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尊 所爱

「属下想请教一个问题。」

拥有金色与黑色鳞片的龙曾如此询问引发第六度「大改建」的主人。

「在第七度的世界里,仍要创造人类吗?」

「没错,根源神是这么打算的。」

主人露出柔和的笑容,如此回答。

「历经六度失败,为何根源神仍要创造人类?」

「是啊,为什么呢?」

主人从是内亦是外之处望著对流、混合并形成新大地的世界。

龙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思索了片刻。这是要祂自行找出答案的意思吗?

主人兴味盎然地望著沉默下来的龙,抚摸下巴,开口说道:

「凡人是仿照根源神的模样塑造而成的。灵魂化整为零,肉体死后,又由零归整。祂应该是想透过这种循环观察凡人如何成长吧!」

闻言,龙更加混乱了。观察凡人的成长,有什么意义?这对根源神而言很重要吗?

「恕属下冒昧,主公,这么做究竟有何意义?」

龙询问,而主人答得理所当然。

「当然是因为祂疼爱凡人啊!」

「疼爱?」

「所以根源神才称呼人类为『人子』(注6)。」

主人抖动肩膀,嘻嘻笑道。

「有些道理是无法独自领会的。」

龙一分为二,下凡守护东西方,是在那不久之后的事。

黄金想起了怀念的往事,意识倏然浮上表面。在那之前,都是黑龙的记忆或自己遗忘的记忆像老电影一样不断地循环播放,而在这些片段之间毫无预警地出现的,正是一分为二之前、仍是一条龙时的记忆。

为何会在现在想起来?

黄金找不到明确的答案,意识再度沉入温水之中。兄弟的意识似乎变得更近了。再过不久以后,双龙便会回归一体。

没办法。

在耳边如此轻喃的是三由的声音。

没办法,因为祢是刽子手。

杀了我。

杀了我的家人。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就算那是祢的职责。

祢累了吧?晚安,好好休息吧!

在三由的声音的引导之下,黄金逐渐融化于舒适的温度之中。

点点洒落的微光依然照耀著眼底。

良彦迷迷糊糊地望著横越眼前的大光球。青色、黄色、淡桃红色、绿色。这些光球乘著平稳的水流缓缓移动,而自己也跟著摇摇荡荡地漂浮著。望著望著,良彦突然开始思考这里是什么地方。从前好像也来过一次。就在他如此暗想时,被其他光球弹开的黄色光球流过来,穿透了他的身体;瞬间,从未看过的记忆在脑海中播放出来。

幼童递出的淡青色花朵。

反射午后阳光的河面。

泥土和风的气味。

全家人睡在一起的安稳夜晚。

良彦在一瞬间的影像中看见戴著白色贝壳手环的纤纤玉手小心翼翼地替沉睡的孩子拨开额头上的头发。不过,与其说是看见,倒不如说是感觉到比较贴切。

良彦突然察觉左手上有个硬物,将意识转向左手。他的手上握著一把装在细长布袋里的刀。看到刀的瞬间,彷佛醍醐灌顶一般,意识倏然清晰起来。良彦总算恢复冷静,环顾四周。他记得自己被黄金吃掉了,这里是祂的内部吗?从前来这里的时候,那颗光球明明是黄金看著猪手一家的记忆,可是刚才看到的却不太一样。记忆的主人八成是女性。

「难道是荒胫巾神的……?」

良彦喃喃说道,触摸手边的青色光球。光球里的是母亲对于儿子入夜之后仍未归来的担忧之情。良彦吐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这虽然是别人的记忆,但是在这里触及的记忆会像自己的记忆一样共鸣。

「我还以为我被黄金吃掉了……我是在荒胫巾神的体内吗?」

别的先不说,这里真的是体内吗?还是只有意识飞到了其他地方?良彦再次环顾四周,寻找出口,但映入眼帘的只有在黑暗之中漂浮的光球,没有天花板,没有地板,也没有墙壁。就在他思索该如何是好之际,青色光球飞了过来,他反射性地闪避,掉进了桃红色光球之中。

「──咦?」

窜过脑内的是眼熟的村落风景。在河边和年幼的妹妹一起玩泥巴的少年画下了四个六角形图案。这不是黄金的记忆吗?

「混在一起了?」

这个事实让良彦被一股无以言喻的焦躁感包围。共享记忆,不正代表融合已经进展到这种程度了吗?

「黄金。」

良彦穿梭于光球之间,呼唤祂的名字。

「黄金,祢在哪里!」

一触及光球,记忆便会不容分说地流入脑中;而每当记忆流入,情感就会受到冲击,无法控制。情感强制切换,比想像中的更加令人疲累。

良彦做了个深呼吸,视线不经意地转向光球流动的河川对岸,发现那里有一只面向自己而坐的狐狸。

「黄金?」

良彦一面小心避开光球,一面涉水渡河。

「黄──」

正要再次呼唤的良彦被后方突然飞来的光球吞没了。被强制观看的是荒胫巾神的记忆。祂虽然称呼金龙为兄弟,却对金龙怀有崇拜及些许的疏离之情。一板一眼,顽固不知变通,为了完成使命,可以铁面无私地执行天谴──这就是祂眼中的金龙。

和兄弟相比,自己是多么地软弱啊!

真羡慕兄弟如此刚强。

脱离光球的良彦大大地吐了口气,释放情绪。

「原来神明的兄弟也会这样想啊……」

良彦想起自己的妹妹。有别于自己,妹妹是个模范生,无论读书或运动都能轻易达标;可是,这样的她也有烦恼,也曾对除了棒球以外一无可取的良彦怀有近似嫉妒的情感。

对岸的狐狸待在原地动也不动。良彦望著祂问道:

「……黄金,祢是怎么看待荒胫巾神的?」

只见乘著水流缓慢前进的光球之中,有一颗飞了过来,吞没了良彦。对于明知不可与凡人交流却闯进凡人圈子里的黑龙的责备之情,以及同等的羡慕之心;拚命压抑的好奇心,内心的挣扎;对于贸然接触凡人,最后却救不了他们的自己的愤怒之情。

良彦跪了下来,连连眨动湿润的眼睛。

两兄弟都在羡慕对方拥有自己没有的事物,彼此误解。

光与影,阴与阳。正如这对黑色与金色的兄弟。

良彦才刚起身,又接连被光球吞没。这些光球就像是要让良彦了解来龙去脉一般,宛如朝著蜘蛛丝聚拢的亡者,争先恐后地撞向他;每当光球撞上,良彦便随著欢乐的记忆微笑,随著悲伤的记忆哭泣,随著愤怒的记忆气恼。在眼前重复上演的生活全都是那么琐碎、可爱又尊贵,然而,对于本该保持旁观立场的双龙而言,越是亲近,内心便越是挣扎,萌生越多疑问。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必须保持距离。

明知不能插手。

为何不能插手?

记忆从已然数不清是第几颗的光球流入,良彦缩起身子,像小孩一样呜咽起来。视凡人如己出的黑龙,与渴望视凡人如己出的金龙,双方的感情席卷而来,几乎快压垮良彦的心房。

「可恶……!」

良彦从咬紧的牙关之间低吼似地吐出这句话。

「可恶!」

为何偏偏事与愿违?

双龙是如此地──

如此地渴望爱人。

只是想爱人而已。

良彦打了地面一拳,使尽吃奶的力气起身,奔向对岸,试图抓住熟悉的狐神;然而,在他触碰狐神的瞬间,狐神的身影立即瓦解溃散,化为成堆的沙子。

良彦茫然呆立,望著自己的双手。司空见惯的双手指尖不知几时间失去了色彩,变成透明,彷佛融入了空气之中。

「咦……怎么搞的?」

手掌也成了半透明,可以看见另一头的景象。良彦的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想起被吞食之前荒胫巾神所说的话。

──一并融合就行了。

换句话说,自己也会和黄金一样,与荒胫巾神融合吗?从刚才开始,良彦便被强制共享祂们的过去和感情,莫非这就是成为祂们一部分的序曲?

「……真的假的?」

良彦喃喃说道,确认自己的全身上下,发现缓慢移动的光球突然像乒乓球一样开始弹跳。光球犹如带有意志似地往某一处聚集堆积,水流外侧的光球也被吸引过来;不久后,这些光球化成了必须仰望才能尽收眼底的巨块,萤火虫般的柔和光芒倏然消失,一个眨眼,又变成其他物质。

在漆黑之中睁开的是赤红的双眼。

和荒胫巾神同样的颜色。

明明隔著好一段距离,却无法看清全貌的巨龙现出了身影。

良彦忍不住后退,倒抽了一口气。这条龙比刚才看到的黑龙更为庞大。他不自由主地软了脚,瘫倒下来,双手拄著地面,姿势宛如伏地膜拜,彷佛原本就该这么做。

国之常立神的正统眷属,拥有金色与黑色鳞片的巨龙顶著状若千年古木的大角,俯视著良彦。

国之常立神以心眼捕捉了瘫软在地的差使,缓缓地睁开眼睛。曾经引导良彦前来的这个空间里现在除了祂以外,还有另一尊女神存在。女神倚著肘枕,在没有墙壁、地板与天花板的空间里看著祂。

「祢的心眼未免太坏了。」

扎起的黑发上几乎没有装饰,在一身白衣白袴的简素装扮之中,鲜红色的衣襟犹如象徵著祂的尊严一般,给人一种凛然难犯的印象。

「没这回事,我是支持差使的。」

「我不是在说良彦,是在说龙。」

祂坐起身子,端正姿势,转向国之常立神。

「要栽培可爱的眷属无妨,把凡人也卷进来可就不太好了。」

「祂就是这么一条让人操心的龙。」

「既然如此,就该好好看住祂,别放任不管。」

女神断然说道,国之常立神像个被责骂的小孩一样耸了耸肩。

「祢越来越有母亲的样子啦!大日孁女神──不,天照太御神。」

受国之常立神之托护佑凡人的母神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

「祢打算在这里旁观到什么时候?合而为一的龙说不定真的会引发『大改建』。按捺不住的建御雷之男神找上门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天照太御神的语气比和弟弟们说话时更加郑重了几分。

「我知道。差使好不容易闯到这一关,就见证到最后一刻吧!」

「最后一刻,是指树叶凋零的那一刻吗?」

天照太御神立即反问,国之常立神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再这样下去,他也会在龙的体内融化的。」

差使也是凡人,对于女神而言,同样是必须保护的对象。

「不会凋零的,如果是那小子的话……」

国之常立神兴味盎然地抚摸胡须。

瘫坐在龙的面前失魂落魄的他将会如何行动?国之常立神怀抱著些许期待。或许他可以替不断苦恼的可怜双龙带来答案。

「……良彦。」

国之常立神静静地呼唤。

「你能够拯救龙吗?」

「……差使啊!」

拥有金色与黑色鳞片的龙呼唤拄著地面茫然若失的良彦。与荒胫巾神极为相似的声音宛若自地底涌现一般低沉响亮。

「我赞许你虽被吞食却没有失去自我的意志力。不过,你该死心了。」

那道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开导小孩。

「你的自我将会逐渐淡化,融入我们之中。」

良彦仰望著巨龙,彷佛忘了该怎么说话。他的脚使不上力,全身萎靡,几乎快趴倒下来。

「……这是祢原本的模样吗?」

良彦喃喃问道。即使在这种时刻,黑色与金色鳞片交杂的身体依然美得像纤细的莳绘,令人联想至大树的角充满了大地守护者的魄力。

「没错。是我们兄弟仍为一体时的模样……」

龙的鳞片发出涟漪般的声音。

「不过,现在是我的了。金龙沉入了悔悟之海,连意识都深陷其中。祂似乎无法承受那些遗忘的记忆,对于融合没有丝毫的抗拒。」

龙的脸上浮现了怜悯之色。

「主动亲近人类,最后却见死不救,想必是兄弟想要抹灭的过去吧……」

想要抹灭的过去。

闻言,良彦的脑袋倏然冷却下来了。有些事情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抹灭,即使是再怎么深沉的后悔亦然;这个道理黄金应该也明白。良彦办理差事时看过许多这样的状况,看过许多连神明也不知如何自处的感情。

同时,也看过许多向前迈进的方法。

良彦确认似地握住逐渐失去感觉的手,拄著刀奋力站起来。脚大概也和手一样成了半透明吧!之所以使不上力,八成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知道祢有不愿想起的过去。」

良彦朝著巨大如山的龙喃喃说道。

「我也知道祢关心那个叫做三由的三男,为了最后救不了他而哀叹……不过,黄金,祢和荒胫巾神不一样,祢一直看著人世吧?祢的时间并没有停止吧?」

见了合而为一的龙,涌上心头的不是绝望。

而是种悲愤交加的感情。

「难道祢要把一切归咎于无法挽回的过去,舍弃现在吗?祢不在乎今后开创的未来吗?对祢而言,身为差使监督者的这段日子一点也不重要吗?别夹著尾巴逃之夭夭!」

良彦用丹田大叫,抖著肩膀喘气。

现在他知道了。

为何黄金爱吃甜食。

为何对家电及交通工具充满兴趣。

是因为想了解人类。

是因为想与人类共享感情。

祂将无法拯救的一家人埋藏在记忆深处,试图重新来过。

重新与人类一起生活。

难道连这件事祂都放弃了吗?

「不许你侮辱兄弟。」

龙用粗壮的尾巴拍打无形的地面,这道冲击震得良彦站不稳,跌坐下来。

「最了解兄弟的失落感的是我,你没有资格谈论这件事。你知道我们两兄弟有多么苦恼、多么挣扎吗?沉入悔悟之海也是无可奈何。」

红眼冷冷地俯视著良彦。良彦不甘示弱,再次站了起来。

「……把一切归咎于过去,逃避现在,也是无可奈何吗?」

「嗯,没错。如树叶般稍纵即逝的凡人是不会明白的。」

「思考明天要吃什么、期待秋天上市的超商甜点新品的平凡生活,也要一起放弃吗?」

「没错。」

「即使践踏了过去认识的人和以后可能认识的人之间的连结和缘分?」

「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没办法。面对一脸悲伤地闭目摇头的龙,良彦吸了口气。

吸了口气之后,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叫:

「办法多的是!」

良彦抖著肩膀喘气,仰头瞪视红色的双眸。

「……荒胫巾神,我答应田村麻吕要救祢。虽然在这种状况之下说这种话有点奇怪,相信我,这大概是唯一的方法了。」

良彦打开刀袋,取出一把黑鞘刀。

「这是田村麻吕送给阿弖流为的刀,是为了立誓终结战争、缔造和平,聘请超厉害的刀匠打造的。阿弖流为也把他自己的刀送给了田村麻吕,田村麻吕到现在还是很珍惜那把刀,从不离身。」

见状,龙似乎颇为错愕,微微地笑了。

「原来是这件事……那又如何?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良彦默默地按照聪哲教导的方式拔刀出鞘。

「你该不会是想用那么一把小刀来对抗我吧?还是想引我流泪?」

「虽然我也这么想过,很遗憾,并不是。」

即使处于漆黑的空间,外露的刀身依然散发著白光;肌理看似流水,笔直的刃纹宛若阵风。良彦横过刀来,将刀刃对著自己。

「……你在做什么?」

龙无法理解他的行为,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很不巧,我没有自残的嗜好。可以让我家的狐狸看看这个吗?」

说著,良彦指著刀背。

刻在仅仅五公厘宽的平坦刀背上的是──

「这四个六角形,祢不可能没看过吧?」

良彦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因为打造这把刀的是──三由。」

这就是白狐坦承的过去。

猪手的三男三由和舅舅一起遇上山崩是事实,不过当时路过的白狐以金龙的鳞片为媒介,救了奄奄一息的三由。这是神明的禁忌,不可外泄的秘密。

没办法,那家伙对我有恩。

他的心脏就像是在对抗重伤的身体一样奋力鼓动,我只是稍微帮点忙而已──白狐是这么说的。后来,祂受到惩罚,成为比宇迦之御魂神严厉百倍的须佐之男命的麾下,在全国各地奔波,收集情报。

「三由后来被修行僧搭救,并被丧子的刀匠收为养子。他跟著养父学习打刀,后来成了刀匠天石──所以……」

良彦放下了刀,笔直地回望龙的眼睛。

宛若要向深处的黄金传达。

向为了那一天无法救三由一命而悔恨不已的金龙传达。

「三由没有死,他没有死!祢的鳞片救了他,祢救了他!」

猛然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有道光芒。

仔细一瞧,那是从枝叶缝隙间射下的阳光,祂察觉自己身在大树的树荫底下。被压制的四肢不知几时间已经能够自由活动。虽然还有些混乱,但脑子却很清楚。话说回来,为何自己会在这种地方?祂一头雾水地环顾陌生的景色。枝叶茂密的巨木历经了风吹雨打,但树干依然充满生气。从树上掉落的树叶散落在地面各处,有的依然翠绿,有的已然泛黄;祂的视线不经意地停驻在其中一片树叶之上。那是片枯成了褐色的乾燥树叶,虽然脆弱得一触即碎,却带有活到最后一刻的荣耀。

「我和你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吗?」

不知何故,祂有种怀念的感觉,如此询问。同时,其他掉落在地的树叶也给了祂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感。

「我和你们在什么地方……」

话说到一半,一阵徐风吹过,摇动枝叶,沙沙声随即转变成呼唤声。

黄金。

听了这道声音,祂想起自己是黄金。

啊!这确实是自己的名字。

既非金龙,亦非西方的兄弟,而是自己的名字。

黄金。

从枝叶缝隙间落下的声音听起来好熟悉。

那是目无尊长的嫩叶直呼其名的声音──

「那个大哥哥说办法多的是。」

身旁突然有道声音传来,黄金转过了头。

「他不想以一句没办法带过。」

如此笑道的正是那天在岩石前道别的少年。

「三由……」

相隔多年呼唤的名字几乎不成声。

「我成为祢的重担吗?」

三由窥探黄金的脸庞,如此询问。

「我也有不想以一句『没办法』带过的事。」

三由的模样在发愣的黄金面前逐渐变化;他的个子变高,脸孔经历了青年期,化为老翁,变成以刀匠身分寿满天年的天石。

「三由……你……」

黄金愕然地瞪大眼睛。

「活到了老年……?」

天石微微一笑,解开衣服,出示胸口上的印记。心脏的正上方浮现的是熟悉的形状。

「这是山神老爷给我的鳞片,再加上白狐老爷大发慈悲,那一天我才能活下来。」

一阵清风吹散了黄金脑中最后的迷雾。

他没有死。

他并没有死。

他没有乖乖地接受死于非命的命运。

「捡回一条命的我展开了刀匠的新人生,讨了老婆,看著孙子出生,最后安详地死去,所有家人都来替我送终。」

天石带著雨过天晴的平和眼神,说道:

「连爹娘跟兄弟姊妹的份都一起活完了。」

黄金瞪大的双眼里映出的,已经不是那个口称「没办法」而放弃一切的少年了。

而是一步一脚印、走完人生路途的可敬之人。

「每次触摸这个印记,心跳声都在叫我继续活下去。我一直想向山神老爷道谢,晚年只打献给神佛的刀剑,就是希望山神老爷能够收到我的心意。」

年老的他湿了眼眶,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那些日子应该过得不轻松吧!想必也有埋怨咒骂、想拋下一切逃走的时刻,也有思念家人而暗自啜泣的夜晚。

即使如此,他依然想道谢吗?

向只能给他一个小小鳞片的自己道谢。

「山神老爷,感谢祢救活了我。」

天石静静地低下头来。

「……活下来以后,你过得幸福吗?」

黄金用嘶哑的声音询问。

天石擦乾眼泪,笑道:

「当然幸福啊!」

黄金感觉到塞满心头的铅块掉落了,温暖的柔情弥漫了全身。

当时,虽然迷惘,虽然困惑,金龙在小小的鳞片之中灌注了心愿。

「是吗……你很幸福吗……」

黄金吟味著这句话,喃喃说道。

这是祂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来吧!山神老爷,还有人在等祢,是他找到了我还活著的证据。多亏了他,我才能和祢见面。」

天石仰望著遥远上空,如此催促。大树的彼端有什么?虽然从这里看不见,不知何故,黄金觉得自己知道答案。

「祢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天石询问,黄金哼了一声,回答:

「岂会忘记?直呼我名讳的凡人只有一个。」

说著,黄金的脑中浮现了昔日的光景。

在四石社前初次交谈。

莫名其妙地陷入一起去吃抹茶圣代的处境。

被硬拉著脚掌盖下朱印,为此大吵一架。

搭乘电车,搭乘巴士,甚至搭乘飞机行遍全国,办理差事。

嘴上嘀咕著没钱,却还是全心聆听著无声之声。

这样的滥好人,黄金只认识一个。

「──良彦。」

黄金蹬地而起,乘风飞向天空。

在落叶的目送之下,金色的龙冲上了云霄。

咆哮声来得突然。

俯视良彦的龙扭动身躯,发出了犹如临死哀号的叫声;同时,鳞片竖立颤抖,演奏著敲钟般的剧烈金属声。祂的身体痛苦地拍打地面,活脱就是满地打滚四字的体现。

「咦?怎么搞的……」

良彦握著拔出的刀,慌慌张张地拉开距离。地面传来的震动让他站也站不稳。

「你……混小子,居然多管闲事……」

龙恨恨地望著良彦,眼睛逐渐从红色转为淡黄色。

「都到这个关头了,祢还想反抗吗?兄弟!」

龙如此吶喊,发出了凄厉的叫声,痛苦地闭上眼睛。巨大的爪子微微颤抖,金色鳞片开始发光。见状,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气。错不了,黄金产生了反应。

「黄金!」

良彦全力呼唤这个名字。

「黄金!快回来!」

宛若山脉的龙尾拍打地面,良彦被这道冲击震飞,滚落在地。气喘吁吁地睁开的龙睛已经从红色变成金色,又渐渐地化为绿色。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杀掉了多少凡人。」

不同于荒胫巾神的声音从紧紧咬住的巨大齿缝之间外泄。

「若要说我薄情,或许真是如此。」

良彦眨了眨湿润的双眼,咬住了嘴唇。

这个声音他绝不会听错。

「不过,东方的兄弟,我无法赞同『大改建』。虽然在半梦半醒之间险些忘了……否定现在的人世,就等于是否定自古至今所有凡人的人生。这已经超出龙的本分了。」

龙以粗壮的前脚支撑身体,宛若在蓄力一般,把身体压向地面,并将完全变为黄绿色的双眼转向良彦,问道:

「你也这么想吧?良彦。」

祂的眼神十分温暖,良彦拚命地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他用手背粗鲁地抹了抹脸,挤出笑容叫道:

「完全同意,黄金!」

瞬间,龙的身体散发出白光。光芒强烈得无法直视,良彦忍不住撇开了脸。怎么了?现在不是正要展开感人肺腑的重逢吗?就在良彦眯著眼睛确认状况的下一秒,发光的龙如同流星一般窜升天际,一分为二,飞向他方。

「……咦?」

独自留在原地的良彦愣愣地眨了眨眼。

「怎么回事?」

周围空无一物,漆黑的空间之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刚才的喧嚣声宛若幻影,寂静支配了现场。

「黄金?」

良彦战战兢兢地呼唤,但是没有回音。

「咦?我被拋下了吗?」

在这里等,会有人来接我吗?良彦心慌意乱地暗想,但目前似乎没有这种迹象。

「真的假的……」

他喃喃说道,将手上的刀收进鞘中。此时,自己的手映入了眼帘。明明没有光线,却能够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身体,实在很不可思议。

「啊……好了。」

透明的指尖恢复了肤色与质感。

「这代表我不会被融合了?」

就在如此轻喃的瞬间,脚下突然一阵摇晃,看不见的地面开始波动起伏,良彦几乎站不住。

「怎么回事?」

就算要逃,也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别的不说,这个地方逃得出去吗?

「再这样下去,会被卷入崩坏之中!」

一道声音响起,良彦抬起了头;然而,任凭他如何四处张望,所见的依然只有漆黑的空间。

「快跑,良彦!走这边!」

那不是黄金的声音。良彦彷佛被呼唤声牵引一般,拿著刀朝著声音的方向奔去。

「走这边,快!」

良彦在不见人影的声音引导之下拚命地奔跑,途中数度被突然隆起的地面绊倒,又在声音的催促之下站了起来。

「话说回来,你是谁啊?」

良彦自暴自弃地叫道,但对方没有回答。

「快到了,再加把劲!」

「要带我去哪里?」

「要是被卷入崩坏之中,就回不去了!」

「有回得去的保证吗?」

右膝的旧伤偏偏在这时候开始发疼。然而,良彦还是在声音的牵引之下动著双脚。他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可是情况紧急,他完全想不出答案。

「好,从这里起跳。」

「啊?」

「只要用力蹬地就行了。」

「你是认真的吗?」

良彦一面奔跑,一面叫道。周围的景色毫无变化,跳起来会有任何改变吗?

「相信我,良彦。」

说来不可思议,听了这道声音,良彦有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感觉。

一、二、三!良彦在心中计数,左脚使劲蹬地而起。地面像橡皮一样反弹,身体飞得又高又远,远远超乎了他的想像。失去平衡的良彦忍不住闭上眼睛,同时,有人抓住了他的右手腕,位置正好就在久久纪若室葛根神系上的护身符之上。

瞬间,怀念的笑容流入脑海之中。

「──爷爷?」

那正是过世的祖父。

「良彦。」

祖父呼唤一阵混乱的孙子。

「别担心,一直都是相连的。」

神与人。

过去与未来。

以及故人的意念──

在一瞬间的邂逅之后,良彦头下脚上地坠落;他睁开眼睛一看,漆黑的空间不知几时间出现了微小的银色光芒。设法平衡身体的良彦望著这道耀眼的光芒,倒抽了一口气。

飘浮在自己正下方的是颗美丽的蓝色星球。

「不会吧……」

良彦就像是被吸走似地往海上的小岛国坠落。

「没想到会出现那样的凡人。」

国之常立神俯瞰著蓝色星球,如此轻喃。刚才落向星球的两颗流星正是自己的眷属,而现在良彦正尾随其后,回归大地。

「……凡人取名用的彦字有『太阳之子』之意。」

掌管太阳的天照太御神来到身边,得意洋洋地说道:

「换句话说,良彦就是『优秀的太阳之子』,所以是理所当然的。」

见祂刻意摆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国之常立神愣了一愣,随即又发出犹如优雅乐音的笑声。笑声替这个空间染上了欢喜的色彩。

「如何?天照太御神,日本可还有许多优秀的太阳之子?」

在两神周围,散布于黑暗之中的银沙连绵不绝地延伸至遥远的彼方,连神明都不知道尽头在何处。有人说会连结至根源神,也有人说这个场所本身就是根源神。这里是内即是外、外即是内的场所。

「凡人的祈祷虽然逐渐衰微,但并未断绝。这次也有许多凡人察觉了大地的异变,向神明合十祈祷。」

说著,天照太御神也俯瞰这个国家,呈现国之常立神原有姿态──龙形──的小岛国。

「是吗?」

在龙体上淡淡发光的是凡人透过神社祈祷的光芒。大小光芒散布于全国各地,龙心一带的光芒格外强烈。那是天照太御神坐镇的伊势之地。而东京正中央也有个散发强烈光芒的地点。祂的血脉至今仍然代代祈祷著。

「既然如此,就再观望一阵子吧!」

毁灭与再生之神充满爱怜地怀想著住在自己身上的凡人,笑道:

「根源神大概也是在教导我们无法独自领会的道理吧!」

良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石板路已经逼近眼前;他连忙护住头部,做好撞击的准备,但在撞上的前一秒,却有种掉在弹跳床似的高回弹触感。身体就这样弹跳了两、三次,坠落的冲击被看不见的空气层吸收殆尽。然而,就在良彦松了口气的瞬间,空气层突然消失,他从离地五十公分处摔到了地面上。

「痛死了~~~~」

下巴撞个正著,良彦痛得满地打滚。害他空欢喜一场。既然要救,不能救到底吗?

「抱歉、抱歉,没斟酌好。」

若无其事地对良彦说话的,是帮他穿越结界的盐土老翁神。

「我的下巴没裂开吧?」

「没裂开,还连著,没问题。」

「摔跤的又不是祢──」

确认有无出血之后,良彦这才爬了起来;当他看见盐土老翁神身后的景象时,不禁哑然无语。

「这边也没问题,虽然看起来很严重。」

说这句话的大国主神扶著腹部流血的田村麻吕坐在地上,而穗乃香与聪哲则是分别用手帕和撕下的衣袖压住伤口。石板路上有滩小血泊,阿弖流为的刀躺在中间。

「是被傀儡打伤的?」

良彦连忙奔上前去。

「别担心,伤势比看起来的轻。」

幸好田村麻吕还有意识,脸色看起来也不算差。

「血几乎都止住了。」

聪哲说明。祂的脸色倒是比道别的时候好多了。

「祂居然把刀塞进傀儡手里。」

大国主神啼笑皆非地说道。

「结果就被刺伤了。祢这个征夷大将军会不会太过大意了一点?」

「我只是想把遗物交给祂……」

「不,祢也该考虑一下时间和场合啊!一穿过唐门就看见血泊的感觉可不太愉快。」

大国主神赶到的时候,田村麻吕已经被刺伤了,而当时刚送走良彦的盐土老翁神正好前来查看情况。

田村麻吕望著良彦,面露苦笑。

「傀儡避开了要害。」

「咦……」

「不愧是娘亲。」

田村麻吕将视线转向血泊附近。仔细一看,阿弖流为的刀旁边有块小小的黑色玻璃碎片。

「傀儡呢?」

良彦询问。从刚才就没看见傀儡的身影。

「刺伤我以后,就像一道烟一样消失无踪了。大概是本体出了什么状况……」

「哦……该怎么说呢?出了状况的是我……」

良彦有些词穷。该怎么说明被黄金吞食以后的状况?

「我们是在田村麻吕老爷被刺伤以后抵达的,后来过了一会儿,你们就掉下来了。」

穗乃香代替说话有些吃力的田村麻吕说明。

「我『们』?」

掉下来的不只我一个吗?良彦歪头纳闷。仔细想想,他连为何掉到这里来都不明白。自己应该是被金龙吞食了,后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刚才他好像是以神明的视角看著地球。

「对了,黄金和荒胫巾神──」

猛省过来的良彦看见横越眼前的金色尾巴,打住了话头。

「唔,虽然田村麻吕是人格神,但依然是神明,这点伤势应该马上就会痊愈了。」

坐在田村麻吕面前,尾巴缠著脚,一脸跩样地说话的是──

「黄金……?」

良彦喃喃说出了这个名字,狐神的耳朵猛然一动。

「黄金老爷……」

穗乃香强忍泪水,眨了眨眼。

「祢是黄金吧?」

良彦确认似地呼唤,这回黄绿色的眼睛总算转过来了。

「不然还能是谁?」

那是良彦再熟悉不过的狐神,他绝不会认错。

良彦配合黄金的视线高度蹲了下来,用双手捧著祂那毛茸茸的头部,抚摸耳朵之间,摩擦脖子,搔抓下巴,确认触感。黄金起先还忍著,后来忍无可忍,用前脚推开了良彦的脸。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摸我,要我说几次你才懂!」

「好痛!爪子!爪子刺进去了!」

脸上多了道爪痕的良彦吐了口气,微微一笑。啊,这才是自己认识的狐神。

「既然黄金回来了,代表……」

良彦站了起来,转向自己的后方,只见一个穿著虾夷服装的女性瘫坐在拜殿之前。祂的双臂长满了黑色鳞片,呼吸急促,一双红眼毫无生气。

「祂原本就是靠著吸取我的力量才能动,现在已经没有足以对抗众神的力量了。光是维持那副模样,就很吃力了。」

黄金冷静地说明。

「……消灭我,确保我不会再次复活。」

荒胫巾神一面抖动肩膀喘息,一面说道。闻言,黄金竖起了耳朵。即使吞食金龙,企图引发「大改建」,荒胫巾神毕竟还是黄金的兄弟。

「不消灭我,总有一天我会再次引发『大改建』……」

面对困惑的黄金,荒胫巾神的僵硬脸庞露出些微的笑容。

「现在祢也看得见我的记忆吧?在东北大地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的日子。只要祢记得这段往事,那就够了……」

黄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抿起嘴巴,笔直地凝视著自己的另一半。良彦想起在黑色空间里看见的光球。那些记忆现在成为黑龙与金龙的共通记忆吗?

「我对没有孩子们的人世毫无眷恋。当初想尝试为人母,本身就是个错误……」

荒胫巾神连连咳了几声,趴倒在地。良彦忍不住奔上前去扶祂起身。祂的身体骨瘦如柴,轻得吓人。都已经变成这种状态了,荒胫巾神还是继续维持虾夷女性的模样,让良彦有些心酸。

「金龙……向来是对的……我们明明是同一条龙,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荒胫巾神,振作点。」

面对良彦的呼唤,荒胫巾神像是在说「够了」一般,摇了摇头。如今祂连维持存在的气力都快消失了。

「呃,听我说!」

一直默默旁观的穗乃香抢在黄金之前开口说道:

「我有样东西要给荒胫巾神娘娘看,等看完以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怎么回事?良彦望著穗乃香,而穗乃香点了点头,示意交给她处理。

「让我带祢去找祢的孩子。」

穗乃香身旁的聪哲带著泫然欲泣的表情凝视著田村麻吕。

「良彦先生去找荒胫巾神娘娘以后,我们遇见了某个人;而这件事勾起了聪哲先生的回忆,让祂想起了一切。」

良彦一行人将善后工作交给盐土老翁神,由穗乃香和聪哲带路,来到了那座本殿后侧有荒胫巾神的巨石依代的神社。聪哲支撑著田村麻吕的肩膀,良彦则是搀扶著荒胫巾神,慢慢行走。

「是别处飞来的鸟播的种吗……」

看著在巨岩之上开枝散叶的树木,荒胫巾神小声轻喃。或许祂想起了从前曾在此地为了上山未归的孩子祈祷的夜晚。

「我造访这里的时候也没有那棵树。」

听了聪哲这番话,田村麻吕惊讶地转向祂。

「祢也来过这里?」

「对。老实说,我一直忘了这件事。不过……」

聪哲望著良彦手上的黑鞘刀。

「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何拥有那把刀了。」

刚才来到这里的时候,聪哲似乎相当不舒服,不过现在的祂却是神清气爽。

「行刑之后,我偷偷地把阿弖流为和母礼的遗体挖出来了。」

听了这番突如其来的告白,良彦皱起眉头。

「挖出来?」

「对,我的老家距离埋葬地很近,我利用这一点,在深夜带著几个随从把头颅和身体都挖出来了。刀就是在那个时候到手的。」

田村麻吕比良彦更加愕然地看著聪哲。

「祢为何这么做?祢对那把刀如此──」

「不,我不是为了刀。」

聪哲打断田村麻吕,带著泫然欲泣的表情说道:

「我是想安慰祢。」

救不了提出和议的阿弖流为等人。

他们把性命交到自己的手上,可是自己力有未逮,害得他们魂断异乡。

背叛了朋友的信任。

目睹他们被处刑,田村麻吕一时失魂狂乱的模样全都看在聪哲的眼里,聪哲只是想设法抚慰祂的心灵。

「当时我是出羽守,即使带著庞大的行李回东北,也不会有人起疑;只要随便找个藉口,就能顺道前来此地。」

这个巨石斋场是住在附近的虾夷人的圣地,稍加打听便知道,聪哲能够找到这里来也不足为奇。

「难道祢……」

田村麻吕茫然地说道。将遗体交给阿弖流为他们的村子,可能会引发更多的战火,不如将遗体送往两人可以安息的地方──聪哲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聪哲坚定地点了点头,带领众人前往巨石的更深处。他们踩著细小的洼洞,拉著彼此的手,一路爬上草木茂密的斜坡。途中,黄金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是……」

黄金抬起鼻头,似乎在嗅著空气中的某种物事。

「这里设有驱赶闲杂人等的法术。虽然只是让凡人来到这里时会心神不宁的小法术……」

闻言,大国主神也抬起头来。

「啊,真的,精灵也参了一脚。是聪哲设下的?」

「不,不是我……」

聪哲回过头来,露出了苦笑。

「是有人在保护这里。」

说著,祂指向前头。

那儿有个被树木环绕的开阔空间,地上开满了淡青色小花。

「啊……啊……天啊!」

荒胫巾神放开良彦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奔上前去。

那正是虾夷人口中的荒胫巾神之花。这种花原本并不会在夏天开放,在这里却开了满地,彷佛时光停止了一般。见了这幅不似人间所有的景色,良彦不禁倒抽了一口气。田村麻吕与阿弖流为努力保护的景色居然如此美丽。

「我找遍各地都找不到的花……」

荒胫巾神跌坐下来,轻轻地触碰薄薄的花瓣。树林缝隙间射下的光线将花儿照得闪闪发光,宛若在喜迎荒胫巾神归来一般。

「当年我来这里的时候,没开这种花……」

聪哲指著埋在花间的两块小墓石。

「他们两人就睡在底下。」

闻言,荒胫巾神愕然地睁大眼睛,发出了不成话语的声音,一把抱住墓石。

「原来他们回到故乡了……」

田村麻吕一时无法言语,像是虚脱似地跪倒下来。

「聪哲……谢谢祢……把他们俩……」

祂用力拉著聪哲,低声啜泣。

「对不起……一直没能告诉祢……即使被拒绝,就算得用上更加强硬的手段,我也该设法跟祢说的!」

聪哲也含泪说道。

「这里开著这种花不足为奇,因为这种花是荒胫巾神之花,也是虾夷之魂……不过,事隔千年,唯独这里没有受到破坏,依然保持原貌,倒是很稀奇。」

与荒胫巾神共享记忆的黄金如此说道,将视线转向某一角。

「是尔在保护这里?」

循著黄金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女性站在花丛彼端。她身上的服饰很眼熟,和荒胫巾神穿的如出一辙。不光是服饰,她的体格、发型和五官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音羽!」

荒胫巾神大声呼喊右手上戴著白色贝壳手环的她。

「你一直……一直在保护这座山吗?」

音羽带著柔和的表情回答:

「允许我的灵魂永远住在这里的,不就是祢吗?」

闻言,荒胫巾神忍著呜咽,掉下了眼泪。

「对不起……尔将儿子交给我,我却,我却……」

音羽默默地聆听著神明的忏悔,并朝著化成自己的模样的荒胫巾神缓缓地伸出双手。

「荒胫巾神娘娘……」

音羽轻轻地触摸祂满是伤痕的脸颊。

「谢谢祢养育我的儿子。」

她露出了纯真的母亲笑容。

「有祢的疼爱,孩子们很幸福。」

荒胫巾神抓住音羽的手,泪流满面,而黄金笔直地凝望著这一幕。良彦身旁的穗乃香也忍不住落泪,哭得鼻子红通通的。

「……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

良彦眨了眨眼,掩饰泪水。

「不过,过去、现在和未来是相连的。重要的是将过去传承至未来。」

一瞬间见到的祖父笑容和久久纪若室葛根神的面容闪过脑海。

「所以,跟我说说阿弖流为和荒胫巾神深爱的虾夷的故事吧!我会一辈子记得这些事,流传下去。」

荒胫巾神泪眼婆娑地转过头来。

「还有三由他们的故事。」

良彦转向黄金,狐神默默无语,摇了摇尾巴。

「荒胫巾神……不,阿弖流为的娘亲。」

瘫坐在地的田村麻吕在聪哲与大国主神的搀扶之下吃力地站了起来。

「临刑前,阿弖流为对我说了一句话,而我一直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过,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田村麻吕说道,泪水湿了脸颊。

「『娘亲就拜托你了』……他应该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想必带有许多含意。

养母,虾夷之神,东北地方。

又或许是指这些淡青色的花朵。

将形塑自己的一切。

与自己所爱的一切。

都托付给朋友,慷慨赴义。

「我在世的时候没能达成他的心愿……不知现在是否还来得及?」

听了田村麻吕的问题,音羽露出温柔的微笑,望著荒胫巾神,彷佛在无声地示意娘亲指的是祢。

「是啊,我可以和祢……一起谈论阿弖流为……」

荒胫巾神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道。

「不光是阿弖流为,还有母礼……以及虾夷,我们都可以尽情谈论。」

听了田村麻吕的这番话,荒胫巾神抖动肩膀,再次伏地大哭。

「──东方的兄弟。」

不久后,黄金呼唤祂的半身。

「消灭祢与否,不是我能够作主的。在国之常立神裁示之前,祢我都只能善尽各自的职责。」

黄金淡然说道,微微歪起头来,拣选言词。

「还有,这是我个人的见解……我们的职责确实是守护东西方,但是回想起来,主公并没有说过『不许关爱凡人』。或许是我们想太多了。倘若关爱凡人是禁忌,我们早就被驱离岗位,召回天庭了。祢说金龙向来是对的,这句话并不正确。我送给三由的鳞片延长了他的寿命,身为神明是不该这么做的。」

良彦忍不住将视线转向黄金。他完全没想到这一点。或许黄金自己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吧!

「也许我们还被赋予了另一项我们不知道的任务──不,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任务,或许该称之为课题。」

「课题?」

荒胫巾神惊讶地凝视著兄弟。

「我的意思是,就好比见证毁灭与再生,除此之外一切无涉的国之常立神竟然创设了差使这样的职务一般,或许有些事是思虑浅薄的我们无法了解的。」

黄金瞥了墓石一眼,接著又将视线转向站在荒胫巾神身旁的音羽,微微地眯起眼睛。

「以后就由祢负责传承凡人的历史了。这应该是母神的职责吧!东方的兄弟。」

听了黄金的这番话,荒胫巾神不安地看著自己的双手。长满鳞片的手显示出祂的力量有多么衰弱。

「……我做得到吗?」

「──做得到!」

聪哲立刻如此叫道。

「当然做得到!因为祢已经不孤单了!」

听了这句话,田村麻吕也吐了口气,点头赞同。

荒胫巾神望著在场的每一个人,总算露出了笑容。

「是吗……是啊……我已经不孤单了……」

淡青色的花朵在爱子们的墓石之前摇曳著。

良彦仰望天空,以免泪水滑落。

傍晚时分的夏日天空布满了温柔的淡彩。

平安回到京都,前往大天宫报告完毕之后,良彦直到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时才得以摆脱顺势展开的众神宴会。有些神明依然烂醉如泥,有些神明已然回到了岗位。大国主神和建御雷之男神比酒,却输得一塌糊涂,须势理毗卖应该会设法处理吧!良彦原本还在想改天得亲自登门向这对夫妇道谢,不过依祂们的作风,搞不好今晚就会跑到自己的房间来了,或许用不著那么郑重其事。

「穗乃香,你一个晚上没回家,不要紧吗?」

良彦一面揉著想睡的眼睛,一面询问走在身旁的穗乃香。

「嗯,昨天晚上我已经先跟家人说要在朋友家过夜了。」

「这样啊!」

清晨的巷弄里不见人影,只有骑著机车匆忙离去的送报生。黄金若无其事地走在良彦的另一侧。感觉上已经好久没看到金色尾巴摇动的景象了。

离开大天宫之际,良彦去向久久纪若室葛根神道谢,并告知自己被金龙吞食以后,在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里见到了祖父之事;祂听了以后,头一次在良彦面前露出了充满怀念之色的笑容。

「下次找个时间跟我说说爷爷的故事吧!」

闻言,久久纪若室葛根神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

「好啊!我可以告诉你敏益晚年沉迷的嗜好。」

「咦?是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嗜好吗?」

能够有个对象陪自己谈论已经过世的人,实在是件幸运的事。

濒死的荒胫巾神说要在那座山上和音羽一起静养,田村麻吕和聪哲承诺会常去拜访,一起闲谈往事。与其在陌生的神社里被当成客神悄然奉祀,这么做应该比较好吧!良彦和穗乃香也打算找时间再次拜访。对于荒胫巾神抱持严厉看法的建御雷之男神等神在经由良彦之口得知来龙去脉以后,再加上荒胫巾神也已经幡然悔悟,决定将一切一笔勾销。祂们并非无情之神,也知道被剥夺的痛苦。盐灶神社一如往昔,继续由建御雷之男神、经津主神和盐土老翁神坐镇,一如当初奉祀祂们于此地的人类所期望。

「啊,呃,良彦先生……」

即将到家时,穗乃香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虽然也发生过很多令人难受的事,我现在很庆幸自己拥有天眼……这次硬要跟著你去,却没帮上什么忙……」

「不,没这回事。是你找到三由的刀,而且有你陪著聪哲,我放心多了。」

良彦坦诚地说出心中的感受。她真的帮了自己许多忙,有时良彦甚至会忘记她的年纪比自己还小。

「如果……不会造成良彦先生的麻烦的话……呃……以后也……」

穗乃香视线摇曳,心急地拣选言词。她还是老样子,不擅长与人沟通,但这正是她的特色。

「我希望……以后也能继续……帮良彦先生的忙……」

穗乃香抬起脸来笔直地望著良彦,不知何故,表情泫然欲泣。

「谢谢,我正想这么拜托你呢!」

良彦笑著道谢。以后一定还会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她和泣泽女神及须势理毗卖很要好,也是个很大的强项。

「啊……呃……还有,良彦先生……」

「啊,当然,是在不妨碍大学课业的范围之内。就算有交报告,要是出席率太低,可能会拿不到学分。」

「是、是啊!」

若是请穗乃香协助差事,却害她被当掉,良彦可就过意不去了。这个原则必须坚守才行。

「那我就送到这里了。对不起,害你拖到这种时间才回家。」

临别时,良彦说出了一如平时的台词。

「……谢谢你送我回来。」

穗乃香也露出微笑掩饰自己的欲言又止,并开口道谢。

「改天见。」

「嗯,改天见。」

良彦打从心底感谢可以随口互道再见的日常生活。

「良彦,你办差事的时候还挺机灵的,怎么平时却是如此驽钝?」

和穗乃香道别以后,才刚迈开脚步,便没头没脑地挨了黄金的骂,良彦有些傻眼地转过视线。

「驽钝?祢说我驽钝?」

「你有重听吗?」

「并没有!」

良彦反驳,吐了口气以后,露出了笑容。很久没像这样为了芝麻小事而斗嘴了。

「……你带著那把刀去找黑龙的时候有多少胜算?」

黄金突然想起这件事,开口询问。

「五成……不,或许更少。」

「胜算这么低,居然还敢闯上门。即使驽钝如你,死了仍旧会有人伤心,这一点你可别忘了。」

「我知道,大国主神也说过同样的话。」

良彦仰望变亮的天空。今天的京都想必也会是闷热的一天吧!

「……那些人死掉的时候,祢伤心吗?」

良彦喃喃问道。身为金龙不得不下的决断,想必带给了祂与黑龙同等的悲伤,甚至更胜于黑龙。

「……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得了。」

黄金避而不答,仰望良彦。

「真亏你能发现三由其实还活著。」

「哦,是那只白狐告诉我的……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其实是我逼祂招出来的。刀上的六角形印记是决定性的证据,再加上聪哲很了解天石的生平,相互对照之下……」

白狐与聪哲,是这两尊神帮了他,还有发现聪哲持有那把刀的穗乃香。这绝不是他能够独力找出的答案。

「倒是祢自己完全没察觉三由其实还活著吗?」

「我查探过他的气息,可是没找到他,大概是因为当时他的身上已经带有白以鳞片为媒介而灌注的力量了吧!也许是我不够冷静,才会判定那不是『三由』。」

「那只白狐叫做白啊?原来祢们真的是朋友。」

「也不能说是朋友,哎……」

黄金难得含糊其辞,视线突然转向附近民宅的屋檐。良彦也跟著仰头望去,在屋檐上发现了一道白影。

「哎呀,金龙兄,好久不见了。」

只见白狐叼著一整尾的鲷鱼,小心翼翼地放到脚边,嘻皮笑脸地俯视著良彦等人。

「祢还是一样走到哪吃到哪。那是从哪里弄来的?」

黄金投以啼笑皆非的视线。从祂的反应看来,白似乎从以前就是这副德行。

「怎么,祢还是狐狸模样啊?这么崇拜我?」

「才、才不是!之所以化为狐狸,单纯是因为这副模样比龙形更能融入京城的大街小巷,绝不是因为──」

「不用找藉口了。哎,彼此都好好享受美食、享受生活吧!再会!」

说完,白再度叼起鲷鱼,一溜烟地跑走了。

「那只鲷鱼该不会是哪个地方的献馔吧……」

由于救了三由,白狐受到惩罚,成为原上司宇迦之御魂神的父亲须佐之男命的麾下;看祂过得这么逍遥自在,要不了多久,大概就会被老板叫去训话吧!不过,即使如此依然学不乖,正是那只狐狸的本色。

「听好了,良彦,别相信那个流浪汉说的话!我之所以化为狐狸……」

「是、是,好可爱、好可爱。」

「认真听我说!那小子确实曾经跑到凡人的村落里胡作非为,但是我从来没有羡慕过祂!」

「是、是,毛茸茸、毛茸茸。」

「别碰我的尾巴!给我听清楚!」

「啊,对了,可以顺路去超商一趟吗?」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良彦望著气呼呼的狐神,说道:

「得买完整橘子Q弹冰果冻回去才行。晴南大概已经吃掉了。」

闻言,黄金立刻若无其事地闭上嘴巴。

「……多买一点其他的东西也无妨。」

这尊狐神实在太好懂了。在良彦看来,祂跟那只白色狐狸根本没两样。

「……欸,我在想啊,国之常立神把龙一分为二,应该是为了让龙成长吧!」

听到良彦突然说出这番话,黄金投以讶异的视线。

「你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不,我也思考过,明明是同一条龙化成的,黑龙和金龙的个性未免相差太多了。有些道理自己一个人是想不通的,对吧?之前有件事也是听我妹一说,我才察觉的。」

或许家人、朋友,甚至连今天擦身而过的陌生人,都是自己的镜子。

黄金思索片刻,歪头询问:

「……你倒说说看,祂还想让身为正统眷属的忠实麾下学习什么?」

国之常立神想让古板的眷属龙学习的事。

不惜大费周章地将龙一分为二,也要教导祂们的事。

比如说──

「唔,不知道。」

「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这小子!那还弄什么玄虚!」

「好痛!别踢了啦!对了,说到果冻让我想起来了,还得买面包脆饼回去。我拿去给白吃掉了,大丸是几点开的……?」

「面包脆饼?面包脆饼就是那种酥酥脆脆的玩意儿吗?为什么白可以吃?」

今天旭日同样东升,唤醒街道与人们。

若是独自观看这片景色,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感受了。

「肚子好饿,顺便买早餐回去吧……」

「良彦,我的话还没说完!」

天底下没有理所当然的事。

人与人的邂逅、每一天的生活,与日常中的琐碎片段。

都是如此可爱──现在,良彦似乎可以笑著说出这句话了。

补了三小时的眠以后,良彦外出打工,回家时顺道前往大主神社。但愿宴会已经解散了。良彦和前往大天宫的黄金道别,走向了社务所。或许是基于日照考量,宫司插枝的杉树种植箱移到了正面来;杉树似乎比上次看到时更大了一些,不知是不是刚浇过水,叶片上的水滴让人感受到些许凉意。

「良彦。」

从大天宫方向走来的孝太郎呼唤出神地看著杉树的良彦。

「有什么事吗?」

「啊,嗯,有点事……那是什么?」

良彦望著孝太郎手上的东西,如此问道。

「这个?刚才在大天宫前面捡到的,大概是有人掉的。」

孝太郎出示的是一片用透明包装纸包著的仙贝。

「所以你是来办什么事?啊,这么一提,转正职的事后来怎么了?」

正要走向社务所的孝太郎突然想起这件事,转头询问。

「哦,那件事啊……我今天回绝了。三浦先生很替我惋惜,我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良彦瞥开视线说道。他提起这个话题的时机怎么抓得如此精准?良彦正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为什么回绝?」

条件明明还不错啊!孝太郎歪头纳闷。

「不……该怎么说呢……我有其他想做的工作……」

良彦搜索言词。若说他是这几天才突然打定主意的,也不为过。他一直在思考,纵使将来有一天卸下差使之职,他该怎么做,才能拥有无悔的人生?

即使再也听不见无声之声。

即使再也看不见神明的身影。

也能永远记得祂们确实存在。

并将这件事传承后世。

「呃……」

良彦抬起头来。

他的心头一片清明,不带丝毫阴影。

「要怎么做才能成为神职人员?」

注6:原文为「人の子」,译为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