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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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紫色的衣袖随着琵琶的旋律缓缓舞动。
飘扬的披帛也仿佛听话似的随之翩然起舞。
宛如在风中摇曳的花朵,又如同与鲜花嬉戏的蝴蝶,轻盈飘逸。
虽然看似简单,但内行人一眼就可以发现,无论指尖还是脚趾,以及每一个舞袖的动作都经过精心的设计,细腻优美。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余韵,爱铃静静地结束了这支舞。
停顿了一拍后,唯一的观众慧俊缓缓鼓掌。
爱铃起身报以微笑,回头对着弹琵琶的侍女说:
「香泉,谢谢你……今晚就到此为止,你可以退下了。」
「是,娘娘。恭视陛下、娘娘安寝。」
「你辛苦了。」
少女抱着琵琶欠身快步离开了。
看到门关上后,慧俊看着爱铃点了点头。爱铃坐在他身旁,为慧俊的酒杯里倒满了酒。
「……刚才的是?」
「那是『双蝶春梦』,原本应该两个人一起跳的……」
「喔……原来是这样。」
慧俊喝了半杯酒,把酒杯递到爱铃的面前。爱铃显得有点为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了看酒杯,又看了看慧俊——因为慧俊应该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爱铃的酒量不好。
慧俊一脸调皮的表情,对爱铃挤眉弄眼。
「要不要陪朕喝一口?」
「……真的只喝一口喔!」
爱铃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小口。
不一会儿,她因为刚跳完舞而泛着红晕的脸颊变得更加绯红,慧俊接过爱铃还给他的酒杯,促狭地欣赏着。
「你的酒量真的很差。」
「陛下早就知道了……」
「之前你喝一杯就晕倒时,朕真的吓到了。」
慧傻笑着说,但听到皇上提起半年前的事,爱铃忍不住羞红了脸。
——去年初夏,先帝驾崩,慧俊登基,成为猿国第三代皇帝,册立了曾是宫伎的爱铃为后。
在此之前,爱铃经常受慧俊之邀去他的寝宫,必须在清晨赶回宫伎的宿舍教坊时,慧俊从来没有叫她喝过酒,慧俊也很喜欢喝爱铃为他泡的茶,和她在一起时都不喝酒。当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之后,爱铃第一次陪慧俊夜晚小酌时,只喝了一杯,就一觉昏睡到天亮。
爱铃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酒量这么差,从此之后,她便滴酒不沾……最多只喝一小口而已。
——完了,好热……
她开始觉得飘飘然,脸颊发烫。
爱铃起身走向面向庭园的走廊,靠在栏杆上,感受着初春带着些许寒意的微风。
——啊,
拂过池面的微风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
爱铃闭上眼睛,嗅闻着梅花的气息。
「开花了吗?」
慧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轻轻地从背后抱着爱铃,轻声细语地问道。
「好像应该再多种一点……你喜欢红色的还是白色的?」
「我喜欢红色的……」
「朕也是。」
在慧俊温暖的臂腕中,爱铃闻到的不是梅香,而是慧俊熟悉的味道。
慧俊吻着爱铃的脸颊,她微微张开眼,看到半圆的月牙儿。
她将身体微微后仰,慧俊轻轻吻向她的嘴唇。
「……想睡了吗?」
慧俊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呢喃,爱铃把头靠在慧俊的胸前作为回答,慧俊把她抱了起来,走进隔壁房间,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龙床上,随即紧紧地抱住她。
慧俊拨弄着爱铃的头发,爱铃握住了他的手。
※
「啊哟,你在忙啊?」
听到说话声,专心用毛笔写字的爱铃抬起头。其实,她光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谁。那是她的朋友佳叶。佳叶是她之前当宫伎时代的好友,现在是慧俊的心腹近臣户部郎中温慈云的妻子。
爱铃立刻放下毛笔,笑脸相迎。
「佳叶,你来啦!」
「来看你啊!」
佳叶熟门熟路地坐在椅子上,摇了摇手上的伴手礼。
「我买了好吃的点心,想到刚好可以配你的茶。」
「啊哈哈……那我马上来泡茶。」
爱铃吩咐侍女香泉准备了茶器和茶叶,俐落地泡好两人份的茶,佳叶把点心放在盘子上。
「……刚才的侍女叫香泉吗?她这一阵子沉稳多了,之前经常打翻茶。」
「对啊!渐渐适应了。她很会弹琵琶,我在这里练舞时,都找她弹琵琶。」
「啊哟,真让人意外,她会弹琵琶却不是当乐师,而是当侍女吗?」
「她说在很多人面前演奏会紧张,所以没胆量……」
「原来是这样。」
佳叶喝了一口茶,吐了一口气。
「……爱铃,你泡的茶果然好喝。」
「慈云家应该有很多好茶叶……」
「不是茶叶的问题,是泡茶的方法,方法啦!」
佳叶吃着糕点,已经喝完了第一杯茶,爱铃笑着为她倒了第二杯。
「你总算有模有样了。」
「什么有模有样?」
「吩咐侍女做事啊……之前,你连对比你年纪小的侍女说话时,也说什么对不起,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拿点心,结果人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对啊……」
慧俊从太子居住的东和殿搬来皇上的居所春莺宫后,爱铃也成为春莺宫的女主人。虽然宫殿内的人员已经比先帝时代减少了许多,但还是有大批侍女侍候爱铃的生活。如今,不时有贵族进宫向她请安,平日也要批示奏章,如果要问她和身为宫伎练舞,在教坊当女仆,整天忙着为其他宫伎打杂的日子相比,哪一种生活更辛苦—
「的确比之前适应多了,可是……」
「可是什么?」
「像泡茶的话,还是自己泡来喝比较轻松。」
佳叶不禁莞尔,手肘放在桌上,用手托着脸问:
「那你要不要放弃皇后,回去当宫伎?」
「嗯……」
爱铃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还是摇了摇头,佳叶出声笑了起来。
「对嘛!所以,你只能慢慢习惯罗!」
「嗯……」
当宫伎比当皇后轻松多了。
但是,只有在这里,能够和慧俊长相厮守。
慧俊年少得志,承担起治理国家的重责大任,每天看到慧俊笑容满面地回宫,就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佳叶笑了一阵子,拿起第二杯茶,稍稍坐直了身体。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爱铃,你弟弟什么时候到华安?」
「喔,修安……」
爱铃脸上的表情顿时放松了。
修安是爱铃的弟弟,比她小四岁。爱铃的父母、四个弟弟和三个妹妹都住在老家卯州白藤郡三狐村,二弟修安将在近日来华安。
「他已经通过今年的州试,说要和来参加国试的人一起启程来华安,应该差不多快到了。不好意思,把他托付给你。」
「原本在国试结束之后,就会有几个上榜的人会住在我家,你几个弟弟来都没有关系的。」
「他不读老家那里的私塾,说要来京城读书,我觉得还太早了……」
「有什么关系,可以进这里的私塾。他想要求学上进是好事啊!」
猿国每年举行一次官吏入选考试。先由十二个州各州举行州试作为预选,通过考试者要来华安参加国试。今年,卯州的州试中共有七十人金榜题名,按照往年的情况,在这七十个人中,只有十个人左右才能通过高难度的国试。
贵族子弟不需要参加州试,他们参加的国试考题也很简单,几乎没有人落榜,但每个贵族家庭必须接待通过国试的新官吏在家中至少住一年,照顾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温家也不例外。
「虽然我家很忙,但你也没闲着。你在忙公务吗?」
佳叶看着爱铃刚才写字的书桌方向。
「嗯,对啊!亥州刺史的女儿和未州司马的妹妹都嫁来华安了,我想送礼祝贺,正在写祝贺信……」
「亥州?未州也就罢了,从亥州这么远的地方嫁来华安……京城的单身贵族已经所剩不多了,居然还特地娶亥州的女孩。」
爱铃听了,立刻垂头丧气地嘀咕说:
「看来果然不应该废除后宫……」
「你说什么?」
「后宫……不都是因为废除后宫造成的影响吗?」
皇上除了身为正妻的皇后以外,还可以有爱妾——也就是妃子,由于皇妃并没有人数限制,因此,想要荣华富贵的贵族和普通百姓,都纷纷把女儿和姐妹送入后宫,希望可以幸运地得到皇上的宠爱。
但是,慧俊在登基后废除了后宫,说除了爱铃以外,不需要其他妻妾。
爱铃之前就曾经听佳叶说,在先帝巅峰时期,后宫曾经有数百名皇妃,随着先帝迈入高龄,人数减少为一百名左右。在新皇帝登基后,原本打算把女儿送入后宫的贵族内心的失望可想而知,离开后宫的皇妃纷纷嫁给单身的贵族。如今,相亲的机会大为减少,家中有妙龄女儿的贵族无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的确是因为这个原因……但这并不代表应该有后宫。况且,是皇上提出要废除后宫的。」
佳叶耸了耸肩,爱铃低下头。
「但是,他们说,皇帝必须妻妾成群……」
「什么?」
「说皇上要有皇妃才成体统……」
「谁说的?」
「那些贵族……」
爱铃越说越小声,佳叶探出身体,加强了语气问:
「所以我在问,是哪一个混蛋贵族说的?」
「哪一个……反正很多人都这么说。」
至今为止,差不多有数十个贵族趁慧俊处理政务不在时,来春莺宫向爱铃请安的同时,向她奏请,说什么后宫是帝王威严的象征,请皇后抱着宽容的心,向皇上进言,希望陛下纳妃。
佳叶听了,忍不住怒目圆睁。
「什么宽容……你是怎么回答那些混蛋的?」
「我说准奏,一定会传达给陛下……」
「你说了吗?」
「我一直告诉自己,要赶快告诉陛下……」
爱铃垂头丧气地摇着头时,发簪上的小坠饰发出清脆的声音。
佳叶握着拳头,用力敲着桌子。
「你要对他们说,不得放肆!在我家,都用水泼他们,把他们赶出去!」
「啊?」
爱铃惊讶地抬起头,目瞪口呆。
「佳、佳叶,你也……?」
「对啊!慈云如果有这个打算,可以娶五个太太,所以那些混蛋贵族鞠躬作揖地上门,希望可以娶他的女儿当二太太!……不过,没有人敢直接当着我的面说。」
佳叶告诉爱铃,差不多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贵族向慈云和慈云的父母探口风。
「所以,你就用水泼他们吗?」
「不是我啦!是我婆婆。因为他们实在太烦人了,上次我婆婆忍无可忍,用一桶水泼他们……」
「……」
如果自己也能这么做:心情不知道有多畅快,但爱铃知道自己做不到。
「太……太有魄力了,慈云的母亲太有魄力了……」
「对吧?我也想有样学样地对那些混蛋泼水,但是那些人之后好像都因此而不敢再上门了。」
「……」
那些人应该再也不敢去慈云家了。
爱铃无力地笑了笑,喝了一口茶。
「不过……其实我也觉得他们的奏请很有道理。」
「爱铃!」
「我当然不愿意啊……虽然不愿意,但这只是我太任性了。」
事实上,在旁人的眼中,的确觉得爱铃备受慧俊的宠爱。爱铃之前几乎不和贵族交流,也从不差遣别人为她做事,慧俊千方百计减轻她的压力,不仅同意她继续练舞,还同意让佳叶和其他宫伎朋友进宫陪她聊天,照理说,皇后的侍女应该是贵族出身,但慧俊特地为她挑选了出身低的侍女。香泉也是华安一家估衣铺的女儿。
宫中纷纷传言,慧俊为了爱铃废除后宫,是因为皇后不希望皇上有其他皇妃。这个风声也传入了爱铃的耳朵。
「那不是你任性,而是皇上固执己见。」
佳叶忍无可忍地反驳。
「是没错啦……但即使我什么都不说,皇上也都知道我在想什么,然后帮我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丈夫很宠爱你。」
佳叶把第二块糕点放进嘴巴,再度耸了耸肩。
「你就尽情地让皇上宠爱你吧!因为皇上的兴趣就是宠爱你。」
「兴趣……」
「你越是无欲无求,皇上越宠爱你。你们是天生的一对,不管别人说什么,当成是耳边风就好。」
「……」
爱铃苦笑着,也拿起糕点,撕碎后放进嘴里。
——如果可以当成耳边风,我也想这么做。
但是,那些来向爱铃请安的贵族,每个人的眼神都咄咄逼人。
这半年来,她为这件事苦恼,却无法向慧俊启齿。如果哪一个贵族第二次、第三次进宫奏请,恐怕很难继续敷衍他们。
——还是要找机会和慧俊好好谈一谈……
爱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
「——所以,崔后为这事烦恼不已。」
慈云特地一大清早来到御书房,用聊天的口气,把爱铃告诉佳叶的事禀报给皇上。原本正在看奏章的慧俊抬起双眼看着他说:
「朕早就知道了。」
「啊?」
「朕早就得知有人趁我办公时,接二连三地跑去春莺宫对爱铃说东道西。」
「……是崔后告诉陛下的吗?」
「爱铃什么都没说,朕吩咐侍女,随时向朕报告来找爱铃的访客,和大致的谈话内容。——除了你的夫人以外,几乎都是要求朕纳妃的愚昧之徒。」
我知道你们夫妻都是传声筒——听到皇上这么说,慈云抓了抓脖子。
「佳叶不至于多嘴啦……既然陛下已经知道这件事,那我就不罗嗦了。」
「不……那些愚昧之徒至今不肯善罢甘休,也让朕觉得是一件麻烦事。」
慧俊察觉到贵族假借请安之名来找过爱铃后,爱铃有时候就会在他面前显得欲言又止。
从爱铃的神情就可以发现,她虽然觉得应该转达贵族的奏请,但心里却有千百个不愿意。其实,即使爱铃告诉他,有下臣要求恢复后宫,他也完全没这个打算,所以,有说没说都不重要。
「她不想说,所以不愿说出口的样子,太可爱了……」
「陛下,您得意得眉开眼笑了。」
「嗯?」
「后宫的事不重要,前亲王派系对陛下的不满也日益累积。」
先帝驾崩后,同父异母弟弟的升贵曾经和慧俊争夺王位,目前被软禁在华安郊外的住所。那些肆无己i惮地支持升贵、想要废除慧俊王位的贵族,也都被剥夺了官位,但那些没有证据显示是升贵支持派的人,就无法追究了。
「他们应该很清楚,如果下次再敢轻举妄动,朕绝对饶不了他们。」
「陛下在这个节骨眼离开华安没问题吗?」
慧俊将在下个月出巡华安所在的申州、邻近的什州以及卯州,将离开皇宫整整一个月。
「……这是之前就决定的行程,尤其是午州,前一阵子河川泛滥,朕想去了解一下情况,京城的事就交给你了。」
「皇上的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吩咐:『崔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有这种感觉吗?」
「对,的确有。」
慈云连连鞠躬,却不停地耍嘴皮,慧俊苦笑着目送他离开,拿起奏章站了起来。他从不同于慈云离开的另一道门来到走廊,缓缓走向御书房。
五十位重臣已经等候在御书房,看到慧俊现身,纷纷磕拜。
「早安,陛下。」
「早安。今天在听政之前,朕有一件事想告诉众卿。」
慧俊走上高台,坐在龙椅上,面色凝重地说完,环视文武百官。众臣不知皇上的意图,无不露出讶异的神情,只有前一刻和慧俊聊天的慈云一派轻松地笑着。
「如众卿所知,朕废除了后宫,但至今似乎仍然有人对此不满。」
几个贵族纷纷移开视线。
「朕之前也曾经说过,即使后宫有三千妃子,朕也不会去。正因为觉得无此必要,所以才废除了。一旦朕纳了皇妃,可能又会发生同父异母的兄弟争夺王位的事。朕相信众卿也不希望自己被卷入这种事,导致家破人亡吧?」
「陛下,请恕微臣直言——」
刚才不敢正视皇上的一名贵族上前一步,打断了慧俊的话。
「杨工部尚书,你有什么话要说?」
「在讨论太子之争的问题之前,必须正视皇上目前膝下无儿的问题。如果崔后殿下无法生下皇子,即使不要有后宫,至少也要有皇妃,必须赶快立太子……」
工部尚书虽然恭敬地鞠躬,但脸上露出冷笑,慧俊手肘架在龙椅的扶手上托着下巴,冷冷地看着他。
「杨工部尚书……你有儿有女吧?」
「皇上英明……是的。」
「你的夫人是几岁时生下孩子的?」
「啊?内人吗?……二十岁和……二十二、三岁的时候……」
「是吗?——崔后才刚满十七。」
「……」
工部尚书察觉到慧俊的言下之意后,恨得牙痒痒的。慧俊则假装没有看到,坐直了身体。
「朕相信众卿各有意见,但请众卿想一下,是否有必要让自己的女儿和姐妹成为虚有其名的皇妃,虚度一辈子。众卿日后不要再为一些无聊事去叨扰崔后。」
慈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几个年轻的官吏也因为忍着笑,肩膀不停地抖动。
慧俊瞪了他们一眼,清了清嗓子说:
「朕说完了,现在开始商讨国事。」
※
少年紧张地绷紧了双肩,带着稚气的圆脸胀得通红,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他瘦小的身体所穿的衣服一看就是新的,而且有点大,穿在身上有点不太自在。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不像是坐在椅子上,而是被绑在椅子上,等候在房间角落的几名侍女纷纷用袖子遮住脸偷笑。
这也难怪,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家村庄的少年经过长途跋涉,今天来到这个国家最热闹的地方——华安。
而且,到了华安后,又被带到这个地方。经过一道巨大的门,每一条街道都很宽敞。他经过清扫得一干二净的小路,走过好像仙女随时会出现的庭院,建筑雕梁画栋、雄伟壮观——
然而,少年并不知道这里是皇帝居住、文武百官上朝的宫廷,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打量着墙上的书画和做工精细的椅子。
不一会儿,一名侍女悄然无声地从隔壁房间端着放了茶器的托盘走了进来,在少年面前放下茶杯。她的袖子飘出梦幻般的香气。
少年茫然地看着比自己成熟的侍女为自己倒茶。
侍女为少年倒了茶,拿着托盘准备离开前,和少年视线交会。侍女噗哧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瞥了少年一眼,飘然消失在隔壁房间。
少年张着嘴,忍不住想要探出身体时,走廊上传来有人快步走来的脚步声。
门打开了,一个身穿鲜艳高雅的红色衣服,亲切可爱的漂亮女人冲了进来,有着一双大眼睛——
「修安!」
「……呃……」
少年还来不及站起来,冲进来的姐姐——爱铃就紧紧抱住了他。
「修安,你终于来了!你好吗?大家呢?爸爸、妈妈身体好吗?」
「呃,那个……」
最后一次看到姐姐至今已经是四年,眼前这个女人真的是姐姐吗?他记忆中的姐姐更瘦,显得一双眼睛特别大,总是穿着破旧的衣服,身上从来不会这么香……
「爱铃,你吓到弟弟了……」
「咦?怎么会?」
爱铃松开了弟弟,看了看仍然浑身紧张的弟弟和跟在她身后的慧俊。
「修安?你怎么了?」
「姐……姐姐?」
「我是姐姐啊!你忘了我长什么样子吗?这也难怪,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我虽然没忘……」
少年——修安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试着将眼前的姐姐和记忆中的姐姐合为一体……眼前这张脸的确是姐姐,但姐姐比之前气色好,也比之前漂亮多了。
「当然会惊讶啊!你们几年没见了?我相隔三年见到你时,也吓了一大跳。」
「喔……」
爱铃微微偏着头,露出羞涩的表情。弟弟修安从来没有看过姐姐的这种表情。
爱铃让坐在椅子上的修安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点了点头说:
「对,修安也长高了,嗯,真的长高了!差不多快比姐姐还高了。」
「……」
爱铃说话时摸着他头的动作,和脸上的笑容正是多年不见的姐姐,修安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姐姐,你最近好吗?」
「你也看到了啊!我很好。」
认出姐姐后,修安开始在意站在姐姐身旁的男人。他身材高大,脸蛋俊俏,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高级。
爱铃发现了修安的视线,终于回过神,回头看着身旁的男人。
「对、对不起,我太兴奋了……」
「没关系,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聊,我打一声招呼就去处理国务,你们可以再慢慢聊。」
「好……」
看到爱铃脸上奇特的笑容,修安再度怀疑眼前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姐姐。
「修安,赶快打招呼。」
「……我叫……崔、修安……」
修安在自我介绍时,并没有察觉自己脸上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面对修安质疑的眼神,男人露出淡淡的苦笑说:
「朕是陆慧俊。你是爱铃的弟弟,也是朕的弟弟,你在这里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尽管说出来。」
「……」
陆慧俊。
那是猿国第三代皇帝的名字。
修安之前就听说姐姐因为家中农作歉收而被卖到京城当宫伎,去年被新皇帝一见钟情,当上了皇后——
可是,他没有亲眼见到,只是从姐姐的信中得知这个消息。听父母说,接到了皇上亲笔写的信,但谁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是皇上写的。
—这个人就是当今的皇上?
……他就是亲爱的爱铃姐姐的丈夫?
看到修安不发一语,爱铃慌忙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
「修安,你怎么了?好好打招呼啊——」
「爱铃,没关系,他刚到华安,应该累坏了,可以先让他休息一下,今天晚上就先住这里。找人去温家传话,请他们明早派人来接。」
「对不起,谢谢……」
「那就一会儿再见——」慧俊说完走出了房间。爱铃目送他离开后,叹了口气。
「修安,你真不懂事,至少要学会怎么打招呼……」
「他……就是皇上?」
「喂!什么他不他的。」
「他是你的丈夫吗?」
爱铃听到弟弟的语气中带着责备,不禁感到困惑,但还是明确地点头。
「对啊!我不是写信给大家……也写了信给你。」
「但是,我怎么会想到你在这种地方……」
「你无法相信吗?」
「……」
修安噘着嘴,低下了头。
也难怪修安会这么想……因为爱铃比任何人更无法相信,自己成为慧俊妻子这个幸福的事实。
爱铃轻轻地笑了笑,请修安坐在椅子上。
「也对,因为就连姐姐自己也觉得难以相信,难怪你会这么惊讶……不过,这件事是事实。」
「……」
「真的是事实……所以,请你相信。皇上是你的姐夫,陛下日理万机,听说你来了,刚才特地放下国务来看你。」
「……」
「等一下再见到陛下时,要记得好好说话,知道吗?」
「……姐姐,你为什么要嫁给猿国的皇帝?」
修安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抗议,爱铃弯腰看着修安的脸。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修安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
受邀参加晚宴时,修安也几乎不看慧俊一眼,除了偶尔回答爱铃的提问以外,始终默默吃饭。
入夜之后,修安获准在春莺宫内住宿一晚。已经换上铺棉夜衣的爱铃来找修安,拿给他一件崭新的上衣。
「这是我之前为你做的。平时穿旧衣服没关系,但出门时要衣着得体,所以帮你做了一件新衣服……」
「你亲手做的吗?」
「当然。」
「……谢谢。」
爱铃嫣然一笑,修安觉得终于可以和姐姐单独聊天了。
白天的时候,只聊了三狐村的事和来这里途中发生的事。吃饭的时候,姐姐的丈夫居然也来了。
现在终于可以和姐姐聊天了,可以告诉姐姐,四年前,亲爱的姐姐离开了家,他有多么难过;收到姐姐的信时又有多高兴,并暗自下定决心,有朝一日,要前往姐姐居住的京城,和姐姐一起生活。为了见到姐姐,一定要读京城的私塾——
「那就晚安罗!」
「啊?」
看到爱铃准备离开,修安瞪大眼睛,从床上跳了下来。
「你、你要去哪里?」
「不去哪里啊!我也要睡了……」
「不在这里睡吗?」
「啊?」
「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今天一起睡吧!」
爱铃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笑了起来。
「怎么?你不敢一个人睡觉吗?」
「才不是……」
「修安,你已经十三岁,明天就要去别人家里寄宿了,怎么可以这么爱撒娇?」
「所以啊……」
——我只是想在没有那个人的情况下,多和姐姐聊天……
他想这么告诉姐姐,但爱铃摇着头。
「不行,我有自己的房间……照理说,外人不可以住在春莺宫,是皇上特别为你安排的,你就乖乖睡吧!」
又来了,又提到那个男人。在提到那个男人,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姐姐不是他所认识的姐姐,说话变得很成熟,感觉好像变成了外人。
「修安,晚安。」
「晚安……」
爱铃没有察觉修安表情僵硬的原因,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慧俊正坐在龙床上,在蜡烛下看书,看到爱铃,立刻把书阖了起来。
「你回来没问题吗?」
「什么意思?」
「你今天不陪你弟弟吗?」
爱铃露出微笑,放下随意绑起的头发。
「他已经不是不敢一个人睡的年纪了……」
「是没错啦!但朕想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聊,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不,朕当然很开心看到你回来……」
「……」
爱铃静静地走到慧俊身旁,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修安从小就和我很亲,他可能想和在家时一样,想要向我撒娇吧!……但是,这里是京城,他是来读书的,不能和在家里时一样。」
「你真严格。」
「我爸妈在信中也这么交代我。叫我用对他最好的方式照顾他……」
慧俊把阖起的书放在旁边的桌上,抓住爱铃的手。
「你爸妈有没有说,不要太宠丈夫?」
「什么?」
「有没有说,如果让丈夫太任性,以后看到你摸弟弟的头,可能就会心生嫉妒,所以不能宠坏丈夫——朕猜想你父母差不多会这么提醒你。」
「……」
爱铃张大眼睛,回头看着慧俊。
「我不可以摸弟弟的头吗?」
「不,不是不可以……」
「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再摸他的头了。」
「……爱铃,朕在和你开玩笑。」
「啊,皇上也希望被我摸头吗?」
「啊……?」
慧傻笑弯了腰,爱铃眨了好几次眼睛,探头看着他的脸。
「呃,那……」
「朕没那么孩子气……你愿意摸朕的头吗?」
「呃?啊,那……」
——完蛋了……自己又说了蠢话……
爱铃想要跳下龙床逃走,仍然笑个不停的慧俊抓住了她,搂着她的腰。
「你要去哪里?该不会现在去找你弟弟吧?」
「不……我不会去……」
「对啊!如果你这种表情去找你弟弟,朕可能会被他揍。」
「为什么?」
自己到底露出怎样的表情,会让慧俊挨揍?
慧傻笑着让爱铃面对自己。
「你不用摸朕的头也没有关系,只要写信回家时,不要告状说,丈夫比弟弟更任性,让你伤透脑筋就好。」
「我才不会这么写……皇上怎么会任性……」
「嗯?」
爱铃把额头靠在慧俊的肩上,轻声地说:
「任性的……是……我。」
虽然她很疼爱修安,但还是情不自禁回来慧俊的房间。
那天之后,没有任何贵族上门向她奏请恢复后宫的事,她也就没有向慧俊提起这件事。
——我也很希望能够永远陪在慧俊身边……
虽然佳叶之前对她说,可以更任性一点,但还能怎样任性呢?
「爱铃……」
自己只希望永远都在慧俊的臂腕中。
慧俊双手用力抱着爱铃,吹熄了烛火。
※
我弟弟的事就麻烦你们了——慈云看完了爱铃的信,打量着站在眼前紧张不已的少年。
少年的一双大眼睛和爱铃很像,但他紧抿的嘴唇,看起来个性很倔强,也很顽固……话说回来,皇后虽然外表柔弱,其实内心也很坚强。
「崔后特地关照我好好照顾你,你要好好用功,不要让你姐姐担心。」
「崔后……」
「你没听人这么叫皇后吗?就是你的姐姐,因为是姓崔的皇后,所以叫崔后。」
「是……这样吗……?」
佳叶从一旁伸手抢过慈云手上的信。
「爱铃真客套,还特地写信来打招呼。」
「崔后和你不一样,做事有条不紊……可是,或许这么说有点失礼,没想到崔后写得一手好字。」
「她以前写字就很漂亮。」
「所以我才很意外啊!——修安,你家在卯州不是务农吗?」
修安看到眼前这对夫妻的举手投足都很轻松,不禁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点了点头。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不,像华安或是其他州都,很少有文盲,但在贫穷的农村,无论大人和小孩部没有余力读书写字。你姐姐被卖到华安,可见三狐村并不富裕,如果你姐姐是在当宫伎之后开始读书,居然可以写这么一手好字……」
「爱铃本来写字就很漂亮。」
「对啊!」
修安挺起胸膛,张大了鼻孔大声叫道。
「崔家所有人都会写字!我也会写字!我家邻居也都会写字!即使不用花钱去私塾,我爸爸也会教大家。」
「……喔?」
慈云眨着眼睛,佳叶偏着头看着修安。
「令尊教大家读书写字?」
「对啊!而且从来不收钱。」
「令尊是在哪里学会写字的?」
「是爸爸的爸爸教他的!」
所以就是他的祖父。
修安扬起头,得意地说。
「我家是兔国亲王的直系亲属!即使再穷,也会读书写字。」
「……喔?」
兔圃——是猿国的前身。
五十年前,统治十二州的兔国从第五代皇帝开始,由于政权腐败,治国无方,各地民众受到压榨,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申州刺史陆贤之率领州民,联合他州军队,试图推翻兔国政权。兔国军队虽然军心涣散,但有的州不愿和陆贤之结盟,想要独揽霸权,导致战争持续了好几年,最后,陆贤之率领的、以申州为中心的同盟军获得胜利,建立了以申州为京城的新国家——猿国,再度统治了十二州。
成为猿国第一代皇帝的陆贤之,就是慧俊的祖父。
「兔国的直系……我想起来了,兔国皇帝的确姓崔……」
「什么?所以,爱铃家是兔国皇帝的皇族吗?」
「没错!」
「等、等一下。」
慈云伸出右手制止了激动地探出身体的修安,左手摸着额头思考。
「……崔家都被赶尽杀绝了。兔国的首都……永丰,在战争早期就被申州军占领了,当时……」
「第五代皇帝全家都死了,但我家是第四代皇帝正统的直系亲属,和那个让兔国灭亡的皇帝没有任何关系!」
「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状况了……」
慈云呻吟着,佳叶始终偏着头纳闷。
「兔国的第五代皇帝导致兔国灭亡,你的祖先和第四代皇帝是亲属吗?」
「对。」
「但第四代皇帝的正统直系亲属不是第五代皇帝吗?刚才,你不是说你家是亲王的直系亲属吗?如果你的祖先是兔国亲王,代表并不是直系,而是旁系——」
修安握紧双拳。
「原本应该由我曾祖父继承王位!」
——第五代皇帝的恶政导致兔国灭亡,第四代政权的末期就已经出现了征兆。
在兔国,不管母亲是谁,最先出生的皇子将继承王位。第四代皇帝的皇后和爱妃都生了儿子,而且在同一年出生。
到底该由哪一位皇子继承王位?经过多年的争议和派系斗争,最后决定皇妃生下的儿子早出生一个月,因此将他册立为太子,但由于那位皇妃行为放荡,太子在无法判断是否真为皇帝之子的情况下,继承了王位。
体弱多病的皇后死后,因为晚出生一个月而无法成为太子的亲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端,辞去官职后,带着妻儿在卯州乡下过着隐居生活。由于他已经抛弃了贵族身分,因此,即使在兔国灭亡,也没有受到牵连、遭到赶尽杀绝。
「我死去的祖父说,无论再穷,也不能玷污这个曾经拥有尊卖身分的姓氏,要带着骄傲,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
从修安越说越激动的神情,不难察觉他对自己的血统深感骄傲,同时,也了解到爱铃之所以会读书写字的原因了。
「陛下……知道这件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修安的脸因为激动而胀得通红,但慈云和佳叶脸色铁青。
如果修安的话属实,爱铃就是贵族的千金,不,如果第四代皇帝的皇后之子继承了王位,第五代治国有方,兔国没有灭亡,身为第五代皇帝曾孙女的爱铃就是皇帝的女儿——公主。
修安一脸错愕地看着突然陷入沉默的慈云夫妇。
「怎么了?」
「……你姐姐也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三狐村,不,白藤郡没有人不知道!」
「我认识她四年了,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
爱铃只字不提自己曾经有可能成为公主这件事,甘于在宫中被那些贵族千金使唤,当打杂的下女吗?
佳叶想到爱铃的心情,面色凝重起来,慈云则因为其他原因而眉头深锁。
「是喔!原来娘娘是兔国的后裔……」
「对。」
「既然这样,你要牢记你祖父的训示,在华安用功读书……这也是你姐姐最大的心愿……」
「好!」
修安精神抖擞地回答,但温家夫妇忍不住愁容满面。
※
「朕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听到慧俊轻描淡写的回答,慈云有点泄气。
「原来皇上早就知道崔后是兔国亲王的后裔这件事……」
「婚礼后不久,在闲聊的时候提到的。如果现在仍然是兔国治国,爱铃就是高不可攀的公主。」
「闲聊时……顺便提到吗……?」
修安说得慷慨激昂,他姐姐却并不在意这件事吗?
慧俊正用玉玺盖在刚才和众臣商讨后,做出了决策的奏章上,突然他停下手,露出苦笑。
「是吗?原来她弟弟是这么想的……原来如此,难怪他讨厌朕。」
「什么意思?」
「昨天见到他的时候,朕觉得他对朕很反感,他和他姐姐一样,所有想法都写在脸上。」
「修安讨厌陛下吗?」
「他姐姐很疼爱他,原本朕以为是因为抢走了爱铃,让他心有不甘,现在听起来可能不光是这样。」
因为朕是消灭兔国的猿国皇帝——慧俊说着,放下了玉玺。
慈云讶异地撇着嘴。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况且,即使陛下的祖先没有起义,兔国也会自己走向灭亡。」
「话虽如此,但修安对他的血统感到骄傲,不是吗?这并不是坏事,况且,他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为这个国家效力,才会千里迢迢地来华安读书。」
「是这样没错……」
即使修安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又是妻弟,但如果慧俊不是不拘泥小事的性格,在一国之君面前表现出反感,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温慈云,今天国试的情况怎么样?」
「喔……很顺利,和往年一样,明天中午之前就可以完成评分。」
「是吗?那朕去看一下情况。」
慧俊摇了铃,吩咐近侍官吏收拾好奏章,和慈云一起来到走廊,四、五名中年官吏有说有笑地迎面走来。
「喔,陛下,平安吉祥。」
几名官吏发现是皇上和慈云,只是轻轻点头示意,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摇晃着肥胖的身体走了过去。
「……」
慈云不发一语地目送他们在走廊上转弯后,忍不住咂嘴说:
「他们真是胆大包天,居然不给陛下让路。」
「……赵门下侍中也在其中吧?」
「在啊!」
慈云知道慧俊想要说什么。在去年的王位之争中,赵门下侍中虽然没有冲在第一线,但他是升贵亲王派的成员之一-
「难道他不知道那颗猪脑袋能够保住,是因为陛下网开一面吗?」
「察觉到这一点的,现在都拼命的年轻人治理这个国家感到不安,尤其是老臣更是如此,但只要众臣提出意见,慧俊愿意虚心受教,所以,这些老臣渐渐带着一种父亲在关心儿子工作的心情,协助他治理国家。
对年轻的官吏而书,年纪和他们相仿、也不会造成他们心理压力的皇帝更亲切,他们勇于积极表达对国政的看法,因此,慧俊这位第三代皇帝治国逐渐步上了轨道,但刚才和他们擦身而过的那几个位高权重的贵族官吏则自成一派。
……他们并不是因为觉得慧俊治国无方,而是不愿意向年轻的皇上低头,再加上慧俊废除了后宫,导致他们丧失了让女儿生下太子,从此平步青云的大好机会而心生不满。
「陛下打算怎么处理那些人?」
「如果他们按兵不动,朕也动不了他们。」
「这倒是。」
慈云左顾右盼,低声地说:
「为了安全起见,是否该调回几个外派的监察御史以防万一?」
慧俊微微皱起眉头想了一下。
「……亥州已经平安无事了吗?」
「除了巳州和戌州以外,目前其他地方只要维持正常的监察状态就好。」
「朕记得以前曾经有御史住在你家?」
「李月真吗?他在未州,很快就可以回京城。为了防止风声走漏,由臣来通知吕御史大夫。」
「吕大夫没有问题,但金御史中丞和曾经是升贵派系的曹家关系密切,要格外小心才行。」
「臣遵旨——臣先走一步。」
「好。」
慈云快步离开,慧俊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希望一切太平无事……这种想法太天真了吗?
※
相同的时间,爱铃听了来春莺宫找她的佳叶说了修安的事,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怎么还在提这种事……」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吗?你曾经有可能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吗?」
「只是曾经有可能啊!兔国早就灭亡了,这种可能性也不存在了。我只是贫穷的农民的女儿。」
修安说这件事时口沫横飞,爱铃却轻描淡写,令佳叶感到不知所措。
「但你弟弟对身为兔国后裔感到很骄傲。」
「只有修安而已啦!曾经是亲王的曾祖父是自愿离开京城的,他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祖父为此感到遗憾,因为务农真的太辛苦了。」
「……我想应该真的很辛苦。」
贵族和农民是压迫和被压迫的关系,生活当然有着天壤之别。
「所以,祖父很不甘心,对自己的血统问题耿耿于怀,他的确曾经告诉大家,不能玷污这个姓氏,要为这个姓氏感到骄傲,但其实不管姓什么,都一样不能做坏事,而且,即使感到骄傲,也不能改变我们面对的贫穷……」
爱铃停顿下来,喝了口茶润喉。
「……虽然我祖父那么说,但我爸爸反而叫我们忘了这件事。因为我们全家能够活下来,就是因为抛弃了那个身分,况且,我们现在是猿国的国民。」
「但修安无法忘记。」
「可能是因为我祖父去世前,曾经一次又一次提起这些事,这孩子真不懂事……」
佳叶一脸复杂的表情看着她。
「……你怎么能够忘记呢?」
「什么意思?」
「虽然现在情况不同,但你曾经有可能是公主,你……」
佳叶想到爱铃曾经不厌其烦地为其他人缝衣服、泡茶、做点心,最后还被嘲笑是乡下小狸猫——
难道她不会觉得心有不甘吗?
佳叶似乎感同身受地感到难过,再也说不下去了。
爱铃则露出微笑,静静地摇摇头。
「我并没有忘记……只是无法对自己的血统感到骄傲。」
「呃……」
「即使我的曾祖父是为了远离纷争而抛弃了亲王的身分,但看到兔国第五代皇帝治国无方,应该率先提出建言。因为一旦离开京城,就可以亲眼看到国民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茶杯中透明的绿色茶水映照着她僵硬的笑容。
「在战争发生之前,应该可以有所做为,他却什么都没有做,所以才活了下来……我无法对此感到骄傲。」
「爱铃……」
风吹了进来,吹动了爱铃和佳叶的头发。
水池里的黑色鲤鱼跃出水面,又潜入了水底。红色的梅花花瓣飘落在涟漪上。
「……但是,我也能理解修安感到骄傲的心情。因为贫穷太折磨人了,所以,只能靠这份骄傲作为精神支柱。他不笨,也想去私塾读书。」
佳叶想起爱铃之前当宫伎时曾经说过,她寄钱回家是要让二弟读私塾。
「这么说——修安现在应该很开心。你当上了皇后,他终于可以来华安的私塾读书了!」
佳叶抬起头,故意用开朗的声音说,爱铃再度露出为难的表情。
「希望他可以这么想……」
「他不这么想吗?」
「我也不太清楚,他来这里之后,好像有点闷闷不乐。」
「是吗?是不是长途跋涉累坏了?他很快就会适应。」
「是吗?……他还是小孩子,佳叶,就麻烦你多照顾他了。」
「没问题,反正慈云也像小孩子。」
「……慈云听到你这么说他会哭吧!」
「可能会哭喔!因为他是小孩子。」
「你还在亏他!」
爱铃吃吃地笑了起来,佳叶也笑了。
爱铃可能是公主——真的只是假设而已,事实上,爱铃是农民的女儿,被卖到了京城。
如今她成为皇后,虽然衣着朴素,但比之前打扮得漂亮,住在漂亮的宫殿里,佳叶也觉得爱铃很适合现在的环境。
——慧俊登基后,即使公布册立爱铃为后,其他宫伎也都不相信。尤其是那些贵族千金,为了成为皇后和皇妃才进宫当宫伎,觉得那个消息是有人在恶作剧乱放话。
但是,当她们得知真有其事时,每个人都变得面目狰狞——怎样才能做出那么可怕的表情?连佳叶都忍不住感到害怕。爱铃学会了高难度的『雪月梅花』舞,在先帝的宴会上表演时,那些贵族千金已经目露凶光,但和这一次的狰狞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向来被她们认为可以差遗来为她们打杂的下女爱铃,居然一跃登上了这个国家最高地位,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她们可能觉得即使今后有机会成为皇妃——因为后宫已经废除,她们连皇妃都当不上了——也难以忍受屈居于乡下小狸猫之下的屈辱,所以,身分高贵的宫伎纷纷离开了宫廷。舞蹈老师贞琴对此感到不解,但那些身世普通的宫伎反而松了一口气。
如果那些离开宫廷的宫伎得知爱铃可能是兔国公主,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佳叶,你怎么了?」
「啊?……喔,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嗯……如果你是公主,不知和陛下之间会怎么样。」
「和皇上之间?」
「兔国时代,陆家是申州的刺史,你的地位比陛下更高。」
佳叶促狭地笑了笑,爱铃突然露出怯懦的表情。
「不知道会怎么样……」
「搞不好会和现在一样。」
「和现在一样?」
「在猿国,陆慧俊挑选了崔爱铃。如果是兔国,可能是就是崔爱铃挑选陆慧俊当附马爷了。」
佳叶又耸了耸肩说,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慧俊和爱铃在一起。
「……会不会一样呢?」
「我相信是一样的。」
「但是……我还是喜欢像现在这样。」
爱铃看着自己拿着茶杯的手,轻声笑了笑。
「是吗?」
「嗯。我相信一定是现在这样比较好。」
看到爱铃的笑容,佳叶也觉得也许现在这样真的比较好。
至少——爱铃现在很幸福,不会去想自己可能是公主这件事。
※
华安的大街上,从黎明到中午之前都会有集市,各个摊位贩卖从蔬菜、水果、鱼、肉、点心到熟菜、日常用品,应有尽有,小巷内也有很多挑着担子的小贩走来走去。虽然昂贵的物品都会在店家购买,但日常用品几乎都可以在这种路边摊买到。
原来姐姐寄回家的旧衣服和糕点都是在这里买的——修安走在清晨的集市,忍不住这么想道。
「小少爷,要不要买蜜饯?有金桔蜜饯,还有柚子蜜饯,要不要买一点尝尝?」
「小少爷,有杏仁干,买一点吧?买一点吧?」
「小少爷,想不想吃麦芽糖?小少爷,想不想吃麦芽糖?」
修安一脸嘴馋的样子,无论他走到哪里,摊贩都纷纷招呼他「小少爷」,想要吸引他上门,但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脸上的表情。
上次的丸子真好吃,糖炒栗子也不错,荔枝干也很好吃。
姐姐和温家夫妻都给他零用钱,修安每天去私塾时,偷偷买东西吃成为他的乐趣……其实,姐姐给他钱,是叫他买一些参考书籍。
一次买太多,零用钱很快就会用完,会引起怀疑。所以,他每天只买一样,而且尽可能挑价格便宜的——
他缓步走在「小少爷」的叫声中,看到一个老婆婆正默默地把枣子撒在刚蒸好的馒头上。老婆婆察觉了他的视线,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对他笑了笑。
「一个就好。」
这是他给自己立下的规定。修安从怀里的小袋子里拿出一枚铜钱,接过一个馒头,立刻吃了起来,加快了脚步。
虽然离开温家之前就吃了早餐,但每次经过市集,都忍不住想要买点东西。照理说,只要不走这条路就可以远离诱惑,但他总是无法抵挡诱人的香味,忍不住往这里走。因为在三狐村,根本看不到一整排商店的光景。
——姐姐真好,在这种地方住了四年。
修安走在拥挤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根本没想到之前爱铃在宫廷当宫伎时,每天都忙于打杂和练舞,领到的钱如数寄回家里,即使偶尔在假日来到市集,也总是逛一下就回家,很少买自己的东西。
修安用臼齿咬着枣子,穿越了市集,来到住宅置时,从另一条路走来一个熟人。
「嗨,修安。」
「公淳哥,早安。」
「你怎么又在路上吃东西?」
修安慌忙擦了擦嘴巴。
「我……我没吃东西。」
「少骗人了。不过,经过市集时,很难不买些东西来解馋。」
公淳虽然十九岁了,但他的笑容看起来仍带着稚气。可能是因为脸上长了雀斑,或是笑起来都张大嘴巴的关系。
在修安读的私塾中,只有修安和许公淳是来自卯州的学生。他通过了今年的州试,来华安参加国试却名落孙山。于是决定干脆继续留在华安读书,参加明年的国试。虽然同样来自卯州,公淳的老家是州都的旺族,家境不错。
「等你吃完了就进去吧!开始上课了。」
「好……好啊!」
修安跟在公淳身后走进私塾。
今年通过国试的考生中,只有八个人来自卯州,二十个来自包括三狐村在内的白藤郡的考生,和修安一起来到华安,但其中只有两个人金榜题名。修安刚认识公淳时,就曾经听他说,很少有人会在第一次或第二次就通过国试,今年榜上有名的两名考生都分别挑战了五、六次后才终于榜上有名。
「喔,是许公淳和崔修安,早安。」
「早安……」
「我问你们,你们《礼书》看到哪里了?」
还没有开始上课,学生都在热闹地聊天,修安和公淳分别找了空位坐下来。
修安进入这所私塾就读差不多十天,学生的年龄不一,有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也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原本以为京城的私塾学生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但他发现这些学生身上穿的都是旧衣服,家境看起来并不富裕。他问了温家的少东家,才知道只有平民百姓的小孩会去私塾,贵族的孩子都请家庭教师到府授课,不会去私塾。
温家也打算帮修安请家庭教师,但爱铃制止说,不必这么做。
修安觉得在放了桌椅就显得拥挤的房间内读书很辛苦,他也想去每天可以经过市集的私塾上课,所以很高兴姐姐处处为自己着想。
他很想向大家炫耀姐姐的事,但温家的少东家夫妻和姐姐都再三叮咛他,不得和外人提起这件事。虽然皇后的弟弟在私塾上课,的确会引起大家好奇,但稍微透露一点有什么关系——修安对此感到不满。
——况且,我也不会提到那个家伙是自己的姐夫这种事。
他只想告诉大家,自己有一个姐姐,而且姐姐对自己很好。
中午过后放学时,修安走出教室,有人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即使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公淳。
「嗨,你要回家了吗?」
「对啊!」
「陪我去一个地方,我要去和卯州的朋友见面。」
「啊?」
公淳指着和修安回家相反的方向。
「卯州的……?」
「对啊!就是今年考上的人。和我一起来自州都的人有三个考上了,其中一人还为我介绍了这里的寄宿家庭,他住的贵族家里还有另一个白藤郡的合格者,你认识白子魁吗?」
「子魁哥吗?我认识他!」
「他也会去,你要来吗?」
「我要去,你带我一起去!」
之前他每天放学就立刻回家,温家也曾叮咛他,因为他初来乍到,要外出时,会派仆人陪同,所以想去什么地方,要先回家说一声,但他不加思索地答应了公淳。
——不会有事的,反正公淳哥在,还有子魁哥也会去。
修安这么告诉自己,跟着公淳一起前往。
大街上的摊贩已经收摊,可以喝酒的店已经开门营业,把长椅放在门口。公淳继续走了一段路,在一家门口挂着用银线绣着水仙花的红布店门口停下脚步。
「就是这家,进去吧!」
「喔……」
修安之所以犹豫了一下,是因为他闻到了酒味,而且店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个浓妆艳抹,衣衫不整、敞着衣领的女人。
「你在磨蹭什么?赶快来吧!」
「好。」
修安眼角扫到了那个女人洁白的胸口,脸颊发烫。他故意皱着眉头,抿着嘴,走进店内。
「……不必那么紧张,这里只是吃饭、喝酒的地方而已。」
「喔……啊?」
公淳放声大笑起来,拍着修安的背。
「不过,你来这种店还太早了,别担心。你之前喝过酒吗?没有吗?我想也是,那今天吃饭就好。不然你喝醉了,我还要背你回家。」
公淳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向店里的伙计打了声招呼,带着修安走去里面。里面有好几个小房间,子魁和另一个人就坐在其中一个小房间内。
「公淳,你终于来了!」
「喔,修安!最近还好吗?」
「子魁哥!」
修安看到熟人松了一口气,在公淳的催促下,走进了小房间。
「这位是金榜题名的林伯坚。——伯坚,他是崔修安,和我读同一家私塾。」
「我刚才听子魁说了,听说你姐姐是皇后?太厉害了。」
「啊?」
公淳回头看着修安。
没错,即使姐姐他们叫修安避谈这个话题,白藤郡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因为他来华安的路上早就已经告诉大家了。
如果遮遮掩掩,反而会引起子魁怀疑,而且公淳和伯坚都是卯州人,即使说了应该也没关系。修安深呼吸后,收起下巴说:
「对。大家都叫我姐姐崔后。」
「……你……修安,你是皇后的弟弟?」
公淳的嘴张得更大了,打量着修安的脸。
「喔……原来你是国舅。」
「公淳,先坐下吧!修安也坐啊!菜马上就会送来。」
「喔,喔。」
四个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和刚才在门口看到的浓妆女人差不多的莺莺燕燕把酒和菜送了上来,在油的香味中夹杂着粉味。
「——几位少爷,要不要唱歌?」
「跟你说不要了,快走吧!找你们来坐台太贵了。」
「呿,真无趣。」
公淳把几个女人赶走了,她们懒洋洋地走了出去。伯坚立刻在碗里倒了酒,子魁把炒青菜和蒸鸭肉装在小盘子里。
「修安不喝酒吧?那多吃点菜!」
「喔,谢谢……」
「——修安,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还没吃菜就先喝酒的公淳拿着碗,探出身体。
「听说崔后原本是宫伎,皇上对她一见钟情,娶她当了皇后……」
「……好像是。」
「太了不起了。听说皇帝对她宠爱有加。」
子魁眯起一双小眼睛,伯坚也豪爽地喝下碗里的酒点点头。
「——对啊!听说皇上说只要崔后一个妻子就足够了,便废除了后宫。」
「废除后宫?废除就是没有后宫的意思吗?」
「对啊!后宫佳丽都离开了,一个也不剩。」
「不会吧……身为男人,怎么可能……」
真搞不懂那些大人物在想什么。公淳嘀咕着,抱着自己的头。
「这代表皇上深爱着崔后啊!」
「即使这样……」
「皇上的确太软弱了,这代表他只能掌控一个女人。」
即使是皇帝,听到有关他的话题,修安就觉得火冒三丈。虽然他想聊姐姐的事,但大家每次都会顺便提到讨厌的姐夫,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在其他人讨论慧俊时,修安把鸭肉、粽子和红烧莲藕拼命往嘴里塞。
「——修安,你姐姐出人头地了,真是太好了。」
听到子魁悠然的语气,原本趴在桌上的公淳立刻抬起头。
「对啊!你不必到私塾上课,不,根本不需要参加国试,可以像贵族一样直接当官了。」
「呃、呃……」
——不可能啦!修安想要这么回答,但嘴里塞了太多食物,他只好拼命摇头。
「你不是国舅吗?要当什么官都可以……」
「但还是要读书啊!」
「也对。不过,修安一家人都很会读书写字,只要现在开始用功,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官吏。想要出人头地,还是要靠家世背景啊!崔后和修安都一样。」
「家世背景?」
修安还来不及把鸭肉吞下去,子魁就把崔家是兔国亲王后裔的事统统说了出来。这时,修安才想起子魁很爱搬弄是非。
「是喔……修安,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虽然说同是卯州人,但是我们住在不同的地方,我完全不了解状况。」
公淳和伯坚酒量都不错,接二连三地喝空了碗里的酒。
「真好,是国舅这件事已经够让人羡慕了,如果兔国还在,修安,你跷着脚也可以升官发财。」
「哪需要升官发财,他本身就是亲王之类的吧!」
「对啊!如果第五代皇帝争气一点,卯州应该会更繁荣。」
子魁的酒量似乎不太好,脸胀得通红,慢慢喝着碗里的酒。
「对啊,对啊!永丰应该也不比华安逊色,」
「真想看看那时候的永丰。」
「我也很想看看。」
公淳抱怨道。永丰是卯州的州都,所以比其他地方热闹,却无法和京城华安的繁荣相提并论。
修安终于把嘴里的食物吞了下去,看着公淳和伯坚。
「……我没去过永丰。」
「永丰虽然房子比较多,但还是乡下地方。人口减少了,物质也很匮乏。」
「来华安之前,会觉得永丰还算热闹,但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有天壤之别。」
修安没去过州都,一下子就来到猿国最繁荣的城市。修安吃着食物,听着公淳和伯坚聊着永丰和华安的不同之处。
「修安要不要再多吃点?想吃什么尽管点吧!」
「啊?」
另外三个人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菜也几乎快吃完了,听到公淳这么说,修安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带钱,就稀里糊涂地跟来了。
「呃,那个……我、没带钱……」
虽然这里不像是很高级的地方,但应该也不便宜。不知道要多少钱。
「不必担心,门下侍中有给我钱。」
「对啊、对啊!伯坚请客,不必客气,想吃什么就点吧!」
「门下侍中……?」
「赵吉胜门下侍中,我目前寄宿在他们家。」
修安想起新官吏都要暂时寄宿在贵族家中,伯坚寄宿的那个贵族出手一定很大方,可以让伯坚出入这种地方。
「修安,你应该也住在哪个贵族家里吧?」
「喔,对啊!我住在温琥佑中书令家里……但照顾我的是他的儿子——温慈云户部郎中。」
「中书令?那可是大官。」
「啊,我想起来了,温户部郎中的夫人好像是崔后的好朋友?」
「喔,原来是这样,难怪!」
公淳的脸也开始红了,伯坚的脸色和说话语气没有丝毫的改变,可见他酒量真的很好。他看起来很粗犷,很有男人味,修安觉得姐姐至少应该嫁给这种人。
「赵门下侍中真的很有钱,修安,你改天可以去看看。」
「喔,好啊!」
「好,那就再来点菜,还要加酒。」
修安一行人离开那家店时,天色已经快暗了。
——怎么办?
回家时,和公淳他们分道扬镳后,修安很快就迷路了。
原本以为公淳会送他一程,但酩酊大醉的公淳和伯坚、子魁一起走向相反的方向,无奈之下,修安只能凭记忆往回走——他以为自己在往回走。
——咦?好像不是这里。
修安向来很不会认路,在老家村庄时,家人差遣他去买东西,回家时常常迷路,爱铃每次都会来找他。爱铃和弟弟不同,只要走过一次,就会记住,所以很纳闷明明是同一条路,为什么弟弟会迷路。
——姐姐,因为顺着走和倒着走不一样,所以我搞不清楚……
刚才有经过这家店吗?他既觉得好像有经过,又好像没有经过,他很希望至少先找到私塾的位置,但天色越来越黑,正在营业的店内传来女人的尖笑声。
——姐姐……
修安不由得害怕,忍不住奔跑起来。他搞不清东西南北,一个劲地奔跑,不小心撞到人,跌倒在地。
「对、对不……」
「你没事吧?」
那个人扶着修安站了起来。他看起来十八、九岁,和公淳年纪相仿,修安稍稍松了一口气。
「太危险了,你闭着眼睛奔跑,怎么可能不跌倒。」
「呃,那个……」
「怎么了?」
「这里……这里是哪里?」
「你迷路了?」那个年轻人眯起一双长眼睛嘟囔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温中书令家……啊,不,也可以去魏老师的私塾。」
「……温中书令?」
弯腰看着修安的年轻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你就是崔修安吗?」
「咦?你怎么会知道我……」
「户部郎中跟我说了,我也刚好要去温家请安,我送你去。」
「……!」
——太好了。多亏姐姐平时的照顾和安排。修安满面笑容地抬头看着年轻人。
「谢谢你,那就拜托你了!」
那个年轻人再度眯起眼睛,微微皱着眉头,但立刻迈开步伐。
「天快黑了,快走吧!」
「好、好。」
修安慌忙小跑步跟了上去。
「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以你的年纪,还不应该去那种地方吧?」
「同一个私塾的人找我去……」
「原来是这样。——白天的话问题还不大,一到晚上,这里很复杂,以后即使出来玩,也要趁早回家。」
「好……」
修安有点垂头丧气。刚认识的陌生人就训了自己一顿,回家之后,可能还要挨温家少东家夫妇的骂。
「呃……请问你是?」
「我叫李月真,是朝廷官吏,以前曾经寄宿在温家。」
月真看着前方简洁地回答,完全没有放慢脚步。
不一会儿,终于来到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仍然觉得很熟悉的路,修安情不自禁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一走进温家,佣人和侍女忙进忙出,接到通知的佳叶冲了出来。
「修安!你去了哪里?」
「对……对不起……」
「赶快去通知少爷,说修安回来了!——修安!之前不是再三叮咛你,要出去的话,先回家说一声……」
佳叶哭丧着脸斥责修安。修安想起以前在老家时,他去买东西回来时跑出去玩,结果迷路了,邻居家太太找到他时,也哭着数落他半天……那位邻居太太和佳叶训斥的方式一模一样。
佳叶数落了半天后,终于发现了默默站在修安身旁的年轻人。
「啊哟?」
「好久不见。」
「月真?我们几年没见了?你回京城了吗?」
月真面无表情地向佳叶打招呼。修安这才发现刚才他不是在生气,而是他说话的语气就这么冷淡,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
慈云也狠狠教训了修安后,叫他回自己的房间。修安只说公淳找他去吃饭,但因为在吃饭时大谈特谈成为禁忌话题的姐姐的事,令他心生歉疚,所以没有提伯坚和子魁的事。
——只要我不说,他们就不会知道。
虽然和伯坚他们约好改天再见面,下次只要出门前告诉温家就好,但他忘记叮咛几位卯州的同乡不要在别人面前提姐姐的事——
——反正都是事实。即使被人知道也没什么好怕的。
※
「对不起,突然把你叫回来。」
「别这么说。」
月真向端茶上来的佳叶欠了欠身,看着慈云回答道。
「你果然娶了油行的女儿为妻,我早就猜到了。」
「唉……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她虽然进宫当了宫伎,但还是改不了以往的泼辣,我看也不会有人娶她了——好痛!」
站在身后的佳叶用力拧了慈云的手臂一把。
月真眯着眼睛,露出别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恭喜两位……我在温家寄宿那么久,却直到现在才向两位道贺。」
「不,我老是请你处理一些麻烦事,无法让你回来华安,我才要向你道歉。」
「……华安发生了什么事吗?」
佳叶正准备离开,慈云叫住了她,请她坐下。
「月真,你刚才是在哪里遇到修安的?」
「在花旗街附近……那里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该去的地方。」
「那孩子也有他的朋友,那个年纪的孩子,如果管得太严,反而容易闹别扭……」
慈云抱着双臂呻吟道,佳叶也叹着气。
「他在街上乱买东西吃这种事,我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花旗街就有点……今天是第一次,就姑且不多说了,如果他结交了坏朋友,就要请爱铃好好说他一下。」
慈云愁眉不展地低声对月真说。
「崔后是他姐姐,皇上说不需要其他皇妃,所以废除了后宫。」
「原来是近朱者赤。」
「不要看着我说这种话。总之,那些原本打算把女儿送进后宫,靠女儿往上爬的贵族期待落了空,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了解了。」
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但慈云知道月真已经全都了然于心,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我暂时负责内勤工作,会请其他人接替未州的监察工作。」
「拜托了。这一次那些人都在台面下活动,所以要暗中摸清底细。」
「……爱铃和陛下好不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还真是不得安宁,」
佳叶淡淡地嘀咕道。
※
在华安东北区域的某条街上,有一栋名叫染水宫的小宅第。
虽说是小宅第——但占地面积和贵族的房子差不多,在平民百姓眼中,绝对不觉得是小房子。
然而,只要曾经去过贵族家的人,一踏进这栋房子,就会立刻发现它与众不同。
走进染水宫唯一的一道门,立刻有一道高墙挡在眼前。沿着高墙往右走,寻找入口,转了两个弯之后,终于发现有一道小门。弯腰从小门走进围墙内侧,出现在眼前的还是高墙,而且,比刚才那一道墙更高。继续沿着墙壁往右走,可以看到一条潺潺小河。走过架在小河上的桥,继续往前走,转弯后,出现一道门。走进门内,眼前看到的还是墙壁——染水宫是一栋被像迷宫一样围起的房子。
进入那道门,走过小桥,来访者绕着房子整整走了两圈,才终于来到最后的那道门前。
「……终于到了。」
慧俊吐了一口气,打量着眼前的庭园和建筑物。
虽然站在外面时会以为这栋房子很大,但其实有一半被迷宫占据了,房子本身小而雅致,不像是住所,反而更像是庵房。
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到水流的潺潺声。
穿越庭园正中央的是京水的支流。以前建造这栋房子的贵族喜欢钓鱼,在东侧和北侧的围墙上打了洞,引入附近的京水,所以自家庭园内也有小桥流水。
当时并没有那些像迷宫般的围墙,之后,那位喜欢钓鱼的贵族后代,和当时是兔国申州刺史的陆家争夺刺史的官位,企图谋杀陆家当家的,却以失败告终,被软禁在自己家中。当时,拆除了一部分庭园,建造了迷宫般的围墙,但保留了支流。
想要篡夺刺史官位的男人和陆家的当家主人是多年好友。刺史或许觉得对方虽然想要谋杀自己,但毕竟是自己相信的朋友,因此动了恻隐之心,让他在一辈子都无法离开的家中享受垂钓乐趣。因为背叛朋友而被软禁的男人,对自己犯下的罪深感悔恨,流下了带血的眼泪,染红了京水的支流。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这栋房子也被称为染水宫。
那个男人死后,兔国灭亡,猿国立国,华安成为猿国的首都后,身分高贵的人一旦犯罪,经常被软禁在染水宫。
此刻——
慧俊发现有一个男人坐在支流旁的庭园石头上垂钓。
他的身影比慧俊所熟悉的样子瘦削不少,短短半年的时间,原本还残留着些许稚气的脸孔似乎一下子老了五、六岁。
垂在水中的钓线动了一下,钓竿微微地弯了下来。男人拉起钓竿,鱼儿活蹦乱跳地用鱼尾拍打着水面。
然而,那个男人似乎对自己垂钓的成果不感兴趣,他拆下钓钩,立刻把鱼放回水中。获释的鱼儿转眼之间就消失在水中。
「……你就这样放生吗?」
听到慧俊的问话,升贵缓缓地抬起头。
即使看到了慧俊,升贵仍然面无表情,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哥哥,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
「你来干什么……?」
「我有事找你。」
升贵站了起来,丢下钓竿。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里经常可以钓到吗?」
「钓到什么?」
「鱼啊!」
升贵的情绪有点激动,但听到慧俊意想不到的回答,忍不住有点泄气地看着对岸的哥哥。
「……你来这里找钓鱼的地方吗?」
「不是。没想到这条小河也可以钓到鱼。」
慧俊佩服地点点头,走过小桥,来到升贵所在的内庭。
「没想到整理得井然有序,有园丁来收拾吗?」
「怎么可能有园丁?全都是我整理的。」
「你?你行吗?」
升贵噘着嘴,捡起了钓竿。他不悦的表情和以前一样。
「不管行不行,都不得不做。」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升贵嘀咕着走向房子。慧俊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只带了钓竿,并没有带鱼笼,似乎一开始就打算把钓到的鱼放生。
「整理得这么井然有序,真不容易。有四季的花,种植的方式也恰到好处。」
走在阶梯上的升贵转过头,瞪大了眼睛,可能太惊讶居然会听到慧俊的称赞,但和慧俊视线交会时,他又慌忙转过头。
「没、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我种的。」
「如果不懂得如何整理,无论种什么,都会长满杂草。你有栽培花的才能是一件好事。」
「我不是说了吗?不是我种的!是多事的女侍种的,我只是无可奈何——」
「对不起啊!我太多事了。」
屋内传来一个低沉而镇定的女人声音。不一会儿,一个侍女现身走下阶梯,跪在慧俊面前。
「欢迎光临,看来您是升贵殿下的熟人。」
「莲珠,他才不是客人!」
「朕是陆慧俊。」
「陛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不必跟他打招呼!把他赶出去!」
侍女抬起头,发现她比想像中年轻。她可能十七、八岁,穿着颜色素雅的衣服,没有化妆,但五官标致,算是美女。
「你就是种花的侍女吗?」
「对,小女子名叫江莲珠,陛下请进屋,我马上去泡茶。」
「不必让他进来。」
升贵面红耳赤地咆哮,莲珠回头看着他。
「难得有客人上门,您就好好款待客人。您平时不是常说整天闲得发慌吗?」
「我为什么要款待他?是他让我落到今天的地步!」
「我很清楚,是您对抗皇上,这是自作自受。」
「……呃!」
「您有时间扯以前的这些事,可不可以先去准备点心?」
「你——」
升贵还来不及反驳,莲珠已经走进屋内……这个侍女说话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可以和温慈云的妻子一较高下。
「这个侍女真有胆量,没想到你会让这种类型的女人留在身边。」
「……我也不愿意啊!但只有她愿意跟我来。」
升贵气鼓鼓地说着,走上阶梯。慧俊也跟在他身后走进屋内。
屋内有一张圆桌,两张椅子、一张长椅,装饰架上放着马的摆设,墙上挂着旧书画,简朴的环境和升贵之前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但升贵很自然地坐在看起来很硬的长椅上。
「随便坐,反正不管我说什么,莲珠都会送茶上来。」
他之所以坐在长椅上,是因为不想和可恨的哥哥坐在同一张桌旁。这是他无力的抵抗。
「……你说只有那个侍女愿意跟你来是什么意思?」
伪造圣旨、试图杀害兄长篡位的罪行绝对不轻,但升贵是亲王,所以才没有被流放或是关入大牢,而是软禁在染水宫这栋房子内。
这栋房子随时有人监视,升贵永世不得外出,不得邀客人上门,也不得写信,但并没有限制只能有一名侍女。只要升贵愿意,他还可以安排两名侍女。
「没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当我得知要被送来染水宫时,曾经向清和殿的侍女征求能够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人,结果怎么样?只有莲珠愿意跟我来。」
升贵哼了一声,露出自嘲的笑容。
「你知道清和殿有几十个侍女吗?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说话毒辣的不起眼女人,有好几个侍女比她漂亮,我平时也很宠爱她们,没想到……」
没有侍女愿意跟随因为谋反罪而遭到软禁的主人。
只有一个人例外。
「……真是糟糕透了。她一点都不可爱,说话也常常带着刀子,美其名是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却连衣服都不帮我穿,还指使我整理庭园和打扫……」
升贵抱着头,生气地抱怨,慧俊轻轻笑了起来。
「即使这样,她还是愿意跟你来这里啊!」
「她说她无依无靠,要找新主人很麻烦。」
「……是吗?」
只要在宫廷当过侍女,即使再不起眼,也可以去大户人家工作。事实上,清和殿的很多侍女都去了贵族和高官家。
莲珠端着装了茶器的托盘走进来,看到桌上空无一物,转头对升贵说:
「点心呢?」
「我怎么知道。」
「那我也不帮你倒茶。」
「真是无法无天了!」
「不,不用拿点心了,茶就够了。」
慧俊苦笑着摇头。正如升贵说的,这名侍女真的不可爱,虽然她举手投足很恭敬,但丝毫没有谄媚讨好,总是一脸冷若冰霜。
「你也帮升贵倒一杯吧!如果主人面前没有茶,我这个客人也不好意思喝了。」
「遵旨。」
「……你为什么要听他的吩咐?」
升贵嘀嘀咕咕地抱怨着,但莲珠不理睬他,在他的杯子中倒了茶。
「江莲珠,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侍女,难道你不觉得生活不便吗?」
「这里的房子不是很大,殿下这阵子终于学会了整理庭园和打扫,我只要负责下厨、洗衣服和缝补衣服就好。」
「简直太不方便了。她除了叫我整理庭园和打扫以外,还想叫我洗衣服。」
「是您自己说闲得发慌。」
「……」
慧傻笑了起来,轮流看着升贵和莲珠。
「你们的感情真好,太好了。」
「哪里好?」
「我放心了。」
「……」
无力地瘫坐在长椅上的升贵坐直身体,用试探的眼神看着慧俊。
「我再问一次……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亲眼看一下你周围是不是有坏事的苍蝇。」
「……」
升贵瞪着慧俊,站了起来。
「你把什么都夺走了,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你比任何人更清楚,以前我周围有多少蝴蝶。有很多美丽的蝴蝶围绕在我身边,你却——」
「升贵……那些都是毒蛾。」
「闭嘴!」
升贵扑向慧俊。
慧俊踢开椅子,拨开升贵的手,勾住他的腿,把升贵按倒在地。
升贵在地上呻吟,正想破口大骂时,莲珠在一旁跪了下来,抓住慧俊的手,向他磕头说:
「陛下,我为殿下的无礼道歉,请陛下网开一面。」
「……」
慧俊立刻松了手。莲珠扶起连连咳嗽的升贵,默默地抚摸着他的背。
升贵喘着粗气,当他呼吸平静后,低着头轻声说: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都是蛾。」
「……」
升贵似乎无意起身,慧俊也不发一语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我知道……不,我一开始以为身边的是蝴蝶,也曾经相信……但是,那个女人不相信我。」
「……你是说曹褒姬吗?」
升贵轻轻点头。莲珠静静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我的剑术不如你。但是,我的弓术绝对不会输给你。在狩猎的时候,即使兔子或是鹿跑得再快,我也照样都可以射中。所以,当你坐着不动时,要射杀你对我而言根本易如反掌。」
慧俊恍然大悟地看着升贵的脸。
「难道——上次是你射的箭?」
在先帝最后一次宴会后,慧俊受大臣之邀参加了一场宴会,曹褒姬等几名贵族千金也参加了。大臣打算让慧俊从中挑选皇后人选,但慧俊根本不想娶贵族千金为妻,也不希望在宴会上表演舞蹈的爱铃在那种地方久留,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突然,曹褒姬把他推开,一支箭深深地射中他前一刻坐着的椅子上。
虽然他立刻察觉到曹褒姬形迹可疑,但没有逮到射箭的人。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竟然是升贵亲自射箭想要杀他。
「……我说一定可以射中你,而且也真的做到了。因为我的箭的确射中了你坐的椅子,但是,那个女人不相信……她不相信我的箭术,担心我万一射偏,射中坐在你旁边的她怎么办……她说与其冒这么大的危险,不如她下毒把你毒死……」
曹褒姬宁愿自己动手杀人,也不愿冒自己可能会送命的危险。
升贵握紧的拳头发着抖。
「如果曹褒姬相信你的箭术,朕就死在你的箭下了……」
「对啊!」
升贵缓缓抬起头,露出僵硬的笑容。
「当时……已经注定我输了……从那个女人不愿意相信我的那一刻……我就……输给你了……」
「……」
升贵空洞的双眼到底看到了谁?
莲珠默默地扶着升贵站了起来,升贵顺从地站了起来,重新坐在长椅上。慧俊也拿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放在长椅旁坐了下来。
「……朕从来不觉得赢过你。」
慧俊喝了一口冷掉的茶后,低声说道:
「朕之所以被称为太子,是因为朕是长子。周围人之所以认为朕是太子,是基于长子继承王位的惯例,和朕的素质完全没有关系,是出生的先后顺序决定的。」
「……」
「老实说,朕很羡慕你。因为大家都认为长子继承王位是理所当然,所以,也许我才会羡慕有人强烈希望你当上皇帝吧!」
「……你是在挖苦我吗?」
升贵单手放在长椅的扶手上,托着脸颊,一脸不悦地看着慧俊。
「希望我当皇帝的都是一些利欲薰心的家伙,就连我的亲生母亲也一样,和我的素质没有关系。我从小就被灌输长大以后要当皇帝的思想,但从来没有像你一样,学习怎么当皇帝。」
「你没学过吗?」
「我讨厌读书。」
升贵直截了当地说,慧俊瞪大了眼睛,随即笑了起来。
「那还是朕继承王位比较好,至少朕努力让自己的素质符合自己的立场。」
「只有像你这种死脑筋的人才会读书。」
「……所以,朕派人送来那些让你打发时间的书,你也都没看吗?」
「那种东西,早就变成炉子里的灰了。」
升贵得意地说,莲珠又冷冷地俯视着主子说:
「那些书,我都捡起来了。」
「没有烧掉吗?」
「我以为您钓鱼钓腻了,会想要看点书。」
「喂……你别多管闲事!即使我现在开始读书,能有什么用?」
「可以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也可以变得谦虚点。」
「你自己要先学会谦虚!」
——看样子,不必担心升贵了。
「升贵。」
慧俊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看你现在的样子,交给你应该没问题……拿去吧!」
「什么东西?」
「陈妃——你母亲写给你的信。」
「……」
「陈妃目前人在寅州刺史那里。虽然一开始时大吵大闹,但最近终于安静下来了,说想要写信给你,朕也同意了。」
「我不想看。」
升贵把头转到一旁。
「她也是毒蛾,她只想利用自己的儿子享受荣华富贵。」
「……但朕相信她也希望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
慧俊把信塞进升贵手中。
「已经检查过信件内容了,都是写关心你健康的内容。如果你想写回信,可以随时告诉卫兵。如果你想写信给其他人,朕也会交代他们妥善处理。」
「……」
升贵咬着嘴唇,低下了头。慧俊起身对莲珠点了点头。
「谢谢你的茶。」
「陛下要回宫了吗?」
「朕要去各地巡视,所以在出发之前来探视升贵。」
升贵抬眼看着慧俊。
「你要离开华安吗?」
「朕要离开一段时间。」
「……你不怕我在这段时间取代你吗?」
升贵撇了撇嘴,慧俊只是笑了笑。
「幸好你周围没有苍蝇,有一只精明的蝴蝶在照顾你,朕不必再为你操心了。」
「过度的放心就是大意。」
「别担心。今天看到你之后,朕认为你值得相信,所以,朕决定相信你。」
升贵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你……是笨蛋吗?」
「对啊!」
慧俊苦笑着,推开了房门。
「不过,朕以前就一直希望可以相信你。」
「……」
慧俊走出房间,沿着阶梯走去庭园,莲珠追了上去。
「感谢陛下大驾光临。」
「……」
莲珠想要磕头,慧俊制止了她。
「朕太晚来了……因为我知道他讨厌朕,所以没胆量来这里,但朕很庆幸今天来了。得知有你在照顾他,朕放心了。虽然一个人很辛苦,请你好好照顾升贵。」
「……」
莲珠微微抿着嘴,看起来好像在笑。
「对我来说……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梦想?」
「我在众多侍女中毫不起眼……有没有我都一样。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升贵殿下应该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
「……」
「所以,这个梦想是罪恶……早知道如果是以这种方式实现,我绝对不会抱有这种梦想。」
她面不改色的表情中带着一抹后悔的影子。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梦想是罪恶。
「那朕也要惩罚你……」
慧俊静静地对莲珠说:
「朕不允许升贵换侍女,所以,未来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不得离开升贵……即使有朝一日,升贵离开这里,你也必须陪在升贵身边。」
「……」
莲珠呆然地抬头看着慧俊,慧俊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江莲珠,你的回答呢?」
「是……是,遵……遵旨。」
「好——你进去吧!朕走了。」
慧俊对跪在地上的莲珠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开了。
「……他走了吗?」
莲珠回到房间后,升贵握着母亲的来信,一脸不悦地靠在长椅的椅背上。莲珠整理着茶器,用一如往常的平板声音说:
「皇上允许您写信,您就写几个字吧!」
「写给谁?」
「写给您的母亲大人,或是您觉得重要的人。」
「……」
升贵把信丢在桌上。
「现在想起来……也许根本没有真正觉得重要的人。」
「……」
「虽然那时候曾经觉得很重要……」
升贵自言自语地嘟囔,莲珠停下正在收拾的手,瞥了升贵一眼。
「无论事后怎么想,在那一刻觉得重要,那就是真实的……」
「你怎么了?难得有一句好话嘛!」
「我不是在说什么好话,但也不会说谎或拍马屁。」
「那你是在安慰我吗?」
升贵露出既像是自暴自弃,又像是有点疲惫的表情放声笑了起来。
莲珠静静地看着升贵,然后移开目光,再度开始收拾。
「……白天的时候,我不会安慰您。」
「喔,也对。」
「我再去泡茶。」
莲珠拿着托盘准备离开,升贵对她说:
「你要在这里留到什么时候?」
莲珠回头时,升贵转过脸看着窗户。
「你不是罪人,如果想要离开,随时都可以走……你差不多该开始怀念外面的生活了吧?」
「……对啊!如果我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升贵微微转过脸。
「我不像您,不得离开这里半步,如果有事,可以自由出去,也可以自由回来,但最近没什么事需要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我来说,清和殿和染水宫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莲珠露出惯有的冷漠表情。
「如果您想要乖巧顺从的可爱侍女,下次等您的皇兄上门时,请您直接向他提出要求。」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拜托他呢!只要你能够顺从一点——喂,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莲珠不顾升贵大吼大叫,快步离开,独自叹了一口气。
——只希望您健康平安就好。
即使他认为自己不可爱,即使觉得自己讨厌也无妨,因为,与其看他沉消,还不如整天骂骂他。
茶还没有泡好吗?升贵又开始大叫。
莲珠淡淡地笑了笑,慢慢地开始泡茶。
※
慧俊出发去邻近各州视察的日子终于到了。
黎明时分,视察团的随从就不断进出春莺宫,侍女忙碌地工作,确认最后的准备工作。
「崔后,行李都已经搬去西门前了。」
「谢谢——对了,凤晶。」
「是。」
被叫到名字的侍女动作优雅地转过头。
「把泡茶的道具拿来。」
「拿来这里吗?」
「对,麻烦你了。」
侍女露出成熟的笑容点点头,向身旁的侍女打了一声招呼,一起端来了热水、茶器和茶叶罐。
爱铃静静地泡着茶,茫然地看着庭园。
婚礼后,搬进春莺宫以来,每天晚上都和慧俊在一起。以前只要见到慧俊就心满意足了,现在越来越不知足。
外出视察是慧俊的工作。爱铃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什么都没说,但她很想告诉慧俊,她也想一起去,不想一个人留在宫里,最后,还是把这些任性的话吞了下去。
即使慧俊不在,宫里有侍女,佳叶也会进宫,也可以去探望宫伎朋友……但是,为什么会这么不安?
「爱铃。」
爱铃惊讶地回头,发现去了解准备情况的慧俊回来了。
「都……准备好了吗?」
「一切准备就绪了。」
「……」
「喝杯茶当然没问题。」
慧俊露出平静的笑容,坐在椅子上。爱铃还以微笑,看茶差不多泡好了,慢慢为他倒茶。
慧俊并不匆忙,像往常一样细细品尝着爱铃泡的茶,看着她说:
「……朕不在的时候,可能又会有人来说一些不中听的话,你可以不必理会他们。不,如果你不想见他们,可以把他们赶走。」
「皇上……」
爱铃立刻瞪大眼睛,然后低下头,垂下双眼。
原来慧俊都知道……他知道那些贵族进宫要求恢复后宫。
慧俊拉着爱铃的手,温柔地握着她的指尖。
「朕很想带你同行……但这趟旅程中,有些地方路况不佳,所以并不轻松。」
「我会在……这里,等陛下回来……」
爱铃回握着慧俊的手指,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虽然很想和慧俊同行,却无法这么做。一旦同行,众臣又会在背后说,皇上宠溺皇后。只要想到慧俊也想带自己同行,这样就足够了。
「陛下,出发的时间到了。」
随从来请皇上起驾,侍女纷纷排在走廊上,准备为皇上送行。
慧俊喝完杯中的茶,松开爱铃的手站了起来。
「朕马上就去,你去外面等。」
「遵命。」
爱铃也跟在慧俊身后,打算目送他离开春莺宫。
「……」
看着慧俊离去的背影,爱铃忍不住想要伸出手,赶紧握紧自己的手,克制了内心的冲动。只要触碰到慧俊,就会忍不住请他不要走。
但慧俊突然停下脚步。
「朕忘了一件事……你跟我来。」
「什么事?」
慧俊对随从说,马上就回来,转身走到爱铃身旁,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寝宫。
「皇上……」
寝宫的门一关上,慧俊就用力抱着爱铃,用力地亲吻她。爱铃忍不住抱着慧俊的肩膀。
爱铃的脑袋一片空白,但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心跳加速,心痛得想要哭。
不一会儿,慧俊终于松开嘴唇,再度紧紧地抱着爱铃,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不必送朕……朕爱你。」
「……」
慧俊松开了手,抽离了身体,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原本想好的道别话一句都说不出口,爱铃瘫坐在床上。
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想说却不该说的话化成了泪水,湿了爱铃的衣袖。
只能祈祷慧俊平安归来。
※
修安塞了满嘴在清晨集市里买的葡萄干,生气地用臼齿用力地咀嚼着,快步走向私塾。
那个讨厌的姐夫要外出旅行一个月,原本以为可以趁这个机会,尽情地和亲爱的姐姐聊天,十天前,他征求温家的同意后,开开心心地进春莺宫找姐姐。
没想到姐姐虽然听他说话,却心不在焉,几乎没有主动说话,只是附和而已,根本称不上是聊天。由于聊得很不尽兴,三天后,他再度进宫,侍女说姐姐人不舒服,正在睡觉,所以没见到姐姐。
又隔了四天,他再度进宫。姐姐可能心情不好,默默地缝衣服,修安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和她聊天,只好悻悻然回家了。
侍女凤晶——修安那天才知道,他第一次进宫时,为他奉茶的那个看起来很成熟的侍女叫凤晶,凤晶告诉他,皇上出门后,贵族们连日上门,要求恢复后宫。皇后拒绝会见,那些贵族写了奏章,或是假装为其他事前来,最后又聊到后宫的事,令皇后心烦意乱。
——既然贵族那么热切希望,为什么不干脆同意他们的要求?修安心想。
公淳告诉他,后宫是帝王权力的象征,废除后宫,等于身为皇帝的人缺乏自己身为人上人的自觉,所以,修安更加讨厌慧俊了。
所以,他昨天又去找姐姐,当他提到既然众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不如成全他们。姐姐听了立刻脸色大变。
「……修安,如果你有闲工夫在我面前不懂装懂,赶快回家读书吧!你来京城的目的是读书,如果你来找我只是说这些话,以后别再来了。」
他以前就知道,姐姐一看就知道在生气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太生气。——如果姐姐真的生气时,会露出极其冷漠的眼神,用低沉的声音平静地说话。虽然在旁人眼中,她的表情并不可怕,但被她责骂的人会觉得她的眼神咄咄逼人……更何况是了解爱铃的人。
修安知道自己不小心惹恼了姐姐,不得不匆匆离开皇宫。现在离姐姐那么近,姐姐却叫他不要再进宫了,全都怪那个讨厌的皇帝。修安越想越生气。
——不知道那家伙用什么方法蒙骗了姐姐?
虽然姐姐迟早要出嫁,但至少应该挑选一个更像男人、更有威严的丈夫。即使地位再高,那种高高瘦瘦的男人,不配当姐姐的丈夫。
——总之,要赶快让姐姐心情好起来。
「修安!」
听到公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修安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私塾门口。他嘴里的葡萄干早就吃完了,但牙齿仍然紧咬着。
「……嗨,早安。」
「早安。——你明天有空吗?伯坚邀我们去赵家。」
「赵……门下侍中的家吗?」
「对啊、对啊!一起去吧!听说赵门下侍中说,无论如何都要邀你同行。」
修安想起上次才被温家少东家夫妻骂得狗血淋头。
但是——
「……那子魁哥呢?」
「他当然也会去。」
只要告诉温家少东家夫妻,去向同样来自卯州的子魁请教官吏的事,应该不会遭到反对。
修安用力点头。
「我去。」
「太好了,那明天放学后去。」
「好!」
和卯州的同乡见面,心情应该会好一点。
爱铃把缝到一半的腰带放在腿上,忍不住叹着气。
她之前就预料到,当慧俊启程后,那些贵族一定又会进宫提后宫的事,但没想到每天都有人上门,而且要求面会的人和奏章比以前更多。她不禁开始后悔,早知道就应该任性地要求慧俊带自己同行。
「娘娘累了吗?」
看到皇后拿着针发呆,侍女香泉贴心地把茶放在她面前。
「今天拒绝了所有的面会,在皇上回来之前,不要再见任何人了。娘娘也不必看那些奏章。」
「……香泉,谢谢。」
爱铃收起针线,把腰带收好,喝着茶。她正在缝制慧俊的腰带,这次特别挑选了配合夏季衣服的颜色,并不急着用,但如果不靠缝纫解闷,她的心情会更加烦躁。
「娘娘。」
「什么事?」
「要不要去练舞?您休息了好长一阵子……」
「……练舞?」
听到香泉的话,爱铃猛然抬起了头。
——离开春莺宫时,担心万一被那些面会的贵族撞见很麻烦,所以我一直都在宫内,但只要活勤一下身体,应该比缝衣服更能够散心。
「……我好想去。」
「那就走吧!」
香泉语气坚定地说,爱铃终于露出了笑容。
「——对,如果我不去,你也没机会练琵琶。」
「对,我想学弹更多舞曲。」
爱铃为慧俊跳舞时,总是由香泉为她弹琵琶。香泉在当侍女之前,几乎不会弹舞蹈的乐曲,但她常跟着爱铃一起去练舞,努力学习弹舞曲。
「那……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遵命!」
香泉换好了简朴的衣服,抱着装了琵琶的袋子,请其他侍女确认四周没有贵族,爱铃便和香泉一起前往宫伎的练舞场。
来到久违的户外,发现风不像前一阵子那么冷,天气晴朗,和煦的阳光照射。当她们来到通往练舞场的路时,熟识的卫兵向她们打招呼。
「户外真舒服。」
「对啊!」
「啊,是伊福爷爷。」
爱铃在中途看到一个背着大竹篮的老人,用力向他挥手。摇摇晃晃地迎面走来的老人也发现了爱铃,挺着腰看了过来。
「原来是你们——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
「伊福爷爷,好久不见,今天要去哪里的庭园?」
「我刚才去看了教坊的庭园,现在要去旭日殿。」
爱铃还是宫伎时就认识的园丁伊福眯起了眼睛。
「如果明天有空,我想去察看一下上次新种的梅树。」
「那就麻烦你了,我很期待明年梅花盛开。」
「那明天见——」
伊福鞠了一躬后走远了。香泉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爱铃,露出纳闷的表情。
「……他不是园丁吗?」
「对啊!他是伊福爷爷。香泉,你不认识他吗?」
「我认得他的长相,但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娘娘认识不是贵族的人反而比贵族更多。」
「也许吧……」
虽然她也觉得应该和贵族搞好关系,但眼下那些贵族似乎并不想和她交朋友。
虽然她贵为皇后,但并不是贵族。
来到练舞场,教舞多年的贞琴和宫伎中最年长的明艳,正在教新来的宫伎跳舞。
「啊——爱铃,你终于来了。」
明艳看到她,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来。
「好久不见,今天从哪里开始练习?」
「最近走了不少人,又新进来一批人,所以先复习『龙山春秋』,等一下可以请你示范『青雨』吗?」
「好。」
明艳立刻转身继续教舞,爱铃走到坐在椅子上发号施令的贞琴身旁。
「午安,最近您膝盖的情况……?」
「我已经一把年纪了,恐怕不会好了,但是现在不用亲自示范了,所以比以前轻松多了。」
贞琴苦笑着,抬头看着爱铃。
「……如果你没有当皇后,我会毫不犹豫地交给你接班。」
「我太……明艳比较适合。」
在爱铃成为皇后之后,那些为了想当皇妃而成为宫伎的贵族千金纷纷离去,回了娘家,只有明艳留了下来。虽然她是贵族千金,但比起当皇妃,她更喜欢跳舞,如今经常代替贞琴指导新来的宫伎。
「明艳个子高挑,人品又好,舞姿也很优美,像是『凤凰』、『苍天舞』那些舞蹈,她跳得比我好多了,还是明艳更适合教舞。」
「……也对。」
贞琴有点遗憾,将视线移向练舞的宫伎身上。
爱铃知道贞琴很希望她可以指导后进跳高难度的『雪月梅花』。
但教舞比练舞更加困难……
明艳向来个性豪爽,在所有贵族千金中,只有她很少吩咐爱铃做杂务。如今,得知爱铃并不希望别人因为她是皇后而另眼相看,明艳也率先表现出一如往常的态度。
「但我会协助明艳——人手不够时,可以随时找我来帮忙。」
贞琴看着宫伎的舞姿,轻声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随时叫皇后来教舞?」
「……有需要的话,记得找我帮忙。」
「那你先去拉筋,小心不要受伤了,等一下教那些学生跳『青雨』。结束之后,你和那些高级班的宫伎一起复习『南山春山』吧!」
「好!」
以前的宫伎朋友看到了爱铃,纷纷向她招手。
香泉已经去乐师那里学新舞曲了。
※
「——不在吗?」
「崔后殿下去练舞了。」
私塾放学后,来向姐姐请安的修安失望地垂着肩……今天又没有见到姐姐。
「真可惜,但崔后殿下在晚餐之前应该不会回来。」
「是吗……?」
修安来了几次之后,已经和侍女凤晶很熟了。她轻声笑着,探头看着修安的脸。
「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和我聊聊天?我刚好做完事,正感到无聊呢!」
「这……」
修安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看到了凤晶灿笑如花的脸,忍不住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要不要一起喝茶?刚好有好吃的点心。」
「好……好啊!」
你过来——凤晶牵着他的手,他好像走在炎热的户外,整个脑袋都昏了。
凤晶带他来到侍女的休息室,泡了茶后,端上了糕点。
「你是不是看到崔后殿下精神不好,所以很担心?你对姐姐真好。」
「呃,啊,嗯……」
「我也很担心,但崔后殿下喜欢跳舞,练舞回来后,精神就好了。」
「是吗……?」
修安不知道姐姐跳的是什么舞,难道和村庄庙会时大家跳的舞不一样吗?
凤晶的袖口下露出白嫩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把点心盘子推到他面前。
「请享用吧!」
「喔,好……谢谢。」
凤晶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飘来一股甜甜的香气,比点心更吸引修安的注意。他喝了口茶解渴。
「修安,你几岁了?」
「十三岁……」
「啊哟,你看起来比较成熟,我还以为和我年纪差不多。」
「啊?」
他还觉得凤晶看起来很成熟。
「我十六岁。」
「十六岁?」
原来她比姐姐年纪小。原本以为她绝对比姐姐大。
凤晶用袖子掩着嘴优雅地笑了笑。
「你果然很吃惊。……我向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但我真的是十六岁。」
「呃,那……我想,应该是因为你很漂亮……」
「啊哟。」
「而且……你很稳重,所以……才会让人有这种感觉。」
修安无法顺利表达,忍不住有点结巴,让凤晶笑得花枝乱颤。
「修安,谢谢你。应该是因为我父亲的教育,让我看起来比较稳重。我父亲是学者,对我很严格。」
「呃……你是学者的女儿,却来当侍女?」
修安觉得保守的学者女儿不适合当花枝招展的宫廷侍女,但凤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身体微微靠向修安。
「其实,我原本打算进后宫的……」
「啊?」
「你千万不能告诉你姐姐……因为废除了后宫,所以只好当侍女。」
「后宫……你想进后宫……?」
难道凤晶有可能成为那个讨厌皇上的妃子吗?不光是姐姐,连漂亮的凤晶也想当他的皇妃?
「虽然我父亲很严格,但他应该觉得我很可爱吧!说如果进了后宫,会觉得很光荣……不过,我无法实现我父亲的愿望。」
「……」
看到凤晶落寞的笑容,修安咬着嘴唇。
想到连凤晶都变成那个皇帝的人,他感到很不甘心,但皇上居然无法满足凤晶的这种心愿,果然是心胸狭窄的人。
「你现在……仍然想进后宫吗?」
「……」
凤晶不置可否地露出微笑。
修安很想为凤晶做点什么,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随即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失态,慌忙松了手。
「啊,对不起,我……」
「……谢谢你。」
凤晶没有责备他,含情脉脉地小声说道。
「你想安慰我,对吗?你真善良……别担心,你姐姐人很好,我在这里的生活也很快乐。」
「凤晶……」
「我知道你读书很辛苦,如果有空,下次再来玩。如果除了看你姐姐,也来看看我,我会很高兴。」
凤晶亲切妩媚的笑容令修安看得出了神,久久说不出话。
※
门下侍中赵吉胜的宅第占地和温家不相上下,但比温家更豪华气派。
房间的布置到处都是金、银、红色的鲜艳色彩,带修安和公淳进屋的侍女的服装也比宫廷的侍女更花俏。
「看起来……好有钱……」
「是啊……」
连公淳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列在柜子上的大盘子和龙的摆设。
不一会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门打开后,一个腰围很粗的男人带着伯坚和子魁一起走了进来,一看到修安,立刻张开双臂。
「啊呀呀呀——兔国的贵人,有失远迎啊!」
「呃……」
修安偏着头纳闷,那个一身红衣的胖男人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呃、呃?」
「欢迎大驾光临,我是赵家之主赵吉胜,您是崔修安殿下吧?」
「殿……」
——殿下?
修安忍不住抬头看着公淳,露出求助的眼神,公淳也摇了摇头,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修安不知所措,快哭出来了,伯坚笑着说:
「修安,赵家在兔国时,曾经为崔家做事,所以,赵大人算是你的旧臣。」
「啊?」
「没错,没错。我当然不了解当时的情况,听说崔皇陛下很器重我的祖先,遗憾的是,在兔国灭亡时,刚好我家没有男丁继承家业,招赘的女婿曾经受过申州陆家的恩惠,所以无法为保护兔国效力……每次听到这些往事,就想起我的祖先多么心有不甘,我也觉得懊恼不已……」
赵吉胜用力握紧修安的手,眼中泛泪地诉说着,修安只能不停地点头。
「呃,我知道,我知道了,可不可以先放开我的手……?」
「门下侍中,要不要坐下来聊?」
「喔,也对,」
赵吉胜终于松了手,修安偷偷甩了甩通红的手,慌忙找了一个远离吉胜的座位坐了下来,公淳坐在他的旁边。
「门下侍中,我是许公淳,初次见面,我是修安在私塾的同学。」
「许公淳!我有听说,你是卯州人吧?」
「看您的样子,赵家似乎至今仍然难忘对崔家的忠诚。」
公淳面带笑容地问,赵吉胜下巴上的短胡子抖了一下:心满意足地笑着说:
「那当然。同是卯州人,许公淳,你应该能够了解这种心情吧?」
「呃,是啊!」
「尤其是眼前的世道,该怎么说,虽然也不坏……」
吉胜在语尾含糊其词,又轻声嘀咕说,但以后就很难说了。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子魁诚惶诚恐地问,吉胜哼了一声,面色凝重地摇着头。
「目前还仰赖先帝的政绩,只要不更改良好的政策,世道就会太平无事,但现在的皇上很喜欢这里改,那里改的,即使是在皇上身边的人,也觉得太不可靠,更觉得皇上看人的眼光——啊呀呀,我太失礼了,崔后是殿下的令姐,那就姑且认为皇上看女人的眼光另当别论吧!」
「啊,不……」
说句心里话,修安虽然很喜欢姐姐,但觉得皇上周遭有像凤晶那样的美女,却挑选姐姐当皇后——他也难以理解皇上的审美观。
——姐姐虽然和以前在村庄时不一样,但还是比不上从小在华安长大的凤晶或是其他人。
只能说,每个人喜欢的不一样,总之,修安还搞不太清楚。
「话说回来,血统果然重要,殿下一看就是聪明相。」
修安知道赵吉胜在称赞他,但还是感到浑身不自在。
「呃……那个,叫我殿下有点……」
「有什么关系?如果你生对时机,你就是殿下,我也叫你殿下好了。」
「公淳哥,别闹了,怎么连你也……」
「如果你不喜欢,就叫你修安大人好了——暂时先这么叫。」
——暂时先这么叫?
修安看着吉胜,吉胜仍然满脸笑容。
「呃……?」
「我也和伯坚他们讨论过了……身为兔国的旧臣,比起不可靠的皇上,更想要把希望寄托在年轻聪明的修安大人身上。」
「……」
——所以,这个意思是?
「什么?要叫修安当皇帝吗?」
公淳很不识趣地大声问,然后大笑起来。
「太厉害了!修安,你可以当皇帝?」
「啊?」
「难道不是吗?你自己想一想啊!——太好了,很有趣啊!修安,你当上皇帝之后,要记得提拔我,我会为你效力。啊,还有,还要恢复后宫。」
「这……!」
修安忍不住站了起来,随即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
——其实,我原本打算进后官的。
那个像叹息般的呢喃掠过耳朵深处。
虽然他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此刻脑海中渐渐形成了明确的想法。
——如果我当上了皇帝……
如果自己当上了皇帝,就要让凤晶成为皇妃——不,如果说可以娶她当皇后,她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她的梦想终于可以成真,一定会高兴不已。
「殿下。」
吉胜突然站了起来,跪在修安脚下。接着,伯坚也站了起来,子魁迟疑了一下,也站了起来。
「殿下,请您仔细考虑考虑,这是我们兔国旧臣的衷心希望,恳请您成为新兔国的皇帝。」
「请让永丰再度繁荣起来。」
「……」
修安的耳中响起一个声音:
「我们曾经身分尊贵,要带着骄傲,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
爱铃在半夜突然醒来,坐了起来——
身旁空无一人。
虽然明知道旁边没人,但仍然忍不住伸手去摸身旁的空位,确认果然没有人躺在身边。
夜晚很冷。
——希望慧俊不要感冒。只希望他平安归来。
我只要在这里等待。没问题的,他一定马上就回来了。
虽然明知道这些事,但还是对身旁的空榻感到寂寞。
爱铃把手伸到龙床下方,拿出一个小盒子,躺在床上打开盖子,用指尖拿起里面的东西。
铃铃——空气中响起轻微的铃声。
梅枝上串着三个小铃铛。
她把梅枝放在身旁的空榻上,再度闭上眼睛。
睡觉,早晨醒来:夜幕再度降临,又是睡觉,早晨醒来——只要这样日复一日,一个月很快就会过去。
然而,泪水还是情不自禁地从紧闭的眼中流了下来。
※
慧俊躺在今晚暂住的某位太守家的客房内辗转反侧。
他竖起耳朵,隐约传来站夜哨的随从谈笑的声音。
平时这个时间早就入睡了,但今晚无法入睡……不,是今晚也无法入睡。
自从出宫视察以来,晚上始终睡不安稳,即使好不容易入睡,也经常半夜醒来。
他睡觉向来不安稳,但这一年来,每天晚上都睡得很香甜。
——只要爱铃在身旁,就可以安然入睡。
慧俊在床上竖起单腿坐着,独自苦笑着。
身旁有一个可以充分信任、深爱的人,一切就完全不同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虽然自己决定继承王位后,就要视察各地情况,但也许不必这么仓促——这个想法又让他觉得自己太软弱。
说到底,自己实在太软弱了。
自己是一个愚蠢的皇帝,软弱、不可靠,一个人就无法入眠。
即使如此,只要那双诚挚的眼睛认同朕适合目前的地位,朕就要一辈子努力扮演好这个角色。
慧俊下了床,点亮蜡烛。
必须将昨天视察中所发现的情况,通知工部和御史室,既然现在睡不着,就趁早写诏书。
他打算坐在桌前写字时,发现夜晚的空气带着寒意。
——如果回官时感冒了,爱铃一定会担心。慧俊穿上爱铃帮他缝制的上衣,打开了砚台。
※
视察完申州,经过午州后,视察团来到卯州。天候情况良好,行程按原定计划如期展开。
皇上一行人在各地受到民众热烈欢迎。除了因为皇上登基后,增加了监察御史,严格杜绝不当征税,以及积极听取民众的诉愿,更因为皇上册立农民之女为后,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果然应该带爱铃同行。
爱铃身体很健康,短期视察应该可以带她同行。慧俊坐在马车上想道。
反正所有大臣都知道皇上宠爱皇后,既然这样,不如更大方地宠爱爱铃,不怕众人知道——他终于想通了。
虽然在外人眼中,觉得慧俊在宠爱铃,其实是爱铃总是顺从地听从慧俊的任性要求,才是真正在宠溺他。
「陛下——三狐村快到了。」
「……嗯?」
听到马车外的通报声,慧俊打开窗户,发现零零星星的村落出现在窗外。
「已经派人去了村长家,等一下会由村长带路去崔后的老家。」
「好。」
按照计划,到卯州时,要前往爱铃的故乡白藤郡三狐村。行前已经寄了诏书,爱铃也写信回家了,除了修安以外,这是慧俊第一次见到爱铃的家人。
——从通信的感觉,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慧俊曾经和爱铃的父母多次通信,为事先没有征求岳父母的同意,就娶了爱铃为妻道歉,虽然他自认为没有失礼,但和来到华安的修安见面后,察觉到修安讨厌他。
而且,之前向慈云提起要去爱铃老家这件事时,慈云曾经提醒他,父亲嫁女儿的心情很复杂,即使身为高高在上的君王,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反正一定会受到冷落……
「我问你——」
慧俊从马车的窗户问骑马跟在马车旁的随从。
「是,皇上有何吩咐?」
「……你娶妻了吗?」
「啊?」
比慧俊年长几岁的随从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紧张地松开了缰绳,慌忙重新骑稳了。
「啊,报告皇上,娶了,娶了。」
「……你第一次见岳父母时,说了些什么?」
「啊?」
随从再度惊讶地僵在马上,马甩了甩头,他急忙用缰绳控制。
「呃,这……我和内人是相亲结婚的……就说以后请多关照。」
「……是吗?」
「臣惶恐,无法帮皇上的忙。」
「不好意思,打扰你骑马。」
「喔、喔。」
随从露出同情的眼神看着慧俊,慧俊尴尬地把头缩了回来。
——自己问了蠢问题。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村长的家门前,慧俊下了马车,村长立刻前来磕见。
慧俊不愿坐在马车上前往崔家,只带了两名随从徒步前往。
虽然慧俊出巡时,并没有通知各地视察团的到访,但数十人的队伍和皇帝的马车还是很引人瞩目。出巡队伍一停在三狐村,转眼之间,各家各户都有民众探头张望。
「根本不需要找村长带路……」
「只要随便找一个人问,马上就知道了。」
虽然已经司空见惯了,但随从仍然忍不住苦笑着,牵着载了送给崔家礼物的马往前走。
由于正值农耕淡季,形状不规则的农田都是干涸的泥巴。刚才还听到织布的声音,当村民纷纷探头张望时,织布的声音也停止了。这里和之前视察的村庄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唯一不同的是,那些从窗户和大门探头张望的表情中有更多的好奇。当然是因为这里是爱铃的故乡。
「这里的民众眼神真惊人……」
随从似乎也发现了,很不自在地耸了耸肩。
「朕又不是来干坏事的,就大大方方地走路吧!」
「陛下,您自己的表情也很紧张啊!」
「……朕当然会紧张。」
慧俊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表情,但此刻也不可能照镜子。
这时,前方跑来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
他们跑到慧俊他们前面,突然停了下来。一男一女穿了相同的衣服,呆然地站在路中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姐夫!」
「姐呼!」
两个人大叫一声后,又转身沿着来路跑了回去。弯着腰跟在慧俊身后的村长看到后,小声地说:
「他们是么弟和么妹……」
「什么?」
「报告皇上,他们是崔家的四女和四男,我记得他们分别是六岁和三岁……不,好像四岁了。」
「原来是爱铃的弟妹……」
这时,慧俊才发现的确和爱铃有几分神似。
么弟和么妹往回跑的方向前方,有一栋看起来很新的房子。
「报告皇上,那就是崔家……去年,皇后娘娘送来了一批很棒的木材,他们重新改建了……」
「朕知道。」
慧俊虽然没有挑明,其实是他派人送了木材。
慧俊原本打算任命爱铃的父亲当白藤郡的太守,至少是三狐村的村长,但爱铃的父亲执意婉拒。爱铃看到慧俊失望的表情,就对他说,不妨送一些木材和壁土。
但和自己派人送来的木材相比,眼前的房子似乎有点小。
慧傻走在路上,不经意地观察了周围的房子,立刻得知了其中的原因。周围的每户人家都有新建的部分,有的盖了新屋顶,有的在旧房子旁增建了小房子。
「……不愧是爱铃的娘家。」
「什么?」
「不,没什么。」
那两个小男孩、小女孩叫着「姐夫」、「姐呼」,一个稍微年长的少女从家里冲了出来。
「喂!你们又在乱嚷嚷了!见面之后,要叫皇上陛下!」
——已经来不及了……
慧俊带着苦笑转头问村长:
「她是谁?」
「报告陛下,她是崔家的次女。」
那应该是爱铃那个今年满十四岁的妹妹。听爱铃说,她有四个弟弟,三个妹妹。
「但是,姐夫已经来了!」
「已经来惹!」
「已经来了……啊?」
爱铃的大妹抱起最小的弟弟,缓缓转头看向慧俊一行人。
慧俊已经走到可以相互看到对方脸的距离,他停下脚步,向村长点了点头:
「谢谢你带路,等一下再去府上拜访,朕的随从要先去你那里休息一下。」
「遵旨……」
目送村长弯腰离去,慧俊再度转头看着爱铃的大妹。
么弟、抱着么弟的大妹,和抱着大妹脚的么妹都瞪大了眼睛,露出相同的表情看着慧俊。
「幸会……你是爱铃的妹妹吧?」
他面带微笑地向最年长的大妹打招呼,大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的脸也越来越红。
「是,我、我是妹妹春玲。呃、请、请问是……皇、皇上吗?」
「刚才他们叫朕『姐夫』,就这么叫吧!」
慧俊弯腰摸着么弟和么妹的头,两个弟妹都笑得很灿烂。
「姐呼!」
「因为是姐姐的丈夫,所以是姐夫。」
「没错,谢谢你们出来迎接。」
爱铃的么妹伸出双手索抱,慧俊把她抱了起来,她乐得拼命摇双脚。
「喂!快下来……对不起。」
「没关系……岳父、岳母大人呢?」
「我去叫他们,啊,皇上请进。」
大妹放下么弟,急忙接过慧俊手中的么妹,冲进了家门。她虽然和爱铃长得不是很像,但慌张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当爱铃的父母来到门口迎接时,慧俊终于明白,原来爱铃和么弟像岳母,大妹和么妹像岳父。
「欢迎陛下大驾光临——我们没有发现,太失礼了。」
「不,朕突然上门拜见岳父、岳母大人,才是失礼之至。」
爱铃的六个弟妹排在岳父母身后向慧俊鞠躬,但他们低着头窃窃私语。
「……啊,骗人的吧……哥哥,你不是说会有很多马,还有很多人来吗?根本就没有……」
「但是皇上好帅喔!」
「只要长得帅,就可以当姐夫吗?」
「姐姐写信回来时也说,姐夫长得很帅。」
——真想看那封信……
「不好意思,小孩子很吵……陛下请进屋。」
几个弟妹虽然小声说话,但其他人全都听到了,爱铃的父亲抓着头。
慧俊准备进屋时,所有的弟妹都跑进里面的房间。
室内虽然有点暗,但整理得很干净。除了生活必需品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有柜子上插着野花。
「爱铃让我带来了礼物和信。」
「礼物!」
有人在里面的房间大叫一声,但立刻挨了骂。
「——礼物箱在马上,可以叫随从拿下来,朕记得里面还有玩具。」
「玩具!」
「玩具耶!」
「啊哟,小声点……你们真是的!」
慧俊对着屋内说完不久,么弟和么妹,以及另外两个稍大的弟妹冲了出来,跑到门外。大妹慌忙想要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也有你的。」
「我的?」
「爱铃挑选了布,为你做了新衣服,你可以去看看。」
「啊,喔,好啊!谢谢皇上……」
大妹仍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在这几个弟妹中最年长、和母亲长得很像的少年,镇定自若地向慧俊鞠躬行礼。
「谢皇上,请问可以搬进来吗?」
「当然可以,但箱子很重,可以让随从搬进来。」
「谢谢皇上这么贴心。」
爱铃的父亲请慧俊入座,母亲端了茶上来。
「不,那都是爱铃张罗的,我只是代她送过来……啊,谢谢。」
母亲把茶放在桌上,轻轻笑了笑。
「这是爱铃寄回来家里的茶叶,她没有告诉我要怎么泡,可能泡得不好,真是对不起。」
「不,那朕先喝了。」
慧俊喝着茶,有人从身后拉了拉他的袖子。回头一看,一个差不多十岁的男孩仰头看着他。他应该是三弟。
「马呢?」
「嗯?」
「不是有很多马来吗?」
「阿龙……」
母亲语带责备地叫了一声,三弟顿时缩着脖子。慧俊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有很多马,但都放在村长家。」
「我可以去看吗?」
「可以。」
三弟笑着跑了出去。他也长得像母亲,笑起来时,和爱铃很像……很温馨。太温馨了。
「皇上从村长家走来这里吗?」
「呃——对啊!」
听到岳父的问话,慧俊转过头。
「我还以为皇上会坐着漂亮的轿子上门,太惊讶了……不过,果然和爱铃在信中说的一样……」
——我真希望可以看一下那封信……
爱铃到底是怎么向家人描述自己?慧俊无法不在意。
「爱铃——」
岳母突然露出寂寞的笑容。
「……她还好吗?」
「她很好。早知道应该带她同行。」
「不,不是……」
外面传来小孩子的欢声。随从把礼物的箱子搬了进来,大弟和大妹恭敬地道谢。
「……虽然他们叫着姐姐、姐姐,但其实两个最小的孩子根本不记得爱铃的样子。她离家时,么女才两岁,么子才刚出生……」
岳母告诉慧俊,四子在农作物歉收的那一年出生,家里的生活更加困苦,爱铃自动说要去找钱,然后去市场上好像卖豆子一样卖了自己。
「幸好她去了宫廷,而且,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得到皇上的宠幸……」
「是啊——」
岳父也笑着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正视慧俊,低声地嘀咕起来。
「那孩子向来乖巧,我一直在想,绝对不能让她随便嫁人,没想到却不得不让她离家。原本以为她从此命运多舛,谁知道她去了京城,我内心也抱了一线希望,觉得也许可以盼到她回来,结果接到她的信,说新皇帝册立她为皇后,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开玩笑,不敢相信……」
「啊哟,老公——」
「……」
慧傻正感到纳闷,大妹悄悄地走到他身旁说:
「请皇上不要介意……爸爸因为姐姐嫁给了这个国家最了不起的人,所以没办法挑剔,觉得很懊恼。」
「……」
慈云的嘲讽似乎成真了。
「啊……下次请您们务必来京城,您们应该很想见爱铃……」
岳母用手肘捅了捅岳父的腰,慌忙摇手说:
「不,皇上,真不好意思。先不管他,我并不担心爱铃,我知道皇上很宠爱她,只是担心修安有没有给皇上添麻烦……」
「修安也很好,目前住在爱铃的朋友家,也每天都有按时去私塾上课,听说读书很用功。」
刚才聊到爱铃时,心情有点沮丧的岳父一听到修安的名字,猛然抬起头,神情有点紧张。
「……皇上见到犬子了吗?」
「在启程前只见了一次……」
「他有没有对陛下说什么失礼的话?」
「这倒没有……」
慧俊摇了摇头,岳父显然松了一口气。除了岳父以外,连岳母都好像放心了,慧俊有点纳闷。
「有什么……?」
「不,没事……是吗?原来他们都很好。」
之后,爱铃的父母都避谈修安的事。
※
「听说皇上的行程顺利,三、四天之后就要回来了。」
听到佳叶的话,爱铃顿时露出开朗的表情。
「真的吗?」
「慈云告诉我,信使今天早上回来华安时这么说的。今天或是明天就要离开卯州到申州了。」
「是喔……」
佳叶看到几天前还无精打采的爱铃高兴的样子,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太好了。」
「对啊!」
「我刚才去了教坊,听说你最近常去练舞?」
「对啊!整天在宫里,就会有各式各样的人来……」
「原来是这样。」
那些贵族看到皇后不在春莺宫内,只能打道回府,所以爱铃每天都带着香泉去练舞场。
「对了,爱铃,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关于修安的事。」
「修安?」
爱铃放下原本打算啜饮的茶杯。
「他怎么了?」
「……他最近有来这里吗?」
「呃……好像有来,但我没有见到他。」
「你没见到他?」
爱铃四处张望,确认侍女都离开后,对佳叶说:
「他不是来找我,是来看凤晶的。」
「……凤晶?那个侍女吗?就是年纪轻轻却很妩媚的那个侍女吗?」
「对啊!修安好像喜欢她。」
「是喔……」
佳叶夸张地将身体向后仰,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真的吗?」
「我猜是这样……皇上离开后,修安来找过我几次,我数落了他,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但他渐渐和凤晶变得很要好,有时候会趁我不在的时候进宫。」
「喔,是这样啊……」
佳叶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因为修安最近私塾放学后,都很晚回来,也经常外出,我不知道他都在忙什么。即使问了他,他也只说在华安四处逛逛。」
「这孩子真不懂事……对不起,让你操心了,如果他太过分,你好好骂他。」
佳叶耸了耸肩,苦笑着说:
「既然他是来这里就没问题了……不过,没想到他进宫不是来找你,而是来见凤晶。十三岁的小孩子就会找女生,修安还真是人小鬼大。」
「对不起……」
「你干么道歉?」
「我也是十三岁的时候……」
「啊?……喔,对喔!」
爱铃是在十三岁时第一次见到慧俊,但那次之后的三年期间,都完全没有见面。
「你如果这么说,那我怎么办?」
「对喔!佳叶,你更早之前就爱上了慈云。」
「这种事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啦!丢脸死了。」
「但你很早之前就爱上了他吧?」
「叫你不要说你还说!」
看到佳叶气得满脸通红,爱铃难得放声笑了起来。
——慧俊很快就回来了。
再忍耐一下。
得知修安去了春莺宫,但不是和爱铃见面,而是去找侍女凤晶后,慈云仍然一脸无法释怀的表情。
「……那个叫凤晶的侍女是什么人?」
「什么人?……就是一个普通的侍女啊!我记得是从去年秋天开始,成为爱铃的侍女。」
佳叶为慈云换上室内的轻松衣服,绑好腰带后,为他整理衣领。
「我是在问你,那个凤晶是什么人家出身的女儿,崔后的侍女应该不会是贵族的女儿吧?」
「呃……好像是学者的女儿。听到是学者的女儿,一定会觉得她很保守吧?不过,她很妩媚。」
「妩媚吗……?」
「……你是不是很想见识一下?」
佳叶瞪着慈云,慈云笑得很僵硬,同时摇头摆手。
「我、我才没这么想,况且,我对妩媚的女人根本没兴趣。」
「是吗?」
「你想一想就知道了,如果我喜欢妩媚的女人,怎么会娶你——啊,好痛!」
「你废话太多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要动手……」
慈云摸着被佳叶拧了一下的手臂,坐在窗边的长椅上看着庭园。慈云和佳叶房间对面,就是修安的房间,中间隔了一个小庭园。修安的房间亮着烛光,可能正在用功读书。
「不开玩笑了……所以,他迷上了那个妩媚的学者女儿凤晶,每天放学后都去春莺宫吗?」
「至少西门的卫兵已经认识他了,可见他经常去吧!」
「……」
慈云抱着双臂沉思起来。
随着新官吏的加入,目前宫廷内有点混乱。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几乎都会面临相同的问题,当新官吏逐渐适应各自的工作后,就会渐渐平静。
问题是日前接到李月真的报告,之前属于升贵派系的高阶官吏正在拼命地拉拢新官吏。
大部分贵族都想要拉拢低阶官吏,或是借由联姻巴结高阶官吏,增加自己的派系人马,建立自己的权威和发言权,因此,在这个时期拉拢新官吏并不奇怪,但如果是前升贵派动作太积极,问题就很棘手。
虽然修安不是官吏,只是一个小孩子,但因为他是崔后的弟弟,所以必须特别注意他的动向。如果他迷上了侍女,问题还不大。
「……那个妩媚侍女的父亲是哪里的什么学者?」
「啊?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在担心什么吗?」
「不……」
为了以防万一,明天请月真调查一下。
慈云一抬头,看到佳叶一脸不安的表情站在那里。慈云向她招了招手,佳叶立刻坐到他身旁。
「……怎么了?」
慈云默默地搂着佳叶的肩膀。
「慈……慈云?」
「你别担心,我没有娶二太太的打算。」
「我、我又不是说这个……」
——温家少东夫妇的夜晚很热闹。对面房间内,修安在蜡烛光下看的不是书,而是地图。
那是申州的地图。
「从华安……到京水、玄柳河……西申关……怎么几乎都要搭船?」
他想起从卯州来华安时,沿途也都是走水路。修安把地图折好,放进了怀里。
——姐姐可能认为我还是毛头小子,十三岁的确称不上是大人,但至少我不像姐姐以为的那么少不经事。
我一定可以做到。我有凤晶,还有公淳哥和其他人。
我为兔国感到骄傲,姐姐已经遗忘了这份骄傲。
陆慧俊。我绝对不会输给他,无论如何不能输给他……
修安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窥视着对面的房间。温家少东家夫妻的房间也亮着烛光,不知道是少东家还是少东家太太正坐在窗边。
平时他们很照顾自己,再说,那对夫妻也不惹人讨厌,但他们和姐姐一样,都把自己当成小孩子。
他关上窗户,吹熄了蜡烛。
——今晚先睡吧!明天是重要的日子。
※
爱铃正在更衣准备去练舞。她在淡粉色的绫织衣外加了一件桃色外衣,系上深红色腰带,换了轻便的鞋子,在头发上插了一根银色的发簪。
「那我也去准备一下,顺便拿琵琶。」
香泉刚走出房间,凤晶就端着茶壶和茶杯走了进来。
「皇后娘娘……今天也要去练舞吗?」
「对啊!我已经和她们约好,在皇上回来之前,我每天都会去。」
「没问题吗?您最近气色不太好……」
「喔?是吗?」
爱铃忍不住看了一下镜子,并不觉得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
「……是吗?我气色很差吗?」
「这是我娘家送来的,娘娘要不要试一下?」
凤晶从茶壶中倒了一杯,笑着递给爱铃。
「这是什么?……怎么那么黑?」
「因为是黑醋啊!」
「喔,黑醋……不过,也太……」
爱铃觉得黑醋的颜色好像有点淡,味道也不太一样。
「其实里面加了药草,这是我家代代相传的秘方,可以滋补身体。」
「这是药吗……?」
「刚才,我娘家的人刚好送来新的,皇上快回来了,如果娘娘的气色不好,皇上一定会担心。」
「……」
听到慧俊会担心,爱铃立刻很在意自己气色是否真的很差。这一阵子,她的确都睡不太好,即使自己不觉得气色特别差,但在旁人眼中,可能认为自己身体状况很不理想。
她抬眼看着凤晶,发现她带着笑意的脸的确略带丰腴,气色红润。
「……有效吗?」
「只是味道不太好喝……」
凤晶说了一声:「恕我失礼。」率先喝了一口,然后,皱着眉头笑了笑。
「老实说,真的很难喝,但喝了浑身舒畅。」
爱铃的确闻到黑醋的香味,她试了一口,的确不好喝。
「要喝多少?」
「喝多了也没关系,但先喝一杯……」
「……」
爱铃又喝了一口、两口,觉得这种味道似曾相识。
她正在回忆是什么味道,突然感到头晕目眩。
——这是……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茶杯从爱铃的手上滑落。
「……」
爱铃最后听到的是茶杯打破的声音。
※
「姐……姐姐……」
听到茶杯打破的声音,躲在对面房间的修安立刻冲了过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姐姐,和冷静地捡起茶杯碎片的凤晶。
「凤晶,你给我姐姐喝了什么?」
「酒啊!只是酒而已。」
「酒?」
「对,只是把黑醋加进酒里。你姐姐酒量很差,你不知道吗?」
「不……不知道……」
在三狐村时,家里没有人喝酒,也没有钱买酒。
凤晶把打破的茶杯放在桌上,窃声笑了起来。
「不过,连我都没想到,你姐姐的酒量会这么差。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准备了安眠药,根本派不上用场……」
「我姐姐只会睡觉而已吗?」
「对。」
这时,修安身后响起一声轻轻的惊叫声。
「娘娘?」
「啊哟,罗嗦鬼回来了……」
香泉抱着琵琶的袋子冲到爱铃身旁,想要把爱铃抱起来。
「娘娘,娘娘!凤晶——你到底做了什么?」
「不要吵,你也是人质。」
「人……啊?」
不光是香泉,修安也惊讶地回头看着凤晶。
「我可没有这么轻视你姐姐,她可不是那种只要碰一下,就会哭哭啼啼的贵族千金,她从小在乡下长大,如果只绑架你姐姐一个人,到时候她会逃走。」
「要把她……当成人质?」
「对啊!——香泉,你不可能不答应吧?我们要暂时去很远的地方,你舍得让你心爱的皇后娘娘孤单一人吗?不可能吧?」
凤晶看着脸色铁青的香泉,嫣然一笑。
「你是皇后娘娘的人质,娘娘也是你的人质……你会跟我们一起来吧?」
香泉不发一语,呆然地看着曾经同为侍女的好姐妹——凤晶,不由自主地抱紧了琵琶。
※
园丁伊福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太对劲。
他去春莺宫,在皇上和皇后房间前的庭园修剪树枝。平时爱铃都会探头向他打招呼,但今天却没有看到她。
伊福心想,皇后可能去练舞,或是有访客,但在修剪树枝时,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走廊上完全没有人走动。平时,侍女都会频繁地来来往往,今天从他开始剪树枝开始,就没看到任何人在走廊上走动。
身为皇上的侦候,伊福的直觉敏锐。他立刻停了手,去通知了春莺宫的卫兵。卫兵一开始对伊福的话一笑置之,说偶尔也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但拗不过伊福的一再坚持,决定进去察看情况。
走廊上的确没有任何动静。
皇上和皇后寝宫所在的春莺宫内只有二十名侍女,其他下人都在另一栋房子内做事。那一栋房子的情况一如往常,但皇后和二十名侍女不见踪影。
卫兵慌忙检查了所有的房间,发现库房锁住了,十八名侍女被关在里面。一问之下,才知道说皇后命令要火速找一件衣服,把所有侍女都召集到库房后,突然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只有传达这个命令的凤晶,和另一个照顾皇后生活起居的侍女香泉不见了。
伊福要求卫兵向户部温慈云报告这件事,自己火速赶去练舞场,内心希望只是侍女在恶作剧。
然而,爱铃和香泉并不在那里。
宫伎发现爱铃没有按时现身,以为她临时有事,听到这个消息,个个脸色大变。
「……爱铃发生了什么事?」
明艳皱着眉头问,伊福喘着粗气,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知道……只是找不到她的人。除了春莺宫和这里……我不知道她还能去哪里。」
「——有人知道佳叶家在哪里吗?」
明艳厉声问道,有几名宫伎举起了手。
「你们马上去温家确认一下,两、三个人去就好了。如果佳叶不在,一定要留话给她的家人。」
三名宫伎冲了出去,明艳回头看着贞琴。贞琴点了点头,要求乐师停止练习,并要求其他宫伎回教坊待命。
「那几个宫伎回来后,我会叫她们去春莺宫,你回去等消息吧!」
「……拜托了。」
伊福回到春莺宫时,卫兵开始慌慌张张地来回走来走去。
不祥的预感总是特别准。
※
那天,宫殿西门的卫兵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进出。
负责修理春莺宫家具的工匠,一大早就带着大工具箱进了宫殿,中午过后就结束离开了。
其他还有每天送食材上门的商人、从西门进入宫殿的官吏,还有崔后的弟弟像平时一样来串门子,但比平时更早离开。之后,有两名侍女说要请假回家,今天不会回宫。这一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怎么想都觉得工具箱有问题!」
慈云生气地说:心浮气躁地在不见主人的房间内踱步。
「但、但是那些工匠有正规的许可证,工具箱也检查过了,并没有发现问题……」
「工匠怎么可能绑架皇后?一定是有资格核发许可证的人在背后指使,工具箱的底部应该隐藏了机关。」
中书省的官吏和卫兵部哑口无言,急忙赶来的佳叶用空洞的眼神,打量着平时总有爱铃相迎的房间。……这个房间有这么陌生吗?
佳叶看到桌上的茶壶中有加了酒的黑醋,不难想像爱铃是怎么被人带走的——但是,知道爱铃酒量极差的人并不多。
「……果然是凤晶吗?」
「十之八九。」
慈云简短地回答。
香泉和凤晶这两个侍女也失踪了。两个人之中,当然是假传皇后命令的凤晶更加可疑。侍女应该知道爱铃酒量很差,更令人担心的是,爱慕凤晶的修安也不见了。
「——户部郎中。」
沉重的沉默中,月真和监察御史之长吕御史大夫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侍女苏凤晶的父亲正是占卜学者苏信卓,陛下这次的视察行程也是由他占卜后决定的。」
「……占卜学者?」
「还有崔修安,和他同一个私塾的卯州同乡许公淳也失踪了,他们都曾经在花旗街和看起来像是官吏的人见面,目前正在调查到底是哪里的官吏,我猜想应该也是来自卯州的官吏。」
慈云咂着嘴,回头看着官吏。
「要怎么去卯州?」
「可以走陆路或是水路……」
「分头调查,然后召集来自卯州的官吏,找出是谁在背后指使的。」
「户部郎中……」
其中一名官吏踮着脚举起手。
「我来自丑州,在目前这个季节,我猜想应该是走水路。」
「为什么?」
「玄柳河的流向是由西向东,眼下的季节……差不多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河风由东向西吹,往上游行船很容易。」
慈云看着月真,月真默默地点头,立刻走了出去。
「吕大夫,那名学者呢?」
「不在家,应该已经逃走了。」
「……」
这代表这个父亲也知道女儿的所做所为。虽然不知道那名学者是否同行,但崔后和两名侍女,以及修安应该在一起。
——如果得知皇后遭人绑架,不知道皇上会……
「户部郎中……温户部郎中!」
这时,一名年轻官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刚才,胡水郡派来信使……两天前开始,有许多携带武器的人开始在西申关聚集……」
「……西申关?」
官吏们议论纷纷。西申关位在申州和卯州的州境附近,是从水路来往两州时的必经之路。
佳叶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抓住慈云的手。
「她在那里吗?」
「佳叶——」
「在不在!她——爱铃在那里吗?」
「佳叶,你要镇定。」
慈云用力握着佳叶的手,环视着中书省的官吏。
「……你们知道是谁在策划这件事吗?」
「也不是……完全猜不到……可疑的人……」
「也对。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处理,我去追崔后,请我父亲核发临时诏书。如果果真和西申关的事有关,可能要借调军队。」
官吏鞠躬行礼后,纷纷跑了出去。
「……慈云……」
「佳叶,你先回家吧!」
慈云想要挤出笑容,却笑不出来,只能扭曲着脸,看着佳叶。
「修安住在我们家,却发生这种事,是我的责任。崔后下落不明,陛下不可能就这样回宫。所以,我必须去和陛下并肩作战。」
「如果要说责任……」
佳叶的手微微颤抖
「我……也有责任……如果你要去,我也不能回家。」
「佳叶。」
「这里是爱铃的家……我要在这里等她回来。」
佳叶虽然脸色苍白却顺利挤出了笑容,慈云的表情也终于稍微放松了。
「……泼猴,你别乱来。」
「你也要小心点。」
慈云下了决心离开房间,其他卫兵和官吏也纷纷跟着走了出去。
侍女都在走廊上静静地观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懊恼。佳叶苦笑着,招手请侍女进来。
「佳叶夫人,我们……」
「你们陪我一起等……即使爱铃回来,她也不会生气。」
「……」
侍女们还是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如果自己没有被关起来,就不会发生眼前的状况了。这些侍女直到刚才还在为这件事哭不停。
佳叶故作开朗地拍了拍侍女的肩膀说:
「一大票男人来了之后,这里到处都是灰尘,我们要不要来打扫?」
「……佳叶夫人。」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打破了,太危险了。」
侍女们听了,纷纷开始整理。
——并不是只有自己不安,每个人都快被不安压垮了。但是……
最痛苦的还是爱铃……
希望她一切平安。
佳叶咬牙切齿,拼命眨着眼睛,忍住了泪水。
※
外面传来呼呼的声音。
她发现是风声,张开眼睛想要坐起来,却感到头痛欲裂,无法坐起来……不光是头,浑身关节疼痛。这是——
「……娘娘?」
——香泉?
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香泉哭丧着脸看着她。
「您醒了吗?您没事吧……?」
「这里……」
她知道这里不是春莺宫,自己躺在冰冷的木板上,抬头一看,发现甚至没有天花板,只看到一片夜空。
「……」
爱铃缓缓坐了起来,香泉从喉咙中勉强挤出话告诉她:
「现在好像已经从京水驶入了玄柳河……我也不是很清楚……」
「……离开京城了吗?」
爱铃勉强转动沉重的脑袋四处张望。天色很暗,看不太清楚,只听到水声,而且正在晃动……原来正在搭船。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对不起……娘娘,对不起,我……」
香泉终于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爱铃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还是伸手想要安抚香泉,这时,眼角亮起了火光。
「——啊哟,皇后娘娘醒了吗?」
听到轻松的问话声,回头一看,发现凤晶拿着蜡烛站在那里。
「凤晶……?」
「对,是我。您觉得怎么样?」
「……」
看到凤晶魅惑的笑容,爱铃想起自己昏睡之前——想起了为什么会昏睡。
——自己打算去练舞,换好了衣服以后,正在等着香泉。这时,凤晶拿来了饮料。那是?
「你……让我喝了酒?」
「对。」
凤晶很干脆地承认,吃吃地笑了起来。
「如果再多喝一口,你应该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不过,已经来到这里了,崔后殿下再厉害,应该也不可能在河中央逃走吧?」
「为什么?呃……」
爱铃忍不住想要站起来,但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忍不住瘫软下来。之前喝的酒还残留在体内。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打算把我带去哪里……?」
「您说是哪里呢?」
烛光摇曳,映照在凤晶脸上的影子也摇动着。
「您很快就会知道要去哪里了,至于目的……等您弟弟起床了以后,您可以自己问他。」
「修安?修安在这里吗?」
凤晶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摇了摇头。
「小声点……殿下正在另一头睡觉。」
「……殿下?」
「啊哟,您不也是兔国的后裔吗?」
爱铃的脑袋突然冷静下来——
——修安……凤晶到底在想什么?
「啊哟,醒了啊?」
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传来,爱铃顿时浑身紧张了起来。说话者从凤晶的身后走了出来。
「皇后殿下,很高兴见到你。」
「……你是谁?」
「我?我是修安私塾的同学许公淳,修安没有跟你提起过吗?」
「没听他提过。」
「那就幸会、幸会了。啊,我也是卯州人。」
「请你去把修安叫起来。」
公淳和凤晶互看了一眼——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不必着急,以后有很多时间可以聊天。」
「对啊、对啊!不要一脸凶相,不如趁现在好好哭一场?就和那个女生一样,因为你们都是人质。」
「人质……」
爱铃终于知道为什么香泉在这里。香泉一定是受到胁迫,才被带来这里。如果自己逃走,香泉就会有生命危险。
爱铃注视着不知不觉中紧握的手。
她曾经沿着这条河而下。四年前,卖给人口贩子后,她离开了三狐村,跟着人口贩子,和其他少女一起搭船去华安。人口贩子说,如果走陆路,她们可能会逃走,所以要走水路。
——这里很难逃,更何况还带着香泉。
「……」
——只剩下几天而已……原本只要再等几天,就可以见到皇上。
皇上……
她抬起头,发现满天的星星令人感到悲伤,不够圆的月亮有一半躲进了云层。
——如果我突然失踪……
侍女应该会大惊失色,原本说好要一起练舞的宫伎也会担心。也许已经通知温家了,佳叶一定很着急。
皇上呢?
是不是已经有人通知陛下了?
如果皇上得知自己失踪了——而且还得知弟弟和侍女也和这件事有关,不知道会怎么想?
——对不起……
皇上,对不起。
我不应该让弟弟来京城……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无论他再怎么想来,我都不会答应他。
爱铃张开眼,看着空无一物的地上一言不发。
现在的自己并不是普通的宫伎,而是猿国的皇后。如果在宫廷遭人绑架,其他人不可能袖手旁观。
——对不起,我给皇上和众臣带来了大麻烦……
不能哭,绝对不可以哭。她比任何人更无法原谅自己。
风声宛如野兽的咆哮。
如果可以大喊。
如果皇上可以听到自己的叫喊。
——皇上……
我……在这里。
慧俊似乎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猛然张开眼睛。
「……爱铃?」
为什么会呼唤不在自己身边的妻子?
四周漆黑而寂静无声,离天亮还有很久。慧俊坐了起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己又在半夜醒来。最近经常这样,但今天晚上胸口特别闷……难道是做了噩梦?
后天就可以回华安了,到时候,就可以在爱铃的陪伴下安稳入睡。
慧俊正打算再度入睡时,隔壁房间传来说话声和仓促的脚步声。不是只有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
今晚暂住的太守家很大,前一刻也没有听到负责夜间站岗的随从声音。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慧俊下了床,披了一件上衣,传来敲门声。
「陛下——陛下,打扰了。」
「朕醒着,什么事?」
「监察御史李月真大人到了,说有紧急的要事……」
「让他进来。」
从敞开的房门可以感受到隔壁房间的慌乱,月真很快就走了进来。他单腿下跪行礼后,来不及打招呼,立刻禀报:
「报告皇上,崔后殿下被人从宫中带走了。」
「……」
——被人带走?
慧俊一时无法会意,看着眼前的月真。仔细一看,发现向来冷静镇定的御史肩膀微微起伏着。
「……你再说一次。」
「有人把崔后殿下从春莺宫带走了……时间差不多是昨天中午过后。」
「谁带走的?」
「目前还不了解详细情况,侍女苏凤晶和崔修安也下落不明,可能是凤晶让崔后殿下喝了酒后带走的,苏凤晶是占卜学者苏信卓的女儿。」
「……侍女和修安?」
——爱铃的弟弟为什么要这么做?
「另外,有不少携带武器者聚集在胡水郡西申关,根据来这里途中所搜集的情况,人数将近两百……」
「两件事有何关联?」
「目前还不很清楚。丑州的人说,这个季节从华安前往卯州时,水路会比陆路更加理想。」
从水路由华安前往卯州时,中途会经过西申关。
——爱铃。
爱铃被人……掳走了?
「月真——」
慧俊的声音沙哑。
「还有没有其他的情况?……让你觉得不对劲,或是联想到的……」
「……」
月真面不改色,目光稍微移动了一下。
「有一件事,我一直有疑问。」
「快说。」
「负责内勤后,我观察了旭日殿,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有几名官吏,心情特别的好。」
「心情特别好?」
「是。甚至可以说是难掩兴奋。」
「……」
如果有人暗中谋反,眼看成功在望,就会难掩兴奋——的确无法排除这种可能。
「有哪些人?」
「像是赵门下侍中、王兵部侍郎……马礼部侍郎这些人。」
「……朕也知道。」
那些人都是升贵派的余孽。由于当初没有证据显示他们和升贵勾结,所以没有逮捕他们。慧俊紧紧握着手,指甲深深刺进了手掌。
「臣应该在这种情况发生前,把事情调查清楚。」
「不。是朕没有彻底铲除。」
「温户部郎中正调度人马赶来这里……我先赶去三狐村。」
「……是吗?」
月真磕头后立刻离开了。
慧俊觉得好像在做噩梦,但紧握的手心感受到的疼痛千真万确。
「……」
慧俊缓缓松开手掌。
手掌上留下指甲形状的深色血痕。
——爱铃……
有人敲门,一名随从诚惶诚恐地走了进来。
「陛下。」
「嗯……」
「如果从这里往回走,明天中午就可以到西申关。」
慧俊看着随从。年轻的随从面色凝重地连续点了两次头。
「大家都在做准备,马上就可以出发。」
「谢谢……」
慧俊再度握紧拳头,用力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
打开门一看,发现随从早已准备就绪,跪着待命。
「先派两个人出发,通知胡水郡的太守调查现状。」
「遵命!」
「把不必要的行李留下,还有马车,朕也骑马去。」
「皇上,马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出发前往西申关——」
随着慧俊的一声令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
「无法派兵?这是怎么一回事?」
兵部的官吏被慈云一把抓住胸口,左顾右盼,想要求助,但其他官吏都匆匆离席闪躲。
「我、我的意思是,即使想要派兵,也无兵可派。」
「军队去了哪里?」
「今天早上,去了、华安郊外的……石峰郡……训练……」
「皇上不在,军队怎么可以离开京城!是谁决定的?」
「昨天,是王兵部侍郎……突然决定的。」
「侍郎?兵部尚书呢?」
「尚书前几天突然生病……所有公务都由侍郎暂代。」
慈云咂着嘴,一把推开官吏。
「……王兵部侍郎人在哪里?」
「他、他也一起去训练了。」
慈云转身走出兵部,用力关上门。
——这次对方的行动十分隐秘,也许兵部尚书也遭人下了毒药。
来到中书省,慈云的父亲中书令温琥佑看到儿子的脸,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写在脸上。」
「我无法调度军队,王兵部侍郎把所有军队都调去训练了。」
「是吗?那只能召集城内的卫兵和州兵了。」
「宫中的警备会松懈。」
「这正是对方的目的。」
琥佑继续看着公文,照常处理政务。
「——我知道了,你去吧!即使这里发生状况,反正只有我们在宫里,你赶快去保护陛下和崔后。」
「呃……」
琥佑以外的中书省官吏不安地互看着,但还是对慈云说:
「你去吧!我们会立刻制作公文通知各郡。」
「中书省也会派三个人手和你同行……」
「……」
慈云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转动了一下肩膀。
——没错,虽然必须赶快行动,但不能着急。
「卫兵的选拔呢?」
「立刻进行,黎明时就可以完成。」
「拜托了。」
慈云正准备走出去,突然回头看着琥佑。琥佑仍然没有看儿子,低头看着资料。
「父亲——」
「什么事?」
「佳叶在春莺宫。」
「知道了。」
慈云立刻走了出去。
琥佑没有抬头,轻声嘀咕说:
「……这可帮了大忙。」
※
天色渐亮。船背对着渐渐升起的朝阳而行。
遥远的海岸、耸立的岩山、深不见底的水色——随着逐渐天亮,清楚出现在眼前的光景只是在告诉自己,这里根本无处可逃。
香泉已经不再哭泣。她尽情地哭完之后,终于了解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是紧紧地抱着不小心带来的琵琶,宛如幼儿紧紧抱着母亲的手臂。
昨晚,已经听那个叫公淳的人,说明了目前大致的情况。是公淳自己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他们打算废慧俊,立修安为帝,由卯州人让兔国复辟。
公淳说得口沬横飞,把修安说成这场荒诞叛变的主谋,但这三个人只不过是十三岁的小孩子和侍女,以及就读私塾的年轻人,根本不可能策划这种事。
——到底谁是幕后黑手……?
爱铃不难察觉有贵族在背后搞鬼,一定是讨厌自己也讨厌慧俊的贵族。
——慧俊还没有回到华安,没有皇上和皇后的官廷,到底会怎么样?
我应该捍卫官廷,现在却……
回想起来,爱铃觉得自己太沉溺于慧俊的厚爱。身为皇后,自己应该更坚强,却因为独自留在宫中一个月就忐忑不安,不愿意面对会令自己不愉快的事,追求宫伎时代的轻松——
——我太没用了……
我就这样被人掳走,造成文武百官的困扰。
而且,眼下无法逃脱,我太无能了。
皇上——
我好想见你,却没脸见你。
如果是其他女人当了皇后,一定会难过得痛哭,我却做不到任何皇后该做的事。
「——啊哟,崔后殿下又睡了吗?」
听到调侃的说话声,爱铃缓缓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凤晶。
「我醒着,有什么事?」
凤晶有点畏缩,但随即露出惯有的笑容,拨了拨肩上的长发。
「很快就要上岸了,我来通知您。」
「是喔!」
「请您不要想趁机逃走,否则,香泉的脑袋不保。」
「……如果我会用剑,会先砍下你的头。」
凤晶瞪大眼睛,立刻转身走向船头。
——我也会憎恨别人……
憎恨并不是难事,只是平时不愿意憎恨而已。即使遇到不愉快的事,只要慧俊在身边,一切都无所谓。
但是——此时此刻,爱铃比任何人更痛恨自己。
「香泉。」
「是……」
「你听到了吗?马上就要下船了,你还好吗?」
「……我没事。」
香泉脸色苍白,但还是这么回答。
冷风吹来,爱铃握住了袖子。
※
一上岸,就有两辆马车等候,其中一辆马车上放了一个大箱子,爱铃和香泉被塞进了箱子。
下船时,爱铃瞥到修安的身影,但修安逃也似的坐上另一辆马车。他虽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却知道一定会惹姐姐生气。
不知道颠簸了多久——感觉并没有太久,箱子被抬下马车,又被抬着走了一段路,当箱盖打开时,发现身处石造的建筑物中。四周不见凤晶和修安的人影,只有公淳和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当爱铃和香泉走出箱子时,那几个武装的男人也离开了。
「……」
不知道哪里吹来一阵强风,爱铃看向风的方向,发现下方是一片空旷的大地,远处有一条大河。
「这里是西申关。那里是玄柳河。」
公淳嘻皮笑脸地张开双手。
「听说以前这里是城堡,五十年前那场战争时,城堡遭到破坏,只剩下这个废城。虽然不应该带皇后娘娘来这种破地方,但只能让你委屈几天了。」
城墙的好几个地方都坍塌了,地上到处都是沙砾,杂草丛生。
「修安呢?」
「啊?」
「修安在哪里?」
「你准备教训人吗?真伤脑筋啊!」
公淳大声笑着,摇了摇手。
「他即将成为皇帝,这也关系到我的前途。如果被你在这里教训一顿,我们不是前功尽弃吗?」
「……你真的认为他可以当上皇帝?」
公淳撇着嘴角冷笑,抓了抓头:
「你不要这么严肃……无论谁当皇帝,在哪里建京城,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只不过把申州和卯州的立场互换而已。」
「——放肆!」
原本脸色铁青的香泉因为愤怒而胀得通红。
「你不也是猿国的国民吗?皇上怎么可能把国家交给你们这种人!」
「不要这么大吼大叫,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们把崔后带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让皇上交出国家。」
公淳动作夸张地捂住耳朵,爱铃静静地对他说:
「我的生命——」
「什么?」
「你认为我的生命可以和国家相提并论吗?」
公淳吐出下唇,不耐烦地踢了踢脚下的沙子。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这么认为,但是凤晶说皇上很宠爱你,搞不好愿意会交出王位。」
「……」
「总之,既然皇上这么爱你,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你了,到时候,就可以用你来交换国家。未来的『皇上』坚持不能用绳子把你绑起来,所以我们就没有这么做,你不要轻举妄动。」
反正天下女人多的是。公淳嘀咕着走了出去。门已经腐烂了,出入口站着一个佩剑的男人。
「——娘娘,请您不必在意公淳那些话。」
那个男人走近数步,向爱铃行了一礼。
「我叫林伯坚,来自卯州,今年通过国试,目前被派到兵部。」
「兵部……」
——这么说,他是官吏。为国家工作的官吏为什么会在这里?
伯坚似乎从爱铃的表情中猜到了她的想法,挺着胸膛说:
「虽然我是猿国的官吏,但身为卯州人,希望这个国家可以在兔国的领导下再度繁荣昌盛。幸好有兔国正统后裔修安殿下在,我们有志一同——」
「够了!」
爱铃打断了伯坚的话,狠狠地瞪着他。
「我已经知道修安有多么愚蠢,你们有多么自私,你出去吧!」
「……您是殿下的姐姐,我们不会亏待您。」
「我说了,你赶快出去。」
「恕我无法从命,我的工作是在这里监视,以免您做出不智之举。」
爱铃转身走向城楼外侧的露台。
「——崔后。」
伯坚出声制止,但爱铃不理会他,四处察看。这个房间位在西申关最高处,没有屋顶的露台四周都是石造栏杆,差不多到爱铃胸口的位置。由于栏杆有相当的厚度,所以,更应该称为石墙。虽然可以看到远方,但如果不爬上石墙,就看不到下方的实际情况。
「娘娘……」
香泉按着被吹乱的头发走了过来。
「我猜下面也有房间,这里四周都用高墙围了起来。」
「您怎么知道?」
「我哥哥在老家的房间里挂了一幅书画……我记得上面画的是什么机关。因为外形相似,我猜就是这里……」
「刚才走了很多阶梯,应该在很高的地方。」
——从这里很难逃出去。
「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对。」
如果慧俊放弃自己,就不必面临痛苦的抉择。
不必在妻子和国家之间做出抉择。
——不愿意让他做出痛苦的抉择。
与其这样……
香泉拉住爱铃的袖子。
「不用担心,我们耐心等待。」
「……」
爱铃努力挤出笑容,牵着香泉的手,回到了房间内。
※
西申关是随处可见的废城,远远望去,并不觉得发生了什么事。
「但太守的家兵去附近侦察时,被箭射中了……」
「难道他们打算火拼吗?」
慧俊一行人将近中午抵达西申关,在箭的射程之外的地方摆开阵地。四周一片平地,没有任何东西遮蔽,只能在可以勉强称为山丘的地方搭了帐篷。当地的太守和接连从京城赶来的使者来来往往。
「听说对方有两百人,城墙外也有人守着。」
「城墙内应该没什么人吧?几乎都在城墙外野营,从他们的阵地来看,也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飞舞的沙尘让慧俊忍不住眯起眼睛看着废城。不知道城门是否坏了,大大地敞开着,看着城外士兵零零落落的样子,也不像是摆出阵势,而是各自为营。
「……虽然对方是乌合之众,但是以我们目前的人数和装备,主动出击恐怕不会有胜算。」
「军队很快就会从华安赶来了。」
「希望可以在此之前了解内部的情况……」
——爱铃就在里面……
慧俊并没有明确的根据,却有一种莫名的自信,觉得爱铃就在那里。
慧俊咬着牙,走回临时帐篷,附近的随从叫了起来。
「陛下——有人过来这里。」
一个男人独自从废城走向这里。他身上并没有带武器。
数名随从拿着剑,跑向那个男人,在半途把他拦了下来。交谈了几句后,那个男人在随从的包围下走向阵地。
「是那里派来的使者,身上没有武器。」
「……他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他叫白子魁,今年通过国试,被分到工部。」
「是卯州人吗?」
「好像是。」
子魁被随从拉到慧俊面前,立刻趴在地上磕头。仔细一看,他浑身发抖。
「……抬起头来。」
听到充满威严的低沉声音,子魁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失去血色的脸,但看到慧俊充满怒气的双眼,再度趴在地上。
「朕先问你,爱铃——崔后在那里吗?」
「是……是……是的,崔后……殿下、在……」
「……」
一阵奇妙的沉默,子魁偷偷地抬起头,刚好遇上慧俊锐利的视线。子魁惊叫了一声,再度低下头。
「你来干什么?」
「喔……啊、啊、这个、把这个……」
子魁的手颤抖不已,从怀里拿出一份书简。慧俊抢了过来,气鼓鼓地打开。
慧俊看完之后,交给身旁的随从。随从接过来一看,立刻倒吸了一口气。
「通……要用王位交换崔后殿下的性命……?」
「放肆!」
随从怒不可遏地上前想要抓住子魁,慧俊制止了随从,走到子魁面前。
「——信中说,要朕交出玉玺来证明让出王位,那是谁的主意?」
「这……」
「你是工部的官吏,所以是杨工部尚书?还是赵门下侍中?」
「啊?原来陛下都知道……」
子魁脱口问道,赶紧捂住了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慧俊冷冷地眯起眼睛——立刻拔剑抵住子魁的脖子。子魁发出惨叫,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走,随从用脚踩在他身上。
「赶快回答,他们也在废城内吗?」
「不不不不在。」
「朕也这么想,他们不可能来这种地方——有谁在那里?」
「啊、这……」
子魁吓得舌头都打结了,好不容易才说出修安、凤晶、公淳和伯坚的名字,随从立刻叫使者前往华安通风报信。
「城外的那些人是哪里来的?」
「不……不知道,好像……有戌州的人……」
「……」
慧俊把剑收入鞘内,子魁松了一口气,但慧俊一把抓住他的胸口。
「啊……」
「——你想保住小命吗?」
慧俊的语气十分平静,但声音中带着令人闻之色变的杀气,户魁吓得猛翻白眼,拼命点头。
「那就把爱铃送回来。马上送回来。只要你乖乖送回来,朕可以饶你一命……但如果你们敢动爱铃一根寒毛,朕立刻取下你的首级,你想清楚了。」
「……」
「滚吧!」
慧俊一松手,子魁瘫坐在地上往后退——然后,宛如脱兔般冲了出去。
「陛下,那些人是戌州来的……」
「应该是佣兵,和卯州没有关系。」
最近,戌州刺史为州内有不少年轻人成群结党闹事深感烦恼。那些人可能是花钱雇来的。
慧俊坐在代替椅子的木箱上张开双手,指甲留下伤痕的血已经凝固了。
——希望爱铃不知道叛军提出用王位交换她性命这件事……
只要爱铃能够顺利回到身边,他根本不稀罕当皇帝,但如果这么做,为此感到痛苦的不是别人,而是爱铃。
——如果没有爱铃,王位只是父亲传承下来、他不得不背负的重担而已……
只是身为太子的自己,与生俱来的义务。
「陛下……」
随从都担心地看着他。
慧俊笑了笑,示意他们别担心。
「大家连夜赶来这里,一定累坏了,在援军赶到之前,要加强警戒。对方应该不满意朕的回答,可能会展开攻击。」
「陛下,您先休息一下……」
「……不,不用了。」
——反正睡不着。爱铃应该也难以入睡。
慧俊站起身,再度走出帐篷。
风呼呼地吹,白色沙尘不时模糊了废城。
※
爱铃在西申关顶楼的房间内,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摇摇欲坠的椅子上。伯坚仍然在门口监视。
香泉抱着琵琶: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她突然停下脚步,站在露台的栏杆旁看着外面,大叫起来:
「娘娘……娘娘!您看……」
爱铃转头一看,发现暮色渐渐笼罩,她也没有察觉房间内也暗了下来。
「……怎么了?」
「您看!一定是皇上……」
爱铃跳了起来,跑到栏杆旁,顺着香泉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远方的小山丘上聚集了人和马。
——皇上……
爱铃用力闭上眼睛,紧紧抓着石墙。
慧俊并没有放弃自己,一旦来到这里——就不得不面对痛苦。
「——我们已经派了使者过去。」
伯坚在门口抱着手臂说。
「我们并不认为谈一、两次就能解决,应该会谈判好几次。虽然我们无意立刻动武,但如果三天之后谈判仍然没有进展,可能就无法避免刀光剑影了。」
「……我要见修安。」
「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
「反正迟早会离开这里,等到凯旋回到京城时,你们可以慢慢聊。」
「我会在这之前带他走。」
「所以才不能让你们见面。」
卑鄙——香泉嘟囔道。
「……您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您一直没吃没喝。」
「我不敢吃这里的东西。」
「即使您不吃,那个女孩总要吃吧?」
「我也不要吃!我情愿饿死也不吃!」
「……」
伯坚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爱铃把唯一的椅子让给香泉坐,凝视着山丘上的阵营。
她又饥又渴,但悲伤更令她胸口发闷。
阵营那里亮起点点火光,可能烧了篝火。距离很远,火光很小。
太阳下山后,爱铃仍然凝视着那些火光。
皇后被掳走的第一天晚上,官吏都守在旭日殿,到了第二天晚上,大家纷纷先回家了,除了中书省和御史室以外的官吏都离开了。
皇上和视察团不断派使者回宫内通知,崔后被人软禁在西申关,主谋是卯州人,但有戌州人加入。
「……林伯坚和白子魁果然也涉及叛变吗?」
「到处找不到这两个人,他们绝对涉案。」
温琥佑坐在椅子上,伸直身体,拍了拍腰。
「真不像话。军队差不多该押着兵部侍郎回来了吧?」
「石峰郡这一阵子都在下雨,可能会耽误时间。」
连续两天都没有好好休息的官吏都强忍着呵欠。也许是因为这里官位最大的中书令琥佑镇定自若、不急不慌,所以现场并没有紧张的气氛。
「……报告的内容只有这些吗?」
「目前只有这些情况。」
「要不要喝茶?」
「那就来喝茶吧!」
坐在桌前的官吏纷纷活动脖子,伸着懒腰,这时,听到一群人的脚步声。
「……回来了吗?」
「可能是。」
门被人踹开了,冲进来的士兵既没有穿国军的盔甲,也不是卫兵的打扮,同行的还有——
「……怎么是这些人先来了。」
看到那个金色衣服上绣着银色凤凰,一身花俏打扮的男人——门下侍中赵吉胜,琥佑一脸不耐地摸着额头。
「不许动!我以谋反罪逮捕你们!」
到底谁在谋反?有几个官吏忍不住反问,但包括琥佑在内的官吏还是站了起来。吉胜手下的三十名家兵手上都拿着出鞘的剑。
琥佑看着吉胜身后的几名贵族,他们都是在升贵谋反时躲过一劫的人,只有一个人既不是贵族,也和之前升贵的事毫无瓜葛。
「这不是占卜学者苏信卓吗?」
「没错,苏先生占卜到我们的吉兆和你们试图谋反。」
「……真是了不起的占卜。」
吉胜的打扮就让琥佑觉得荒谬透顶,现在更觉得荒唐可笑。
「所以呢?除了调整陛下的视察日程,让卯州的新官吏做一些苦差事,欺骗国军,造成我们的困扰以外,还有什么吉兆?」
「陛下的天命很快就要尽了,很快就有新皇帝即位。」
「听说你找到了一个适合当傀儡的棋子,真是恭喜啊!」琥佑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问:「你说要逮捕我们,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吗?牢房太小了吧?」
「温琥佑,只要把你们全都绑在这里就好。其他人也都关在这里!谁敢轻举妄动就砍头!」
家兵把琥佑绑了起来,用剑威胁其他官吏。
敞开的门外——伊福屏气敛息地在走廊栏杆的庭园内观察,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御史室内的御史大夫,和几名监察御史也在刚才被赵吉胜的家兵控制了,伊福原本要来这里通风报信,却晚了一步。大部分监察御史都不在,但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他们回来,也无法向他们报告情况。
城内的卫兵大部分都跟着慈云准备去打仗,虽然通知温家,温家会派家兵来,但想到可能有卫兵被赵吉胜收买,恐怕很难离开这里。
「……」
伊福离开旭日殿的庭园,沉思了片刻。
佳叶还在春莺宫。虽然自己无法出宫,但如果佳叶说要回家,也许不会引起怀疑,可以顺利离开。
伊福立刻走出春莺宫,但他在情急之下,没有考虑到佳叶的性格。
「……赵吉胜居然敢把我公公绑起来,简直狗胆包天!」
佳叶气得笑容都僵了,猛然站了起来。
「他们掳走爱铃还不满足吗?好……那我就去好好教训他们。」
「夫……夫人,等一下!」
「伊福爷爷,你该不会叫我袖手旁观吧?」
她狠狠地瞪着伊福说,伊福知道他通知了最不应该通知的人,但已经为时太晚。
「但、但是,夫人,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的,你马上回温家……」
「对不起,在爱铃回来之前,我不会回去。」
「但是……」
「慈云也出征了。」
佳叶握紧双拳。
「既然他在奋战,我也要作战,我绝不能让他珍惜的一切有任何缺憾。」
「夫人……」
「但我一个人的确斗不过他们。爷爷,你跟我一起来。」
佳叶把伊福的话简短地告诉在一旁待命的侍女,告诉她们自己要去教坊,然后来到走廊上。
「教坊?难道你要去找宫伎……?」
「除了她们,还有谁值得信赖吗?」
「但这也太乱来了。」
「爷爷!」
佳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伊福。
「虽然我不再是宫伎了,但并没有忘记宫伎应有的态度——我们是皇上的宫伎,我们随时都与这个国家同在。」
「……」
伊福闭了嘴,佳叶再度迈开步伐。
「虽然我只是园丁而已——」
伊福追了上去,喘着气说。
「有什么要我做的事?」
「你放心,我会找你帮忙的。」
佳叶和伊福一路跑去教坊。
云散开了,满月渐渐露了脸。
※
赵吉胜等人占据了旭日殿,把温琥佑他们关在中书省内派人监视,自己在工部的御书房,等待在华安和西申关之间负责联络的监察御史随时报告新情况。
然而,不知道是否事态没有进展,没有任何人来回报消息,时间已经进入深夜。
这时——
走廊远处隐约传来哀号声,不一会儿,吉胜的家兵押着两个女人走了进来。
「什么事?」
「这两个女人鬼鬼祟祟的……」
吉胜他们认识其中一个女人,她是宫伎—
「啊哟,这不是明艳吗?」
「是、是啊……」
明艳和另一个娇小乖巧的宫伎不安地打量着工部的房间。
「这么深夜了,你们来干什么?现在是非常时期。」
「好了,好了,礼部侍郎——」
吉胜笑嘻嘻地向明艳招手,示意她进去。
「怎么了?好久不见了。这一阵子都没有宴会,一阵子没看到你,你怎么越来越漂亮了。」
「呃……我想请教一件事。」
「什么事?」
「听说皇上不在时,发生了重大的事,但我们只听到传闻,想要问别人,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人,看到这里亮着灯火,所以就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
赵吉胜轻咳了一下,张开双手。
「没事,所以你们不必担心。」
「……真的吗?」
「当然。」
明艳和其他宫伎显然松了一口气,对吉胜和其他人露出笑容。
「我们终于放心了。如果不举办宴会,我们就见不到各位,如果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请随时吩咐,我们先告辞了。」
明艳行了一礼,正准备离去,吉胜叫住了她。
「等一下,既来之,则安之,坐一下再走吧!」
「对不起,大家都在担心,要赶快回去通知她们没事……」
「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吩咐吗?」
明艳静静地回头,带着微笑,微微偏着头。
「……那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我们正感到无聊呢!来陪陪我们吧?」
「如果大人不嫌弃,我当然乐意之至……如果可以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会吩咐大家做准备。」
「嗯?」
「有些宫伎还没有睡,可以准备一些茶或酒……还有宵夜……」
吉胜看向其他贵族。
「……也对,肚子有点饿了。」
「你们会带酒来吗?」
「我们会准备。」
明艳和另一位宫伎离开后不久,三、四十名宫伎鱼贯走进旭日殿,每个人手上都拿着酒菜和点心。工部的御书房顿时变成了宴会场。
宫伎们没有喧哗,面带微笑地为贵族斟酒,也笑脸盈盈地送点心给守在一旁的家兵。轻松的气氛让吉胜等人开怀畅饮,酒壶空了之后,又有其他宫伎送来新的酒。
不久——酒杯从一名贵族的手上滑落。
其他人手上的杯子也接二连三地掉落,整个人都从椅子上滑落。
没有任何宫伎感到惊讶,她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其他人的情况。
「……老爷?」
家兵察觉到主人不对劲,冲了过来,宫伎纷纷挡在他们面前。
「不要动!」
一名宫伎低声命令道,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剑,亮着白光的刀刃放在浑身瘫软的赵吉胜眼前。家兵纷纷倒吸了一口气。
「只是让他们睡觉而已——但如果你们胆敢反抗,你们的主人就永远部不会醒过来了。」
「你……你们想怎么样?」
「我们才想问你们这句话。」
明艳站在手持短剑的佳叶身旁,冷冷地低头看着吉胜。
「这些了不起的贵族是掳走我们的朋友、霸占宫廷的叛乱份子,你们被骗了。」
「……」
家兵们满脸狐疑地互看着,佳叶用短剑抵着赵吉胜,环视着家兵。
「你们立刻放下剑,不要再管这个愚蠢的主人,听从命令者可以获得宽大处理,户部郎中温慈云的妻子将为你们向皇上请求。」
「……我们怎么知道是什么宽大处理,怎么可能轻易相信?」
其中一个高大的家兵嘟囔道,手握着剑柄。听到这句话,其他原本还在犹豫的家兵也回过神,接二连三地握住了腰上的剑。
「你们打算拔剑反抗吗?我劝你们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否则,你们的主人就小命不保了。」
「你说你是户部郎中的妻子,贵族的妻女胳膊那么细,敢杀人吗?」
「……当然敢。」
虽然佳叶这么回答,但很后悔犹豫了一下。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她当然不可能杀过人。
但是——必要的时候,还是必须豁出去。
——慈云正在战斗。
爱铃正身陷痛苦。
所以,我现在也要在这里做力所能及的事!
「我当然敢杀人。」
佳叶再度明确回答,瞪着那个大个子家兵。
然而,家兵发现了她的虚张声势,缓缓地拔出了剑。
「把主人还给我们,我们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们真的想谋反吗?」
「胜利的一方才有资格决定谁是谋反者。」
家兵拔出剑走了过来,宫伎们发出惨叫。佳叶用力闭上眼睛,挥起短剑。
「……!」
明艳抓住了她的手。
同时响起了击剑的声音。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按照你的逻辑,只要我们打赢了就好。」
听到这个镇定的说话声,佳叶张开了眼睛。
大个子家兵拿着剑,倒在地上,踩在他身上的是——
「父……父亲大人!」
刚才不是听伊福说,公公被抓起来,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吗?为什么公公正用力踩在赵吉胜的家兵头上?
仔细一看,温琥佑周围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官吏的男人正在和其他士兵对战。
「媳妇,你还好吗?」
「……呃,马马虎虎……」
「马上可以收拾干净,你再等一下。」
琥佑说话的语气,好像在打扫房间般轻松,然后,俐落地协助陷入苦战的官吏击退了对手,摆平了一个又一个吉胜的家兵。
「哇,好厉害!」
「中书令大人太强了!」
漂亮的剑术引来宫伎的欢呼声,琥佑不时从容地举起手回应,把最后一名家兵也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把昏倒在地上的男人踢到房间角落。
「中书令,风头全被你抢光了。」
「谁叫你自己慢吞吞的。」
「你可别这么说,在御书房时,我们的功劳比较大。」
这些人似乎是中书省的官吏。佳叶松了一口气,明艳也松开了佳叶的手腕。
「中书令大人,听说你落入了他们手中……」
「对啊!刚才的确是,但绳子断了,所以就来收拾他们。」
琥佑说着,甩着可以藏在手掌中的小刀。想必他用这把刀割断了绳子逃出来。
「这么说,我们根本不必特地来帮忙……」
「没这回事,麻烦事当然是越少越好。你们收拾了这些家伙,帮了大忙了。」
这些家伙——琥佑手指着那些倒在地上的贵族。
「父亲大人,要怎么处理他们?」
「嗯,先把他们绑起来。」
宫伎们迫不及待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
「佳叶,要怎么绑?」
「在他们身上绕一圈又一圈,要绑紧一点。」
「记得要绑脚。」
「他们的脸色为什么那么苍白?」
「管他们的脸是白还是红,只要不醒过来就好。」
「……刚才给他们喝的到底是什么?」
明艳用鞋尖踢了踢被五花大绑,在地上翻着白眼的吉胜问,佳叶耸了耸肩。
「不知道,我只是把园丁爷爷拿来的东西混在菜里面而已。」
「喔,是喔……」
伊福刚好走了进来,看到被五花大绑的贵族被宫伎们在地上拖来拖去,排成一排,露出同情的表情。
「……坏事真的不能做。」
「啊,伊福爷爷,谢谢你的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药,但很有效。」
「太好了。」
「虽然这个问题不重要,但那些药哪里来的?」
「我种在教坊的后院,药行的朋友教我种了很多药草和毒草,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真的派上了用场,但不要在教坊种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那显然不是药草,而是毒草。
在官吏的协助下,把贵族和家兵绑得动弹不得。看到宫伎个个欢欣鼓舞的样子,佳叶回头看着公公说:
「我们不会挨骂吧?」
「怎么可能?夸奖你们还来不及呢!」
琥佑伸手从佳叶手上拿过短剑。
「这里不必担心,你可以回去春莺宫了。」
「我这就回去——明艳,我先走了。」
「好,辛苦了。」
明艳挥了挥手,佳叶点点头,踏在被绑在地上的大个子家兵身上,走出了房间。
明艳目送着她的背影,用既像是惊讶,又像是佩服的语气说:
「……娶这样的媳妇真安心啊!」
※
这时,慈云率领卫兵和在中途召集的州兵赶到了西申关的阵地。
虽然他发现慧俊显然没有吃好、睡好,但他没有多说什么,重新配置了阵地,确认了目前的情况。
「我们目前有四百兵力,即使交锋,也不会输……」
「我们要主动攻击吗?」
「……不。」
慈云瞥了一眼坐在角落不发一语的慧俊,立刻转头对随从说:
「尽可能避免交锋。」
「但他们也有武器,既然召集了戌州的人,应该想要打一仗吧……」
「……如果对方的人质不是崔后,马上就去痛击他们。」
一名随从小声地说:
「崔后殿下的弟弟也在那里,虽说崔后殿下是人质,但应该不会伤害……」
「你是说修安吧……问题在于崔后本身。」
「嗯……?」
慈云抓了抓头,也压低了嗓门。
「我告诉你,这种时候,崔后会觉得自己遭人掳走,是她的错。」
「……明明是掳人的家伙干了坏事。」
「如果崔后会这么想,陛下也就不至于那么憔悴了。」
崔后现在一定很自责,也一定很痛苦。慧俊了解这一点,所以也同样感到痛苦。一旦双方交战,导致人员死亡,将增加皇上和皇后的痛苦,慈云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慈云眉头深锁,看着西申关附近的地图。如果连夜潜入废城,把爱铃营救出来,之后就可以展开攻击,但废城周围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平地,只要一靠近,立刻会被人发现。
「……那里派了几次使者过来?」
「白天和傍晚来了两次,那个使者还真胆小。」
「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一次……」
这时,站岗的卫兵走进帐篷找慈云。慈云走出帐篷,卫兵带他走去隔壁帐篷。
「怎么了?」
「对方派来的使者白子魁投降了。」
「投降?」
「已经扣押他了,要向陛下禀报吗?」
「好,如果没有危险,就带他过去。」
慈云走进卫兵的帐篷,发现一个脸色憔悴、体型干瘦的男人坐在那里。
「听说你投降了。」
「……对。」
「我不能轻易相信你,你为什么投降?」
子魁垂头丧气,无力地摇着头。
「因为我……害怕。」
「……」
「我的确……的确希望卯州繁荣昌盛,所以,听到门下侍中和伯坚说,可以成立新国家……新的兔国,我想……老家的人应该会很高兴……但是……」
慈云蹲在子魁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既然你有胆量来投降,真希望你可以带着崔后过来。」
「对不……」
「你把里面的情况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们,还有你知道的所有事。你敢说谎,小心你的脑袋不保。」
「呜……」
帐篷外突然一阵骚动,慈云回头一看,慧俊刚好走进来。
「……皇上,您等在那里就好,我正准备带他过去。」
子魁空洞的双眼抬头看着慧俊,整个人随即紧张起来。
慧俊的强烈怒气丝毫不亚于白天和傍晚的时候,憔悴的脸上更充满了威严。
「不用了,在这里侦讯他就好,朕只想问一件事。」
慈云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蜡烛的烛光摇晃,仿佛在颤抖。
「……爱铃在哪里?」
这句话如刀一样冰冷——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有点哀伤。
抬头看着月亮。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云也几乎不动了,圆月出现在天空。
香泉坐在椅子上,把脸埋在抱着的琵琶上睡着了,她的疲劳应该已经达到了极限。爱铃觉得她陪着自己不吃不喝,实在令人不舍,刚才应该叫香泉吃一点东西。
自己也累坏了,但是,无论饥饿和口渴都无所谓。
「……」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密。慧俊那里应该聚集了兵力……也许将会有一场战斗。
爱铃坐在露台的地上,靠在石栏杆上叹着气。
即使在这种时候,自己仍然想要见到慧俊。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太懦弱。如果这一切都是噩梦,只要闭上眼睛睡着,当再度醒来时,平安地躺在春莺宫的寝宫内,不知道有多么幸福。
——好想见到慧俊……
如果因为娶自己为皇后,才会发生这种事,她觉得自己死也甘心。
但是,自己仍然想看他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在临死之前,想要再看看慧俊。
——对不起……
请原谅我想要继续当你妻子的想法。
虽然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但仍然想要自私地这么说。请你原谅我的这种自私。
我——
这时,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她张开眼睛,看到公淳跑了进来。坐在门口的伯坚抬起头。
「怎么了?」
「子魁呢?」
「他不在这里。」
「……啊,那家伙果然逃走了。」
「你说什么?」
听到动静,香泉动了一下。她醒了。
「到处都找不到他,之前派他去当使者,他似乎吓坏了。」
「胆小鬼……,连三天都撑不住。」
今天才第二天。伯坚嘀咕着站了起来,凤晶也上楼了。
「不在这里吗?」
「对,他好像逃走了。」
「真没出息……就连我都可以在这种破地方忍耐了。」
原本还有一个来自卯州白藤郡的男人,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参与这种叛变的人,所以一定吓坏了。爱铃坐在原地,香泉把椅子端到她面前。
「娘娘,对不起,我一直占着椅子……您请坐吧!」
「谢谢……」
爱铃坐在椅子上,香泉靠在椅子旁。
「原来你们醒了。」
公淳心浮气躁地走到爱铃身旁。
「你老公还真薄情寡义,我们只要他拿出玉玺来交换你,只不过是印章而已,他却说如果不把你送回去,就要判我们死罪,根本没办法谈嘛!」
「那当然……」
——太好了……
绝对不能为了自己放弃皇帝的象征,幸好慧俊充分了解这一点。
爱铃直视公淳。
「玉玺是皇帝珍贵的东西,绝对不是你这种人可以碰的,当然,也不可以和任何东西交换。」
「哼……」
公淳难掩烦躁地笑着,整张脸扭曲着。
「搞什么,看修安那样子,以为你也是乡下不经世事的小妞,你说话倒是很有皇后的架式嘛!」
「放肆——」
香泉气得跳了起来,想要冲过去,爱铃却用单手制止了她,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说:
「我是皇后。」
——对,没错。
虽然我很没出息,虽然慧俊可能无法原谅自己,也可能不再承认自己是皇后——但此时此刻,我仍然是这个国家的皇后。
「你可能认为我只是幸运成为皇后的乡下小妞,但我是堂堂正正的猿国第三代皇帝陆慧俊的妻子。……你敢掳走一国的皇后,造成天下大乱,你的罪行也绝对轻不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爱铃挑衅地看着公淳、凤晶和伯坚。
——即使真正的罪人是一直沉溺于慧俊的宠爱中,前一刻还表现得不像皇后的自己……
现在绝不能低头,绝对不能移开视线。
为了挑选我成为皇后的心上人,现在必须带着骄傲迎战!
原本只能隐约听到动静的废城内,突然传来好几个声音——
外面发生了状况。虽然大家都察觉了,但所有人都被爱铃的气势震慑了,没有人动弹。
「凤晶……凤晶,公淳哥、伯坚哥……」
走廊上传来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哭。从楼下冲上来的修安虽然没有哭,只是哭丧着脸。
「好像有人来了,军队来了,他们打进来了。」
修安的叫声消除了双方的僵持,三个人同时回头。
「什么?军队?」
「怎么可能?门下侍中不是说好让他们无兵可派吗?」
「会不会是州兵?应该可以召集到这些人手吧!」
「但下面的人说遭到突击,打起来了。」
爱铃和香泉吃惊地互看了一眼,她们从露台的栏杆向下张望,但石墙太厚了,看不到下面的情况。
「香泉,按住椅子。」
「好,您小心点。」
爱铃爬上栏杆,但下一层楼的露台突出来,还是无法看到地面的情况。
「看不到,要下去才有办法……」
「——这和原本说的不一样!」
爱铃从栏杆上走了下来,回头一看,发现公淳逼近到伯坚面前。
「不是说好只会在这里关押三天吗?不是说他们会在这段时间内,在那里搞定一切吗?」
「三天还没到。」
「不是说,这三天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必打仗,只要把皇后关在这里就好,为什么下面打起来了?」
「那些佣兵都是无赖,他们喜欢闹事才会来这里。」
「那付钱给他们,叫他们在这里乖乖守三天不是没有意义吗?况且,皇上为什么这么早就来这里?不是说好中途会安排刺客,让他无法来这里吗?」
「如果刺客无法下手,就要展开谈判。事到如今,只能迎战了。」
「开什么玩笑……」
「小声点。伯坚,是你叫我们相信门下侍中的,既然门下侍中指示在这里乖乖守三天,你赶快去制止下面那些人。」
原来根本不是为了兔国复辟,或是振兴卯州……他们被人利用了,被京城的贵族利用了。
修安一脸害怕地看着争执不休的公淳他们。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相碰的声音——是剑。
「……」
——开打了。一切都完了……
到头来,自己还是无能为力。
……也许无法阻止兔国的腐败和战争的曾祖父,当年也曾经体会到和如今相同的无力感。
曾祖父抛弃了自己的身分。
我……身为皇后,却无能为力……
「娘娘……」
爱铃忍不住双腿发软,蹲了下来,香泉担心地跪在她身旁。
爱铃缓缓抬起头,对香泉露出微笑。
「……可以为我弹琵琶吗?」
「啊?」
「麻烦你了。」
香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还是从袋子里把琵琶拿了出来。
「准备好之后,就闭上眼睛,听到我的指示,就开始弹……知道吗?把脑袋放空,弹到最后。」
「好……」
「修安。」
爱铃呼唤着躲在凤晶身后的弟弟。
原以为姐姐一定会破口大骂的修安听到她平静的语气,抬眼看着她。
姐姐没有生气——当然不可能。
修安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姐姐看似微笑的平静表情下拼命克制的情绪。
「姐……姐姐……」
「修安……修安,你为什么想在京城读书?」
「啊?」
「你原本读书是为了什么目的?」
「这……」
——因为想要见到姐姐,原本以为到了京城,就可以和姐姐住在一起……
看到弟弟咬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爱铃露出无奈的表情。
「你无法回答吧?也对,我一直以为你读书是想对这个国家有所贡献,如果是这样,你就不可能做这种事。」
「……」
「你以为姐姐会骂你?……我不会骂你,你闯下这么大的祸,已经不该由我来惩罚你了。」
「……呃!」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大。
听起来就像是人们彼此伤害的声音。
「……修安,姐姐曾经很幸福。」
一行眼泪从爱铃的右眼流了下来。
修安——凤晶、公淳和伯坚都看着爱铃。
香泉坐在地上,闭上眼睛,抱着琵琶。
「香泉。」
「……是!」
「开始弹吧……为我弹『雪月梅花』。」
香泉深深吸了一口气。
爱铃转身站上椅子——飘然跳到石造栏杆上。
修安叫着姐姐的声音被琵琶声淹没了。
这里离地面好遥远。
爱铃开始在这个多处坍塌的石墙上起舞。
听到子魁交代说,赵门下侍中要求他们拖延三天的时间,慧俊立刻采取了行动。
现在是第二天晚上,也许第三天的明天早上,那些士兵会展开攻击,他希望在此之前营救爱铃。
慧俊提出要假扮成子魁闯入废城,慈云立刻出面制止。
「陛下和他的长相和身材完全不同,不能乱来。」
「但这是最确实可靠的方法。」
「陛下,我知道您打算亲自出马,但您在进入废城之前,外面有两百兵力。而且,如果那个男人的话属实,里面还有门下侍中的家兵。」
爱铃目前在楼阁的顶楼,修安他们在楼下那一层,从城门到爱铃所在的地方,必须二度经过外侧的阶梯,中途有二十名赵吉胜的家兵站岗——他们应该不是在监视爱铃,而是在监视修安他们。
「……朕并不认为可以骗过废城里面的人,但只要冲进去,二十个人左右应该可以对付。」
「真是的……」
如果完全行不通,还可以阻止,正因为可行,才更加棘手。
慈云抱着双臂,故意叹了一口气,仰着头。
「那就正面突破吗?」
「嗯?」
「骑马正面攻击。由陛下率领五十个人第一批冲进去,其中十名精锐和陛下一起冲进去,其他人在城门前阻挡城门外的人。如果那些佣兵很懒散,这些兵力就可以对付他们;如果他们骁勇善战,就再派两百名步兵。」
「好……」
月亮还挂在天上,而且是满月。进入废城后,完全没有任何藏身之处,只能全力冲破。
慧俊向州兵长发出命令,穿上铠甲骑上了马,慈云也牵了马过来。
「你也要一起去吗?」
「如果我等在这里,又何必从华安赶来这里。」
正在待命的骑兵接二连三地聚集。
慧俊和慈云坐在马上注视着眼前的废城。
「……朕没有打过仗。」
「我也没打过,这里所有人都没打过。」
「真希望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是啊……没想到陛下这么不适合穿盔甲。」
慈云开玩笑道,慧俊淡淡地笑了笑。
「穿起来不帅吗?」
「一点都不。」
随从前来报告,一切准备就绪。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如果不是面临眼前的状况,将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各位即将上战场,朕只有一个命令。」
慧俊环视所有士兵。
「不许死。朕和皇后不希望任何人送命。」
州兵长向前一步。
「这是命令吗?」
「对,是命令。」
「臣遵旨……」
慧俊将马首朝向城址,低声命令:
「出发!」
骑兵们同时鞭策马匹。慧俊骑在最前方,慈云紧跟在后,五十名骑兵也出发了。
※
夜已过半——
在废城前野营三天的佣兵几乎都喝了酒睡着了,突然听到人声和马蹄声时,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纷纷跳了起来
「喂——他们终于来了。」
「不是说不会发动攻击的吗?」
「哪一个?要杀哪一个才能领赏?」
这些人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是不知来处的无赖,拿着武器聚集在城门前。
慧俊立刻拔出剑。
「陛下,请您直接冲进去——开路!」
随着慈云的一声令下,州兵骑在马上用长矛和大刀打退了佣兵,慧俊便趁机冲进城门。
城门中烧着篝火,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冲下阶梯,看起来像是赵吉胜的家兵。——阶梯是上楼的唯一途径。
慧俊跳下马,用剑砍向第一个冲过来的士兵的手臂,但留下的伤口并不深。慧俊挥剑时,就无意置对方于死地。那名士兵再度冲了上来,慈云砍向他的脚。
「……陛下是不是太手下留情了?」
「是吗?」
「手下太留情,会永远都打不完。」
慧俊走上阶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砍向挥刀冲过来的高大男人身体,那个男人按着侧腹,滚落阶梯。
「……朕只是不想满身是血地去见爱铃。」
「不必担心,皇后没那么脆弱!」
慈云踹着阶梯下方的家兵大叫着说。
慧俊苦笑着,又砍了一名家兵的手臂,推到一旁。
没错,爱铃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奋战,为了救自己挺身而出。
有两名家兵同时冲了过来,但慧俊抢先出手。两名家兵腿上中了剑,双腿一软,趴倒在地上。
阶梯好像永远看不到尽头。
还没有到,还没有到可以看到爱铃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她轻盈曼妙的舞姿掠过脑海。
——爱铃……
「陛下!」
听到慈云的声音,慧俊如梦初醒,也同时听到了那个声音。
——多么熟悉的聱音。
琵琶。
难道是因为隐约听到了乐曲声,才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爱铃的舞姿吗?
他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没有松了一口气,反而因为恐惧而全身栗然。
——怎么回事?
她在干什么……?
在城楼顶楼向外伸出的露台栏杆上。
在离天空比地面更近的地方。
爱铃跳着『雪月梅花』。
——好想再见慧俊一面。
好想再最后看他一眼。
既然这个心愿已无法实现,至少希望他能够看到自己。
爱铃在积着沙尘的高墙上翩翩起舞。
如果自己有所谓的骄傲,并不是因为有可能成为兔国公主这种不确定的血缘,而是身为农民的女儿,身为宫伎,身为慧俊的妻子——身为崔爱铃走过的这些岁月。
——希望他可以听到这首乐曲。
希望他可以记住我的舞姿。
——『雪月梅花』。
如今,这成为我活着的证明。
此时此刻,为你而舞就是我的骄傲。
……请你看见。
我在这里。
眼前出现的是最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的景象。
听到琵琶的声音,看到爱铃舞姿的人,不管是敌人还是盟友,都放下了手上的武器,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城楼。
正在刀光剑影中厮杀的人也察觉到周围人的异样,同样顺着其他人的视线望去,全都愣在那里。
其中有人没有立刻意识到爱铃在跳舞,因为那里并不是跳舞的地方,即使是曲艺师,也不可能轻易站在那里。只要梢有闪失,就会有生命危险。到底是谁?在那里干什么——
修安茫然地看着姐姐起舞。
他之前就听说姐姐在宫廷习舞,所以知道她在跳舞,但一直纳闷习舞有什么用?
……修安看得出了神,完全忘记之前曾经产生过这样的质疑。
太美了。
多么曼妙优美的舞姿。
他终于知道,自己之前对此一无所知。
凤晶、公淳和伯坚——都目不转睛地看得出了神。
慧俊用尽浑身的力气冲上阶梯。
他推开和地面上众多士兵一样看得出了神的家兵,不顾一切地往上冲,甚至忘了呼吸。
赶快,一定要赶上——在她放弃生命之前。
爱铃忘我地起舞。
她跳着跳着,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为何而舞,心中只想着一个人,尽情地甩动袖子,脚下画着弧度。
——好想见到他,好想听他的声音……临死之前,只要一次就好。
她的舞还没跳完,就吹来一阵强风。
横向吹来的风灌进了袖子,爱铃的身体重心不稳。
在爱铃的脚滑落栏杆的同时,修安惊叫起来。
慧俊踏上最后一级阶梯,飞速地跑过去,伸出了手。沾满鲜血的剑丢在地上,弹了起来。
如果爱铃掉下去,就会重重撞到楼下的露台,然后整个人弹出去。
——抓住。
爱铃背朝下坠落,慧俊抓住了她的手。
然后,他用尽浑身的力气一拉,伸手抱住她的身体,自己向后仰。
重重的撞击。
但他仍然没有松开手臂。
沙尘扬起。
琵琶的声音停止了。
当自己的手被人用力一扯,几乎快扯断时,爱铃回过神。
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坠落,身体就被拉了起来。
——好痛。额头不知道撞到了什么。
她摸着额头,想要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倒在地上。
「……」
一个身穿盔甲的男人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自己被他抱在怀里,趴在他的身上。
她立刻想要抽离,看到了那张满是沙尘的脸。
头发凌乱,痛苦地喘着气的那个人——
「皇上……陛下……?」
她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慧俊微微张开眼,想要说什么,忍不住咳嗽起来,但他的嘴唇露出笑意。
「……呃!」
——终于见到了……
爱铃张大的眼中热泪盈眶,随即流了下来。
泪水不停地流,难以想像她已经长时间滴水未进。
慧俊呼吸平静后,缓缓坐了起来,再度抱紧爱铃。
「……朕来晚了。」
爱铃拼命摇头,低声道歉说:「对不起。」
「喔……你下次跳舞时,要找低一点的地方,朕看得心惊胆跳。」
「……不、不……是,我……怪……是……」
「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慧俊抚摸着泣不成声的爱铃的背,把脸埋进了爱铃的头发。
「……不是你的错,都是朕不好。」
「不是……」
「是朕没有斩草除根。……你受苦了,对不起。」
爱铃很想继续道歉,想要请求原谅,但所有的话都被泪水带走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能够在慧俊的臂腕中,原来这么欣慰。
「……爱铃。」
拭泪的手指、抚摸脸颊的手——彼此干涩却温柔的嘴唇忍不住吻在一起。
原本想要用自己的生命道歉,当彼此的嘴唇相吻时,却变得无法轻易放弃。
「对不起……」
「爱铃。」
「……我……什么……都做不到……像我这样的……」
慧俊苦笑着.静静地摇头。
「朕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朕现在还无法满足你任何心愿,也许你觉得朕很不可靠,但请你不要放弃朕。」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心愿?
爱铃猛然抬起头。
「我之前……有提出什么要求吗?」
「你不是说,想要一样东西?」
「什么?」
慧傻笑了起来,把嘴凑到爱铃的嘴边。
「——『我想要小宝宝』。」
爱铃猛然挺直身体,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的确说过。……好像很久以前说过。
「我……想起来了……」
「朕都没有忘记。」
「……」
爱铃又想哭了。不是因为绝望,也不是因为放心,而是害羞得想要哭。
慧俊松了一口气,温柔地搂着爱铃。
「太好了……我好想你。」
「我也……」
爱铃把脸颊贴在慧俊的脖子上。慧俊穿着冰冷的盔甲,但他的身体很温暖,可以微微感受到他血液的流动。
——皇上……
「……恕臣打扰,我可以过去了吗?」
听到这个无奈的声音,爱铃忍不住叫了一声,回头一看。
「慈云?」
「……怎么?这么早就上来了?」
「我已经等很久了。」
慈云悠然地走上阶梯,看着爱铃,耸了耸肩。
「皇后娘娘,很久没向您请安了。」
「彼……彼此彼此。」
「我不想当电灯泡,只是还有事没有解决,我们会尽快处理完,立刻把陛下还给您,可不可以再等一下下?」
「没、没问题。」
爱铃挣脱了慧俊的手,躲到他身后,慧俊一脸惋惜地向她伸出手。
「你可以站起来吗?有没有受伤?」
「我、我没事……皇上有没有受伤?」
「朕一点都没事,只是难得跑阶梯,有点喘而已。」
「慈云呢……?」
「托娘娘的福,我也没事。」
但是,慈云手上拿着剑,慧俊掉在地上的剑也黏着血迹。
「你们刚才厮杀了吗……?」
「托某位不怕死的皇后之福,已经打完了。」
「啊?」
爱铃抬起头,竖起耳朵。
天空在不知不觉中吐出白色,风静静地吹,没有刀剑的声音,也听不到厮杀声。
——结束了……?
爱铃从城墙往外看,忍不住惊叫起来。
「皇上……」
「怎么了?」
慧俊和慈云看到眼前的景象,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阵地的后方——吐出白色朝阳的地平线附近一片黑压压的,无数军旗飘扬。
不是只有几百、几千人而已,而是数万人。
「……国军吗?」
「他们……追上来了吗?」
对付废城内两百个士兵绰绰有余的兵力正在废城外对峙,下面那些佣兵已经打消了战意。
爱铃和其他人看着城墙外,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娘娘!」
「香泉——」
「您没事吗?太好了……」
香泉抱着琵琶,腿一软,瘫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太好……了,我以为您掉下去……」
「香泉——」
爱铃带着微笑,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
「香泉,谢谢你,你的琵琶弹得很好。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为我壮胆。」
慈云扶着香泉站了起来。
「……先给香泉喝点水,吃一点东西。」
「也给崔后殿下——」
「我……」
爱铃咬着干涩的嘴唇。
「……我也还有事要处理。」
修安、凤晶、公淳和伯坚也都站在香泉的身后。
姐姐的头发散开,脸上和衣服上都是沙尘,但在朝阳下站在皇上身旁的身影毅然而美丽——修安从来没有感受到姐姐离自己这么遥远。
修安心情格外沉重,虽然和爱铃视线交会,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隐约觉得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无法乞求姐姐的原谅。这是自己必须承受的惩罚,并不是因为姐姐是皇后,而是自己让姐姐露出这么悲伤的眼神。
姐姐移开视线,看着皇上。
「他已经不是我的弟弟了,请陛下给他应有的惩罚。」
「……你这么说,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这个讨厌的男人居然说中了修安内心的想法。
「朕已经想好该怎么惩罚他,当然是和罪行相符的惩罚——其他三个人也要好好审问。」
「……为什么?」
香泉忍不住嘟囔。
「凤晶,你是侍女——平时照顾娘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凤晶满脸不悦,拨了拨肩上的头发。
「我之所以当侍女,是想要日后当皇妃,因为后宫废除了,只有在皇上、皇后身边,才能让皇上注意到我。」
修安忍不住看着慧俊,慧俊皱起眉头。
「怎么会……皇上这么爱皇后——」
「对啊!所以我换了对象。只要皇帝换人做,即使是十三岁的小毛头,皇帝还是皇帝。」
修安觉得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曾经那么一再鼓励自己,总是笑脸相迎的凤晶,和眼前这个眼神冷漠的女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只要是皇帝,」虽然修安知道不该问,但还是脱口问了这句话,「只要是皇帝……不管是谁都好吗?即使不是我……」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想要进后宫,只要能当上皇妃就好。如果你不是兔国的皇族后裔,如果赵门下侍中没有想要让你篡夺王位的话,我才不会理你,更不会来这种地方——」
爱铃猛然冲到凤晶面前,甩了她一个耳光。
「——干什么?」
「我太生气了,所以要打你。」
修安很清楚姐姐多么生气。他第一次在短时间内看到姐姐好几次真的生气。
「打你一下无法泄我的恨,我可以再多打你两、三下吗?」
「开什么玩笑!」
凤晶捂着脸向后退,爱铃也逼近好几步。
「你不也是为了当皇妃才会当宫伎的吗?只是运气好,当上了皇后——」
「我是被人口贩子卖进宫中当宫伎。」
爱铃平静却一字一句地说。
「你没有听说吗?我既不是贵族千金,也不是学者的女儿,是因为家里缴不出税被卖到宫中当宫伎。」
「……」
「我之所以会成为皇后,是因为慧俊殿下是皇帝。如果慧俊殿下不是皇帝,而是农民,我就是农民的妻子;如果慧俊殿下是商人,我就是商人的妻子。」
有人窃声笑了起来。是温家的少东家。那个似乎不管什么身分都可以成为姐夫的男人害羞地露出苦笑,看着姐姐。
「崔后殿下,您可以打这个女人打到你泄恨为止,其他的——」
慈云看着凤晶身后的两个男人。
伯坚默默地握着剑柄,公淳慌忙摇着双手。
「等……等一下,我们只是听赵家主人的话,对吧?」
「是啊、是啊!所以呢?如果修安当上皇帝,他答应给你什么官位?」
公淳咂着嘴,斜眼瞪着伯坚。
「喂,现在怎么办?你主子有没有说,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你说话放尊重点,门下侍中虽然没有说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但我们的皇帝是修安殿下。」
伯坚缓缓摆出架式,爱铃立刻和香泉一起后退。
「我们要在正统的新皇帝领导下,让卯州再度变成富强的国家,要让永丰比华安更加繁荣。我们为兔国而战,当然是新兔国的中坚人物,怎么可以甘于当猿国的官吏?……那种在众多士兵保护下,躲在宫廷里的软弱男人,杀了他就解决了。」
「哇噢,真了不起。」
公淳吹着口哨——他突然抓住修安的手臂,拿出藏着的短剑抵着修安。
爱铃惊慌地用手捂住嘴。
「那就请你收拾这个软弱的家伙。凤晶,跟我来,还有殿下。」
「呃……」
——不要。我不想再惹姐姐生气。
「公淳哥——我不想逃。」
「笨蛋,你是人质。」
「我当不了人质,因为……我已经不是爱铃姐姐的弟弟了!」
修安用手肘用力撞向公淳的侧腹,挣脱了他的手,整个人不小心往前冲,差一点跌倒。
慈云上前一步,把修安推向爱铃的方向,挥剑砍向公淳手持短剑的右手。
「……!」
伯坚大吼着,挥剑扑向慧俊。
慧俊轻而易举地闪开了,捡起掉在地上的剑,用力砍向伯坚的手和脚。
发出惨叫的不是被砍的伯坚,而是看到鲜血四溅的凤晶。
爱铃挡在修安和香泉前保护他们,镇定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修安发现姐姐看到血也不怕,不禁有点惊讶。
「你……你不怕吗?」
「怕什么?」
「怕……」
慧俊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咬牙切齿的伯坚。
「很不巧,直到不久之前,还有人整天算计我,想要我的命,所以,我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有人整天算计他?想要他的命?
……他不是皇帝吗?
修安战战兢兢地抬头看着爱铃,爱铃脸上没有害怕,却带着一丝悲伤。
「……皇上不希望再发生需要用剑解决的事。」
「对。但有时候天不如人愿。」
幸好朕的剑术没有变差。慧俊用袖子擦了擦刀刃上的血,把剑收回了剑鞘。
——他不是皇帝吗?
慧俊回头看着修安。
「朕并不认为当上皇帝就天天乐翻天,但如果你想当皇帝,下次要用自己的力量向朕挑战。」
「皇上……」
爱铃无助地拉着慧俊的袖子,慧俊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修安一定是对朕当皇帝有所不满,才会想要自己当皇帝,这并不是坏事。如果他觉得可以比朕更为国家着想,想要为人民奉献,可以随时来抢夺王位,朕随时都会全力迎击。」
「——这句话实在受之有愧,说来惭愧,犬子并不具备这样的深谋远虑。」
陌生的声音让所有人都转过头。
「……爸爸?」
「爱铃,好久不见,看到你一切平安,爸爸就放心了。」
爱铃和修安的父亲和与州兵一起走上阶梯,露出和流血场面格格不入的笑容。修安顿时脸色发白。
「呃……为什么……?」
「陛下派了使者来到家里,说你的蠢弟弟做了蠢事,要我把他带回去,好好地教训他。」
月真从父亲的身后走出来,向慧俊和慈云行了一礼。
「——月真,辛苦了。」
「谢皇上。」
「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叛乱份子都已经制伏了,国军二十个部队到了十八个部队,还有两个部队留在华安,镇压赵门下侍中一伙人。」
「……有没有人违背朕的命令?」
一名州兵向前一步,跪在地上。
「没有。虽然有人受伤,但都遵守了皇上的圣旨,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是吗?」
慧俊轻轻吐一口气,看着爱铃。
「大家都活着。」
「……」
爱铃终于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她嘀咕了一句,用双手捂着脸,香泉扶着她。
上楼的州兵在慈云的指示下,带走了凤晶和公淳,另外则把无法自行活动的伯坚给抬了出去。
「——这件事全都怪我,让犬子来到京城。我已经做好了和犬子一起接受惩罚的心理准备了。」
父亲低头认错,慧俊推了推修安的背说:
「岳父大人没有任何错,修安还不到十五岁,小孩子的处罚就交由岳父大人自行决定吧!」
「皇上太宽大了。」
——根本不宽大,一点都不宽大。最好的证明,就是父亲虽然面带笑容,但并不是心情好的时候的笑容,而是极度生气时的笑容,而且,比姐姐生气时更可怕……
「修安,我们回家吧!」
「啊?」
「来吧、来吧!妈妈、哥哥、姐姐都在等你,来吧、来吧!」
——这代表妈妈、哥哥和姐姐也都在生气。
父亲带着修安离开时,扯着他的耳朵,而不是拉他的手。
「痛、痛,好痛痛痛。」
「爱铃,爸爸要回去好好管教修安,没时间久留,改天我们全家会去华安找你,啊!当然会把这个笨蛋留在家里。」
「呜、呜呜……」
修安被父亲拉着,硬是转过头看着爱铃,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
爱铃也有很多话想要对修安说。
但是……
修安不顾父亲拉着他,硬是停了下来,看着姐姐。
他不是有话想说,而是有话必须说。他必须说一句话……
「对不起……」
姐姐默默地点头。
朝阳已经升起,天空一片晴朗。
慈云打了一个大呵欠。
「好——我们也回去吧!」
「啊……」
香泉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香泉?」
「对、对不起。我松了一口气,双腿……」
「你可以站起来吗?等一下要走下去……」
众人好不容易扶起瘫软的香泉,月真立刻蹲在她身旁。
「我背你下去。」
「啊?」
「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你把香泉背下去。」
「但、但是,我……我还要拿琵琶。」
「我帮你拿琵琶就好。」
慈云接过琵琶,香泉的脸胀得通红,让月真背在身上。
「要下楼梯了,你小心抓好,不要掉下去了。」
「不好意思……」
慧俊看了,缓缓地搂住爱铃的肩膀。
「——好,那我也要背你。」
「什么?」
「爱铃,我想你也累了,不必客气。」
「我、我没问题。」
慈云扛着琵琶,嘻皮笑脸地跟着月真下了阶梯。
「臣先走一步,陛下也请动作快一点。」
「——看吧!有人在说闲话了,赶快上来吧!」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可以走。」
「真拿你没办法。」
爱铃以为慧俊放弃了,没想到慧俊弯下身体,轻轻松松地把爱铃抱了起来。
「啊,皇上。」
「这里不好走,不要乱动,抓紧了。」
「……呃!」
在大庭广众下被人背或是被人抱,到底哪一个更丢脸?
最后,慧俊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直抱着爱铃,直到坐上从阵前来迎接他们二人的马车之上。
在胡水郡的太守家休息片刻后,爱铃和慧俊随着视察团一行人在翌日傍晚回到了华安。
佳叶和侍女以及慈云的父亲温琥佑中书令,等在离开数日的春莺宫。
「爱铃!太好了,你没事吧?我担心死了。」
「佳叶,对不起,我没事……」
最先冲出来的佳叶,紧紧地抱着爱铃,香泉也和其他侍女握着手,感受着重逢的喜悦。
两位丈夫在她们身后露出复杂的表情。
「我老婆真是重友轻色……」
「温慈云,别在意,爱铃抱朕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抱那么紧。」
「——啊哟,慈云,原来你也一起回来啦!」
佳叶轻松地向慈云打招呼,慈云无奈地举起一只手回应。
「泼猴,听说你又闹事了。」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父亲大人,你说对吧?」
「全亏了她,在国军回来之前就搞定了,没这点本事,当不了我家的媳妇。」
「我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了……」
爱铃在回华安的路上,也得知了佳叶和宫伎设计逮捕了赵吉胜一伙。
「佳叶,你和大家是不是很危险?」
「我完全没事。嗯……说到危险,给他们下毒很容易,但因为不知道到底给他们吃了什么,之后制作解毒药反而费了一番工夫。」
「……」
结果反而是赵吉胜那伙人更危险。
「目前在御史室侦讯赵吉胜等人,今天请陛下先休息,明天再向您禀报。」
「中书令,辛苦了。」
等候在春莺宫的官吏拜见后纷纷告辞,爱铃向每一名侍女打了招呼,她们也回去做日常的工作。
「我代为看家的任务完成了,要回家了。」
「我也好累,还是回家休息好了。」
「怎么,你不是还有很多工作要禀报吗?」
「我出远门工作回来,你怎么一点都不体贴……」
「好,好,您辛苦了。」
「……」
慧俊掩着嘴,拼命忍着笑,慈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
「佳叶……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如果我不是贵族,也不是官吏,你怎么办?」
「啊?」
爱铃和慧俊互看了一眼,佳叶偏着头纳闷着,看着突然问出这种莫名其妙问题的丈夫慈云。
「……不是官吏,也不是贵族,那是什么?」
「比方说,农民或是商人之类的。」
「什么?」
佳叶更纳闷了。
「你在说什么啊!像你这种乐天的性格,怎么可能当得了农民或是商人。」
「啊呀,我不是这个意思……」
佳叶又把头偏到另一侧,拍了拍慈云的肩膀。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是官吏,也不是贵族,我会照顾你的,不必担心。」
「……」
「你怎么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果然太累了?真拿你没办法……陛下,我可以先带他回家吗?」
「好,让他好好休息。」
慧俊说话时,脸颊微微颤动,爱铃也露出诡异的笑容。
「爱铃,改天见。」
「好,佳叶,谢谢你。」
慈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慧俊咬耳朵说:
「我不该期待她会说出像皇后一样的话……」
「但她也很爱你啊?」
「有吗……?」
「——慈云?你在干什么?回家啦!」
爱铃挥着手送佳叶和慈云离开,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他们真恩爱……」
「……对啊!真的很恩爱。」
不说话时,四周突然变得很安静。
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虽然只离开短短几天,却有一种离家多日的感觉。
「之前……」
「嗯?」
「我对这里……还不太适应。」
这里不是和家人一起挤了十年的老家,也不是第一次独立生活的教坊小房间,而是宽敞而又富丽堂皇的皇帝和皇后的宫殿。
「……但是,这次回来之后……突然觉得很亲切。」
虽然在这里度过的岁月还很短,但每一天都是宝贵的时光。
相信从今以后的每一天也都是。
慧俊静静地微笑,紧紧抱着爱铃。
「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皇上……」
「你要记住,如果没有你,我失去了回来这里的意义。」
爱铃轻轻地抱着慧俊的背。
「陛下,您回来了……」
「爱铃,我回来了……」
——我们回来了……我们终于回来了,回到了这里。
慧俊松了一口气,温柔地抚摸着爱铃的头发。
「——但是,这个房间也不够清静,虽然另有招待客人的房间,但客人几乎都来这里。」
「好朋友来的时候,在这里说话比较方便……」
「对啊!只有寝宫不会有人进来。」
爱铃突然把身体抽离。
「爱铃?」
「……我忘记了。」
「忘记什么?」
「对、对不起,等一下……」
爱铃慌忙冲进寝宫,把慧俊留在原地。
寝室的打扫和整理都不假侍女之手,都由爱铃亲自整理,所以,当她不在的时候,仍然保持原样。
「……我就知道。」
爱铃拿起龙床上的梅枝,响起铃铛清脆的声音。
她之前拿出来后,忘了放回去。原本打算在慧俊回来之前放回去,却因为发生了意外,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
爱铃急忙将梅枝藏进龙床下的盒子,手边的光线突然变暗了。
「……怎么了?朕就在想,怎么一直没看到,原来被你藏起来了。」
「啊……」
慧俊从爱铃手上拿起树枝,用指尖弹着铃铛。
「我没有……藏起来……」
「你刚才说忘记了——所以,朕不在的时候,你就放在外面吗?」
「因为我睡不着……」
「嗯?」
爱铃从慧俊手上接过树枝,放进小盒子,再度藏在龙床下。
「因为睡不着,所以看着它,让心情……平静。」
「代替朕吗?」
「没办法代替陛下。」
爱铃低着头,握紧袖口。
「虽然是我的宝贝……但无法代替陛下……」
虽然梅枝对爱铃很重要,但太细、太脆弱,无法填补龙床上偌大的空榻。
慧俊突然抱着爱铃的腰,和她一起滚在龙床上。
「慧——」
「睡觉了。」
「啊?」
「我也一直都睡不着,但没有东西可以安慰我,这一个月,我几乎都没睡。」
「这……」
慧俊脱下鞋子,抱着爱铃,打了一个大呵欠。
「皇上……?」
均匀的鼻息代替了慧俊的回答。
「皇上,还没有吃晚餐……」
「……」
「至少先换衣服……」
「……」
「……」
——怎么办?爱铃心想,却也无能为力。
慧俊紧紧地抱着她,发出有规律的鼻息,爱铃也忍不住打着呵欠。
「……」
确认慧俊熟睡后,爱铃犹豫了一下——然后,悄悄地把脸颊贴着慧俊的脸颊,闭上了眼睛。
※
「温户部郎中——」
旭日殿的走廊上,一名年轻官吏叫住了慈云。
「对不起,陛下不在御书房,请问你知道陛下在哪里吗?」
「喔,是不是回寝宫了?」
「啊?这么早?」
官吏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想法,随即捂着自己的嘴。
慈云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担心,我也有同感。」
「喔……原来陛下回春莺宫了……」
「有急事吗?」
「不,等明天再处理也没关系。」
「陛下回华安已经五天了,每天中午过后就回宫,现在应该躺在崔后的腿上睡午觉吧?你干脆说有急事,闯进宫里去找陛下。」
「我、我怎么敢?」
官吏脸色发白,拼命摇头,左顾右盼后,压低嗓门说:
「……假使陛下真的躺在崔后的腿上睡午觉,我才不要闯进去,我还想要保住我的脑袋……」
「喔,你真了解状况。」
慈云颇有同感地点点头,再度拍着他的肩膀说:
「不用担心,崔后应该会想办法。总之,趁陛下在睡午觉,你也回家吧!我也要回家了。」
「喔……也对。」
年轻的官吏看着手上的奏章叹气时,慧俊正在春莺宫内的长椅上,果真躺在爱铃的腿上睡午觉。
在春意渐浓的暖阳下,爱铃小心翼翼地避免慧俊的头从她的腿上滑落,思考着如何解决难题。
今天早上,慧俊上朝后,温琥佑进宫拜托她,皇上最近的杂务堆积如山,从视察期间耽搁的公务,到这次叛变的后续都有待处理,是否可以请皇后向皇上建议,请陛下工作到傍晚再回宫。
——皇上果然没有处理完政务就回来了。
慧俊今天也很早就回宫,却说已经都处理完了……其实看到慧俊的表情,爱铃就猜到应该还没有做完。
——怎么办?要怎么开口?
虽然她心里很清楚——但慧俊整整一个月没有好好睡,她很担心他的身体,而且,看到慧俊早回来,爱铃也暗自窃喜,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吧?
爱铃陷入苦思,慧俊在她腿上睡得很香甜。看到他熟睡的脸,忍不住觉得今天先不说了。
——不、不行,一定要说。全都怪我看到慧俊早归,就忍不住满心欢喜……
爱铃并没有发现,其实是慧俊的错,都是他自己要早回来的。
慧俊动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打了一个呵欠,张开眼睛。
「……醒了吗?」
「嗯……」
慧俊虽然醒了,却没有坐起来,继续躺在那里,伸手摸着爱铃的脸颊。爱铃害羞地偏着头。
「刚才——你不是说有谁寄信来吗?」
「喔,我妈妈,还有妹妹……」
「修安没写信给你吗?」
「……」
——他应该无话可说了。爱铃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弟弟的问题。
「你可以主动写信给他。」
「但是……」
「他是你的弟弟。」
「……」
爱铃低头,轻轻颔首。
慧俊用手指缠绕着爱铃的头发,也露出微笑。
平静的沉默再度出现。
暖阳依然柔和,只听到小鸟啼啭的声音。
真想打瞌睡。
——啊,要对他说……
这件事不能一拖再拖了。
爱铃吸了一口气,挺直身体,想要说出她苦思出来的难题答案。
「呃……皇上?」
「嗯?」
「我明天想去练舞……」
「好,你去吧!」
「呃……我想……可能会练到傍晚……」
「……」
慧俊眉头轻蹙,抿着双唇。
爱铃心想,只要自己傍晚才回来,慧俊应该也会在御书房留到傍晚。
「啊,应该……不至于到傍晚……可能会、更早一点……我想,应该是……」
「……」
「呃……我想可能中午过后……?」
——这根本和昨天、今天没什么两样。
怎、怎么办……?
她忍不住用力闭上眼睛——慧俊忍不住笑了起来。
「皇……皇上。」
「爱铃……这么一来,别人的请托不是根本失去了意义吗?」
「啊?」
慧俊放声笑着,坐了起来。
「呃,那个……」
「朕猜想,应该有人拜托你,叫你不要把朕宠坏了。」
「……」
——猜对了。不,并没有说把陛下宠坏这句话。
「对不起,那个……」
「你不必道歉,朕猜想差不多该有人来向你哭诉了。」
这代表他明知道这样,还故意提早回宫。
爱铃忍不住嘟起嘴,慧俊苦笑着,搂着爱铃的肩膀。
「朕偶尔也想休息一下,你没有生气,总是陪着朕,朕就想偷懒一下。算了,明天开始,朕会像以前一样工作。」
「好……」
——我当然不会生气……我怎么会对你生气。
「呃……」
「怎么了?」
「……希望陛下不要告诉别人,我有说这句话。」
「嗯?」
爱铃把手放在慧俊的耳边,小声地说话。
——其实我比较喜欢陛下早回官……
慧俊惊讶地张大眼睛。
「朕可以早回来吗?」
「呃……啊。嗯……」
——完了。这么一说,真的辜负了大臣的请托。
「对不起,请皇上当我没说……」
「这怎么可能?朕已经听到了。」
慧俊开心地笑着,在爱铃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朕去办公,傍晚会回来。爱铃,你在傍晚之前去练舞吧!」
「我……会比陛下早回宫。」
爱铃把手轻轻放在慧俊手上,露出微笑。
「我会等陛下……在这里等陛下回宫。」
太阳下山后,烧好开水,看到慧俊出现在庭园对面的长廊时,先为他倒好茶。——这是风平浪静的安稳却重要日子的证明。
希望这种生活可以直到永远……
慧俊温柔地把爱铃抱在臂腕中。
爱铃依偎在慧俊身旁,静静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