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弓弦声在冬季的森林里回响。

小鸟四散,被射中的果实啪嗒一声掉在落叶上。

几乎同时,一声悲鸣响起。立刻伸过来的长长手臂撑住了差点从马上掉下去的尼娜。

“对,对不起,托费尔先生。”

在马上射箭还是第一次。尼娜事先在地面上射了几箭以活动僵硬的手指和四肢,托费尔还给她提了些建议。尼娜用大腿牢牢夹住了马鞍,但射出箭后的惯性还是让她的上半身朝旁边歪去。

连接施万国东西两边的主道。森林包围着接近西边国境的行路,光秃秃的枝丫间有柔和的阳光倾泻而下。

尼娜仰着身子道谢时发现托费尔正瞪大了他那双圆盘似的眼睛。

“那个……”

“没什么。”

托着尼娜的托费尔声音低沉。

他扭过脸去,推了把尼娜的后背帮她坐好。

“……我才应该道歉,嗯。没事,我会保密的。”

“谢,谢谢。这次同行的都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有马尔莫尔国的人。身为国家骑士团团员,被发现自己差点从马上掉下去还是很,那个,很丢脸。”

“我不是说这个。虽然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怎么说呢,感觉你瘦得都抵御不住冬天的寒冷……糟了,我也感觉浑身发冷。他竟然把你这样的绑起来甚至让你受伤,还让你在奇怪的誓约书上签字,我真不知道利希特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我已经解释过好几次了,你在特拉拉山丘上捡到的药壶不是我的,我也没有被绑起来过。虽然确实签了好几份文件……那个,大概签了三十份吧。”

火之岛杯的时候托费尔在特拉拉山丘的新市区里捡到了梅尔弄丢的药壶,但不知为何他一直觉得那是尼娜的。因为托费尔捡到了这个药壶,尼娜才得以理解梅尔的心情,但无论尼娜怎么否认,托费尔也只是拍拍尼娜的肩膀阴沉着脸说: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说完他又用心疼的眼神看着尼娜摇了摇头。

“三十份啊,你完了啊。算了,那件事就不提了吧。我知道利希特很狡猾,而你总是稀里糊涂的。不过……那个,像你这种单薄轻盈的类型也是有优点的。比如长距离移动也不需要换马,而且放哨这种岗位也很适合你。”

托费尔自顾自地无视了尼娜的解释,说的话也让尼娜分不清是夸是贬。

尼娜暧昧地点了点头,把短弓挂在背后的箭筒上后借用挂在马鞍上的道具下了马。

以决定搜查〈老师〉为契机,尼娜为了能随时动身,和马具店商量了一下在马鞍上装了三段式的脚蹬。类似绳梯一般的脚蹬在疾驰时会晃来晃去发出噪音,但有了这个,就算是尼娜这种小个子也能独自上马了。

托费尔捡起了尼娜射下的果实和掉落的箭。

利希特以〈兰特弗里德〉的身份接下了前往西雷西亚代理竞技会担任外交特使的任务,被选为随行骑士团团员的尼娜和托费尔负责放哨。

为了应对意外,负责放哨的人一般都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由于可能会遇到需要发挥远距离攻击武器优势的情况,托费尔就提起告诉了尼娜在马上射箭和在地上射箭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于是尼娜就利用休息时间试着在马上射下了森林里的果实。

商家出身的托费尔曾做过商队的护卫,所以早已习惯了骑马旅行和放哨。身负引导重要人物职责的他也在马鞍上挂着长弓和箭筒。

托费尔弯下高大的身体捡起掉在地上的箭。

确认好数量后他把箭放回了尼娜背后的箭筒里。

“我对弓术只懂些皮毛,但我知道无论技术如何精湛,底盘不稳是不行的。必须要用腿好好夹紧马身,不然箭尾就会歪掉影响箭轨。看你这仅因惯性就能落下马的力气,要是静止状态下还好,在奔跑的马身上是没法射准的。不过现在还算和平,所以不会遇到一边追赶目标一边射箭的情况。”

“是。那个,谢谢你教我。正好可以为今后的基础训练作参考……奇怪?托费尔先生,这个榅桲的皮有点不对劲。”

尼娜拿着射下来的果实,意外的触感让她心生疑惑。

榅桲是冬季的果实,其带有锯齿状的叶子,果实呈黄色,闻起来有柔和甘甜的味道。榅桲的皮本应凹凸不平,果肉酸涩,是一种不加热就难以入口的水果。

面对尼娜的疑问,托费尔不以为意地解释:

“有些植物和水果会因为日照时间、海拔和土质的影响出现形味特异的情况,而西方地区的榅桲就是越接近南方沿海越甜,果皮也会越柔软。”

托费尔从尼娜手里接过榅桲在外套衣角上擦了擦,然后使劲往大腿上一怼将其分成了两半。

“当旅途偏离了主道时,植物和水果也是判断现在地的手段。这是只能靠双脚去获得的线索,市面上的地图一般都不会记载这种情报。”

托费尔把果实分了一半给尼娜。

“原来如此。”尼娜点点头。

火之岛东西狭长,骑马来往两边要花上一个多月。以中央火山带为中心的无数街道都是在古代帝国时期用于行军的石板路,这些路被称为主道,是旅途中重要的路标。

在未知的土地上负责放哨的尼娜将西雷西亚国附近的主道这一最基本的信息都记下来了,但她还是带着参考用的地图,不过地图上只记载了大致的山头和街道,并没有当地的详细信息。

“啊,还有些硬啊。王都附近的会更好吃。”托费尔咬了半个榅桲一口。

尼娜也尝了口,味道好似半熟的苹果,让她大吃一惊。这里的榅桲的味道与利里耶国的不同,对于出生在西雷西亚国的利希特来说,这才是榅桲真正的味道吧。

——之前路过的旅馆街还只有生吃的榅桲卖,机会难得,也希望利希特先生能尝尝这里的。

尼娜看着射下来的几个榅桲。

如果是平常的话,尼娜会立刻拿去给利希特。以前的每一次旅程都是为了参加战斗竞技会,二人总是保持着能看到对方的脸的距离前进。但这次有些不同。

角笛声好似鹰唳,在冬季的森林里回荡。

“到换班的时候了。”托费尔面朝街道的方向说。

尼娜有些犹豫,但还是把黄色的果实收进了荷包里跟着托费尔走去。

冬季枯萎的原野上铺着石板路。

在即使两辆马车并排前行也仍有富余的主道周围是十几个骑马兵和穿外套的士兵。

装点着冬季马具或是挂在旗手长枪上的是利里耶国的深蓝色国旗和马尔莫尔国的金黄色国旗。凛然的深蓝和鲜亮的黄色彼此呼应,给施万国西边的国境染上了与季节不符的斑斓。

在冬季天空中闪耀的太阳已照到头顶,四周飘着草茶的香味,镇上应该已经快要敲响午后的钟声了。士兵们戒备着周围,尼娜和托费尔从树林中来到拉货车旁下了马。

在途径主道的旅人们看来,他们一行过于森严,让人不禁想绕道而行。但草茶的芳香与这气氛格格不入,托费尔闻到后小声嘀咕了一句。

“又喝茶啊。”

他朝气味的来源投去无奈的目光,烦躁地挠了挠不怎么听话的茶色头发。

“上午才刚喝过,照这个样子今天根本过不了国境啊。不是晕车就是坐久了屁股痛,休息了那么多次,日程全都乱套了。”

“那个,但是,中队长说安排日程时特意留出了些空间……”

“我知道。施万国的主道是平地还铺了石板路所以马能跑得很快,但原本只需要七天的路已经多浪费了两天。就算在代理竞技当天赶到了,但到时候自由活动的时间不就变少了吗?我是为了什么才死认真地在这当放哨的啊,还不是想赶紧到当地去购物。”

托费尔当时非常开心地行了站立礼接受了随行团员这项任务。

之前让他处理房间的废品时他还充耳不闻,但接下这个任务后他就立刻把房间整理干净了,然后把参加火之岛杯得到的奖金全部装进钱袋,还把超大的空木箱装上了拉货车。在年轻团员中托费尔成为团员的时间最长,所以他曾参加过在西雷西亚国召开的西方地域杯。在港湾地区——王都吉兹巴赫停着来自各国的船只,可以买到许多内陆无法入手的奇珍异品。

“哈啊……”尼娜缩起脖子顺着托费尔的视线看过去。

视线前方有顶借用大树树枝搭起来的简易挡风帐篷。

在率领士兵的中队长和辅佐特使的外交官们对面是一对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女——利里耶国的第七王子兰特弗里德和马尔莫尔国瓦泽侯爵家千金艾丽泽公主。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女性愉快的笑声在边境干燥的空气中回响。

“……不过,那个裹着皮草的公主大人真是毫不遮掩,反倒让我觉得爽快。虽然她那么做也只是为了讨外表一副好人模样的〈王子〉开心就是了。但代理竞技的见证人姑且也算是传达自国对突然去世的西雷西亚国国王的悼念之情的使者,那她千里迢迢到这来的目的不应该是慰问消沉的王妃吗?”

托费尔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把缰绳挂到拉货车的车轮闸上。

尼娜也一起拴好了马,然后就呆呆地望着在对面露出优雅笑容的〈兰特弗里德〉。

戴着羊毛帽穿着带斗篷外套的模样因为太过少见,尼娜觉得他看上去就像个陌生人。尽管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尼娜却不能像往常一样朝他奔去。在他身边是用斑兔围巾包着脖子的艾丽泽公主,她正捧着陶制茶杯享受着下午茶。

——尼娜在这次西雷西亚国之行中与罗尔夫和托费尔一起担任随行团员。

代理竞技是与国家联盟无关的解决国内问题的战斗竞技会。

虽然国家联盟是以禁止战争为目的的机关,但不侵略他国的内斗并不在管辖范围内。代理竞技源于古代帝国时期的决斗裁判制度,在遇到王位继承权的斗争或是导致国家一分为二的内乱时一般都会召开代理竞技。

裁定竞技会的结果由国家联盟担保,那担保代理竞技结果的就是见证人。随行团员在代理竞技中则担任审判部的角色,还要在路上担任护卫。

第一的骑士罗尔夫最适合当护卫,托费尔最适合放哨,选择尼娜则是为了增加她的经验。再加上护卫对象中有一位是女性,所以副团长维尔纳觉得晚上的护卫可能需要女骑士负责。

尽管尼娜已经习惯了旅程,但这还是第一次承担起外交的职责。另外,从公私有别这层意义上来说,尼娜与利希特的关系只属于〈私〉,而且他们至今的交往中还从未带入过彼此的身份。

但这次尼娜不能在人前以〈利希特〉相称,也不能随意地和他搭话。虽然她很清楚这些——

托费尔朝着在简易帐篷旁边的中队长走去。

尼娜缩着肩膀跟在他身后穿过那些朝他们行礼的士兵们。出发的时候尼娜也低头还礼,但托费尔弹了下她的鼻子告诉她国家骑士团团员不需要对士兵行礼。

在笑声不断的帐篷附近守着的是主护卫罗尔夫。

寒风吹动着第一骑士的黑发,托费尔看了他一眼开始和中队长商量自己接下来负责站岗的区域。国境周边频繁出现山贼,由于火之岛杯的灾害眼下各地纷争不断。北边的旧弗罗达地区还有贫穷的农民们起义。

尼娜对看上去十分正直的中队长行了站立礼后面向帐篷。

挡风的加厚布料遮住了三面露出一角,利希特正在里面和艾丽泽公主谈笑。铺着白色桌布的圆桌上摆着茶具和甜点,周围站着外交官、负责服侍的女官和烧水的侍从。

面对这好似城堡内庭园一角的光景尼娜有些胆怯,但她还是把手伸进了外套口袋,在脑海里反复背诵接下来打算说的话。

“那个……”尼娜对附近的侍从搭话。“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聊天了,我来把这个送给王,王子殿下和各位。”

尼娜战战兢兢地递出刚射下来的黄色果实。她正想悄悄看下利希特的表情,却突然传来了女性美丽清澈的声音,就像是为了故意截断二人即将交接的视线。

“哎呀,这是榅桲吗?”

艾丽泽公主瞪大了她蓝灰色的眼睛。

一看就是贵族家千金的相貌和光滑如白瓷般的肌肤仿佛都在闪着光,裹着毛绒绒的皮草的纤细脖颈后淌着大波浪的银发,像豪华的蕾丝一样装点着她。

艾丽泽公主从木桌后探出她美丽的脸,注视着小小的尼娜手里放着的几个果实,然后皱起了柳眉。

“这可怎么办呢?难得你拿过来,可榅桲怎能生吃?那味道是又苦又硬的。难道在利里耶国都是生吃吗?我也曾被招待到〈银花之城〉数次,但从未见过哪次是直接端生的上来……”

“那,那个,确实在利里耶国也有做成果酱或是烧菜调味,还有用蜂蜜腌渍的……”

“既然这样,那现在为什么直接拿来了生的?茶点的话我们每次经过旅馆街都会购买,有黄油蛋糕、年轮蛋糕和饼干。我听说王子殿下很喜欢吃甜的。”

“您,您说的没错。但西方地区南部沿岸的榅桲很柔软,生吃也不会酸涩。所以,我就想着拿来给你们。”

尼娜有些结巴的解释完,艾丽泽冲侍从点了点头。

侍从接过果实后朝着木桌走去,艾丽泽用她涂了指甲油的手触碰了一下桌上的黄色果实。

“哎呀,真的很软呢。谢谢你,我收下了。”

对尼娜道过谢后艾丽泽就让女官帮忙切开,然后转向身边的利希特露出华丽的笑容。

“我们说到哪了……对了,王太子妃殿下拜托我帮她带西雷西亚国的扁桃油。那个国家的化妆品的质量真的很好,千金们都很喜欢用。啊啊,还必须买些纯绢呢,之前的那起事件导致内陆交易不便,东方地区的布匹迟迟进不来。我最喜欢去的是一号街的那家店——”

对喋喋不休的艾丽泽公主,利希特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全吞回了肚子里,只是皱眉笑着说:

“这样啊,原来如此,要买扁桃油和纯绢啊。”

女官端来了黄色的果实。

尼娜在原地站了一会后就行了站立礼离开了。

她回到了在简易帐篷出口处的托费尔身边,朝他低下头说:

“让你久等了。”

托费尔眯起圆盘似的眼睛一脸无奈。

“上次他去给父亲国王报告那次我就想说了,虽然外表倒像个有王家血统的,但真是个词汇量贫瘠的家伙啊。那个公主也是,对方明明全程照话学话敷衍了事,她却还能从早讲到晚,亏得她不腻。”

托费尔一边转着手里的望远镜一边朝着主道走去。尼娜则是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朝自己负责的打水处走去。

站岗的罗尔夫注视着逐渐消失在树林里的小小背影。

女性愉快的笑声还未停歇。

轻轻搭在剑带上的罗尔夫的手指下意识地加大了力量,在他为此皱起眉时忽然感到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

寒冷干燥的空气中还混杂着些别的气息。

罗尔夫继续维持着精美骑士人偶般的站姿,但海浪翻腾的那只眼缓缓地转了转。

——果然,还是完全不习惯称呼利希特先生为王子殿下。

尼娜在树林里踱步,叹了口气。

她停下脚步掰着手指,发现从王都佩尔雷出发已经过了七天后又因疲惫叹了口气。

尼娜回过神来猛地环视四周。

大家一般都会在打水的地方休息。幸好,现在这条通往森林深处涌水的小道上并没有前去打水的士兵。

——太好了,没有人。

与知己知彼的利里耶国骑士团团员不同,和这些初次见面的人打交道比想象的还要费神。

可能是因为在火之岛杯获得了前四名,也可能是因为正式入团后过了一年,抑或是〈少年骑士〉的战绩远超尼娜的意料。总之大家给予她的都是对国家骑士团团员的敬意,还有对使用短弓这一罕见武器和她孩子般体格的兴趣。

不知是不是因为曾为〈废物稻草人〉时的经历的影响,站到被年长者行礼的立场时尼娜感觉很不自在。她感觉自己只是叹口气也会引来别人的目光,连日的紧张感和长距离骑乘后的疲惫让她每天晚上都是倒头就睡。现在她甚至觉得整天忙于杂务,被人轻蔑为废物的时候还更轻松。

和尼娜不同,罗尔夫与托费尔作为随行团员都在完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罗尔夫的护卫工作自然是完美无缺,他一离开团舍就改称利希特为〈王子殿下〉,切换自然到让利希特瞠目结舌。托费尔最开始还对这个状况感到很有趣,故意拉长音喊利希特〈王~~子殿下〉,但在完成放哨的任务和对士兵的指挥时都是滴水不漏。

——就算只有红发小姐在,我也能安心许多。

副团长就任时,利里耶国骑士团与马尔莫尔国骑士团举行了亲善竞技,在火之岛杯上也是主力骑士的〈红发〉在反叛事件中成为了受害者。修复因灾祸坍塌的主馆时,尼娜还是和她一起行动的,但回国之后就再没联系过。据说马尔莫尔国因为距离特拉拉山丘很近,至今仍在忙着应对〈那些家伙〉的残党——所以,这次马尔莫尔国才让自国派出的外交特使与利里耶国同行。

尼娜负责看守的是有涌水的岩场。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在简易帐篷里和利希特一起享受茶水的瓦泽侯爵千金艾丽泽公主。

如托费尔所说,一想到为日程调整而烦恼的中队长,频繁要求休息的艾丽泽公主就让人心情复杂,之前也是为了在日落前到达旅馆街勉强了马匹好多次。不过,没怎么锻炼过的千金要进行半月的长途旅行确实不怎么容易。

尼娜也再次切身感受到火之岛杯之后维持和平,与各国打好关系有多么重要。解决国家间问题的裁定竞技会虽然是以最低限度的牺牲回避战争的手段,但败者有时也会对竞技结果怀恨在心。

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构建能通过对话解决问题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听说比阿特丽斯担任外交大臣就是她站在王女的立场考虑到利里耶国的将来而做出的选择。传闻说她明年或是后年可能会嫁去纳尔达国,在那之前她想要让祖国的外交坚如磐石。

这么想来,和马尔莫尔国的友谊就尤为重要。不知贵人是否都如艾丽泽公主那样,也可能是艾丽泽公主打算将之前不了了之的亲事当作没发生过——总之艾丽泽公主对利希特的态度特别友好,但这让身为恋人的尼娜有些不安。村姑娘尼娜只要面对〈贵族〉就会浑身僵硬,礼仪也都是照葫芦画瓢而已。像刚才那样被对方高雅的气质和不由分说的口舌压倒而无法和利希特对话,最后只好张皇失措地离开的情况也发生过好多次了。

——虽然现在说有点晚了,但我的嘴真的很笨。没法顺利表达自己想表达的,还总是因为着急越发支支吾吾。如果箭代表了我的心,那我觉得用射箭反倒更能传达我的内心所想。

尼娜低着头,下意识地想起了梅尔。

她和尼娜有差不多的身高,对话时不急不缓,是最让尼娜觉得舒心的少女。尼娜看了眼外套下的剑带,把手伸向布袋子。

尼娜随身携带着国家联盟职员克劳斯给她的信筒,硬化银制的信筒上刻有四女神的纹章。就像梅尔带着尼娜给她的药壶一样,尼娜也把信筒装进漂亮的布袋里,挂在于使用弓箭的她无用的剑带上。

这个信筒可以借各国的配送人送去特拉拉山丘,所以尼娜打算到了西雷西亚国之后再寄出去。她想把位于西方地区最西边的大海和天空的颜色以及街道的模样告诉梅尔。

而且只要拿着这个信筒,尼娜就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虽然信筒是空的,但尼娜感觉那里面装满了前往特拉拉山丘之前的决意和与梅尔的将来、希望。

尼娜隔着布袋握紧信筒摇了摇头。

——想这么多也没用,总之要把该做的事做好。

尼娜决定正视那些一直以来都认为与己无关的事,不然她可能再也无法握住梅尔的手了。

而且——

——为了不给变强的尼娜丢脸,我也必须要变得更强。

说出这句话的利希特正在履行他一直厌恶的王族的职责。仍然得不到期待了许久的脱离王籍的答复时,利希特也还是优先了利里耶国的安稳冷静地应对着一切。

利希特认可了一事无成的尼娜且他自己也开始改变了,尼娜不想做出让这样的他失望的行为。此行的目的是见证决定西雷西亚国王权去向的战斗竞技会,如果因为小事分散了注意力,那很可能会给使节团的责任人〈兰特弗里德〉添麻烦。而且也无法回应将不安憋进心里,瘪着个嘴用站立礼送走大家的副团长维尔纳的信赖。

尼娜使劲点点头松开了信筒。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抓住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忽然看到小道前方的岩场有两个人影。

从外形看应该是马尔莫尔国的士兵——

“——真是的,给利里耶国添了那么多麻烦,太丢人了啊。但以我们的立场也只能闭着嘴服从。”

用木桶打水的年轻士兵抱怨着。

他靠近在旁边弯着腰的伙伴继续道:

“虽然和西雷西亚国的王家是亲戚,但艾丽泽公主是因为知道兰特弗里德王子成为了见证人,才硬要接下这个任务的吧。她就因为想和王子聊天频繁地让我们停下马车休息,结果日程被打乱补给也跟不上,我对利里耶国真的是满心愧疚。”

旁边的士兵也靠了过去,回答着对方小声的抱怨。

“因为王太子殿下很溺爱艾丽泽公主这个堂妹啊。我们的骑士团确实很忙,但这次之所以不来其实是因为公主讨厌那个主力的女骑士。之前夜会上弄过一对一的表演,那个女骑士把公主喜欢的青年贵族打败了,好像还伤了对方的脸。王太子殿下至今也因为之前那个把骑士团分成两派的事件对〈女骑士〉抱有偏见。”

他们的叹息声随风飘到尼娜的耳畔。

在水滴飞溅的岩场并肩而站的二人因为寒冷抖了抖肩膀。

“话说回来,那个兰特弗里德王子和传闻中的不一样啊。我听说他是身份低下的母亲生的庶子,是个与王城格格不入的王子。但看他的样子感觉是个非常优雅开朗的人啊。”

“是的是的。我也听说利里耶国就是以王子品行不端为由〈辞退〉了和艾丽泽公主的婚事。但王子毕竟在火之岛杯上立了功吧?”

“他好像凭一己之力保护了包括我国王太子殿下在内的观战的王族。据说去〈银花之城〉献礼的使者都排出了长队,王子的房间里也被各国的礼物填满了。他们二人门当户对,在一起了对两国来说也是好事。说不定这次的外交就是上面的人故意安排的,为了重新促成他们的亲事。”

“总之想快点到目的地,我们可是在大冷天里打水啊。”

两个马尔莫尔国的士兵提着木桶转过身。

站在原地的尼娜猛地抖了一下,在他们完全转过来之前躲进了旁边的草丛里,士兵搓着冻僵的手从尼娜旁边走过。等长靴的声音远去,尼娜嘀咕了一句:

“重新促成……亲事……?”

海蓝色的双眼里闪过困惑。

艾丽泽公主和利希特的亲事是尼娜年初从家乡回团舍后听说的。她隐约记得艾丽泽公主是在西方地域杯的前夜祭上看上了利希特,然后让侯爵父亲去提亲,后来利希特因为加尔姆国的事等其他原因拒绝了对方。

尼娜感觉胸口传来令人不快的心跳。

不小心听到了如此意外的事,她的大脑没法顺利运转了。

“那个,也就是说……”尼娜小声说着,望远镜也从手里滑了下去。她用没什么力气的双手抓住挂望远镜的绳子。

周围的环境和自身的职责都消失了,当尼娜看到从对面跑过的人影时才回过神来。

“——!”

在森林的暗处有外套飘动。

尼娜僵住了几秒后立刻站起来从草丛后飞奔出去。

她慌张地环视四周,但通往打水处的小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她试着用望远镜确认了一下远处的树木,可小个头的尼娜在草木丛生的森林中看不到特别远的地方。

——不是野兽,那绝对是外套。是使节团的……不对,使节团的人没必要跑得那么匆忙。

判断那人不是同行者后尼娜就紧张起来。

人影从尼娜和主道之间跑过。尼娜身为打水处附近的守卫,却因为动摇没法立刻给出接下来的行动。她犹豫要不要吹响通知大家的口哨时就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向了后背。

——先射一箭威胁对方……但,但如果能拉进距离,还是先发制人比较好。

尼娜的左手握住短弓时,忽然传来了无数的脚步声。

“!”

刚才闪过外套的地方又跑过了好几个人影。

大概有十几个人。尼娜看到枝叶间有剑身闪耀,条件反射地从箭筒里抽出了箭。在边境的森林中拿着武器奔跑的集团不可能是附近的农民或商队。尼娜的脑海里闪过在简易帐篷中喝茶的艾丽泽公主和外交官等非武装的同行者们。

——总之先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尼娜一边往前跑一边架好弓箭。

距离大概是三十步。那群人在树木间若隐若现,尼娜瞄准了跑在最前面的人后猛地停下,从大树旁放出了箭。

弓弦弹响,箭矢飞出去的声音穿透了绿荫。

“——!”

正在奔跑的一人突然摔跤了。

其他被吓到的人都停了下来,发现伙伴的肩膀上插着一支箭后立刻环视四周。

看起来像领头人的大个头胡子男举起手臂给大家下达指示,他们手里拿着剑四处寻找猎物的模样和在特拉拉山丘上反叛的那群人如出一辙。尼娜躲在树干后抿紧嘴唇,心想他们果然是山贼之类的人。尼娜打算绕个路回到主道附近向上面汇报——就在她准备动身时,一个人影笼罩了她。

她吃惊地抬起头,发现头顶上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诶?

尼娜吓得倒抽一口凉气的同时,树上的人就朝她跳了下来。

“!”

尼娜的侧腹部受到冲击飞了出去。她翻滚在地,松开了短弓的左手臂被那人踩在了脚下。对方咂了咂舌,将剑尖直指尼娜发出呻吟的喉咙。

“啊——……”

她趴在地上抬起头,冷淡的声音落了下来。

“……小孩?”

俯视着尼娜的男人有张细长的脸,脸上的那双眼睛看起来十分干燥。尼娜压根不知道对方是何时来到了自己的身边,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忽然,尼娜看清了男人头上的帽子,不禁瞪大了眼睛。

帽檐往回折的帽子中间有个纹章。代表水花的蓝色和沿岸国的证明——三个锚。

是西雷西亚国的国章——

“住手,先好好确认对方的身份。这位小姐不是贼人。”

传来了一个冷静的声音。

在尼娜还没看过去时,触碰着自己脖子的金属就已经离开了。双眼干燥的男人将剑收回了剑带。

一位高个子女性来到了尼娜面前。

她长相温柔,妆容美丽。右眼戴着单片眼镜,衬得她富有知性。她穿着盖住鞋尖的海商风长衣和衣领处装饰着孔雀羽毛的防寒外套。

女性跪在尼娜旁边。

她的头发编得松弛,散发着浓浓的花香。从枝叶间射下来的阳光照得她单片眼镜上的装饰宝石闪闪发光。

“非常抱歉,副警卫长失礼了。……我看你戒指上有白百合纹章,你是利里耶国使节团的人吧?”

女性一边问一边伸出了手。

“是,是的。”尼娜点点头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

高个子的女性果然力气很大,一把就将尼娜拉了起来。

“谢谢。”尼娜低下头道谢,然后抬头看着女性。“我是利里耶国的随行团员,叫做尼娜。那个,您是……你们是?”

“尼娜小姐……难道你就是射穿了加韦恩王子命石的〈少年骑士〉吗?”

“啊,那个,是的。”

女性一个劲地打量着尼娜,双眼弯成了弓。

“原来不是少年而是少女。我是西雷西亚国的宰相,叫做宝拉。因为担任我国代理竞技会见证人的利里耶国和马尔莫尔国使节团没在预计的日期到达,所以我们以为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由于担心各位的安危,所以前来迎接你们。”

宝拉露出柔和的微笑低下头。

“……但我们进入国境附近的森林后发现有可疑的人在跟踪我们。国王陛下逝去以来,西雷西亚国就动荡不安,我们无法确定那人是王兄马克西基里安派来的还是旧弗罗达地区起义的农民入侵了这里。我命令警卫长确认其身份,结果却给尼娜小姐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你受伤了吗?”

女性耷拉着眉毛问尼娜。

——等等,那我岂不是——

在树林间跑过的人影尼娜一共看到了两次。

如果被她当作山贼的警卫是在追捕可疑分子的话,那尼娜的行为可以说是妨碍了他们——也就是让他们错失了逮捕可疑分子的机会。

尼娜的脸瞬间变得苍白,猛地低下头。

“那个,我……非,非常抱歉!”

双眼干燥的副警卫长应该是对尼娜的失态感到无奈,脸上的表情非常冷漠。在他后面带领着其他警卫兵的大个头胡子男——刚才给其他人下达了指令的警卫长正严肃地皱着眉。

被射中肩膀的警卫的外套染上了鲜血,尼娜颤抖着手从荷包里拿出手帕走到他旁边。

“包扎一下。”

“只是擦伤,不用担心。”宝拉对尼娜摇摇头。

尼娜无措地收起手帕,听到了耳熟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向小道,发现罗尔夫和几名士兵跑了过来。

“——……尼娜?”

罗尔夫看着掉在地上的短弓和快要哭出来的妹妹,还有受伤了的警卫兵。

他重新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考虑了一会后才放下了搭在剑带上的手。报上姓名行了站立礼后,罗尔夫朝着女宰相宝拉走去。

“这只独眼,啊啊,你就是有名的利里耶国第一的骑士吧。”

女宰相笑着对罗尔夫解释了一下刚才的事,听着听着他的脸就严峻起来。使节团的士兵们也都悄悄地把视线转向了尼娜。

她只能抿紧嘴唇低着头。

◇◇◇

——靠着大树的青年气喘吁吁地咳嗽着。

他摘下兜帽,抹了一把满是汗水的额头。机灵的长相上粘着因狂奔而乱掉的深棕色头发。

青年又干咳了几下。十多年前患上的矿山病并没有让他立刻殒命,但他后来一直在古纳雷克山山脚的硬化银采掘场干着几乎能缩短寿命的重体力劳动。但最伤身体的是含有毒素的涌水,据说长期暴露在那种环境下会对呼吸系统留下不可逆的损伤。

最开始只是稍有咳嗽,后来年年恶化,最近因为吸入了冬季的冷空气而出现了喘鸣甚至呼吸困难的症状。在采掘场服刑的人都有同样的情况,青年见过无数因此在服刑期满前就死掉的人。而青年现在的脸色也和那些人的末期症状差不多。

“好险……一不小心就看入迷了。果然偷东西或是跟踪之类的事不适合我啊。”

正在嘀咕的青年听到马车和马蹄远去的声音。

青年从藏身的树干后探出了脸。

这里是施万国和西雷西亚国的国境,穿过森林的那群人朝着主道然后向西远去了。

青年用望远镜确认了一下,他看到了飘扬着深蓝和金黄色国旗的集团,里面还夹杂着紫色天马以及天蓝色的国旗,看上去就像即将出征的军团。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确实是军团。尽管做足了表面功夫,但还是无法改变西雷西亚国国内正因对立双方的利益冲突而发生了战争的事实。对立双方分别是北西雷西亚的国王遗孤派和南西雷西亚的国王王兄派,王冠的去向如何只与贵人们有关,无关脚边的人民。

在印有马尔莫尔国国章的马车附近有个穿着带斗篷外套的金发青年翻身上马。

青年握住望远镜的双手加大了力量。

对方没能兑现的承诺闪过他的脑海,右脸颊的烧伤传来刺痛。

“——利希特……”

青年用沙哑的声音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