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太太在观察

冈太太这一阵子有三大烦恼。

冈太太站在庭院的山茶花树前沉思。

果然有点病假俨的。失去光泽的树叶渐渐变成了褐色,但不像是长虫,前一阵子连日阴雨,水分应该也很充足,难道是肥料不足?

冈太太站在秋天爽朗的晴空下轻轻抚摸着树叶,叹了一口气。

这棵山茶花树是婆婆为了纪念冈太太嫁入山城町冈家所种下的,经过半个多世纪,如今是一棵漂亮的树。

「你想要什么树?」婆婆当初问她,她回答说:「我想要山茶花。」当年的对话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

「山茶花很容易长虫,而且花掉落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吉利。」

虽然婆婆不满地说,但最后还是顺了冈太太的意,种下花瓣是鲜红色品种的山茶花。

那时候真幌到处都是农田和水田,山野绿意盎然。

从小在八王子的农家长大的冈太太搭卡车来真幌,嫁进了富农冈家。那天因为受到雷击的影响,国铁八王子线全面停驶。当时八王子有不少贩卖丝绸的流动商人经过真幌前往横滨,把冈太太介绍给冈家、开着卡车把冈太太载来真幌的,都是和冈太太住在同村的流动商人大叔。

冈家的亲戚分别搭乘数辆卡车,从八王子一路颠簸到真幌,屁股上满是瘀青。新婚的丈夫在洞房之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毛巾为冈太太冰敷屁股。

「喂。」

屋内传来丈夫的叫声,冈太太收起了正在抚摸山茶花的手。

「来了,有什么事?」

即使冈太太应了一声,丈夫也只是说:「你过来一下。」

他以前至少比现在温柔贴心,冈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从缘廊走进了客厅。老了真可怕,丈夫的脾气一年比一年古怪。

这是她担心的第二件事。

把冈太太叫进屋内的丈夫果然一脸愤怒地说:

「横中公车那些王八蛋,今天的班次又没有遵守时间表。」

冈太太坐在矮桌前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句。

「啊哟,是吗?」

冈太太心里很纳闷「为什么他对横中公车这么执著?」。丈夫的态度真的只能用「执著」两个字来形容,整天紧盯公车的班次情况,甚至让人以为他是不是爱上了横滨中央交通这家公司。

会不会是老年痴呆的症状?冈太太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和疑问,不经意地观察丈夫。丈夫大把吞着从真幌市民医院领回来的药,用冈太太为他吹冷的焙茶一起吞进了胃里。

冈家的农田和水田在丈夫这一代全都变成了公寓和大厦。

丈夫似乎很懂得把握时机,顺利搭上了真幌急远开发成卫星都市的潮流,冈家这几十年来都靠房租收入过着安逸的生活。如果公婆还活着一定会叹气。比起下田务农,管理公寓和大厦更轻松,收入也更丰厚,冈太太也乐于这种生活。

但是,也许问题就出在太闲了。看着吃完药躺在电视前的丈夫,冈太太忍不住这么想。如今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离家独立,丈夫生活中唯一的事,就是去市民医院领一些维他命药剂回来,难怪整天在意去医院时必搭的公车。

「这次一定要抓住横中减班的证据。」冈先生背对着冈太太宣布,「我明天要找便利屋来。」

「老公,又要找他们来吗?」

冈太太提出了异议。

这几年来,丈夫是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的老主顾。那家便利屋的年轻人做事认真,默默做好打扫庭院和整理储藏室等需要细心和体力的工作,对已经上了年纪的冈夫妇来说的确大有帮助。

但是丈夫两个星期前才刚委托多田便利屋,且每次委托的内容都一样。「打扫庭院的同时监视横中公车的行驶状况。」

冈太太每次都觉得拿着公车时间表监视冈家门口站牌的便利屋年轻人很可隣。

「反正我付他钱,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是这样没错啦。」

「怎么?我们家没钱吗?难道有人没缴房租?」

「房客都按时付房租啊,我想说的是……」冈太太转向丈夫的后背,「这个世界上,只为钱而持续工作的人并不多。」

「是吗?」

丈夫心不在焉地回答。电视上的午间资讯节目中,主持人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多酚类的含量有平时的八倍!」、「真的吗?」。

是啊。冈太太忍住想要用力摇丈夫后背的冲动。即使冈太太从来没有外出工作过,也不难想像这种情况。工作不光是为了赚钱,而是因为惰性、执著、人际关系和成就感而工作,否则我为什么每天煮饭、打扫和洗衣服?做这些事领不到一分钱,甚至不觉得这是工作。

因为我想和你共同生活,因为觉得做这些事对你有帮助,所以努力发挥自己的职责。

相反的,你呢?这十年来,你曾经为我着想,为我做过什么吗?

冈太太很想这么问丈夫,但丈夫拿起背面空白的广告纸,记下「鲍杏菇可以改善痛风」这种听起来很不可靠的资讯。不是鲍杏菇,是杏鲍菇,而且这些便条纸也是我为了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地方很节俭的你,从夹报广告中挑出来给你用的。

冈太太压下内心的千头万绪,只是委婉地劝丈夫说:

「既然要委托便利屋的年轻人,干脆委托一些有意义的事。」

「那不是刚好吗?」丈夫说:「有什么事比搜集公车偷减班次的证据更有意义?」

丈夫根本难以沟通,而且想要告发横中公车的热情非比寻常。

以前他不是这么难缠的人。

虽然不知道是年纪大的关系,还是原本的性格终于显露,冈太太今天也深刻体会到丈夫的顽固,为此深感烦恼。

便利屋的多田在翌日上门,听到一如往常的苦差事,脸颊微微抽搐,但仍然面带笑容,从一大早就开始打扫庭院,同时监视公车站。冈太太忍不住在心里双手合掌说抱歉,丈夫正在客厅看电视,还不到中午就开始睡午觉。

十点招待便利屋的年轻人喝茶吃点心时,冈太太坐在缘廊上,和正在喝茶的多田聊了几句。

多田在休息时间仍然认真确认公车是否准时停在门外的公车站。如果看到丈夫懒惰的样子:心里一定会很不舒服。冈太太来到缘廊之前拉上了落地窗前的蕾丝窗帘,从缘廊上看不到客厅的情况。

去年以来,多田每次都带着助手一起来冈家。冈太太忘了多田是否曾经向自己介绍过助手的名字,只记得多田在叫助手时是叫一个很奇怪的姓氏,但冈太太每次都听不清楚到底在叫什么。

据冈太太的观察,那个助手的言行很奇怪。多田专心一致地打扫庭院时,助手却一个劲地把捡到的橡实排在庭院的石头上,有时候把装满落叶的垃圾袋当成枕头,躺在庭院角落仰望天空,冈太太经常搞不懂到底谁才是助手。

偷偷观察多田工作的样子是冈太太的乐趣,她确认过自己的内心,发现那并不是心动的感觉,只是纯粹想要观察而已。

正因为冈太太有这种乐趣,所以才发现了变化。两个星期前就隐约觉得多田和助手的态度有点奇怪,他们很少交谈,而且眼神从来没有交会。

「吵架了吗?」

冈太太问坐在缘廊上的多田,多田愣了一下,立刻回答说:

「没有。」

冈太太并没有提到吵架的对象,多田却否认了,可见他们果然吵架了。

冈太太发现第三件担心的事还没解决,心情无法平静。经过两个星期还在冷战,代表事情很严重。

多田便利屋的助手拿着冈太太拿出来的日式馒头,蹲在庭院的正中央,硬是把后背对着多田。

这个助手平时只要一看到冈太太就会立刻走来缘廊,然后叫着:「多田,快来休息。」伸手拿起点心、茶或是冈太太做的午餐。

但是他今天没有叫多田,用好像猫在抢鱼般的速度抓起馒头,独自远离了缘廊,明确表现出不想和多田说话的态度。多田也没有叫他来缘廊坐着休息,虽然知道无故蹲在别人家的庭院很没礼貌,或者说让人很不舒服,但似乎故意不看他。

老大不小的男人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希望你们赶快和好。」

冈太太劝说道,多田不发一语,为难地笑了笑。

丈夫吃完午饭后,开始把玩放在和室内的旧式卡拉OK机。他似乎每年会想起这台积满灰尘的黑色机器三次。

何必偏偏选在今天?

冈太太在洗碗时忍不住叹着气。丈夫唱的〈知床旅情〉响彻整个家,庭院恐怕也会听到他的歌声,她很担心被人知道丈夫要求多田做那种没意义的工作,自己却在家里懒懒散散。

洗好碗盘,冈太太从客厅窗帘的缝隙悄悄观察庭院的情况。多田和助理不顾丈夫五音不全的歌声,不知道在争执什么。

冈太太急忙跑去玄关,把拉门打开一条缝,竖起耳朵听他们在吵什么。

「你为什么要喝掉?那是哥伦比亚人送我的威士忌啊。」

助手张腿站在停在庭院的小货车车斗上,双眼看着公车站,似乎由他负责确认公车的行驶情况。

多田蹲在旁边的花圃前拔草,戴着棉纱手套的大手灵活地拔着草。两个星期前才好好大扫除了一番,所以应该没有太多事情可做。

「为什么只有这次斤斤计较?」

「因为是十二年的酒。」

「你自己存钱去买啊,你平时不管吃的、喝的或是抽的烟都是拿我的,也会把你的分给我不是吗?」

「那是我发挥博爱精神。」

「你这叫做随便。」多田仰头看着车斗,稍微加强了语气,「行天,问题不在威士忌吧?如果你想说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

「撒尿。」

助手直截了当地说完,拿着空保特瓶跳下车斗,走去庭院后方。多田心浮气躁地加快了拔草的速度。

冈太太静静关上拉门,回到客厅。丈夫的歌声已经从〈襟裳岬〉换成了〈津轻海峡冬景色〉,歌曲的地点正逐渐南下。

焙茶的茶包一直放在茶壶内,冈太太按着茶壶盖,等茶水的颜色稍微变深后倒进自己的茶杯中。

她发现自己得知了三件事。

首先,那个助手名叫行天。第二,她想起以前附近有一户人家门前挂着「行天」的门牌。第三,多田的表情很丰富。

冈太太喝了一口没什么茶香味的茶。

冈家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开始请多田便利屋上门打扫庭院。冈太太那天去买菜,在真幌车站前向刚成立便利屋的多田拿了广告单。

「无论任何琐碎杂事都请尽管吩咐。」

多田递给她一张影印纸,上面是手写的联络方式。

冈太太以前曾经听过便和屋这个行业,但从来没有真正委托过。当时她正在为宽敞院子内的无数落叶烦恼,所以略带迟疑地停下脚步。

「打扫庭院也可以吗?」

「是。」

多田回答的声音低沉而干涩,冈太太抬头看着便利屋的年轻人,忍不住有点讶异。虽然他看起来很温和,但眼神中带着倦意。

多田的眼神让她联想到雪的结晶,那是连同灰心一起冻结,等待被微尘击垮的眼睛。虽然这个男人外形粗犷,但内心必定有很多线条和棱角编织出细腻的图案。

「那就拜托你了。」

冈太太鼓起勇气说道。

冈太太觉得如果便利屋的生意无法步上轨道,这个人可能会远走高飞,但并非基于同情或是行善的目的请他来家中打扫庭院,最主要的动机是因为冈太太的丈夫、儿子和父亲,以及所有的亲戚都是简单明快的人,她对散发出复杂阴影的多田产生了兴趣。

冈太太追求刺激。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她对整天和丈夫在家聊不上几句话的生活感到厌倦。

她并不是对比儿子年纪更小的便利屋年轻人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她发现迈入老年的自己至今为止几乎没有和家人以外的男人接触过。

丈夫似乎也对带着清扫工具上门的多田感到满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多田沉默寡言,做事很勤快。

冈太太和他闲聊时,他向来都不积极回应,冈太太好不容易才得知他以前在公司当业务员。冈太太忍不住纳闷,像他这么沉默的人有办法胜任业务员的工作吗?看到多田在工作时好像着了魔似的卖力样子,冈太太觉得他以前的公司可能赏识他这份工作热忱。

认识多年后,多田终于比以前稍微健谈,和冈太太聊天时也会露出笑容,但冈太太仍然不知道多田有没有结婚,

恐怕冰雪的结晶没有融化的一天。冈太太对多田产生了这样的感想,也就不再打听他的私生活。

「来吃点心吧。」

冈太太对着庭院叫道。

多田和冈太太保持适当的距离,很有礼貌地在她右侧坐了下来,助手站在小货车车斗上凝视着公车站的方向。

「喂,行天。」

听到多田的叫声,助手很不甘愿地向缘廊走来,可能多田刚才提醒他:「不要蹲在庭院吃点心。」

助手没有坐在多田旁边,而是坐在冈太太的左侧。冈太太被多田和助手从左右两侧包围,觉得起身进屋好像太失礼了,所以继续留在原地。多田似乎也事先对助手所坐的位置提出了意见。

助手并不在意冈太太和多田的沉默,低头吃着抹茶羊羹。冈太太思考着可以和多田以及他的助手聊天的话题。

「对了,山茶花树好像很没精神,等一下可不可以请你帮忙施一下肥?肥料在储藏室。」

多田露出好像正在吃的羊羹是岩盐块的表情回答说「好」,助手伸手拿起焙茶说:

「水分和养分应该都很足够。」

「啊?」冈太太想要反问,多田低声叫了一声「行天!」打断了冈太太。

「干嘛?」助手似乎很不满,「莫非叫我也不必用保特瓶,直接施肥吗?」

「不是这个意思,你废话少说。」

刚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冈太太感到讶异,但多田和挨了多田骂的助手都没有再说话。

多田带助手来之后的确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以前从来不会说这么多话,也不会慌张或是不高兴。

冈太太很喜欢多田以前寡言孤独的样子,但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即使从客厅看他工作的样子,也不会有被拒之门外的感觉。虽然不知道他改变的原因,但冈太太对这样的多田感到新鲜。

「你们是旧识吗?」

冈太太问道,多田看向助手,但助手似乎无意回答,正咀嚼着第二块羊羹。

「我们是高中同学。」

多田有点难以启齿地回答。

原来他们都是真幌高中毕业的学生,冈太太在内心的帐簿上又增加了一条关于多田的新资讯。虽然冈太太不知道多田读哪一所高中,但因为某个原因猜到了助手所读的高中。

「你去参加过同学会吗?」

助手突然开口问道。冈太太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他在问自己,但助手看着她。多田尴尬地转过身。

「没有,」冈太太说:「想见面的朋友可以私下见面,几十年没见的同学不知道该聊什么。」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助手露出笑容。原来这个人会笑,冈太太有点吃惊。

可能因为意见一致,助手似乎对冈太太敞开了心胸。

「刚才的歌真猛啊。」

助手主动对冈太太说道。他果然听到了。冈太太感到无地自容,刚才去和室张望,发现丈夫可能唱歌太累了,再度睡起了午觉,而且鼾声如雷。冈太太为丈夫肚子上盖了一条毛巾被。

多田可能察觉到冈太太不想谈丈夫的歌声,从缘廊上站起身说:

「谢谢款待。」

助手也把剩下的羊羹塞进嘴里。

冈太太打量着再度开始工作的两个人,猜想高中同学会似乎是多田和助手不和的根本原因。

因为电视都不好看,冈太太决定提早准备晚餐。今晚准备炸鱼,所以先将剖开的竹荚鱼裹上面衣。

第一次见到多田带来的助手时,冈太太就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原来自己并没有误会。

刚才得知助手的名字,她想起某个情景。

差不多在十五年前,冈太太养了一条名叫权太的杂种狗。正确地说,是丈夫说要「养狗」,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这条狗,但照顾权太的工作很快就落到了冈太太头上。丈夫除了对横中公车展现执著以外,向来朝三暮四,做事没恒心。

当时,冈太太每天早晚都要带权太去散步。权太是典型的「在家是老大,出门变孬种」的狗,出门散步时总是很乖巧,冈太太和权太每天都默默沿着固定路线散步。

每天早上散步时都会和一个少年擦身而过。少年穿着清洁却缺乏个性的便服,看到他没有穿制服,冈太太猜想他是真幌高中的学生。少年斜背着书包,每天都望着前方,走向冈家门口的公车站。

冈太太每次和少年擦身而过时都会偷偷瞄他一眼。一方面是因为少年虽然不够英俊但五官端正,但最大的原因是少年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少年脸上完全没有丝毫温暖的感情,宛如黑暗水面般的黑色眼眸映照着通往公车站的路。冈太太忍不住担心万一权太吠叫怎么办?他一定会踢权太,然后把我也痛打一顿。

傍晚散步时,也会偶尔遇见从公车站走来的少年。少年用和早上完全相同的神情走在应该是回家的路上。他看着前方挺直身体走路的样子,完全感受不到在学校一天的疲累或是乐趣。

梅雨季节的某天傍晚,冈太太打着蓝色雨伞,催着权太想要赶快回家。快打雷了,权太最怕打雷,只要听到雷声在远处的轰隆声就会又跳又叫。冈太太为了以防万一,把牵狗绳在手上绕了两圈,而这正是失策之举。

闪电划过天空,几秒钟后响起了雷声。权太跳了起来,把头钻进路旁的草堆中。冈太太被权太拖着走,重重跌倒在地上。因为另一只手拿着雨伞,所以无法用手支撑,膝盖和鼻尖擦到了柏油路面。

因为太痛了,冈太太姿势难看地趴在地上很久,雨滴转眼之间就淋湿了冈太太的背。

她突然感到一双手伸进她的腋下,用力把她扶了起来。冈太太大惊失色地惊叫起来。回头一看,那名少年正站在那里,少年从头到脚都已经淋得湿透。

早上见到他时他还撑着雨伞,到底是怎么回事?冈太太忘了自己流血,茫然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难道是在学校时被人偷走了?

少年仍然用好像漆黑黑洞般的双眼看着冈太太,冈太太这才发现自己流着鼻血,慌忙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

「呃,谢谢你。」

听到冈太太这么说,少年弯下了身体。

是他帮助了我,为什么要向我鞠躬?但是,少年当然是为了捡冈太太掉在路上的两伞,所以才会弯下身体,但他的动作就像机器人。

少年把雨伞交还给冈太太后,一言不发,用和往常相同的步调转身离开了。

翌日早晨擦身而过时,冈太太想要向少年道谢,但少年似乎完全没有看到双膝包着绷带,鼻子上贴着OK绷的冈太太。

简直就像是机器人,天亮之后,昨天之前的所有回忆都会消失。不,也许正确地说,是原本就没有输入记忆和感情功能的机器。

三年间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但这三年来,冈太太和少年之间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冈太太经常思考,这个孩子在生活中以什么为喜,以什么为乐?他曾经感受过喜悦或是悲伤吗?

他是哪一家的孩子?是怎样成长?在学校里有怎样的朋友?冈太太努力发挥想像力,却无法成功地想像。从擦身而过的少年脸上只看到一片如同荒野般的空白。

在今天之前,她完全没有想过便利屋年轻人的助手就是那个少年长大后的样子,因为和她印象中的感觉完全不同。

助手笑了。他吃了东西,把感情写在脸上。

冈太太记得那个写着「行天」的门牌是在前年年底时摘了下来。因为那户人家向来很少和左邻右舍来往,所以冈太太只知道那里住了一对老夫妻。那栋老旧的透天厝很大,几乎可以称为大宅,窗前的厚实窗帘几乎都拉着。

冈太太把裹好面衣的竹荚鱼放回冰箱,洗了洗手。

目前可以推测出三件事,冈太太在脑袋里计算起来。第一,便利屋的年轻人虽然和助手吵架,但他们相处并没有问题。第二,虽然助手的父母搬走了,但助手仍然留在真幌。第三,比起少年时代,助手现在看起来更幸福。

太好了,冈太太心想。

曾经是孩子的那个人克服了漫长的苦难,终于得到了幸福。

虽然明知道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样的好事,虽然无法断言已经没有任何痛苦折磨他,但这仍然是故事的完美结局。

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傍晚的空气中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夏日的气息。冈太太去庭院收晾着的衣服。

多田在小货车的车斗上看着公车站。庭院已经打扫完毕,他无事可做。庭院内很干净。

助手去了哪里?冈太太左右张望,把床单从晾衣杆上收了下来。收下床单后突然看到助手的身影。因为太过意外,抱着床单的冈太太「啊!」地叫了出来。

「要不要我帮忙?」

助手问。冈太太摇了摇头,她的心跳仍然很快。助手两根手指拎着盖了盖子的保特瓶,虽然标签的地方被遮住了,但里面装的液体应该不是茶。

「我都有用这个喔。」

助手摇了摇保特瓶,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压扁的香烟盒,叼了一根,点了火,一连串的动作都用空着的左手俐落地完成了。

冈太太终于发现了真相。助手从庭院深处拿出装了神秘液体的保特瓶、助手说山茶花树的水分和养分都很充足却还是长不好、多田显得手足无措。

「对不起,忘了请你们进屋上厕所。」

冈太太说。

「嗯,没事。」助手陶醉地向天空吐着烟,「多田无论去任何人家里都不会借用厕所,我想上厕所时通常都会借用一下,但多田每次都很不高兴。」

「啊哟,为什么?」

「可能觉得了解太多别人家里的状况很没礼貌吧?」

助手走路有点外八字,而且走得弯弯曲曲。冈太太觉得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奇怪,后来才发现他是随着风向改变走路的方向,避免烟吹向冈太太。

「话说回来,看厕所的确可以知道不少。」

「知道什么?」

「比方说用什么样的卫生纸、有没有打扫,如果厕所里放了花是不是假花。从这些地方可以了解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勤快程度和品味等很多事。」

也许吧,冈太太表示同意。她想起家中的厕所,无论打扫和卫生纸都没有问题,但她自我诊断后认为摆设有点奇怪,因为马桶水箱上放了一个手掌大的素陶人偶。那是丈夫去参加町内会的两天一夜旅行时买回来的大阪土产,冈太太原本期待他买一口大小的饺子回来,也如此拜托过丈夫,所以看到一脸呆滞的素陶人偶时很失望,但丈夫对每次去厕所小解都可以面对那个素陶人偶感到很满足。

虽然冈太太早就心灰意冷,但还是忍不住觉得丈夫是个奇怪的人。她在内心如此评价丈夫后叹了一口气。他完全不听我说话,总是以自我为中心,我行我素。

助手拿着变短的香烟走向小货车上的多田。冈太太抱着装了干净衣服的篮子准备走回屋内。

玄关的拉门打开了,丈夫穿着拖鞋来到庭院。

「老公,你怎么了?」

冈太太问道,但丈夫没有看她一眼,走向助手。

「喂,便利屋老弟,怎么样?有没有掌握到证据?」

「很遗憾,今天没有减少任何一个班次。」

多田弯下身体,从车斗上递来记录行驶状况的纸。丈夫很不服气。冈太太懒得理他,拿着衣服走进客厅。

她俐落地折着衬衫和毛巾,不经意地抬头看向窗户,发现助手和丈夫扭打在一起,多田从车斗上跳了下来,从背后架住助手。自己才离开几分钟而已,怎么一下子就打起来了?冈太太把衣服从腿上拿开,慌忙跑去庭院。

「既然你不相信我们的工作,那就自己监视啊!」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们』?姑且不论便利屋老兄,你这个毛小子根本没在做事!你不要以为我没注意,我都看得很清楚!」

「有闲工夫看我工作的样子,不如自己盯公车站,唱歌难听死了!」

「谁唱歌难听啊!你整个中午都在看蚂蚁搬饭粒!」

两个人相互叫骂,助手想要踢丈夫光秃秃的脑袋,丈夫撞向助手,想要连同多田一起撞倒在地。

「你们在干什么啊!又不是小孩子!这么大声不怕吵到邻居吗!」

冈太太用比所有人更宏亮的声音喝斥:「老公!」

「嗯?」

丈夫缩着身体回应。

「今天的晚餐是炸竹荚鱼,在我做好晚餐之前,你去公车站好好监视公车的行驶状况。」

丈夫可能知道如果自己不照做,冈太太就会拒绝做他爱吃的食物,所以乖乖地从庭院走去马路。

助手一脸得意,冈太太看着他说:

「助手,你也要去。」

「啊?」

助手发出抗议的声音,但无法违抗冈太太的眼神,只能不甘愿地跟着冈先生一起走了出去。

留在庭院的冈太太和多田一起观察门外公车站的动静,没有听到吵架的声音。丈夫和助手都听从冈太太的吩咐,沉默不语地坐在公车站的长椅上。

「对不起。」

多田向她鞠了一躬。

「助手的心情好像有点浮躁。」

冈太太请多田来到缘廊,两个人一起坐了下来。天色渐暗,玄关的灯光淡淡地照着小货车的白色车身。

「你愿不愿意说一下和助手吵架的事?」

「真的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多田坚持不愿开口,冈太太决定亮出传家宝刀。

「便利屋先生,你是不是对着我家庭院的山茶花小解?」

多田用力吞着口水。

「对。」

「那是纪念我嫁来这里所种的,是很重要的树。」

「对不起。」

「那就说来听听。」

多田终于不再抵抗,听他说明后发现,他和助手的确是因为「高中同学会」的事闹得不愉快。

「前几天事务所收到调查同学会出席意愿的明信片,我不知道高中同学是怎么查到我的地址,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一个高中同学自己的工作和下落。」

「为什么?」

「因为如果告诉他们我开了便利屋,他们可能会觉得必须捧场。」

冈太太无法接受这个答案,所以看着多田的脸。多田敌不过冈太太的视线,笑了笑补充说:

「因为我不太希望他们问起我以前的事。」

冈太太很想继续追问。虽然有些人只是基于好奇询问你的往事,但应该也有人是因为担心你,所以想要知道你的情况。她很想这么说,但想到自己并非他的家人、朋友或是女友,没资格说这些话,所以最后还是忍住了。

「这样啊。」

她只应了一句,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她感受到和多田之间的距离就像新婚之初和丈夫吵架时一样,内心有点难过也有点落寞。

「我并不打算出席,所以就把明信片丢在那里。结果行天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就勾选出席,寄了出去。」

「所以就吵架了?只是因为这点原因?」

「我不是说了吗?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助手也要去同学会不是吗?不需要这么生气啊。」

「他自己不去,却叫我一个人去,所以我才火大啊。」

冈太太有点搞不清楚。

「他为什么要逼你一个人去?」

「他叫我去同学会拉生意,开拓新的客源。」

「我觉得很有道理啊,但他为什么不去?」

「冈太太,就像你刚才说的『不知道该聊什么』,而且别人也没寄明信片给行天,没有人知道他在我这里,即使知道应该也不会邀他,因为他没有朋友。」

「那你呢?」冈太太平静地问:「你不是助手的朋友吗?」

多田说不出话,但皱着眉头的脸上写着「我不是」。冈太太忍不住想要笑。不管是朋友也好,工作伙伴也罢,在旁人眼中觉得他们很合得来,但男人有时候真的很傻,经常为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逞强,反而迷失了重要的事。

但也许自己也一样,冈太太想道。自己和丈夫共同生活太多年,早就不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时候连是夫妻这个事实也渐渐模糊了,但内心深处像灯火般的东西仍然没有熄灭,那是超越男女、夫妻和家人之类的字眼,是一种只觉得对方很重要的心情,虽然温度很低却顽强地持续着,如同宁静的祈祷。

这种感觉和每天勤快地做事、完成自己职责时的心情相同,将心灰意冷、惰性和使命感,以及一丝丝的温暖轻轻连结在一起,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形容这种关系。正因为没有,所以让人不知所措。虽然对仍然认为彼此是「丈夫和妻子」,整天高枕无忧的丈夫感到烦躁,但自己并不打算离开他。

其中的理由如果可以用「爱」来表达,该有多么简单啊。

「你不妨去同学会看看。」冈太太说,「邀助手一起去就好。」

「因为有可能会开发到新客源吗?」

多田无奈地叹着气说。

「对啊。」

「行天自己去就好了啊,他以前也做过业务,」

「你在开玩笑吧?」

「可怕的是还真有这回事。」

冈太太想像助手向人推销的样子,比想像有朝一日太阳会吞噬地球更难。

这个世界上有名叫便利屋的职业真是太好了,无论对助手、助手当年的同事以及助手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公司的客户而言都是。

多田似乎和冈太太想到同一件事,忍不住笑了,冈太太也笑了。

「在你们和好之前,不可以再进我家。」

「我们平时看起来关系很好吗?」

多田纳闷地问。

「倒不是这么觉得,」冈太太据实以告,「只是如果助手没有和你吵架,应该也不会说那些让我丈夫血压升高的话。」

「对不起。」

「还有,以后不可以随地小便,可以借用我家的厕所。」

多田没有吭气,低下了头。冈太太想像多田对着素陶人偶小解,不由得乐了起来。

助手似乎一个人搭上公车回去真幌站前,把冈先生独自留在公车站。冈太太看到助手在公车车窗内挥手的样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笑。

冈太太安抚觉得很没面子的丈夫,把两人份的炸竹荚鱼交给频频道歉的多田,总算解决了纷争。

「那个毛小子太不像话了。」

丈夫在晚餐时不停地抱怨。

「算了算了,他已经走了,再说也没用。」

「你太好说话了,所以那个毛小子才会那么嚣张。」

「啊哟,是这样吗?」

「本来就是啊。」

冈太太完全不觉得他们有任何嚣张的行径,如果多田和助手气势再强一点,踩在别人头上,或许日子可以过得更轻松点。

冈太太把丈夫赶去浴室,在四坪大的卧室内铺好两床被子。

她突然觉得累了,还没有洗澡就穿着衣服,躺在自己那床被子上。日光灯把天花板照得很白。

多田和助手在不愿谈及过去这件事上意见一致,所以即使在吵架,也可以继续便利屋的生意。冈太太不太能够了解多田和助手的想法,因为她根本没有不愿提及的过去。

她在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的普通家庭长大,和没有暴力倾向或变态倾向的丈夫结了婚,整天忙于家事和育儿,儿女虽然并不是没有经历叛逆期,但平凡且乖巧,如今也已经成家立业,对于和丈夫两个人的老年生活也感到有点厌倦。她的人生简单明快得令人有点失望,甚至觉得有点丢脸。

如果带有一抹阴影,或许更有身为女人的魅力,搞不好即使是寡言耿直、有不堪回首往事的便利屋年轻人,也会不介意年龄的差距,拜倒在自己的裙下。

冈太太幻想着这些事,急忙用手挥动眼前的空气。真是老不修,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她挪动身体,寻找床单上凉快的地方。铃虫在庭院内鸣叫得有点烦人。

桃色的幻想渐渐平息,冈太太继续思考。不愿提及过去就等同于消除至今为止的自己。

但是,既然没有丧失记忆,也不是没有感情,真的能够抹灭过去吗?即使逃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往事不是会不时掠过心头吗?

无论再怎么逃,逃得再远,总有一天还是会被抓住。

她想起多田以前倦乏的眼神,和助手少年时代好像黑洞般的双眼。也许总有一天,他们会面对自己来自过去的锐利眼神。

「喂,你怎么了?」

听到丈夫的叫声,冈太太张开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丈夫跪在她的枕边,正探头看着她的脸。

「没事啊。」

「我们都上了年纪,不要躺在那里不说话,还以为你暴毙了,吓死人了。」

「如果躺着自言自语才会吓死人吧?」

「你老是喜欢说歪理。」

明明是你自己性情古怪。冈太太暗想道,但默默坐了起来。

「我去洗澡。你吃药了吗?」

「嗯,但我想喝茶。」

丈夫跟着冈太太来到走廊,经过客厅和厨房,一起走到浴室。

「怎么了?茶壶里的茶叶还没倒掉,用热水瓶里的水加进去泡一下就好了,你会加热水吧?」

「嗯。」

丈夫看着冈太太走进更衣间后才走回客厅。他似乎担心冈太太会昏倒。他太谨慎了,真是伤透脑筋,根本不需要这么紧张。冈太太察觉到丈夫的意图,在浴室洗身体时,忍不住露出微笑。

常说人上了年纪之后越来越没有耐心,这句话的确不假。如果是愤怒和不安,可能会视场合稍微克制一下,但爱怜的心就会情溢于表。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老年之后相依为命的孤独,还是因为爱情构成了人心的本质。

冈太太洗完澡后,正在客厅的丈夫放下茶杯,关掉电视。

两个人再度一起沿着走廊走回卧室。

「不去上厕所吗?你最近一直起来上厕所,还在睡觉前喝茶。」

「少罗嗦,我自己知道。」

丈夫走进放了素陶人偶的厕所,冈太太钻进被子,舒服地躺在枕头上。

会不会睡下去之后就一睡不醒了?已经到了每天睡觉前都会想这件事的年纪。她忍着缓和的睡意等待丈夫回房,向他说声「晚安」。

虽然今天有点累,却过得很有意义。她在内心的帐簿上记录了关于多田的新内容,三件担心的事中有两件似乎可以解决。

多田为山茶花树浇了水,也施了肥,并保证日后不再擅自补充自备的水分和养分。山茶花一定会越来越有精神,多田和助手持续了两个星期的吵架应该也快接近尾声了。

冈太太的担心只剩下丈夫的冥顽不灵,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他到底能够顽固到什么程度或许也是一种乐趣。搞不好他就算死了也会顽固地不愿成佛,搭着横中公车回到冈太太身边。

冈太太在被子里窃笑,上完厕所的丈夫走回房间。

「喂,别装神弄鬼的,赶快安静睡觉。」

「你刚才又叫我别躺着不说话,到底该怎么做啊。」

「唉,吵死了吵死了,我要关灯了。」

丈夫说完,拉了日光灯的绳子,卧室暗了下来。

「晚安。」

「晚安。」

窗外传来车子经过的声音,声音就像水流般渐渐靠近,随即慢慢远去。

冈太太翻了身,转向睡在隔壁那床被子的丈夫,已经适应黑夜的双眼看到丈夫圆滚滚的脑袋。

「你其实很喜欢多田便利店那两个人吧?」

过了很久,才听到丈夫冷冷的回答,冈太太甚至以为丈夫已经睡着了。

「否则怎么可能请他们帮忙搜集证据这么重要的工作?」

恐怕之后也无法搜集到横中公车减班的证据,在没有搜集到证据之前,丈夫会一直委托多田便利店上门服务。只要一上门,丈夫又会百般挑剔,惹火助手,然后由多田出面解围。

简直就像小孩子,冈太太翻身仰躺着。如果想要他们上门,不必找这种奇怪的理由,只要打一通电话就好。

因为多田便利屋愿意接受所有杂务的委托,多田做事很认真,不可能拒绝,即使是要求他陪老人聊天,他也会一口答应。

不知道下次能不能听他聊聊去参加同学会的事,冈太太边走在通往沉睡的路上边想。不知道助手是不是又会引起风波,由多田去向老同学赔不是。虽然很想听听事情的原委,但即使明天再也无法醒来,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结束让她产生这种感想的美好一天,冈太太感到心满意足。

丈夫开始打鼾,冈太太在半梦半醒之中,把手伸进隔壁那床被子。

丈夫的手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