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01
随着他们逐渐靠近山脉，天气也随之恶化。待他们抵达山脚时，已是狂风怒号的大雪纷飞。
自最后一次穿过那座小小的聚落，已过去半日有余。
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苍茫，连道路的踪迹都被皑皑白雪吞没。翻滚的浓云笼罩着苍穹，将那座高耸险峻的山岳之巅隐匿在无尽的雪幕之中。再往前行，恐怕已无法再依赖马匹了。
爱藏轻勒缰绳停下马，伸手去拿勇次郎的缰绳。
紧紧抱住马的勇次郎战战兢兢地放下脚。但是，着陆失败，屁股着地。蓬松的雪花四散飞扬，洒落在他的头顶，将他的帽子与披风染成了一片纯白。
从马上下来的爱藏“呵呵”地笑着。勇次郎从帽檐下面狠狠瞪着他。
“果然和你在一起……就没什么好事发生。”
“是吗？还是有件好事的吧？”
“啊？哪件？”
他皱起眉头问道。爱藏轻轻耸了耸肩。
“托我的福，你学会了骑马。”
“没有，而且我再也不会骑了！！”
勇次郎一脸不高兴地断言道，掸了掸雪站了起来。
“不用担心，回去就是走着的了。”
爱藏安抚地抚摸着滑过脸颊的白马的脖子，从它背上卸下行李。
“走吧！”他轻轻拍打两匹马的臀部上。
两匹马犹豫了一会儿，踏着雪跑了起来。应该还记得路吧。
“……如果，能回去的话……”
望着渐行渐远的马匹，爱藏轻声呢喃，仿佛自言自语。
勇次郎抬头仰望起前方那座巍峨的山峰，眉宇间浮现出凝重的神色。呼啸的风雪之中，裸露的嶙峋岩壁依稀可见。
扛着行李的爱藏说了声“拿着”，把弓箭扔了过来。
“…要怎么办？其实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就算逃走，反正也没人知道。”
他站在勇次郎身旁，同样仰望着那座高耸入云的险峰。
(确实，不会有人知道吧……)
那个公主的妹妹，就算他们回来，也不会特意派人来找。如果就这样躲过追兵，离开这个国家，一旦越过国境，追捕的手就再也伸不到这边来了。
即便他们选择逃走，又有谁会指责他们懦弱呢？不如说敢于挑战的人才会被嘲笑愚蠢。
“既然你这么想，那你自己回去吧……”
勇次郎拿起自己的行李。背着它，把弓搭在肩上。
不会让他冒着危险跟自己一起。毕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一起走过来的。
（对，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找的。）
无论何时，都是一个人——
踏着积雪，勇次郎迈步向前。
“真是的……”爱藏叹气的声音和风声混在一起。
他将剑插入腰间，拉低帽檐，默默地跟在勇次郎身后。
勇次郎只是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不管遭遇了什么，那都是各自选择的结果。如果没有背负这一切的觉悟，就无法前进。
越往前走，周围越是纯白一片，雪越来越深。
两人用手捂着快要被吹跑的帽子，就这样无言地走着。
四周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极差，连自己要去哪里都快搞不清楚了。
“喂……”
听到呼唤的声音，勇次郎转过头去。
“不是说那块石头有实现愿望的力量吗？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个公主不许愿把姐姐恢复原状呢？”
“这个嘛……”
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实现愿望的能力。如果有的话，就像他所想的那样，许愿公主能恢复原来温柔的姐姐，或者许愿消除给国家带来的灾难就可以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宝石，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吗……”
勇次郎用手擦了擦脸上的雪，抬起头来。
“那我们为什么要爬这座山呢……”
爱藏停下脚步，疲惫地叹了口气。勇次郎也回过神来，停下了脚步。
比起爱藏，他的体力本就更差，此刻气息已有些紊乱。
“……不去确认一下怎么知道。”
勇次郎这样回答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雪钻进鞋子里，湿漉漉的，很冷。虽然戴着手套，也穿着御寒的衣物，但光靠这些还是不足以抵御寒冷。
“那也许是谎言……国王是被魔物袭击了，或是遭遇了雪崩什么的也说不定。”
“那就没必要特意隐瞒理由了。”
“……你相信吗?”
爱藏直直地看着他。勇次郎在沉默之后，视线慢慢垂下。
雪地上只剩下他们自己的脚印。而且转眼间就被雪盖住了，连来的方向都不知道。
“这个……怎么说呢……”
并不是完全相信。不过，也不认为这一切都是谎言。
龙再次出现在这个国家是事实吧。
街头巷尾流传着有关那头龙的传闻，甚至还有人亲眼见过它的身影。
“如果它真的盘踞在这座山上，那我们或许会碰上它……但千万别是突然遭遇就好。”
爱藏警惕地环顾四周。这场暴风雪严重遮蔽了视野，稍远一点的景象都模糊不清。如果此刻那头龙出现，他们恐怕连正面迎战的机会都没有。
正当爱藏迈步向前时——
“呜哇！”他猛地惊叫出声。
可能是因为积雪冻得太结实了吧，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闻声立刻摆好架势的勇次郎，“什么啊……”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想先走一步的时候，突然传来了类似地鸣的声音。
紧接着，雪雾腾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覆盖斜坡的积雪如海啸般翻涌，朝他们席卷而来。两个人目睹的瞬间，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雪崩即将吞没仍在挣扎起身的爱藏之际，勇次郎猛然抛下手中的弓，扑了出去。
只是觉得再犹豫就来不及了。仅此而已——
与表情僵硬的爱藏四目相对的瞬间，勇次郎咬紧牙关，用身体撞开他。
接下来，剧烈的冲击令他几乎窒息。
他被甩到雪地上，视野被一片雪白所覆盖。
“喂……喂…………喂！！”
“振作点…啊！喂！！”
模模糊糊的喊声从风雪中传来，勇次郎勉强伸出力气全无的手，试图抓住积雪。
(看，果然和你在一起……)
四02
“……到底谁才是…烂好人啊……！”
低声的呢喃传入耳中，勉强睁开眼，迎面扑来的风裹挟着雪粒，狠狠地刮在侧脸上。
勇次郎呆呆地看着把自己胳膊搭在肩膀上的对方的脸。
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雪遮挡得什么都看不见的前方，一步一步地坚定地前进着。看了看他抓着肩膀的手，又红又肿，指尖渗出了血。
“…………你手套呢…………？”
终于，干裂的唇微微翕动，挤出一丝嘶哑微弱的声音。尽管如此，那人还是听见了。
爱藏瞥了勇次郎一眼，马上收回视线。
“……谁知道。”
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像是在赌气似的。应该是他拨开积雪，把被雪崩埋住的勇次郎拖了出来。手套要么是在救援时弄丢了，要么是碍事索性扔掉了吧。
(真是的……)
脚下打滑，膝盖几乎要跪倒，身体却猛地被一把拉起。
“喂，站稳点……你要是睡了，我就把你丢下……！”
“……烦……死了……”
皱起眉头，勇次郎咬紧牙关，用尽全力稳住身形。
爱藏轻轻勾了下唇角，抓住勇次郎的手臂，重新稳稳地扛在肩上。
能找到一个洞穴避难真是太幸运了。煤油灯的灯光照亮了并不宽敞的洞内。爱藏捡来散落在洞窟内的碎木片和树枝，点燃了它们。
小小的火焰摇晃着，两人的影子被拉长。雪被风吹了进来。
勇次郎抱着膝盖坐着，爱藏也在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皱着眉，望着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掌，表情隐隐透着疼痛。
勇次郎从旁边放下的行李中取出药膏和绷带，扔给他。
爱藏接过来，好奇地看着那个圆形陶罐。
“这是疗伤药吗？”
“嗯……应该是这样吧？大概。”
把药和绷带放进行李的是那位公主。袋子里还装着食物和饮用水。
“好不负责任啊……”
爱藏打开陶器的盖子，闻了闻味道。像用药草熬成的软膏。感觉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把药涂在手上，用绷带缠得紧紧的。
竟然意外的有很细心的一面啊。勇次郎无事可做，呆呆地望着那副模样。
爱藏确认缠着的绷带是否牢固，满意地嘟囔了一句“好”。
然后，他注意到勇次郎盯着自己看，便将目光投向这边。
“……干嘛？”
“……没什么…”
“反正你肯定又在想，和我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事，对吧？”
他气呼呼地转过身，仿佛在说“我早就知道了”。
勇次郎默不作声。反正对面也没有要求回答。
对话中断了，过了一会，爱藏“喂…”地搭话道。
“如果得到了那块宝石的话，你打算许什么愿？”
“啊，不是……”说过之后，他又含糊其词了起来。
“如果你不想回答，那也没关系。你……也有什么想要实现的事吧，什么的，我只是这么想的……”
“…只是这样而已。”爱藏苦笑着掩饰尴尬，随手往逐渐缩小的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干燥的枝条发出清脆的劈啪声，火星飞溅。
勇次郎抱着膝盖，注视着投下浓重阴影的他的表情。
想实现的事啊——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其实，根本没打算要说出来。只是，反正暴风雪一时半会儿不会停，闲着也是闲着——
“我只是……想回忆起来已经忘记的事情。”
“……忘记的事？”
勇次郎能想起的，是十岁左右开始的记忆。更早之前的事，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回过神来，就已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徘徊了。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和谁在一起，关于过去的一切，他全都记不起来了。
“所以，想要找回失去的记忆……”
仅仅为了这些，就去追求那些存在或不存在的、可以实现梦想的石头——这听上去，简直蠢透了。
即使没有小时候的记忆，也能活到现在。即使想起来了，那份记忆也未必是什么美好的东西。或许是一种想要从记忆中抹去的悲惨遭遇吧。又或者，就只是让人忍不住说“什么啊，就这种东西啊”的，无聊到让人胆战心惊的过去而已。
迄今为止，已经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童年记忆失去的片段却一直没有复苏。
或许，早就该放弃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感谢和满足于被给予的人生，把剩下的时间用在其他事情上才更有意义。
然而，却把这当作最后的希望，为了寻找能实现愿望的石头，来到这样一个荒凉的异国，结果还遭遇了这样的事情……简直荒谬得可笑。
尽管如此，还是想要恢复记忆——
“……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一直活下去什么的，我很害怕。”
为何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为何是自己？带着这些连答案都无从得知的疑问，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活着，只是——真的很让人害怕。
勇次郎把膝盖紧紧并在一起，低着头，把嘴贴在膝盖上。
仅此而已——
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也不打算说。因为从来没有想过要被人理解。
之所以想说出来，大概只是因为脑海中掠过一丝预感，觉得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吧。
希望有人，能记得自己——
这或许，是种错觉吧。
爱藏没有回应，只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
“不……你竟然和我一样……吓了我一跳……”
“…………诶？”勇次郎看着他的脸。
“我也是，想不起来我小时候的事了…能想起来的地方，和你一样差不多从十岁那时候开始吧。不知道为什么……为了找回记忆，我才一个人去旅行。找宝石的理由也一样，太巧合了吧。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啊？”
爱藏扑哧一笑。
“……嗯，不过理由倒是不一样的。我只是想，如果能找回过去的记忆，也许能想起在某个地方的家人……父母…………”
“想起来的话，你打算去见他们吗？”
勇次郎抱着膝盖问他。
“我没那么想过。都已经这么久了，就算我去找，也只会给人添麻烦吧……也许他们已经不在了也说不定……不过，想起来的话……”
他盯着红色火焰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可能就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一个人……”
他小声说了一句，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似的，又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哈哈……你肯定在想「这都什么和什么啊」的吧？”
“没什么……我没觉得……”
彼此都差不多。理由本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只是，觉得那个对自己很重要，仅此而已。
勇次郎转过身去，侧躺下来，用手臂枕着头，闭上双眼。
爱藏也没有再说话。
四03
风声停了。踩着堵在洞口的雪走到外面，刺眼的光线让人头晕目眩。蓝天仿佛触手可及，似乎是因为离山顶已经很近了。
“照这样看来，今天应该能爬到山顶了。”
爱藏也把手放在腰上，松了一口气似的仰望天空。
在适合前进的时候，尽快前进比较好吧。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暴风雪。
勇次郎背起手里的弓，踩着雪走了起来，爱藏也说着“等等啊！”地跟在后面。
天空突然似乎变暗了，勇次郎不禁抬头望向天际。
伴随着一声轰鸣的风声，强风吹得他差点站不稳，两人都本能地紧紧抓住帽子，抵住风。
勇次郎勉强睁开了一只眼，朝天看去。就在那一瞬间，他愣住了，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中的帽子，帽子被风刮得飞起，在雪地上滚动。
那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龙，阳光反射在它的鳞片上，闪烁着光芒。爱藏也愣愣地站在那里，嘴巴微微张开，目瞪口呆。
关于龙的传闻，他们在旅途的各个地方听说过无数次。实际上，也曾远远看到过它们飞翔的身影。但像这样近距离地看到，却是第一次。
两个人都呆呆地看着飞向山顶的身影。
响彻四周的鸣叫声变小了，风声拂去了余音。
“刚才的……看到了…吧？”
“……看到了。”
互相确认似的问道，然后面面相觑。彼此都露出惊愕的表情。
“去追！”爱藏说完就跑了出去。
“不要命令我！”
勇次郎一边跑，一边捡起自己掉在雪地上的帽子重新戴上。
两人来到山顶，警惕地环顾四周。然而，周围并没有发现龙的身影。或许它早已飞走，只剩下风声在耳边回响。
悬崖下方，尽是如同白色海洋般的云海。
“什么都没有啊……”
爱藏沮丧地说着，把拔出的剑放回鞘中。
勇次郎低头察觉到脚尖碰到了一样东西，弯腰拾起，雪被他扫开，露出一块反射光芒的物体。那是一块带着淡蓝色的透明石头，勇次郎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环顾四周，才发现到处都散落着同样的石块。
“好奇怪的石头啊。”
爱藏走到旁边，也捡起一块石头，让它在阳光下透出光辉。
“不是石头，像是鳞片。”
勇次郎这么一说，爱藏“诶？”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龙的鳞片吗？”
“应该是吧。”
是在成长过程中自然脱落的东西吧。也就是说，这里有龙巢。听说龙的孵化需要数百年的岁月。距离这个国家的第一代国王讨伐恶龙，正好也过了这么久。大概是上一任国王为了调查这件事，带着卫兵上山，才不幸被龙袭击了吧。
勇次郎往前走了几步，抓起从雪中插出来的剑柄拔了出来。剑柄上刻着玫瑰的花纹，是一柄匠心独运的剑。
“看来我们也还是早点下山比较好。”
爱藏表情严峻地看着天空。刚才的地方没有龙的痕迹，只有平静的蓝天，仔细听也听不到叫声。
(确实……)
公主所拜托的，并不是消灭恶龙。即便龙真的出现在这里，他们两个也无法应付吧。凭借他们的装备，根本不可能与之对抗。这可不是在街上与那些出现的怪物作战那么简单。
他们要调查的是，先代国王为何会登山，究竟遭遇了什么。只要查明了这个，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而如果把这把剑带回去，就能证明。久留无用。
勇次郎捡起半埋在雪中的剑鞘，咔嚓一声把剑收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