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香鱼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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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浅草。

老街人们熙来攘往的橘子路上,一家和果子店悄然座落于此。

红褐色的门帘上,以端正的字体写着「甘味处 栗丸堂」。

这家老店从明治时代开始,已传承了四代,店内还设有小巧的甘味茶房。

走进店内后,会看见展示柜里种类丰富的和果子向你招手。

看见朴实中却有着多样形状以及高雅色泽的和果子,你脸上一定会忍不住泛起笑容。

不过,其实不只有这些产品种类而已。

有时还会巧遇意想不到的和果子。

来到这家店,你或许可以度过温馨幸福的片刻时光,但也可能会遇到令人惊讶的事件。

若香鱼

在房间里发愣地望着墙壁,不知不觉中,壁面已经被夕阳染成一片红。

时间已经这么晚了啊……

回过神将视线移向掌心后,看见笼罩在余晖中的五根手指头微微抖动。

又开始了,抖动发作的间隔明显缩短。

但事到如今,也无计可施。

富樫瞬握紧拳头,再次凝视墙壁某处。

一直凝视着染上火红色的壁面,不禁觉得色彩渐渐超出视野,无限扩散下去。心头升起一种疯狂的感觉,仿佛自我就快坠入色彩中,最终毁灭不见。

蓬头散发、黝黑肌肤、松垮的肮脏衣服,这一切仿佛就要淡化消失,甚至能够短暂地遗忘不愿想起的记忆。

这里是位在东浅草的简易旅馆。

简易旅馆采用铺有榻榻米的和室设计,主要提供给临时工投宿。

虽然和室的空间狭窄,光是铺上棉被就没有立足之地,但因为价格便宜,所以富樫很珍惜这样的空间。在达到目的之前,他打算一直住在这里。

一片寂静之中,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时,忽然有人从富樫的身后搭腔。

「瞬,你这样悠悠哉哉的不要紧吗?」

富樫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看见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窗户边。

夕阳笼罩下,逆光的男子化为一道黑色阴影,富樫语气自然地回答:

「没事的,爸。」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状况?你已经没剩多少时间——」

「放心,我会赶上的。」

富樫微微扬起嘴角心想:「爸还是这么爱操心。」不过说实话,富樫到现在还没想好接下来的方向。不出所料,富樫的父亲果然点出这个问题:

「具体来说,你打算怎么做?」

「嗯……」

现在事情确实变得有些棘手。富樫苦于回答时,父亲如往常般给了适当的建议:

「找到机会就直接跟对方接触,那才是最好的方法。」

富樫忍不住暗自说:「我就知道。」他早料到父亲会这么说。事实上,为了达成目的,直接与对方接触是最简洁有力的方法。

然而,围绕在对方周遭的那些人也相对都是棘手人物。这下子该怎么做才好?

富樫陷入思考时,父亲忽然压低音量发出警告:

「瞬,当心!」

父亲话一说完,房门突然被打开来。一名身材修长的陌生人,动作如肉食性猫科动物般敏捷,迅速闯入房间。

「富樫瞬,被我找到啦~」

一名五官端正、有着鹅蛋脸的青年背对着房门,脚一踢便顺利关上房门。

青年身穿短袖针织衫,搭配紧身裤。明明已经进入初夏时节,青年却在颈部围上披巾,一身醒目的装扮散发出攻击性的氛围。我看过这个家伙——富樫面无表情地这么心想,青年在他面前桀骜不逊地露出淡淡的笑容。

「搞什么嘛,怎么比我想象中的年轻这么多?我看你应该比我小吧?」

青年一副感到扫兴的模样低喃。不过,青年虽然用显得颓废的态度说话,却确实背对着房门,不让富樫有任何缝隙可钻。话说回来,这间房间本来就太过狭窄,富樫想逃跑也有困难。

富樫边微微弓起背让身体的重心往下压,边询问:「你是谁?」

「我?喔,我是浅羽怜,全浅草最受欢迎的男人。」

浅羽以目中无人的态度回答后,抬高细长的下巴继续说:

「我听说最近有个家伙缠着我的朋友不放,这种行为让人很不舒服,就是单纯听说也会觉得火大,不是吗?还有,也害我的旧伤口隐隐作痛啊~大家不是都说看到阻碍人家谈恋爱的家伙,就叫他去吃屎吗?所以,我打算来叫你去吃屎。」

「你在说什么?」

「看样子,你似乎不是一个可以好好沟通的对象。」

富樫像耳边风般听着浅羽的胡言乱语,同时也唤起了记忆。

——我想起来了,这家伙是偶尔会在栗丸堂露面的那群人的同伴。

意识到这点后,富樫的眼底发光,流露出强烈的意志,视野也变得异常明亮清晰。

浅羽挡住门口不让富樫有路可逃,并收起脸上的淡淡笑意继续说:

「幸好那两个家伙今天出远门,让我逮到机会。说来说去,那两个家伙都是滥好人啊,要他们耍诈就像要他们的命一样。对于无法好好沟通的对象,本来就应该采取特别一点的手段。」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何不——扪心自问看看!」

刹那间,浅羽把围在脖子上的披巾往富樫脸上砸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富樫一手拨开披巾,但在下一秒钟,浅羽已经抬高膝盖往富樫的腹部狠狠踹下去。

「……唔!」

富樫的身体不由得往前倾,浅羽迅速一把抓住富樫的右手臂往后扳。让富樫更加往前倾之后,浅羽用手肘抵住后脑勺制止富樫的动作。

这下子富樫完全看不到对手了。身材修长的浅羽保持站立的姿势,极力举高富樫的右手,富樫忍不住在心中咋舌。

浅羽的身材看来纤瘦,腕力却意外强劲,让富樫难以挣脱。富樫知道在这样的姿势下,即使奋力抵抗也没什么效果,只会落得又被浅羽用膝盖踹踢的下场。

瞬间让富樫动弹不得的浅羽,稍微调整一下呼吸后开口说:

「这下子你想逃也逃不了,老实招来吧!你为什么要缠着栗田和葵小姐?」

「那跟你……无关。」

「有关。」

浅羽加重语气说道。

「听说你以前在凤凰堂闹得鸡飞狗跳。你害葵小姐受伤,还试图对其他和果子师傅下手……别跟我装傻,我全都听说了。」

见富樫噤声不语,浅羽露出严肃的表情继续说:

「对我来说,栗田和葵小姐算是满重要的人,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变成你这种人的行凶对象。老实招来吧!你这次有什么企图?」

浅羽更用力抬高富樫的手臂,并补上一句:「你不想受伤就给我老实说出来!」一阵刺痛让富樫忍不住皱起眉头,但比起疼痛感,愤怒的情绪更猛烈地涌上富樫的心头。

——你算哪根葱?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还在那边装懂。

如泉水般涌出的毁灭性情绪随着血液流动到富樫全身,麻痹他的自制力。正当他逐渐失去冷静时,后方传来声音:

「瞬,要帮忙吗?」

熟悉的声音让富樫有所惊觉地恢复思考能力。

富樫在手臂被扳起、保持着站姿的状态下,摇摇头说:

「不用,没那个必要。」

富樫的父亲因为罹患某种疾病,无法从事剧烈运动。富樫不能让病情不乐观的父亲勉强行动。

不对,这不是问题所在,现在的问题是根本不应该为了这么一点小状况就被牵制住。富樫告诉自己,如果不好好证明自己可以独力应付,父亲怎么可能安心呢?

「爸,你不要过来。我现在就把问题解决,然后离开这里。」

听到富樫的话语后,浅羽可能是解读成富樫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他一脸不爽地扭曲着嘴唇说道:

「你在碎碎念什么东西?该不会是还没睡醒吧?」

「是你自己才还没睡醒吧?我现在就让你清醒过来。」

说罢,富樫立刻采取行动。富樫将浑身力量集中到被扳起的手臂上,硬是要抽出手臂。

「喂……喂!快住手!你的手会被折断的!」

浅羽狼狈地发出警告,但富樫才懒得理会。富樫毫不在乎地使力抽出手臂,浅羽僵住五官端正的脸大骂:

「可恶!你这家伙是哪根筋坏掉了!」

浅羽的语气气势十足,但他没有折断富樫的手臂,只是用力扣住富樫的手。现场呈现双方互相较劲、彼此的力量相抗衡的状态。

忽然,互相抗衡的状态失去平衡。

「咦?」

浅羽惊讶地瞪大眼睛,因为富樫忽然反转使力的方向,把原本试图抽手的力量转为使力往前推。

没错,方才的抵抗只是一种伪装,目的在于把局面诱导到富樫可以反过来出招的状况。富樫已将身体重心转移,富樫的力量乘以浅羽的力量,朝同一方向化为强劲的力道。

富樫以勉强的姿势猛力推着浅羽,一路往房间最里面的墙壁推去。

最里面的墙上有一大片玻璃窗。

紧张的情绪使得浅羽的脸部抽搐,近似惨叫地发出制止声说:

「混账!住手!这里是二楼——」

富樫没有理会浅羽的话语,推着浅羽往玻璃窗扑去。

一阵狂叫声和玻璃碎裂声响起,数不清的玻璃碎片反射夕阳的光芒,一片金光闪烁之中,十足的冲力将两人抛向空中。

黄昏的街景在车窗外缓缓流过。

JR高崎线的车厢内因为下班回家的人潮而逐渐拥挤起来。栗田和葵神情紧张地交谈着。

「葵小姐,别担心,我最了解浅羽那家伙了。」

「可是……」

「没事的。」

听到栗田这么说,凤城葵垂下美丽的长睫毛点了点头。

凤城葵是一位充满透明感、长相清秀的美女,同时是一位才女,拥有与众非凡的制果知识。她今天穿着缝工细致的针织衫,套上七分袖的针织外套,再搭配色调稳重的裙子。

葵身为日本最大规模和果子名店——赤坂凤凰堂的千金,拥有良好的家教,平常脸上总是挂着柔和的微笑,但此刻的表情却因为担心而显得黯淡。

身材纤瘦修长、外貌精明强悍的青年——栗田仁站在葵的身边,同样也是表情凝重。

「……没事的,绝对没事。」

栗田像在说服自己似地说出同样的话语,以抚平焦急的情绪。

栗丸堂是一家和果子店兼甘味处,拥有强韧意志的栗田以第四代老板的身份掌管整家店。如此坚强的他,也有无力改变的事情。

栗田告诉自己,现在只能逞强地相信不会有事。他不自觉地揪紧短袖军装夹克的胸口。

这一天是六月某个星期四的傍晚。

在栗丸堂公休的这一天,栗田和葵前往老早约定好要走一趟的埼玉县,并来到真澄伸一的坟前合掌祭拜。两人此刻正在回程的路上。

葵仍以和果子师傅的身份在凤凰堂工作时,名为真澄伸一的青年曾是凤凰堂里被认定为王牌的年轻师傅。真澄伸一受到众多和果子师傅认同,而葵似乎也对他怀抱淡淡的仰慕之心。

然而,某天,名为富樫瞬的后进和果子师傅加入凤凰堂。

富樫拥有在真澄之上的才华,但欠缺合群性,没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尽管富樫会主动与同样拥有非凡天赋的葵交谈,却对其他人一概不感兴趣,真澄似乎因此感到不是滋味。

终于在某天,真澄和富樫两人爆发争执。

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竟敢对大小姐抱有爱慕之情——真澄如此大骂,并用力推倒富樫,跌坐在地的富樫怒火冲天地抓起搁在一旁的造型剪刀。

葵冲进两人之间试图阻止两人争执,导致手腕被划下一道极深的伤口。因为这样,虽然葵在日常生活上没什么大碍,却无法再以和果子师傅的身份做出满意的作品,她的和果子师傅生涯就此中断。

当然,富樫也因此遭到凤凰堂解雇。

真澄因为先动手推人而被上层处罚在家反省,却在反省期间遇到交通意外不幸身亡。

根据卡车司机的说法,真澄似乎是自己冲到马路上,所以应该是受不了罪恶感的折磨而选择自杀。

这一连串事件的冲击,导致葵罹患恐慌症也变得怕生,因此度过很长一段几乎足不出户的日子。

不过,随着提供建议给前来凤凰堂寻求帮助的和果子相关人士,葵慢慢地振作起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就在葵身心两方面的伤口都逐渐复原的去年晚秋,在咖啡店老板的介绍下,她认识了栗田,最后发展成现在的关系。

没错,认识葵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以上的时间,栗田回想起来不禁觉得感触良多。

一开始栗田觉得葵是个谜团重重的和果子千金小姐,但现在就像一个朋友一样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

一路以来,葵之所以不太愿意提起往事,是因为往事过于沉重,以及顾虑到会对已离开人世的真澄伸一不敬。

葵原本打算到了真澄的坟前再向栗田坦承一切,但昨天为了化解栗田和浅羽的争执,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吐露往事。所以,如果要说今天跑一趟埼玉没什么意义,也确实没什么意义。

不过,栗田还是庆幸葵带他来到真澄的坟前。

——请安心长眠吧,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搞定。

栗田在真澄的坟前许下誓言,也借机告诉葵在解决富樫的事情后要向她告白。

『等解决了富樫瞬那家伙的事情后,葵小姐,我有话想跟你说。』

在那当下,或许是从栗田的说话态度中隐约察觉到栗田的意思,葵的脸颊微微泛红。

初夏的微风吹拂而过,两人面对着面度过甜蜜安详的时光。

然而,栗田的智慧型手机在这时忽然响起。

萤幕上显示浅羽怜的妹妹——浅羽枫的名字。

「搞什么嘛,真会挑时间打电话……喂,枫吗?」

栗田皱着眉头接起电话后,令人震撼的话语传进耳里:

『栗田同学!我哥……他、他被一个叫富樫的人从二楼推下去了!』

「什么?」

栗田感觉到全身的血液瞬间退去。

枫像变了个人似地陷入恐慌,栗田设法让枫冷静下来并细问状况后,得知浅羽抢先采取了行动。

昨天,一群仰慕栗田的不良分子展开大规模的搜查后,查出富樫住在东浅草的简易旅馆。

栗田本来打算明天只身去找富樫,浅羽却抢在栗田之前采取行动,结果遭到反击,和富樫一起从二楼跌出窗外,被送到医院去。

「浅羽那臭小子……」

尽管担心不已,栗田还是忍不住想要咋舌。原则上,栗田是希望和富樫好好沟通来解决问题。

没错,一开始栗田确实以为富樫是个危险人物。他以为富樫抱着恶念执着于葵,才会像跟踪狂一样追着葵跑。

然而,在观音里的老字号和果子店门口偶然遇到富樫时,富樫脱口说出:『真澄是我杀的。』听到这句话之后,栗田的想法有些改变。

——真澄明明是自杀,富樫却是那样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罪恶感呢?如果真是如此,或许还有沟通的余地。

然而,浅羽肯定是反对栗田的计划。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以自己的作风了结事情。

栗田皱起眉头甩了一下头。电车即将抵达上野车站。

「葵小姐,我们下一站就下车,然后直接搭计程车去医院。」

「知道了,那会是最快的方式。」

浅羽,你别给我出事啊——栗田紧抿着双唇暗自祷告。

在上野车站搭上计程车随车摇晃不久后,抵达位在浅草寺后方的医院门口。

下车后,栗田和葵气喘吁吁地快跑穿过医院的停车场。来到医院的入口附近时,一名可疑人物喊住他们:

「现在是怎样?你们两个慌慌张张地要去哪里啊?」

「啊……?」

黄昏时分的天色昏暗,栗田没能够在第一时间察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浅羽的身影。

浅羽背靠在医院的墙上,一副嫌自己的双腿太修长似地弯起一只脚,装模作样地吃着长条状的面包卷。

经过几秒钟难以言喻的沉默后,栗田发出像动物在低吼似的声音询问:

「……你在那边悠哉地吃什么面包!你不是从二楼掉下来吗?」

「喔~好像有过那么一回事吧?」

浅羽一副当别人是笨蛋似的说话态度,一派轻松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个病人。栗田和葵安心地松一口气。不管怎样,能看见浅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拜托~不过是从二楼掉下来而已,我哪可能受伤?你们两个都太爱我了,才会担心过度。」

「啊?你想太多了,没人爱你,也没人在担心你。」

栗田板起脸胡乱抓了抓头发后,继续说:

「不过,枫可是担心得不得了。她那样太可怜了,你不要一直给她添麻烦。」

「我才没有给她添麻烦哩!不是啊,多少遇到一些麻烦事,才会有刺激脑部的效果。考试会出这一题,你要记好喔,笨蛋栗田。」

「你没事当什么老师啊,白痴浅羽!」

栗田和浅羽恶言相向做着无益的互动时,葵垂着眉尾,面带微笑插嘴说:

「哇~那面包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喔~我看到里面有包花生奶油喔~」

葵习以为常地轻松化解两人的争吵后,静静地深深叹一口气。

「不过,浅羽先生,能看见你一切平安真是太好了,我打从心底松一口气。」

「葵小姐?」

「真是太好了。」

葵按住胸口,一副感触良多的模样又说了一遍。浅羽见状,也一脸有所感触的表情说:

「葵小姐,没想到你对我那么……」

「是啊,你想想看,万一你发生什么意外,我不敢想象栗田先生会有多么悲伤。栗田先生将会度过在被窝里辗转难眠的夜晚,最后因为受不了寂寞,在灯红酒绿的夜晚徘徊。栗田先生会趴在酒吧的吧台上,一边哭泣,一边声声呼唤浅羽先生的名字——」

「不可能!」

栗田和浅羽异口同声地说,把陶醉在自我世界里的葵拉回现实。或许是得知浅羽平安无事而放下心,葵的想像力也火力全开。

没多久,枫从医院入口走出来,看见栗田等人正沉浸在一切平安无事的喜悦中。

「啊……栗田同学、葵小姐!」

枫和哥哥一样有着端正的五官,脸上挂着眼镜的她是个楚楚可怜的高材生,还曾经有过「浅草眼镜美女」的称号。有别于哥哥,枫的个性稳重。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瞬间闪过惊讶的神情跑过来。

「栗田同学,对不起!我完全忘记要告诉你哥哥平安无事的消息。」

「没关系啦,我想你也忙得团团转吧。」

「嗯,是有一点忙……要跟相关人员说明状况,还要把闹别扭的哥哥硬拖来医院,然后陪哥哥做检查、拍X光片、付钱之类的。」

听到枫的话语后,栗田露出受不了的表情转头看向浅羽说:

「……你根本是给妹妹添了一大堆麻烦嘛!」

「还好啦,检查了半天结果毫发无伤,不是吗?枫天生就是劳碌命的个性。」

浅羽装傻说道,并吃完手上的面包。

这时,枫的眼镜忽然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枫微微歪着头,露出宛如巴士的导游小姐般亲切的笑容说:

「真不知道老是给人添麻烦的是谁呢?这部分我就不计较了,倒是我代垫的医疗费记得要还我喔。」

浅羽顿时露出苦涩的表情。在妹妹面前,或许浅羽很难表现高姿态吧。

不管怎样,总之浅羽在医院接受检查后,没发现身体有任何异常。

「不过,你这次真的算是很幸运,竟然连个小擦伤都没有。」

听栗田这么说,浅羽显得有些郁闷地回应:

「毕竟很顺利地双脚落地……」

浅羽描述了当时的状况。他和富樫两人一起抛出窗外时内心直冒冷汗,但后来运用全身的肌肉勉强在空中调整好姿势。

浅羽尽可能让身体保持垂直,并控制方向让左右脚能以均等的力道落地,在落地的前一刻也不忘以双手抵住地面。

这么一来,就能够让冲击力道透过四肢分散到四个方向,浅羽也因此勉强逃过一劫。虽然程度不及栗田,但浅羽的运动神经也相当好,才懂得如此随机应变。

「如果是三楼,大概就挂了吧,还好只是二楼……不说这个了,栗田。」

「嗯?」

「抱歉。」

浅羽突然低头道歉,让栗田有些吃惊,但栗田清楚知道浅羽为何道歉。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怎么说呢,这次能够一切平安无事就够了。」

没错,既然浅羽与富樫起过冲突,就表示富樫已经顺利逃跑。

富樫再怎么大胆也不可能再次回到这一带。栗田感到一阵失望,心想好不容易辛苦找出富樫的藏身处,这下子又得重来一遍。

不过,浅羽是因为担心栗田的安危,才会去找富樫,所以就算有人责怪浅羽,栗田也绝对不能责怪浅羽。想到这里,栗田冷冷地开口说:

「够了,快把头抬起来。他又不是申请签证逃亡到国外,再把他找出来就好。」

然而,浅羽抬起头后,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要告诉你……很抱歉没能够把那家伙打得一蹶不振。」

「咦?」

栗田皱起眉头心想:「这小子在意气用事什么啊?」然而,浅羽的表情再认真不过了。

「富樫瞬,那家伙不是普通危险。我就实话实说吧,他是我交手过的家伙当中,最可怕的一个。」

富樫竟然有能耐让浅羽说出这种话,栗田默默感受到打击。

不过另一方面,栗田也有那么一点不愿意见到浅羽说出如此严肃的话语。

「没那么严重吧?没错,那家伙确实是个危险人物,但你没必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吧?你是在怕什么?」

听到栗田这么说,浅羽甩一下头,喃喃说出令人纳闷的话语:

「正常人不可能那么做的。老实说,一开始我是有那么一点点过意不去,毕竟是突然闯进对方投宿的旅馆,逼对方说出他的企图。」

「哎唷,你也知道自己很没礼貌啊?」

「毕竟是我先动手的,这部分我正在反省。我在反省当初应该使出更高明一点的招数。所以就某种角度来说,我这次被反击成功算是付学费上了一堂课。」

浅羽轻抖一下身体稍作停顿后,压低声音继续说:

「我和富樫一起抛出窗外时,我虽然勉强毫发无伤地安全落地,但两只脚麻了好久,动弹不得。可是……富樫那家伙掉下来的时候是背部着地。」

「什么?」

「我猜他应该会痛到快要无法呼吸的程度。照常理来说,应该是要这样才对。」

浅羽以低沉的声音说道,脸色因为回想起当时的状况而变得铁青。

「明明如此,富樫却比我更早站起来,还一副完全不觉得痛的样子。可能是被玻璃割伤,他的额头淌下一道鲜血,看着动弹不得的我走过来。然后,那家伙近距离地低头看着我说……」

「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你还好吧?』」

栗田倒抽一口气。他脑海里清晰浮现当时的画面,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会说可怕,是因为那家伙当时的眼神。他的眼神很直率,我跟他起争执时的诡怪眼神已消失不见,变得极度正常。富樫就跟一般人一样在关心我,也不想想是谁害我坠楼的。」

可能是晚风吹来而感觉到寒意,浅羽抓住自己的两只手臂抱起身体,继续说:

「就是那种态度很可怕,感觉这家伙跟我们是不同人种……确认我没什么大碍后,那家伙说:『告诉栗田仁,我早晚有一天会去找他。』然后就跑走了。」

栗田这才知道原来有过这么一段插曲。

面对皱起眉头的栗田,浅羽难得表现得情绪激动。

「我竟然让那么危险的家伙逃跑了……可恶!我应该要打得他满地找牙才对!」

栗田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栗田明白了浅羽会如此反常地显得好战的背后想法后,不禁觉得胸口抽了一下,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应该让浅羽知道他已经做得够多了。

「浅羽,谢谢你为我担心。」

「……栗田?」

「不过,接下来我会以我的作风来处理。既然对方会主动来找我,我也可以省下找人的麻烦。」

栗田边感受到浅羽、葵以及枫三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边思考起来。

就现状来说,富樫的目的不明,但相信在面对富樫的过程中,其目的自然会浮出台面。

究竟富樫的本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根本原理究竟为何?

富樫似乎是个心理复杂奇特的人,正因为是这样的人物,只要能够与他推心置腹地互相理解,一定可以找到妥协点。

身经百战的栗田并非是浪得虚名,他有自信能够顺利解决问题。

一路以来,栗田身为栗丸堂第四代老板经历过无数苦难——无法重现上一代的豆沙馅味道而苦恼、一开始继承栗丸堂时惨不忍睹的业绩、开发樱花麻糬和水羊羹时的辛劳……栗田不知道遭遇过多少次阻碍。

不过每次遇到阻碍时,栗田都能够在葵和老街同伴们的支持下,一步一步向前迈进。

栗田知道自己的人生深度和富樫不同,所以他不会输给富樫,也一定能够设法解决问题。

「放心,我会像平常一样用我做的和果子让富樫敞开心房。」

「……那我就等着看你的本事啰。」

栗田和浅羽扬起嘴角,交换了无所畏惧的眼神,葵和枫则是一脸担心的模样噤声不语。

在夏季气息浓厚的阳光照射下,从浅草车站走出雷门路,穿过路旁可看见一长排人力车的拱廊往西边前进,最后在江户式天妇罗老店的前方右转后,即可看见风情朴实的橘子路往前延伸。

在橘子路那一端,和果子店兼甘味处的栗丸堂,打从明治时代即座落于此。

此刻,栗丸堂里正展开一场罕见的交谈。

「栗哥,最近店里的生意是不是变好啦?」

中之条边搅拌钢盆里的蛋黄、砂糖及融化的奶油,边开口说道。

中之条国中毕业后随即来到栗丸堂当学徒,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和果子师傅。

「是啊。」

相较性格开朗的中之条,栗田如往常般表情冷漠地答道。

「虽然营业额还不及我爸在经营时的金额,但算是不错。」

「我就知道!跟以前比起来,没卖出去的商品变少了。」

栗田和中之条头戴日本厨师帽、身穿白色厨师衣,在栗丸堂最深处的厨房里。

在这个属于师傅的空间里,细心保养的锅子、过筛器、烤模等制果器具整齐排放着。正中央有一张不锈钢制的工作台,栗田和中之条两人正在工作台前为制作烤馒头做准备。

时间刚刚过了下午两点钟。

说到和果子店的工作,一大早必须制作只限当天食用的生果子,所以最为忙碌。等到了下午,时间上比较不会那么紧迫。基本上,下午时间都是以临机应变的方式来安排工作,而今天是安排制作烤馒头。

用刷子在表面抹上蛋黄液后,在中央的凹陷处塞一颗核桃仁烘烤而成的烤馒头比较耐放,所以不需要天天制作,只要在发现数量变少时补足数量即可。

栗田动作俐落地切着准备拌入豆沙泥的核桃仁,中之条则露出略显严肃的表情继续方才的话题:

「可是,就某种角度来说,没卖出去的商品变少也很伤脑筋。」

「嗯?为什么?」

栗田纳闷地询问后,中之条咧嘴露出白皙的牙齿,爽朗地回答:

「因为这样我可以免费吃到的东西就变少了,不是吗?」

「谁理你啊!这样总比被减薪来得好吧!」

「哇!您说得是。」

没卖出去的生果子隔天不能放在店里卖,所以如果没卖完,在营业时间结束后员工们便会分食生果子。

栗田认为与其丢掉,不如让员工品尝还比较好。当然,最好是可以卖个精光。

「……不过,说是生意变好,但感觉应该是以前的老顾客回来光顾。这要感谢我爸还有我爷爷。像我们这种店,有大部分的业绩都是靠老主顾在支撑。」

对和果子店来说,最有力的依靠莫过于懂得甜品味道的回锅客。

栗丸堂拥有许多往来已久的老客户,而栗田在刚继承栗丸堂时失去了那些老客户,但在葵的协助下,味道得到改善,老客户也慢慢愿意再回来光顾。

以这个角度来说,栗田算是有贵人相助,也算是幸运。

「所以,为了避免被老主顾抛弃,今后也要顾好工作的品质。」

「栗哥,我也会帮你加油的,请好好努力喔!」

「你要帮我加什么油?是你也要好好努力!我们店里也不过只有我们两个师傅而已。」

栗田和中之条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时,赤木志保掀开门帘走进厨房。

「唷?你们今天也相处得很愉快的样子嘛,真是一对最佳拍档。」

「……志保姐,你别搞错了,我们是和果子师傅,不是漫才拍档。」

志保是一名充满男子气概的女店员,她身穿围裙,头上绑着有品味的红褐色三角头巾。

听说志保年轻时做过很多工作,或许是因为工作经验丰富,她每天在销售和招呼客人两方面都表现得驾轻就熟,可说是栗丸堂的活招牌。

「不说这些了,阿栗,有客人来找你。」

「客人……?喔,你是说葵小姐吗?」

「今天不只有葵那个小姑娘,还来了一位稀客。」

会是谁啊?栗田纳闷地眨眼,志保则从背后推着栗田,不以为意地笑着催促说:

「快去吧,客人在茶房等很久了。」

为了早一刻见到葵,栗田一洗好手立刻走出厨房。

栗田穿过门帘来到甘味茶房,葵坐在桌子前啜饮热茶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看见栗田现身,葵动作轻柔地点头打了招呼,并投以清新的微笑。

「你好~今天也辛苦你了,栗田先生。」

「你才是吧,谢谢你常常来光顾。」

打从栗田和葵两人第一次邂逅的那一天,葵便深深爱上浅草这个地方,所以经常会来浅草观光,每次也会顺路来一趟栗丸堂。

不过,今天确实如志保所说,葵的隔壁桌坐着一位稀客。

「隔壁桌的呢?你来干嘛?」

「你对我的态度会不会太冷淡了?」

见栗田如此询问,白鹭敦聪明伶俐的面容浮现淡淡的苦笑。

这位名为白鹭敦的白皙青年,把双手收进淡灰色和服的袖子里,隔着和服在胸前交叉起双手。他是白鹭流茶道的本家长子,换句话说,即是下一任当家。

白鹭流茶道的本部位于高田马场,据说是千利休的一名高徒所创立的传统茶道流派,目前在全国拥有将近一万人的门生。

虽然身为现任当家的白鹭父亲仍健在,但白鹭敦未来无疑会站在一万名门生之上,以茶道世界的纯种马身份,肩负起茶道的未来。

栗田因为水羊羹带来的缘分认识了白鹭敦。两人最初还因为水羊羹的味道而爆发过剧烈冲突。

不过在葵的帮助下,栗田最终制作出超乎白鹭预期的美味水羊羹,进而赢得白鹭的信赖。如今两人已成为好朋友。

不知道是察觉到什么,白鹭把偏长的黑发往后一拨,朝栗田使了一下眼色。

「别担心,我只是偶然在附近遇到葵小姐而已。我在半路上忽然看到葵小姐在雷门路的拱廊附近走过来又走过去,才会好奇地上前搭讪。我们没有事前约好要一起来。」

「……谁问你这些了?我根本没在担心什么。不过啊,葵小姐,你在拱廊附近走来走去做什么?」

栗田询问后,葵微微皱起眉头,面带微笑说:

「没有啦~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去找那些车夫问一些问题而已。」

「车夫?如果你想搭人力车,我可以帮你介绍技术很好的车夫啊。」

「不,我不是想搭人力车,只是询问车夫有没有看到疑似富樫先生的人。浅草有很多条路车子都无法通行,所以,我在猜搞不好那几位车夫会比计程车司机知道更多细节。」

栗田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一招。

今天是星期天,浅羽和富樫交手后已过了三天,但在那之后一点消息也没有。

——据说富樫会主动来找我,但会不会还是逃跑了呢?或者他在等我掉以轻心?如果真是如此,是不是该再多确认一下富樫的状况比较好?

尽管内心犹豫,栗田还是试着调查过简易旅馆,结果在意料之中,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即便询问旅馆员工或其他住宿客,大家的反应也只是纳闷地歪着头。

以目前来说,状况确实有些胶着。

「结果呢?」

栗田稍微探出身子询问,葵摇摇头说:

「很遗憾地,车夫们似乎都不记得了。浅草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观光,大家的国籍、性别、年龄、穿着打扮都不同,车夫们会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已经把特征等等转告车夫们,他们说以后如果有发现,会跟我联络。」

「这样啊。」

栗田轻轻叹一口气,让焦急的情绪平静下来。下一秒钟,栗田想象起怕生的葵结结巴巴地向车夫发问的身影,忍不住咬住下嘴唇。

「……葵小姐,真抱歉,每次都给你添麻烦。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你别这么说,追根究底,这件事的起因本来就在于我。先不说这些了——」

葵摸着纤细的下巴,转头看向隔壁桌的白鹭。

「我就这样跟着白鹭先生来到这里,但白鹭先生应该是有事情要找栗田先生吧?如果我在场你们会不方便说话,要不要我先离开?」

「不,我反而希望你在场。以一个可以提供建议的人来说,我想应该没有其他人比葵小姐更可靠。」

栗田和葵露出疑惑的目光互看一眼,白鹭在两人面前清了清喉咙后切入主题:

「上次不是提过要促成栗丸堂成为白鹭流的御用店家吗?这件事进展得意外顺利,感觉就快定案了。我很想亲自转达这个消息,就直接跑来了。讲白一点,是想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栗田还真的吓了一跳。

前阵子白鹭的母亲为了金锷一事找过栗田商量,最后顺利解决了问题,栗丸堂也因此得以受托制作白鹭流茶道的茶会和果子。这份工作就像得到茶道权威挂保证,责任也相当重大。

不过,毕竟是重视传统与格调的白鹭流,栗田一直认为此事要成可能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会具体定案。

白鹭面带微笑望着栗田的惊讶反应,隔一会儿后才开口说:

「万一时间拖太久,这家店在那之前先倒掉的话,不就什么都没了?我用这个说法到处去说服大家。」

「你实在是……算了,你愿意帮我说服大家确实值得感谢。」

「我想要委托你提供六月茶会的茶果子。栗田,你会接受委托吧?」

「那当然,我怎么可能拒绝。」

栗田毫不迟疑地答应后,白鹭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继续说:

「六月的茶果子也分很多种类。这方面是栗田的本行,对细节应该了若指掌吧。不过,我这次想要拜托你制作的茶果子是——你猜猜看是什么?」

「哪有人说到一半反过来问对方!不过,应该是水无月(注)吧?」

注:水无月 季节限定的和果子,其制作方法是在白色蒸糕铺上蜜红豆,再切成三角形状。

水无月是代表农历六月的和果子。京都等地有一著名的驱邪习俗,这个习俗会在六月三十日举办「夏越驱邪仪式」的这一天,品尝水无月来驱赶前半年累积下来的邪气厄运。

在蒸糕表面铺上带皮豆沙馅再切成三角形状的水无月,外观美丽且散发清凉感,据说曾被比喻成储藏在冰室里的冰块,也十分符合白鹭流的形象。

然而,白鹭摇了摇头。

「水无月会由其他家和果子店负责提供。水无月的外观美丽,所以很多店家都抢着制作。话虽如此,如果全都是水无月,再怎么好吃也会腻吧。」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

栗田无意间转头看向葵,正好与葵对上了视线,葵淘气地说:

「要换成鱼,是吗?」

「真不愧是葵小姐。」

白鹭点点头后,继续说:

「我们想委托栗丸堂制作的六月茶果子,正是若香鱼(注)。」

注:若香鱼 和果子的一种,其做法是以煎烤成椭圆形的蛋糕质地面皮包起豆沙馅和求肥,再捏成外观如烤香鱼的半月形,最后烙印上眼睛和鱼鳞的纹路。

说到若香鱼,也有人会称为香鱼烧、烤香鱼,甚至单纯称为香鱼。正如其命名,若香鱼是模仿香鱼外观的和果子。若香鱼是用面粉和鸡蛋制成面皮,再包起豆沙泥或求肥制作而成。

香鱼是代表夏季的词汇,再加上禁捕香鱼的规定是在六月解禁,所以若香鱼很自然地变成代表夏季的和果子之一。

「哇~好可爱的香鱼喔~朴实的表情让人心情都平静了下来呢。」

葵探头看向深绿色的方盘,开朗地发表感想。一旁的白鹭也露出笑容说:

「这香鱼确实一脸悠哉,感觉是在食物丰富的清澈溪水里被养得白白胖胖又健康。怎么跟栗田长得不太像啊?」

「要长得像栗田先生啊~那应该更为勇猛一点比较好,也要补上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眉毛才行。」

栗田忍不住把视线拉向远方心想:「我的长相那么粗犷吗?」栗田面前的矮桌上放着客人专用的织部烧方盘,葵和白鹭坐在矮桌前,针对方盘上的若香鱼外观品头论足。

此刻,这间铺着榻榻米的小巧和室里只有栗田、葵以及白鹭三人。

在店里的茶房讨论事情也不自在,所以在那之后,栗田邀请葵和白鹭进到后方的客厅,让两人试吃几天前开始贩售的栗丸堂自制若香鱼。

虽然若香鱼属于六月的茶果子,但各家和果子店会各自决定贩售时期。较早的店家会在五月中旬开始贩售,栗丸堂则是从五月下旬开始贩售。

所以,这次请葵和白鹭试吃的若香鱼完全是一般的和果子,也就是照栗丸堂以往传承下来的做法所制作,并未针对茶会进行任何调整或改良。

据说茶道的精神在于「一期一会(注)」。在白鹭流的茶会上提供若香鱼时,想必得做一些改良,以符合对方的需求。

注:一期一会 源于日本茶道的成语,意思是参加茶会时,当下的机缘不可能重新来过,而是一辈子仅只一次的相会,所以宾主双方都应该展现最高的诚意。其含意近似中文的「把握当下」。

以现状来说,栗丸堂的若香鱼重视分量,所以从头部到尾巴都塞满馅料,外观因此显得浑圆,所以在造型上,得到稍嫌土气的评价。

「外观先不讨论,这部分还有针对茶会做改良的空间,关键在于味道。你们两个先吃吃看这个若香鱼吧。」

「好。」

白鹭保持跪坐的姿势,仪态端正地打直腰杆说:

「——谢谢招待果子。」

白鹭似乎是已养成习惯,礼貌地说出茶道礼仪的话语后,把矮桌上的方盘拉近手边。

「那么,我也不客气了。」

葵自然地拿起木叉,有技巧地把若香鱼切成小块送进嘴里。送进嘴里的那一刻,幸福洋溢的表情在带有透明感的美丽脸孔上轻柔地蔓延开来。

「嗯~表面烤得酥脆的面皮吃起来松松软软的……里面包的馅料香甜又Q弹!」

葵一脸开心的表情说道,一手摸着脸颊露出满面的笑容。

「这个面粉做的面皮加了优质的鸡蛋和蜂蜜,质地相当细腻。煎烤面皮的火候也相当均匀,口感松软却不失扎实。满满的红豆馅、口感Q弹的求肥,就这样轻柔地被面皮裹住——」

「真的耶!这若香鱼很好吃!」

白鹭也吃了一口若香鱼后,双眼炯炯发光。

「牙齿一咬下湿润柔软的面皮后,求肥就会在嘴里溢出来。求肥像融化的麻糬般扩散开来,然后跟豆沙的丰润甜味调和在一起。」

「这个口感会让人上瘾呢。求肥的好处就在于感觉很像在吃麻糬,但冷掉之后也不会变硬。」

「嗯,软软Q弹的口感咬起来很舒服。这个若香鱼真是做得相当美味。求肥的美味加上甜度十足的红豆馅,再配上像海绵一样含有适度空气感的面皮,这三样东西互相衬托,达到完美的融合!」

「再加上可爱的外观,感觉心情都变好了~」

白鹭平时总喜欢装酷,但吃到美食时,还是会坦率地展露笑容。

白鹭和葵开心地边交谈边津津有味地品尝若香鱼。

如葵方才所说,栗丸堂的若香鱼是把面粉和鸡蛋搅拌而成的面糊煎烤到呈现深焦糖色,再包起栗田引以为傲的红豆馅以及柔软Q弹的求肥。

可能是外观具有亲切感也带来了加分效果,栗丸堂的若香鱼相当受客人喜爱,也是六月的人气商品。

一转眼便吃光一整个若香鱼的白鹭把五官端正的脸一转,看向栗田说:

「我可以再吃一个吗?」

「喔,我去拿给你。」

栗田虽然板着脸站起身,但在心中做出握拳的胜利姿势。姑且不论香鱼的外观,至少在味道上,似乎已达到合格。

在那之后,白鹭又多吃了两个若香鱼。

原本的计划明明只是试吃一下味道而已,白鹭却大吃一顿。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吃太多了,白鹭在试吃后显得有些难为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白鹭确实很满意栗丸堂的若香鱼味道。

在制作上或许还有一些细节必须调整,但基本方向是没问题的。茶会预定在两星期后举办,在那之前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调整。

白鹭也表示细节部分再随时讨论。没多久,白鹭准备告辞,于是栗田和葵两人一起走出店外目送白鹭离去。

栗田从店里拿了给客人外带用的小塑胶袋,粗鲁地递给白鹭说:

「喏,给你带回去。」

「这是什么?」

「伴手礼。袋子里的纸盒装了五个若香鱼,你回家后再好好吃个够吧。」

栗田态度冷漠地回答后,白鹭有些腼腆地嘟起嘴巴说:

「……我又没说我还吃不够。」

「没有啊,刚刚不是说这是伴手礼吗?就是一般的伴手礼。我又没有说你是个爱吃鬼。」

看这反应,白鹭似乎还想再多吃一点若香鱼。白鹭含糊地咳了一声让自己恢复正常的态度后,脸颊微微泛红地接下装着纸盒的塑胶袋。

「……谢谢。」

白鹭侧着脸答谢后,转过身子。

栗田和葵并肩而立,目送白鹭直直挺着背脊快步走远。

「那家伙还是老样子,不知该说情感丰富还是很难搞,真是让人搞不懂的家伙。」

「或许白鹭先生其实跟某人一样是个容易害羞的人呢~」

葵面带微笑回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后,忽然换一个表情继续说:

「先不讨论这点,倒是要提供给茶会的若香鱼,或许要再多强调一下甜味比较好。甜味重一点感觉整体会比较协调。」

「的确,毕竟茶会上是喝浓茶。」

白鹭流的茶会和其他多数流派一样,会依浓茶到淡茶的顺序品茶。

所谓的淡茶,是倒入较多热水反复搅拌,搅拌成富有空气感的清爽茶味,非常适合搭配口味温和的干果子。

另一方面,浓茶是用少量的热水搅拌,茶味相当浓郁。搭配浓茶的生果子如果没有相当的甜度,有可能会被茶味掩盖过去。

「话虽这么说,如果做得太甜,又会不符合栗丸堂的风格……」

「如果味道剧烈改变,人家也会感到困惑吧。」

「那就一点一点慢慢调整好了。栗田先生,我也要帮忙!」

初夏的阳光下,葵露出天真烂漫的笑脸看向栗田的那一刻,忽然吹起一阵风,清爽的香味随之吹拂而过。

细腻香甜的花香。

那一瞬间,栗田的心完全被掳获,忘了该怎么开口说话。

栗田红着脸呆若木鸡,心想:「再也找不到比葵更可靠又难能可贵的女孩了。」

从接受白鹭委托的隔天起,栗田便反复试做若香鱼。

栗田比平常更早起床,上午时间进行店里的工作,下午如果时间比较充裕,便和葵一起构思茶会用的若香鱼。

因为已有了大致的目标和方向,所以重点集中在如何具体实现。

中之条答应负责细项的工作,所以照理说,栗田应该可以安心地专注于实现脑中构想。然而,事情无法顺利进行,过程中一直不停中断又重新开始。

就这样反复试做两天后,时间来到星期二。

栗田提早让店里工作告一段落,双手环抱在胸前仰头望向厨房的天花板。

「如果要加强甜度,求肥还是稍嫌不够力……以目前这个若香鱼来说,求肥算是扮演司机的角色。求肥的任务是让红豆馅的浓郁甜味可以随着它的口感,在嘴里有弹性地蔓延开来。」

说穿了,就是当成麻糬来运用。

麻糬本身没什么甜味,但咬起来的口感舒服,所以只要就麻糬做各种调味,便会大大提升美味程度。也就是说,麻糬可以靠着质感和分量,与主角达到相辅相成的效果。

葵戴着日本厨师帽、身穿白色厨师衣,在栗田身边用指尖抵着下巴陷入思考。

「有道理~豆沙馅的甜味和香味确实比较强,所以比较不容易感受到求肥本身的味道。这状况或许可以再更强调甜度试看看。」

「嗯,那先从求肥开始调整吧。」

求肥是一种糕状物,也就是在白玉粉中加入水和砂糖揉制而成的和果子。

刚做好的求肥会依含水量的多寡,分类为生果子或半生果子,因此可以拿来运用的范围也相当广泛。

求肥可以做为增加黏性的材料,加入白豆沙馅制成练切,或切成条状做为馅蜜的配料。

只要用质地像鸡蛋糕的面皮包起麻糬状的柔软求肥,就可以像这次的主题一样制成若香鱼。

「那么,葵小姐,可以请你像平常一样看我的制作手法吗?」

「当然没问题。」

葵精神奕奕地点点头,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珠看向栗田继续说:

「我不会漏看你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毛孔。」

「不,没必要连毛孔也看得那么仔细吧……」

总之,栗田展开了作业。他把白玉粉放入钢盆后,加入少量的水揉制起来。

揉制成略带硬度的团状后,这回改加入比较大量的水,让白玉粉团柔软地延展开来。

接下来把白玉粉团撕成小块放入沸腾的锅中,没多久,熟透的白玉粉团便会一颗颗地浮出滚水表面。捞起白玉粉团沥干后,再移到另一只锅子以温火加热即可。

在那之后,阶段性地分几次加入砂糖搅拌均匀,再搅动木勺慢慢熬煮。

因为必须让白玉粉团糊化到呈现透明感,所以多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成这项步骤。此时栗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而提议说:

「葵小姐,这种等待的时间让人想听你说说那个啊。」

「那个?」

葵纳闷地眨着眼睛,但天生聪慧的她立刻察觉到栗田的想法。

「喔~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你想听我来一段冷笑话对吧?老实说,我早就想好超级爆笑的新梗呢!」

「不是……」

面对意外的事态发展,栗田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葵轻笑一声,吐了吐舌头说: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是想听我分享知识,对吧?的确,我还没有分享过关于求肥的知识。」

「嗯。方便的话,请分享给我听。」

「好的~那我就提起劲开始啰!」

在栗田以温火缓慢搅拌求肥材料的一旁,葵活力充沛地做起说明:

「这次我先从命名由来说起喔~求肥,也有人称为求肥糖或求肥糕,但其实最初的名字是写成牛皮,发音是『gyuhi(注)』,意思是求肥像经过鞣制的牛皮般柔软滑顺。不过,古时候的日本基于佛教思想,忌讳吃荤的倾向较为明显,所以用了其他汉字替代。」

注:gyuhi 求肥的日文发音亦为「gyuhi」,与牛皮的日文发音相同。

葵滔滔不绝地说话,栗田边竖耳倾听,边拿着木勺动作俐落地搅拌求肥。

「根据江户时代留下来的文献,求肥原本是中国在祭祀仪式上所使用的糕点,后来在平安时代传到日本。虽然在命名和外观上一点一点地慢慢变迁,但即使到了现在也依然存在,这样的事实让人深深感受到求肥在历史上是多么有分量。」

葵分享知识的声音像一首温柔动听的歌曲,流畅地在耳边响起。

「好,刚刚说的求肥如果用面粉做成的面皮包裹起来,便成为这次的重点『若香鱼』。说到这个重点的若香鱼,其实它的原型是被称为『调布』的和果子。这个名字是源自于税制。栗田先生,你还记得在学校上课时学过这些吗?大化革新(注),还有历经大宝律令(注)后所订定的租庸调……也就是进贡物品给政府的制度,租是指谷物、庸是指劳役、调是指布料。用薄面皮裹起求肥做成的和果子,像是布料被卷起来一样,乍看像一捆手工编织的织布,因此有了『调布』这个名字。」

注:大化革新 西元六四六年(大化二年)日本推行的一连串社会、政治改革。据说此改革促使当时以豪族为中心的政治,转移为以天皇为中心的政治型态。

注:大宝律令 日本古代的基本法典,于西元七○一年制定。

顺道一提,位于东京的调布市也有相同的命名由来。当初是进贡利用多摩川的河水洗过后所织成的布料,也就是进贡「调」给政府,才有了「调布市」这个名字——葵如此做了补充说明。

「调布这个具有布料和赋税含意的和果子经过改良后,变成了若香鱼。当中变化最大的部分,莫过于它的外观。香鱼在清澈小溪里游来游去不仅是象征初夏的代表物,也给人可爱又清凉的感觉。后来,人们便模仿香鱼的外观制作成夏天的和果子。」

栗田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如此详细的细节。

「古时候的日本人很懂得享受雅趣,从他们保有童心的态度可以学习到很多事情。比起现代,以前的时代要生存下去的难度高出好几百倍,他们却没忘记保有享受生活乐趣的从容。光是想象古人坚忍不拔的精神,就教人感动不已——」

看样子葵可能还要说上好一段时间。栗田完全无法掌握葵会分享知识到什么时候,只能在被葵的气势压倒的情况下,持续做着单调的搅拌动作。

「呼……」

等到葵终于分享完知识,比平常多增加些许甜度的求肥也刚好制作完成。

栗田把制作好的求肥倒入底层撒上太白粉的烤模后,也在表面同样均匀撒上太白粉,再来只要等待求肥降温,切成小片即可。

「葵小姐,机会难得,我想就这样继续制作若香鱼。」

「好点子~那我就继续在这里观摩。」

「拜托啦。」

葵点头回应后,栗田迅速将低筋面粉过筛,接着在钢盆里加入大量鸡蛋、白砂糖和蜂蜜,再利用电动奶泡器搅拌。这个步骤是制作若香鱼的面皮。

搅拌均匀后,加入用细砂糖熬煮成的糖浆以及低筋面粉,再次进行搅拌。为了取得整体的协调,这部分也跟刚才制作求肥时一样,加强了甜度。

煎烤面皮之前必须先让面糊静置一段时间,所以栗田利用这个空档,试吃早上做好的豆沙泥。

「嗯……」

栗田使用了大量的十胜红豆制作豆沙泥,豆沙泥的丰润甜味在栗田的舌尖轻柔地蔓延开来。

——豆沙泥保持这样的味道就没问题了……吧?

栗田转身瞥了葵一眼,但葵一句话也没说。葵微微眯起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脸上浮现具有透明感的微笑。

由于栗田一直看着葵,令葵恢复正经的表情,一脸纳闷地微微歪着头问:

「怎么了吗?」

「喔,没事……」

栗田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相信自己的判断。栗田拿着专用的汤匙舀起经过静置的面糊,倒入加热好的专用平底锅。面糊延展成比平常细长许多的椭圆形。

一块、二块、三块。

转眼间,栗田已经烤好四块形状相同的细长椭圆面皮。

「哇~好快喔~栗田先生的动作果然很俐落!」

「是喔。被你这么一说,我都快不好意思起来了。不过,我的动作快是遗传。从以前就这样,我只有运动神经比别人好。不论要反复多少次,我都可以做出几乎不变的动作。」

「……真的是好厉害喔~」

厨房里飘荡着煎烤面皮发出的微弱滋滋作响声,以及诱人的香味。

没多久,面皮中央开始冒出小气泡,于是栗田将面皮翻面继续煎烤反面。

煎烤完成后,栗田从平底锅铲起面皮,在面皮铺上薄薄一层红豆馅,再放上事先切好的求肥,用手拿起面皮对折包起馅料。

因为这次制作的面皮比平常细长许多,所以在造型上显得优雅修长。

「趁这个机会,脸部也做一下改变好了,免得又被说看起来很悠哉……」

栗田没有使用平常使用的烙印模,而是使用加热过的铁叉勾勒出脸部线条。

他小心翼翼地画上眼睛和嘴巴,思考了一会儿后,决定再加上威风凛凛的眉毛。

「唷?」

出乎预料地,成品看起来还不赖。只不过,感觉变成一条精明强悍的香鱼,应该说看起来勇猛得不像一条鱼。正式版的造型要怎么设计可能还需要讨论,但说不定现在这个造型也有机会被采用吧?

嗯!有机会的!栗田用布巾裹起制作完成的四个若香鱼,让馅料渗透面皮,接着把双手拍打干净。

「……葵小姐,除了分享知识以外,你也可以分享其他不一样的事情喔。」

「你的意思是?」

看葵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眨着眼,栗田搔了搔脸颊回答:

「没有啦,我是说例如严厉一点的批评,或是指正错误之类的。你今天都没有提到这部分不是吗?」

如果葵可以不客气地想批评什么就批评什么,栗田反而会觉得开心。

回想起来,栗田也觉得自己变了。初次见到葵的那一天,听到葵表示愿意为豆大福提供协助时,栗田内心还感到烦躁。现在的心境和那时候相比,可说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葵当然无从得知栗田的心境,她脸上绽放柔和的微笑说:

「今天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指正的地方啊~」

「咦?」

「我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制作过程中我之所以没有插嘴,完全是因为栗田先生的手艺精湛,我一点也没有要客气的意思。我说的是实话。对于和果子,我的字典里没有『妥协』两字。」

葵的发言让栗田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变得一片空白的脑袋才慢慢找回思绪。

栗田不禁觉得感慨万千。

从去年秋天认识葵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无庸置疑地,栗田现在的手艺和知识比起那时候有了大大的提升。这无疑是多亏葵的建言。

没错,在认识葵之前,虽然栗田会虚张声势,但很多时候经常失去自信。

栗田不曾想过以前那个经常失去自信的自己,现在却能够被夸奖「没有任何问题」。

栗田回味着在内心回荡的感触,葵在他面前露出苦笑说:

「别这样嘛~栗田先生本来就拥有很好的手艺啊~我想你应该只是……经验不足吧。以前你有些地方会欠缺重要的知识,才会有时候在遇到某些场面时不小心失败。」

栗田心想:「这部分肯定是有的。」内心也随之升起一股淡淡的苦涩。

「不过,请放心吧,现在的栗田先生非常稳定。你可以抬头挺胸地展现自信。你已经是表现出色的栗丸堂第四代老板啦!」

葵宛如樱花盛开般露出灿烂的笑容为栗田挂保证,栗田不禁感触良深。许许多多思绪宛如纷飞的花瓣在栗田脑海里四处飞舞。

栗田想到和葵一同走来的路、一起感受过的多样情感,也想到自己终于能够成长为被认可为独当一面的和果子师傅。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栗田想到葵被迫放弃和果子师傅之路的事实。

对于自己失去的东西,会有想逃避的心态是理所当然的事。明明如此,葵却不带任何负面情绪、打从心底祝福栗田。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事。

「葵小姐……」

栗田任凭情感驱使,朝葵走近一步时,门帘后忽然传来不对劲的声音。

「喂!你给我等一下!」

志保的声音传来。志保的嗓门放得很大,而且明显听得出来状况有异。

葵露出讶异的表情,栗田则是露出不甘愿的表情,两人互看着彼此。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办法,出去看一下状况吧。」

栗田和葵穿过门帘来到茶房,看见志保和一个陌生的小孩在争吵。

陌生小孩的外表看来差不多十岁大,有一张天真的面孔和蘑菇头发型。小孩穿着色调明亮的短裤显得很合适,应该是个小学中年级的小男孩。男孩身边没看见家长陪同。

「就跟你说不要会错意,我没有在骂你。」

「呜……」

栗田猜想男孩应该是想走出店外。只见志保挡在门口,但男孩不时想找机会从志保旁边溜出去。

真难得,很少会有小孩子独自前来和果子店。栗田边猜想男孩可能是忘记带钱包,边走近询问:

「志保姐,怎么了?」

「没有啦,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这孩子不肯收下他忘了拿的东西。」

「忘了拿的东西?」

「我发现这孩子把记事本放在椅子上忘了拿,才会拿来要还给他,哪知道这孩子就是不肯收下。就是这本!」

志保举起手上的长方形记事本说道。

那是一本有着美丽深红色泽、经长年使用的记事本。照志保的说法,男孩似乎是忘记带走这本记事本。

话虽如此,栗田却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感。记事本的封面没有任何图案,对一个小学生来说,那样的款式设计未免太高雅。

栗田皱着眉头思考时,葵忽然以开朗的声音插嘴说:

「小学的时候真的常常忘东忘西喔~像我以前曾经忘了背书包就去上课,等到了学校后,才发现背后怎么那么轻,吓一大跳地啊啊叫了好大声。」

「啊啊……?」

栗田闻言也吓了一跳,但他知道,这是葵刻意要让他感到无力的体贴举动。

栗田察觉到此刻的场面不必如此严肃,于是半蹲着询问男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

「……广纪。」

男孩不是回答姓氏,而是照着问句老实说出名字,这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你叫广纪啊,这名字感觉心胸很宽大,不错啊。你记得以后要小心一点,要在自己的东西上大大地写上『广纪』这个名字,不然会被人偷走喔。」

栗田从志保手中接过记事本,递给广纪。

现在已不是能拒绝收下的状况,而且气氛也缓和下来,原本显得莫名顽固的广纪总算放软态度,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收下记事本。

「谢谢。」

广纪小小声地道谢后,带着有些黯淡的表情走出店外。

在没有客人的茶房里,栗田、葵和志保一脸疑惑地互看彼此。

「是怎么回事呢?那孩子是以为自己挨骂吗?」

葵用指尖抵着下巴,微微歪着头说道。志保露出得意的表情说:

「可能吧,毕竟那小子已经连续两天都这样。他昨天也来过,只吃了一颗豆大福。后来那小子把记事本忘在桌上就打算离开,所以被我叫住了。」

「连续两天?真的啊?」

葵扬起有着漂亮眉型的眉毛说道,志保接下话题继续说:

「真的啊!再怎么冒冒失失的小孩,如果连续两天都忘记拿东西也会觉得尴尬吧。不过,那小子今天不是放在桌上,而是放在椅子上,所以我发现得比较晚,但幸好还是顺利还给他。」

志保一脸满意的表情笑着。

相对地,葵却是一脸想不通是怎么回事的表情。

——广纪的举动该不会是有什么含意吧?

栗田板起脸猜想着。

到了隔天的星期三,应该说果然不出所料吗?这一天,广纪又来到栗丸堂。这样算起来,广纪已经连续三天出现在栗丸堂。

可能是放学后先回过家一趟,广纪没有背着书包,取而代之地,手上只拿着那本深红色记事本。

广纪把记事本放在茶房的桌上后,点了豆大福。

栗丸堂的豆大福价位亲民,小朋友的零用钱也买得起。而且,就算客人一次只买一颗,栗田也完全不在意。反而应该说,能让客人为了一颗豆大福来店光顾,是身为一个和果子师傅至高的幸福。

「阿栗,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目前还看不出是什么状况。」

志保在不会显得刻意的状况下,告诉栗田广纪出现了,栗田躲在门帘后偷偷观察着广纪的举动。

一个小孩独自光顾茶房、细细品尝豆大福和热茶的身影虽然罕见,但看了会觉得内心有一股暖流流过。不过,现在店里正好没有其他客人,只有栗田和志保目睹这样的光景。

没多久,栗田静静地叹一口气。

「……无所谓吧。不管怎样,他也是客人。志保姐,我去准备那个给他。」

「收到~」

栗田转身回到厨房里,把今天刚做好的若香鱼盛入方盘。

负责招呼客人的志保把方盘放在托盘上,送到广纪的桌上。

「来,请你吃,广纪小朋友。」

志保把托盘放到广纪的面前后,广纪的两颗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这是……」

「这是特别招待的,我们家老板引以为傲的若香鱼喔!他试做了要提供给茶会使用的若香鱼,结果试做品还不错,今天大家都可以免费吃到一条。你要吃一吃再走喔~」

志保用开朗的态度劝说后,广纪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方盘上的若香鱼。

——那孩子的眼神很坦率,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栗田在门帘后微微屏住呼吸,观察着广纪的动静。

虽然昨天做的若香鱼也不差,但今天栗田在造型上做了更进一步的改良。

今天煎烤的面皮长度比昨天更长,整体轮廓变得纤瘦修长。另外,栗田还在香鱼的脸部旁边多保留一些面皮折成三角形,做出立体的鱼鳍;鱼眼睛也仿效真正的香鱼,画出逼真的眼睛。

今天的若香鱼没有拟人化地加上眉毛,而是坚持呈现具有现实感的威风凛凛样貌。栗田预想这样的造型可以得到更多人的喜爱。

「如何?这香鱼的造型很漂亮吧?我们家老板的手艺很高超,他不仅很擅长做费力的豪迈工作,对于制作这种造型纤细的和果子,功夫也好得不得了。」

志保高高挺起胸膛说道,广纪原本一直凝视着若香鱼没说半句话,这时忽然抬起头低喃:

「……跟我上次看到的不一样。」

「咦?」

「有点太瘦了。」

广纪用指尖戳了戳若香鱼后,嘟起嘴巴像在嘟哝似地继续说:

「真正的香鱼比较短小又圆滚滚的,而且像棍子一样硬邦邦的。」

被泼了一桶冷水的志保说不出话来,在远处观察的栗田也感到震惊。

广纪的发言固然令人意外,内容却是再合理不过了。

的确,未经美化的真实香鱼并没有修长的体型,反而应该说,要长得圆滚滚、肥肥胖胖的才比较可爱,也比较讨喜。

当然,和果子的香鱼和真正的香鱼是不一样的东西,并非造型上做得相似就表示达到高水准。不过,如果过于偏离现实,也会失去意义。栗田告诫自己必须注意这方面的拿捏。

广纪当然不知道栗田此刻的心情,他在志保面前用手抓起若香鱼,大口咬下。

刹那间,广纪的表情变得开朗,用天真无邪的声音说:

「哇……好好吃喔!先不说外观,但这个的味道也超级好吃!」

「喔?这样啊。」

志保松一口气地放松表情。

「麻糬和豆沙很甜,吃起来Q弹,外皮也很松软!而且都不会苦苦的!」

听到广纪天真无邪的感想,志保拍了一下掌心,似乎察觉到什么。

「因为这个香鱼的肠子是豆沙馅和求肥做成的啊。真正的香鱼有时候确实会有一点苦苦的。你吃过真正的香鱼啊?」

「嗯,星期天吃的。」

「好好喔~也对,已经到了吃香鱼的季节。等发薪水那天,我也要吃盐烤香鱼配日本酒,好好享受一下!」

志保和广纪两人闲话家常地聊得起劲。

没多久,广纪把若香鱼吃个精光后,双手合十地表达感谢之意。

「嗯~真是太好吃了!啊,我想去上厕所。」

「快去吧。」

广纪从座位上站起来,小跑步往厕所跑去。很快地上完厕所后,广纪往收银台走去。

趁着广纪还在买单,栗田掀开门帘快步往茶房走去。不用说也知道栗田打算走去哪里。

收银机前,志保正用熟练的动作打着发票。

今天的若香鱼是招待品,所以只会收豆大福的钱。广纪递出两个百圆硬币,再收下志保找的零钱后,立刻转身准备走出店外。

栗田迅速绕到广纪的面前说:

「等一下,喏,你忘记拿了。」

看见栗田递出深红色的记事本,广纪明显表现出吓一跳的慌张模样。

「你、你怎么会发现……?」

「我听说你连续两天都忘了拿记事本,一般都会想到有二就有三吧?」

栗田方才去厕所查看,发现记事本就像忘了拿一样被搁在厕所的角落。这点栗田早有预感,所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问题是栗田想不透广纪的动机。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为什么那么想要把记事本留在我们店里?如果你这本记事本是要送给我的礼物,我倒是可以大方地收下。」

「……才不是礼物呢。」

广纪用极为明显的不甘愿态度接过栗田递出的记事本。如果不是礼物,那不然是什么?

就算继续等下去,广纪似乎也没打算说出答案,栗田不得已只好连续发问:

「不然,那到底是什么?那本记事本是什么用途?款式那么成熟,你喜欢这种设计啊?你在哪里拿到的?」

广纪身体有些后仰地听着栗田发问,嘴巴动来动去地似乎想要回答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明确的答案,看样子有什么隐情。

苦于回答而沉默老半天后,广纪突然扭动身体大喊:

「那是我在车站捡到的!」

「车站……?」

趁着栗田和志保顿时愣在原地的时候,广纪抓紧记事本冲出店外,然后头也不回地一溜烟逃跑了。

当栗田回过神察觉到广纪方才那句话是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广纪的娇小背影早已不知消失到何方。

——那小子到底是想怎样……?

栗田正感到莫名其妙时,沉稳的声音从敞开的门外传进来。

「刚刚那个人跑得好快喔~简直像在拍冒险片一样。看见背后有巨大的岩石滚过来,所以死命地往前逃跑。」

说出悠哉的感想后,声音的主人点点头打招呼,又继续说:

「我家里有点事才会这么晚来。真可惜,差一点就可以赶上了。」

像在交接似地,广纪跑远后的下一秒钟,葵来到栗丸堂。

在橘子路角落的自动贩卖机后方,有个人躲着观察栗丸堂的状况。

肌肤晒得黝黑、身上沾满如煤炭般的黑渍,宛如化为一道黑影的青年正是富樫瞬。

富樫单手按住另一只不停颤抖的手,边忍受着闷闷的头痛边等待。

在等待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富樫还是虎视眈眈地观察着栗丸堂好一会儿,预测乘隙而入的时机。

这时,忽然有物体在视野里迅速移动,富樫不禁心头一惊。只见一个差不多小学生年纪的男孩从栗丸堂敞开的大门飞奔出来,富樫在远处望见,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那是最近几天连续光顾栗丸堂的男孩。

那男孩的举止可疑,加上未成年的小孩独自光顾老字号的和果子店也很稀奇,所以多少引起富樫的注意。

富樫眯起眼睛望着在橘子路上全力冲刺的男孩,心想男孩是否遇到什么麻烦。

「要不要把他抓起来看看?」

忽然有人从富樫身后搭腔。

富樫回头,看见一名背对着阳光而化为黑影的中年男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爸爸?」

「搞不好可以让事情有个起头。凡事都值得一试。」

「爸爸,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呢。」

富樫低喃后,察觉到自己的心情。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富樫察觉到,原来他在寻找的是可以让他做好安排的契机。富樫一直思考着该如何安排,才能引导出他想要的状况,却得不出答案。现在好机会送上门了。

富樫下定决心后,算准男孩跑来的时机从自动贩卖机后方冲出来,挡住男孩的去路。男孩因惊吓过度而全身僵硬,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有事情想问你。」

富樫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扑克脸,一步一步逼近男孩。

「是喔,还会发生这么奇特的事情啊。」

咖啡店老板边擦拭杯子,边露出傻眼的表情耸了耸肩。

「奇怪了,我们店里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真的觉得你的店里老是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客人。」

「要你管!我们店是大家的休憩场所,不会拒绝任何客人。」

栗田坐在吧台,态度冷漠地回应,坐在旁边的葵则是面带高雅的微笑,把脸凑近杯子优雅地嗅着咖啡的香气。

留着一头往后梳的油头、满脸胡渣,再配上V领围裙是咖啡店老板的招牌打扮。他今天也一副无拘无束的态度尽情地开着玩笑。

栗田总能够轻松带过咖啡店老板的玩笑,就这点来说,栗田算是拥有高手的水准。姑且不论别人怎么认为,至少栗田自认是高手。

这般恬静和谐的景象,正在位于橘子路上的熟悉咖啡店里上演。

方才广纪前脚冲出栗丸堂,葵立刻后脚抵达。葵说是因为家里有事才会晚来,也遗憾自己差一步就能够赶上。

换句话说,葵也预料到广纪今天会造访栗丸堂。

「没有啦~我是那种会特别在意这类事情的人。而且,如果不早点解决,栗田先生可能会分心,没办法专心试做若香鱼,不是吗?」

虽然葵用轻松的口吻说出拜访栗丸堂的动机,但栗田感受得到葵的贴心。

——她说的对,我也不能一直悠悠哉哉的。

栗田忽然受不了一直乖乖待在店里,于是冲出栗丸堂。

「葵小姐,谢啦!我去找广纪!」

「咦?那我也要去!」

葵也小跑步跟上栗田的脚步,于是两人开始在橘子路上来来回回地寻找广纪。

然而,栗田果然太慢采取行动,迟迟没有找到广纪的身影。

因为正值午后,在强烈阳光照射下,两人都口渴了,因此绕到咖啡店,边品尝老板最自豪的冰滴咖啡润喉,边向老板说明整件事情的经过。

「不过,还真是想不透耶。」

老板把擦拭好的杯子排回架子上后,单手扠着腰说道。

「你说那孩子叫……广纪是吧?广纪把记事本放在栗丸堂能有什么好处?他如果不要那本记事本,只要丢到垃圾桶里不就解决了吗?」

「就是说啊。」

栗田揉着眉头继续说:

「广纪会那么执着地反复做一样的事,绝对不是一时兴起觉得好玩,肯定有什么意义才会想把记事本放在我店里。葵小姐,你觉得呢?」

「这个嘛~依我的看法,广纪虽然想把记事本放在栗田先生的店里,但不是想送给栗田先生。这点应该是这件事的关键所在吧?」

栗田瞬间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但脑袋里还是浮不出具体的答案。

「嗯……什么意思?」

栗田询问后,葵淘气地竖起食指说:

「如果广纪是想要拿给栗田先生,他只要好好说明,一般都会愿意收下,不是吗?就算对象换成志保小姐或中之条先生,也会一样吧?广纪不是想要把记事本给栗丸堂店里的人,而是想要忘了拿东西。」

「想要忘了拿东西……?」

「没错。好,如果是他忘了拿东西会怎么样呢?栗田先生,你们店里会怎么处理遗失物品?」

「喔,我们店会帮忙保管。然后店里有一个小小的布告栏,也会写在上头。」

「我想也是。不论是哪家店,捡到东西都不会立刻丢掉,遗失物会被放在店里一段时间。所以照常理来说,广纪应该是在预想到店家会帮忙保管的前提下,想要达到某种目的。」

「原来如此。」

栗田也渐渐明白葵想要表达什么了。

「如果不是记事本,而是能够在内部安装某种机关的物体,或许还会有其他可能性。举例来说,可能是定时装置或窃听器……这听起来很像间谍片里会有的情节喔。不过,毕竟是记事本,应该很难在上面动什么手脚。」

「的确,虽然那本记事本看起来挺高级的,但薄薄一本。」

葵先强调「这只是一种假设」之后,继续说:

「我在猜,广纪应该是想要让某人拿到那本记事本,但那个人不是栗田先生或店里的其他员工,而是平常不会待在栗丸堂里的某个人。」

「……也就是说,我们店变成了『转运站』啊。」

栗田轻轻按住太阳穴。

若是真如葵所说,广纪是想要让栗丸堂把记事本视为遗失物品保管,再让第三人领取的话,这个第三人理所当然会是栗丸堂的客人……会是谁呢?

栗田的脑海里一一浮现老主顾的面孔,但他想不出有谁会跟广纪有交集。

话说回来,广纪第一次光顾栗丸堂是两天前的星期一,这样的期间也太短了。

还有,既然必须如此大费周章,表示对方是不能以一般方式交付物品的对象。如果是这样,事情就更加棘手。栗田不耐烦地探出身子说:

「葵小姐,告诉我答案!广纪究竟是想把记事本交给谁?」

「嗯~对不起,这部分我也还没想出答案。」

葵双手合十地答道,一副过意不去的模样。

「没事,这又不是你应该要道歉的事……」

「可是,也不是应该自以为了不起的时候……」

老板原本在一旁窃笑看着栗田和葵两人客气来客气去的模样,这时似乎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栗田,我打个岔喔,那本被你们讨论了半天的记事本里面写了什么啊?」

「我又没看。」

「什么?」

「就跟你说我没看啊!即便是小孩子的东西,也不能随便看别人的记事本吧。」

而且,广纪那时候一副马上要冲出去的样子,光是要还给他都快来不及了。

听到栗田如此说明,老板一副仿佛在说「真是会被你打败」的模样耸了耸肩。

「唉~你这家伙真的是不论对谁都要做到合乎情理,根本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没办法,我这个人比较不懂得变通。』你不会是想这样回答我吧?」

「要你管!」

「我认为尊重他人隐私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喔~不过,就这次,我们破例偷看一下吧。」

在栗田和老板投来仿佛在说「不会吧?」的目光下,葵调皮地提议说:

「不是吗?只要看了内容,马上就会知道真相。其实我今天本来想要拜托广纪让我们看一下记事本的内容,只是真的很可惜,我差一步就赶上了。」

「是喔……听你这么一说也对。」

广纪的目的是利用栗丸堂做为转运站,把记事本交给不能以普通方式接触的对象。如果真是如此,表示记事本里当然写着某种讯息。

就算那讯息是暗号或有什么陷阱,只要看了内容,葵有信心能识破广纪的目的,再来看是要臭骂广纪一顿或是提供协助,怎样都行。

「我是已经做了一些假设,但可以假设的范围太广,在目前这个时间点还很难筛选。举例来说,有可能是广纪的学校在流行试胆游戏,也可能是为了寻宝游戏在设局。或者是,广纪可能想要迂回地传达什么讯息给同样喜欢和果子,但彼此在闹别扭的朋友;也可能是想要把真正拥有记事本的主人引来和果子店;或是想要利用贴在记事本里的无线IC标签,传送讯号给某个客人——」

栗田边听着葵流畅的说明,边佩服地心想:「真亏她能够想到这么多可能性。」

反过来说,目前少了一个可以从这些假设中选定某个假设的关键要素。

「别担心,既然广纪没能够达成目的,明天一定还会再来,到时候请他让我们看一下记事本的内容,就可以顺利解决这件事了。」

葵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咖啡后,表情开朗地露出微笑。

傍晚时分,浅草的街道染上麦芽糖色的光芒。栗田和葵一起走在雷门路的拱廊里,那道带给人怀念感的光芒令他眯起了眼睛。

栗田之所以主动表示要送葵去车站,并不是因为准备离开咖啡店之际老板别有含意地频频使眼色,而是他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

富樫瞬带来的谜题和威胁并非已经过去了。

富樫在那之后迟迟没有现身的原因不明。他预告会主动来找栗田或许只是幌子,说不定他早已趁着栗田认为他没有逃亡之虞时,暂时离开浅草。

不过,富樫原本一直行踪不明,现在却突然出现,此般举动的背后一定有其意义。除非已达成目的,否则等到余波平息后,富樫势必会再回来。

——富樫究竟有何目的?

对葵的执着?还是因为被赶出凤凰堂,想要一解心头之恨?虽然栗田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但心中还是抱有疑问。为什么富樫到了现在才又想采取行动?这点还是必须询问富樫本人才可能知道关键在哪里。

栗田压低下巴轻点一下头告诉自己:「还是尽快完成茶会用的若香鱼吧。」

目前已经到了针对外观做微调的阶段,等完成所有阶段再认真寻找富樫,找到富樫后就主动采取行动解决问题。

栗田沉默不语地思考着这些事时,身旁的葵显得有些犹豫地开口说:

「……栗田先生,怎么了吗?」

「嗯?」

「没有,我看你比平常还要沉默,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如果是因为若香鱼还在担心什么,我可以听听你的想法提供建议喔~」

看见葵露出担心的表情看向自己,栗田轻轻咬住下嘴唇。

——即便自己面临危险,葵还是不忘体贴别人,正因如此我才更应该保护她。

「我没什么烦恼。若香鱼已经都搞定了,应该可以做出不错的成品,我刚刚是沉浸在自我满足中。」

「那真是太好了,原来你是沉浸在胜利的余韵中啊~」

看见葵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栗田轻轻扬起嘴角。

「不过,能不能赢得胜利还要看接下来的状况才知道……啊,绿灯了。」

两人穿越斑马线,在黄昏时分的人群中并肩而行,很快地抵达浅草站。

进到车站内准备前往剪票口的半路上,栗田看见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在发传单。

「不好意思,请多多帮忙!」

看起来二十来岁的男子在腋下夹着厚厚一叠传单,不停喊着:「请多多帮忙!」男子脸上挂着银框眼镜,看起来像个认真负责的人。会不会是竞选活动啊?

栗田有些好奇,于是趁着擦身而过时接下一张传单。

「谢谢您!」

轻轻点头回应西装男后,栗田和葵两人继续往前走。

栗田边走边确认传单的内容,顿时惊讶得瞪大眼睛。

「哇!这什么?」

「怎么了吗——怎么会这样!」

瞥了栗田在看的传单后,葵也发出惊讶的声音。两人在车站内伫立不动,眼睛直直盯着传单看。

『星期天下午,装了若香鱼的袋子在浅草车站遭窃,知情者烦请拨打下列电话。』

传单上写着这样的内容,下方的联络方式竟然写着白鹭敦的名字及电话号码。

栗田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他先确认过传单上的电话号码和手机里登录的号码完全一致后,重新看了一遍传单。当然,传单上还是写着一样的内容。

人声沸鼎中,栗田和葵露出讶异的表情互看彼此。

「这上面写若香鱼被偷,应该是那时候的事吧……就是星期天白鹭要离开时,我让他带回去的伴手礼。」

栗田想起那时他在纯白的纸盒里装了五个若香鱼,放进印上栗丸堂商标的塑胶袋递给了白鹭。

栗田还以为白鹭早已经津津有味地吃光那些若香鱼,没想到竟然被偷了。

栗田胡乱搔抓自己的黑发,沉吟说道:

「也就是说,刚刚那个男人是白鹭流的……本家长子的属下啊。不知道是管家还是佣人什么的。」

「那位先生一定是为了帮助自家少爷,才会自告奋勇说要发传单。」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

栗田按压紧绷的太阳穴,整理疑点:

「这传单上面写有人偷了若香鱼。原因就先忽略吧,小偷搞不好是肚子饿了,也可能是一时兴起。」

先以这样的假设为前提,继续思考下一个疑点。

「可是,白鹭的举动才真的让人纳闷。不过是吃的东西罢了,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发传单也要找回来吧?况且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天,若香鱼早就过期了。」

「我也这么觉得……」

「话说回来,他干嘛不跟我说?白鹭那家伙对浅草一点也不熟悉。比起在车站发传单,来找我商量绝对比较有帮助,真是搞不懂……」

难道白鹭那家伙连这点都不懂吗?

一堆事情让栗田想不透,火气都快升上来了。栗田大大呼出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

近在眼前的葵摸着下巴,露出仿佛看着另一个世界的眼神,潜入思考之海。她屏住呼吸,看来已经潜到相当深的位置。

这时,葵忽然浮出水面,开口说:

「我懂了!原来是那么回事啊!」

「葵小姐……?」

葵回过头来,炯炯有神的双眼闪闪发光,看得栗田心头小鹿乱撞。

葵不知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有些兴奋地继续说:

「栗田先生,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我知道明确的因果关系了,一切从最开始就有关联!」

「因果关系……?」

「具体来说就是——」

葵在栗田耳边说出真相后,栗田完全陷入瞠目结舌的状态。

至今遇过各种奇妙的事件,而这次事件的奇妙程度称得上是当中的佼佼者,足以让人哑口无言。原来葵说的因果关系是这样的意思啊!听到出乎预料的意外事实,栗田打从心底对葵感到敬佩。

不过多亏葵,让栗田想通了一切,心中的疑点也完全消除,接下来可以放宽心,专心地制作茶会用的若香鱼。

与白鹭有关的一切谜题得到解答的那天深夜,栗田身穿白色厨师衣,在栗丸堂的厨房里,独自默默制作若香鱼。

栗丸堂营业到晚上八点,八点一过就会准时关店,然后在店里收拾或为明天做准备。现在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中之条和志保当然已经下班回家,整栋房子只有栗田所在的厨房还亮着灯。

厨房里延续过往的作风,同样是使用光线柔和的灯泡。基于节省电费的理由,店内有部分照明从萤光灯换成LED灯,唯独这间厨房从栗田的父亲那一代就不曾变动过。

对栗田来说,这间厨房是他的工作场所,也是心灵的依归。此刻,在具有如此意义的厨房中央的不锈钢制工作台上,摆放着好几个若香鱼。

「很好……」

栗田拿起加热过的铁叉,细心地在包住豆沙和求肥的面皮表面勾勒出图案。

——茶会用的若香鱼这样就大功告成了。

栗田自信满满,他也觉得自己做出了完美的成品。

在味道方面早已得到葵的保证,造型上也特别讲究。

栗田将香鱼脸部旁边的面皮折起做出立体的鱼鳍,眼睛和嘴巴也都画得十分逼真。

身体部位是让两个半圆形贴合在一起,腹部像真正的香鱼一样浑圆。这样的造型更突显出流线感,使得整体曲线显得优雅,同时具有不过度美化的真实感。

广纪说过,真正的香鱼其实没有那么瘦,栗田参考了他的意见。

虽然广纪给栗田添了麻烦,但就结果来说,栗田因此成功做出优质的若香鱼。

多亏葵帮忙解谜,现在已经掌握到广纪的想法,总之,等广纪明天来店里时,就坦率地收下记事本吧。然后——栗田正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安排时,后门突然传来敲门声。

栗田皱起眉头心想:「……会是谁啊?」

大半夜里,栗田想不出有谁会在这种时间没有事先联络就突然跑来。

栗田小跑步地往后门跑去,打开后门。

刹那间,难以置信的光景映入眼帘。栗田不由得全身颤栗,因为在后门的另一端出现一名出乎预料的人物。

富樫瞬。

——这家伙不是逃跑了吗?

栗田的脑海角落闪过这个想法的同时,体内也自动切换模式,分泌出大量肾上腺素,全身肌肉紧绷,敏锐地竖起每一根神经,迅速进入备战状态。

一触即发的紧张沉默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栗田一面紧迫盯人地瞪视对方,一面观察半夜里出现的不速之客。

富樫给人的印象是异常明亮的毁灭性目光,但今天看起来不太一样。今天的富樫顶着一张扑克脸,脸上毫无表情。

或许是去网咖洗过澡,富樫的肌肤没有到处沾满黑垢,服装也整整齐齐。虽然衣服显得松垮,但身上的所有衣服都算是干净。

不可思议地,栗田觉得富樫身上那件尺寸过大的葡萄色上衣似曾相识。怎么会呢?栗田想不出答案,但就是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那件衣服。

不过,现在不是翻找记忆的时候。富樫的上衣口袋鼓鼓的,口袋里想必藏了小刀之类的利器。

栗田沉默地紧紧抿住双唇心想:「只要富樫作势要掏出东西,我就立刻压制他。」这时,富樫打破沉默说:

「……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要说什么?」

「我是有话要跟你说才来的,但前门打不开。」

富樫的话语让栗田相当意外。

看着富樫面无表情地站在一片漆黑中,栗田再次有了深刻的体会。

躲在阴暗处偷看葵,与往生的真澄伸一针锋相对,最近则是害浅羽从二楼掉出窗外——至今为止,对于富樫只有不吉利的强烈印象。

然而现在看来,富樫似乎和单纯的疯子不同。富樫很肯定是个危险人物没错,但应该还有很多没有让人看见的地方。

栗田深刻感受到,自己其实对富樫瞬这号人物一无所知。

「我知道了。」

栗田轻点一下头后,继续说:

「我也一直希望找个机会和你谈谈。我们到那附近边走边谈吧。」

栗田以下巴指向屋外说道,富樫以平淡的口气询问:

「不能在里面谈吗?」

「里面还放着茶会用的和果子。我们家厨房的保全没有厉害到敢放心让可疑人物进来。」

「茶会?我又不会——」

富樫说到一半时,忽然从栗田的身上挪开视线,移向栗田身后的厨房。

厨房里的光景似乎勾起富樫的兴趣。富樫隔着栗田眺望着厨房,眼底渐渐地微微燃起活力。

此刻,栗田才想起富樫也曾经是个和果子师傅。

不知不觉中,富樫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散发出热情。方才的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在演戏,他瞪大双眼,表情像变了一个人般异常充满生命力。

「原来只有这样的水准啊。」

「什么?」

听到富樫没头没脑的喃喃自语,栗田内心掀起小小的涟漪。栗田转过身往富樫的视线前方看去,排放在工作台上、刚刚完成的若香鱼映入眼帘。

栗田费心制作出若香鱼,怎么可能装作没听见方才那句话。

「你对我做的和果子有意见吗?」

尽管栗田压低声音以威吓的口吻询问,富樫却一点也不紧张,若无其事地回答:

「我没意见,只是感到失望而已。」

富樫的发言毫不客气。栗田按捺住涌上心头的焦躁,开口询问:

「……什么地方怎样让你失望了?你连吃都没吃过,少在那边信口开河。我看你只是故意在找碴罢了,当心我一拳揍扁你!」

「我不用吃也知道会是什么味道。」

「什么……?」

「只要看手艺如何,自然会知道味道。材料和分量的拿捏、使用的器具、扑鼻而来的气味、成品的外观、推想的制作和果子方法,只要透过这些要素,要演算出味道并非难事。」

听到富樫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说出的狂妄话语,栗田不禁全身竖起寒毛。

如果是平常,栗田肯定会以一句「不可能」反驳这样的发言,但他已经见识过拥有类似特技的人物。

葵能够记住甜味、酸味、咸味、苦味、鲜味这五味的均衡性,并且拥有只要吃过一次就不会忘记该味道的特殊感受力。事实上,过去葵曾经根据豆大福的味道差异,指出栗田做法上的错误。

栗田心想,难道这个男人也拥有如此稀有的感受力?

——富樫先生真的是天才型的师傅,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葵过去说过的话语在栗田的脑海深处回荡。

不行,不能上了富樫的当,在这种状况下更应该冷静观察对方。栗田这么提醒着自己,没想到富樫继续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你别会错意,我不是在说你的手艺差,纯粹是我自己……期待过高罢了。」

「你说什么!」

「真澄伸一的手艺在你之上。」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栗田的心头升起一股怒火,也点燃了反抗心。

真澄伸一,葵曾经崇拜过、长得英俊挺拔的凤凰堂年轻和果子师傅。

虽然在真澄伸一生前,栗田和他连一面之缘也没有,但栗田必须承认站在对葵有好感的男人立场上,自己对真澄伸一抱有敌对心态。

栗田的内心某处原本就对真澄伸一的存在感到在意,现在被人拿来比较,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一点。」

栗田狠狠瞪着富樫说道。富樫瞪大着眼,双眼炯炯有神地回答:

「这个若香鱼搞错了最关键的地方。如果在茶会上端出来,只会让自己丢脸而已。」

「丢脸……?」

「如果是真澄,就不会犯这种错。」

栗田不禁感到一丝不安。不知道为什么,栗田感觉不出富樫在说谎。他只感觉到自己被富樫故弄玄虚的话语和态度玩弄,自信心被划下一道道细痕,一步步地被富樫牵着鼻子走。

「……你是说我犯了真澄伸一不会犯的错误?」

「没错。」

对于栗田的发问,富樫扭曲着嘴角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答道。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就大方告诉你错在哪里好了。跟你借一下厨房啊。」

说罢,尽管栗田就站在厨房的入口,富樫却毫无戒心地走近。

栗田思考了一下。要拒绝富樫并非难事,大可像真澄伸一过去一样,任凭怒气宣泄,一把推开富樫。

不过,栗田最后还是沉默地让路,让富樫走进厨房。

身为栗丸堂第四代老板,同时身为一名和果子师傅,栗田相信自己够资格一直在最前线工作,自负心让他必须允许富樫走进厨房。

栗田不知道富樫以前的手艺有多么高超,但如果不再做和果子了,手艺势必会变差,毕竟支撑品质的最大基础在于数量的累积。

栗田紧紧抿住双唇心想:「既然富樫敢夸下海口,就来看看他多有本事吧!」

「这里有的东西我都可以自由使用吧?」

「无所谓,随你高兴。」

富樫穿着栗田为他准备的白色厨师衣,听到栗田这么回答后,露出淡淡的笑容点点头,接着在钢盆里倒入水和白玉粉,细心地揉起面团。

工作台的角落放着栗田精心制作的若香鱼,里头包着豆沙泥和求肥。栗田平常都是先制作比较费时的豆沙泥,但富樫的做法似乎是先制作求肥。

——不过,这家伙的手脚确实挺俐落的。

栗田站在一旁观察富樫的动作,脑中闪过「这家伙该不会也跟我一样从小就被训练做和果子吧」的想法。富樫的动作毫无迟疑,感觉不出职涯中曾出现空白。

方才要踏进栗丸堂的厨房时,富樫表示要实际制作若香鱼,让栗田知道他做的若香鱼哪里有问题。

富樫的意思是,光靠言语无法传达要点,他将使用厨房里既有的器具和材料制作出若香鱼,让栗田实际品尝后去体会问题在哪里。

尽管放马过来吧!栗田接受了富樫的挑战,富樫也因此得以自由使用厨房。

「这样差不多了吧。」

确认过求肥的柔软度后,富樫把求肥撕成小片,一片一片地轻轻放进沸腾的锅子里。富樫露出灿烂的眼神专注工作,不知道为什么,那道身影不会让人觉得他会带来什么祸害。

——不过,富樫的手艺似乎也没有高超到哪里去。

栗田默默思考了起来。

的确,富樫的动作熟练,不会显得笨拙,但他的速度不算快,而且指尖时而会颤抖,缺乏稳定性。

可能是富樫那不知是好是坏的古怪个性,让他得到天才、鬼才的过度评价。

如果是我,我可以做得更快、更准确,也更加细腻——栗田抱着对富樫感到幻灭的心情,瞥了一眼被挪到旁边去、自己亲手制作的若香鱼。

即便站在客观的角度,栗田也衷心认为自己做得相当不错。

那是手艺获得葵认同的栗田,为了提供茶会使用,谨慎调整了豆沙泥和求肥的甜度,将两者调和至最佳比例后,所制作出的极致款待品。

在若香鱼的造型上,也制作出兼备真实感和抽象感的外观。事到如今,富樫再怎么努力也超越不了栗田的杰作。

然而,栗田越来越没有自信,也渐渐地无法保持镇静。

在富樫完成求肥前,栗田还能勉强维持住一张扑克脸。但在那之后,事态的进展完全出乎预料,看得栗田冷汗直流。

——怎么可能那样制作若香鱼……?

栗田做的若香鱼里包了满满的豆沙泥和求肥,富樫却没有使用豆沙泥。

富樫做的若香鱼只包了求肥。不仅如此,包住求肥的面皮的煎烤方式也和栗田的做法截然不同。

「完成了……」

富樫满头大汗地边这么说边递出盛入完成品的盘子时,栗田原本满满的自信就快瓦解了。

栗田接过盘子,看见完全不符合香鱼形状、细长状的方形体。

乍看之下,像一块具有质感、平整折起的金黄色布料。

富樫没有使用豆沙泥,相对地包入满满具有透明感的求肥。

薄得不能再薄的面皮看起来香脆可口,卷起面皮的两侧可隐约看见白蓬蓬的求肥露出来,令人看了垂涎三尺。

「这与其说是若香鱼,应该说是调布……」

听栗田低声这么说,富樫一脸「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表情催促:

「别啰嗦那么多,快吃吃看吧,栗田仁。」

栗田轻轻咽下一口口水,心想:「这一定比我做的若香鱼更——」

尽管知道答案,栗田还是必须吃。

栗田直接用手抓起富樫做的和果子,静静送进嘴里。

然后,他不由得瞪大眼睛。富樫做的若香鱼口感和自己做的截然不同。

薄薄的面皮口感偏硬,但面皮本身富含细小孔洞,整体呈现轻盈的蓬松感。咬下面皮时,可感受到恰到好处的反弹力,面皮也同时脆裂开来。

面皮使用了高级低筋面粉、新鲜鸡蛋,以及大量营养满分的蜂蜜,因而香气四溢且烤得酥脆。

面皮渐渐化为带有湿润感的柔软口感,和主角求肥的Q弹感交叠在一起。

刚与柔。偏硬的极薄面皮,搭配如麻糬般又软又Q弹的求肥,形成绝妙对比。

不仅如此,每咀嚼一次求肥,令人怀念的淡淡甜味就会慢慢在嘴里蔓延开来。求肥咬起来口感扎实,却有朴实的淡淡甜味,给人一种心灵放松下来的安详。

富樫做的若香鱼,味道沉稳温和,这几天品尝的若香鱼根本无从比起。

好吃。

比自己做的若香鱼更好吃……

栗田茫然自失地垂着头,富樫以平淡的口吻说:

「虽然在关东,有些若香鱼会包豆沙泥,但在关西大多只会包求肥而已,就跟我做的这个调布是使用一样的材料。所以,姑且不论外观,我做的这个调布的味道可说就等于是若香鱼的味道。」

「也许吧。」

栗田用沙哑的声音应道。

「栗田仁,你制作的若香鱼将豆沙泥和求肥巧妙地调和到最佳比例,在造型上也展现精湛的技巧。你是为了茶会才在制作上如此精心琢磨,对吧?」

「……是啊。」

「错就错在这里。所谓的琢磨并不是指纳入多种要素。所谓的琢磨,应该是要看清楚什么东西最重要、什么才是必要的,然后剔除多余的部分。」

富樫还表示借由这么做,可以让自己最想让对方品尝到的美味提升到极致。不限于茶道世界,所谓的款待之心就是这么回事。

栗田不禁觉得后脑勺像被铁槌狠狠敲了一下。富樫继续说:

「如果回溯到起源的调布,可推测出若香鱼是为了让人品尝求肥的美味才制作出来的和果子。你应该思考在不使用豆沙泥的情况下,要用什么方法让求肥的美味发挥到淋漓尽致。这就是所谓的琢磨。求肥的口感像麻糬一样又软又Q弹,但甜味清淡,这样很难和豆沙泥的强烈味道取得平衡。」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把面皮做得这么——」

「看样子你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富樫静静地点了点头,栗田在他的面前陷入沉思。

意思就是,富樫为了强调求肥的柔软口感,才煎烤成口感偏硬的薄面皮。但口感偏硬归偏硬,面皮本身却如海绵蛋糕般富含微小的孔洞,一咬就脆裂。

说穿了,就是富樫没有选择鸡蛋糕的蓬松感,而是选择利用层层卷起的薄面皮来衬托馅料味道的可丽饼皮做法。

还有,求肥的甜味不如豆沙泥浓郁,所以富樫没有使用豆沙泥,而是借由降低包住整体馅料的面皮密度,来达到与求肥的高雅清甜之间的平衡。

栗田想起葵说过,调布的命名来自手工编织的布匹,喃喃自语:

「在用来包住馅料的面皮方面……我还不够用心啊……」

栗田只专注于在茶会上享用的和果子必须有一定甜度,忽略本质的重要性。

栗田边品尝富樫制作的调布,边告诉自己必须承认事实。到了现在,他终于明白葵为何会给富樫那么高的评价。

富樫的境界已经超越知识和技巧的范畴。

在那毁灭性的态度背后,令人惊讶地藏着一颗沉稳的心。

他能够看清楚和果子的核心,制作出无限细腻的味道。

若不是打从心底为品尝者着想,不可能做得到这一点。

富樫做的调布里,充满「想要以最佳方法让品尝者吃到最美味和果子」的款待之心,并且自信满满地强调「这才是真正经过琢磨的和果子」。

这个调布所带来的幸福滋味,等于是富樫的体贴心意。

没错,他是那个在凤凰堂酿成刀伤事件、被逐出和果子世界、和浅羽一起从二楼窗户坠楼、无家可归只能过着落魄生活的富樫瞬。

可是,他的内心竟然拥有温柔之情,能够做出如此用心的味道。

不知道为什么,栗田忽然觉得眼眶一阵湿热。

栗田心想:「我输了。」富樫连吃一口栗田制作的和果子都没有,就让栗田认输。

栗田感到全身无力而无法动弹,富樫望着栗田静静地开口说:

「……幸好我有机会可以试做。」

富樫颤抖着手轻抚一下葡萄色上衣异常鼓起的口袋后,转过身去。

「栗田仁,你很聪明,手艺也很好……不过,我不能把那样东西交给比不上真澄伸一的你。」

富樫留下令人不解的话语后,往厨房的出口走去。

虽然很想知道富樫话语的含意,但栗田还是没能够追上去。栗田杵在原地,怎么也移动不了双脚。

经过一个情绪起伏激烈的夜晚,隔天刚好是周四公休日,栗田无力地睡了一整天。

不过休息一天后,即使碰上再大的打击也能够重新振作起来了。

再隔一天的星期五,一大片白色的巨大积雨云压在栗丸堂上空,栗田趁着店里没有陌生客人在场时,把富樫的事情告诉大家。

「竟然发生过这种事……」

栗田的儿时玩伴八神由加,坐在茶房里的桌子前说不出话来。

由加的长相开朗活泼,留着一头大波浪的中长卷发。从事杂志写作工作的由加经常来栗丸堂闲话家常,也会积极收集资讯,但她作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

「……富樫先生。」

坐在隔壁桌的葵,表情僵硬地咬着下嘴唇,在一旁聆听的志保也因为惊吓过度而说不出话来。

「他的说法确实不无道理,但即便如此……」

葵平常总是挂着温柔的微笑,今天难得露出紧绷的神情低喃。她的模样像拼命压抑愤怒的情绪,面容虽然美丽,却散发出险恶的氛围。

「栗田先生做的若香鱼,还是有足够的水准可以提供给茶会使用!」

看见葵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栗田摇摇头说:

「没关系的,葵小姐,毕竟那家伙做的比较好吃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也有人喜欢求肥搭配豆沙泥的味道啊。那是个人喜好的问题——」

「……是啊。不过那家伙是真心面对和果子。即便他的其他一切行为都是错的,仍是感觉得出来只有对和果子是真心的。」

或许是有同样的感受,葵本来打算反驳,但最后还是垂着睫毛吞下话语。

栗田再次陷入沉思。

——搞了半天,富樫到底是抱着什么想法主动来找我?我一直以为那家伙的目标是葵小姐,难道是我会错意?还是他觉得我总是陪在葵小姐身边,所以看我不顺眼?

但在一场胜负后,富樫没有表现出自己才配得上葵的胜利态度,而是让人感受到他对和果子的真挚。

栗田越想越糊涂。

可能是受不了气氛太沉默,志保为了多准备热茶,暂时离开茶房。

下一秒,拉高嗓门的声音传来。

「嗯?这什么东西……?」

志保拿起放在和果子展示柜上方最角落的记事本。

「广纪的记事本怎么会在这里!我还在想今天怎么没看到他,结果那小子什么时候来过了?」

志保瞪大着眼睛,栗田转身看向志保回答:

「那不是广纪放的。」

「不然是谁放的?」

「是富樫放在厨房的。」

闻言,志保、葵和由加都错愕地屏住呼吸。栗田回想起那天晚上的经过。

胜负决定后,直到富樫离开的那段时间,栗田一直茫然自失地站在厨房。过了一会儿,他才忽然发现工作台上放了那本记事本。

虽然原因不明,但留下记事本的人肯定是富樫。

「可是,为什么会是那个叫富樫的家伙放的……」

志保一副觉得可疑的模样用指尖捏起记事本仔细端详。这时,忽然有客人打开店里的正门走进来。

志保的表情瞬间转变,换上招呼客人的开朗笑容说:

「欢迎光——原来是你啊,今天来得比较晚喔。」

走进店里的客人是背着书包的广纪。广纪看见志保后,不停眨着眼睛,然后按住胸口呼出一口气说:「呼~太好了。」

「什么东西太好了?」

志保纳闷地发问后,广纪露出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似的表情回答:

「星期三啊,那个人突然跟我说话害我吓了一大跳。不过,他真的有来帮我放了记事本呢。」

「咦……?」

「太好了,他真的有守信用。」

松一口气后,广纪一副过意不去的模样,身体扭来扭去。相较之下,志保和由加则是满脸写着问号,一脸搞不懂是怎么回事的表情。

或许是不忍见志保她们如此困惑,葵催促栗田说:

「栗田先生,可以请你说明一下吗?」

「……啊,对喔,我忘了由加和志保姐还不知道真相。」

「拜托~不要只排挤我们好不好?好无情啊~」

志保露出苦笑说道,由加也嘟起嘴巴表示认同:

「真的,阿栗每次都这样,对我们总是那么无情。」

「抱歉。不是啦,我也是不久前才听葵小姐说明——」

因为状况连连,栗田都快忘了这件事。星期三傍晚,在浅草车站拿到传单后,葵从传单内容识破了真相,这个真相超乎想象的离奇古怪。

犹豫一阵子后,栗田决定顺着时序边回想边说明。

首先,葵在咖啡店做了假设,这个假设是「广纪想要以栗丸堂为转运站,把记事本交给栗丸堂员工以外的某人」。因为店家会保管遗失物一阵子,所以可以趁这段期间让广纪无法将东西交给对方的那个人拿到记事本。

照常理来说,这个人应该会是栗丸堂的客人。

广纪之所以会想让记事本变成遗失物,原因是他不小心在栗丸堂错拿了记事本,或者那可能是栗丸堂的客人所持有的记事本。

「那么,广纪是在哪个时间点拿到记事本呢?广纪从星期一才开始每天来我们店里报到,所以合理推测,应该是在前一天的星期天拿到记事本。说到星期天,也就是白鹭委托我制作茶会用的若香鱼的那一天。」

「所以,可以在白鹭先生和广纪之间,画上一条透明的对角线。」

葵做了补充说明,栗田点点头后继续说:

「接下来,稍微偏离一下主题。这是星期三白鹭敦的属下在车站发的传单。」

栗田从口袋里拿出折起的纸张,摊开给大家看。

『星期天下午,装了若香鱼的袋子在浅草车站遭窃,知情者烦请拨打下列电话。』

「若香鱼有什么好偷的呢?这点的确让人纳闷,但我们先不管这个,总之,白鹭在车站弄丢装了若香鱼的塑胶袋。这部分是跟白鹭有关的『香鱼情报』。然后在广纪这边,也有另一个不同的『香鱼情报』。」

「咦?广纪也有啊?有吗?」

志保讶异地歪着头问,栗田轻轻笑着继续说:

「有的。广纪第三次来店里的那一天,我们不是招待他吃了试做的若香鱼吗?你还记不记得广纪那时候说了什么?」

——真正的香鱼比较短小又圆滚滚的,而且像棍子一样硬邦邦的。

志保发出「啊!」的一声拍了一下手说:

「他确实这么说过!」

「没错。然后,广纪说的『真正的香鱼』,其实不是从超市买来的香鱼。」

「……什么意思?」

「一般市售的鱼,大多是抓到后过了一段时间的鱼,因为要过了一段时间才会好吃。鱼被钓上岸之后,静置一段时间可以让鲜味倍增。」

正确来说,鱼体内的ATP——三磷酸腺苷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分解成鲜味成分之一的肌苷酸,但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栗田针对重点继续说明:

「鱼被钓上岸后,一定会出现死后僵硬现象。僵硬现象消除后鲜味会增加,但如果继续放置下去,则会开始腐烂。广纪那时候会说『像棍子一样硬邦邦的』,表示是呈现死后僵硬状态的香鱼。那不是附近超市在卖的香鱼,而是刚钓上岸被冰镇起来的香鱼。广纪,你的家人或朋友当中,应该有人会钓香鱼吧?」

听到栗田询问,广纪轻轻点了点头。

「果然没错。」

也就是说,广纪认识的某人去钓了香鱼回来,让广纪有机会触摸到刚钓上岸、呈现死后僵硬状态的香鱼。栗田整理概要后,继续说道:

「还有,你也说过星期天吃了香鱼,对吧?」

——你吃过真正的香鱼啊?

——嗯,星期天吃的。

「对耶……广纪确实也这么说过。」

志保频频点头。

「那好,志保姐,请你再回想一件事。我问广纪在哪里拿到记事本的时候,广纪大声回了我一句:『在车站捡到的!』记事本是广纪在车站捡到的耶。综合以上内容,是不是可以想出一个有趣的答案?」

广纪之所以会想要让记事本变成栗丸堂的遗失物,是因为那是栗丸堂客人的所有物。

假设,广纪在车站不小心误拿了白鹭敦的东西,拿走后才发现里头有一本记事本。

那一天,栗田在纯白色纸盒里装了五个若香鱼,然后将纸盒放进印有栗丸堂商标的塑胶袋递给白鹭。在那之后,白鹭会不会是把自己常用的记事本也放进塑胶袋里呢?

如果这样假设,就可以把所有片段都拼凑起来。

广纪因为不认识白鹭,没办法把记事本还给白鹭,但他从塑胶袋上的商标得知白鹭是栗丸堂的客人,于是决定把记事本放在栗丸堂。

「总归一句,广纪在车站替钓鱼回来的朋友搬东西或帮什么忙时,不只拿走真正的香鱼,也不小心拿走装着和果子若香鱼的袋子。所以,这次遗失物事件的真相是,广纪想要间接地把袋子里的记事本还给记事本的主人。」

尽管栗田已做完说明,志保和由加还是一脸呆愣的表情。

「不过,这些内容不是我想出来的,都是葵小姐告诉我的。广纪,刚刚的说明如何?」

栗田询问后,广纪一脸傻住的表情说:

「都说对了。吓死人了……你说的完全正确耶!星期天爷爷去钓鱼,所以我去车站接他回来。」

广纪表示那天他去接祖父时,看见栗丸堂的塑胶袋放在钓香鱼用的冰桶旁边。

当时有一名穿着灰色和服的青年站在一旁,拿着手机正在讲电话。广纪没想过塑胶袋会是青年的东西,误以为是祖父的东西便带回家。

等广纪得知塑胶袋不属于祖父时,早已经把若香鱼吃进肚子里。

「不小心吃掉的东西要还也还不了,但那本记事本好像已经用了很久,感觉它的主人很爱惜它的样子……所以我心想,一定要想办法把记事本还给它的主人。至少要归还记事本,对方才会知道我不是故意偷走东西。」

广纪半垂着眼睛说道。

看见广纪的模样后,栗田终于想通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有那些举动。」

广纪吃掉不小心带回家的若香鱼而感到愧疚,再加上不好意思拎着印上栗丸堂商标的塑胶袋进到栗丸堂,所以打算若无其事地把不显眼的记事本留在店内。

虽然因为反复做了好几次这种事,结果引来一场大骚动,但这般算是重情重义的行为显现出孩子的纯真。

接受事实后,栗田在胸前环抱双手,葵投来带有慰劳意味的目光说:

「那果然是白鹭先生的记事本啊……要赶快还给他才行喔。」

「嗯。白鹭在记事本里写着自己创作的短诗。说穿了,那是他的诗稿。」

「原来如此。白鹭先生一定是不好意思让人看见自己创作的诗,所以没来找栗田先生商量。」

「啊!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发传单啊。」

一切都得到合理的解释。栗田想通一切而感到满足,志保却忽然以讶异的口吻低声说:

「不对啊,等一下。虽然阿栗的……应该说小葵的洞察力还是那么惊人,但还有一个最大的谜题没解开吧?」

「什么谜题?」

「记事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为什么那个叫富樫的家伙,要特地来栗丸堂放记事本呢?」

「那是因为……」

栗田说到一半时,语调变得含糊。

的确,志保说的有道理。因为明显知道记事本是富樫放的,这件事就被暂时搁到一旁,但其实还不知道富樫的动机是什么。

栗田转头看向葵,以眼神询问。只见葵神情紧张地咬着下嘴唇。

栗田猜想,葵可能是察觉到什么。

但比起这件事,栗田更担心另一件事。因为只要一牵扯到富樫,总会让人觉得有危险。

这时,广纪突然一副搞不懂怎么回事的态度说出谜底:

「那个啊~星期天我从这里要回去的路上,那个叫富樫的怪哥哥突然把我叫住。」

「咦……真的吗?」

「是啊。那个怪哥哥用很低沉的声音跟我说:『我有事情想问你。』我害怕得不得了,就把记事本和所有事情都说出来,结果他说要帮我还,把记事本抢走了。」

广纪说他今天会再来栗丸堂,就是为了确认记事本有没有被归还。

「一开始我真的吓一大跳,不过……原来那个哥哥是好人呢。」

看广纪露出开朗的笑容这么说,栗田难掩内心困惑。

好人……?真的是这样吗?富樫因为不忍心看孩子不知所措,所以出自善意帮忙广纪归还记事本?

这时,咬着嘴唇一直保持沉默的葵忽然开口说:

「……我猜他应该是想要有一个契机吧。」

不知道为什么,葵的语气让人觉得内心发寒。

葵气质出众的端正面容显得比平常更美丽,但隐约散发出一股凄凉。

「那应该算是一种决心吧,毕竟富樫先生绝非生下来就是一个坏人。或许他是想要让自己的行动具有正当性。他可能是想利用归还记事本这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找机会反驳栗田先生。」

「反驳……」

栗田回想起那天晚上的经过,脸上蒙上一层阴霾。

经葵一说,栗田想起富樫在离去时确实说过令人在意的话。从那句话听来,富樫似乎是为了托付某样东西而来考验栗田,但最后栗田未能得知详情,富樫便离开了。

葵用手指缠绕着黑色长发,轻轻往后一拨。

「富樫先生也可能纯粹是想来归还记事本而已。他是一个忠于自我的人。」

「意思是如广纪所说……他是个好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葵斩钉截铁地答道。葵的语气出乎预料地激动,栗田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他不是坏人,也是个忠于自我的人。不过,他绝对不是一个善人。他是一个能独自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拥有杰出才华、单纯罕见的人。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有时会变得残酷,或是让群体的关系出现裂痕。他有不懂得人心的地方,那也是我不喜欢的部分……」

让人不敢轻易插嘴、凝重的沉默气氛在店里蔓延开来。

没多久,葵甩开凝重的气氛继续说:

「因为……追根究底,那也是逼得真澄先生走上自杀之路的原因。」

葵的声音微微颤抖。看见葵透明可见的强烈情感,再想起实际发生过的悲惨事件,就让人心痛到说不出话。不只是栗田,志保和由加同样一句话也没说。

「虽然我不想说这种话,但即使到现在,我还是经常会有一种念头……」

葵闭上眼睛,挤出话语:

「富樫先生……要是世上没有这个人就好了。」

狠狠说出这句话后,葵的纤细身躯宣泄出难以抑制的剧烈情感。她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脸色苍白,看起来也像是被一团蓝色火焰环绕着。

栗田没想到葵的内心竟然藏着如此浓烈的情感。

温柔体贴的葵,适合挂着祥和天真的微笑,没想到她的内心怀抱着如此强烈的恨意。

惊讶的同时,栗田也感受到无限悲痛。葵因为被富樫割伤手而被迫中断和果子师傅的生涯,但她对于这个话题却只字未提。

在葵的内心,真澄伸一自杀的事实所占据的比重远远超出这件事;甚至应该说,葵对于富樫的所有愤怒,全都来自于真澄伸一自杀的事实。她实在太温柔了。

栗田感觉到胸口紧紧揪起。葵在他的眼前用力紧握拳头到发白,并且低下了头。

「如果现在连……连栗田先生也……我会——」

这时,栗田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这就是葵失去冷静的原因。

也就是说,葵觉得过去发生的悲剧有可能重演,才会压抑不住情感。栗田心想难怪葵会这么激动,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既然如此——

「葵小姐,别担心,你看我像是那么软弱的家伙吗?」

栗田突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跩样扬起嘴角说道。葵抬起头,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

「……栗田先生?」

「什么问题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因为那种程度的小事就垂头丧气?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耐打的,强得可以加上『超级』两个字呢。」

栗田在胸前环抱双手,板起脸继续说:

「反而应该说,这次那家伙让我学习到一些东西。可能是我最近变得有自信的关系吧,就像搞错香鱼和若香鱼一样,自信在不知不觉中变成自傲,我才会疏忽掉最重要的事,忘了应该站在品尝者的角度来思考。虽然我根本没有要疏忽这点的意思,但可能还是不小心松懈了,结果让那家伙戳了一刀。」

栗田凭现在的手艺做出的和果子,富樫没试过味道便一眼识破缺了什么,并且实际制作和果子让栗田体会他缺少什么。栗田打从心底认同富樫确实才华了得。

「不过,这个仇我一定会报。下次我一定会让那家伙品尝老街和果子店拿出真本事制作的和果子。」

至于若香鱼,只要接受富樫的点子后,进一步加以改良就好。

「这样参加茶会的宾客想必也能够吃得更开心。多亏那家伙的建言,我的和果子味道能够更加提升品质,所以我一点也不吃亏,只会更加成长而已。」

栗田老实说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后,葵露出有些愣住的表情低喃:

「栗田先生……你好坚强。你不会让自己白白跌倒……」

「那当然。我不会白白跌倒,也不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我是那种被人找碴就会加倍奉还的人。葵小姐,你也要小心一点比较好喔!」

为了勾起笑意,栗田夹杂着玩笑话说道,让葵紧绷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

「……好。」

没多久,葵静静地点点头,垂着眉尾应声。

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隔一会儿,葵捂住嘴巴发出一声窃笑。栗田见状,内心松一口气。

如果要栗田说实话,他其实还没有从打击之中完全站起来,刚刚那段话几乎是在逞强。虽然他顶多只做得到一反常态地开开玩笑,但还是希望看见葵的脸上带着微笑。

为此,栗田告诉自己必须更加锻炼身心,变得更加可靠。

——等下次再遇到富樫的时候,我一定会……

葵已经恢复平常的柔和表情,栗田面对葵,暗自在心中下定决心。

坐在隔壁桌的由加,沉默地注视栗田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由加流露出极度悲伤的眼神。

她在膝盖上用力握住拳头,眼神专注地看着拳头。

由加的眼神究竟想要诉说什么?栗田将在不久后,得知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