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Cant

（插图018）

「喂，你们听说了吗？」

「盖茨那家伙挂了。」

「不是啦，是地下三楼的情报。」

「『怪物配置中心』的深处，好像有座升降机。」

「升降机是什么东西？」

「通往没人攻略的区域？真的假的。」

「但也有人听说那里会出现高等恶魔。必须小心点。」

「骗人的吧。之前才出现过龙，现在又是魔神，怎么可能。」

「而且还是上级魔神。谁遇到上级魔神有办法活着回来？」

「可是，有人说六英雄夹着尾巴逃走──」

「他们不是会喜孜孜地抢先冲进升降机吗？」

「斗神（Durga）酒馆」今天也挤满冒险者。

他们不会知道数日前在「迷宫（Dungeon）」发生的事件。

然而，各种琐碎的情报变成谣言，像泡沫似地浮上水面，一颗颗炸开。

贝卡南缩着身子，独自坐在这股潮流中。

她努力缩起高大丰满的肉体，坐在角落的位子，避免引人注目。

可惜她的努力基本上没有太大的意义。

连女性都会注意的身体，再加上屠龙者的别名。

贝卡南压低帽檐。

就算「自己正在被人盯着看」这个事实不会改变，只要不意识到，心情也会比较平静。

这时──

「喂……」

「唔咦……？」

突然有人从下方跟她搭话，导致贝卡南发出怪声，她羞得手忙脚乱。

低头一看，是一名陌生的年轻男子。

从身上的装备来看，推测是战士。烧伤的痕迹触目惊心。

──……呃。

贝卡南试图回忆，终于想到答案，惊呼一声。

「啊……你是……去屠龙时的那个人……对吧？」

「对……我叫舒马哈。」

鞋匠的儿子简短自我介绍，将手中的包袱塞给贝卡南。

贝卡南眨眨眼睛，那是一双大草鞋。

「当时我没能向你道谢。鞋子是消耗品，你拿去穿吧。」

「嗯、嗯，我的脚……很大。」

贝卡南扭扭捏捏地低下头，轻轻扭动从草鞋（Sandal）露出的脚趾。

跟同年纪的女孩比起来自不用说，甚至比男生更加魁梧的身体，无论何时都让她感到羞愧。

因此，不管是衣服还是鞋子，都很难找到符合尺寸的。

「谢、谢谢……」

「不会……」舒马哈支支吾吾地说。「……再见。」

他跟现身时一样混进人潮，转眼间消失在酒馆的喧嚣中。

贝卡南不可能知道他的出身，不过既然是冒险者，对酒馆熟门熟路也是理所当然。

──我也。

希望能变成那样。在她心想之时。

「挺受欢迎的嘛。」

拉拉伽不知何时走到她旁边，抛出这句话，也不知道贝卡南作何感想。

「……呣。」

贝卡南鼓起脸颊。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要如何表现这种心情。

「没有……那回事。」

「是吗？」

「嗯。」

对话中断。

每当遇到这种事，贝卡南都会心神不宁。

是不是该说什么？说出口会不会把气氛搞僵？她总会忍不住这样想。

因此，烦恼一段时间后，她决定提出无伤大雅的问题。

「情……情况如何？」

「我也只是听艾妮琪修女说的。」

拉拉伽先讲了句开场白，才继续说下去。他靠在酒馆的椅子上，看着热闹的店内。

「她说力量（Level）──或者说是灵魂……被消耗（Drain）掉了不少。」

「……嗯。」

「所以，要从头开始。跟我们一样。」

「这样呀……」

他指的是谁自不用说。

用不着特地指名道姓，当事人过没多久就出现了。

娇小的身影提心吊胆地从聚集在酒馆的冒险者后方走出。

用来遮掩身上的诅咒痕迹的绷带，令人不忍卒睹，只剩一只的眼睛也有点黯淡无神。

尽管如此，身穿全新主教服的圃人少女拄着拐杖，穿梭于冒险者之间。

发现拉拉伽跟贝卡南之后，她立刻踩着大剌剌的脚步果断走向两人。

「我来了。」奥蕾雅的语气明显表现出不悦。

她的视力毫不影响由下往上瞪着他的坚定视线。

「要去冒险对吧？」

「嗯，先从地下一楼开始。」

拉拉伽扬起嘴角。

他稍微明白伊亚玛斯将他──盗贼拉入队的理由了。

「托你的福，队里有僧侣了，还能省去找人鉴定的工夫……能做的事增加不少。」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没打算被你当成好用的工具。」

「我知道。」

拉拉伽甩甩手，拎起行囊，意气风发地走向酒馆的出口。

追上他之前──留在原地的两位少女面面相觑。

奥蕾雅抬头看着拥有自己缺少的稳重温柔，以及富有女人味的身躯的贝卡南。

贝卡南低头看着拥有自己缺少的坚定意志，以及娇小身躯的奥蕾雅。

目光交会──先开口的人，是奥蕾雅。

「我不会输的！」

「……呃。」贝卡南紧张得声音拔尖。「你、你指的是，什么？」

「什么都不会输！全部！」

奥蕾雅转身就走，不晓得是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她嚷嚷着：「等一下！」追向拉拉伽。

被抛下的贝卡南急忙握紧长剑，戴好帽子放声说道：

「我、我也是……！」

心中的轻微痛楚及烦闷的心情，都消失得烟消云散。

店长吉尔静静注视三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擦拭玻璃杯。

因为他们回来后，肯定会用到。

§

「所以呢？」

艾妮琪修女用绷带包覆失去的双手，展露柔和的微笑。

「这次你又在犹豫什么？伊亚玛斯先生。」

「斗神酒馆」盛况空前，代表坎特寺院亦然。

挑战「迷宫」的冒险者源源不绝，死去的冒险者和回归现世的冒险者，自然也多不胜数。

他们踩在灰烬与消失的人们的尸体上，继续冒险。

在这些人聚集的寺院角落──伊亚玛斯坐在长椅上，把玩掌心的物品。

两个「碎片（Shard）」──两个「护符（Amulet）」。

艾妮琪感慨地心想，真难得。

对这男人来说，迷宫和跟迷宫有关的事物就是一切，鲜少像这样停下脚步。

前往迷宫，把尸体带回寺院，接获报告，再度回到迷宫。

满脑子只有这些事的男人，驻足于寺院。

她不认为伊亚玛斯跟名为盖茨的男人一样，被「护符」迷惑、束缚。

所以，她柔软的臀部轻轻滑到他身边。

「不……我不是在犹豫。」

伊亚玛斯瞥了坐到旁边的修女一眼。

精灵的双眼紧盯着他。他无奈地喃喃说道：

「只是在想，果然不是我。」

说出这句话，似乎在他心中确立了答案。

伊亚玛斯看着催促他说下去的艾妮琪的碧眼，嘴角微微上扬。

「我什么人都不是，艾妮琪修女。」

这件事在伊亚玛斯心中，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确信。

他恐怕──他恐怕什么人都不是。

不是金刚石骑士。

没有取得宝珠。

没有阻挡从地底复苏的大魔导士。

没有拯救遇难的女王，也没有拯救灭亡的王国。

「我连除魔的『护符』都没有取得。」

伊亚玛斯握紧已经失去力量的「碎片」，彷佛对自己再也不抱期望，开口说道。

「肯定只是个回收尸体的。」

艾妮琪修女凝视着一脸茫然的伊亚玛斯。

不久后咕哝了一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深深叹息。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吗？」

「……什么？」

「伊亚玛斯先生，你听好。」

她抬起用绷带包覆住的手臂，朝向伊亚玛斯的鼻尖。

若是平常，她应该会竖起雪白的手指指着他。

伊亚玛斯隔着那化为灰烬消失，目不可视的手指，注视艾妮琪。

艾妮琪的目光相当诚恳。伊亚玛斯觉得他连内心深处都被看穿了。

「在这座迷宫，勇者、英雄、村里的年轻人，全都只是最底层的弱者。」

她首先说的，是在「斯凯鲁」──在「迷宫」中的大前提。

这点小事谁都──至少曾经进入「迷宫」的冒险者全都知道。

无论在外地有多么显赫的身分，在这座「迷宫」人人平等，都是平凡的弱者。

除了些微的天赋（Bonus Point）差距，没有任何区别。

讲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做什么？伊亚玛斯无法理解她的意图，艾妮琪修女一针见血地指出：

「也就是说，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做不到、自己是什么人，这些过去的事情半点关系都没有！」

伊亚玛斯睁大眼睛。

他从未想过。

因为对他而言，进入迷宫、探索、寻求「护符」，跟呼吸一样自然。

那就是伊亚玛斯的全部。除此之外，他一无所知。

「跟那孩子从无名的奴隶变成金刚石骑士一样，你──」

离乡背井，踏进迷宫的年轻人，刚开始都会为自己什么人都不是一事烦恼。

怎么事到如今还在想这些──傻眼归傻眼，艾妮琪修女却打从心底感到喜悦。

──无论走得有多慢，向前迈进就是更有价值的人生的证明。

啊啊，卡多鲁特神，恳请明鉴！此人确实在提升自身生命的价值！

「伊亚玛斯先生将来也会成为大人物的。」

伊亚玛斯闻言──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他沉默无言，不久后握紧手中的两个「碎片」。

「──意即，一如往常吗？」

挑战迷宫、进入墓室、打倒怪物、寻求「护符」。

不管在尽头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不管自己在尽头会成为什么人。

伊亚玛斯缓缓起身。

然后默默将两个「碎片」放在抬头看着他的艾妮琪腿上。

「要走了吗？」

「走了。」

伊亚玛斯点头回答。

红发少女──背着宝剑的传说中的英雄，站在寺院门口高声咆哮。

「金刚石骑士归来了。既然如此，我说不定也能取得『护符』。」

语毕，伊亚玛斯往寺院门口──更准确地说，是往迷宫──往「护符」迈步而出。

贾贝吉气势汹汹地大叫，彷佛在嫌他动作慢。

艾妮琪看着两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怀着满心的欢喜祈祷。

──愿他们前方充满「祝福（卡鲁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