第1章『给她的邀请函(Handout)』

「好像是要结婚了。」

妖精弓手(Elf)大幅度摇动长耳朵,说得事不关己。

午后阳光从窗户射进,孕育出一股要将人慢慢煮熟似的热气。

夏天。

天气好得让任何人都不想出外冒险。

若不是要挣口饭吃,又有谁会偏偏挑这种大热天出外呢?

然而待在酒馆里却也相当不轻松。

姑且装出一副冒险者模样而全副武装的人,至少数十名。

这令人反胃的人潮和残酷的阳光,到底何者算好受,是个令人烦恼的问题。

慵懒的热气会把点来的饮料弄温,但为了省钱,又只能小口小口地喝。

就在这每个人都懒洋洋、一点都不想动的当下──

「好喔~失礼失礼,我来送邮件了!」

一名额头冒汗的冒险者,胁下夹著行李冲进了公会。

没什么稀奇的。协助快递邮件,是冒险者常见的差事。

在柜台请柜台小姐签名的冒险者,急急忙忙跑进等候室。

每个人拿到的信件各不相同。

「呃!要扣押……真的假的,饶了我吧……」

「还不是因为你不惜借钱也要买装备?傻瓜。」

「呵呵。我妹似乎生了孩子,等下次冒险结束可得去见上一面啊。」

「呜哇、别说了,每次都是从讲过这种台词的人开始死起你知道吗!?」

「……喔,都城方面的指名委托吗。也好,看起来还不赖。」

「那就是,要冒险(约会)……啰?好像,很久,没出远门了。」

催缴借款、来自故乡的音讯、紧急委托等等。

五花八门的通知漫天交错下,众人会漏听妖精弓手这句话,多半是因为热昏头了吧。

妖精弓手收到的,是名副其实的叶书。(注1:「明信片」日文汉字写作「叶书」。)

她把用流利笔触写在草叶上的森人语又看了一遍,点头嗯了一声。

「好像要结婚了。」

妖精弓手大幅度摇动长耳朵,说得事不关己。

「────」

众人面面相觑,经过一瞬间的沉默,才理解听进耳里的话到底意味著什么。

缓缓投下的炸弹,让冒险者公会的酒馆一下子吵闹起来。

「噗!」矿人道士(Dwarf)呛到而喷出酒来,「喔?」蜥蜴僧侣(Lizardman)兴味盎然地伸出舌头。

「什么?」柜台小姐反问,「喔喔」她身旁的监督官眼神发亮。

「你说啥!?」女骑士站起,「喂……」重战士以死心的表情拉扯她的袖子。

见习圣女撇开脸、不看新手战士,但显然正仔细听著。

「哇、哇!」女神官手按住嘴,脸颊泛红,眼神发亮。就在这样的气氛下──

「是吗。」哥布林杀手一如往常,淡淡说出这句话。

「跟谁。」

「我表哥。」

妖精弓手也答得若无其事,笑著摇摇手。

「真的吓人一跳呢。我根本没想到会这样,毕竟他的个性那么顽固。」

「唔。」哥布林杀手点点头。「那么──……」

「恭喜你!」

女神官似乎感动不已,整张脸显露出花朵绽放般的灿笑,从桌上探出上半身。

她双手合十、喜孜孜的神情里,透出了由衷的祝福。

「那个,森人们也会办结婚典礼吗?如果不介意──」

「当然会啰!好歹是族长的氏族,会办得很盛大。你一定要来!」

「真是……」

矿人道士侧脸看著两名少女手牵手热闹嬉笑。

这时他总算擦去喷出来的酒,拧了拧胡须,又重新添满一杯喝了起来。

「那丫头竟然会是族长的女儿,老让我觉得森人早晚要灭种啦。」

「哈哈哈哈哈──」

蜥蜴僧侣听了,愉悦地用尾巴拍打地板。

「没什么,长者看年轻一辈难免这么想。」

「记得我年纪比她小才对。」

就不知道两千岁结婚,在森人之中算早还是晚。

矿人道士沉吟著无法判断,蜥蜴僧侣则依依不舍地咬著乳酪。

「不过这样一来,我等也就不得不和猎兵小姐道别了。还真是落寞吶。」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道别?」

「呣。但,至少应该会变得忙碌许多?」

「就算要生产还是养小孩,大概都还得再等个两、三百年吧。」

结婚才一、二十年就生孩子,也太不检点了──妖精弓手噘起嘴唇这么说。

所听见的时间规模超乎自己想像,令蜥蜴僧侣感触颇深地开口:

「哎呀,森人所刻画的时光实在壮阔。」

「因为我们近乎不死(Immortal)嘛。蜥蜴人(Lizardman)不一样吗?」

「虽然仅限王子须一卵相传,但规范就是要增产、求生、杀敌、死去。」

「循环(Circle)很重要呢。」

妖精弓手竖起细长的食指,在空中划圈。

在这方面,相信以自然为尊的森人与蜥蜴人之间,有其共通之处。

纵使存在好不好战、不死(Immortal)或定命(Mortal)的差别,生死同样持续更迭。

「这样啊……」

女神官不得要领,忍不住喃喃自语。

魂魄会回归镇守天上的诸神座下,得到各种形式的安息。

即便有时会再度被放到盘上,与自然的循环仍似是而非。

「可是,」女神官微微歪头,道出疑问。

「做丈夫的,会愿意让妻子婚后也继续外出、从事危险的活动吗?」

「唉唷,我表哥哪可能答应?」

妖精弓手笑著连连摇手。

「毕竟他痴情到连旁人都一目了然嘛。为人明明正经八百又顽固得很……不,就是太过死脑筋才这样吧。」

「呃……?」

对话总是有些地方搭不上。女神官以食指按住嘴唇,发出「唔嗯~」的沉吟声。

──该说是不对劲,还是有什么误会,总觉得──就是有哪里歪掉了的感觉……?

「所以。」

哥布林杀手接起先前被打断的对话,妖精弓手眨了眨眼。

「是谁要结婚。」

「咦?我姊──」

「早说啊你这铁砧女!」

「呀!?」

妖精弓手正瞪大双眼,下一秒就长耳倒竖地跳了起来。

她眼眶含泪按住臀部,瞪著刚才狠狠在她屁股上拍了一记的矿人道士。

「欸,你做什么啦!?」

「既然是铁砧,被敲个一下就不会忍忍吗!」

「好过分!」

上森人少女把威严云云都拋诸脑后,眼睛上扬成倒三角形。

「所以我才讨厌矿人!你这个……啤酒桶。」

「我之前就说过了,这叫体格好!」

吵吵闹闹。对他们两人转眼间又开始的这种一如往常的对话,女神官也已经司空见惯。

她双手捧起杯子,小口小口喝著已经变得一点都不冰凉的柠檬水。

「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去叨扰……可得准备个伴手礼才行呢。」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他双手抱胸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后低声沉吟、非常为难似的说道:

「我……」

「不可以。」

女神官以笑容果断拋出这句话。

她笔直指向把话吞回去的哥布林杀手:

「难得受邀参加人家的喜事,不可以不去。」

「你说的──」哥布林杀手讲到一半先顿了顿,「或许没错。」

「我们就去拜托柜台小姐,请她把剿灭哥布林的委托转给其他人吧。」

「唔。」

简直有如圣壁(Protection)。

那盈盈笑容,正彷佛并非出于她本意却最为拿手的神迹,封堵住了所有攻击。

见哥布林杀手咕哝一声不再开口,蜥蜴僧侣转了转眼珠子。

──想必是拜柜台小姐和牧场姑娘两位的薰陶所赐啊。

「呵呵呵。那么贫僧和术师兄,就负责去张罗伴手礼吧。」

蜥蜴僧侣以庄严的手势卖了个关子,一边以奇妙的动作合掌。

「不过神官小姐,还真是变得强韧许多呢。」

「那当然!」

女神官得意地用力挺起她平坦的胸部。

「我可是承蒙哥布林杀手先生磨练过的!」

§

话说回来。

身为公会职员,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平静──这是耳熟能详的说法。

毕竟每当冒险者整装出发,首先就要靠他/她们传达情报。

而当委托人陷入困境,最先找上的也是他/她们。

若是乱了方寸或慵懒无心,根本连谈都不用谈。

制服没有一丝皱摺,衬衫烫得浆挺,再化上淡得不著痕迹的妆。

遑论头发睡翘或打呵欠等丑态。既然身为公务员,就应该各自负起代表国家的责任。

「……话虽如此,会热就是会热嘛。」

柜台小姐啊哈哈哈笑了几声,倒了红茶给哥布林杀手等人。

隔成数区的柜台上,排出的玻璃杯有一、二、三、四个。

哥布林杀手被妖精弓手与女神官左右包夹著,拉了过来。

最后柜台小姐在自己面前也放了一只玻璃杯,拄著脸颊,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过,要办婚礼呀。好好喔……」

「真的。」

妖精弓手也一脸深明此理似的表情,正经八百地点头。

「姊姊总算来得及嫁出去,真是太好了。」

「方不方便请问令姊几岁?」

「呃呃……」妖精弓手掐指数著,摇了摇头。「八千多一点吧。」

柜台小姐猜到这多出来的「一点」八成是三位数,发出苦笑。

「听著各位森人的情形,真的会觉得在意年纪实在很傻呢。」

接著叹了口气。受不了,讲这种自掘坟墓的话也不是办法。

女神官含糊地吐出「不过」、「那个」之类的发语词,但她也才刚满十六岁。

虽说是神职人员,该如何与比自己年长的人交谈,对她而言仍是个难题。

至少就她来看,实在不觉得柜台小姐的模样有需要在意年纪。

「……况且你很漂亮。应该不用那么在意吧……?」

「呵呵。谢谢您。」

到头来只说出这句不痛不痒的赞美,柜台小姐听完回以微笑。

妖精弓手逍遥地挥了挥手,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红茶。

「没错没错。拿龙或大象来跟老鼠比岁数,也没有意义吧?就是这么回事。」

「大象。」

哥布林杀手忽然抬起头,头盔往旁一歪。

「是?」

「……你不知道?」

妖精弓手得意地摇动长耳朵,哼哼两声。

她摊开双手,在空中比划出某种神秘生物的轮廓。

「是一种脚像柱、尾像绳、耳像扇、躯干像墙、齿像枪、背像王座,鼻像树藤的巨兽。」

「……巨兽。」

「啊,颜色是灰色。」

「完全搞不懂。」

哥布林杀手沉吟起来,大口喝起红茶。

柜台小姐露出无比开心的表情望著他,呵呵笑了几声。

「有机会的话,我再拿怪物手册里的『Elephant』给您看。那么……」

柜台小姐的视线就像水一般流动,翻了翻手上的文件进行确认。

「各位的意思……是希望将剿灭哥布林的委托分出去?」

「是的。因为我们想带哥布林杀手先生去。」

女神官若无其事,宛如花开的灿烂笑容也毫不动摇。

「我没说不想去。」

哥布林杀手把喝完的杯子,喀啦一声放到桌上。

「只是没打算放著哥布林不管。」

「是是,你说得对……」

他的口气还是一样淡然而果断。柜台小姐脸颊悄悄一松。

有人将这点看作古怪,也有人认为是可靠的象徵。不用说也知道,她属于后者。

「初春到夏季的哥布林尤其棘手。或许是因为等得不耐烦了。」

「说起来,有哥布林不棘手的季节吗?」

「……唔。」

妖精弓手的吐槽,让哥布林杀手双手抱胸低喃。

柜台小姐愉悦地旁观他们两人互动,用一句「话虽如此,」轻声开口。

「夏天倒是没那么多呢,剿灭哥布林的委托。」

「是这样吗?」

女神官瞪大眼睛。柜台小姐点点头回答:「对呀。」

──虽然只限委托。

柜台小姐并未对女神官进一步说明,无意义地翻动文件。

他们带著婚礼的邀约而来,在这场合聊起别人的末路,应该是很失礼的事。

夏天──这也就表示,对哥布林而言并非秋天。

田地里还留著绿油油的麦穗,当然尚未收割。

即使那些小鬼再怎么渴望粮食,攻击村庄能得到的东西也很少。

因此他们盯上的,就会是旅行者、进行放牧或游牧的牧农或药草师。

相较之下,这些哥布林的状况又如何呢?

春天姑且不论,一旦进入夏季,雨水就会变多,恼人的阳光也会变强,地洞住起来十分难受。

虽然不觉得这些哥布林会在意居住环境,但他们永远找得到事情迁怒。

只要生气的理由增加,凶暴程度当然也会变强。

夏天,在大道或旷野上受到哥布林袭击的旅行者,下场十分悲惨。

这些小鬼大多没有储存食物的智慧,但即使储存起来,也很快就会腐败。

因此在玩弄俘虏、消磨时间之余,应该也不会考虑什么后路,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无论男女,最终都将尸骨无存。

──就连这点也是常有的事。话是这么说没错……

事实上旅行者失去音讯,既非只有夏天才会发生的情形,也并不稀奇。

毕竟饿著肚子的,不是只有哥布林与不祈祷者(Non-Praye)。

山贼、盗贼,沦为土匪的佣兵集团等等,族繁不及备载。

说穿了,这四方世界里危机四伏。

也有人以此批评王与国政,不过这是因为他们不清楚历史。

有史以来,至今仍未出现过不存在丝毫风险的时代。

而资源(Resource)永远有限。

就柜台小姐所知,现任国王做得很好……她是这么认为。

既不会无谓发动战事,面对魔神残党的威胁,也稳稳守住了国家。

──至少当下还是和平的嘛。

虽说多半只是处于战乱与战乱的夹缝间。

若要再次重申,还是那句「资源有限,而危险无穷」。

只因旅行者下落不明,便有人来委托公会调查,这样的情形也很罕见。

毕竟要是没发现有谁失去了消息,事件根本无从开始。

即使有人发现,如果不来委托,冒险者公会也无法展开调查。

很遗憾的,这也是冒险者公会的缺点。

因此冒险者会采取行动,若非旅行者的亲友跑来委托,就是……

──那位冒险者是个滥好人,吧。

「但哥布林会出现这点仍旧没变。」

哥布林杀手显得毫不在意柜台小姐内心种种思绪,说出这句话。

「可是,」

女神官以单纯提出疑问似的态度,将他的异议一刀两断。

「也没有说你一个人就能全部解决,或非得一个人做不可吧?」

「……」

哥布林杀手不说话了。

都看著他好几年了,柜台小姐也明白这是他极度为难时会有的习惯。

──某方面来说,他这个人真的很好懂呢。

柜台小姐忍不住嘻嘻一笑,哥布林杀手的铁盔转向她。

她轻轻摇手示意没什么,顿了一顿:

「其实站在我们的立场,也不能全都交给哥布林杀手先生一个人。」

「嗯,就是这么回事。所以……」

咳咳,女神官以惹人怜爱的模样清了清嗓子。

「能拜托你吗?」

「好的,没问题喔。因为如果放著不管,这个人都不知道要休息。」

「你也一样吧?」

忽然被人从背后往脑袋上一拍,柜台小姐忍不住叫了声:「好痛!」

不知不觉间,坐在隔壁的同事──手上拿著文件夹的监督官早已站在她背后。

监督官「唉」地刻意叹了口气,接著拿文件夹轻拍自己的肩膀。

「你上一次完整休假,已经是多久前的事了?」

「我、我都有好好休息呀……?」

柜台小姐按住头仰望同事脸色,无力地反驳。

监督官见状,一副拿她没辙似的再度叹气。

「那你应该也会参加婚礼吧。她不就是来邀你的吗?」

此话一出口,妖精弓手立刻以不容柜台小姐推辞的速度探出上半身。

「当然啰!」她用力点头,毫不迟疑地断言:「我们是朋友嘛!」

眼看妖精弓手满脸喜色,柜台小姐以无话可说的暧昧表情搔了搔脸颊。

她用指尖一圈又一圈地绕著辫子玩。她知道这样有点没规矩。

「不、不了,我很感谢您的好意,可是……」

──不对,要是现在说不去的话──

妖精弓手自不用提,对女神官和哥布林杀手不也很过意不去吗?

虽然往那顶铁盔一瞥,还是一样看不出里头的表情。

「就叫你休假了。」

「啊呜!」

又是一记文件夹。

监督官侧眼看著柜台小姐在一旁痛得呜呜叫,把职员的微笑贴到脸上。

「那么,呃、哥布林杀手先生?」

「什么事。」

柜台小姐「啊」地惊呼一声,但监督官不理,将文件从她手上抽走。

她翻了翻,果然里头夹著几张才刚送到的剿灭哥布林委托。

「所以两位都只需要把眼前堆著的工作收个尾就好……」

监督官把这些文件卷成一捆,弄得像卷轴似的递给哥布林杀手。

「为了让她能放心休假,可以麻烦您去清理两、三个哥布林的巢穴吗?」

「当然。」

问都不用问。他毫不迟疑,以充满决断力的动作接过委托书。

接著默默摊开查看记述,对酬劳之类的看也不看一眼,重要的是情报。是小鬼的战力。

「可以吗?」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询问,妖精弓手便深深皱眉、无力地垂下长耳朵。

「……我是不晓得矿人他们怎么想,但这种时候我哪说得出不去嘛?」

「不来也无所谓。」

「我说你喔,哥布林杀手先生。」

女神官蹙起形状漂亮的眉毛,转身面向哥布林杀手。

以前我也说过好几次──她埋怨著竖起白皙的手指:

「不给人家选项,就不叫作商量喔?」

§

「咿叽、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彷佛被勒住脖子的鸡一样悲惨的女子尖叫声,回荡在染上黄昏血色的礼拜堂内。

虽说被一拥而上,但能够挤到一名女子身上的小鬼数量终究有限。

即使体型矮小并把双手、嘴巴与头发都算在内,一次顶多五六只就是极限了。

然而此刻,被绑在祭坛上的女子身旁,聚集的小鬼数量却远超过十只。

女子不但被夺去贞操,还只身承受小鬼们残忍的欲望,只有悲哀二字可以形容。

这名惨遭蹂躏、让浑浊的尖叫声响彻礼拜堂的女子,穿著破烂的旅人装束。

从这些哥布林身体间微微可见的手脚都晒得很黑,经过一定的锻炼。

她是旅行者──在这间祭祀知识神的小小书库过夜的旅行者。

如今她旅行的目的,以及在这座书库借宿的理由,都已无从得知。

本应是知识宝库的书库,早就不成原形。

由一群因为各式各样的苦衷而离家的少女们所储存下来的知识,已经遭到蹂躏。

记载了宝贵知识的书画被小鬼们撕破、弄脏,或是随手拿去焚烧。

空了的书库里,地上躺著许多遭受作梦也想不到的凌辱,导致精神崩溃的女修道士。

先前被迫眼睁睁看著这些惨况的旅行者,对哥布林而言是个活蹦乱跳的猎物。

也不知道她是想保护女修道士,或自己逃走──哥布林认定是后者。

然而若要还她清白,这位旅行者当时是奋不顾身、勇敢地挥剑战斗。

虽然也只战斗到她被包围、拉倒、围殴,手臂被折断为止。

她杀了好几只哥布林,已经被他们接连报复好几天之久。

之所以把她留到最后,是为了欣赏她目睹女修道士的末路而害怕的模样。

这些哥布林想都没想过这名女旅行者会逃──不。

他们只是掉以轻心,心想她不可能逃得掉。

哥布林这种生物,明明没有根据,却往往自信过剩。

他们确信自己做的事情绝不可能失败。

若是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闪失──……

「GOORRIRRROG!」

「咿叽!啊嘎、嘎、呜!不、行啦……!?」

想也知道一定是像这样,有群笨蛋跑来碍事。

看在这些哥布林眼里,会觉得聚集在这间小小书库里的人,全都是笨蛋。

储存这么多莫名其妙又没意思的东西,食物只有一点点。

这些小鬼大肆嘲笑,说凡人(Hume)就爱搞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相信他们根本无从得知这座书库所蕴含的意义。

知识与智慧由世俗而生,但不能受世俗污染。

这座书库之所以会静静座落在离大道有点距离的森林中,就是出于这项信仰。

并非因为书库小,对怪物或土匪就不加防范。

这里有石造的墙壁,也曾让旅途中的冒险者或佣兵留宿。

但长年暴露在风雨下的墙壁产生部分崩塌,这样的情形也是有的。

只有一名旅客住下来的情形,也是有的。

所以才被哥布林盯上?

为什么会遭到哥布林袭击?

这些问题即使问了,相信知识神也永远不会引导她们得到答案。

哥布林就像一种天灾,来得神出鬼没。

就只是碰巧发生在此时此地罢了。

「呕咕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今已然化作飨宴会场的书库──知识神礼拜堂的角落。

一只哥布林一边享受著沦为贡品的女子发出的哀号,在礼拜堂的角落拄著脸颊。

把她玩个够之后,是该留下来当孕母,还是赶快当成饭菜吃掉呢?

那女的十之八九会变成饭菜吧。哥布林这么想。

毕竟也需要有东西来喂其他孕母,而且不能杀她就觉得无聊,不痛快。

「叽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而浑浊的尖叫。似乎是有哪个家伙太急躁,把柴刀往她已经折断的手臂挥了下去。

「GROB!GOOROORB!」

「GOORROB!」

礼拜堂里回荡著这家伙被推了一把而大声狡辩,以及其他哥布林嘲笑女子狼狈模样的笑声。

这样不行。

死掉的女人也多得是方法可以玩,但活的只有现在玩得到。

哥布林舔了舔嘴唇,用塞在他头盖骨里的小小脑袋认真思索。

得想个好办法插队,趁女人还活著的时候轮到才行。

女子自不在话下,被插队的同胞,对小鬼而言想必也根本不用去管。

他们姑且具备连带意识,也认为彼此是同伴,但无论什么时候,哥布林永远以自己为优先。

如何让自己获利、轻松、站上对的立场,杀死不好的──看不顺眼的家伙。

能够打著报同伴被杀之仇的名分,享用女人到她断气为止,实在没什么好挑剔。

「GROOROB!」

「GRO!GOORB!」

这只哥布林随便挑了只同胞,便冲上去嚷嚷著找碴。

我都站过哨了,所以你们也应该去站。

没站哨的家伙在享受,这样太诈了。卑鄙无耻。

这只哥布林以对自己有利的思考回路朝一名大意的同胞训话,挤开了他。

「咿!啊嘎、咿咿!?不,已经、要……死……」

「GROB!GOOROBB!」

小鬼不理会同胞与可怜女子的抗议,他是如何残忍地玩弄她则按下不表。

重要的是他们没能察觉不对劲。

「GRRRRR……」

暗处伸出一只手臂,伸向被挤开而抱怨的哥布林。

手臂的动作无声到了反常的地步,像条蛇似的绕上小鬼颈部,将他拽倒。

「──B……!?」

接著这只哥布林还来不及嚷嚷出事了,喉咙已经被小刀割开。

咕噜咕噜喷出血沫而无法呼吸的小鬼嘴巴被按住,花了几秒钟才断气。

手臂的主人随手将小鬼的尸骨甩到长椅后头,朝黑影深处挥了挥。

一名披挂脏污皮甲、廉价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的男子。

是哥布林杀手。

在他的招呼下,先是蜥蜴僧侣甩动尾巴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著妖精弓手、女神官,以及矿人道士。每个人都一样,不但没有脚步声,连衣物摩擦声都未曾发出。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名双手牢牢握住锡杖,闭上眼睛祈祷的少女。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赐予静谧,包容我等万物』。」

女神官用「沉默(Silent)」神迹所带来的寂静。

先前才解决完好几只哥布林,让她的圣袍已经满是黑褐色脏污。

但女神官显得毫不在意,每次都跪下来逐一为他们献上祈祷。

正因为她的信仰如此坚定,冒险者们才能受到静谧保护……

相较之下,妖精弓手则「呕呕呕」地呻吟著,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即使用了香包,小鬼的排泄物与胆汁仍折磨著她敏锐的知觉。

毕竟实在无法避免这些飞溅的汁液弄脏衣服,而且气味也会沾上去。

──为什么天神就只能去除声响呢?

如果能把臭味或污垢也除掉就好了。

妖精弓手眼眶含泪,怨怼地看向礼拜堂里祭祀的神像。

观察星辰动向,记载到书籍上的智慧者之偶。

神像当然不会回答妖精弓手任性的问题。

──我们可是替祢拯救了信徒,好歹给点恩惠吧。

这样算是不敬吗?妖精弓手长耳朵一震,举起赤柏松木大弓,搭上箭矢。

冒险者团队(Party)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入侵礼拜堂的行动。

敌人的数量是二十多只哥布林。他们正忙著享受,没有理由放过这个良机。

哥布林杀手等人相视点头,迅速打了信号。

「────」

「────」

首先行动的是矿人道士。

矿人道士才刚把腰间的火酒含进嘴里,立刻用力喷出酒液。

飞沫当场散为一股雾气,开始摇曳著淹没礼拜堂。

「『喝吧歌唱吧酒的精灵(Spirit),让人作个唱歌跳舞睡觉喝酒的好梦吧』。」

小鬼陷入「酩酊(Drunk)」而身体一歪,哥布林杀手立刻冲了出去。

他跳过长椅,在石板上飞奔,拔出腰间的剑掷去。

剑无声划过半空,穿出「沉默(Silent)」神迹的范围外,立刻发出破风声。

即使这些小鬼再怎么笨,相信还是发现了这种异状。

「GOOROB!GOROOOB!」

「GRRORB!」

其中几只伸手去指,发出叫声,但已经太迟了。

就不知这只正在扭腰的哥布林,是否能察觉从自己后脑贯入口中的物体,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鬼的延髓被彻底破坏,口吐白沫,有著脏污金黄色瞳孔的眼睛翻白。

「GOOROOROOB!?」

「──。」

哥布林杀手冲进去之际,以圆盾砸向近处的一只。

他从脚步踉跄的小鬼腰间抽出半月刀,跨前一步,刺穿小鬼的咽喉。

「二。」

一边举盾挡开飞溅的脏血一边退刀,这只压在女子身上的小鬼就当场瘫软。

「……还活著吧。」

哥布林杀手朝被压在尸体下面,沾到鲜血而频频打颤的女子瞥了一眼。

小鬼的手法不出所料。一旦遭俘的女子被他们拿来当盾牌,到时就只有麻烦可形容。

然而女子这种痉挛似的动作,应该是因为疼痛与出血吧。

她还活著,但不会太久。一如往常,没有时间。

哥布林杀手毫不大意,瞪著朝他们这些闯入者露出敌意的哥布林。

「动作快!」

「那么,上场啰……!」

「好、好的!」

蜥蜴僧侣立刻轻易地扛起女神官,脚爪咬进石板地面,开始飞奔。

他的姿势前倾得非凡人(Hume)所能为,但甩动的长尾巴让他得以维持平衡。

「GOROOOB!GROBB!」

「GGOOORB!」

这些哥布林当然不会放过。

即使头昏眼花,意识朦胧,一旦看到目标是女人或小孩,就不会手下留情。

何况飞奔的蜥蜴人双手抱著女神官,已经腾不出手来。

「咿呀呀呀啊啊啊啊──!」

「GOOROB!?」

但哪怕双手没空,只要有强韧的爪子与牙齿,又会有什么问题呢?

所谓龙,就是不用武器才叫龙。

「GROOB!?」

「GOBORB!?」

有句格言叫「别去招惹龙(Dragon)」,这些小鬼肯定没听过。

尾巴与脚爪分头重击在哥布林身上,扎扎实实地击溃了小鬼集团。

虽然并未形成致命一击,却也足以将女神官送上祭坛。

「贫僧担任前锋可以吧。」

「拜托了。」

哥布林杀手简短地答话,同时放开了砍进小鬼头盖骨的半月刀。

「GROBBB……!?」

接著从软倒的哥布林手中抢走简陋的棍棒。要粗暴使用很够了。

「那么神官小姐,这边就交给你。」

「好的,麻烦你了!」

蜥蜴僧侣轻松放下女神官,一边用尾巴牵制小鬼,一边以奇怪的手势合掌。

「『伶盗龙的钩翼呀,撕裂、飞天,完成狩猎吧』!」

蜥蜴僧侣掌中的牙转眼就研磨成「龙牙刀(Sharp Claw)」,随即大吼一声。

「咿咿咿咿呀啊啊啊啊──!!!!」

「GOORBGG!?!?」

他虽是僧侣,却是武僧,属于神官战士的一种。换作不同种族,多半早已成为名满天下的圣骑士。

他和犀利、快速而且准确攻击要害的哥布林杀手形成鲜明对比,豪迈地大杀四方。

被女修道士的血与这些小鬼的污物玷污过的礼拜堂里,掀起了骯脏小鬼们喷出的腥风血雨。

「……好!」

另一头的女神官,也双手握住锡杖,坚毅地点点头,重新正视自己的战场。

她毫不介意鲜血与脏污,在吁吁作响喘著气的女子身旁单膝跪地。

眼前的状况实在太凄惨。她把从胃里上冲的种种,和著情绪一起吞了下去。

──不管看多少次,都没办法习惯……可是。

她强烈地想著,不可以习惯。而每次经历这种场面,都在在磨练著她的信仰。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呀,请以您的御手抚平此人的伤痛』……!」

女神官恳求似的握住锡杖,对坐镇天上的地母神献上由衷的祈祷。

还请治好这个人的伤。请让她留住这条命。请拯救她。

已经许久没有机会祈求的「小愈(Heal)」神迹。

而心地善良的地母神,确实回应了心爱信徒的祈祷。

淡淡的光芒就像泡沫般冒出,飞向女子的伤口,开始抑制出血。

当然了,丧失的体力不会因此恢复。

心灵与肉体所受的伤,即使以天神之力,也无法轻易治愈。

不过,也不至于三两下就死去。

「哥布林杀手先生,这边已经没问题了……!」

「好。」

哥布林杀手立刻从腰间的杂物袋里抓出一颗蛋,砸向小鬼。

「GOOROOROB!?」

「GOOOROBOROOB!?!?」

蛋壳里喷出诡异的烟,紧接著就爆出一阵惨叫。

几只本来正恣意折磨女子的哥布林,难受得流著眼泪,在地上打滚。

碎掉的蛋壳里装的,是哥布林杀手手工调制的催泪剂。

考量到有可能导致人质伤口恶化,所以本来不方便使用,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后顾之忧。

「八──九!」

他掷出棍棒,抢来的剑刃已经生锈,每次劈砍都会有一部分碎裂。

哥布林杀手毫不介意,以用到烂为止的打算,横扫一刀割开了小鬼的咽喉。

哥布林的鲜血随著吹笛似的咻咻声喷出,叠在同伴尸体上毙命。

「GBBB……!」

「GORBG!GGOOBBG!」

同伴转眼间就有半数阵亡,让这些哥布林心惊胆颤。

然而,他们又舍不得丢下难得弄到手的猎物。

况且他们心中也怀著欲望,会想如果能够把那个小丫头和森人女子也给按倒、蹂躏一番,该有多好。

但是拦在前方的凡人战士与蜥蜴人僧侣这关,并不好过。

那么……

「GORRB!」

「GORB!」

剎那间,几只哥布林丢下武器,拔腿就跑。

也不知道他们是想重整态势,还是想逃走──不。

「要去拿盾了!」

哥布林杀手迅速看清状况,发出指示。

几只脱离战线的哥布林所向之处,是石板地面上的盖子。

不难猜想他们打算从地下仓库,拖出那些预定拿来当孕母的女子,当成人肉盾牌。

「真够恶心。我可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

但下个瞬间,他们的膝盖上已经多了箭。

妖精弓手从长椅后头,毫不留情地以树芽箭射穿。

「GROB!GROOORB!?」

「GOOROB!?」

不间断的三连射。接著就是三只哥布林同时发出惨叫而软倒。

直接爆头虽然不难,但致命失败(Fumble)随时可能发生。

这种时候应该以确实绊住他们为优先,之后再仔细瞄准。

妖精弓手花了整整一眨眼的时间锁定目标,用箭贯穿了小鬼的眼窝。

「欧尔克博格!这边不用你费心!」

「这样的话,楼梯就由我来卡著呗。」

施法者既然已善尽原先职责,接下来就只剩肉体劳动。

矿人道士身手迟缓,却轻快地跑向了楼梯。

不知不觉他已从腰间拔出手斧,稳稳举起。不愧是老经验的行家。

「GOOROOB!」

「GRRRRORB!」

这些哥布林于是变得进退两难。

他们从窄小的墙壁裂缝入侵,如今却反而遭到包围。

宛如许多新进冒险者的遭遇,这些小鬼也意想不到。

我们是杀戮的一方,不是被杀的一方。这是绝不会错的,万万不可能站上相反的立场。

哥布林杀手很清楚这点。因为自己以前也曾这么想过。

「十四……十五!」

「叽咿咿咿咿咿耶──!」

哥布林杀手用棍棒敲破小鬼的头盖骨,抢走短枪,刺进喉咙杀了他。

蜥蜴僧侣毫不迟疑,以爪、爪、牙、尾大杀四方,将小鬼们化为一阵血肉横飞的旋风。

本来他们这方就有银等级冒险者四名,钢铁等级冒险者一名。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阵容里有哥布林杀手。

区区二十几只占领礼拜堂的哥布林,他们不可能会打输。

对他而言,问题永远都在于如何快速而确实地将敌人杀光,救出人质。

§

「二十又三,吗。」

战斗并未持续太久。

太阳下山,书库沉入夜色之中。只有烛台上的点点火苗,算得上是比较像样的光源。

哥布林杀手就靠著这些照明,淡然地进行作业。

他用武器一一刺进小鬼尸骨,确定他们的死活,然后堆到礼拜堂的角落去。

鲜血、腐败与秽物臭气翻腾,染成一片红褐色的此处,已经看不到过往圣域的影子。

无论这些哥布林的目的为何,应该可以当作这片领域已完全遭到亵渎。

在书库工作的女修道士有二十余人。

活下来的女修道士,大概只有十名左右。

扣掉锅子里剩下的肉与骨头,还差了十名,哪儿也找不著。

刚下到地下仓库的蜥蜴僧侣,把女修道士一一扛上礼拜堂。

「来,振作点。待天一亮,就能动身前往较安心的地方。」

「……不好意思。真的……」

「哪怕侍奉的神不同,猿猴本来也是蜥蜴。那么,我等应该算是同胞。」

「……呵呵,这位蜥蜴人先生……说话真有意思……」

污秽与憔悴都不可能掩饰住,但裹在毛毯里的她们,已经微微在笑。

然而看到她们脚踝全都包著绷带,显然无法站起来行走。

女神官一瞬间咬紧了嘴唇。她还不知道被生锈的刀刃挑断脚筋,会是什么样的痛楚。

「……已经没事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到镇上了……」

「谢……谢、你……」

「请别说话,现在一定要好好休息才行。」

女神官殷勤地在长椅间跑来跑去,为躺著养伤的旅行者与女修道士包扎治疗。

没有人特意提起今后会怎么样。

──算多了。

神智还清醒,没有自戕、也并未被凌辱致死的人,足足有这么多。

──可以说,这座书库的情形算是幸运了。

多亏旅行者不顾自身安危挥剑应战,一名女修道士才得以逃脱。

她本来被派往其他神殿洽公,回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态。

她顺著大道折返,赶往冒险者公会提出委托,直到冒险者们抵达又花了几天。

所以哥布林杀手他们才来得及。

正是旅行者挺身争取到的些许时间,才换来了这几天。

如果旅行者舍弃神殿逃走,要是她不挥起武器应战,而是早早死心……

相信女修道士就无从脱身,事态也已经变得更加致命。

「……二十三只吗。」

他以连自己都不相信似的口吻低语,丢下沾血的短枪。

礼拜堂角落放著一只装有剩饭的锅子,短枪应声滚到锅旁。

他转而从哥布林尸堆掠夺称手的剑,塞进鞘内,佩到腰间。

做完这些准备,哥布林杀手才重重坐到长椅上。

「要不是有人质和书,放火才是最快的做法。」

哥布林杀手深深呼出一口气。

「……真是的,又说这种话。」

女神官踩著小小的脚步走来,铁盔不动,只转动视线看去。

也许是治疗已经告一段落,只见她被血弄脏的脸一松,坚强地露出微笑。

行使完两次神迹应该已经很疲倦,她却努力不表现出来。

「而且,要是被她听到你又会挨骂喔?禁止点火!──这样。」

女神官甚至还将手放到耳旁,伸出食指,做出摇动的模样。

她在说笑──也许,是强颜欢笑。

哥布林杀手不懂。

从头盔缝隙间,蜡烛淡淡的阴影下,看不出细微的表情。

「嗯。」

哥布林杀手只回了这句,在头盔里闭上眼睛。

他当然没打算一直休息下去。

休息是为了调整呼吸,让意识一瞬间放松,再重新绷紧。

毕竟还有小鬼在。即使这里没有,别处也有。能大意的地点并不存在。

「……但,多费了工夫。」

「这……」

女神官目光游移,像是在斟酌遣词用字。

「……我想,有时候,也是会有这种情形。」

「……是吗。」

「就连天神,也不是无所不能啊。」

她说著,动作有些客气地,在哥布林杀手身旁坐下。

若非穿著皮甲,想必还能感受到这名少女的体温。

听到隔著铁盔隐约传进耳里的呼吸声,哥布林杀手微微睁眼。

「那个女的旅行者,怎么样了。」

「刚才总算睡得著……不会马上出什么事。只不过,她失血有点多。」

「那,就得等明天了吧。」

女神官立刻听出他这短短一句话的意图。

要动身得等明天。这也表示,他们得在这里过夜。

想来并不能让他们救出的这些女子行走,需要有马车或推车。

带这么多人在夜间移动,是很危险的。尤其各种对策已经用掉的当下,更是如此。

「所以,你也先休息会。」

「……好的。」

女神官点了点头,轻轻闭上眼睛。

相信她不可能睡得著,但只是闭上眼,也能有休息的效果。

哥布林杀手并未抗拒这微微靠上肩头的重量。

「只不过……」

蜥蜴僧侣压低脚步声,悄悄溜到两人身旁。

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低声说道:

「……这阵子遇上的小鬼,有种特别滑头的感觉吶。」

「你这么觉得吗。」

「若贫僧的直觉没错。」

他说著,以骁勇善战的蜥蜴人所特有的、对战事充满期待的语气开口:

「小鬼圣骑士一役以来,这种印象还是首见。」

「我有同感。」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

「所以他们也渐渐学聪明了……吗?」

他自认之所以反覆进行彻底的歼灭,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学习。

──又或者,至今交手过的,都只是敌之末端?

不,哥布林杀手摇了摇头。

只要解决头目,就能让一切结束?事情怎可能这么单纯。

这点他不是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很清楚了?

「这边也得再多拟些对策……」

「受不了,这些小鬼根本不懂东西的价值。」

这时矿人道士慢条斯理地捧著一堆物品走过来。

身上会有一股湿气,不外乎是因为他去仓库翻箱倒柜了一番。

当然他们并非亡命之徒,这不是掠夺,只是为了检查物资安全。

话虽如此,蜥蜴僧侣仍兴味盎然地转了转眼珠子。

「可有什么典籍仍完好?」

「只有那些小鬼当成垃圾没去碰的东西。」

说著他堆到长椅上的是几块石板──不,大概是黏土板。

虽比纸张占空间,但从神代、古代流传至今的记述,似乎安然无恙。

「小鬼们也许分不出这和地上那些石砖有何差别吶。」

蜥蜴僧侣伸出爪子,为了不弄坏黏土板,小心翼翼地抚过表面。

这似乎是相当古老的文献,就连蜥蜴僧侣也看不懂上头的文字。

无数非几何符号爬满黏土板,甚至像是种会让人头晕目眩的花纹。

「但既然读不通,贫僧也和他们差不了多少。不论如何,能有部分安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之后还得好好调查一番才晓得……不过也得等之后吧。」

「对。」哥布林杀手点点头。「外头情形如何?」

「长耳朵的去巡一圈了。她夜视强,再说那叛逆丫头,当猎兵(Ranger)的本事实在不错。」

要是还有其他小鬼,相信逃不过她法眼。矿人道士说完,拿出了酒瓶。

哥布林杀手接过,从头盔缝隙间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

酒精烧灼喉咙般的热度,对于因疲劳而浑浊的意识带有提神效果。

「……你们也用了法术,趁早休息会。」

「你也是啊……话虽如此,但也没这么容易。毕竟咱们前锋不够。」

矿人道士说著,自己也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酒瓶接著交到蜥蜴僧侣手上。

「喔喔?」他觉得美味似的眯起眼睛,大动作豪饮一口。

随后用舌头舔去下颚的水珠,打了个嗝。

「喝了会想吃乳酪吶。」

「得等回去才有。」矿人道士拍拍蜥蜴僧侣的肩膀。「看这样子,回程路上也不能松懈啊。」

「我想今晚应该不要紧就是了。」

清新的嗓音从门缝间传来。

随著门咿呀作响地开启,一道人影就像走在夜路上的猫那样,溜进了礼拜堂。

她──妖精弓手抖了抖身体,长耳朵频频颤动。

「因为我在附近绕了一圈,没看到从这里离开的小鬼脚印。」

「确定吗。」哥布林杀手沉声一问,她便尖锐地回答:「确定呀。」

妖精弓手皱起眉头,用指尖把脸颊上乾掉的血渍应声剥下。

「所以回去路上只要不被其他家伙盯上,哥布林到这就结束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点点头,看向积在礼拜堂角落的尸堆。

二十几只哥布林。他们解决、杀死的小鬼。

接著再看向拿长椅当床、熟睡养伤的女子们。

──她说结束了?

「……是吗。」

哥布林杀手再次低语,微微伸展肢体。

接著轻摇靠在自己身上的女神官那苗条的肩膀。

「起来吧。人回来了。」

「……呜。啊,好、好的。」

她全身一震,整个人弹了起来。

接著赶紧连连摇头,揉揉眼角,让打起盹的意识恢复清醒。

「那么,我来弄乾净吧。毕竟大家也,这个……」

「脏了」这句话并未脱口,被她吞了回去。

她拿起锡杖,走向睡在长椅上的这群女子,妖精弓手跟了过去。

女神官来到正中央,当场轻轻跪地,双手将锡杖搂到身前。是祈祷的姿势。

「『慈悲为怀的地母神啊,请以您的御手,洁净我等的污秽』。」

天上的神回应虔诚信徒的祈祷,伸出看不见的手,碰触了这些女子的肌肤。

就像拿丝绢或羽毛扫帚轻抚身体、搔痒似的舒畅感。

经此一触,她们每个人身上的污秽可不是转眼就消融在空气中了吗。

无论污渍、血迹,还是衣服上沾到的红褐色染痕,一切都消失无踪。

甚至令人觉得连这些女子脸上的紧张也得到舒缓,表情转为安详。

「嗯~」妖精弓手眯起猫一般的双眼,大大伸了个懒腰。

「好棒喔,这个。感觉就像冲过身体一样,记得是你新得到的神迹?」

妖精弓手嘻嘻笑了几声,心想可得为刚才发的牢骚对天神道歉才行。

即使不明白她这几声嘻笑的含意,女神官仍显得有几分开心地点了点头,回答「对呀」。

「我告诉神官长自己已经晋升到钢铁等级,神官长就帮我执行仪式……」

「不过,你选的还真低调。明明应该有……怎么说,更抢眼的神迹吧?」

「……因为情势所需。」

女神官把目光从妖精弓手身上撇开,咕哝出这句话,妖精弓手随即会意地「啊啊」一声,皱起眉头。

虽然一般都说祈祷者「蒙天神授与」某种神迹,是由天神所赐,但主动祈求而如愿获得的也所在多有。

这是「净化(Purify)」的神迹。

以天神的神力除去污秽──说穿了就是只有这种效果的法术。

值得为了这项法术而特地保留一次祈祷吗?

不过话说回来,冒险途中能每天清洁一次衣服和身体,对少女心而言仍十分可喜。

此外对于弄脏的水或瘴气,也能净化到一定程度,学起来不会吃亏。

当然了,只用吃亏或占便宜来衡量天神赐予的奇迹,无疑是彻头彻尾的冒渎。

「…………」

女神官轻轻按住平坦的胸部,深呼吸一次,然后眨了眨眼、咬紧嘴唇。

自己还是不小心习惯了。

聊结婚的事聊到心浮气躁后,再看到小鬼的所作所为,看到这些女子凄惨的模样──

心中虽然起了些许波澜,尽管是强颜欢笑,却仍说得出一两句玩笑话。

一年前,这是无法想像的。

「这神迹很好。」

一只沉重又粗犷的手,轻轻放到了她的肩上。

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便看见脏污的铁盔。这句话使她心绪昂扬──

「派得上用场。」

下一秒,女神官以难以言喻的表情,窝囊又沮丧地垂下眉毛。

§

火红的夕阳,渐渐沉入旷野尽头。

夏日傍晚。西风像要扫去暑气似的吹过,在牧草海上掀起涟漪。

牧牛妹轻轻按住被风梳过的头发,在风轻抚脸颊似的感觉中,舒畅地闭上眼。

「好~大家要回去啰~」

听她这么一喊,周遭各自吃草的牛只都在叫声中抬头。

接著慢吞吞地走了起来,相信它们会就此成群结队,一路回到牛舍。

牛这种生物的习性,原本就是如此。

所以牧牛妹不需要介入,但她并非没事情做。

清点数目,确定牛只是否全数回到牛舍,是很重要的。

即使他每天早上都会仔细检查栅栏,仍不能保证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狐狸或狼当然要防范,牛只走失的情形也不是没发生过。

况且等牛回到牛舍,就得由人去帮他们准备食物。

更重要的是,牛、马是最最宝贵的财产,再怎么花心思看顾都不嫌多。

「……嗯,大家都有到。」

牧牛妹弯起手指清点牛只,然后精神十足地点点头说了声「很好」。

儿时玩伴的他出发冒险,到今天是第二天。

他是冒险者,所以这样的日子当然也是有的。

不回家的日子。就只是在等待的日子。

也许有天,非得一直等下去不可的日子也会来临。

他是冒险者,所以这样的日常当然也……

──每次想到这,就觉得好无力,而且根本没完没了嘛。

「所以才说工作实在很重要呢,很重要──……」

风又吹了起来。

呼啸而过的夏季阵风,会带来各式各样的气味。

绿油油的青草香,远方镇上飘来的晚饭香,还有牛群的臭。

「嗯……」

以及,像是生锈的铁会有的刺鼻味道。

是她这几年来已经完全熟悉的气味。

牧牛妹在前往牛舍的牛群后头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远方有个黑影,从大道踩著大剌剌的脚步走过来。

身穿脏污皮甲,头戴廉价铁盔,腰间挂著一把不长不短的剑,手上绑著一面小圆盾的模样。

牧牛妹眯起眼睛,然后,一如往常地露出笑容。

「欢迎回来。辛苦了?」

「嗯。」他点点头。「我回来了。」

牧牛妹小跑步来到他身边。

轻轻吸气,吐气。他的动作没有不对劲的地方。脸颊自然而然松弛开来。

「你没受伤吧,太好了太好了。」

「嗯。」

他点点头,跨出脚步,步调比刚才要慢。牧牛妹在他身旁并肩走著。

「……唔。」

接著她微微皱起眉头。

既然闻得到他的气味,那么他是不是也闻得到自己的汗臭?

她有点在意起来,试著闻了闻袖子。自己闻不出来。

──不过现在才在意,也的确太晚了啦。

「……欸,对了,冒险者身上脏了都是怎么办?」

「能换衣服时就换。身体用擦的。也有人用法术或神迹解决。」

「哼嗯~?」

「有时也会因为体臭而被小鬼发现。站在上风处很不智。」

原来如此。牧牛妹点点头,轻巧地绕到他的另一边去。

「怎么了」他问起。「别放在心上」她摇摇手回答。

「晚饭呢?要怎么办?你吃过才回来的吗?」

「没有。」

「那就在家吃对吧?炖浓汤可以吗?」

「嗯。」

而他纵向摇动铁盔的模样,以及低沉的嗓音,都让她觉得比平常轻快了些。

单是如此,牧牛妹就会觉得不枉自己准备了饭菜──

──我这个人,还真好打发呢。

想归想,却又不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也没救了。这样就好。

「可是,你有点累了吧?」

「……」

他没回答。一为难就会不说话的毛病还是老样子。

牧牛妹嘻嘻一笑,微微屈身,从下往上窥探铁盔。

虽然看不见铁盔里头有著什么样的表情,仍猜得到七八成。

「很辛苦吗?」

「没有工作不辛苦。」

「也对。」

夏天的夕阳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牛群都赶回牛舍去了,之后只要回家就好。

若从小时候算起,不知这已经是他们两人第几次像这样一起踏上归途。

以前也不怎么在意,但现在影子是他的比较长。

「对了。」

「嗯~?」

牧牛妹盯著影子,只出声回答。

她稍微改变步伐,费心想把他重叠到自己的影子上。

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就只是忽然想起,小时候经常这样玩。

「听说有婚礼。」

「婚礼……?」

牧牛妹有些意外,忍不住转头看他。

即使说出口,依然觉得这个字眼有点陌生,感觉就好像是异国的语言。

婚礼。结婚。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共度一生。

「婚礼啊……你被邀请了?」

对于她喃喃提出的疑问,他简短地应了声「嗯」。

「我的」他顿了顿,「团队里,不是有森人吗?」

「啊啊,」牧牛妹眯起眼睛。是指那个开朗活泼的猎兵少女。「那孩子。」

「她的姊姊和表哥。」

「这样啊。」

「她要我也邀你。」

「……可以吗?」

「是或否不是我能决定。」

牧牛妹「呣」地沉吟了一声。

牧场的事、工作的事,放著几天没关系吗?

夏天很忙。秋天也是。春天和冬天也是。一年到头,都要担心风雨气候,担心农作物和家畜。

可是──对,可是。

──森人的婚礼!

听起来就是有种令人难以言喻、心痒难耐的感觉。

小时候,只有在梦中才能看到。

有许多妖精跳著舞,穿著漂亮的衣服,听都没听过的音乐,美丽的新娘与新郎。

那是童话故事中会提,但也绝对跳脱不出童话的事物。

况且无论是如今已不复存在的故乡,还是现在生活的这座牧场,她都不曾长时间离开。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这样、好吗……」

牧牛妹嘀咕著,彷佛觉得有这种想法是什么坏事。

「舅舅那边,由我去说说看。」

「……嗯。」

这会是他听见自己不禁无助呢喃,而展现出的粗鲁体贴吗?

大概是吧。牧牛妹认定了。一定是这样没错。是这样才比较令人开心。

她将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微微错开。

好让火红草原上拉得很长的两道黑色轮廓,手与手能够好好碰在一起。

「……结婚啊。」

家已经近了。

一段让他们两人走来有点短的距离。一段要交流心意已经足够的距离。一段要交流言语──……

「你会不会,想这种事?」

「……」

他一瞬间闭上了嘴。这是他每次为难时的习惯。

「很难啊。」

「是吗。」牧牛妹悄然回应,一边转过身来。

她双手背在背后倒著走,同时抬头望向他,轻启朱唇地说了「那」。

「如果小时候,我们约好等长大就要结婚,会怎么样?」

「……」

牧牛妹听见铁盔内轻微的叹气声。

「我可不记得做过这种约定。」

「哎呀,被拆穿啦?」

牧牛妹啊哈哈哈笑了几声。她笑著,再次转过身,往前走。

影子分开。手和手分开。事到如今。对,说事到如今,也真的是事到如今。

──早知道就该先约好才对。

火红的晚霞莫名刺激著双眼,她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