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本以为月亮到哪儿看起来都一样,

没想到连月亮看来都这么遥远……

少女因为冰冷的夜风而拥紧身体,抬头望着浮现在远处天空的一轮明月。

故乡的月比较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

京城的月如此遥远,风如此冰冷。

身体已经完全冷透,而且明天一大早还要练习,她心里想着必须早点回去休息了,但此刻却一点儿也不想回到教坊去。

……大家,都好吗?

怀念的面容在皎洁明月上浮现又消失。——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

自己是家里最年长的,先被卖掉也是无可厚非,否则弟弟妹妹们没有东西吃。我不能哭。离开家是为了大家好。

想到这里,少女咬唇。

尽管如此,少女仰望明月的大眼睛,仍泛着水雾。

……大家一定很好吧?不要紧,我也很好,所以不能哭,如果哭了——

「谁在那里?」

突然有人出声,少女倒抽一口气,惊叫一声转头。这个动作让她原本隐忍的泪水,落了二湔在脸颊上。

月光下站着一名少年。

十六、七岁左右,穿着整齐,看样子不像是夜晚巡逻的卫兵——

少年朝着少女走来。

「……你在哭?」

「没、没有。」

少女立刻回应,连忙擦擦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这种地方?……你从哪里来的?」

「教坊……」

回答的同时,少女仰望少年。

他脸上是优雅且温柔的表情。

想起自己认识的男性,全是些硬如石头的粗野家伙,这名少年虽同样是石头,却像颗琢磨精链过的宝石。

但他看起来绝不软弱,或许是因为他有一对清澈俊朗的眉毛,更有着一双意志坚定的双眸吧!

「教坊……也就是说,你是宫伎?」(①宫伎是在宫里表演音乐、舞蹈、戏剧的女艺人。)

被说中按说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少女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为情,缩着脖子轻轻点头。

「可是教坊应该已经休息了吧?三更半夜的,你为什么散步到这儿来呢?」

「……」

少女无法回答原因,只是低着头。

于是少年配合少女眼睛的高度弯下腰,凑近看向她的眼睛。

「我没有生气。待在外头太久,身体会受寒。如果没有继续待在室外的理由,就尽快回屋里去吧!」

听见稳重的语气,少女战战兢兢地抬头。

少年正在微笑。

「因为,我想看月亮……」

尽管这里是铜墙铁壁围绕的广大京城,尽管这里是矗立在京城中央、气派的宫殿内,少女认为只有月亮和故乡的相同。

「月亮?……原来是月亮啊!」

少年脱下上身的袍衫,披在少女肩上。

比娇小的她大上许多的袍衫,下摆都拖到地上了。

「晚冬赏月也不坏。跟我来。」

「咦?可是,那个……」

少女很慌张。她突然想到这种半夜时分还能够待在宫殿内的,想必是地位崇高的官吏,或是更有身分的——皇室亲族等人士。

「这里风大。想看月亮的话,可以选能够遮风的地方。」

「……」

这人是谁?

少年才迈步走出,发现少女伫立不动,又苦笑着走回来。

「别担心,就在附近。」

「……」

「叫什么名字?」

「……咦?」

「你的名字。」

「……爱铃。」

犹豫了一会儿,少女——爱铃说出名字。明明是个乡下姑娘,却有这么可爱的名字——她每次报上名字时,总会被这样嘲笑。

「爱铃,真是个好名字,很适合你。」

「咦……」

本以为会面对一番嘲弄,没想到少年仍与刚才一样,脸上带着沉着的笑容。

——真是个好人。他一定不会嘲笑别人吧?

爱铃松了一口气,跟着少年迈出步伐。

但当她看到少年前往的地方有卫兵驻守,又连忙止步。

「怎么了?」

「那个……」

「不用担心,前面是我的花园。」

……我的?

入宫日子还不算长的爱铃,只知道教坊内及周围的建筑物而已,对于接下来要被带进谁的花园,一点概念也没有。

——可是就算是官吏,也不太可能在宫里拥有自己的花园吧?再说,这名少年如果是官吏,未免太年轻了。

爱铃踌躇着,面前的卫兵看到少年,立刻立正站好。

「您回来了!」

「辛苦了。你也差不多该回岗哨去了。没关系,退下吧!」

「是。那么小的就离开了,慧俊殿下!」

——慧俊殿下?

这个名字我听过,不对,来到这里后,曾有人当面说:「我们这些宫里的富位要负责服侍猿国皇帝,但陛下最近龙体欠安,因此我们展现每日锻链之技艺的对象,即为预计将来会继承帝位的慧俊太子殿下,或是太子的弟弟升贵亲王殿下,以及诸位贵族——」

慧俊殿下。

「……太子……慧俊殿下……?」

袍衫自爱铃肩膀上滑落。

预计将来继承帝位的少年,苦笑着拾起袍衫,再次为爱铃披上。

「我的确是陆慧俊,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今晚的我,只是和你一起观赏月亮的某个人。」

——会有人听到殿下说不用放在心上,就真的不在意吗?

爱铃忍不住后退,却踩到袍衫下摆。

「呀啊……」

「爱铃!」

爱铃的手臂在半空中挥舞想要抓住东西,却踩到衣摆而一个踉呛,准备好迎接跌倒的下一秒,慧俊已经抓住她的手臂支撑住她的身体。

「——你真轻。」

「咦……呃、那个……」

「来,过来。」

爱铃还来不及保持距离,慧俊已经拉住她的手。

「啊、呃……那个、那个、那个……」

「现在正好是赏梅的时节。白天能够看得更清楚喔!」

「呃、呃……」

——我的手……

慧俊紧握爱铃的手,拖着犹豫的她前进。

「这边,注意脚下。」

刚才明明那么冷,现在她的脸蛋却滚烫到快要喷火了。

穿过各式花草树丛间,走过小桥流水,两人来到花园中央的池亭时,慧俊才总算放开爱铃的手。

手一离开,爱铃几乎额头贴地趴跪在地上。

「对、对不起、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

「为什么突然道歉?」

「因为、因为……」

因为借用了太子的袍衫,还直接触碰到太子的手,就算是乡下来的人,也知道这是多无礼的举动。

爱铃颤抖着,不晓得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慧俊伸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搀扶她起身。

「你这个样子会让我觉得很孤单,算我拜托你,站起来吧!」

——孤单?

听到这话,爱铃忍不住抬头。

慧俊的脸背着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但爱铃似乎感觉自己目视到他的脸上,是如他所迤的孤单微笑。

「……我不喜欢孤单。」

「这样啊……我起来就是了……」

在慧俊催促下,爱铃缓缓起身,接着她被领到角落的椅子,和慧俊一起坐下。

「我明白大家是因为我是太子而有所顾虑,但现在只有我和你,不会有人怪罪你,所以放轻松就好。」

「……别人顾虑你,会让你感到孤单吗?」

「嗯,很孤单。」

爱铃近距离看着慧俊的脸。他的表情仍旧温柔。

「……太子殿下也会感觉孤单啊?」

「爱铃也感觉孤单吗?」

「是的。」

她能够假装自己不寂寞,但看到慧俊,她觉得自己没必要撒这个谎。

「我也觉得孤单所以想看月亮,我以为月亮或许和在故乡看到的一样。」

「一样吗?」

「……」

爱铃摇摇头。

「在家乡看见的月亮感觉比较近……这里的月亮好远。」

「你的家乡在哪里?」

「……三狐村。」

「三狐村……卯州啊!这么说,你是和家人一起从水路过来的?」

「我一个人来的。」

慧俊惊讶地睁大眼。

「一个人?」

「今年秋季气候不佳,稻米歉收,所以我……我被卖到这儿来。」

「卖来?被谁?」

「人口贩子。然后就到京城里来了。」

「……」

慧俊仍双眼圆睁,蹙紧眉头,表情严肃。

「请问,怎么了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农作歉收就贩卖人口吗?」

「交不出稻米就必须用钱缴税,但是家里没钱,所以——」

爱铃从卯州乡下来到猿国首都华安时,也被京城的气派及华丽震惊住了。身在京城里,实在很难想像自己贫苦的家乡,跟首都位在同一个国家。因此,爱铃能够了解慧俊的惊讶。

「我的确听说各地作物歉收,没想到居然到了贩卖人口纳税的地步,这……」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家乡的村子今年秋天就卖了我和其他六个人,只是大家被卖到不同的地方……啊,不好,我必须改改说话用词才行,否则又要挨骂了。呃,交易到不同地方。」

「……」

慧俊表情严肃地陷入沉思。

「呃,对不起。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

「啊,没有……」

慧俊愣了一下抬眼,接着摇头。

「不好意思,话才说到一半。……你今年几岁?」

「今年十三。」

「有兄弟姐妹吗?」

「弟弟四人,妹妹三人。我是最大的。」

「所以你才会,呃……离开村子?」

「是的。」

爱铃感觉话题一到自己身上,慧俊的脸色就跟着凝重,因此她尽可能以开朗的语气说:

「不过我没想到自己有机会来到京城里。人口贩子一开始是打算把我送到某处的妓院。正在讨论时,一条大狗冲进屋里来,我吓得逃跑,结果人口贩子说:『你的身子灵巧,干脆卖到宫里跳舞,一定很适合。』」

「原来如此……」

慧俊点点头,表情总算稍微舒展。

「看来你那次逃跑一定相当精彩。」

「没错!那条狗叫得很厉害,我不曾见过那么会叫的狗,结果一不小心就跳上桌子了。」

「身子果然灵巧。所以你现在在习舞?」

「……是的。」

见爱铃回答的声音突然变小,慧俊把脸凑近她。

「怎么了?你不喜欢跳舞吗?」

「我喜欢……跳舞,呃,可是……」

「可是?」

「可是我跳得很差……」

「很差?」

光是身子灵巧,并不表示能够配合音乐跳舞。大家都跳得好美,只有自己好像在甩袖子挣扎,结果每天都被其他宫伎嘲笑。

「她们常说我像只小狸猫……」

「狸猫?谁说这种话?」

「她们没说错……」

身材瘦小,有张圆脸和大眼睛的爱铃,看来像是从乡下深山迷途来到这里的小狸猫,这也是除了她的舞蹈之外被人嘲笑的地方。

「没想到这么多人没口德。爱铃,进来宫里之前,曾经学过舞吗?」

「没有。」

「你到宫里多久了?」

「两个月……再多一点。」

慧傻笑了笑。但这绝对不是轻视爱铃的笑。

「既然这样,就无须在意舞跳得好或不好。在你四周都是比你资深的宫伎,其中应该有人是自小就习舞。才两个月就要和那些前辈比,这样你太可怜了。」

「……可怜?」

「如果不讨厌跳舞,就不用在意旁人,或许不一定能够立刻追上她们,但只要相信自己也能够跳得很棒并踏实练习,总有一天你会比任何人都拿手。现在只是刚开始而已,不应该那么快就放弃。」

爱铃低着头,只把眼睛往上看,悄悄窥视着慧俊。

在月光照射下,那张笑容仍旧稳重。

「真的会……」

「嗯?」

「真的会进步吗?」

「当然。我过世的母亲过去也是宫伎,她擅长的不是舞蹈而是歌艺,不过听说她在学艺阶段始终唱不出好歌喉,也经常记不住曲子,相当辛苦。但是在我记忆中的母亲唱起歌来十分美丽。爱铃一定也能够舞出精彩的舞蹈。」

——好温柔的人。

好温柔、好温柔喔!

「呃,太子殿下。」

「别这么见外,叫我慧俊就好,爱铃。」

「……慧俊、殿下。」

爱铃这次抬起头来,眼睛直直看进慧俊眼里。

「等到有一天,我的舞跳得很棒了,你愿意看我跳舞吗?」

——不晓得要花上几年。

但只要是为了这个人。

「为了能够在慧俊殿下面前跳出精彩的舞蹈,我一定会学成,一定可以……」

慧俊带着笑容重重点头。

「是吗?我拭目以待。」

「好、好的……我会加油!」

——无论如何被嘲笑都不要紧。

总有一天一定会……

强风吹过。

明月瞬间变暗。一抬头,淡淡的云朵飘过。

「该让你回去了……」

喃喃说完,慧俊站起。

「四周有些暗,我送你。」

「咦,这怎么行……」

「这里是东和殿,你知道怎么走回教坊吗?」

「……」

不自觉就跑出来的爱铃,事实上几乎不曾离开过教坊,也不清楚这里距离教坊究竟有多远。

「距离不是太远,用不着担心。」

「好……」

离开有屋顶的地方,马上感觉到寒风的冰冷,爱铃缩起脖子,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披着慧俊的袍衫。

「啊,对不起,呃,这个……」

「没关系,回到教坊再还给我吧!」

「可是……」

「这次要小心,可别踩到衣摆了。」

「好、好的。」

爱铃注意着下摆缓步走,慧俊也配合她的脚步慢慢前进。

风吹开了云,月光再度洒落下来。

——真不想回去。

跟在慧俊后方半步的爱铃这般想着。

——回去了,睡着了,天亮后,一切是不是就会消失呢?

慧俊殿下是太子,是这个国家地位第二崇高的人。

虽然没有很实际的感觉,但理智上爱铃知道他是一个她遥不可及的对象。

——今晚的事情不过是偶然。

他不是随便想见就能够见到的人物。

「……」

在低头咬唇的爱铃面前,慧俊突然停下脚步。

爱铃听见有东西折断的干涩声响。

「爱铃。」

转过身来的慧俊,手上多了枝带着花朵的树枝。

「梅花……吗?」

「是的。你知道?」

「那个香味……」

看看四周,小径两侧种植零星绽放花朵的梅树,只要一吸气,就能够感受到淡淡的花香。

「把这个——」

慧俊说着,把折下的梅枝,轻轻插在爱铃发际上。

「咦?咦?」

爱铃忍不住惊慌失措地仰头,想看看自己不可能看到的发际。

慧俊满意地点了两三次头。

「很适合。」

「适……」

「你戴着吧!」

慧俊脸上的笑容不晓得为什么消失,表情变得认真。

「可是,这……这是慧俊殿下花园里重要的梅花……」

「我希望你戴着。」

「……」

仅是几朵小花瓣,也能闻到梅花的香气。

爱铃心想:他这举动是为了替自己打气吧!

「那个……」

「嗯?」

「我会……好好珍惜的。」

这样回答后,慧俊几分安心地放松了表情。

「走吧!」

「好……」

爱铃再度跟着慧俊迈步向前。

穿过大门离开花园,回到刚才的路上,往右一转直走,就看到教坊建筑了。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这个……谢谢您。」

爱铃递出袍衫,慧俊沉默接下。

「我回去了……」

「……」

「……」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

「好……」

「……」

吸口气,紧抿嘴唇,爱铃重重地一鞠躬。然后转身跑开。

她留心着头发不让梅枝掉落,脚步轻巧得连鞋子的声响也几乎听不见,仿佛乘风飞舞般,一溜烟地奔向自己的住所去。

「……」

好一会儿,爱铃在只有一张睡床的狭窄房间里发楞。

她谨慎地抽下发际上的小梅枝,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明明是刚刚才得到的东西,却恍若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我确实握在手里。

这个香气,应该不是幻觉。

即使到了明天早上也不会消失,不会只是一场梦。

真是温柔的人。

在家乡,连村长那样粗鄙的男人,也老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然而与村长简直没得比的真正伟大人物,却一点儿也不自尊自大,甚至还把袍衫借给我这样的乡下姑娘,并和善地与我说话。

「……」

——温柔的神情、温柔的声音、温柔的手。

下次见面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

还能够——再见面吗?

总有一天,我这个被卖进官里的官位,要成为为皇帝献舞的人。

「慧俊殿下……」

视线突然罩上一片水气。

她的胸口阵阵刺痛,原本看月亮时还能够勉强忍住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沿着脸颊落下。

爱铃紧握着梅枝,任由泪流。

既不是悲伤也不是寂寞,而是更不一样的情感,但她不晓得那是什么。

整颗心被不明白的情感占据,爱铃哭个不停。

她芳龄十三岁,还不懂得京城的春天——

爱铃的心太稚嫩,没发现这就是爱,而对象太遥不可及。

三年后。

芳龄十六岁,京城的春天——

「喂,爱铃,红衣裳还没送到吗?」

「就快来了!」

「喂喂,爱铃,有没有看见我的绿色带子?」

「是不是挂在大堂椅子上那条?」

「爱铃,你还在蘑菇什么!我不是要你把镜子拿来吗?」

「现在就拿过去!」

爱铃度过了宫伎最忙碌的一天。

她夹抱着镜子,跑进大堂抓住绿带子,又翻飞衣摆飞奔而去。

几乎没发出脚步声,穿梭在房内宫伎之间,将镜子和带子一个个送出去。

还没空停下脚步,又听见隔壁房间有人叫唤,爱铃连忙赶过去。

「你在做什么?爱铃。快去那边拿衣服过来!」

「我这就去拿!」

爱铃听话跑向指示的隔壁房间,没人留意到她的姿态就像跳舞般轻巧流畅。

「衣服、衣服……找到了!」

装着红衣裳的箱子,随意摆在收纳宫伎服装的房间里。

今天是久违的国宴,国内高官全都聚集在宫里,所以宫伎、乐师、杂耍艺人等都被召进宫里。

猿国宫殿的宫伎近百人,其中约四十人擅长舞蹈,但能够登上国宴之堂的只有约二十五人,而之中能够上场表演舞蹈的只有五人,剩下二十人只是负责在五人背后伴舞陪衬。

「用——力……嘿咻!」

爱铃以绝对称不上高大的身躯,扛起刚送来、内部装有二十套服装的箱子,回到准备间。

「来了,衣服来了!」

「慢吞吞的!」

要出席宴会的宫伎们围着箱子,一下子就拿着衣服走开。

比爱铃资深、今天没准备上场的宫伎,愕然地说:

「不会吧!你直接全都扛过来?还是一样一身蠢劲呢!」

「谢谢夸奖!」

「我才不是夸你。连脑袋也蠢。」

「大家经常这么说!」

「……这只小狸猫果真是个蠢蛋呢!」

对方嗤之以鼻。爱铃当然知道对方不是在称赞自己,她比谁都清楚那是瞧不起的意思。

但是如果当场发脾气教训对方,只会引起一团混乱,到头来遭到惩罚的还是自己。这三年来,爱铃已经学会了宫伎的生存法则。

「喂,爱铃!快帮我绑带子!带子!」

「爱铃,我这边先!」

「好!」

爱铃撇下箱子,连忙跑向要她先过去的宫伎那儿。那位宫伎是今天要上场的宫伎中,身分背景最好的一位。因此先过去帮她打扮,其他宫伎不至于敢在大庭广众下对爱铃发脾气。

宫伎这身分,说来属于很低下的阶层。

不过,宫里的宫伎多半是低阶贵族或商贾的女儿,或至少也是京城的民女等,绝少有像爱铃这样来自乡下,而且还是农家出身的宫伎。

同样是宫伎,运气好的会受到皇帝注意而成为妃子。从小就学艺的贵族千金,与担着水桶辛勤耕田生活,弄得浑身泥巴,最后被卖进宫里来的农家女儿,待遇是天壤之别。

为什么自己会被买下来当宫伎?爱铃一开始也不解,不过她很快就知道答案了——买她进来的用意,就是为了服侍身分高阶的宫伎们,用来当杂役使唤。

身体健康又机灵,还能够搬动装有二十套衣裳的箱子,对于这些惯于使唤人的宫伎来说,爱铃是相当好用的婢女。即使不满这一切,但爱铃无法改变与生俱来的身分,因此每当被几个宫伎同时使唤时,她就反过来利用身分差异。

「带子的松紧可以吗?」

「可以。」

「爱铃!接着来这边!」

「不好意思!等一下是芳绿!」

「那……等芳绿弄完!」

两名宫伎同时使唤爱铃时,就是身分高者优先:两名宫伎的身分一样时,则是技艺优秀者优先。商贾的女儿会因为被怠慢而生气,但是一听到先一步要求的是贵族千金时,大致上都能够摸摸鼻子接受。

腰带、发簪等等,每位宫伎都在叫唤爱铃帮忙。总算忙完后,爱铃连忙拿起刚才衣箱里剩下那件衣裳,回到自己房内更衣打扮。今天爱铃也要上场在后面陪衬演出。

「不会吧!爱铃,你连头发都还没扎好吗?」

此人是与爱铃同时进宫当宫伎的佳叶。她与爱铃同年,是商人家里的第四位千金,与爱铃感情最好。

「你真的是烂好人耶!不管她们有什么要求都照单全收。你看,要集合了。」

「我马上过去……」

——我不是烂好人,也不是自愿要对她们的要求照单全收。

爱铃没有照镜子就精准地扎好了头发,插上缺了一朵花的三花银色发簪——那是坏掉要被丢弃时被爱铃要来的,也是她唯一的发簪。

——慧俊殿下今天也会在场吗?

不管自己多么努力,终究不过是名农家女儿。因此在豪华的宴会场合上,根本没机会到最前面跳舞。

想到这点,爱铃变得忧郁。虽然无法站在最前面,但仍有机会见到慧俊殿下的身影——想到这里,她又开心了起来。

「佳叶、爱铃,太慢了!」

「对不起!」

「你看,连我也被骂了……」

爱铃连忙跟在队伍后面。拿着乐器的乐师们也跟着站在她旁边。手抱琵琶的老乐师发现爱铃便走过来。

「欸,爱铃,你今天能够到前面跳舞了吗?」

「怎么可能轮到我。」

「那真是可惜了。快节奏的曲子,你跳得最棒呢!」

「……没那回事,我还差得远呢!」

「可是——」

「好了,轮到琵琶上场了,快去吧!」

「喔喔。」

老乐师以不稳的脚步小跑步赶上队伍,又突然转过头。

「爱铃,你总有一天能够舞出『雪月梅花』的。」

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老乐师再度踏着不稳脚步离开。

爱铃目送他蹒跚的背影苦笑。

「最不可能轮到我跳的就是那支舞……」

「他说什么?爱铃,『雪月梅花』是那支『雪月梅花』吗?」

「听说那位乐师原本也是卯州人,所以他才会净说我的好话。」

「啊啊,原来是这样。也对,再怎么说,要你跳『雪月梅花』未免太强人所难了,连珠燕都还跳不出来呢!」

「……」

爱铃没有回答。她跟着队伍往前,站到殿厅角落。

转动眼珠子找寻那个身影。

——有那个人的位子,不过……

桌子排列在殿厅两侧,五十名左右的贵族官吏全都已经就位,只有正面的椅子上仍没有半个人入座。

「话说回来,这宴会还真寒酸……」

听到佳叶的话,爱铃不解偏头:

「这样算寒酸吗?」

她忍不住环视殿厅。面对花园的窗子敞开,室内采光明亮,墙壁和柱子上装饰着花饰,贵族们身着华贵服饰。看起来一点也不朴素啊!

「寒酸呀!皇上健康时,每月会举行三次宴会,而且是从晚上到天亮。你应该不晓得,表演精彩的宫伎会获得皇上许多赏赐。」

「咦?」

「不过自从皇上生病后,这些活动几乎不再举行,真是枉费我们好不容易能够在后面伴舞,虽说我们还没资格站在最前面。」

成为宫伎的头一、两年,连要进入宴会场地都不行,佳叶曾在皇帝生病前参加过一次所谓不寒酸的宴会,而爱铃却没见识过那些宴会。

「可是又能够举行宴会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只到太阳下山为止,而且听说赏赐顶多是银钱一枚。太寒酸了。」

「……」

爱铃不晓得佳叶的不满是针对谁,而皇上已经卧病在床半年了。目前代替他执行政务的是太子慧俊。

——如果爹娘都生病的话,我哪里还有兴致举办宴会呢?

尽管如此,慧俊仍低调举行宴会,原因连站在这角落的爱铃多少都能够看出来。

摆放酒肆的桌前,众多贵族狞笑地望着宫伎们,毫不客气也不隐藏。他们热爱宴会,根本不在乎皇上生病。

听见铃声,殿厅突然安静下来。

从后侧房间里走出一名身形修长的青年。

爱铃揪紧衣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个人。

——三年……

他果然很遥远,甚至令人怀疑那一夜是不是梦。

无法见面。上次第一次出席宴会时,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慧俊殿下……

爱铃的眼眶发热,紧晈嘴唇。

慧俊沉默入座,宰相代替他举杯站起。贵族们也同样高举酒杯。

「祝福猿国国运昌隆!」

众人一同举杯饮尽,乐师们开始演奏。

众人一致的动作到此为止,接下来他们各自饮酒吃饭,欣赏一场接着一场的宫伎歌舞和杂耍;而接待技巧优过于技艺的宫伎,则负责服侍。

在热闹的宴会上,慧俊兀自沉默,面带愁容喝着酒。

——怎么回事?

难道那一夜的相遇、那一夜的微笑,真的只是幻影吗?

慧俊的表情阴沉得令人不由得要这么想。

但是在那儿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一夜的少年。当然三年的岁月,已经将那名少年变成了大人。不过那俊秀的长相,仍与爱铃在月光下见到的一样。

——那么,这三年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为什么流露出如此孤寂的感觉?

「爱铃——爱铃!」

「咦?」

「你在发什么呆?下一个轮到玉丽,该我们上场了!」

「啊……好!」

——不行!

难得能够在慧俊面前跳舞,这是第一次,就算只是在后头陪衬的宫位之一,也绝不能马虎。

慧俊殿下……

我在这里。

虽然没办法在前面跳舞,我还是来到这里了。

慧俊殿下,您或许已经忘了我……

爱铃踏出一步,从光线照射不到的殿厅角落,来到明亮的地方。

成为那群红衣裳舞伎的其中一人。

也是她们当中发簪最朴素的人。

排在二十人之中,她眼里注视的只有慧俊。

慧俊面对成排宫伎,同样带着漠不关心的表情继续喝酒。

乐曲的声音响起。

前面的玉丽开始跳舞。

配合她的动作,后头的宫伎们也缓缓甩动袖子。

——希望您会注意到。

我为了您,早已决心成为这个国家最优秀的舞者。

尽管无法站在前面跳舞,我仍在这里……

配合慢节奏的乐曲,宫伎们华丽舞着。身处二十人之中,爱铃的舞蹈没有走样。

曲子一结束,列席的贵族们马上鼓掌。玉丽优雅欠身回应。

慧俊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放下酒杯,直直凝视着一点。

他的双眼与跳完舞、面向前方的爱铃眼睛对上。

「……」

另一首曲子接着奏起,下一位宫伎登场,紧接着又开始跳舞,爱铃也很自然地配合舞动。

——慧俊殿下!

他的确看向我了!虽然只有一瞬间,我们四目交会了。

爱铃忍下想要冲上前的冲动跳完一曲。到下次出场前还有一点时间,宫伎们再度退到殿厅角落。

爱铃一边退场一边偷偷望向慧俊,慧俊看向爱铃,轻轻点头,离座站起,对身边的侍从说了些什么,便直接走出走廊。

——啊,

「佳……佳叶。」

「怎样?」

「那个,我稍微出去一下……」

「出去?怎么回事?」

「啊,去走廊而已。我好紧张,觉得好热。」

「真拿你没办法……。接下来是杂耍,你不看吗?」

「我很快回来……」

爱铃从后门悄悄地溜了出去。宫伎们纷纷为喷火杂技鼓掌叫好,没有人注意到爱铃的离去。

外头天色仍亮,四周没有任何人。众人的喧嚣隔着墙壁听来好远。

爱铃不发出脚步声,朝慧俊刚出去的门跑去。或许他就在这个走廊转角处——

「!」

「呀……!」

转过转角时,爱铃撞上了人,抬起头正要道歉,爱铃屏住呼吸。

「……」

「爱铃……」

——比那一夜更高大的臂膀。

比那一夜低沉几分的嗓音。

尽管如此,仍不会弄错,他就是那天夜里的……

「慧俊殿下……」

「果然是……爱铃。」

「是我……」

慧俊的表情从惊讶慢慢变成微笑。

同三年前的那个月夜,给爱铃梅枝的少年一样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爱铃。」

「是的……」

——他还记得,连我的名字也记得。

再次见面,原本有好多的话想说,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爱铃只是仰头望着慧俊。

「已经过了三年。」

「是的……」

「你好吗?」

「嗯……很好。」

「这样啊!」

慧俊又露出那个稳重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忧郁表情是骗人似的。爱铃也松了口气露出微笑。

——又听见欢呼声。

慧俊与爱铃好一阵子凝视着彼此。

隔壁殿厅的喧闹声听来遥远,两人的距离则是很靠近,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彼此。

这三年来,爱铃对慧俊的思慕,在心底静静累积着。——她本身对那份心情也在意得要命。

假使她没觉悟到自己的感情,就能够和慧俊单纯聊天叙旧了。

「……」

先低下头的是爱铃。

想见面是真心话。

她也很开心能够再次见面,但不晓得为什么,胸口就像三年前那一夜一样刺痛。

「……幸好今天参加了宴会。」

听到慧俊的自言自语,爱铃抬头。

「我向来不太喜欢宴会……没想到今天能够过见爱铃。」

「……是的。」

「接下来还会上场?」

「啊……还有三次……我只是在后面伴舞而已……」

慧俊点头微笑。

「既然如此,只要爱铃上场的时间,我就会在宴会上露脸。」

「您……您要看我跳舞吗?」

「从刚才开始,我眼里看到的只有爱铃。」

「咦……」

爱铃原本抹上朱红的双颊愈加泛红。慧俊轻轻笑起来。

「我不懂舞蹈,不过即使在那么多人之中,你仍旧吸引了我的注意。……你真的下过一番功夫呢!」

「……」

爱铃的眼泪差点流出来,忍不住以衣袖遮掩。

——他说他一直看着我……

进宫三年的生活顿时变成明亮的回忆。

「我也必须努力才行。」

「什么……?」

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什么意思,就听见更大的掌声和欢呼声响起。爱铃吓了一跳转过头。应该是杂技表演结束了。接着又该上场了。

「……要走了吗?」

「是、是的。」

「那么我也该回去了。」

「……」

再次见面的喜悦,以及他从众多舞者中找到自己的感谢,还有绝对无法说出口的思念——爱铃带着这一切情感再度仰望慧俊,然后低下头。

「我会……继续努力。」

只这么说完,就像要甩开什么似的转身——

「爱铃!」

手被抓住。

爱铃吓了一跳回头。拉住她的慧俊似乎也愣住,马上放手。

「……」

「不……对不起。」

「不……」

「明天晚上……」

「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满月。」

爱铃的大眼睛睁得更大,看着慧俊。

慧俊带着上次替爱铃插上梅枝时的表情,凝视着她。

——满月。

明天晚上是,满月。

「是——是的……!」

爱铃重重点了点头,往后退两步,转过转角跑开。

慧俊殿下……

——心跳好快。

差点忍不住要大叫出声了。

千钧一发之际,爱铃穿过刚才外出的门,连忙赶回殿厅。

「啊,爱铃!你跑到哪里去了?」

「对不起……」

「别说了,要上场了!」

在佳叶催促下,爱铃急忙加入上场的队伍中。

成为二十人其中的一员,跟着接下来主舞的珠燕来到殿厅中央,看向正面,看到慧俊也正好再次入座。

这次他们两人怀抱确切的情感凝望着彼此。

——他在看我。

在温暖视线的守护下,高昂的情绪变成了适度的紧张。

乐曲开始奏起。

在众多宫伎之中做着和大家一样的动作,尽管是如此,爱铃依然只为了一个人而跳舞。

——这不是梦。

慧俊没有忘记。三年前那一夜的事情,并非爱铃一个人的回忆。

他从二十名同样打扮的宫伎之中找到爱铃,并且一直看着她。

跳舞时,两人的视线也对上好几次,证明慧俊只看着爱铃这席话没有虚假。

——他还说了明天晚上。

没记错的话,明天晚上是满月。爱铃虽然察觉到慧俊准备说什么,但是——

「爱铃。」

——这样真的好吗?

当年对于对方是太子殿下这点,似懂非懂……

「我说爱铃!——你到底在做什么?」

「咦?」

听到佳叶的声音回过神来,爱铃转头。

「啊,怎么了,佳叶?」

「还问我怎么了,你不是正在泡白茶吗?」

「啊,嗯。桃琳她们说想要喝。」

「那么热水煮到正在沸腾是怎么回事?」

「咦?」

在风炉上加热的热水早已沸腾。爱铃连忙熄火,并确认自己准备好的茶叶种类。

「是白茶……」

「真被你气死,又不是在泡红茶。浪费桃琳的茶叶,她会一直唠叨个没完,到时候好一阵子都得听她冷嘲热讽。」

「说,说得也是。谢谢你,佳叶……」

爱铃拿圆扇漏风,想要让热水降到适当的温度。佳叶无奈叹了口气之后,捻起端盘上准备和茶一起送去的葡萄干。

「虽说你发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在忙别人委托的事情时发呆,这倒是有点稀奇。」

「佳叶,那是妙英的葡萄干,还没端过去就吃完的话,我会挨骂……」

「反正待会儿我拿杏仁干过去就好了。爱铃也趁现在吃一些吧!你每次都太客气,在大家面前都不吃。」

说完,佳叶硬塞了几颗葡萄干在爱铃嘴里。

爱铃苦笑着,把总算降温的热水注入茶器内。

「好了,也帮我泡我的茶。在桃琳的房间对吗?我拿杏仁干过去。」

「嗯。」

把茶器和盘子摆在大型端盘之上,再端到房间去时,房里已经有四位宫伎围着圆桌而坐。

「我认为绝对是玉丽。」

「是吗?我觉得是珠燕耶……」

「我也是!」

「咦,可是,果然还是一开始的——啊,爱铃,你偷吃葡萄干吗?」

热中于聊天的宫伎们对这种事情特别敏感。

「呃,那是……」

「妙英,别那么小气,看,爱铃拿杏仁干来喔!」

「什么,是佳叶偷吃的吗?」

「怎么可能是爱铃。话说回来,珠燕和玉丽怎么了?」

佳叶把拿来的杏仁干先硬塞了几颗在爱铃嘴里才端出来。

「中午的宴会啊!呐,佳叶,你有没有发现太子殿下的样子——」

爱铃原本夹在腋下的端盘掉到地上,弄出很大的声响。

「……小狸猫,你搞什么?」

「对、对不起。」

「喂,桃琳,你说太子殿下怎么了?」

「我们在说,讨厌宴会出了名的太子殿下,似乎注意到珠燕或玉丽了。」

这次变成杏仁干哽在喉咙,爱铃激烈咳嗽。

「……这小妮子真是静不下来呢!」

「对、对不……起……」

「爱铃,喝茶、茶。」

爱铃伸手接下佳叶递过来的茶,姑且先把嘴里清空。她暗自心想,幸好茶是用温水泡的。

「……在宴会上对宫伎一见倾心,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我记得现任太子殿下的母亲,不也是宫伎出身吗?」

「是啊!而且即使她已经过世,皇上仍把她视为最重要的宠妃。」

「陈妃、李妃到最后还是比不上。」

——原来皇上最爱的人是慧俊殿下的母亲啊!

听慧俊说过,他的母亲最拿手的就是唱歌。

「姑且不管这些,你们根据什么认为太子殿下看上珠燕或玉丽呢?」

爱铃乖乖喝茶,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慧俊对宫伎一见倾心——这可不能装作没听见。

「因为原本那么讨厌宴会的太子殿下,只有宫伎跳舞的时候看得格外专注呢!」

「没错没错!唱歌和杂耍时,他都带着不耐烦的表情观赏,只有跳舞时,感觉有点这样——上半身稍微往前……」

妙英手肘抵着桌面,上半身稍微往前伸。其他宫伎们也点头同意。

——咦?

爱铃拿早已喝空的茶杯半掩着脸,以眼睛偷窥众人谈话的样子。

——只有跳舞时最热中,意思也就是说……

「等一下,就算他只有跳舞时看得最专注,为什么会扯到他对珠燕或玉丽一见倾心呢?」

「你好迟钝啊!佳叶,今天在宴会上有出场跳舞的,只有珠燕、玉丽等五个人而已呀!」

「既然有五个人在前面跳舞,为什么特别锁定是那两人?」

「因为要从那五个人里面挑选的话,当然只有珠燕或玉丽了嘛!」

——咦咦?

爱铃忍不住盯着空无一物的茶杯底部。

宫伎之中——应该说,除了慧俊和爱铃本人之外,没人知道太子和乡下来的宫伎有关系。

「说什么当然只有……论舞技,她们五人并没有差别呀!」

「技术上没有差异的话,就剩下长相了。」

「人的喜好各有不同,再说除了她们两人之外,明艳也是位美女吧!」

「美女归美女,但明艳没有她们两位的出身好。」

——咦咦咦?

话题中的珠燕是高阶贵族家的千金,玉丽则是大商贾的女儿,明艳这位宫伎是小康商贾的女儿,地位财力比不上珠燕和玉丽。

佳叶不以为然地缩回往前倾的上半身,靠向椅背。

「话虽如此,只是看过舞蹈,应该不太可能知道她们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儿吧!真蠢……」

「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啊!」

「过去早就因为某些嫌隙而反目的珠燕和玉丽,这下子愈来愈交恶了……」

「呐,你认为是谁?我觉得是玉丽,因为太子殿下从玉丽开始跳舞时,就一直盯着看了!」

——他看的人是我才对。

「是吗?我觉得珠燕跳舞时,他看得比较热中呢!」

「啊,我也是那样觉得。」

——就说了不是,他看的是我。

「佳叶认为是谁?」

「我哪知道,我完全没注意这种事。」

——都说了慧俊殿下看的人是我……

「爱铃呢?」

「什么?」

「你认为是谁?」

「……不晓得……也许慧……太子殿下只是欣赏舞蹈……?」

「啥?」

无法说出真相的爱铃,只能采取这种方式反击。

但是佳叶之外的宫伎们,全都露出睥睨爱铃的表情看着她。

「啊——啊,乡下人这么没神经真叫人羡慕。」

「真的……」

「听好了,小狸猫,我们宫伎呢!最重要的就是让那些有身分地位的人注意到我们,这可是关系到一辈子的事喔!」

「跟她说了也是白搭。你说谁会注意到爱铃呢?」

——慧俊殿下就注意到我了。

爱铃差点说出「没想到慧俊会送我梅枝」云云,硬是把话吞下去。

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回忆,不能为了这种情况随便说出口。

——再说……

慧俊虽然注意到自己,但爱铃不认为他对自己一见倾心。

她一开始就提过自己是被卖进宫里来。出身于贫穷农家,没有受过良好教养,也没有艳丽的美貌。

——全是因为他个性体贴罢了。

他只是怜悯我这个只身来到异地的小姑娘,才会邀我进入花园,摘梅枝给我。

今天也是担心我过得好不好,才会……

他问我好不好就是证明,我们不可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假如慧俊今天没有碰巧注意到我是旧识,并基于怀念过去而看我跳舞的话,或许就会如大家谣传的,把目光摆在珠燕或玉丽等漂亮官位身上。

比起注意整群同样衣裳的女孩子,欣赏在前面跳舞的美女才是天经地义的事。

全都是因为慧俊殿下太温柔了。

他说只看着我,但……

「不过要太子殿下注意到我们,并取得机会进入后宫,其实很困难。」

「进入后宫反而辛苦。反观高阶贵族,应该不错?」

「高阶贵族比较踏实。搞不好爱铃也有机会蒙到个官夫人位置坐坐呢!」

「哎呀,小狸猫还是别做大梦比较妥当。」

「……」

爱铃含糊笑了笑,仰头假装喝下早已喝光的茶。

这种话早就听惯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反驳。

但今天是好不容易和慧俊再度重逢的日子——现实刺耳又椎心。

「……啊,不好,我还有衣服要补。」

原本一直沉默的佳叶放下茶杯站起来。

「爱铃,来帮我,这衣服赶着用。」

「啊……嗯。」

「哎呀,要走了吗?爱铃,离开前再帮我添一杯——」

「倒茶这种小事自己来。你们的用具远比爱铃房间的气派不是?再说这套茶具也是桃琳的。」

「喂,佳叶——」

「好了,爱铃,快点、快点。」

爱铃被佳叶拖着离开桃琳的房间。佳叶嘟着嘴,气冲冲走在走廊上。

「别放在心上,你虽然不是美人,但至少比那些家伙可爱多了。」

「佳叶……」

「脸圆滚滚的,眼睛更是圆溜溜,说像狸猫也真的像狸猫……」

「……我一点也没觉得被安慰到喔!佳叶。」

爱铃忍不住笑出来,摇摇头又说:

「没关系,谢谢你,佳叶。……也对,这里的人们八成都没见过狸猫,狸猫比大家想像中可爱哟!」

「是啊!下次当着大家的面这么说吧!」

「嗯……」

佳叶的安慰令她欣慰。爱铃原本就没有要和谁竞争的想法,不过说来自己真的没资格和珠燕、玉丽等相提并论。

——但是,我自己单恋的话……总该可以吧?

只要不让任何人知道——当然也不能让慧俊知道,偷偷地进行,应该就无须顾忌谁了吧?

「……佳叶,要不要换个地方喝茶?」

「当然好。」

两人笑着往佳叶房间走去,正好从窗子看见升起的月亮。

差一点点就圆满的月亮。

——到了明天,月亮就圆了。

「……那么,兵部就这么办。还有其他事情报告吗?」

「请等一下,太子殿下。」

一名男子自成排的高官之中站了出来,朝着坐在高一阶位子上的慧俊,毕恭毕敬地低头鞠躬。

「有什么问题吗?王兵部侍郎。」

「关于刚才的讨论,似乎大幅削减了兵部的装备预算……」

「亥州内乱已经因为更换刺史而平定,既然如此,应该不需要重装备了。相反地,民间要求我们增加军马的生产。整体预算与去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改变了经费使用方式而已,因此我不打算追加更多预算。要是你有紧急用途的话,可以提出来讨论。」

「没有……」

男子苦着一张脸退下。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今天就到此为止。」

官吏们朝慧俊行礼后,彼此小声商讨着,一边走出旭日殿的殿厅。

慧俊留在殿里,坐在位子上过目官吏递交的文件,突然一抬起头,只见一名年轻官吏站在自己面前。

「怎么了?温慈云。」

「不,我只是在想闪避得真漂亮。」

「什么意思?」

名唤温慈云的青年意有所指地微笑着,放松原本站直的姿势。

「希望增加军马,只要把亥州的马匹撤回,应该立刻就能补足不够的数量。如此一来,明年的预算就可扣除马匹部分,顺势也扣除装备预算。……反正今年不减,明年神不知、鬼不觉地减少也一样。」

慧俊瞪了慈云一眼,视线再度回到文件上。

「兵部尚书早就知道了。」

「可是负责装备的兵部侍郎无法接受这点。」

「不喜欢就辞职呀!」

把文件放到旁边桌上,慧俊手肘摆在椅子扶手上支着脸颊。

「……猿国成立不过四十年。现在正是积蓄国力的时候,不适合把钱浪费在战争准备上。」

「是啊!民众也早已厌倦战争了。」

「只需要必须装备就好。我没打算为了一个官吏的自我满足,而打造用不上的战车部队。」

「我想你也不需要冗员吧!」

慧俊斜眼看向敞开门外能够窥见的花园,只见刚发新芽的树木随风摇曳,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刚才讨论时,升贵在场吗?」

「我方才入殿开会时,正好与那位少爷擦身而过,他带着小厮和狩猎装备不晓得出门去哪儿了。」

「意思是不太可能出席会议,是吗?」

慧俊离开椅子站起,将摆在一旁的剑插进腰带里,步下阶梯。

「总有一天会减少冗员。我要回去了。」

「啊,殿下。」

慈云叫住准备走出面对花园方向走廊的慧俊。

「别从那边出去比较妥当吧?」

「我讨厌绕路。」

「……真拿你没办法。」

慈云耸耸肩,也跟着慧俊一起离开殿厅。

忽然,慧俊和慈云两人同时拔剑。

咕。只听见一声呻吟,就见两名侍女倒在走廊上。

「……唔哇,这打扮有够不适合。」

「同感。」

仔细查看口吐白沫倒地的侍女,会发现只有身上穿的是侍女的服装,那张脸怎么看都是男人。他们两人手上各拿着一把短剑。

「怎么,不杀吗?殿下?」

「你才是呢!不动手吗?」

「本来是拔剑了,不过这种连隐藏自己气息都不会的刺客,欸,我想用刀柄打昏就够了。」

「这点我也同感。」

最后他们没动剑杀人,把剑收进剑鞘后,慧俊和慈云以脚尖一推,将两名已经昏厥、打扮成侍女的刺客,踢下花园去。

「反正抓起来拷问,只会得到同样的答案。」

「难得过到打扮这么有趣的,把他们绑起来推去游街,如何?」

「交给你吧!我已经懒得处理这些状况了。」

「看样子你已经习惯了。」

慈云朝着走廊远处叫唤,指示来人拿绳子来绑住可疑家伙。听到指示的卫兵们,连忙跑过来。

把这两个家伙交给卫兵后,慈云跟在慧俊后头。慧俊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悠哉走在走廊上。

「哎呀呀,这样子没完没了也不是办法,干脆斩草除根、永除后患,不是比较快吗?殿下。」

「我也想,但对方毕竟也是血亲。只要皇上还活着,我们就不能动他。」

「讲情分反而危险。」

「……」

面对慧俊的沉默,慈云苦笑,轻拍他的肩膀。

「你这点天真,更让人无法坐视不管。欸,时候到了,记得通知我一声,我愿意为你弄脏自己的双手。」

「……你这样说,我反而很难对你开口了。」

「因为你有让我弄脏手的价值,我才会这么说。」

慧傻稍微低垂视线想了一下,又抬起脸。

「我想加强东和殿四周的警戒,但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委托你这个户部郎中去办这件事,似乎不合情理……」

「区区小事,我马上召集值得信赖的卫兵。甚至不会有人发现我在办这件事。」

「……就从今夜开始,可以办到吗?」

「太阳下山之前如果配置完成,我会派人通知你。先告辞——」

慈云摆摆手走过慧俊身边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好一会儿后,慧俊回头看看花园那边抓到刺客的骚动,又再度缓缓迈开步伐。

这类麻烦事并不罕见,所以原本也没必要加强戒备。

但是今晚是满月。

还是别发生问题比较妥当。

琵琶发出激昂声响。

配合这首快节奏的曲子,舞者挥舞长衣袖,蹴地跃起,着地时翻转身体——但是这时候舞者踩到垂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披帛一角而一个踉跄。

「停止!」

尖锐的声音中止了琵琶的弹奏,舞者佳叶又摇晃了两三步才站稳脚步。

「佳叶,别忘了身上穿的衣服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无法随心所欲操控就是锻链还不够。」

「是……」

佳叶气喘吁吁地退到房间角落。

「下次上课前要练到能够跳完整支舞。下一个。」

负责指导宫伎舞蹈的贞琴,已是年近六十的中年女性,腰背仍然挺直,脸上总是带着严肃的表情。

贞琴环顾在场的宫伎后,目光停在站在最旁边的宫伎身上。

「爱铃。」

「是!」

「同一支曲子。」

「好的。」

爱铃来到房间中央。

稍微低垂眼睑,放低身子,摆出开始的准备动作。

与琵琶的声音同时大大舞动衣袖。

她的舞姿让人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

踏步及着地时几乎听不见脚步声,衣摆轻快翻飞,袖子和披帛飘动,丝毫不输给曲子的速度,

她喜欢跳舞。

只有配合音乐舞动身体的当下,才能让她忘却自己身处宽阔的宫里却过得窘迫,以及同样身为宫伎却只有自己生活悲惨。

但有一件事情她怎么样也不能忘。

曲子就快结束了,舞姿完美的爱铃突然乱了步伐。

她近乎诡异地大大摇晃脚步后跌倒。

「……到此为止。」

贞琴出声,琵琶停止演奏,爱铃也停止跳舞。

原本想要说什么的贞琴嘴才张到一半,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以严肃的表情点点头,只说了一句:

「下次要跳到最后。」

「是……」

爱铃静静回到房间角落。她的呼吸与开始跳舞前差不多,没有特别的改变。

这三年爱铃的潜力觉醒,过去不曾跳舞的她,从基本功开始练起,忙着杂务的同时还利用空闲时间独自练习。

——希望有一天能够跳给慧俊殿下看……

秉持着这个念头,爱铃就算面对严苛的训练、被自小习舞的其他宫伎嘲笑,都能够忍耐下来。

刚开始的第一年几乎无法称作是跳舞,不过到了第二、第三年,她逐渐赶上其他前辈宫伎。

但不可以太出锋头。

哪管自己的舞技成长多少,身为下女的她只会遭受嫉妒,不会得到称赞,因此最近爱铃总是刻意假装跳不好。

「珠燕。」

贞琴再度环视宫伎们,对衣裳华丽的其中一人开口。

「——你来跳『雪月梅花』。」

「是、是……」

宫伎之中最受赞誉的舞者——珠燕这么回答,却没有马上往前的意思,眼神充满着犹豫。

「怎么了?快点出来。」

「好……」

珠燕以十分正经的表情走向前。

——能够看到「雪月梅花」了!

其他宫伎同情地注视着珠燕,爱铃则在心中暗自雀跃,上半身略微采向前方想要看个清楚。

听到极为困难的「雪月梅花」,爱铃理所当然地想起与慧俊初相识的那一夜。那夜没有降雪,不过是个依旧寒冷的晚冬满月天。他为她插在发问的一株梅枝——

如果有一天有机会能够在他面前跳舞,无论如何都希望能舞出「雪月梅花」,让慧俊欣赏。

但是「雪月梅花」的曲子相当困难,没有宫伎能够完整跳完,即使爱铃有机会学,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因此只要有机会看人跳「雪月梅花」,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她也希望靠自己将它记住。目前宫伎之中学过「雪月梅花」的只有珠燕,爱铃总是很期待珠燕的舞。

大厅里一片静悄悄。

珠燕慢吞吞摆出开始的准备姿势。

琵琶响起。

最初是缓慢地,最后逐渐加速,激昂——

曲调加快时,许多地方必须单脚站立旋转或跳跃,停止时容易来不及保持身体平衡。珠燕拼命想要跟上曲子,可是当曲子突然减速时,她却绊到脚,跌在地上。

「……够了。到此为止。」

贞琴语带叹息地说完,琵琶声停止。

「可以了,珠燕,『雪月梅花』姑且到此为止。你爹拜托我务必要让你学会『雪月梅花』,不过现在看来似乎还不是时候。」

「……」

「如果你仍有心要学,任何时候都可以开口。今天就到这里。」

贞琴走出大厅,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才看了一半。

只有爱铃觉得失望。

「我也来学学『雪月梅花』好了。」

自言自语般的口气,但是以自言自语的音量来说,声音有点过大。所有人同时看向说话的人。

「……哎呀,您做得到吗?玉丽?」

气息还没调适过来,珠燕的脸颊微微抽动,以锐利的眼神看向说话的人。

「不学学又怎么会知道呢!既然珠燕您能够舞出一半,我应该也差不多。」

身穿不输珠燕的华服,玉丽面带浅笑回瞪珠燕。

「欸,这样吗……在旁观者看来,这舞相当简单是吗?」

「不不不,没那回事。只不过跳舞的人应该都会希望学学看『雪月梅花』,你说是吧?」

「欸……不让您试一下的话,您恐怕只会说大话。」

乍看之下两名美人脸上带着笑,实际上正以骇人的目光互相瞪视。其他宫伎们尴尬地来回看着两人。

宴会已经是昨天的事,昨天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慧俊太子对她们一见倾心的谣言。即使没有那件事,两人很早之前就已经互看不顺眼,气氛因此更僵。

——情况看来不妙。

没人注意到爱铃只是畏缩地站得远远,望着眼看就要互咬的珠燕和玉丽。

「喂,你这是侮辱珠燕的舞蹈吗?」

「什么嘛!我才想说说你们呢……」

最后珠燕和玉丽,以及各自的拥护者全都加入这场争执。

平常练习完之后,所有人总会马上返回宿舍洗去汗水,现在却因为开始吵架而无法离开,于是佳叶拉拉爱铃的袖子,小声在耳边说:

「爱铃,继续看下去的话,可是会没完没了。」

「啊,说得也是……」

爱铃与佳叶绕到人墙之后,偷偷溜出练习场。

「好可怕……」

「有必要为了成为皇上妃子这么剑拔弩张吗?」

「……佳叶,你对那种事情没兴趣?」

「没有。那种事情只会带来麻烦。」

提到这类事情,佳叶倒是很看得开。

「那么,对慧……太子殿下,也是?」

爱铃的声音有些激动,忍不住缩缩脖子。佳叶只是瞥了爱铃一眼,一样不耐烦地回答:

「没兴趣。他外表看来还可以,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还可以……」

而已?

「爱铃喜欢那一型的?」

「什么?」

爱铃不自觉停下脚步,佳叶没注意到,仍迳自往前走,走了好一段路才回头。

「你干么停下来?」

「啊啊啊,对、对不起……」

「脸好红喔!我不过是问『你喜欢哪一型』而已,你也太夸张了吧!」

「我吓了一跳……」

小跑步赶上佳叶后,两人再度并肩前进。

「因为我没有想过什么样的人才算好……」

「啊啊,再说,你好像对这类事情没兴趣似的。」

佳叶擅自认同自己的答案。事实上爱铃一直以来只想着慧俊,从来不曾考虑过其他人。

「好了,快点,我们要赶在大家回来前,抢先一步泡澡。」

「嗯。……啊,佳叶,有件事情想拜托你……等一下能不能借我腰带?黄色的,明天还你……」

「好是好,不过还真难得,你要做什么用?」

「系在腰上……」

「腰带当然是用来系在腰上,这不是废话吗……」

爱铃没有开口,因此佳叶也没再追问。

今晚,是满月。

爱铃穿上从已婚不再当宫伎的前辈那里,拿到的浅红色宽袖衣裳,以及红底刺绣花样的短摆上衣,系上向佳叶借来的黄色腰带。

仔细扎起白天洗好的头发,插上银色发簪,肩膀披上桃色的薄披帛,嘴唇沾上一点朱红。

月亮升起了——

教坊宿舍里每个人都在熟睡,只听见微风扰动花园树木的声音。

爱铃悄悄离开房间走到外头,注意不发出脚步声。

春天的满月没有云朵遮挡,发出朦胧的光芒。

爱铃翻飞衣摆奔跑。轻巧的脚步几乎听不见鞋子的声音,没有妨碍夜晚的宁静。

路早已记住。

那一夜旁徨的她,在他的护送下走过的路,这三年间,爱铃曾经好几次走过这半段的路。

因为怀念,双脚忍不住就会来到附近。

但是那座花园若是没有主人许可,任谁都无法进去。

继续往下走,就会被卫兵发现——

爱铃来到长围墙中断的地方停住,围墙对侧就是那座花园,只要抬头看,就能够看到东和殿的屋顶。这里可不是她能够随意出现的地方。

犹豫了好一会儿,爱铃悄悄从围墙暗处窥视大门。

有人站在那里。

原本以为是卫兵,但那个人没有和卫兵一样立正不动,而是双臂交抱,靠着围墙仰望月亮。

「啊……」

爱铃不禁惊叫,那人转过头来。

「是爱铃吗?」

「是……是的……」

「出来吧!我已经交代其他人离开了,不要紧。」

「好的……」

爱铃战战兢兢地出现在月光下。慧俊主动走近她。

「对不起,我这么晚才来……」

「没那回事。你真的来了。」

「是的……」

在慧俊的引导下,爱铃穿过大门进入花园。

那儿有着和记忆中一样的景色。

流水、池塘和花草,连那棵折下树枝的梅树也仍旧没变。

「还记得吗?」

「记得……」

爱铃握紧颤抖的双手。

慧俊看到这样的爱铃,微笑缓缓走向前。

「春天的花朵就快绽放了。……可惜夜里没办法让你清楚欣赏到。」

「我看得见。因为月……很明亮……」

「是吗?」

转过头的慧俊点点头。

「……也是,今天的月光分外明亮,也能清楚看见你的脸。」

「我的……」

在慧俊的凝视下,爱铃缩起肩膀,看着地上。她知道自己的脸颊好烫。

沉默了一会儿后,慧俊低声说:

「……果然过了三年,女人都会改变。」

「咦?」

爱铃自认为没什么改变,原来在慧俊眼里看来,自己变了吗?——紧张的情绪一下子变成不安,她忍不住睁大眼睛仰望慧俊。

慧俊的笑容一样没变,低头看向爱铃。

「三年前只是惹人怜爱的小女孩,现在已经出落得这般美丽了。」

「说起来,三年前的我也还是小孩子——」

——变美了。

……变美了?

「咦……咦咦咦?」

大声惊叫完,爱铃连忙用双手捣住嘴巴,往后退了几步。

「爱铃?」

「不、不会吧……」

忍不住脱口而出的是爱铃的真心话。

当时的他认为这个乡下来的小姑娘惹人怜爱,已经相当出人意料了,现在还说她变美了——刚刚的话,是不是听错了?

「为什么要那么惊讶?」

「因、因为……我、我像……狸猫。」

「狸猫?」

这次换慧俊愣住,旋即又笑了出来。

「啊啊,这么说来,我记得你之前提过。」

「现在大家还是那样叫我,所以……」

「到底哪里像狸猫了?我不晓得是谁这样叫你,看来你四周全是一些有眼无珠的家伙。」

岂止是她四周,爱铃认识的所有人里头,只有慧俊不觉得她长得像小狸猫。

慧俊苦笑着,朝睁大眼睛僵在原地的爱铃伸出手。

「你特地来了,就别站在这里说话,进来吧!」

「进去……里面?」

「房里准备了茶。」

「……」

爱铃再度说不出话来,原本还以为他们会和之前一样站在花园里聊天。慧俊执起爱铃的手用力拉拉她。

「慧、慧俊殿下……」

「我之前也说过,别那么疏远。」

「……」

——那么疏远会让我觉得孤单。

爱铃记得慧俊确实说过。

她静静深呼吸后,打定主意朝慧俊走去。

慧俊也露出安心的笑容,重新轻握爱铃的手,这次放松拉着她的力量。

自己的心跳响彻脑袋。

他的手比记忆中更大、更强有力,血液仿佛从手触碰的地方直接灌进体内般炙热,那究竟是自己的热度还是慧俊的,爱铃不清楚。

一步又一步好不容易迈出步伐,僵硬地吸气,爱铃嗅到了新草与湿土的气味。

这条路感觉长到快叫人晕过去,但事实上快步走的话,很快就能走到小路尽头通往建筑物的阶梯。

颤抖的膝盖勉强上了楼梯后,来到面对花园的房间,房内点亮着灯,从房间外可看见里面摆着桌椅。

「……这是慧俊殿下的房间吗?」

「是的。平常见客是在对面那栋建筑,我一个人独处时,就在这边。」

——也就是说,这里可说是慧俊私人的空间了?

「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

就算房间主人这么说,爱铃仍战战兢兢地踏入房内,仿佛正在偷偷潜入。

房间相当宽敞,看不到什么奢侈品,仅有桌子、堆着许多书卷的架子,以及挂在墙上、装饰这房间唯一的一帧挂轴。爱铃心想:贵族出身的官位房间,装饰比这里要华丽多了。

「我现在就来泡茶,你坐那边——」

慧傻话说到一半,不自然地中断。

「……慧俊殿下?」

「不,没什么……」

爱铃看看他,只见慧俊在茶具前似乎不晓得该从何处下手。

啊……

按照一般逻辑推想,太子平常不可能自己泡茶喝吧!就连宫伎们也都是喝爱铃泡的茶。

「我来吧!」

「……」

爱铃忍不住对难为情转过头的慧俊,绽出一抹笑容。

「请让我来,我的茶泡得很好喔!」

「抱歉,我还说我要泡……」

「没关系。——爱铃僭越了。」

爱铃依序打开茶叶的盒子,挑出两个有印象的味道。

「我想这应该是『早春雨』和『晨露茶』,这里头我只知道这两种……」

「喝哪一种我都没意见,事实上我连茶叶名称都记不得,大概都只有含糊的印象……」

「我还自告奋勇要泡茶,真是太鲁莽了。——」慧俊自书自语说着,爱铃反而松了一口气。

「那么,我来泡『早春雨』,请稍等一下。」

「好……」

对于爱铃来说,这只是平常的工作。慧俊佩服地看着她熟练地摆好茶具、舀一瓢热水。

她俐落但比平常细心地泡好两人份的茶,隔着小桌子与慧俊对坐。

「原来如此。……你对于泡茶也很拿手。」

喝下一口茶后,慧俊说。爱铃这才总算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幸好没弄错茶叶。」

「看样子我过去从来不曾用心喝茶。」

「我也是来了这里才学会泡茶的方法。大家都带了好多茶叶来,弄错的话可就糟了……」

慧俊突然自茶杯里抬起头。

「直到过到你我才知道,宫伎的来历各有不同。贵族千金等等比较高傲,和她们待在一起,想必很辛苦吧!」

「不会……」

爱铃缓缓摇头。

「在习惯之前确实很辛苦,不过我本来就和大家不同。我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乡下姑娘,而各位都是出身自有教养的好人家……多亏有各位教我许多,我才能学会泡茶种种事情。」

「……」

「我觉得自己非常幸运。假使我的生活困苦,也是命中注定的,可是现在的我却能够穿这么漂亮的衣服,还因为卖身的关系而能够养家、送弟弟去念书,虽然不是很多,不过至少能够拿到薪俸。」

——对了。

要是能够见面,有件事情非说不可。

爱铃抬起头,直视着慧俊。

「我一直想要向慧俊殿下您道谢。」

「……道谢?」

「前阵子秋天时,我们村子再度歉收。我从弟弟写来的信上知道这件事……原本以为这次恐怕必须卖掉妹妹了。」

听说今年秋天的收成比起自己被卖掉的那年还糟,爱铃立刻把仅有的几件衣裳拿到京城市场上变卖,换得微薄的金钱寄回家去,但她知道那样仍旧不够。

「但下一封信里告诉我,京城的官员巡视各处村庄后,交代歉收的村落缴交一半的税金即可……因此也就不需要卖掉任何人了。」

书信的往来也很花钱,因此每次爱铃总是写三次信才能收到一次回信,这次或许是因为家人很开心吧!爱铃很快就收到回信了。

信上写道:「姐,请不用担心——」

爱铃哭着读完第二个弟弟写来的信。

当时,皇上已经卧病在床,无法亲自执政。

「我听说代替皇上主政的人……是慧俊殿下。」

「……」

「过去从来不曾这样,不管收成多么恶劣……所以……」

「我——」

慧俊放下茶杯,闭上眼睛。

眉间轻蹙。

「……什么也不知道,直到三年前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国家富裕丰饶,而且深信不疑。」

「慧俊殿下……」

「听了你的话之后,我仍旧难以置信,因此决定要用自己的眼睛亲自看看……后来,我第一次离开华安,去了申州、寅州、午州……也去了卯州,还去过你的故乡三狐村。」

「咦?」

——这件事情弟弟的来信上,一次也没提到过。难道是村里的人都没发现吗?

慧俊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

「……我,真的太无知了。虽然没办法看尽猿国的一切……但我很清楚自己所学、所见所闻,是多么肤浅、狭隘。」

睁开眼睛,慧俊看着爱铃,微微一笑。

「你就是真相,爱铃。我愚昧,身为太子却没想过这身分多么沉重,而你告诉了我这点。……我才必须向你道谢。」

「没那回事!」

爱铃站起来,跌跪在慧俊脚下。

「对不起,我……请忘了我说过的那些话……」

她祈祷似的双手合掌,紧闭双眼低下头。

——我太多嘴了,仗恃着慧俊的温柔,对他说了多余的话。

因为他太温柔了……

——定不会听过就算。

既然那次前往三狐村没人知道,慧俊一定曾经偷偷巡视各地。就爱铃所知,光是卯州到申州的路就绝不好走。

——搭乘小舟走在混浊河川上、满地石块的街道……我害慧俊去了那些地方。

「……你没有必要道歉,也没有必要向我下跪。」

听到声音在近处,爱铃睁开眼睛,就看见慧俊同样跪在自己面前。

「站在他人之上的人,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处于他人底下。」

「底下……」

「是的。站在最高处的意思,就是底下必须有人支撑,才能够站在上面,因此在上面的人,必须为那些支撑自己的人工作才行,亦即必须把自己置于比那些人底下的位置。」

慧俊轻轻用手指擦去爱铃眼眶渗出的泪水。

「你向我下跪的话,我也要向你下跪。……我们真的很像呢!」

「……」

爱铃有些了解慧俊的意思。

但是爱铃仍旧缓缓摇头。

「我们没有办法相像。」

「没那回事。」

「没有人会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嗯?」

「慧俊殿下看见了我,可是……没有人那么认为。」

「什么意思……?」

爱铃低头,断续说出宫伎之间的流言,不过她没说出珠燕和玉丽的名字。

「我……对在前面跳舞的宫伎?」

「所有人都那样认为……」

「真……叫人惊讶。」

慧俊单膝跪在爱铃面前,搔搔额头。

「欸,一般人的确可能会以为,我是注意到引人注目的那几位宫伎,不过这误会真麻烦。」

「误会……」

「当然是误会,我从头到尾只看着你而已。」

听到慧俊再次澄清,爱铃哽咽。

「她们说是在前面跳舞的宫伎?……我连她们的长相都想不起来,是有两、三个人吗?」

「五人。」

「有那么多啊!我向来不在乎那些流言,反正过阵子自然会平息,你应该不会真的相信那些流言吧?」

「没……我也不信……」

——他是说真的?

除了我之外,都不……记得?

「那就好。不管其他人说什么,真相只有一个。」

「好……」

原本以为现场有美人跳舞,慧俊多少仍会把视线转移过去,没想到他却这么干脆地否认……

怎么办?我好开心……

「爱铃?」

「是、是!」

「怎么了?快点坐回椅子上吧!地上很冷喔!」

「对……对不……」

「欸,我不是说了不用道歉吗……」

苦笑完,慧俊起身,爱铃也连忙跟着站起。

「那、那个、茶……再来一杯,我来泡。」

「啊啊,麻烦你了。」

一阵稍强的风吹进来,房里的灯光摇曳。

两人都沉默不语后,四周变得一片寂静,似乎连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也能听见。爱铃小心翼翼地注入茶。

「……你还能够再出来吗?」

「咦?」

「我出现在教坊的话,恐怕后头会有很多问题。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不过如果你还能够像今晚这样过来的话,我会很高兴。」

「……」

慧俊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

「我……还能够见您吗?」

「我想见你。」

慧俊以稳重的微笑及不可能听错的语气说。

「事实上这三年间,我不断地想见你。……但是,我认为自己仍是愚蠢的太子,没有脸见你,所以始终无法相见。」

「……」

——不会吧?

「我虽然还是很无知,但自认比起三年前稍微长进了一点。如果你能够答应,我希望最近还能够见你。」

「……」

——我……

我也……

「……我本来打定主意,在成为能登上殿厅的舞者之前,不能与慧俊殿下您见面……」

「爱铃——」

「我的舞蹈……还不够好……」

——所以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看到。

就算想见面,就算为了能见面而努力着。

慧俊笑着伸手轻触爱铃的头发。

「我们还是见到面了……」

他以手指梳理完一绺浏海后收回手。

「我们彼此各退一步吧!否则……见不到面实在太寂寞了。」

「好……」

「……别哭啊!爱铃。」

「好……好……」

想要克制却无力阻止眼泪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开心及几分困惑。

——这次真的好像在做梦……

如果这是梦,真希望黎明不要来。

「真伤脑筋。……我该怎么做,你才肯停止哭泣?」

「对、对不……对、不……」

「用不着道歉……」

慧傻笑了笑,接着表情变得严肃,手有些犹豫——最后叠上爱铃的手。

——好像在……

作梦。

「爱铃?」

爱铃知道慧俊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她好一阵子无法停止流泪。

「……佳叶,这个,谢谢你……」

看见爱铃递出折叠工整的黄色腰带,佳叶忍不住皱起脸。

「你怎么了?看起来很想睡的样子。」

「昨晚有些睡不着……」

「有些?你几点睡?」

「大概是天亮左右吧……」

爱铃心里想着如果那不是梦,该回去了、该回去了,结果却在慧俊的房间待到黎明时分。

……因为,每次只要想到差不多该回教坊了,慧俊殿下就会说:「你要回去了吗……」

听到慧俊这么说,爱铃没办法说:「是的,我走了。」就回教坊。说起来爱铃原本也不想太快回来。

「……欸,连你也会有睡不着的时候……还能够去练舞吗?」

「嗯……」

用衣袖遮住嘴,大大打了个呵欠后,爱铃摊开手掌拍拍自己的双颊。

「要去。出发!」

「……你可别边跳舞边睡觉喔!」

「嗯——我会努力避免……」

才和佳叶一起走出宿舍,就过上一阵暖风吹动衣摆。

眼睛因为温和的日光而眯起,佳叶也打了一个呵欠。

「就算不是你也想睡觉了。」

「佳叶,你可别睡着。如果看到我快睡着,要叫我起来喔!」

「我才不干呢!」

她们悠哉笑着往练习场去,这时爱铃发现宿舍的前庭站了位老人,满是深刻皱纹的脸上蓄着雪白胡须,粗布衣服的腰际挂了块红布。

「……」

——分别时,慧俊曾说:

「有位园丁名唤伊福,是个白胡须的老爷爷,负责打理这座花园。下次我想见爱铃时,会请伊福拿着红布,你再上前和他说话。」

「爱铃?怎么了?」

——如果那不是梦。

「……佳叶,你先进去吧?」

「好是好,不过……那位不是负责这附近花园的园丁吗?你认识?」

「嗯。我去和他打声招呼……」

「好,你可别迟到了喔!」

佳叶先一步走开,爱铃连忙进入花园。

「……请问是伊福爷爷吗?」

有些驼背的老园丁看了看爱铃的脸,原来的细眼睛愈眯愈细。

「是的,在下是伊福。您就是爱铃小姐吧?」

「是的,我是爱铃。」

「那么,在下替太子殿下带话给您:『你今晚应该很累,明晚见。』」

「明天晚上是吗?」

慧俊今天也应该很累吧?想到这里,爱铃莫名觉得开心。

「请帮忙告诉他爱铃知道了。」

「有什么变动时,请尽管告诉在下,在下会代为转告太子殿下。」

「好的,谢谢您……」

点点头,伊福自腰上把那条对园丁而言太醒目的鲜艳红布拿下,收入怀中。

「太子殿下是个好人,只要是为了殿下,在下不会碎嘴,您大可放心。」

「好……」

欠身行礼完,爱铃离开花园回到小路上。

吸了一大口气,迈步跑去。

明天,晚上。

……这不是梦。

「佳叶、佳叶!」

爱铃追上先走的佳叶,绕到她面前。

「拜托,明天借我腰带!只要一个晚上就好!」

「又要借?……什么颜色的?」

「嗯……啊,绿色。」

「这次是要做什么用的?」

「系在腰上!」

「……」

「啊,要迟到了!今天也一起加油,佳叶!」

只见她莫名开心的模样,也不晓得她的睡意跑哪儿去了。爱铃轻快一转身,快步跑开。

佳叶叹口气后,泰然自若地跟在她后头走。

现在仍是宁静的春天。

「今天——」

爱铃在慧俊前面轻轻摆上第二杯茶。

「听说我们将要出席升贵亲王殿下的宴会,慧俊殿下也会在场吗?」

「升贵的?不,我不会去。」

慧俊因为茶香眯起眼睛,慢慢啜了一口。

「……升贵的宴会,也就是升贵主办的吧?他不曾找我去参加过他的宴会,再说升贵经常举办私人宴会。」

「是这样……吗?」

爱铃也在自己的杯子里注入茶水,接着在慧俊旁边的位子坐下。第一次进来时原本隔着桌子面对面的椅子位置,在爱铃多次来访期间,不知不觉挪到了慧俊座位旁边,一起面向花园。

「升贵是我弟弟,不过我们的感情没有特别好。」

慧俊苦笑完,把装着荔枝干的器皿推向爱铃。

「如果不讨厌的话,别客气。」

「啊……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摘下一颗咬下一角。在宫伎们喝茶的场合不能踰矩,身为太子的慧俊却说不用客气,真的很奇怪。

「……您们感情不好吗?」

「谈不上感情好或不好,我们基本上不曾一起生活过。」

「咦?您们不是兄弟吗……」

「我们同父异母,因此在不同地方长大。我很早就知道有这个弟弟在,也一心想着要与他见面,不过对方似乎很讨厌我。」

不曾一起生活,如何能够断定对一个人的好恶呢?——爱铃不解偏头。

「……如果是我,我会很高兴有慧俊殿下这样的哥哥。」

慧俊脸上的笑容看来像微笑也像苦笑。

「我记得你是家里最年长的孩子?弟弟妹妹可爱吗?」

「是的,弟弟妹妹们都很可爱。」

「这样啊……你的弟弟妹妹们有个好姐姐呢!」

「升贵亲王殿下也有个好哥哥。」

「嗯?」

月光穿过云层照射下来。今晚虽只有半月,附近一带仍稍微明亮了起来。

「我猜想或许升贵亲王殿下是因为不了解您,才会讨厌您这位哥哥。」

爱铃微微一笑。

「您们好好见个面、谈一谈,我想亲王殿下一定会明白慧俊殿下是多么了不起的哥哥。」

「……」

慧俊惊讶地缓缓眨眨眼,接着低下头,视线望向下方,眉间微微刻划着皱纹。

「爱铃……」

「我在。」

睁开眼睛直视着爱铃的脸上,带着可谓严肃的认真表情。

「……慧俊殿下?」

「爱铃。你出席升贵的宴会时,什么也别说。」

「咦?」

还没开口问这是什么意思,慧俊已经抓住爱铃的手,用力紧握。

「记住了,不管升贵说什么,静静听就好,绝对不可以出声。我……不能让人发现你和我有关系。」

「什……么?」

爱铃原本就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和慧俊亲近的事,也没有打算说出去。她认为没身分的普通宫伎,照理说不应该出现在太子的房间里。

慧俊绝对没有轻视爱铃。

然而现实就是他们两人的地位天差地别,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想到他们之间会有的关联。

「没有人会想到……我和慧俊殿下……有关系。」

「没有人想到反而比较幸运。……唯独你,我不希望你被卷进来。」

「咦?」

——不希望我被卷进去——他是不是这么说了?

「呃,慧俊殿下……?」

「听好了,爱铃,绝对、绝对不要说话,也不要出现不寻常的反应,要和平常一样不当作一回事。」

「……」

「理由……我现在不说,等你去了宴会,自然就会知道。」

被握到发疼的手,以及锐利到可谓恐怖的视线,这些是爱铃不曾看过的慧俊。

——不太懂……

虽然不懂,但是……

「我会……照着慧俊殿下所说的做。」

爱铃以笑容回应。

「别担心,就算出席宴会,我也不过是待在角落而已,不会说一句话,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

慧俊这才放松了表情,放开爱铃的手。

「抱歉,弄痛你了吗?」

「没……」

「我忍不住说了些吓人的话,如果没事当然最好。……我也希望不会有事。」

——啊……

慧俊温柔的眼神之中,搀杂着些许寂寞。

爱铃总是能够注意到这点。

「不过真可惜,难得爱铃要跳舞,我却没办法亲眼看见。」

「……只要是为了慧俊殿下,我随时都可以跳舞。」

——即使注意到慧俊的寂寞,却不晓得该如何替他消除,只能陪他聊上一晚。

尽管如此,假如有什么我可做的,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帮上忙的——

「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任何时候都可以,尽管告诉我。」

「爱铃……」

慧俊手支着脸颊眯起眼睛看着爱铃。

「肩膀可以借我吗?」

「什么?」

「我有点睡意了。」

「啊,既然这样,我该回……」

「别回去。肩膀借我就好。」

慧俊将自己的椅子挪近爱铃,侧着身,把头靠在她的肩上。

「咦……咦咦?」

「一会儿就好。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做吗?」

「话是那样没错……」

左边肩膀上感觉到重量,脸颊上感觉到不是自己头发的触感。

手臂上感觉到紧靠着的体温。

该怎么办才好……

悄悄看了看,只见慧俊紧闭双眼。真的睡着了吗?

「……」

从那张昏暗灯光下的睡脸上,爱铃突然感觉似乎看到了三年前的慧俊。

——那时候……

慧俊为什么会在外头呢?

那季节出外散步稍嫌冷了点。爱铃现在仍记得那夜晚风的寒冷,也记得慧俊的温柔是多么温暖。

——我感觉寂寞而看着月亮……

「爱铃。」

「嗯?」

「谢谢。」

慧俊闭着眼睛靠着爱铃的肩膀说。

「……委屈你了,不过有你在的夜晚,我很开心。」

——因为寂寞……

月亮显得好远。

「我……没觉得委屈。」

「……是吗?」

「是的。」

爱铃对睁开眼睛的慧俊露出笑容。

「我也很开心。」

「……是吗?」

「是的!」

「……肩膀可以再借我一会儿吗?」

「好的,尽管用。」

慧俊再度闭上眼睛。

云遮住半月,爱铃也轻轻闭上眼睛。

那场宴会从太阳下山后开始。

会场里点燃上百支描绘着花朵图样的蜡烛,只见盛满大量费工夫料理的大型器皿与美酒陆续送来,摆满整张大圆桌。

列席者有八人,全是身穿缀满金银线刺绣华丽衣裳的年轻男子。

只有八个人,却使用与上百名贵族高官齐众的宴会场地同样的殿厅,招来的乐师与宫伎们也与那时人数相当。

「来吧——喝!唱歌!跳舞!今晚的客人是我的朋友,替我好好招待他们!」

服饰最为华丽的男子,张开双手大声说完。宫伎们纷纷欢声雷动,一个个往客人四周聚去。

「……佳叶,那位就是升贵亲王殿下?」

「是啊!」

爱铃从会场的角落偷窥着坐在上座的男人。与身材修长、外表比年龄稳重的慧俊不同,他的个子不高,坐相难看地把脖子埋在衣襟里,张嘴大笑的模样让他显得十分孩子气。

「不像……」

「呃?和谁?」

「慧……太子殿下。明明是兄弟。」

「同父异母就是这样吧!我记得据说那家伙比太子殿下小一岁。」

「十八岁呀……」

还没有轮到她们上场,所以佳叶无趣地望着圆桌那儿的酒宴。

「真是奢侈。」

「……佳叶,你不是说前阵子的宴会寒酸吗?」

「那是因为前阵子的宴会真的很寒酸,而今天的则是奢侈过头。」

随侍在侧的漂亮宫伎小声说了些什么,其中一名年轻男子自怀中拿出貌似玉璧的东西,带着意有所指的笑容快速递过。

「哪,今天的客人都是贵族吗?」

「应该是吧!看,那副大方的样子。你也过去随便说两句应酬话,如何?搞不好可以拿到些好东西喔!」

「不要……」

想到可以贴补家用,爱铃当然也想要金银财宝,但看了聚集在那儿的那些人,她一点儿也不想坐在他们身边。

——我只愿意坐在慧俊殿下身旁……

「佳叶呢?要去说些应酬话吗?」

「我才不要。你要我去靠近那帮没教养又懒散的男人吗?」

「……你也不愿意对吧?」

两人一起躲在大柱子暗处缩缩肩。

宫伎们在持续演奏的乐音中表演歌曲。接着轮到珠燕上场跳舞,爱铃和佳叶也混在其他宫伎里,在后头伴舞。

没有人看着自己。

慧俊不在。爱铃今天深刻体认到这点。

——慧俊殿下不晓得怎么样了……

今天的宴会从日落后开始,因此大概会持续到三更半夜。早上虽见到园丁伊福,但他没有拿着那条红布。慧俊没有要我过去,可是现在却莫名地想见他。

没有人注意到爱铃不开心的表情。舞跳完后,年轻贵族们大声喊:

「太精彩了,珠燕!」

「不愧是珠燕,过来,过来这边。」

珠燕面露娇艳的笑容轻轻一行礼,缓步走到升贵面前。

「一阵子不见,你又变得更美了!」

「多谢夸奖。」

「舞跳得真是精彩。给你些赏赐吧!」

散漫地坐在扶手椅上的升贵,要两侧随侍的宫伎在酒杯里盛酒,并示意站在身后的侍从拿来装着各种宝石手环、发簪的盆子。

「哪一个好呢?红色适合你,就赏你这支发簪吧!」

「哇,谢谢您,升贵殿下。」

珠燕语气中带着雀跃,若无其事地碰碰升贵的手接下发簪,开心欣赏一会儿后插在头发上。

「看起来如何?这作工真是精致巧妙,升贵殿下真有眼光。」

「很好看啊!挺适合你的。」

「哎呀,升贵殿下,您不看我跳舞吗?」

玉丽从珠燕身后朝升贵抛个媚眼。贵族们鼓掌大笑。

「玉丽和珠燕还是老样子——」

「哈哈哈……接下来是玉丽吗?」

「好啊!跳舞跳舞!」

还没来得及休息,爱铃等人又要为玉丽伴舞。

跳完一回的珠燕在玉丽跳舞时,也好整以暇地坐在升贵旁边不断找话题聊,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结果,上次宴会时,慧俊对珠燕或玉丽其中一人一见倾心的谣言,还没分辨出真伪,已经烟消云散,最近已经不再有人提起这话题。

也就是说,因为她们两人谁也没有受到慧俊召见。

只有她们恶劣的交情仍旧持续恶化。玉丽跳完后,推开其他宫伎,坐到升贵身旁,与珠燕各据一边。

「哈哈哈……玉丽的舞也很精彩。好,也给你赏赐。」

「欸,您真是大方……」

「别闹脾气嘛!珠燕。我可是和我那个小气的大哥不一样喔!」

正准备再度退到房间角落的爱铃,瞬间停下脚步。

「是啊!完全不一样。上次的宴会真是无聊透顶。」

「怎么?你有参加吗?」

「拒绝不就好了,真蠢。那种宴会,准备的酒还不够我们喝醉呢!」

升贵鼓起喝酒染红的脸颊,冷哼一声。

「别穿得太华丽,别喝太多酒,料理别准备太多,选白天举行,免得浪费蜡烛和灯油,不要胡乱给赏赐。那个小气太子殿下,根本不晓得钱该怎么用吧!」

爱铃慢慢地、一步步踏着地板,回到柱子后面。

「那个小气太子殿下要继承帝位,您怎么看,升贵殿下?」

肌肤苍白的贵族,从桌子对侧以采寻的视线看着升贵。

「是啊!升贵殿下,对我们来说这样下去一点也不有趣。」

「父皇也说了,太子对于政务的意见太多,他应该分配些工作给我们而不是自己一手抓,必须采取更稳重的态度,否则当不了皇帝……」

其他贵族也一同露出轻笑,小声地和升贵说话。听到那些话的宫伎们,也跟着开始骚动。

「的确,那位太子殿下如果当上皇帝,我们上场的机会只会愈来愈少……」

「咦,升贵殿下会成为皇帝吗?」

「这么说来,听说卧病的陛下对于继承的事,还有些犹豫……」

升贵突然放下酒杯大笑。

「哈哈哈……怎么,你们都觉得由我来当皇帝比较好吗?」

听见那个大声到可谓傲慢的声音,殿厅里瞬间一片安静。珠燕和玉丽同时回答:

「当然喽!」

「请您要当上皇帝,升贵殿下。」

两名女人互柑交换了犀利的视线,被夹在中间的升贵露出微笑,环视列席的年轻贵族们。

「你们当然也这么认为吧?」

「——当、当然!」

「您下定决心了吗?升贵殿下!」

「蠢蛋,现在还问那什么问题?我从以前就一直打算要继任帝位啊!」

不悦地嘟嘴,发出一声冷哼后,升贵饮尽杯中酒。

「那个石头小气鬼已经把自己当作皇帝,到处干涉。不过他要忙也只有现在。无论如何,帝位都会是我的!」

「没错,升贵殿下。」

「请务必当上皇帝,到时别把我给忘了,拜托您。」

「哈哈哈……很好。来吧!唱歌!跳舞!今晚是提前庆祝!接下来轮到谁?」

音乐再度奏起,宫伎们开始唱歌。

爱铃躲在柱子后面,双手遮住自己的口——

眼睛睁得老大。

她屏住呼吸,克制住浑身颤抖。

——不要……

我不要、不要。

我现在只想立刻走出去,离开这个地方。

无论升贵说什么都要保持沉默,绝对不能出声。——慧俊如此交代的理由,爱铃现在懂了。

——他们明明是兄弟……

明明有位那么温柔的哥哥。

弟弟只把慧俊看作是对钱财斤斤计较的无趣家伙。

错了……

是因为慧俊了解华丽的宫殿之外、热闹的都城之外,还存在着现实。他曾经靠着自己的双脚走过,用自己的眼睛看过、确认过。

正因为他清楚,才懂得节省,不喜欢把钱花在只供贵族高官玩乐的宴会上。

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爱铃甚至没注意到那是因为愤怒。

——明明什么都不晓得……

对于慧俊殿下的事情,明明什么也不懂……

对,因为他们不懂。——这对几乎不曾一起生活的兄弟,弟弟只把哥哥当作是自己成为皇帝的绊脚石罢了。

然而,慧俊清楚这一点。

他知道弟弟怎么看自己,才会对爱铃说出那番忠告。

就算对升贵的态度感到失望,也绝不会多做批评。——无论原因为何,一个小小宫伎对亲王出言不逊,弄不好恐怕会送命。

——慧俊殿下……

愤怒转变成了同样强度的悲伤。

七位贵族在场,却没有一位反驳,就连原本力主自己受到太子青睐的珠燕和玉丽,此刻也抱着升贵的大腿。

没有人认同慧俊,这是多么感伤的一件事。

——可是……

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还很多事地向他说:「你们谈一谈,亲王殿下就会明白慧俊殿下是多么了不起的哥哥。」

我也……没能懂慧俊殿下的孤单……

如今只想马上前去道歉,只想早一步离开这地方,告诉他希望他成为皇帝。

否则我恐怕会开口大吼……

「爱铃。」

佳叶突然抱住爱铃的肩膀。

「再忍耐一下。」

「佳叶……」

「没关系,我们只是最低阶的宫伎,只要尽到在后面伴舞的义务,谁都不会注意到我们。」

「……」

「只要跳舞就好,听到了吗?什么也不要想,这样子不舒服的感觉,很快就会消失了。——来,吸气,吐气,接下来轮到我们喽!」

在佳叶支撑下,爱铃勉强反覆深呼吸。

「怎样?平静下来了吗?」

「……不要紧了。」

「那就好。可以上场吗?」

「嗯……」

——没错,绝对不能引入注意。

带着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跳舞就好,这是我和慧俊的约定。

爱铃从柱子后侧挑衅般瞪着美女相随、挥舞酒杯大笑的升贵。

——我是慧俊殿下的宫伎……

绝不服侍任何其他人。

「上场了,爱铃。」

「好——」

由佳叶在身后推着,爱铃再度为了跳舞而迈出脚步。

半夜开始下起雨来。

在升贵宴会上玩累的宫伎们回到宿舍后,很快就在各自房里睡着了。

只有爱铃一个仍醒着。

她靠在窗边,听着细语呢喃似的细微声响。

最后爱铃离开房间,穿过宁静的宿舍,走上在黑夜中也不会迷路的那条小径。

此刻比平常来的时间要晚、已经不见卫兵的踪影。

穿过大门进入花园,只见那一头一抹灯火的光亮。

冷雨弄湿了头发和衣服,袖子变得沉重。

下摆应该也让泥泞给弄脏了,但爱铃顾不了那些,朝着光亮笔直走去。

来到建筑物的屋檐下,她开始犹豫该不该出声,而在那儿伫立了一会儿。

——慧俊殿下今晚没要我过来。

他应该在休息了吧……

在这种深更半夜,即使点亮一盏灯,也不代表人还醒着。

可是爱铃又舍不得离开,只好站在原地。

脑子里回响起直到刚才的那场宴会。

后来升贵又说了慧俊的坏话,贵族和宫伎们对这样的升贵不断献媚。对于沉默忍受着的爱铃来说,这段不舒服的时间,简直有几十天那么长。

现在来到慧俊房前,心里才感觉到安稳。

——只要再一下下,请让我待在这里……

对看不见的人这么说完,爱铃一直淋着雨。

不晓得过了多久,上方传来东西的声响。

——抬头,只见慧俊隔着栏杆看着自己。

「爱……铃?」

「……」

「你在——做什么,在这雨中……!」

有些发愣的爱铃,这时才注意到慧俊起来了。

「对不起,我擅自前来打扰……」

「别管那么多。快点上来!」

「不,我在这里就好……」

爱铃摇摇头,慧俊连忙飞也似的跑下来。

「不行,正在下——」

雨字还没说完,她已经被抱个满怀。慧俊在帮她遮雨。

仿佛要把失去的温度分给她。

「……你在这里待多久了?」

爱铃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正待在慧俊怀里。

「我刚到……不久……」

「所以才会这么冰冷吗?怎么那么乱来!」

「对不起……我想您已经睡了……」

「下次立刻喊我,不管我醒着或睡了都没关系。」

「我只是想要在这里待一会儿而已……」

慧俊看向爱铃的脸。

「今天……是宴会的日子。」

「……升贵的?」

「是。」

一想起来,愤怒与悲伤又同时被唤醒,爱铃扭曲了表情。

「我……忍下来了。」

「……是吗?」

「可是……」

原本忍住的泪水涌了上来。

慧俊沉默地以手指拨开爱铃脸颊与额头上沾着的头发。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什么也……什么也不懂,升贵殿下那样……」

「……」

慧俊轻拍爱铃背部两下安抚她。

「不用道歉,也要怪我什么都没告诉你。……他要说可怜也真的很可怜,他的母亲是和我母亲争宠的陈妃,因为陈妃自小就灌输他,将来一定会当上皇帝的观念,事到如今才知道帝位将由哥哥继承,会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升贵殿下无法成为好皇帝……」

「嗯?」

「我不要。……不是慧俊殿下的话,我不要。」

——如果是慧俊,我相信一定能够有所改变。

不管是丰收之年或歉收之年,仅有的一点积蓄都会被夺走,米柜底下残留的杂谷碎渣也要收集起来勉强蝴口。若还是不行,就卖掉一个又一个的人。这就是京城之外的世界。

「站在他人之上者,要随时记住自己位在他人最底下。」慧俊这么说过。

同样的话,那位升贵说得出来吗?

「……别担心,爱铃。」

搂着爱铃,慧俊以清晰的声音说:

「我没有打算把帝位让给升贵。我还有许多必须要做的事情。升贵大概是大肆吹嘘着无论如何他都会当上皇帝,对吧?既然如此,我也一样。」

「嗯……」

「所以你用不着担心。陛下虽卧病在床,但意识仍旧很清醒。陈妃似乎发表了不少意见,不过我也有站在我这边的人。由我来继承帝位这点不会改变。」

听到有人站在他这边,爱铃松了一口气。

仔细想想,既然会被叫去参加升贵的宴会,想必那些贵族原本就是升贵的亲信,其他贵族一定都是支持慧俊的。

「……安心了吗?」

「是……」

「既然如此,可以上来喝杯茶暖暖身子了吧?」

「……」

爱铃突然忆起自己正处于何种状况。

也就是他们靠太近了。

「对……对不起……!」

她连忙想要离开,慧俊却不愿意放手。

隔着布料的温暖,以及靠近了慧俊才闻到的薰香味道——

「……」

其他人的手臂——她只知道小时候抱高自己、逗笑自己的爹娘手臂。

——当时爹的手臂也是这么强壮可靠吗?

……也是这么温热吗?

紧抱住自己的手臂力量大到甚至感到痛,爱铃几乎就要晕过去。

「慧俊……殿下……」

「嗯?」

「嗯、我、要回去了……」

「不进来吗?」

「我会弄脏您的房间,衣服是湿的……」

——心跳好快,仿佛就要从体内燃烧起来了。

总之,必须先离开他的怀抱,否则真的会晕过去。

「我的房间没关系。」

「时间已经很晚了……」

「不晚。」

「慧俊殿下……」

「别回去,留在这儿,再待一下子就好……」

慧俊快速在耳边低声私语般地说,粉碎了爱铃的犹豫。

爱铃咬咬小巧的嘴、视线低垂,被慧俊牢牢揽在怀里,几分强迫地领着上楼、走进房里。

慧俊总算放开爱铃后,不以为意地脱下湿上衣,将摆在椅子上的袍衫递给爱铃。

「这个。」

爱铃不懂慧俊的意思,不知所措地凝望着深绿色的袍衫。

「最好把衣服弄干。」

「……」

爱铃不解偏着头,慧俊突然解开她的衣带,在她还来不及惊讶时,脱下她上身的短衣。

「咦……!」

「虽然只有上衣,不过这样子应该能够稍微干一点。」

他把爱铃的上衣摊放在桌上,让她披上自己的袍衫。

「啊、呃……」

「你暂时先穿着这个。」

慧俊自己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往房内走去。

——吓了一跳……

一直站在雨中淋雨的爱铃,其实连中衣也湿了,但如果连中衣也被脱下,肯定真的会晕死过去。爱铃连忙兜紧借来的袍衫前襟。

为慧俊量身订做的绿色袍衫,对爱铃来说非常宽松,袖子和下摆都太长。

「……」

静静吸口气就闻到与刚才一样的薰香味道。

爱铃注意到直接走动,下摆会拖在地上,慧俊正好拿着毛巾回来。

「把头发擦干吧!感冒可就糟了。」

「啊……那个,比起我,慧俊殿下……」

看见水滴要从弄乱的浏海落下的模样,爱铃不自觉伸出手,却在与慧俊四目交会一刻吓了一跳,又把手缩回。

「……你还是不习惯触碰我,或者我的触碰哪!」

自言自语般说出的这句话,总觉得听来充满寂寞,爱铃的眼里充满不确定。

「没关系。……我知道你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来试着接受我,只是我的心……太焦急了。」

「……」

爱铃不是很明白慧俊在说什么。或许是她的不解,也传达给慧俊了吧!慧俊微笑摇头。

「没什么。……只是,今晚可以留在这里吗?天亮时我送你回去。」

「可是……」

「爱铃。」

她再度被慧俊紧拥。

与刚才不同的,只是少了原本隔着的布衣而已,却像是直接接触般,能够感受到肌肤的炽热、心脏的鼓动,以及手臂的坚毅。

「和平常一样待在我身边,……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

「现在还……在必须让你回去之前,这样就好,所以……」

爱铃无法动弹。

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办法思考,却能感觉某个巨大而真确的东西支撑着。

——如果雨不会停、如果天不会亮、如果时间不会动……

我是否就能够继续待在这双手臂中?

「真不喜欢天亮……」

慧俊说。

「每次你来的夜晚,我总想着,如果天不会亮就好了。」

「……」

「你不在的早晨……是这世界上最无趣的时刻。」

泪水从爱铃的脸上流下。

背上是那只总是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手,但爱铃却无法回抱慧俊,只是稍微抓着他的衣角。

慧俊的手臂更加使劲,那是爱铃第一次体验到何谓强而有力。

明白无法如愿的两人只能在心里祈求着,希望时间停止流逝。

雨一直到天亮前才总算变小。

爱铃准备和平常一样自己一个人回去,但慧俊执意要送,于是她穿上半干的衣服,和慧俊一起走出门外。

慧俊把爱铃的脑袋拉近,以自己的衣袖为她挡雨。

爱铃虽有所顾忌,仍沉默顺从地躲在他的袖子底下。

彼此都知道这雨再继续淋下去对身体不好,但他们怎样也不愿加快脚步。

尽管如此,小径总有尽头。

来到能看见教坊宿舍的地方,慧俊先停下脚步。

「……好像有人。」

「咦?」

爱铃惊讶地挺直身子看看,发现一名身上穿着与自己一样,也就是昨晚出席宴会服装的宫伎,正站在宿舍入口。

「爱铃?」

「佳……佳叶?」

在雨声的纷扰下,仍听得出那是熟悉的声音。爱铃又一次吃惊。

「是宫伎吗?」

「是的。那个……」

「在一起的可是慧俊太子殿下?」

慧俊与爱铃同时僵住。

「好了,总之先进来屋檐下。你们想感冒吗?」

「佳叶,你……没睡吗?」

「不晓得哪儿来的蠢蛋,连伞都没带就摇摇晃晃出门去,谁睡得着啊!」

两人进入屋檐底下后,佳叶不耐烦地来回看看爱铃与慧俊。

「欸,后来因为你迟迟没回来,我就开始打起瞌睡了。喂,爱铃,你就这样回来会让走廊淹水,快把下摆拧一拧,也把鞋子脱掉。太子殿下,你该不会在这种大雨天还把她找去吧?」

「不是、不是的,佳叶……」

「嘘。你太大声了……」

爱铃连忙闭嘴。四周还是一样静悄悄。

「不是的,是我自己——」

「是我没留意,害爱铃受寒了。……你是爱铃的朋友?」

「没错。我是华安菊花坊油行的女儿,名叫张佳叶。你是太子殿下没错吧?」

「是的,我是陆慧俊。既然你是爱铃的朋友,为了爱铃,我希望你别把我的事情说出去。」

佳叶无畏无惧,甚至可说桀惊不驯地交抱双臂,抬起下巴瞪着慧俊。

「假如你会珍惜她的话。」

「当然。」

「好,我同意。」

「佳——佳叶?」

「爱铃。」

慧俊说。爱铃转过头。

「谢谢你过来。请保重,别感冒了。」

「好的……慧俊殿下也是……」

慧俊摸摸爱铃的脸颊,微微一笑后,走入雨中。爱铃站在那儿,直到看不见慧俊的身影。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佳叶房里换掉湿衣服,擦拭松开的头发,爱铃小声地问。

「那位园丁老爹腰上挂着那么鲜艳的红布时,你就会上前去和他说话,又向我借腰带或上衣,却总是只用一个晚上就还给我了,只要不是全国最笨的笨蛋,都会注意到吧!」

「原来如此……」

「不过我没想到对方是这么个大人物。」

佳叶一边弄平扭干衣裳的皱摺,一边小声窃笑着。

「你为什么……知道是慧俊殿下?」

「你常常在夜里外出,表示对方晚上也在这座宫殿中。一开始我原以为是轮班值夜的卫兵,又觉得似乎不是。……直到昨天晚上的宴会,才确定对方的身分。」

佳叶抬起头看着爱铃。

「我第一次看到你那么生气。」

「……」

「你在生气对吧?」

爱铃也凝视着佳叶,接着低下头。

「他是他的弟弟,却……」

「是啊!」

「他明明有位温柔的哥哥……」

「就是因为对方不认同,才会说那种大话。」

「……」

「这不是从古至今随处可见的情况吗?兄弟彼此争夺帝位。」

佳叶把衣服摊在椅子上,拿出梳子开始梳理爱铃的头发。

「升贵亲王的母亲——陈妃的娘家,是家财万贯的贵族,被钱收买的支持者愈来愈多。另一边的太子殿下没有母亲的后盾,相形之下显得非常不利。」

「可是,慧俊殿下真的用心地为这个国家着想……」

「是啊!但能够参与帝位竞争的,只限有钱的贵族,这就是现实。」

「……有钱的贵族们,个个都希望升贵亲王殿下成为皇帝吗?」

停下梳着头发的手,佳叶想了一会儿。

「爱铃,……我现在要出门,你也一起来。」

「去哪里?练习呢?」

「宴会隔天都是休假呀!我要回家一趟,顺便去个熟人家里。」

「熟人?」

爱铃正要把头转向佳叶,脑袋却被敲了一下。

「好,完成!你一定没什么睡吧?稍微睡一下,我晚点叫你。」

爱铃被佳叶赶出房间后,不得已只好回到自己房间。

——佳叶她一直都知道……

却没有深入追究,还总是帮我许多。她的心中一定充满疑惑吧!

不过,我好惊讶,她对慧俊殿下居然毫无顾忌。

虽然她这人原本就是胆子大,面对太子竟然也不畏缩。

「……」

——假如你会珍惜她的话。

当然。

他们的对话莫名其妙。

爱铃的印象中不曾受到慧俊刻薄对待。要说珍惜云云,爱铃觉得到目前为止他都很珍惜自己。

——因为慧俊殿下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所以才会对我这样卑下的人,也温柔以待……

从窗子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

——希望老天爷保佑慧俊殿下别感冒。

爱铃对着晨光轻轻合起手掌。

猿国首都华安一大早就充满活力。

爱铃跟着佳叶来到好久没来的大街上。顶多只在委托前往卯州的马帮送信回故乡时,她才会离开宫中。

孩子们抱着装有酱菜的壶或盛着水果干的钵,从市场往饭馆罗列的街道去,准备做生意用。旁边的水路也有载着青菜和渔获的舟船往来交会。

「佳叶,你要回家吗?」

爱铃曾在休息日受邀去过佳叶家里两三次。她们现在走的路与记忆中通往佳叶家的路是同一条。

「不是去我家,就在附近,那边,往右转。」

佳叶家里是卖油的,所以位在市场附近,再往内走一步,进入巷子后行人登时少了许多,只见一栋白色围墙绵延不绝的大型宅邸。

「好气派的大宅……」

「因为这里是贵族人家。」

「咦?你所谓的附近,该不会就是……」

佳叶没有回应,加快脚步毫不迟疑地穿过长围墙角落敞开的小门。

「佳叶!」

「你也一起来。我要找的就是这户人家。」

「是……这里是谁的家?」

「别担心。他们是我家的老主顾。」

——是油行的顾客吗?

大宅内还有围墙。穿过第二道门之后,眼前一片辽阔。

唔哇,好宽敞……爱铃原以为慧俊的花园已经很大了,这里更大。可以看到花园树木和池塘都经过整理。

「很气派的花园吧?」

「嗯、嗯,好漂亮……」

「这是有钱贵族的花园。」

「……」

爱铃再次环视花园和建筑物。

这是这户人家的势力,或是慧俊朴实呢?总之看得出来这户人家生活奢华,远远超过太子慧俊。

「这是中书侍郎温大人的家。」

「……大人物?」

「是的。中书省是第三局的官职。顺便告诉你,中书省的工作简单来说,就是协助皇帝工作。」

「这……这样好吗?我们擅闯这般大人物的家……」

佳叶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不是说了,他们是我家老主顾,从我还没出生就是我们家负责送油给他们。中书侍郎是这家的老爷,而他的儿子是户部,和我是青梅竹马,以前我常来这座花园玩耍。」

「欸……原来如此……」

佳叶穿过花园,毫不犹豫地带着爱铃往里头一间房走去,连招呼也没打就粗鲁打开门。

「唔哇!……啊?佳叶?」

「早,近来好吗?」

「喂喂喂……你还是一样不懂礼貌耶!」

「放心吧!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都很有礼貌。」

爱铃因为这太出乎意料的发展,还没回过神来,躲在佳叶后面进入房间后,看见这个也比慧俊更宽阔的房间里,有个身穿轻便服装的青年。

身高大概和慧俊差不多吧!略微下垂的眼角,给人亲切的印象。

「半年不见了却这副德行,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呀……」

青年叹气后苦笑,并与爱铃视线相对。

「……这是哪儿的姑娘?」

「是我朋友,宫伎爱铃。」

「打、打扰了……」

低头、抬头后,只见青年兴味盎然地定眼瞧着爱铃。

「嘿,和你不一样,是个看来很纯情的女孩子呢!」

「和我不一样这句话是多余的。爱铃,这位是温慈云,是这个家的蠢蛋儿子。」

「……蠢蛋是多余的吧!」

「别看他现在长这么高,以前他比我还小个儿,打架一输就常常哭。」

「你——干么特地提那些事?再说让我每次都打输的,不晓得是哪个油行出来的泼猴!」

「怪你太弱了。」

「你这家伙……你被送进宫里,不就是为了改改老爱强词夺理的嘴吗?」

「一看到你那张散漫的脸,就忍不住说出实话喽!」

「啊、那个、佳叶……?」

——你应该先帮我引介才对吧?

佳叶耸耸肩,不客气地坐在窗边的长椅上,也要爱铃坐下。

「欸,坐吧!」

「这可是我房间耶!佳叶……」

「请问……」

「啊,你叫爱铃吗?请坐请坐,别客气。」

「谢谢……」

爱铃谨慎一坐下,佳叶立刻开口:

「慈云,你爹好吗?」

「好是好……」

「中书省的官员,现在能够见到生病的陛下吗?」

「啊?」

「还是所有人都让陈妃及升贵亲王赶走,不能靠近?」

慈云的眼神变得几分严肃,看着佳叶。

佳叶没把他这反应摆在心上,擅自拿起桌上的茶喝下,并回看慈云。

「我没想到这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是啊!不像我会说的话。」

「你为什么想知道?想知道些什么?」

「我是为了爱铃所以想知道。」

慈云看向缩着身子坐在椅子里的爱铃。

「……这事情和你似乎就更没有关系了。」

「我……我——」

该怎么说才好?

虽然知道佳叶和慈云是旧识,但是慧俊不愿让人知道爱铃与自己有关系,还叮咛了佳叶别告诉其他人。

看到爱铃低着头,佳叶静静放下茶杯。

「……你的脑袋虽然空荡荡,口风倒是挺紧的,慈云。」

「脑袋空荡荡是多余的。」

「口风紧那好,爱铃呢?是全国最希望慧俊太子殿下成为皇上的人,比任何人都要深切希望着。我就不多说了,你用你空荡荡的脑袋仔细想一下。」

「……」

慈云搔着后脑勺,探寻似的看着沉默的爱铃,最后终于重重吐了口气。

「欸——我就当是帮帮佳叶少数仅有的朋友吧!」

「少数仅有是多余的。」

「的确,陈妃正紧跟着现任皇上。升贵也是每三天就会前去探望一次。慧俊殿下也前去探望,但陈妃很罗唆,所以没能和陛下谈太多。」

「陛下他……」

爱铃用力抬起头。

「陛下他……是否有意愿让升贵亲王殿下继任帝位呢?」

「这个嘛!若陛下身体安康无恙,应该不会有那打算,可怕的是病情加剧后,陛下的意志愈来愈脆弱,而且我们无法判断这个情况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或者明天就会发生。」

「……」

「不过太子殿下也并非没有支持者。」

看到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的爱铃,慈云坦率对她露出笑容。

「目前集结成升贵派那一千家伙,主要都是些缺钱的、受到钱财诱惑的人,以及背地里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结果被升贵党羽抓到把柄的人,他们到处宣扬捏造升贵的人气。」

「……」

「还真是大费周章呢!」

「欸,幸好我家没有金钱问题,且日子过得清清白白,没有把柄。」

慈云开玩笑耸肩的模样,很像佳叶常做的动作。

「意思也就是,我们可以相信你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的,对吧?」

「我和我爹,我们家都站在慧俊殿下这边。毕竟我们没理由对升贵示好。」

「——他这么说,爱铃。」

佳叶听完慈云理所当然的回答,看着爱铃。

佳叶一定一开始就知道慈云的答案了吧?爱铃心想。所以今天才会带我来这里。

「谢谢……」

爱铃自椅子站起,对慈云低头鞠躬。

「什么?不用道谢吧!我只是认为应该由适合当皇帝的人去当而已。」

「是啊!爱铃,不用特地鞠躬。……你稍微放心了吧?」

「嗯……」

稍微放松了表情,爱铃点头。

不管升贵如何大放厥词,现在坐在太子位子上的是慧俊,这点毋庸置疑。

「好了。我差不多该去工作了。」

「啊,也对。这么早来打扰,真是抱歉。」

「没关系。你们要回宫里去的话,要不要搭我们家的车一起去?」

「不用了,我要先回家一趟。陪我回家吗,爱铃?」

「啊……嗯。打扰了。」

佳叶和爱铃正要走出房间,慈云叫住佳叶,从摆在桌上大白瓷盆里,与其说是用来吃,更像是装饰品的那堆漂亮桥子中取了一颗,朝她抛去。

黄色果实画出一道弧线,落在佳叶手里。

「给你。伴手礼。」

「……」

「有事就来户部找我。」

「……好。」

「看到你有精神就好。」

慈云摆摆手。佳叶不发一语地关上房门。

——啊,我没猜错……

看到佳叶的侧脸,爱铃如此确信。

离开温家大宅走了一阵子后,爱铃轻轻对佳叶开口:

「……佳叶,你喜欢慈云?」

佳叶突然停下脚步,爱铃超越了她一步。

转过头见到的佳叶,眼眶红通通。

「……你这家伙,平常那么迟钝,偏偏在这种时候会注意到讨厌的事情。」

「你们交往很久了?」

「怎么可能。」

「可是慈云也喜欢佳叶吧?」

「……」

佳叶蹙眉嘟嘴。

「你……刚刚没看见我的态度吗?」

「看见了呀!」

「既然如此,怎么还会那样想呢?」

「我是这么盛气凌人的女生——」佳叶喃喃说。

爱铃第一次见到那表情,脆弱无助,仿佛迷路的少女般。

爱铃微微一笑,指着佳叶手里的橘子。

「人们不是常说吗?抛梅子或橘子给喜欢的人,传递心意……」

「……净知道些多余的事。」

「以前在我家乡下,也常看人这么做。」

「这只是普通的伴手礼啦!那家伙不也这么说了?」

佳叶转动手中的橘子,开始快步前进。爱铃也连忙追上。

「如果真是伴手礼,应该也会给我吧?那边有那么多颗。」

「反正没那层意义——怎么可能有。」

「为什么?」

佳叶再度停下脚步。

「爱铃……」

「咦?」

「我只是小油行的女儿喔!没有万贯家财,只是商人的女儿。」

「……」

「而对方是温家后裔。差不多也该有许多名门千金前来商量婚事了。」

佳叶寂寞地笑着。

「……我从以前就是个好强的泼猴,小时候那家伙像是我的家臣一样,我常弄哭他……可是,这种情况能够被接受,是因为我们还小。不对,就算是小孩也不该被允许,只是温家人各个不拘小节,温夫人见到儿子被我弄哭,也只是微笑而已……」

——对方事实上是在我触碰不到的世界。

这份心意未免太遥远。

之所以感觉不到那段距离,是因为谈话太温暖,而微笑太温柔的关系。

「我太大意才会忘了自己身分不适合……」

——对。否则其实……

「……爱铃?」

——握住伸出的手,借靠肩膀……等等,甚至坐在一样位子上,都是有失分寸的行为,但是……

「为什么是你在哭?……啊啊,对喔!」

「……」

「你的情况也是一样……」

佳叶看着滑过爱铃脸颊上的泪痕,也湿了眼眶,苦笑说:

「而且你的对象是地位更高的人……」

「我……什么也不盼。」

爱铃摇摇头,伸手擦拭脸颊。

「我要为了慧俊殿下,成为全国最棒的舞者。这样就好,我不盼其他事情……哪有资格盼呢!」

「是啊……」

佳叶催促着爱铃慢慢再度前进。

「你真厉害。……我就办不到,虽然脑袋明白,但如果那家伙娶妻的话,我一定会哭……而且假设那家伙心血来潮,要我做他的第二夫人的话,我一定会因为不是他的唯一而哭泣。」

「……」

——慧俊总有一天也会有皇后、迎娶某位美丽又有气质的贵族千金吧!

爱铃心想,到时候自己或许也会哭。

——至少,希望他别忘了我就足够。

如果他能够记得我是位擅长舞艺的宫伎……

「佳叶。」

「……什么?」

「到时候我们一起哭。」

「……好啊!」

听见市场的喧闹声,佳叶擦擦眼睛,用力抬起头。

「喂,要不要去买东西?」

「嗯。啊,我想去估衣铺(二手衣店)买些旧衣服送给妹妹。」

「我帮你讲价,我很拿手喔!」

爱铃和佳叶相视而笑,牵着手跑向大街上去。

「下一个——」

兵部官员离开房间后,轮到手抱成叠纸张的青年,进入慧俊的御书房。房里相当简朴,只有桌椅和书架。

「户部郎中温慈云,叩见太子殿下。」

「免礼。」

「臣收到戌州及辰州刺史连署送来的陈情书,希望临时征税。」

「名目为何?」

「听说是为了整顿街道。」

慧俊快速看过呈上来的文件。

「不可以胡乱追加税赋。马上派监察御史前往此处记载的街道确认状况,看看需要何种程度的修补,或者是否真的有必要修补。待看过后再来谈。我会写正式的敕书给监察御史。」

「臣遵旨。」

「还有其他?」

慈云没有回答,只是带着意有所指的笑容。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今天一大清早,我的青梅竹马到我家来。」

「嗯?」

「她在这里当宫伎。」

慧俊的手瞬间停住,又不动声色地把文件摆在桌上。

「宫伎吗?」

「是的。她带了爱铃前来。」

慧俊厉目看着慈云。

「……殿下的脸变得好恐怖喔?」

「我原本就长这样。」

「别那样瞪我嘛!对方很好啊!」

「没想到那位宫伎是你的青梅竹马,我明明交代了别对人提起。」

「只能说她信我胜过相信你。」

慈云默默笑着,耸耸肩膀。

慧俊叹口气,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要他坐下。

「……你的青梅竹马特地带着我的情人去找你,是为了说什么?温慈云。」

「啥,你承认了呀!」

「如果你在外头大肆宣传,我会立刻拔掉你的舌头。」

「听起来很可怕。」

慈云把椅子挪到慧俊面前坐下,脸上一点也不害怕,还是一样带着笑容。

「佳叶也不是为了到处宣传才来找我,而是想要让太子殿下的情人看看我,让她知道的确有人站在太子殿下这边,要她放心。」

「……」

慧俊想起伫立在雨中的身影。

——如果更早发觉就好了。拥在怀中的娇小身躯好冰冷。

为了不是她的事情哭泣,为了不是她做错的事情道歉……

「她……没有感冒吧?」

「什么?」

「昨天,她淋着雨来见我……」

慈云的含笑变成了苦笑,点头。

「样子看来没有不舒服,应该不要紧。」

「这样啊……」

「真是可爱的姑娘。她爱着殿下你呢!」

「爱铃说了什么吗?」

「几乎没说话,不过一看就知道。」

「……」

慧俊虽然对慈云称说爱铃是自己的情人,事实上他并没有把握,因为爱铃无论多久,仍无法适应慧俊。

——最近开口说话的次数,的确比过去多了些,但……

老是在夜里叫她出来,总觉得她很可怜。只要自己开口说希望她过来,她都不会拒绝。

会不会只是因为她很温柔,才会默许我的任性呢?

希望对方心里也和自己一样想见面——然而到现在仍无法确认这点。

「……她是很重要的人吗?」

发问的慈云已经敛起笑容。

「是的。……她比谁都重要。」

「既然如此,就非得隐瞒不可了——至少目前仍必须如此。」

「是的……」

绝不能让升贵他们知道。

「要取我的性命不要紧,可是……」

「可是一旦让他们知道你有情人,对方肯定会抓来当作人质。」

「而如果我抛弃帝位,就是背叛了她……」

「既然如此,只好避免让她成为目标了。」

拍拍膝盖,慈云站起。

「警戒虽会继续,但殿下也要比过去更小心四周才行。那群家伙卑鄙下流到极点,会不择手段的。」

「我知道。」

「那么,臣告退了。」

正要离开房间的慈云转过头。

「三年前我爹陪你一起跋山涉水……」

慧俊抬头。

「老实说,他原本对于由你来继承帝位相当不安。书念得好,人品也佳,但他怀疑你对于统领治国这些,到底理解多少。」

「……」

「但是,殿下有天突然说想要亲眼看看这个国家。陛下当时的健康状况已经堪虑。……你不在京里这段时间,弟弟可能趁机夺走帝位,你却仍然选择踏上旅途,只带着几名亲信,连马车也没搭乘。」

慈云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爹自从那次远行回来之后,不断地说这样子就没问题了,已经能够确保猿国繁荣了。」

「……对于升贵来说,当时的确是绝佳的机会。」

慧俊十分清楚离开京城的危险,回来时,或许太子位子已经不保,甚至旅途中会过上刺客袭击。

尽管如此,他仍然踏上旅途。

为了确认少女所说的话。

「当时陈妃无法说服皇上。所以我回到华安后,仍保住了太子宝座。……他们不会再给我第二次机会了。」

「没错。如果你没当上皇帝,我也会很头大喔!」

「嗯?」

「佳叶如果是新任皇帝与皇后的朋友,而我迎娶了她,就能够让那些罗唆的亲戚闭嘴了。」

慈云再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正准备开门。

「温慈云——」

「是。」

「这下子我们都有彼此的把柄了。」

「这下子谁也怨不得谁了。」

慈云走出御书房。

目送他离开后,慧俊闭上眼睛一会儿。

——我很清楚……

只有爱铃,非保护不可。

慧俊睁开眼睛,挺直背脊端坐在椅子上。

「下一位——」

爱铃和佳叶正在教坊盛开的白色牡丹前,与园丁伊福说话。

「被找去参加升贵亲王殿下宴会的人……?」

「全是些看来没长脑袋的贵族,不过要说谁是谁恐怕……」

旁人看来可能会以为他们正在谈牡丹,三人在花园里缓步慢走。

「我不清楚。待在亲王殿下身侧的,搞不好是太子殿下也不认识的贵族。」

「简直像是侦候(间谍),帝位争夺得这么明目张胆吗?」

伊福一边摘除牡丹的枯叶一边苦笑。

「在下也是侦候哪!目前负责监看亲王殿下居住的清和殿。最近出入的人很多,可能是皇上的状况不好,所以策划阴谋也跟着慌了吧!」

——您说很多人,是谁?」

「这个嘛!从打扮看来应该是贵族们,不过在下也上了年纪,虽说能够进入花园不惹人怀疑,但眼睛看不见那么远,实在看不清长相。」

「真是不可靠的侦候……」

「慧俊殿下,不会有危险吧……?」

争夺帝位一事也成了宫伎之间的话题,甚至连失败那方会有什么下场,也是讨论范围。

「这就不太清楚了。不过太子殿下也有准备,别担心。」

「说……得也是。」

但是从那个雨夜以来,爱铃没再见到慧俊。心里想着他或许是忙,告诉自己要忍耐,但看到这种情况,偶尔也会莫名不安地想见他。

——不可以任性……

我必须等待。

「话说回来,小姑娘们曾在亲王殿下的宴会上,见过贵族女子吗?」

爱铃和佳叶面面相觎。

「贵族女子……?」

「……好像没有。在场的都是宫伎。」

「是吗?现场没有……欸,刚才在亲王殿下的住处清和殿监视时,看见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进入亲王殿下的房间。」

「是贵族吗?」

「打扮很气派的样子,在下认为应该是。」

宴会上见到升贵时,只知道他性好女色,没见到他找来贵族女子。

「那位亲王殿下把女子叫入房间,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对方似乎是贵族,令人有些记挂。」

「过去在他周遭的全是男性……」

风吹摇动树木。抬头一看,天色已经逐渐染成朱红。

「佳叶,我去见她……」

「等等,爱铃……」

「不要紧。伊福先生,她还在亲王殿下房里吗?」

「不确定。……那样子看起来应该不会回去。」

「不会回去?什么意思?」

伊福眯起眼睛看向佳叶,压低声音说:

「那个样子,欸……看起来和亲王殿下十分亲密。」

「……啊啊,原来是那回事。」

「映?什么意思?」

佳叶不晓得为什么表情呆然地点点头表示了解,爱铃不解地偏着脖子,心想是不是因为很亲密会聊很久。

「爱铃,要去的话早点儿去吧!一看到脸就回来。」

「啊,嗯。」

爱铃背着竹篓,看起来像是在帮园丁的忙,跟着伊福一起去。平常走路缓慢的伊福虽然一把年纪,但仍健步如飞,天色还亮着就抵达清和殿了。

他们走过侍从专用的小门进入花园,一边捡拾枯叶、拔杂草,一边接近建筑物.

伊福用下巴稍微示意爱铃。爱铃假装正看着树枝,一边偷窥着房间内。

远远看来那的确是位女子——爱铃心头紧了一下。

女子正露出雪白肩膀。

忍不住回头看向伊福,老伊福在花园里迂回绕行,避免房内看见,并往建筑物屋檐底下走去。

爱铃连忙也同样走法跟上伊福,然后跌坐在栏杆暗处。

「伊福先生……」

「我不是说了他们很亲密吗……」

「意思是……」

如果只是喝茶聊天,不可能需要脱掉上衣、露出肩膀。

……那幅情景,也就是说……她是升贵亲王殿下的情人?

大致上有过几面之缘的来宾,应该不可能脱下衣服,更何况对方是理当谨慎有礼的贵族女子。

「……话说回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册封我为皇后呢?」

头上传来甜美的声音,爱铃缩起身子。

「别闹脾气嘛!就快了。」

「哎呀,前阵子我也听过一样的话呢!」

曾经听过的升贵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不过女子的声音很接近,看来她似乎走到边缘来了。爱铃忍不住稍微挺起上半身。

女子背对着爱铃,懒懒倚靠着栏杆,上衣虽穿着却没有确实穿好,仍能够看见半边圆润肩膀。

「我可没那么有耐性喔?您把我叫到宫里来,却没给我什么好消息,就要赶我回去了吗?」

「哈哈哈……别那么说嘛!过来。」

「是是……」

女子将不自然松脱的头发拨到耳朵后侧,回到房里去。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

娇艳美丽的侧脸烙印在爱铃眼里。

看到了……

虽然只有侧脸,但确实看清楚了。

不能再继续待下去。

爱铃对伊福点点头,起身悄悄离开花园。

待缝的东西在椅子上堆积如山。

今天的练习突然暂停,如此便有时间能够缝纫,于是宫伎一个接着一个把东西拿来,爱铃从早上便开始修补多件衣服的袖口或下摆掉线。

爱铃停手,叹了口气。

原本希望能够练习的……

即使无法共同练习,也可以自己练习。多少都希望能够练习跳舞,但是办不到。

爱铃仍拿着针,好一会儿发着呆。

好安静。

只有某个远处房间偶尔会传来笑声。

这样子感觉就和从前相同,没有改变。

练习跳舞,做杂务,日子只是这样不断反覆。

明明如此,为什么会这么寂寞呢?

只要对面前的事物全力以赴,应该就够了才是。

——慧俊殿下……

我们已经好一阵子没见了。

好想见您。

可是又不能前去见您。

……说起来我原本就不该接近您。

您是要成为皇帝的人。

总有一天要迎娶家世显赫的皇后。

好遥远…

「……」

无法见面的时间愈长,她就愈发觉得自己在奢望。明明什么也没盼,光是距离的遥远就又沉重又心痛。

叹口气,但光是感叹也不会减少堆积如山的修补衣物。因此爱铃展开布片、重新振作精神,好继续工作。这时,门突然打开,佳叶探出头来。

「听说有宴会,皇上办的。」

「皇上的……」

「就在最近要开个慰劳皇上的宴会。当然陈妃和亲王殿下也会出席,不过刚听说太子殿下也会在场。」

「慧俊殿下也会去?」

爱铃的脸上顿时开朗。

——就算只能在后头伴舞、只能在角落都好,只要能够出席宴会,就算无法交谈,也能够见到慧俊。但是……

「可惜我们似乎不能去。」

佳叶蹙眉摇头。

「不能去吗?」

「因为皇上生病的关系,听说身体已经无法自由行动,没办法前往殿厅。宴会将在春莺宫的小室里举行,容纳不了太多人。所以只有主要的乐师、舞者、歌手各四人、杂耍的五人……」

「四人?」

「舞者是一个个上场表演,所以我们不能在后头伴舞。」

这样别说跳舞了,连进入宴会房间都不行。

佳叶拍拍垮下肩膀垂头丧气的爱铃背部。

「没办法,只有这次这样。或许之后太子殿下会为了见你而举行宴会。」

「慧俊殿下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可是我还是想见他。

就算只能看到脸也好。

至少让我能出席宴会……

「……」

爱铃摇摇晃晃站起身,缝补衣物自膝上掉落。

「不晓得能不能上场……」

「爱铃?」

「如果我……」

喃喃说完,爱铃直接奔出房间。

指导宫伎们跳舞的贞琴住在教坊里的一个房间。爱铃敲了敲贞琴的房门。

「请教我『雪月梅花』……」

面对爱铃突如其来的请求,贞琴似乎没有特别惊讶,只是稍微动了动柳眉。

「我知道现在学还太早,但是无论如何拜托老师教我。」

「……」

贞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抬起脸。

「为什么现在想要学?」

「我想要出席皇上的宴会……」

这回惊讶瞠目的换成了贞琴。

「你……我想过你有天会说出想要学『雪月梅花』,爱铃,不过我没料到理由竟是因为想要出席宴会。」

「我原本也没有打算这么早提出这个请求……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出席这场宴会。」

—一眼就好,我想见到慧俊殿下。

不被他人怀疑又不危险,且能够看到彼此的话,再没有其他方法了。

「像我这样卑贱的身分,如果学会了『雪月梅花』,是否也能够参加宴会呢?」

「……」

「果然还是……不行吗?」

「没那回事。」

贞琴以意外温柔的语气回答。

「你的身分等等与你的实力毫无关系。事实上无论哪一场宴会,我都希望你能够登场。」

「师父——」

「你来这里时,我听打理教坊的人说买了位乡下姑娘,打算当作下女留在宿舍使唤,没必要白费工夫教技艺,于是我跑去看你。看到别人交代事情就忙进忙出的你,我心想,这女孩一定能跳舞。」

「……」

贞琴微笑,坚决地点头。

「我的眼光似乎没错。如果没有周围好管闲事的目光,我早就把『雪月梅花』教给你了。」

「那么……」

「正好我现在感到很烦恼,事实上宴会只能派四名舞者参加,挑选平常上场的珠燕、玉丽、明艳、翠花、芳绿这个五人并不困难,但是必须删去一个人,可就有很多问题了。」

她们各有各的家世背景和财力,一个没挑好,后头就会遭她们家里追究,为什么自己的女儿没有上场。

「珠燕和玉丽是不得已必须留下。剩下三人若根据实力来挑选,就是明艳出线,问题在剩下那一人到底要挑翠花还是芳绿,两边家世及实力相当,更令我头痛。」

贞琴站起身。

「三天后就是皇上的宴会。总是把自己的事情搁置的你,既然说了想要参加那场宴会,就有像样的理由了——爱铃,三天内有办法学会『雪月梅花』吗?」

「我会做到。」

爱铃干脆回答。

挺直背脊,坚毅地凝视师父。

「既然这样……我就教你吧!」

贞琴直接迎向爱铃的视线,表情恢复严肃。

「相反地,从今天起这三天内,你不能回宿舍。爱铃,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是的!」

——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的话……

爱铃独自接受贞琴指导这件事,很快就传遍宫伎之间。

原本被吩咐要做的缝补衣服全让佳叶退回,生气的宫伎们前往练习场想要爱铃回来做杂工,但是一看到她练习的模样便全回宿舍去,没有人有办法出声。

贞琴以一把琵琶弹奏「雪月梅花」的曲子,爱铃配合着曲子跳舞。

偶尔在外头偷窥练习的宫伎们,会听见贞琴严厉的声音而发抖。

最后太阳下山,无法继续参观,爱铃仍藉着一根蜡烛的光亮继续练习。

琵琶声响彻夜晚的寂静,这时间只有佳叶仍醒着,送水和简单的食物到练习场。

天亮后,再次前来参观的宫伎们惊讶、害怕,观看爱铃没有睡觉持续练习,也有人认为教乡下来的小狸猫跳「雪月梅花」一点意义也没有而嘲笑着。

然后……

当新月之夜天亮时,贞琴的琵琶停止演奏,爱铃的舞也跟着静静停止。

「……可以了。」

贞琴以沙哑的声音说。

「我会推举你担任今晚宴会的第四名舞者。——爱铃,让皇上看看『雪月梅花』这支舞。」

「是。谢谢您……」

低头鞠躬,爱铃就这么倒下。

「爱铃!」

佳叶跑上前支着爱铃,但爱铃动也不动地瘫软在地。

「贞琴师父——」

一回头,只见贞琴也抱着琵琶倚着椅子,脸色苍白,不断地喘气。她看向佳叶,重重点头。

「宴会是晚上,在那之前让她休息。」

「好、好。」

「幸好她看了珠燕的舞已经学会一半,否则一定赶不及。她真的很努力……」

「是的……」

佳叶把爱铃的手臂绕在自己盾上,扛起她的身体。

「师父。我能不能陪她一同出席宴会?只要待在角落就好。」

「你就陪她一起吧!傍晚时我会集合大家,大致排练后就要进入春莺宫了。在那之前,叫爱铃醒来做准备。」

「明白。谢谢师父。——爱铃,别在这里睡!动动脚走,再撑一下……」

被佳叶拖着挪动的爱铃,突然睁开眼睛。

「叶……」

「不用说话没关系,至少要自己走。」

佳叶勉为其难来到门外,几位刚起床的宫伎大概是过来看看情况,正好站在外头。她们都和佳叶一样是小商人之女,或是最近刚进宫的宫伎。

「……佳叶,要不要我们帮忙?」

「拜托你们了。扶着那边。」

「贞琴师父还在里头吗?」

「师父相当疲倦了,也去帮帮她吧!」

「明白。」

有些人和佳叶一起搀着爱铃,有些人则跑去帮贞琴。

「佳叶、佳叶,爱铃学会『雪月梅花』了?」

「我不曾看过整支『雪月梅花』……不过如果没错的话,她刚才的确是从头到尾跳完了。」

抱着爱铃的宫伎们发出赞叹。

「好厉害!连珠燕和玉丽也办不到……」

「呐,我们能不能去参加宴会呢?我也想看『雪月梅花』!」

「傍晚会大致排练,到时候应该能够看到。」

「真的?太棒了。没想到爱铃真的能够舞出『雪月梅花』……」

「她原本就这么厉害吗?」

「身子灵巧,身轻如燕,加上速度快……」

搬着几乎失去意识的爱铃,宫伎们兴奋不已。

「我们也必须努力才行。或许没办法跳『雪月梅花』,不过如果至少学会『南山春风』或『苍天舞』的话,或许也能够参加宴会,替珠燕她们伴舞了!」

「有资格在宴会上表演吗?」

「只要努力,对吧?没错,我们是宫伎,凭藉技艺竞争也是理所当然……」

佳叶默默抱紧爱铃,协助她往前走。

爱铃的眼睛完全闭上。宫伎的谈话也几乎听不见了。

傍晚时分,爱铃被佳叶唤醒,带往沭浴,接着急忙更衣。

不晓得为什么除了佳叶之外,其他宫伎也来帮忙梳理头发或递送点心过来。爱铃不解在自己练舞期间,到底出什么事了。而佳叶只是笑着回答,偶尔也体验一下受到服侍的感觉。

「好了,很完美……」

衣裳下摆的红底布上有金线刺绣梅花,外叠白色薄纱,搭配浅桃色上衣和黄色腰带,肩膀上披着半透明浅紫色披帛,爱铃站着。

「再来就剩下发簪了。」

佳叶说完,递出藏在身后的发簪。

全新的银发簪上有梅花金工,不过比爱铃拥有的发簪多了几朵绽放的花朵。

「这个给你,变得华丽些了吧?」

「佳叶……」

「拿着吧!梅花是爱铃的最爱,对吧?」

爱铃羞怯地稍微偏着头。

「可以帮我插上吗?」

「好啊!」

佳叶将发簪插在爱铃的头发上,让她照照镜子。

「好看吗……」

「好看。」

「谢谢你,佳叶。」

对于刚刚才醒来的爱铃来说,能够穿上漂亮的衣裳,好好地打扮,简直就像是仍在做梦一般。

——我学会「雪月梅花」了吧?我会跳了吧?

「爱铃,该走了……爱铃?」

——应该已经会跳了才是,毕竟我练习了好久。

佳叶也一直看着我练习……

「我……应该能跳吧?」

「什么?」

「我能跳出『雪月梅花』吧……?」

佳叶一时间张着嘴愣住,接着用力拍拍爱铃的肩膀。

「喂!你还没睡醒吗?振作点。你可以办到,我一直看着。」

「唔、嗯……」

既然佳叶一直看着,就应该不是梦。爱铃打直腰杆点头。

「不用担心,我醒着。」

「该走了。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吧?排练迟到的话,珠燕她们又要罗唆喽?」

「忘了东西……啊,有!」

爱铃连忙打开床铺底下的衣箱,拿出被她忘了的东西。

看到那东西,佳叶呆然出声:

「你要带那种东西上场?」

「……不行?」

「太寒酸了。……欸,算了。话说回来,那该不会是——一

爱铃小心翼翼把那东西握在手里,微微一笑。

「这是秘密。」

皇上住在宫殿深处的春莺宫。

广大的花园及建筑物仿佛体贴卧病在床的主人般宁静,沉浸在黄昏之中,其中只有一个房间灯火通明。

侍女穿梭在十多名贵族之间倒酒,乐师、宫伎和杂耍的人,正等待宴会展开。

正前方有四个空位。

爱铃在角落等待,凝视着空无一人的座位。

偶尔前面的珠燕和玉丽会窥向这边,投以不是滋味的眼神。——她们一定听说了爱铃学会「雪月梅花」而得以出席这场宴会一事。当珠燕和玉丽每次转过头来,站在爱铃斜后方的佳叶,就会代替爱铃回瞪她们。

终于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升贵从里头现身,重重坐进其中一个空位里。

接着,随侍们用轿子扛着一名消瘦且容貌憔悴的老者进来。旁边跟着一位化着浓妆、穿着华丽的女子。那就是皇上和升贵的母亲陈妃吧?

随侍们扶皇上坐进椅子里,陈妃也装模作样地坐在皇上身边。

爱铃没看升贵、皇上、陈妃。

还有一席空位。

闭上眼睛深呼吸,爱铃睁开眼睛。

深处的门缓缓打开,出现一名佩剑的青年,后方跟着一名高个子青年。

「……」

眼眶发热的爱铃紧抿嘴唇。

慧俊在最后的空位上坐下,慈云立在他身后,仿佛在护卫他。

一直低着视线的慧俊抬起头。

某位贵族向皇上说些交际话,但是内容完全传不进耳里。

彼此……

无法伸出手,无法呼唤名字或交谈。

只能以视线交流。

诉说着好想见你……

「那么,请陛下欣赏——」

响起的音乐与欢呼声,打断细微的视线连结。

佳叶扯扯爱铃的袖子,示意后退。

歌、舞、杂技。慧俊喝着酒,欣赏一个接着一个进行的表演内容,同时仍频频看向爱铃。

爱铃也是,脸虽然面对表演者,视线却追着慧俊。

明艳跳完舞后,佳叶拉拉爱铃的袖子。爱铃转头面对佳叶。

「……」

好友默默点头。

微笑回应后,爱铃将原本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拿在手上。

侍者宣布表演名称。

「舞,雪月梅花。」

现场小声骚动。

叮——小小的铃声响起。

爱铃缓步向前。

——慧俊殿下……

三年前,我发誓要为你成为全国最好的舞者。

我还没有做到。

但是……

静静举起一只手,摆出预备动作。

她的手上是一株开着红色花瓣的梅枝。不对,仔细一看,那只是根枯树枝罢了。看来像是红花的部分,是涂红的三颗小铃铛。

「……」

没有人发现慧俊见到那梅枝时,屏住了呼吸。

他还记得,因为那是他亲手折下的梅枝。

他的唇上诉出无声的呢喃。

「爱铃——」

她拿着梅枝轻晃。

叮。

铃响瞬间,琵琶响起。

爱铃缓缓地舞动衣袖,浅紫色的披帛翻飞。

——回头看着家人及逐渐远离的故乡。在通往京城的路上,仰望天空,雪片翩然落下。

绚丽却又孤寂,想要寻找安慰而朝着远处的明月伸出手。

温柔的人儿在发上点缀的梅花,仿佛把体贴温柔的心分给了我——

还记得吗?慧俊殿下……

那一夜,证明我俩相遇的梅,始终支持着我。

尽管我们再度相逢了,我仍不敢开口问您,是否忘了这枝小梅枝呢?

如果您还记得的话……

希望您能明白。

您给我的那颗温柔的心,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衣摆轻飘摇曳。

铃铛发出清澄的音色。

缓急交叠的曲调没能乱了步调,几乎没发出脚步声,也忘了这首曲子有多难,爱铃轻舞飞扬。

最后大大一跃,与结束那一声同时落地后,轻柔曲膝放低身子。

一片寂静。

没有人发出声音。

爱铃慢慢起身,端正站立后,朝正前方深深一鞠躬。

低微的叹息及无数的掌声响起。

皇上也举起骨瘦如柴的手鼓掌两三次。

「精彩……」

听到皇上有些苦涩的声音,房里再度恢复安静。

「上次见到这舞……已经隔了几十年吧!真的……很精彩……走近点。」

在侍女催促下,爱铃往前几步后跪下。

「你叫……什么名字?」

「……崔、爱铃。」

没想到居然没有想像中紧张,反而可说爱铃更在意附近慧俊的视线。

「崔爱铃。……很精彩的舞蹈。领赏。」

「谢陛下……」

「太子。」

爱铃虽然无法抬头,不过能够感觉到慧俊听到皇上呼唤而离座站起。

「你替朕把这个赏给她……」

「是。」

——啊……

心脏跳动强烈到甚至会痛。

慧俊走近爱铃。

「抬起头来……」

稳重且怀念的声音。

但是爱铃反而因此无法抬起头——在这么近的地方见到慧俊,自己肯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的。

在犹豫而动也不动的爱铃面前,慧俊反而单膝跪下。

「无须害怕,你让我们欣赏到很精彩的舞蹈,学习的过程一定很辛苦吧?」

「……」

脸颊逐渐滚烫。

——不能哭……

「崔……爱铃,这是陛下的赏赐,收下吧!」

「遵、命……」

慧俊递过来一套类似红梅花色的鲜红袍衫。

爱铃忍不住抬起头。

慧俊——微笑点头。

「……」

完全没变的温柔视线。

坚决不哭的爱铃肩膀僵硬,红色袍衫轻轻摆在她颤抖的手上。

「正好适合你。……有机会再跳舞给我们欣赏。」

「好的……」

慧俊回到位子上,佳叶若无其事地走近扶起爱铃,搀着她退下。

够了——爱铃心想。

这样就足够了。

能够看到他平安无事,也能够让他看看自己的舞蹈,甚至出乎意料地近距离说了几句话。

——我是舞者,为您而跳舞……我不奢望更多……

爱铃抱着红色袍衫面带微笑,始终凝视着慧俊。

那位舞出「雪月梅花」的宫伎。

这个立场比爱铃所想的更沉重。

皇上宴会结束后过了两天,爱铃再次被召去参加宴会——

暖风无精打采吹动茂密细竹叶的午后。

原本用来招待宾客的龙泉宫花园里,有慧俊和五名贵族,不晓得为什么还有五名贵族千金列席。

「这到底是搞什么……」

再次陪同爱铃的佳叶,冷眼看着筵席的情况,喃喃地说。

玉丽正在前面跳舞。但爱铃知道佳叶指的不是玉丽。

五名贵族千金围着慧俊而坐。

样子看来温顺低着头,但眼睛毋庸置疑地都正看着慧俊。

「哎呀,真是太漂亮了,漂亮漂亮,很精彩喔!玉丽。」

玉丽的舞跳完,已经有些醉意的贵族鼓掌。

「舞蹈虽然也漂亮,不过太子殿下,您今天和各家出席的漂亮千金同席,有什么想法?」

「……」

慧俊不改面有难色的表情,瞥看四周的姑娘后,轻轻叹气。

「班刑部尚书,我听说您要谈政务方面的事情,所以才来这里,请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另一侧姓班的贵族拧笑指指五名千金。

「这也是政务啊!太子。刚才宴会上,大家都看见了皇上的情况不妙,恕我失礼,太子继任皇帝的日子想必不远了。到时候,您应该了解,也需要一位皇后。」

「……您要我今天在这里选出一位吗?」

「不不不!欸,该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当作参考。」

「下流……」

佳叶小声咒骂道。当然,在这个距离那位贵族听不见,但爱铃还是连忙轻撞佳叶的侧腹。

——果然……

这日子来临了。

在场的千金个个肌肤雪白、纤细稳重,连指尖都美。

——好不容易能够见到慧俊殿下的……

看向那边就会看到那些多余的美女,早知道还不如别叫我们来,爱铃甚至恨起「雪月梅花」。

——可是,我是个舞者……

既然被叫来,就必须跳出最好的舞蹈,这是官位的义务。

「好了,下一位是谁?——喔喔,『雪月梅花』的宫伎也在场吧!」

「……」

爱铃向前走出,行个礼。慧俊以有些苦恼的表情看着爱铃。

——为什么露出那个表情……

面对慧俊的欲言又止,爱铃只是稍微眯起眼睛,唇边绽放微笑回应。

摆好预备动作。

与音乐同时,爱铃开始跳舞。

这时候……

「危险……!」

惨叫声喊出同时,女子扑向慧俊,两人顺势跌下椅子。

「慧…」

爱铃停止跳舞。

慧俊刚才坐着的椅背上,刺着一支箭。

「怎么回事?」

「是弓箭——有人射箭!」

「是谁干的?」

「喂,那边有人影——一

贵族个个议论纷纷,宫伎和侍女们叫喊着往左右跑开。

「爱铃!」

佳叶推开骚动的人群跑过来,抓住爱铃的手腕。

「要不要紧?」

「我……」

「箭刚才从你旁边射过!」

爱铃转头只见到宽阔花园中茂密的树木。

「慧俊殿下……」

「他平安无事。看——」

慧俊站了起来,但那位扑向他的女子,仍缠着他的手臂。

「您有没有受伤,太子殿下?」

「曹家的褒姬要不要紧?多亏你注意到了……」

名唤褒姬的贵族千金牢牢抓着慧俊的袖子,边流泪边发抖。

「啊啊,好可怕……好可怕……」

「是啊!不过你可立功了,褒姬,你保护了太子殿下!」

「但是谁做出这种事——」

「我现在差人去找寻可疑分子。殿下,您和褒姬一同入内吧!」

慧俊立刻转回头看向爱铃,却在贵族众人簇拥之下,与几位千金一同被迫进入建筑物。

爱铃呆愣地看着这一切。

箭矢狙击的目标,显然是慧俊。如果那位名叫褒姬的千金没有发现,慧俊的性命恐怕真的很危险。

沉重的冲击仿佛就快要击碎爱铃的心。

「爱铃,看来宴会应该结束了,我们也回去吧!」

「……」

「爱铃?」

心里那股情绪的确是近似不甘心的感情。

解除慧傻危机的是吏部尚书的千金曹褒姬,这事因为宫伎们的口耳相传,在当天一下就传遍教坊。

宫伎的八卦总会夸大,这次传到后来也变成曹褒姬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因此太子成为皇帝后,一定会立刻册立为后。这些谣言四处流窜,自然也传人爱铃耳里,但爱铃没有加入讨论的圈子,只是一直待在自己住所内沉思。

不甘心。

就算她正好开始跳舞,但再怎么说自己的确没留意掠过自己身边的箭矢,也没能保护慧俊。如果早一步注意到的话,就能够以身挡箭,保护慧俊了。

没注意到,没能保护,而这机会全被贵族千金夺走。

爱铃觉得被夺走了!

曹褒姬保护了对爱铃来说,比谁都要重要的慧俊,按理应该要向她道谢。

然而看见那位美人紧贴慧俊的样子,爱铃觉得像半路杀出程咬金。

——我必须想想办法……

理应为慧俊的平安而开心,爱铃却对于自己没能保护慧俊而悔恨不已。

对,慧俊平安无事。但慧俊遭到弓箭狙击一事毋庸置疑。这一定是升贵的杰作。

这么重要的时刻,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太丢脸了,太肤浅了。自己的心丑陋难看至极。

然而——那位千金贴近慧俊的光景,仍烙印在眼睛上,无法剥离。

嘴里说着好可怕,一边胆怯哭泣的模样,美丽的侧脸及皇后该有的气质。

——我果然是乡下小狸猫……

只要把一切当作一场梦就好。在寒凉月夜里借我的袍衫,梅枝,温柔的手,头靠在盾膀上的重量,紧抱的手臂力量……

这些事情会在记忆中存在多久?

我只要跳舞就好。明明是这样就好……

「爱铃。」

听到佳叶的声音,爱铃缓缓抬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已经趴在窗边。

「你睡着了吗?」

「没……」

「在哭吗?」

「我才没有哭……」

「撒谎。」

佳叶温柔苦笑后,进入房里。

「如果觉得情绪低落,就哭吧……只是,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

「对。」

佳叶坐在爱铃床上,手杵在自己的腿上支着脸颊。

「我想到的是,如果太子殿下真的有危险,当下会立刻上前救他的人,应该会是你才对。」

爱铃转开视线,看向窗外。

「……但是救他的不是我。」

「所以我不是说了,『真的』有危险的话。」

「……」

爱铃转头看向佳叶。

「你专注在舞蹈上,自然没发现,但我觉得不对劲……那个叫曹褒姬的女人大喊危险后扑向太子殿下,可是她的动作没那么灵敏,至少以她那迟钝的动作,要她看见箭矢飞来,立刻扑上前阻挡箭矢刺向太子,是办不到的。」

「什么意思……」

爱铃没有清楚看见那瞬间。听见大喊危险而注意时,褒姬已经和慧俊一起倒下,箭矢刺中椅子。

「那个女人打出生就是千金大小姐,动作不像你这么敏捷灵巧。一般千金小姐在箭矢飞来时,通常只会说:『咦?那是什么?』动也不会动。」

「佳叶……」

感觉佳叶即将说出的内容很可怕,爱铃站起。

「等一下,可是……她用身体去挡,还救了慧俊殿下耶!」

「看起来是那样,但是——」

佳叶定睛注视着爱铃,缓慢但清楚地说:

「假如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会有箭矢飞来,曹褒姬没有能力保护太子殿下。」

爱铃后退几步,双腿无力又坐进椅子里。

「我不懂……不懂佳叶在说什么……」

「我也没办法断定自己的想法正确,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在那种情况下,除了你以外,还有谁有办法救太子殿下。」

「那……」

——只是佳叶一厢情愿。毕竟救了慧俊的真的是曹褒姬。

闭上眼睛,佳叶压低声音。

「我的确很可能是在帮你说话,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舍命去救别人。」

「有箭飞来,一般反应多半是逃走吧?」佳叶喃喃说。

褒姬没有逃,而且比我们快一步救了慧俊,这点每个人看来都是如此。

「她……她……如果她倾心慧俊殿下的话……」

「比你还喜欢他?这我无从判断,不过我比较相信这是她为了成为皇后而演出的蹩脚戏。」

自己派人射箭,自己扑上保护,让对方把自己当作救命恩人。——佳叶想说的就是这个。

「她很美……」

雪白肌肤及纤细的脖子,加上仿佛风吹就会倒下般楚楚可怜的哭泣神情。

「不用演这种戏,她也能够当上皇后不是?」

「我们都会这么想。」

佳叶站起。

「贵族大人们的想法,我虽然搞不懂,不过也没什么好因此低潮的。」

「……」

「就快到晚饭时间了。肚子一饿,心情会更糟喔!」

「嗯……」

虽然没什么食欲,但爱铃也起身和佳叶一起来到走廊上。

这时,只见妙英一脸兴奋地从前方小跑步过来。

「我听到了、听到了!」

「听到什么,妙英?」

「啊,佳叶!我说我说,你们刚刚参加宴会了吧?救了太子殿下的曹褒姬是什么样的女人?美女?」

「欵,长得很漂亮没错……怎样?」

「听说她没回去!被召来参加宴会的贵族千金之中,只有曹褒姬仍留在宫里!」

爱铃和佳叶面面相觎。

「什么意思……」

「讨厌啦!被留下来当然是有好事呀!」

手掩着嘴巴好像在说秘密,但妙英的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每间房里的宫伎全都探出头来。

「喂,这消息是真的吗?你从哪里听到的,妙英?」

「我姐姐是侍女,刚刚有事和姐姐碰面,她今天也被叫去宴会上帮忙,骚动发生时,她也在旁边!她说太子殿下表示只要留下曹家的千金……」

爱铃摇摇晃晃离开围着妙英的宫伎圈子,回到自己房间。

「啊,爱铃——」

「佳叶,我今天不吃晚饭了……」

「爱铃……」

见到无力趴在床上的爱铃,佳叶没有继续出声,只有默默离去。

躺在床上,爱铃茫然望着窗外染上朱色的景色。

——当朱色变成黑色时,褒姬就会前往慧俊身边吧!

爱铃也多次获得允许进入的慧俊居所,她记得那居所隔壁是寝室。当然爱铃不曾进入过那里。

——那位美丽的贵族千金,今晚将会进入那个寝室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时间逐渐流逝,朱色渐渐变成深蓝色。

不想见到外头颜色的变化,爱铃闭上眼睛。

眼睛虽然闭上了,眼眶内侧仍袭着朱红……

夕阳照耀下美丽的侧脸。

「……」

爱铃睁开双眸。

害怕与哭泣的侧脸。雪白肌肤。纤细颈子。

「……不会吧?」

自床上坐起,爱铃喃喃自语。

怎么会没注意到呢?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自己曾亲眼清楚看见那张侧脸——露出雪白肩膀,带着娇艳微笑的美丽侧脸。

表情几乎完全不同。

但是那个脸颊的轮廓,耳朵的形状,颈子的细致——不折不扣就是在升贵房里的那名女子。

和那个女子一样的女人。

「曹、褒姬……」

如果那女人是升贵的情人。

如果正如佳叶所想,今天的骚动全是设计好的一场戏。

「……!」

全身的血液冰冷。

如果慧俊不晓得褒姬是升贵的情人,而当她是救命恩人的话……

爱铃冲出房间。

「啊——爱铃?」

「!」

佳叶和几位宫伎走在走廊上,八成是正好吃完饭回来。

「佳叶——佳叶,我想起来了!」

「咦?」

「那个、那个人……她在那里,在亲王殿下的房间里!」

宫伎们还在好奇是什么事情而吵吵闹闹,佳叶推开她们快步靠近爱铃。

「那个人是曹褒姬?」

「在那里,我看见了,和伊福爷爷一起去的时候……」

「那时说有贵族女子在房里,就是她?」

「我为什么会忘了呢……她是亲王殿下的情人啊!那个人……」

「爱铃!」

佳叶用力抓住脸色惨白的爱铃双臂。

「冷静点。今天我们见到的曹褒姬,和前阵子你在升贵亲王房间里见到的女子,是同一个人,对吗?」

爱铃扭曲快哭出来的脸,断然点头。

「我虽然只看到侧脸,但她是……」

「这样我懂演那场蹩脚戏的用意了。升贵亲王打算利用自己的女人,去杀了太子殿下。」

「我要去……」

「爱铃!」

爱铃正要跑出去,手却被佳叶抓住。

「要去的话……我也一起去。」

「不行,如果佳叶有什么三长两短,慈云会骂我。」

「那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又该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佳叶……」

爱铃微笑,但她目光炯炯。

「我想要确认一下。搞不好是我弄错人了。」

——必须考虑这种可能性,否则到时候慧俊会怎么想?

基于不知天高地厚的嫉妒——对了,那份不甘心就是嫉妒。乡下来的官位,却嫉妒能堂堂正正在人前贴近慧俊的贵族千金。

慧俊或许会傻眼吧?或许会觉得困扰吧?怎么道歉也无法赔罪。尽管如此——

「如果是我弄错人,我会默默回来。可是如果……如果她真的是亲王殿下的情人,想要欺骗慧俊殿下的话,我会阻止她。我一定要保护慧俊殿下。」

——就算是要赌上这条性命。

「……」

佳叶咬唇。比任何人都要亲近、一路陪伴爱铃成长的佳叶,明白她的真心。

「……那么到半路就好,我陪你走到一半,这样可以吧?」

「所以我说也许是弄错人……」

「就是因为你不认为自己弄错,才会执意要去,对吧?我们一起去吧!」

爱铃也相当清楚佳叶这人一旦说出口,别人怎么劝都没用。

夜色已深。

爱铃和佳叶以深色袍衫盖住头,跑在通往东和殿的路上。

某处吹来的风摇曳树木,满月被飘流的云朵遮掩又出现。

爱铃倏地停下脚步,佳叶也以前倾的姿势勉强停住脚步。

看见东和殿了。

但是东和殿的围墙外,站了好几位卫兵。

爱铃和佳叶躲在路旁的柳树树荫底下,偷偷窥视情况。到最靠近的一扇门为止,随便一数也有七、八人。而更远处还有成排的卫兵。

「……真是惊人。虽然不晓得他们究竟是在警戒什么,不过那些都不是这一带的卫兵。」

「咦?」

「仔细看,头盔的形状有点不一样。」

爱铃凝神注视,虽然看不出头盔的配色,但那的确与平常在东和殿附近戒备的卫兵装束不太一样。也就是说,这些不是慧俊底下的卫兵。

「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跟着来的。」

佳叶重新披好袍衫,缓缓起身。

「我去引开那些家伙,你趁机进入那扇门。」

「不……」

正要说「不行」的嘴巴,被佳叶的手堵住。

「安静。听好了,不准回头。别担心我,我不要紧。你的脚程应该有办法走到那边才是。」

「……!」

看到爱铃拼命摇头,佳叶轻笑:

「爱铃……我,把赌注押在你身上。」

「……」

「要是你能够救出太子殿下,我就要慈云娶我。」

「……」

佳叶放下堵住嘴巴的手,爱铃看着佳叶。

佳叶笑了笑,对爱铃点头。

「当然没办法成为大老婆,所以趁着机会当二老婆或三老婆也不错。这部分我也必须忍耐。」

「佳叶……」

「所以你如果没能救出太子殿下可就麻烦了,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

「……」

爱铃用力握住佳叶的手。

「你绝对……要逃掉喔?」

「知道。」

「我也会尽全力……」

「是的,我们彼此加油。」

回握爱铃的手,佳叶大大吸一口气,抛下爱铃跑出柳树阴影。

「谁!」

「喂,等等……!」

佳叶让卫兵们清楚看见自己后,一转身,往东和殿的反方向跑去。

「有个女的,快追!」

「那边,往那边跑了!」

佳叶……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卫兵接二连三追过去。

心脏像是快要撕裂般,尽管如此仍不能错失这个佳叶特地制造的唯一好机会。

卫兵们全朝着佳叶的方向,爱铃往反方向飞奔过去。

擦肩而过的卫兵「啊」地叫一声,但爱铃直直跑进门内。

一名卫兵追上爱铃,原本披着的袍衫衣摆被抓住,但是爱铃脱掉袍衫,卫兵只抓到衣服。

另一名卫兵以长棍想要阻挡爱铃前进。

爱铃几乎没发出声音,轻蹴地面。

身子轻轻飞越长棍,爱铃就这样滑进门内。

「又是个女的!」

「她进去了!」

几名卫兵追着爱铃跑进门内。

风吹起,云朵遮住满月。

等到云朵散开时,卫兵们已经失去爱铃的影踪。

佳叶一边绕远路一边逃往教坊。

她的脚程虽然比不上爱铃,不过也算快。

但是无论她的脚程多快,女孩子的脚步对上训练过的士兵,毕竟仍没有胜算。

每次转头就看到与卫兵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

或许逃不掉了。——佳叶心想。

因为绕远路的关系,要回教坊已经太迟,如果这一点距离被缩短的话,回到教坊之前应该就会被抓。

卫兵们不晓得为什么哇哇吵闹着,并坚持追到底。

爱铃平安无事吧……

才这么一想,下一秒她被脚下的坑洞绊住,重重跌倒。

「唔……」

佳叶心想:糟了。这时卫兵们追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你是谁?」

「你从哪儿来的?」

按着疼痛的膝盖,佳叶勉强爬起来。

「……不过是一介女子,还真大费周章呢!」

「你是太子的侦候吗?」

「喂,先捉起来,后头再逼问。」

「等等,别碰我!」

佳叶一拍抓住她的人伸出的手,卫兵们立刻一齐拔剑。

「敢再动就杀了你。」

「真粗鲁……」

佳叶只好态度放软,轻轻将手背到身后抓了把沙子,丢向卫兵们的脸。

「唔哇……」

「你这家伙…」

趁着卫兵们被沙子遮蔽眼睛,佳叶钻出重围。

但是衣摆却被没有泼到太多沙子的卫兵踩住而再度跌倒。

激动的卫兵举剑大吼。

「慈云……!」

还来不及思考,佳叶呼唤这个名字并紧闭眼睛。

风吹着。什么事也没发生——

「……」

佳叶悄悄睁开眼。

四周是一片黑暗包围。月亮被云朵遮蔽。

可以趁现在逃走吗?佳叶想要起身,衣摆却仍被踩着。

但是她却听到奇怪的呻吟声。

接着又听见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衣摆就变轻了。

云散了开,满月再度出现。

「下一个想找死的家伙是谁?」

响彻地面般冷冰冰的声音,与从小就熟识的男子声音相同——佳叶一时间还没注意到。

「连女人都敢动手,或者这也是升贵的命令?」

眼前是宽阔的臂膀。

——怎么会?

「慈云……?」

「佳叶。」

回应的声音带着严厉,但那的确是她心上人的声音。

「别担心,暂时把眼睛闭上。」

「好……」

感觉到慈云的移动,同时还听见几声持剑互砍的声响、怒吼及闷声惨叫。

最后四周变得不真实般的宁静,有几个脚步声靠近。

「温户部郎中!这里收拾好了。」

「有劳你们了。接下来就等着与东和殿的伙伴会合。」

「是。」

佳叶跌坐在地上,茫然地看着这些毫无疑问是平常在宫殿内的卫兵,拖走升贵派来却被打倒的卫兵,或拿着火炬来回奔跑报告。

慈云的脸突然进入她的视线。

「唷,泼猴。」

「……」

「你真是乱来耶!能站吗?」

「……」

「迎你也会脚软吗?」

佳叶甚至无法反驳。慈云抱起她,直接跨过倒地的卫兵走去。

「哎呀呀,看样子只是当宫伎,还是没办法改改你这只泼猴。」

「……」

「如果让你家爹娘知道了,又会哭着担心没人要来求亲了哟!」

「要你管……」

「喔,怎么,已经能够说话了吗?」

他近距离看着自己的脸,佳叶忍不住转开视线。

「放我下来,刚才只是有点惊讶罢了……我可以走。」

「这样啊!小心别摔下去了,抓好。」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在听啊!」

抱着佳叶的手臂用力,慈云以不同于平常轻浮的语气,有些僵硬地说:

「不过呢!见到你差点被杀,你可以也替我想想吗?我吓得不敢放开你了。」

佳叶总算发觉慈云在生气。

「呃……害你担心,真是抱歉。」

「如果真觉得抱歉,就别再做同样的事。」

「我又不是自己喜欢被杀……」

「总之,你辞掉宫伎,我不能继续让你待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了。」

「喂——」

佳叶忍不住挺起上半身,慈云连忙重新抱好佳叶。

「别乱动,会摔下去。」

「叫我辞掉,说得那么简单,我可是被家里赶出来才来到这里的耶!你刚才不也说了。我这个改不了的泼猴能回哪里去?」

「别在我耳边大吼!你是我的新娘,来我家不就好了!」

「去你家……啥?」

佳叶僵住举起的拳头。慈云重重叹口气。

「你就会乱来,我从小就知道你的个性如此。只不过当你跳舞时,钦,我在想,还是别让你待在街上招惹奇怪的苍蝇比较妥当。如果你乱来,就必须把你摆在我能够看见的地方,否则我会担心得要命。」

「……」

「如果你有意见就趁现在快说,没有其他意见的话,我们明天去拜访你爹娘。我爹娘早就知道了。」

慈云像是在对待小孩子般,摇晃怀中的佳叶。佳叶一点一点地回想、思考着这些话的意义。

「……慈云。」

「怎?」

「我是你第几个老婆?」

「啥?」

慈云打心底愕然地说:

「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当然是大老婆啊!」

「大老婆……」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再说,根本没有什么第几个老婆,除了你之外,你还要我娶几个?」

「请恕我不干这种麻烦事。」慈云不悦地喃喃说。

终于,佳叶的双眼涌出大颗的泪珠。

以袖子辽脸抽抽搭搭哭泣的佳叶,慈云只是不发一语地抱得更紧。

趁黑混进东和殿的爱铃,必须想办法先甩开追她的人。

因为她不是走平常的大门进来,所以她完全不晓得自己此刻位在何处。

竖耳倾听,卫兵的声音已经听不见。

正好云朵散开,满月再度照亮四周。爱铃稍微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这里是花园,不过不是爱铃平常走过的、慧俊房间前的那座。

——贵族千金没可能出现在花园里吧……

她一定在建筑物内,不过东和殿是由三栋大型建筑组成,并各自以走廊连接,褒姬会在哪栋建筑物里,爱铃一点线索也没有。

这里真的是东和殿吗?这里真是慧俊曾多次找她过来的那座花园所在处吗?她满心不安。

爱铃仰望月亮。

当时自己觉得这里的月亮好远,感觉上和故乡的月亮不同……

原本认为也许有一天能够靠近到伸出手就可以构着。

放弃反抗自身命运的同时,也切断了仅存对故乡的思念。

在这里,立志成为最好的舞者,决定只为一个人而活。

——我,为了你而在这里。因为你就是我的光。

「……」

爱铃迈步向前。

不晓得在哪里的话,找就好了。只是站在原地,什么也不会改变。

她穿过陌生的花园,越过一个穿廊,来到另一侧的花园。正中央有座大池塘,隔着池塘那一头,可以看见另一条走廊。

有一盏、两盏、三盏灯火在动。与人步行的速度相同。

爱铃越过栏杆回到穿廊上,屏住呼吸放低姿势,避免发出脚步声,朝向与远处灯火同一个方向前进。

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看得见队伍,领头手持烛火的好像是侍女,接着是身穿华服的女子,后面是另一名手持烛火的侍女,接着是拿着某种细长壶的女子,隔着一段距离处又是一个手持烛火的——男子?一行总共五人。

队伍接着转过转角,正要进入建筑物。

「……!」

爱铃走过隔着池塘的另一侧走廊,双方几乎同时来到转角上。

与手持灯火的男女队伍,分别在长廊两侧尽头正面对峙。

队伍前进了一会儿,最后领头的侍女停下脚步。

她高举手中的烛火,照亮站在面前挡住去路的少女。

「是谁?」

领头侍女低声说。

爱铃没有看向侍女,而是看着侍女身后的年轻女子。

在夜里依然耀眼美丽的服装,仔细扎起的头发——与其他女子显然不同。

「那边那位是曹褒姬殿下,没错吧?」

「是的,褒姬殿下正要通过。你是前来领路的吗?」

「不是。」

爱铃盯着褒姬的脸直瞧。

在月光照射下,雪白的面容像人偶般美丽。

「我是宫伎。」

「……宫伎?」

领头侍女稍微皱起脸。后头的褒姬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让开。小小宫伎挡住褒姬殿下的去路,未免太无礼了。」

「我有事情要问……」

爱铃担心也许是弄错人。

但是这样近距离见到的褒姬,比早上宴会哭泣时,更像那天在升贵房间里看到的娇艳女子。

虽然无法果断地说就是她没错,但爱铃认为绝对没错。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迂回了。

「你打算遵从升贵亲王殿下的意思,杀死慧俊殿下,是吗?」

跟在队伍后面的男子伸手握住挂在腰际的剑柄。

褒姬仍旧动也不动。

「或者说你是为了升贵亲王殿下,才打算这么做的?」

「退下!」

领头的侍女厉声大叫。男子拔刀。

「这位可是吏部尚书曹子成大人的千金褒姬殿下!你小小一名宫伎,胆敢用这种口气说话,休怪我们动手!」

「早有心理准备。」

回答完,爱铃也摆出迎战动作。

「褒姬殿下,我曾在升贵亲王殿下的房间里见过你。……如果你为了亲王殿下什么都愿意做的话,我也会为了慧俊殿下有所行动。」

不晓得对方是否感受到爱铃不肯退让的打算,褒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冷冷地面对着前方。

男人持剑走过来。

尽管如此,爱铃的气魄让持剑男子找不到挥剑的破绽,也让侍女们胆怯。

但是褒姬稍微眯起眼睛,张开涂了油般泛着红光的唇。

「你在做什么?把她解决掉。」

——没办法。

假如你那位顽固的哥哥大人愿意乖乖让位,至少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是这个人的声音……

没错。

爱铃看向褒姬身后的侍女——侍女手上的细壶。

慧俊不可能让这位拿剑的男子进入,而褒姬自己也不可能挥剑。

毒药。

爱铃直觉那是毒药。

她直直跑向那名侍女。

褒姬第一次变了脸色。

男子跳进爱铃与持壶侍女之间。爱铃以袖子拍打男子的脸,一翻身。

——只要打破那只壶……

持壶侍女害怕住后退。

爱铃伸手要抓住侍女的袖子,男子却再度挥剑砍来。

「唔……」

头部正好迎上剑尖,头发松开。

刺过来的剑掠过面前,爱铃在走廊上左右闪躲。

这时褒姬和侍女准备再度进入建筑物内。

——不可以!

爱铃快速穿过男子旁边,又一次追上侍女们。

「你这女人!」

两名侍女抛下手上烛火,扑上准备抢夺细壶的爱铃。

「你和褒姬殿下先去!」

「不行——」

爱铃咬住其中一位侍女的手臂,撞开另一位,再度追上褒姬队伍。

「……!」

她翻身避开杀过来的剑,剑尖割开衣摆。

眼角看到褒姬接过侍女手上的细壶,准备只身进入房内。

「不行……」

——不能让她进去。

有人大喊着什么。

手臂被抓住、被拖倒。

剑光一闪。

爱铃闭上眼睛。

惨叫。一声、两声——

「……」

没感觉自己挨了刀子。想不到死亡竟是如此平静。爱铃轻轻睁开眼睛。

只见屋檐边缘露出半个晈洁的月亮。

以及男人单手持剑站立的修长背影。

「……连毒酒都拿来了吗?」

怀念但十分骇人的声音。

爱铃愕然起身。

慧俊站在那儿,脸上是爱铃不曾见过的愤怒表情。

「早上看了那出诡异的戏,我早想到应该是升贵的把戏……现在这又是什么把戏,曹褒姬?」

「我……我什么也……」

颤抖的声音和白天宴会上哭泣时,简直一样。

「我只是承蒙太子殿下召唤,所以来到这里……那边的姑娘却粗暴无礼地……」

「她是我的情人。」

天地间清楚地响彻慧俊的话语。

「就算其他人背叛我,只有她绝对不会……把你叫来是为了看看升贵的打算。我本来不晓得你和升贵一伙,但今天那场蹩脚戏反而让我发现了。」

「怎么会……我真的什么也——」

「如果你要坚持主张不知情,等一下我会好好问问爱铃。爱铃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据。」

褒姬不甘心地扭曲脸庞,拿着细壶准备离开走廊,却被赶来的卫兵们挡下。

「抓住那女的。小心检查细壶内容,我想恐怕有毒。」

「是。」

「倒在那边的家伙和侍女也抓起来,他们应该比这女人容易吐出实话。其他的事情就按照温慈云的指示进行。」

「遵命。」

卫兵们拉起褒姬等人,绑住慧俊打倒的男子。

爱铃仍坐在地上仰望慧俊。

「爱铃——」

慧俊跪在她身边,脱下外衣,替爱铃披上。

「抱歉来晚了,我刚才在注意外头那阵混乱,没想到爱铃在里面……」

慧俊以手指梳理散落的头发,看着爱铃的脸。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痛?」

「没有……」

——白天宴会上见到他的身影,距离现在不过半日之遥。

然而却感觉像多年不见。

「……您没事吗?」

「我没事。爱铃真的没有受伤吗?」

——平安无事。

慧俊殿下还活着……

爱铃伸出手。

颤抖的指尖轻轻地,真的很轻很轻地,碰触慧俊的脸颊。

——肌肤的温暖……

还活着。

「……」

爱铃搂着慧俊的脖子。

——还活着。

她的脑袋全被慧俊还活着的喜悦填满。

溢出的泪水染湿了慧俊袍衫的肩头。

慧俊不发一语地紧拥住爱铃。

曾经那般顾忌触碰的小手,拼命地紧拥他的背。

——已经够了……

慧俊殿下还活着就好……

爱铃的手逐渐失去力量。

「……爱铃?爱铃!」

慧俊怀抱中的爱铃瘫软垂下头。

听见鸟鸣声。

睁开眼睛时,是一如往常的早晨——一如往常的房间内熟悉的光景。

「啊,你醒了。」

——佳叶为什么在这里……

「佳叶……?」

「早。身体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样呢……」

一如往常般睁开眼睛,身体却感觉莫名沉重。

「什么叫做『感觉怎样呢』?好还是不好?说清楚啊!」

「也没有不好,只是……」

佳叶看看爱铃的床,露出像是伤脑筋又像是呆愣的暧昧微笑。

「是不是因为你睡的地方比平常窄小呢?起来伸展一下,就会轻松许多哟!」

「是吗……咦?」

老实起床的爱铃,这才注意到自己狭窄的床上,还躺着另一个人。

——是慧俊。

「啊……」

「嘘!」

千钧一发之际,佳叶以袖子掩住爱铃的嘴,阻止她喊叫。

「冷静点,安静。我要把手放开喽?可以吗?一、二、三——」

「……」

爱铃虽然没有大叫,却大张着嘴,来回看着睡在身旁的慧俊和表情暧昧的佳叶。

「佳、佳、佳叶……」

「脸干么那么红?什么事也没发生喔!」

「不不、不是那样……」

「太好了,你的情人似乎睡相还不错。我本来还在担心,早上起来你会被挤下床去呢——」

「佳叶!」

几乎哭丧着脸的爱铃,抓着佳叶的袖子。

佳叶叹口气,耸耸肩。

「趁着你的情人醒来之前,先换下衣服吧?你身上仍是昨天的样子。没想到会搞成这样……」

散开的头发,处处弄破的衣裳,这样子的确很惨烈。

「啊……昨天,我……」

「你在东和殿晕过去就被送回来了。也是因为这样,殿下才会留在这里过夜。」

「骗人……」

「是不是骗你,你自己看就知道了。好了,快点换衣服吧!」

「在、在这里?」

「这不是你的房间吗?」

毫无疑问这里是爱铃的房间,但是慧俊就睡在旁边。

爱铃扯着佳叶的袖子,快哭出来似的摇头,小声说:

「可是如果他突然醒来,我不要……」

「他不是你的情人吗?」

「是……是吗?」

「这问题为什么问我?」

「……我已经醒了,不过我会闭上眼睛,你要不要趁现在梳洗更衣?」

尖叫一声,爱铃和佳叶同时回头。

「不会吧!你一直醒着?」

「因为听见你们说话的声音。」

「对、对不起……」

睁开眼睛,慧俊苦笑起身。爱铃不自觉躲进佳叶背后。

「早。昨晚自作主张借了你的床,不好意思。」

「早、早安。……请问……为什么……?」

「这些事情等一下再说吧!」

见到慧俊和待在自己房间时一样,以轻松的姿势坐在床上,佳叶再度大吐一口气,转头看着背后的爱铃。

「爱铃,我们去沐浴吧!」

「一、一大早就沐浴?」

「别管那么多,快去梳洗。太子殿下,你应该会乖乖待在这里吧?」

「让我再睡一会儿。」

「爱铃,拿着换洗衣物。趁着大家还没醒,动作快。」

「咦……啊,嗯……」

爱铃转头看向慧俊,却在还搞不清楚状况之下,被佳叶拖着离开房间。

「太子殿下打算躲在你房里。」

「……躲?」

「我不晓得他有什么打算,不过——」

佳叶仔细用梳子梳理爱铃洗好的头发。

「昨天你在东和殿倒下后,太子殿下亲自把你送回这里来。」

「咦……」

「真的。哎呀,别乱动。而且他说必须暂时藏身,但又不能离开宫殿,所以才会选择躲在教坊。所以知道太子殿下在这里的,只有我、慈云和你。」

「……」

放下梳子,佳叶执起一绺爱铃的头发。

「被斩断了,这边。」

「啊……应该是被剑扫过的关系。」

「只有等它再长出来了。……我也因为太乱来而被慈云骂了一顿,不过你比我更乱来。」

发生的经过已经大概听慧俊说过。佳叶温柔苦笑。

「佳叶……不要紧吗?」

「我?幸亏只是跌倒,膝盖上多了瘀青,除此之外没别的。」

「你跌倒了……」

爱铃看着镜子里的佳叶。

「佳叶。」

「什么?」

「这一切都要谢谢你。……我也必须向慈云道歉。」

「没必要。」

佳叶拿起另一把梳子,帮爱铃扎头发。

「那家伙太嚣张了。我明明什么也没说,他居然擅自决定要娶我,还和爹娘谈过了——啊,叫你别乱动!」

爱铃猛然转头,头发散开。

「大老婆……?」

「似乎是。」

佳叶害羞地红了脸。爱铃灿烂一笑。

「恭喜!好棒……我好开心!」

「谢谢……」

快速回应完,佳叶强行把爱铃的脑袋转向前,重新扎起头发。爱铃对着镜子里的佳叶微笑,但佳叶不耐烦地一边眨眼,一边故意嘟嘴。

「原来如此……。啊,那么佳叶不当宫伎了?」

「我想不会立刻就离开,不过总要离开的。」

「真为你高兴,但又觉得寂寞。」

「我会来玩呀!整天待在大宅里太无聊了。」

将梅花发簪插进扎好的头发上,佳叶拍拍爱铃的肩膀。

「好了,完成。」

「谢谢。呐,我的衣襟有没有歪?」

「很好。」

爱铃站起后,用手扯平浅桃色的袍衫下摆,重新绑好红色腰带。

和慧俊单独见面总是在晚上,她还不习惯让他在明亮的地方见到自己的样子。

「……没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很可爱哟!」

在佳叶催促下走出走廊,只见宫伎们正匆忙进出各自的房间。所有人的脸色都有几分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

「啊,佳叶、爱铃。」

路过的宫伎停下脚步,压低声音:

「皇上驾崩了。」

「咦……」

「刚才有人来通知。——听说我们必须服丧,所以暂时不用练习。」

「……」

佳叶转头看向爱铃。爱铃也表情僵硬点头。

「我……」

「是啊……」

话题逐渐在宫伎们之间传开来,宿舍开始忙碌起来时,爱铃回到自己的住所。

慧俊已经起床,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花园。

手里拿着梅枝。

叮——发出小小的声音。

两天前的宴会上,爱铃想要带着那株梅枝前去,佳叶却觉得就这样拿着太寒酸,所以帮她绑上涂红的铃铛。

「我没想到你遗留着这个……」

慧俊的视线慢慢转回房里,看向爱铃。

「因为那是……我的宝物。」

「这样啊……」

「慧俊殿下。」

稍微犹豫后,爱铃告诉他皇上驾崩了。

慧俊没有惊讶,只是点点头。

「……不去见见最后一面,可以吗?」

「没关系。前天已经道别过了。」

叮——

慧俊苦笑着,对爱铃招招手。爱铃走近几步。

「别露出那副表情。我已经不再是他的儿子,必须以帝位继承人身分行动不可……话说回来,现在就等对方出招了。」

再过来一点。慧俊又招手,爱铃走到慧俊身旁。

「……该从哪里说起?」

执起爱铃的手,慧俊微笑。

「昨天我听张佳叶提了一些——爱铃见过曹褒姬出现在升贵房间里,是吗?」

「啊……是的。当时和伊福先生一起……」

只是指尖被慧俊轻握,就让爱铃坐立不安,她低着头转开视线。

「可是,那个,当时我还不认识曹褒姬殿下……」

「在昨天的宴会上?」

「……在宴会上也没认出来。过了很久才注意到,然后……」

爱铃说最先注意到不对劲的是佳叶,慧俊也点头。

「我觉得不对劲也是在那时候,因为原先并不晓得曹家和升贵串通好了。因此我假装中计,想看看曹家准备如何出招……没想到会传进你耳里。」

「教坊的消息很快……」

「看来是这样。」

慧俊朗声笑着,然后恢复严肃表情,用力握住爱铃的手。

「幸好你没事……」

他静静吻上手里爱铃的指尖。

「升贵要拿我性命一事,我自己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这次也没放在心上,更没想到你会如此担心我。」

「……」

「抱歉……原本以为我只要远离你,就不会害你牵扯进来,没想到反而害你无谓担心。」

好一阵子茫然沉醉在指尖热度与温暖眼神的爱铃,明白了慧俊这番话的意思后,连忙摇头。

「没那回事。那个……我只希望您平安就好。」

「谢谢。」

慧俊仍握着爱铃的手站起来。

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枝梅枝。

和那天夜里一样,慧俊将梅枝轻轻插在爱铃的发际上。

小铃铛的梅花在银色梅花发簪旁边一同绽放。

「愿不愿意待在我身边,爱铃?」

慧俊稍微弯下身子,在爱铃耳边轻轻地、低声地说。

「待在我们能够一辈子看到彼此的地方,永远近到像这样能够握住彼此的手。」

「……」

爱铃眨了两、三次眼睛后,很慢很慢地张开眼眸。

想要回应,想要说点什么回应,却连嘴唇都在颤抖。

慧俊默默等待着。

温柔,但炯炯的眼神。

——只要你愿意的话……

希望便能够成真。

爱铃在相系的手指上稍微用了一点点力。

只有这样。

她没办法做到更多。

但是慧俊松了一口气,稍微放松了表情,轻轻抱住爱铃的头。

叮。铃铛清澄响起。

爱铃在慧俊怀里。

无法思考,一动脑,情绪势必会涌上来,化为泪水流出。

心跳由安稳逐渐加速。

「……」

渐渐地……

发出声响的看来不是只有心脏。

耳里听到的声音是……

「……那样一味敲门却不进来,应该是你朋友吧?」

「咦、咦咦?」

爱铃面红耳赤地连忙离开慧俊,慧俊露骨摆出不悦的表情,悻悻然放手。

「佳、佳叶?」

「我要进去喽——」

佳叶从门缝滑进房间里。

「你们谈完了?」

「咦?呃、那个、那个……」

「谈是谈完了,但别那么快就来打扰行吗?」

「也不是我愿意来当电灯泡。殿下才是,继续在这里悠哉悠哉,不要紧吗?刚才听说升贵亲王殿下要即位继任为帝了。」

「什么?」

爱铃回头看向慧俊。

但是慧俊的神色依旧。

「手脚还真快。」

「咦,那个,怎么……」

「和太子殿下计划的一样是吗?」

「昨晚,曹褒姬被抓后,我放出假消息给升贵,说我已经让曹褒姬毒死了。」

慧俊再度悠哉坐回椅子上。

「我姑且准备了遗体代替我,虽然不晓得他有没有查看,不过看来升贵似乎信了,才会选在皇上驾崩的同时,自行宣布即位。」

「那么,殿下在这里的用意是——」

「按说应该已经死掉的太子却出现在东和殿,很不合理吧?必须躲起来又不能离开宫里,而且也不能够让爱铃为了假消息担心,既然这样不如干脆躲在爱铃这里。」

说完,慧俊对爱铃微笑。

的确,如果慧俊此刻不在眼前,这些话爱铃根本没办法理智地听进去吧?

「……为什么,要这样做?」

「嗯?」

「因为再这样下去……」

有人来教坊通报,意思也就是升贵即位的消息已经传递宫中了。如果消息继续传递整个京城,不,传遍全国的话。

但是慧傻笑了。

「通报的人是不是这样说——由陆升贵奉先皇诏令即位。」

「说了,就是那样。」

「既然这样就没问题了。」

慧俊快速站起。

「那么该走了。爱铃。」

「呃、是!」

「你一起来。啊啊,张佳叶也一起来,承蒙你帮助,招待你看场好戏。」

「哎呀,有好戏可看吗?」

爱铃很快地摊开抛在床上的上衣,挺直腰杆,将它披上慧俊的肩膀。

「我不晓得算不算有趣,不过应该是一出难得有机会看到的戏。」

「我很期待。」

「呃,我们要去哪里……?」

手穿过上衣袖子后,慧俊对爱铃笑了笑。

「我们去看看新任皇帝的脸吧——带着礼物去。」

皇帝平日用来与大臣商讨国事的旭日殿殿厅里,一大早被召集而来的贵族、官吏们喧闹不已。

皇上驾崩的消息已经众所周知,但是仙逝的皇帝留下的诏书里,不是将帝位传给慧俊太子,而是慧俊的弟弟升贵亲王,多数官吏半信半疑。

「难以置信」与「果然没错」的声音交杂之中,铜锣声响起。

殿厅顿时一片安静。

升贵在母亲陈妃的陪伴下,现身在大批贵族官吏面前。身穿金银线刺绣的五彩服装,头戴宝石点缀的皇冠,那金碧辉煌的姿态,实在无法叫人相信他正在服父丧。

「这么早,有劳各位了。」

贵族官吏沉默地一一行礼,升贵登上阶梯,坐在龙椅上,高抬着下巴,满意地环顾殿厅。

「如同各位所听到的,昨天夜里父皇过世了。根据他留下的传位诏书,由我继任皇帝。」

「恭喜升贵陛下——」

在龙椅附近与陈妃亲近的贵族大声贺道,但后续恭贺的声音却稀稀落落。

站在前排的老臣露出困惑的表情,向前一步。

「臣惶恐……但据臣等所知,继任帝位的应该是慧俊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哥死了。昨晚皇上驾崩后,他从诏书内容得知继任帝位的不是自己,悲伤过度就自杀了。」

殿厅一片哗然。

「安静!我哥的事不重要,父皇原本就打算把帝位传给我!」

「能不能让我们看看诏书呢?亲王殿下……」

听见莫名悠哉的声音,升贵环顾四周,只见慈云双臂交抱,兴味盎然地仰望坐在高处的升贵。

「你是谁?」

「户部郎中温慈云。如何?升贵亲王殿下。我等对于驾崩的先皇突然改由不是太子的亲王继承帝位感到好奇,有点无法接受。如果先皇的诏书还在的话,请务必在这里让我们看看。」

殿厅再度一片寂静,所有人注视着升贵。

「……真是没礼貌。你的意思是在怀疑我吗?」

「欸,要那么说也可以。」

升贵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站起身大声跺脚。

「好,就让你们看看!但是要用你的脑袋来为你的失礼道歉!」

面对刺耳的怒吼声,慈云也只是耸耸肩膀。

「我好害怕呢!欸,好啊!我就献上这颗脑袋,请把诏书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无礼到极点的家伙,你给我看清楚!」

升贵从华丽的衣饰怀中,快速拿出一张纸。

慈云眯起眼睛,偏着脑袋望着那玩意儿,看过一遍后,不耐烦地说:

「这是伪造的。」

「你说什……」

「真是糟糕啊!伪造诏书可是大罪喔!您说是吧?慧俊太子殿下!」

慈云一转身,朝着后面大喊。

所有人同时看向那边。

一名修长青年靠着殿厅角落的柱子站着。

青年缓步走向惊讶到说不出话的官吏们。

「让开一条路。」

静静一句话使官吏们往后退,人群分开让出一条通往龙椅的路。

升贵愕然呆立,陈妃短促惊叫。

「早安,升贵,天气真好。」

「……」

「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怎么像是看到死而复生的死人呢?」

走到殿厅中央时,慧俊停下脚步。

「说话呀!升贵。」

「……」

「昨天晚上你的情人曹褒姬带着珍贵的酒来找我。我把她抓起来关进牢里了,不过一个人似乎寂寞了点,你也一起进去陪她吧?」

升贵脸色苍白地离开龙椅,踏下一阶。

「诏书……是真的……」

「是吗?应该是你们说服重病的皇上而写出来的吧?」

慧俊转头看向后面。

「爱铃——」

叮——传来铃铛的声音。

不晓得什么时候,官吏们让开的路底端,站了一名少女。

少女抬起清秀可爱的脸庞,手里拿着系有铃铛的小梅枝,滑行般走近慧俊,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手拿红衣的少女。

贵族官吏们开始些许骚动。

其中有人说,那是「雪月梅花」的——

爱铃来到慧俊身旁后跪下。

佳叶把衣服交给爱铃,退到站在附近的慈云身旁。

「应该有人还记得这名女子……」

慧俊环视众贵族。

「她是在皇上最后的宴会上跳『雪月梅花』的宫伎崔爱铃……当时她获得皇上赏赐这件衣裳。」

慧俊看向爱铃。爱铃轻点头后,在腿上将衣服摊开。

爱铃从红梅色衣裳衣襟的接缝缝隙里,拉出折得细细的纸片。

「请……」

爱铃以双手呈上纸片,直接交给慧俊。

打开纸片,慧俊随手交给附近的官吏。

「念出来。」

「什么?」

「大声念出来。」

年轻官吏战战兢兢看看左右,接着视线落在纸上。

「诏书……」

贵族官吏表情变得紧张。

「太子慧俊奉诏即位……亲王升贵出示之其他诏书均无效,以本诏书之诏令为真……」

「有劳你了。」

慧俊从年轻官吏手上拿回诏书,朝升贵高举。

「要靠近点仔细看吗?」

「……」

「如你所见,这诏书隐藏在先皇赐给崔爱铃的衣裳里,皇上早就知道你和陈妃无论如何都要他写出新的诏书,因此早就做好准备,将这诏书托付给我。」

升贵脚步蹒跚,又走下一阶。

「你应该也察觉到这诏书的存在。最近御书房和我的寝室屡屡遭人翻动,你在找这个吧?」

「居然……居然在那种地方……」

「我早料到了,所以才会把诏书交给我最信赖的人。」

爱铃忍不住抬头。

慧俊注意到了,低头看向爱铃微笑。

「……我听说爱铃在练习『雪月梅花』,认为她一定会跳出相当精彩的舞蹈,所以事先准备了这套衣服。」

「慧俊殿下……」

——原来您一直相信我的舞蹈能够成功。

连关系到您一生最重要的证据,也……

……交给我。

不是其他人,就是我。

「————!」

忽然传出一声大叫声。

升贵挥剑跑来。

爱铃立刻要跳到慧俊前面,却被慧俊推回身后。

慈云和数名官吏站出来挡在升贵和慧俊之间。

佳叶呼唤慈云的名字。

慈云以仍收在剑鞘里的剑打落升贵的剑,其他官吏们同样以剑鞘打倒升贵。

「拿绳子来!」

听见慈云的声音,殿厅大门同时打开,卫兵涌进来,一眨眼就绑住升贵,也押走陈妃和几名贵族。

卫兵退下,贵族和官吏们骚然。

「……结束了吗?」

「是的,结束了。」

慧俊点点头,将红衣披在爱铃肩膀上。

爱铃松了一口气,仰望慧俊。

「……慧俊殿下是皇帝了,对吧?」

「是的。」

「太好了。……恭喜您。」

微微一笑后,爱铃准备退到后面。接下来慧俊要登上宝座了。

但是慧俊却抓住爱铃的手。

「为什么要退下?」

「咦……」

「走吧!爱铃。」

佳叶对爱铃说。

「佳叶……」

「你一定没问题的。……我这么说了,一定不会错。」

佳叶和身旁的慈云对爱铃露出喜悦的笑容。

爱铃看向慧俊。

「一起来。……爱铃。」

他脸上是稳重的微笑。

手中梅枝的铃铛响起。

我可以相信——月亮不远吗?

慧俊牵着爱铃的手。

在他的手引领下,爱铃向前走。

和慧俊一起朝通往宝座的阶梯,一阶阶往上走。

来到最高处时,慧俊转身面对殿厅。

「……从今天起为先皇服丧三日。三日后将要向全国发出公告,不过我现在先在此向各位宣布——」

慧俊缓缓看向在场所有人,静静地说:

「太子陆慧俊从今日起继任为皇帝。同时在这里宣布,这位崔爱铃,将成为我的皇后。」

「恭喜陛下。」

慈云行礼,这次所有贵族官吏全跟着同声复诵。

——奇怪?

在热热闹闹的殿厅里,爱铃一人不解偏头。

——皇后……和妃子不一样对吧?

「爱铃,怎么了?」

「……慧俊殿下。」

爱铃困惑地仰望身旁的慧俊。

「我是皇后吗?」

「是的,怎么了?」

「……」

——不是妃子,而是皇帝的正室……

爱铃的脸倏地苍白。

「那、那、那个……皇后通常不是要从贵族千金之中挑选吗……」

「大致上是那样没错,不过也没有规定一定要那样。既然是我的妻子,当然由我自己挑选,就是这样。」

「……」

她的确嫉妒过能够光明正大靠近慧俊的贵族千金,甚至为了自己没有机会成为皇后而哭泣。

——但是,想不到,真的没想到……

会是我……

「皇后……不是妃子吗?」

「我没打算立妃,只要有爱铃一人就够了。说起来就是因为立了一大堆皇后、妃子,生出不同母亲的孩子,才会发生这次的问题。」

「……」

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不得了的事情,爱铃只是愣愣地仰望慧俊。

慈云站在稍远处,打趣地看着爱铃的这副反应,他身边的佳叶则是按着额头,重重地叹息。

「她果然还是没搞懂……」

慧俊在官吏面前出示真正的诏书,并继任为皇帝的三天后,举行先皇的葬礼,接下来三天暂停非急迫性的政务,宫廷里变得静悄悄。

教坊的宫伎们当然不用练习,但无事可做的年轻女孩们,能够乖乖待三天吗?她们的嘴巴自然是闲不下来,感情好的宫伎们聚在一起,在各自的住所内忙碌聊八卦。

毕竟最近能够聊的话题很多。

先是太子殿下召见,并被认为很有可能成为新任皇后的曹褒姬,原来是亲王殿下的情人,而且似乎打算刺杀太子殿下。

大动作四处宣传自己会成为皇帝的升贵亲王殿下被抓起来,仍然由慧俊太子殿下就任帝位,而他马上就正式发表皇后人选,居然不是任何一位贵族千金,听说是某位宫伎。

当然也有传说那位宫伎就是爱铃。

有宫伎说那场骚动的隔天早上,见过慧俊从教坊带着爱铃和佳叶离开。也有宫伎听说诏书确认慧俊继承帝位当时,「雪月梅花」的宫伎就在现场。

但是几乎没有人把这些当真,她们认为那终究只是谣传。

再怎么说,爱铃只是乡下来的小狸猫——

其中也有宫伎前往爱铃住所,告诉她听到这谣言,想要确认真实性。

「你们认为我有资格被选为皇后吗?」

「当然不认为。」

来访的宫伎们异口同声。

「看吧,果然只是谣言!」

「是谁啊!居然说爱铃是皇后?」

「小狸猫能够当上皇后的话,我们也能当上了,对吧?」

「啊啊,无聊透顶。我们走吧……」

看到宫伎们一边嘲笑一边离开,爱铃不解地偏头。

——我只是问你们认不认为我有资格成为皇后而已啊……

我又没说是或不是。

爱铃叹气看向窗外。四周已经暗下来,半月升上天空。

「你认为我有资格被选为皇后吗?」

这问题这几天不断挂在嘴边,爱铃自言自语着。

——虽然我好像被选上了。

「……」

那会不会只是一场梦呢?

会不会只是自己听错了呢?

就像大家说的,乡下来的小狸猫怎么可能被选为皇后?连我自己都觉得她们说的才是事实。

说起来自己并没有奢望,甚至觉得不该抱着希望。

但是慧俊殿下对我说……要我永远待在他身边……

在总是能够看见彼此的地方。

在手能够触碰到的距离。

永远……

爱铃的眼睛找寻着月亮。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邂逅的夜晚。

或许在冷风的寒意中,彼此的心里怀抱着什么。

——能够见面的夜晚很开心,分离的黎明好寂寞……

讨厌寂寞……

因为不想见到您孤单的表情。

因为希望您能够笑。

我没有资格……但如果我待在您身边,您就会对我微笑的话,我愿意永远待在您的身边。

其实我总是好想见您。

总是不想回来。

一直忍住,不能说、不能奢望,但……

「……」

不晓得什么时候,爱铃已经站起。

从看着远方的眼睛里滚落一滴泪珠。

——好想见您。

现在好想见到慧俊,有一股冲动。

虽然我只是一名宫位……

爱铃跑出房间。走廊上擦肩而过的宫伎,惊讶地问她要去哪里?爱铃没有回答,直接跑出教坊。

月光帮忙照亮了前进的道路。

踏着砂砾的轻巧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轻微响起。

——好想见您……

走在这条路上时,脑袋想到的,总是这一件事。

而这就是全部……

喜欢您所以想见您。

不可以过分奢求、不可以期待,因为那些都不会实现,所以不断压抑自己的心,但是埋藏在心底的想法,其实只有一个。

爱铃直直往前跑,一手撩起快要绊住脚的下摆。

——他愿意对我伸出手,好开心……

虽然紧张得不得了,而无法好好回应。

但是……

跑过东和殿长长的围墙路,转过转角后,看见门前有两名卫兵。平常慧俊总会事先支开他们,但今晚爱铃不是被召来的。

卫兵们看见吓了一跳而停下脚步的爱铃。

「是谁?」

「是个女的。」

「女的?……啊啊,对了,就是太子殿下的……」

「啊啊,宫伎的——」

卫兵们立正,同时朝爱铃低头行礼。

「失礼了,请。」

「咦……呃,可以吗?」

「请。慧俊太子殿下正在居所里。」

「谢、谢谢。」

爱铃不解卫兵们为何认识自己,但如果在这里被赶回去也很伤脑筋,于是她也拘谨地低头后,进入殿内。

花园尽头能够看见光亮。慧俊还没睡吗?

凭着一股冲劲跑来这里后,爱铃突然开始犹豫该不该无预警地来访。她背后的卫兵们体贴地帮忙关上大门。

「……」

——不用往回走也好,毕竟已经来了。

吸口气,爱铃踏出一步。

小跑步通过梅树旁边,走过小桥流水,穿过池亭旁边。

一瞬间吹来的强风拂过长发,仿佛连犹豫也吹跑了。

看见暖色系的灯光……也看见了平常总是两人并肩而坐、欣赏花园的椅子上,一个人坐着的背影。

不晓得为什么,眼睛一阵热。

甚至不甘心自己刚刚不在那里。

嘴巴很自然地开口出声呼唤。

抬起头。

转过来的脸上满是惊讶。

「爱铃……?」

慧俊站起,上半身探出栏杆。

「……是爱铃吗?」

「是我……」

他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爱铃从不曾在慧俊没主动要求时来访。不对,来过一次,不过不曾自己主动开口说话。

「这么突然,真对不起……」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也没有……」

爱铃摇头。

「对不起……因为我想见您。」

「……」

「只是因为我想见您……」

慧俊的视线停留在爱铃身上,由栏杆绕到楼梯处。

「……想见我?」

「想见慧俊殿下您。」

爱铃不晓得此刻是什么表情。

但是慧俊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爱铃。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动这么说……」

「是的,我第一次这么说。」

紧握拳头,爱铃点头。

「其实我一直都想说……」

「……」

慧俊走下楼梯,停下脚步,朝爱铃伸出手。

「过来,爱铃……」

脚动了。

膝盖稍微打颤,但她仍一阶阶地走近慧俊。

登上最后一阶,爱铃站在慧俊面前。

「我只是一名区区宫伎……」

「嗯?」

「我不觉得自己适合当皇后。」

「……」

「可是——」

不只是膝盖,明明不冷,却全身,包括声音都在发抖。

说话的声音在颤抖。

尽管如此她仍有话想说。

——我……

「如果慧俊殿下是皇上……我想要成为……皇上最骄傲的皇后……」

——如同他曾经对我做的一样。

手指握上他伸出来的手。

——如同他曾经对我做的一样,这次换我主动把唇靠上他的手。

温暖又温柔的手。

——这只手是为了我而存在,我想要体会这种幸福的错觉。

「喜欢……您……」

那是宛如吐息般细微的声音。

甚至无法注视他的眼睛,只能祈祷般地紧握他的手。

或许仅是一瞬间的沉默,却感觉好漫长——这时,爱铃被大到快被折断似的力量,紧紧拥住。

「爱铃……爱铃……」

「慧……俊、殿下……」

逐渐站不住的爱铃当场跪下,紧拥她的慧俊也跟着一起跌坐。

——我说出口了……

终于能够回应了……

「爱铃。」

一抬眼,在湿润的视线前方,慧俊正在微笑。

爱铃以僵硬的笑容回应,慧俊的手指轻拭她的眼角。

她眨眨眼睛想要忍住不知不觉中涌出的泪水,就在这瞬间。

嘴唇被轻啄了一下。

刹那间发生的事情,让爱铃有些不解而偏着头。慧俊苦笑着,又一次抬起爱铃的脸庞。

——啊……

这次慧俊缓缓把唇贴上,爱铃不自觉闭上眼睛。

反覆亲吻时,慧俊喃喃说了什么。

一片空白的脑袋好一阵子后,才注意到那是在喊自己的名字,爱铃睁开眼睛。

「谢谢。我爱你……」

慧俊的微笑是爱铃最喜欢的表情。爱铃也同样绽开笑容。

「……我可以在这边待到早上吗?」

「到早上?」

看到一脸惊讶的慧俊,爱铃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难道你原本还打算回教坊吗?」

「咦,呃……」

「很不巧地,你的房间已经安排在这里了,没必要回去吧!」

这回轮到爱铃惊讶。

「我不用回去了吗?」

「我一辈子都没打算让你回去。」

「……」

慧俊开心微笑看着爱铃。

爱铃低着头,眨了两三次眼睛后,又抬起头,笑了出来。

「好高兴……」

「是吗?」

「是的!」

慧俊再度把唇凑近怀抱中的爱铃。

爱铃闭上眼睛——带着爱恋,轻轻地,把双手绕上慧俊背后。

白色与浅红色莲花绽放在碧绿色水面上。微风拂来的暖意说明了夏天即将到来。

原本把上半身采出栏杆欣赏莲花的佳叶回到房间内。

「这花园真漂亮。皇上妻子的居所果然不一样。」

「慈云家的花园不是更大吗?」

坐在椅子上,佳叶伸手拿起第三杯茶。

「大是大,不过我从小看到大,已经看腻了,所以不觉得新鲜。」

「奢侈!」

爱铃笑着把点心盘推到佳叶面前。佳叶毫不客气地拿起点心。

「不过我听说慈云也为了佳叶扩增房间了。」

「真讨厌,是我丈夫泄的密吧?」

佳叶皱着脸,接着变成有些不耐烦的表情。

「我想起来了——听说你丈夫问你想要什么东西时,你居然说希望帮宫伎们添些新衣裳或发簪?」

「啊,因为以前她们很照顾我……」

「是你在照顾她们吧?再说,你若不偶尔说说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丈夫又会找我丈夫抱怨,说爱铃太客气云云。」

「……你丈夫泄密喔?」

爱铃边喝茶,边伤脑筋地笑了笑。

「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

衣服食物不用说,送给故乡的东西也相当充足了。

「我不是在客气。我仍然能够继续练舞,佳叶也可以常常来找我玩,我没有其他需要的了。」

「……真是无欲无求啊!你还是老样子。」

佳叶偶尔也觉得同情慧俊。

「既然是皇后,干脆打扮得稍微华丽些?你现在和宫伎时几乎没有两样。」

「我的打扮远比你华丽多了。」看着头发插着一支发簪、身穿几乎没有花样服装的爱铃,佳叶说。

「可是……要我整天穿着绢绸,实在很难静下心来。」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你的个性还是没什么改变……」

想想过去的总总,与现在的生活简直天坏之别,这也难怪。

「但你丈夫也觉得你不会撒娇。真的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

「一个也没有?」

「啊!」

爱铃突然啪地拍手,绽开微笑。

「我想要小宝宝。」

「……」

佳叶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这里的女裁缝,有人刚生了小宝宝,她抱给我看过,宝宝好可爱——」

「……爱铃、爱铃——」

原本按着嘴巴的佳叶总算抬起头。

「这句话,去向你丈夫说,绝对要向他说。」

「咦,可以说吗?」

「可以、可以。」

佳叶咯咯笑着挥手。这下子慧俊至少也算得到回报了。

「好了,我差不多该回家了。今天慈云说过会早点回来。」

「啊,那么,慧俊殿下应该也会提早回来吧……」

爱铃把剩下的点心用纸包起,让佳叶带回去。

「多谢招待。我改天再来。」

「嗯。改天我们去教坊走一趟吧?」

「也好。」

爱铃目送佳叶走出建筑物外面,便回到居所。

她倚着靠近门口的栏杆,吸了一口气,闻到水和绿意的味道,听见鸟语婉啭。

「啊……」

花园对侧的穿廊上,一名青年朝这栋建筑物走来。

爱铃转身回到屋内,马上选好茶叶,汲取热水。茶准备好时,房门打开。

「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爱铃。」

慧俊对前来迎接的爱铃微笑。

看到他的脸色,爱铃稍微偏着脖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

「看得出来吗?」

「您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被看穿啦?」

慧傻笑着,在面朝花园的椅子上坐下。爱铃桌上倒出备好的茶,摆到他面前。

「只是和一群不知变通的家伙有些争论而已。别担心。」

「好……」

慧俊手靠在椅子扶手上,支着脸颊,看着爱铃。

爱铃露出不解的眼神,慧俊以手指敲敲紧邻他旁边的椅子。

「……」有些害羞的爱铃默默坐在那张椅子上。

凉爽的风。白莲与池面都染上夕阳的颜色。

慧俊搂着爱铃的肩膀,手指温柔触摸脸颊。闭上眼睛,轻微地呼吸。

唇与唇交叠,爱铃轻轻把身体靠近,回应慧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