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Adventures Inn

「这把无疑是屠龙的魔剑(Dragon Slayer)。」

「太、」贝卡南的声音在颤抖。「太好了……!!」

巨大的身躯用力起身,导致圆桌弹了起来,塔克和尚苦笑着用粗糙的手掌按住桌子。

找到想要的武器,欣喜不已。这种经验当冒险者的人都有。

「太好了,太好了……!我找到了!这把剑……是屠龙剑!我找到了!」

「好啦,好啦,你冷静点。」拉拉伽皱起眉头。「又还没上战场。」

激动过头的贝卡南欢呼着扑向他,拉拉伽难以忍受。椅子直接被她撞倒,发出巨响。

在「杜尔迦酒馆」,这个画面并不稀奇──前提是时间不限于最近。

这座城市的经济完全要依靠「迷宫」,现在全都停滞不前。

冒险者之间的气氛死气沉沉,金钱停止流动。

在这种情况下足以让人欢呼的「成功」冒险──屈指可数。

贝卡南撞倒椅子,手忙脚乱,拉拉伽抱怨着站起身。

接受一行人的鉴定委托,想用来补贴复活费的塔克和尚见状──

──怎么会这样呢。

年轻的冒险者一步步前进的样子,看了真是愉悦。

「我也上年纪啰……」

「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莎拉咯咯大笑,醉得整张脸都红了。

「因为你是年纪最大的嘛。来,贾贝吉妹妹,要不要吃这个?吃吧,吃吧。」

「……woof。」

至于红发少女,她被抓到精灵的大腿上坐着,异常乖巧。

莎拉把肉送到她嘴边,贾贝吉慢慢咀嚼起来,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满及不服。

但她并没有生气──不晓得是认为自己敌不过莎拉,还是觉得大吵大闹更麻烦。

「抱歉,陪莎拉玩一下吧。」

塔克和尚将自己的香肠推到贾贝吉面前,向她道歉。

这跟语言是否相通,以及是否该有对话是两码子事。

「前阵子有同伴去世了。虽然应该会复活,她心里还是有点疙瘩。」

「arf。」

贾贝吉吠了一声做为回应,彷佛在说「真拿她没办法」。塔克和尚轻笑出声。

「哇,对不起……!对不起,那个,我……」

「别大惊小怪。吵死了……没事啦。」

贝卡南惊慌失措地道歉,拉起摔倒在地的拉拉伽。

拉拉伽嘴上在抱怨,却绝对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贾贝吉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面向其他地方,却没有疏于注意两人的动向。

──是个好队伍。

平常的探索过程大致可以想像。

不错的成员,不错的团队。若能继续在「迷宫」内前进,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可是。

前方无时无刻都存在阻碍。

能否跨越那堵高墙,唯有神明知晓。

──不知道那家伙在想什么。

「想不到你竟然会设宴庆祝!」

「因为我记得。」

「哦?」

「武器对我而言仅仅是一种手段,但拿到好武器还是值得高兴吧?」

「是没错。」

两人坐在庆祝取得屠龙魔剑的圆桌的不远处。

自称自由骑士的赛兹马,与黑杖的伊亚玛斯。两位冒险者静静喝着酒。

话虽如此,从在酒馆鉴定到举办酒宴庆祝的过程,伊亚玛斯通常都会默许。

──因为这男人不会插手管其他人做的事。

假如那两个人(或三个人)要狂欢,他应该会默默旁观。

不过,相关花费他会一手包办,或许是这个性格乖僻的男人表示关心的手段。

「你愈来愈有队长的样子了。」

「我并不是不习惯这种做法。」

伊亚玛斯小口啜饮廉价的酒,嘴角浮现笑意。

「大概。」

「我偶尔会搞不懂你记得什么、忘记什么。」

「别在意,我也搞不懂。」

「维持轻松的心态很好。」

「这不是着急就能搞定的事。」

伊亚玛斯耸耸肩膀。

「知道该做什么便足矣。」

「确实。」

两位冒险者发出低沉的干笑。

赛兹马把麦酒当水喝,抓起带骨肉大口咬下。

美味的食物在任何时间、用任何方式食用,都同样美味。

视线前方──对面的圆桌,高大的黑发少女提心吊胆地拿着魔剑。

魔龙杀手。屠龙剑。赛兹马不知道事情的经过。

然而,现在在「斯凯鲁」这座城市,拿到那把武器值得高兴的理由,就在剑尖所指之处。

赛兹马没有傻到不明白个中意味。

「没关系吗?」赛兹马低声说道。「跑去挑战龙,那些孩子十之八九会没命喔?」

「没关系。」伊亚玛斯回答。「冒险就是如此。就该是如此。」

「对你来说或许是这样。」

赛兹马的语气少了刚才的紧张感。对他来说是别人家的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或许连伊亚玛斯也包含在内。

尽管如此,赛兹马仍旧继续这个话题,应该是那善良的本性所致。

不愧是善之戒律。

「以为自己会赢,前去挑战强敌,最后丢掉小命,未免太可悲了吧?」

「我以前也是死在这种情况下。」伊亚玛斯低声笑道。「一定是。」

「是『我总是』吧?」

「也许吧。」

伊亚玛斯喝光杯中的酒,看着不属于此处的某时、不属于此时的某处,开口说道。

「骇人的强敌。变强的团队。毫不怀疑自己会吞败仗,有勇无谋的挑战。」

已然遗忘的刹那。自己上次是在什么时候窥见的?那是,那正是──

「冒险最有趣的时刻。」

赛兹马沉默不语。因为他无法阻止。

他不想成为不懂得区分慎重与耍小聪明的愚蠢之徒。

因此,他喝光杯中的麦酒,在拿起酒壶斟酒时,顺便倒满伊亚玛斯的杯子。

然后望向黑发少女──贝卡南。

「变得挺有胆量(Hit Point)的。」

「嗯,接下来轮到锻炼魔法。」

伊亚玛斯依然小口啜饮新倒的酒,像想到什么似地笑了出来。

他简短补上一句:

「从明天开始。」

「……你真的没问题吗……?」

「咦,啊,嗯……嗯……我,没问题……没问题……」

贝卡南晃着脑袋用力点头,看起来却完全不像没问题的样子。

只是喝了一点葡萄酒,她却整张脸都红了,话也讲不清楚。

不仅如此。

拉拉伽不认为自己有多矮,但他比贝卡南矮了一颗头。

比自己高那么多的人,在旁边大动作地比手画脚──实在坐立不安。

「我,那个,没什么喝酒的经验……这个,真好喝……」

然而,当事人的口吻傻里傻气的,令他伤透脑筋。

「啧,你别再喝了,去外面喝水啦!」

「咦,啊,嗯、嗯……」

贝卡南闻言,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下又坐回去,形迹可疑。

拉拉伽抬头瞪向她,想知道她在搞什么鬼,贝卡南缓缓将桌上的剑连同剑鞘抓住。

她用双手将其紧抱在胸前,看着拉拉伽问:

「我、我……可以带着它吗……?」

「不会有人拿走啦。」

拉拉伽叹了口气,甩甩手。

「随便你。」

「嗯、嗯。」

他看着摇摇晃晃、小步走远的背影,整张脸垮了下来。

──好像伊亚玛斯会说的话。

感觉好差。旁边的冒险者在窃笑,更让人不爽。

「……干么?」

「没有啦。」

毫不掩饰那抹笑容的圃人莫拉丁,一脸若无其事。

「只是想到……东方的沙漠不太会喝酒。」

「你不能先讲吗?」

「咱以为你肯定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让她喝酒──好痛!?」

莫拉丁轻浮地回应塔克和尚的抱怨,下一刻便痛得哀号。

看着其他地方喝酒的莎拉,似乎在桌子底下偷踹他的小腿,拉拉伽看不见就是了。

连长耳尖端都染成红色的莎拉,跟贾贝吉玩得不亦乐乎。

「来,贾贝吉妹妹,这道料理也很好吃喔。嘴巴张开──?」

「……yap。」

蓝眸望向拉拉伽求助,拉拉伽却无计可施。

他没有逃离的手段,只能深深叹息。

然而,嗯──目前这些事都与贝卡南无关。

「唔……唔……呃……在这边,吗?」

摇摇晃晃。贝卡南红着脸,走到酒馆外面。

她自以为步伐稳健,实际上却步履蹒跚。

──跟作梦一样……

她如此心想。

死亡与复活。训练。在迷宫冒险。得到宝物。被汹涌的浪涛一路冲到这里。

夜风吹在发热的脸颊上,带来舒适的凉意。

跟故乡比起来,这片土地的阳光受到遮蔽……气氛有点荒凉。

──大概是因为这样,才这么冷吧。

贝卡南的脑袋昏昏沉沉,但这点小事她还是明白。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幸运。

喝醉的少女踏着不稳的步伐去水井汲水,相当危险。

贝卡南却并未受到那种不法之徒的纠缠。

除了要拜她的体型所赐,冒险者这个身分应该也占了很大的原因。

虽说喝醉了,有能力与迷宫的怪物交战的人,身上带着武器。

她在不知不觉间保护了自己──可以这么说。

贝卡南用水桶汲水,拿勺子喝了一、两口。

清凉的井水流经喉咙,她不禁吁出一口气。

「好好喝……」

她高兴的原因,在于这个地区似乎不用担心缺水。

除了用来喝和煮菜,连整理仪容竟然都可以不用省水。

而且没有那毒辣的阳光,晚上也不至于那么冷。

尽管她在这里度过的时间称不上长──头上的星空氛围也相差甚远。

她正在那样的地方冒险。

跟伙伴……少年、少女、男人一起,拿着屠龙魔剑挑战龙。

「真的跟作梦一样……」

「那真是太好啰。」

「哇!?」

她吓得酒都醒了。

贝卡南大声尖叫,「咻」一声──「咚」一声向后跳,着急地环视周遭。

或许要多亏至今以来的经验,明明连用法都不知道,她却以生涩的动作握住剑柄。

可是,她立刻明白透过模糊视野看见的发话者,并不需要戒备。

街道静寂无声。黑影落在被冠上不夜城之名的亮光间。

从中现身的,是身穿破衣,背着大包袱,手拿提灯,像只跳蚤的矮小男人──

「咦……呃。」贝卡南眨眨眼睛。「班克,爷爷……?」

「您记得我啊?哎呀,小姐……真是温柔的小姐。」

跳蚤男班克藏在胡须底下,布满皱纹的面容变得更加扭曲了。

疑似是在笑。

贝卡南急忙放开魔剑的剑柄,努力面向班克。

平常她或许会结结巴巴,今晚她却觉得自己可以把话讲清楚。

「那个,我……谢谢。都是多亏你愿意借我们钱……」

贝卡南语无伦次,接着用力低下头。黑色马尾于空中弹跳。

「……不过,我还没有钱还。对不起。」

「哎呀,没事,没事。小姐,我啊,不会跟人催钱的。」

班克甩甩手,轻快地走到贝卡南旁边。

贝卡南心想,何不把包袱放下呢?然后望向手中的魔剑。

她隐约可以理解,应该是不想放下。这时,班克开口说道:

「我今天啊,是来送上一点贺礼。」

「贺礼……?」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有好事发生总是值得庆贺。」

「好事……」

「您变强了吧?」

──有吗?

贝卡南不知道。

她微微歪头,望向一直握在手中的屠龙剑。

取得魔剑了。屠龙的魔剑。然后……

「……我不知道。」

结果是这样。

她实在不认为自己变强了,只能回以没有自信的苦笑。

回应她的是宛如生锈的金属互相摩擦的刺耳笑声。

「技术(Level)提升了、成长了,这种事没人看得出来。不管是旁人,还是自己。」

有能实际看出成长的道具,应该很方便吧。语毕,班克耸了下肩膀。

「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有所前进。一步步地前进。好好珍惜就对了。」

「前进……」

自己有所前进吗?答案很明显。

──前进了。

没错。

倘若至今以来的经历全是梦境也就罢了,这把剑的重量告诉她并非如此。

这些经验是身在故乡的她完全无法想像的。那么──

──我正在向前迈进。

班克加深笑意,点点头,或许是看穿了贝卡南的心情。

「喔,对了。小姐要挑战火龙对吧?那么,送您一枚金币。」

「金币……?」

「嘻嘻,金币这东西啊,小姐,有许多传说……」

班克像变魔法似的,从那个大包袱里取出一枚古老的金币。

昏暗的光线中,那枚金币被感觉异常遥远的酒馆灯光照亮,显得熠熠生辉。

「小姐是否听说过……力量金币这个玩意儿?」

「没有。」贝卡南摇头。「从来没听过。」

「这东西是有神力的金币,扔一次即可成为厉害的骑士,再扔一次便成了伟大的圣人。」

贝卡南把脸凑近那枚金币,定睛凝视表面。

表面上好像刻着老人的脸孔。年迈的魔法师。

那名魔法师吐出舌头,彷佛在轻视看着他的对象;嘴角上扬,彷佛在嘲笑贝卡南。

「不过,听说扔第二次的人会沦为一具尸体,大概是因为引发了奇迹……」

「呜!」

「嘻嘻嘻。化为灰烬也好,失去灵魂也罢,都会变成尸体。是个好东西对吧?」

贝卡南吓得往后跳,无言以对,咽下一口唾液。

即使如此,赢不了好奇心正是魔法师的──贝卡南的天性。

她提心吊胆地将远离金币的脸又凑过去,用颤抖的声音询问:

「扔三次……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呢?」

班克的回答模棱两可。

他极其慎重地将金币来回翻面,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抚摸,放在拳头上。

拳头的大拇指上。

「说不定它就是用过两次的硬币──祝福您。」

啊──贝卡南在内心惊呼时,硬币已经飞到空中。

「哇、哇……!」

贝卡南手脚大乱,狼狈地展开双臂,不知道该往哪边移动,踌躇不定。

飞向夜空的金币光辉比繁星更渺小,就算她瞪大眼睛,仍然捕捉不到。

掉下来的金币砸到水井边缘弹开时,她才终于发现。

她连忙伸出双手抓住金币,提心吊胆地张开手掌。

「啊,哇……碎掉了……!?」

金币完美裂成两半,碎掉了。

不,不仅如此。那枚金币想必历史悠久,开始崩解了。

贝卡南的手指碰到金币,想设法归还它的瞬间,金币已经化为灰烬。

少女困扰地注视掌心的灰烬,跳蚤男发出刺耳的笑声。

「看吧,小姐。没死。您运气真好,很幸运。」

「爷爷……班克……那个,你也──」

忽然闪过脑海的疑问脱口而出。

「你也曾经是冒险者吗?」

「谁知道呢,我很胆小的。」

然而,老人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无精打采地摇头。

「肯定不是冒险者。非常想去迷宫的底部,却害怕得不得了。」

班克重新背好包袱,再度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黑暗。

走没几步,他突然转头望向贝卡南。

「小姐,那个戒指不错。好好珍惜它啊。」

「戒指……?」

──啊。

经他这么一说,贝卡南想起在探索过程中发现,放在她这边的戒指。

忘记要找人鉴定了。该现在回去拜托塔克和尚吗?在酒宴途中。

贝卡南下意识拿出收起来的戒指,判断打扰人家喝酒太不识相,决定作罢。

当她抬起脸的时候,班克已经不见踪影。

只剩下落在不夜城中的黑暗,以及来自远方的酒馆喧嚣声。

──……算了。

金色圆环轻松穿过贝卡南的手指。尺寸分毫不差,简直像为她量身订作。

她用戴上戒指的手握紧掌中的灰烬,低声说道:「谢谢。」

有人对她──有人为她做了什么。为她祈求幸运。

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回报这份恩情,不过没有不去做的道理。

「…………嗯,好。」

贝卡南握紧拳头,燃起斗志。

神奇的是,她觉得头脑清醒了一点──尽管只是她自己觉得而已。

「…………唔……」

不是酒醒了。是理应已经散去的醉意再次涌现。

「……休息一下,就回去吧……」

不会挡到人的地方。例如桶子旁边,角落,能好好待着的位置。

贝卡南将双膝连同魔剑一起抱住,独自蹲在饮水处的角落。

是他叫我去喝水、去醒酒的。嗯,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有喝醉。

过没多久──少女摇摇晃晃的头部垂了下来。

原来如此,还有这招──贾贝吉心不在焉地想。

新加入的那个高大却动作迟缓的家伙一个人溜掉,看了真是大快人心。

那个黑黑银银的长耳朵,和这边这个长耳朵,贾贝吉都不讨厌。

纯粹是不喜欢她们特别爱关心自己,还把怪味蹭到自己身上。

尤其是气味。轻柔甘甜的气味,从那个狭窄的房间上方飘过来。

因此,面红耳赤的长耳朵眼睛开始打转,注意力涣散时,贾贝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她以如同野兽的灵活动作从她怀里钻出去,迅速逃离酒馆。

逃出宽敞却拥挤的房间,来到更加宽敞,没有天花板的昏暗房间。

舒适宜人的风吹在身上,贾贝吉甩了下头。

她讨厌弥漫在刚才那个房间中的气味。这个地方比较大,待起来舒服多了。

她抽动鼻子,替换肺部的空气,满足地咕哝道:「yap。」

接着走向石头盖成的洞。

边走边扔掉斗篷,脱下上衣。

其他布料、大剑也通通扔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骨瘦如柴的雪白身躯裸露在外。全身只剩下粗糙沉重的黑色项圈,散发黯淡的光芒。

黑黑银银的长耳朵对她的服装仪容异常讲究,贾贝吉却没有任何感觉。

她将系着长绳的容器扔进洞里。

等到听见「扑通」声,再拉绳子回收容器。

贾贝吉学到,这样做就会有水。

她直接把取来的水迎头浇下。

「……woof!」

冰凉的水带来刺骨的寒意,很舒服。她抖动身躯,把水珠甩得到处都是。

湿掉的项圈及炼条碰到身体,摇来晃去。

老实说,她不太喜欢被人清洗身体。

因为那个长耳朵总爱把会起泡沫、散发奇怪香味的东西抹在她身上。

但她明白,只要像这样用水泼身体,身上的怪味就会消失。

这样──很好。至少她现在很舒服。贾贝吉心满意足。

没错,贾贝吉心满意足。

过去,她一直被关在狭窄的房间里,如今被带到更加辽阔的地方。

黑黑大大的家伙、吵死人的家伙,然后是动作迟缓的巨人,除了他们,身边还多了其他人。

那些人不会把她当成异类看待,也不会对她投以轻蔑的笑。

贾贝吉不会因为被笑而受伤,纯粹是不能接受别人瞧不起自己。

食物可以有多少吃多少。可以自由大闹。看不顺眼的东西也可以一剑劈了。

贾贝吉心满意足。在短短几年的人生中,这还是第一次。

因此,说她大意未免太过残酷。

「Eeeek!?」

忽然从背后袭来的重击命中后脑杓,少女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Agh!?」

紧接着,她被狠狠踹飞,像颗球似地弹起来,蜷起身子。

「Ugh……!?」

「──」

她按着腹部呻吟──呻吟声和胃液及呕吐物一同从口中溢出,她觉得很浪费──抬起头。

眼前是素未谋面的男子。

推测是战士──她不知道这个词就是了。

那名男子目露凶光,俯视贾贝吉,长靴的鞋尖陷进她的腹部。

「……Aah!?」

冒险用的粗糙长靴毫不留情,如字面上的意义蹂躏着看得见肋骨的平坦腹部。

她反射性叫出声,眼眶泛泪。不是出于恐惧,不是哀号,仅仅是生理反应。

从这人身上传来淡淡的气味。微弱的余味。她不会忘记。是那些人的味道。

贾贝吉被踩在地上,对男子龇牙咧嘴,低声吼叫。

「Grr……!!」

她并不害怕。这种货色不足为惧。她讨厌的是这人的眼神。

看不起她,轻视她,觉得自己能自由摆布她的眼神。贾贝吉绝不饶恕。

「Hoooooooowl……!!」

「……!?」

男子瞬间瑟缩了一下,似乎吓到了。但他立刻紧抿双唇,拔出剑。

「我跟你没仇。别怪我,这是我的工作。」

听起来真像借口──贾贝吉没有这么想。

她在想的是──……

──怎、怎么办……!?

贝卡南蹲在水井旁边的暗处。

窸窣窸窣,扑通,哗啦。这些声音令昏昏沉沉的她撑开眼皮。

视野模糊不清。她眨眨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瘦弱得令人不舍的雪白身躯,以及红发和黑铁。

跟她同伙的少女,竟然在这种地方──虽然她也睡在这种地方──淋浴!

──哇、哇……!?

她手脚大乱,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躲在这边,还是出去跟她搭话,犹豫了一瞬间。

就在这时,从暗处冲出来的黑影──冒险者──穿铠甲的男人,对贾贝吉发动攻击。

来自后方的一击。趁她摔在地上时痛踹她,践踏她,举起手中的剑。

怎么办?贝卡南后悔自己为何要犹豫,紧咬下唇。

「……嘿、呀……!」

「!?」

软弱无力的呐喊、怯弱的态度,胡乱挥舞、甚至没拔出鞘的魔剑。

然而,穿铠甲的男子,剑士做出了反应。要多亏他在迷宫学到的经验和直觉吧。

剑士迅速跃向后方,面对贝卡南。

「……啧,新手吗……!」

「呼……呼──呼……!!」

「……你在害怕。」

说中了。

贝卡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挡在贾贝吉前面,颤抖不已,气喘吁吁。

手指僵硬,冷汗从掌心渗出。光是想要拔剑出鞘,就失败了好几次,陷入苦战。

魔剑好不容易伴随出鞘声握在她手中,然而在月光的照耀下──

──……看起来只是把普通的剑。

贝卡南很想哭。剑身在散发淡蓝色的光辉,仅此而已。但她只有这把武器可以依赖。

「丫头,滚开。我要找的人不是你……你不想死吧?」

「我、我,不想死,可是!」她语气紧张。「我、我有事找你……!!」

近乎直觉。贝卡南意识到自己不能逃避,瞪向那名剑士。

贾贝吉被又打又踹又踩,不要紧吧?她没有心力担心她。

不,她没有任何一刻是从容不迫的。

神奇的是,在迷宫里的时候,夜贼、蜘蛛、螳螂都看得清楚,眼前这名敌人的轮廓却十分模糊。

手中的剑重如铅块。它有这么重吗?远比前一刻沉重。

──可是,不至于拿不动。

真是不可思议。剑柄彷佛被手掌吸附住,不用担心掉出去。

贝卡南踩着不习惯的滑步,测量跟剑士之间的距离。她不知道什么叫攻击范围。

剑士──一动也不动。事到如今,他才被贝卡南巨大的身躯震慑住。他在戒备。

即使是新手,拥有能力加成(Bonus Point)的一击万万不可小觑。

──他误会了……

而这个误会,对现在的贝卡南来说实乃天赐良机。

向其他人求救──这个念头一闪而逝。

她正准备开口,剑士就朝她扑过来,害她以为自己要被刺穿了。

老实说,真的很恐怖。

「……呼!呼……呜……呼……」

只是拿着剑跟敌人互瞪,却让她喘不过气。

敌人往右就跟着往右,往左就跟着往左。贝卡南持续移动,将贾贝吉护在身后。

汗水滴进眼睛,带来剧痛。今天累积的战士经验,不晓得消失到哪去了──

「嘶……!!」

「啊……!?」

剑士在她如此心想时拉近距离。

她用屠龙剑挡掉(Parry)来自头顶的强力一击。金属声炸裂。手掌阵阵发麻。

「……啧!?」

剑士大叫一声。他用的是利刃剑,赋予魔力的长剑。

一般的剑随手就砍得断。没被砍断,代表对方的也是魔剑。

「胜负哪是单凭武器决定的……!」

他的咆哮如同哭喊。但这是事实。因为空有这把武器,什么都做不到。

「呜!?哇!?啊啊!?呀啊!?」

一击,又一击。为了屠杀怪物而磨练的剑技,无情地袭向贝卡南。

贝卡南尖叫着奋力抵挡攻击。

敢稍微放下手中的剑,就会被杀。恐惧的心情胜过手掌的麻痹。

泛着泪光的金眸彷佛在讨好他──实际上却狠狠瞪着他。

「啊啊啊!!」

这让男子──剑士异常焦躁。

贾贝吉。红发的前奴隶。他很惊讶那号人物竟是一名少女,却不是完全不认识她。

那个黑杖的伊亚玛斯。挖尸体的家伙拉她入伙,这件事他早有耳闻。但他跟她无冤无仇。

若目标是伊亚玛斯,那就另当别论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如今成为邪恶战士的他,纯粹是为钱接下杀人的任务,采取行动。仅此而已。

然而──站在眼前的这个宛如半巨人的女孩。

受到恩赐的身材、受到恩赐的装备、畏畏缩缩的态度、与其不相称的力量,通通触怒了他。

如果我跟她一样有天分,如果我拥有跟她一样的成长环境──男子明白这是在迁怒,依旧如此心想。

他怎么想都觉得,害自己落魄至此的原因全在她身上。

跟那只红龙一样。假如没有红龙。假如没有这女孩。

「喝啊!!」

「哇啊啊啊啊!?」

贝卡南当然不会知道。她现在根本没空考虑敌人的心情。

尽管如此,她稍微恢复冷静了。虽然她仍在哭喊。

──我,没有死……!?

那无疑是出色的成果──她锻炼出的生存能力(Hit Point)带来的功效。

撑不了太久。可是,还没死。有时间思考该如何是好。而且──

「Roooooooaaaar!!」

「哇!?」

她还有同伴。

在贝卡南吸引攻击时,红发少女──贾贝吉扑向敌人。

她从背后发动攻势,跟野兽一样瞄准、咬住没有被铠甲包覆住的后颈。

剑士哀号着剧烈扭动身躯,把贾贝吉甩下来,她叫了一声。

「Aah!?」

应该是摔在地上时来不及护住身体。贝卡南瞥了她一眼,然后──

「哇啊啊啊……!」

使劲挥舞大剑,直线向前冲,砍向敌人。

「啧!?」

铠甲男单手按住脖子,用另一只手挥剑挡住攻击。

跟刚才的情势相反──差别在于双方都不再冷静。

──我,要砍哪里……要怎么用它……!?

更重要的是,贝卡南没有砍人的经验。毕竟她连拿剑都是第一次。

真的可以砍人吗──这犹豫不决的心情,并非出于对敌人的关心。

而是对未知的恐惧。「可以做这种事吗」的自我防卫机制。

所以这个瞬间,贝卡南觉得自己的身体彷佛不属于自己,俐落地行动了。

是因为拆掉胸甲了吗?手臂动作流畅。放开长剑的指尖在空中舞动,舌头放声歌唱。

「『赫亚(火焰) 莱(啊) 塔桑梅(来吧)』……!!」

「什么……!?」

看见于眼前解放的苍白「小炎(哈利特)」,男子瞪大眼睛。

紧接着,火焰在脸上炸开,含糊不清的惨叫声从溃烂的喉间传出。男子向后仰去,用力抓着脸颊、喉咙。

「呜、啊、呃、啊啊啊!!!?」

「成、成功了……?」

「Hoowl!!」

模糊的叫声、惊讶与困惑与兴奋、咆哮。三种声音。

贝卡南茫然凝视自己的指尖,贾贝吉从她身旁冲上前。

她将裸体暴露于月光下,扑向铠甲男,手上是从地上拾起的大剑。

致命一击(Critical Hit)。

男人的头部伴随畅快的「唰」一声飞到空中,鲜血飞溅在皎洁的月光中。

血液如同喷泉似地从天而降,贾贝吉沐浴在其中,回头望向贝卡南。

手拿白刃。肌肤、脸颊都被血染红。红发少女清澈如湖泊的双眼直盯着她。

──好美。

贝卡南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想。

不过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听懂了这位红发少女──贾贝吉的吠叫。

「arf!!」

干得好──虽然有可能只是她自我感觉良好。

(插图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