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我听到了闹钟的声音,便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时间是七点半。

虽然不能算是早起,但是昨天让我的身体过度疲劳了。

我感到双脚很疼,全身都在诉说着困意。

我洗洗脸,让意识清醒过来。

我逐渐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我们十点半在外面见面。

但是我需要提前出门。

我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开了门。

‘啊,哥哥……’

惠听见了我发出的声音,从隔壁探出头来。

她好像很困。眼皮随时会搭上的样子。

“惠再睡一会儿吧。”

我说完后,就下了楼。

‘啊,今天真早。’

房东小姐在打扫走廊。

“早上好。”

‘早饭做好了,吃吗?’

“那我来吃了。”

‘稍等啊。’

我歪歪脑袋,想着,为什么今天做的这么早呢。

我进了房东小姐的房间,迷题就解开了。

追风者舔着纯白的盘子。

应该是她起的太早,来催促的吧。

‘早上好,克绮!’

“早上好,追风者。舔盘子的动作,一般来说是不符合礼仪的行为。”

‘今天和惠密会吗?’

“密会这个词,有偷偷摸摸的意思。我们没有偷偷摸摸。”

‘嗯~。那,不偷偷摸摸的,怎么说?’

“追风者那边,怎么说的?”

‘嗯--交往,吧。’

“那么,约会这个词语,应该比较接近。”

‘嗯~叫做约会啊。那,惠和克绮今天约会?’

“但是约会这个词有着男女交际的意思……”

‘克绮是男人,惠是女人啊。’

“确实如此。”

我赞同这种理论上正确的修正。

好了,该吃饭了。

桌子上面,有着饭菜的……痕迹。

也就是说,比如上面有些面包渣的盘子,有着玉米粥痕迹的深碟子,剩下些沙拉酱的碗。

“没有我的份吗?”

‘克绮的份?’

少女呆了一下。

“没剩下什么吗?”

‘比如那个。’

少女指指盛苹果的盘子。

“嗯。早饭一个苹果,免得看医生。”

我拿了一个苹果。

红玉苹果。对这种酸味的感觉因人而异,但我是喜欢的。

苹果擦洗之后通红的样子,和它的名字一样,简直就是红宝石。

这是房东小姐的苹果,所以肯定是没有农药的。我直接咬了一口。

酸甜的果汁在嘴里扩散开。

香味十足。

因为我赶时间,所以这应该能叫做刚刚好。

我出了房间。

‘克绮慢走啊!约会,加油!’

我开门的时候,正好迎面碰上惠。

‘早上好,哥哥~’

从她的脸上看来,应该是比刚才清醒。

“早上好。后会有期。”

‘去哪里?’

“约会。”

‘约会?和谁啊!’

惠绷紧了脸。

“和你啊。”

‘哎?’

惠的表情又发生了改变。

‘不一起出门……是吧?’

“嗯。就像昨天说的。在车站见面。一起出门就没有意义了。”

‘是,是吗。’

“惠不用着急,晚些来就好。那么后会有期。”

‘啊,慢,慢走~’

我出大门的时候,惠轻声嘀咕着。

‘约会啊……’

很轻柔的,而且很高兴的声音,久久在我耳边回响。

……

‘啊,克绮君,去哪里?’

我在门口遇上了房东小姐。

“和惠约会。”

‘不一起走吗?’

“嗯。打算在车站见面。”

‘克绮君也能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啊。玩个痛快吧。’

房东小姐笑的很开心。

‘今天会回来晚吗?住在外面?’

“应该会晚。没有在外面住的打算。”

‘啊,住在外面也行哦。这里的墙比较薄吧?’

“我难以理解墙壁薄和在外面住的关系。”

‘就是说,要疼爱小惠的意思。’

“我不知道疼爱这个词是否准确。我打算让惠高兴。”

‘是啊。要让小惠愉悦些哦。’

“嗯。那我走了。”

‘慢走~’

我出了门,看了看表。时间刚过八点。

“接下来……”

我快步向车站走去。

我提早出门的理由,只有一个。

是为了听从峰雪的指示去购物。

一般的购物,能够推测出时间……但是这次要买的东西,我至今还没有买过。

所以不知道会花多长时间。

因此,我尽量多地空出时间。

所以我早起了。

我到了店门,正是准备开店的时候。

套着围裙的店员,正在把几个大花篮搬出来。

我想,要是现在打招呼大概会碍事,就站在旁边,这时一个店员招呼我了。

‘欢迎光临。想要花吗?’

是个梳着马尾,有着雀斑,带着眼睛的女店员。

岁数应该和我相仿。

我做了深呼吸。

这里是花店。

是平时跟我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地方。

野生动物到了自己领地以外就会变得胆小,和这是一个道理。

虽然我是客人,但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了不安。

我想起了峰雪的建议。

‘……没什么啦,就当你是去理发店。对方是专家,交给她就行了。’

嗯。确实如此。

‘请问……’

“请卖给我花束。”

‘好的。’

店员微微一笑。

我吁了一口气。

‘请问要什么样的花束呢?’

“您看着办吧。”

我听从了峰雪的建议。

如果是理发店,这样就行了。

‘……请问是拿来做什么的?’

“啊?”

‘是探病用的吗,还是作为礼物呢?’

很清楚的问题。

“礼物。”

一瞬的沉默。

看来需要输入的数据还不够。

‘可以的话,能不能问您要作为什么礼物呢?是纪念吗……还是生日呢。还有,要送给什么样的人呢?’

“会因这些问题而不同吗?”

‘是的。如果能告诉我的话,我可以为您挑选最合适的花束。’

“女性。年龄比我小三岁。一会儿就见面。”

‘好的。’

店员再次微微一笑。

看来我已经输入了足够的必要数据。

‘接下来……请问您的预算……’

糟了。

这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问题。

我回想了一下钱包的内容。

“唔……”

‘这边有目录。’

……真的是专家。

‘如果是赠与女性的话,应该是在这边。’

但是,我即使翻着眼前的目录,也完全分不出来好坏。

价格基本上和大小成比例,但我也不知道多大比较合适。

“一般都是多少钱的?”

‘嗯。这么说的话……从一般来看也不容易确定啊。不过,如果不太熟悉对方的话,送了太贵的礼物,也会带来困扰……’

“这一点上没有问题。对方是特别熟悉我的。关于这一点,可以说是世界上都数一数二。”

‘是吗。那么……这个如何?’

“那就这个吧。”

店员指了一款,我点头不止。

‘好的,那我去制作了。’

……

--比我想象得要早的多。

我看看表,这么想着。不愧是专家。

购物必要的最短时间,取决于必要的信息,和相应的购物知识。

比如说,选择电器所必要的知识,就是不同商品的性能和差距。如果对商品规格熟细,决定了自己的需求,就能够很快做出选择。但如果不熟悉,就需要花时间来理解性能,然后再花时间来选择。

对于花束这种东西,以及它具备的性能,我是一点相关知识都没有。

因此,我预计会花很长时间。

根据这次的经验,必要的规格,有三方面。

目的和馈赠对象,还有预算。

当然,也许还有我不知道的规格细节,不过那不重要。

我一边想着,坐上了车,到了约定见面的车站。

离惠到来还有一会儿,我发着呆打发着时间。

惠坐着十点二十七分的车来了。

她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篮子。

篮子应该是管房东小姐借的,是个很有趣的古董。

篮子上面盖着块桌布,惠看起来就像是去看望老奶奶的小红帽。

‘哥哥!’

惠在验票机的那边挥手。

“惠。”

我本来想去接她的,不过我还是听从了峰雪的指示。我背靠墙边等着。姿势很难拿。

‘等了很久吗?’

“等了。”

我用右手打开了手机,确认了时间。

“大约二十三分二十秒。”

我说完,惠的鼻子皱了起来。

‘听我说,哥哥。’

“什么事?”

‘这种时候,要说,我也刚到。’

“是吗?”

‘还不到时间呢吧?’

“确实还不到时间,但是我在更早之前就来了。”

‘这好像不是该骄傲的地方……’

“我没有骄傲。因为你问,所以我回答。”

‘而且,为什么这么早出来呢?’

“购物。比预料的要顺利。”

‘购物?’

我把放在身后的左手,向惠伸去。

‘哎?’

惠的表情变得惊讶。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看来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收下吧。这是我对惠的感情。”

我重复着峰雪传授的台词。

我眼看着惠的脸颊红起来了。

我看着她的表情逐渐缓解下来,感觉很高兴。

‘真是的,说什么呢啊……’

嚯。她的语言和表情矛盾了。

“不收下吗?”

‘哎?’

“手累了。”

我说完后,惠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哥哥啊。’

“我是我。”

‘嗯。我喜欢哥哥。’

“太好了。我也喜欢惠。”

惠用双手抱住了花束。

‘哇~好香~’

“喜欢吗?”

‘嗯。不过……这个会不会很贵?’

惠犹犹豫豫地问。

“应该是市场价。”

‘市,市场价……’

‘谢谢哥哥~’

“不用谢。”

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接下来是去游乐园吧?’

“是的。”

‘花怎么办?不能一直拿着走吧……放在哪里吗?’

“惠也不知道吗?”

‘哎?’

“我也有疑问。接下来要去游乐园,拿着花束应该会不方便。”

‘也有疑问……’

“啊,别介意。这是我的事。”

峰雪那家伙,让我别多问,我就全都照做了。

不过这确实让惠高兴了,我还是原谅他吧。

‘算了,反正也都差不多猜到了……’

惠有些无奈地说。

“放到储藏柜里如何?”

‘如果那么做,话会疼啊。好不容易哥哥送的花。应该早些放在花瓶里。’

“这是没有根的花。应该不会长久。”

‘……哥哥。’

“怎么了,惠?”

‘刚才,哥哥说过,这是哥哥对我的感情吧。’

“原来如此。如果用比喻的话,就是说,我对惠的感情不会长久。”

我同意惠挑出的问题。

果然,别人的东西如果完全照搬是会发生问题的。

‘就是的啊。’

“刚才的比喻并不妥当。我订正。

惠。这个花束,并不是我对你的感情。”

‘嗯。哥哥,抱歉。不好意思,哥哥能闭一会儿嘴吗?’

“嗯。”

我顺从地闭嘴了。

惠好像在低头思考。

她的眉根拧在了一起,不过脸上似乎有些微笑。

这真是让人感兴趣的表情。

‘哦!那边的是九门兄妹。

这里见面真是千载一遇,盲龟浮木。

真是少见的事啊。这样秋天也会有好收成啦。’

“我们是吉祥物吗?”

峰雪做着奇怪的表演,总之我先这么回应他了。

‘早安,克绮!’

为什么追风者也一起呢。

‘来干什么来了?’

惠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只不过是恰巧路过。不过……’

峰雪摸了摸下巴。

据当事人来说,这是在摆姿势。

‘如果有困扰的事情,我们可以帮忙的。’

‘帮忙哦。’

少女也点头。

“是吗。那么正好有事……”

‘等等……等等哥哥。’

惠拉住了我的手。

“怎么了?我正想让他们把花束带回去。”

‘他们俩是埋伏啊。’

“嗯。确实,偶然遇上的可能性很低。有意这么做才比较自然。那又怎么样?”

‘没事吗?’

“有什么问题吗?”

‘好不容易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不想被打扰是吧。’

“我们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如果他们进行了主动妨碍,那时只要将他们排除掉就行了。”

‘排除……算了,哥哥说没事的话就没事吧。’

“嗯。我觉得没事。”

‘嗯。明白了。’

惠好像斩除了烦恼般地说。

‘谈话结束了吗?’

“有事拜托。接下来要去游乐场,这个花束碍事。”

‘不是碍事……是想让它早些活起来。’

‘哦。那我就带回公寓交给房东小姐啦。’

“拜托了。”

‘那么克绮,再见啦。’

“嗯。再见。”

两个人和来的时候一样,唐突地消失了。

‘是售后服务吗?’

惠小声说着,表情有些奇怪。

“售后服务?”

‘让哥哥买花束的,是峰雪吧?’

“嗯。是的。”

‘他大概说完了才意识到,如果在约会前送了会有麻烦。’

“原来如此。但是,他为什么会犯这种错?”

‘跟哥哥一样不是吗?’

“什么?”

‘没约会过啊。一定是。’

“嗯--原来如此。知识和实践之间产生了矛盾。”

我意识到了之后,于是提问。

“惠约会过吗?”

‘现在就是啊。’

惠说着,抱住了我的胳膊。

“除现在以外。”

‘约会的时候不要说其他人的事。’

“是吗?”

‘是的。’

“是吗。”

人每天都会学到新的东西。

我觉得,对话题进行限制是不合理的,不过既然惠高兴了,就万事大吉。

二者之间如果有联系的话,那我还是愿意听从她的话。

我和惠一起向前走去。

‘……真,真是很有意思的地方啊。’

我们穿过了游乐园的门,惠小声说。

“很荒凉啊。客人也很少。”

我述说感想之后,不知为什么惠充满恨意地仰视我。

‘客人少,不用排队真好啊。’

“这也证明了想玩的人少。”

‘……’

“怎么了?”

‘能不能……稍微往积极的方面想想?’

“我努力试试。”

我试着说。

空旷的游乐园,有些惨不忍睹。

我今天首次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三元色的建筑物排列着,在日光下褪了色。

建筑物旁边有一些穿着滑稽人偶套装的工作人员走动着,看起来像是白日梦一样空虚。

游乐园是需要热闹的。

热闹得要能驱逐掉劣质喇叭里面放出的倦怠音乐才行!

那可以是孩子们的欢笑声,可以是被拽着四处跑的大人们的叹气声,可以是游乐设施上传来的尖叫声。

不过,没有的东西,强求也没用。

“那就试着积极地思考吧。”

‘嗯。’

“现在这个游乐园看起来冷清,除去它确实可悲的地方不管,最大的问题是人少。对于集团幻想来说,集团是必要的。”

‘这算是……积极的思考吗?’

“我尽力了。

反过来说,如果平时能够出现这样的游乐园,心里应该是很激动的。也就是说,我们不足的,是信念。”

拟人化兔子的人偶外套,一边走着一边朝着孩子们机械地挥手。我们从它身旁经过。

它挥手的时候,我能看见它腋下缝起来的地方稍微有些开线。

‘信念……啊。’

惠皱眉了。

“确实不容易。但是在意志面前,没有不可能。”

“想想吧。人类的历史,就是想象力胜利的历史。历史开始的瞬间,已经有抱着梦想的人们了。梦想着荒地中出现农田。梦想着沙漠中出现不夜城。梦想着海的对岸出现新天地。这样在虚空中描绘理想的意志,是所有人称之为人类的基盘。这样想的话……”

“把这个游乐园看作梦想之园,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么说起来……’

惠轻轻地转换了话题。

“什么?”

‘小时候,总是这么玩呢。过家家。’

“玩过吗?”

我歪歪脑袋。

‘玩过啊!’

“即使玩过,我也记不得了。不介意的话,能跟我说说吗?”

小时候的事……发生事故之前的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也许我还记得,只是至今为止没有想起来的必要。

我至今都没有谈论往事的对象,所以是没办法的事。

‘那时候玩过家家。’

“嚯嚯。”

‘哥哥每天都定一个主题。’

“主题?”

真是奇怪的小孩。

‘比如,今天是美国大富翁的家。比如,今天是城堡的城主。’

“真是富有想象力的小孩。”

我很钦佩自己。

‘我假装上饭,结果哥哥就生气啦。’

“为什么?”

‘哥哥说,大富翁的饭不是这样的。’

“确实,美国大富翁是不吃米饭的吧。”

‘我说我不明白啊,结果哥哥就扔给我一本书,让我看。’

“这有点……过分了。”

幼年时,三岁的差距,精神上和身体上都有很大的不同。

当时的我,应该是读了书想象出情景吧。

但是要让小我三岁的妹妹也理解同样的事,那就是过分的要求了。

“不过那都是小孩做的事。原谅他吧。”

‘嗯,那倒没什么……不记得了吗?’

“嗯。然后读了吗?”

‘没有。我当时认字不多,就让哥哥读了。’

“是吗。我是个给妹妹读书的哥哥啊。是个好故事。”

‘不是什么好故事啊。我很不容易的啊。’

“是吗。说起来……峰雪也在吧。还有小白。”

‘小白啊。当马车的马,看门狗,龙,还有很多呢。’

龙?

“小白很聪明啊。”

小白一直陪着我们。

不让我们去危险的地方,出事的时候还会挺身保护我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起生存本能还不发达的小孩,小白要聪明多了。

“那峰雪呢?”

‘峰雪扮演峰雪啊。’

“啊?”

‘峰雪……他不读书,所以也不明白大富翁之类的事。结果哥哥就说,峰雪就扮演峰雪就行了。’

“小孩子真是残酷啊。”

我叹了口气。

‘不过峰雪好像很高兴啊。我当公主,当农场主,当总统夫人,当逃亡的犹太人,当侦探助手,当地下反抗组织的时候,峰雪一直都扮演峰雪。’

“他是魔术师吗。”

不管这个,我对小时候的惠都读了些什么啊?

不过现在担心也来不及了。

‘好久不玩了。今天不玩过家家吗?’

“玩吧。”

我随意地答应了。

‘那,决定个主题吧。’

惠恶作剧似的小声说。

‘哥哥,今天的主题是什么呢?’

突然之间,我没反应过来,皱起了眉头。

“主题。主题啊。”

(来到游乐园的一对情侣。)(来到游乐园的亲密兄妹。)

(来游乐园玩的一对情侣。)

“主题是……”

我听惠讲了以前的事,看来过家家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应该是扮演的夫妇。

既然惠说起了过家家的故事,那就沿着这条线来思考吧。

另外一件应该考虑的事,就是现在的状况。

维新志士或是演艺女郎之类的主题,想和游乐园相符,实在很难。

适合于游乐园的设定,还是现代的情侣比较好。

“一对情侣,怎么样?”

惠倒吸了一口气。

惠把脸贴在了我的胳膊上。

“不喜欢吗?那就换一个主题吧。”

她的回答声微弱得让我有些难以听清。

‘嗯,就这个吧。’

“好。那么现在我们就是情侣了。即使上天要把我们拆散,我们的心也永远在一起。走吧,惠!”

‘好的,哥哥~’

“既然是情侣了,就不该叫哥哥了吧。”

‘那,克绮?’

惠自己说出口的,结果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什么事,惠?”

‘不公平啊,哥哥还是叫我惠,只有我换成……克绮……’

“这就是日语的非对称性。如果要求我的话,我以后也可以叫惠为妹妹。怎么叫比较好,妹妹?”

‘比起妹妹,还是叫我惠比较好。’

“那么,就这么叫吧。”

‘嗯,哥哥~’

“我说啦,既然是情侣,就不该叫哥哥了。”

‘……还是,不用当情侣了吧。’

“没事吗?”

‘嗯。哥哥,还是叫哥哥比较好。’

“是吗。”

惠的身体凑了过来。

客观上来看,情侣和兄妹,并不会产生多大差别。

所以说,这样也很好。

“那么,开始过家家吧。我是哥哥。”

‘我是妹妹。’

“两个人,来到了并不冷清,并不荒凉的游乐园。”

这个游乐园,一定是个美丽的游乐园。我把手搭在了惠的肩上,开始向前走去。

‘哥哥,去看看那个吧。’

惠牵着我的手,向前走去。

我们冲着一个旧的云霄飞车就去了。

“惠喜欢这种的吗?”

‘不是。没做过呢。在英国那边没去过游乐园。’

“嚯。”

‘不过,既然来了游乐园,应该还是坐一坐云霄飞车吧。’

‘哥哥……不喜欢吗?在下面等?’

“不。守护惠的安全,是我的权利。”

高高的柱子排列着,油漆掉了许多,到处是铁锈。

我们沿着柱子,向入口走去。

入口旁边,有一个身高限制的招牌。牌子上用将近二十年以前的画风,画着可爱的鸭子。

“两个成人。”

我们上了台阶,出示了通票。

‘好的,请。’

“我冒昧问一句……”

‘什么事?’

“这个云霄飞车的耐用年数和安全系数……”

‘啊?……’

这位女性露出的表情,让人觉得是商用微笑。

‘啊,请您不要介意。哥哥快走。’

惠拽着我。我坐上了云霄飞车的最前列。

‘系上安全带。’

入口处的人给我们系上了安全带。

这个安全带……有的地方已经裂开了,开了线。

上面的保护杠落下来下来挡住了我们的身体,我抓住了保护杠,云霄飞车开始缓缓前行。

车一边发出‘咣咣咣’的声音,一边上了坡。

世界逐渐在我身后倾斜了。我没有选择地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下落。铁道发出着微妙的碾压声,让我觉得心烦。

我没有心脏。我不理解人们的心情。

但并不是没有感情。

特别是像这样,眼前面临危机了,我全身就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我等候着必然到来的冲击,感觉就像是坐在牙医面前的椅子上。

我的手不住颤抖。惠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惠……”

我正要向右转头的瞬间,云霄飞车下落了。

我觉得,自己失去了连接身体和大地的健全重力。

‘呀啊啊啊---!’

“呃啊啊啊---!”

惠发出的是高兴的叫声。

我发出的是凄惨的叫声。

……

‘哦,干的不错干的不错。’

峰雪朝惨叫声那边看去,满脸坏笑。

‘久等啦。’

‘哦,真快啊。’

追风者出现了。

她稍微出了一点汗。

‘花送到啦。克绮和惠呢?’

‘和睦相处,玩得很开心。’

峰雪摆摆手。

欢声和惨叫的二重唱,随着风飘了过来。

‘这算和睦相处吗?克绮好像真的很害怕。’

‘这就叫作吊桥效果。’

‘什么意思啊?’

‘和喜欢的家伙在一起,心跳会很剧烈吧?’

‘嗯,会的。’

‘反过来也是对的啊。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心跳很剧烈,慢慢地就会产生好感啦。’

‘哎--。就好像是,九死一生患难与共的同伴会产生友情那样?’

‘啊,大概吧。’

‘就是说,想要互相产生好感,就一起去令人激动的地方啊。绫知道的真多啊。’

追风者小声重复着,不断点头。

她好像是要背下来。

‘很在意克绮的事吗?’

峰雪问少女。

峰雪藏在车站的时候,是少女过来打招呼的。

‘嗯。’

‘要是想妨碍约会的话,那可是不行的啊。’

他总之还是先叮嘱了一句。

‘小惠好不容易才回一次老家。多给他们一些时间吧。’

‘不是啦,我没想妨碍的。’

‘是吗,那真是对不起。我说了些奇怪的话。我还以为你对克绮有意思……’

‘我想要的,只是克绮的肉体。’

少女很轻松的一句话,让峰雪僵住了。

‘等,等一下。年轻小姑娘怎么能这么说话!’

‘绫,我们也去玩个什么吧。’

她根本没听进去。

少女先向前跑去了。

峰雪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

……

‘哥哥,没事吧?’

“看来,人应该更谦虚些……”

惠很担心地看着我,我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小声说。

‘怎么了?’

惠安然无恙的表情,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就是说,因肉体而产生的错觉,即使没有逻辑上的根据,也无法否定。”

‘觉得这么害怕吗?’

“嗯。加减速和视觉认识感的丧失本身并没有那么可怕。只是……路线有些……”

‘啊,觉得好像要撞上了是吧。’

飞车在后半部分,从混乱的铁架中突破过去。

铁架和铁架之间的小路,从远处一看,只是一个很狭窄的小缝。

那是--

“我知道那是错觉。”

如果谈到在铁架中被拽来拽去的恐怖。

那是肉体在尖叫,而不是逻辑。

快跑。头会撞碎的。手臂会折断。脚会飞出去。

即使我全身尽量缩在一起,心中的警告也不会停止。

然后,一个缝隙刚过,等在后面的是下一个缝隙。

‘可怕吧。’

惠赞同着,但表情上一点可怕的意思都没有。

‘那,去玩别的吗?’

惠好像很不舍,我便小声说。

“惠,还想再坐吗?”

‘嗯……不过,我想和哥哥在一起。’

“没问题。”

‘不害怕吗?’

“没什么,这种东西,就是享受恐怖的。我确实尝到了十足的恐怖。和这里的目的一致吧?”

惠想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既然哥哥说没问题……’

……

‘哥哥,再玩一次,再玩一次~’

惠高兴地拽着我的胳膊,我无力地点点头。

我走了两三步,踉跄了一下。

‘……哥哥,没事吧?’

惠吓了一跳。

“没,事。只是三半规管不管用了。”

我不记得又坐了多少次。我不想数。

因为没有客人,所以我们下来之后马上就能从入口进去。

我本以为多坐几次,就能够习惯了……但完全没有这回事。

而且我坐了几次之后就发觉了。

飞车全力疾行的话,就会像是咳嗽一般咣当咣当地晃。

我本以为是故意设计成这样的,但每次摇晃的时机都不相同。

我本来想可能是错觉,但刚才确信了。那不是故意设计的。

那是劳损。是平时积累下来的机械疲劳。

“这个飞车……很危险。”

‘我倒是没什么事……’

“去玩些……别的吧……”

‘再玩一次……不行吗?’

妹妹露出了最惹人怜悯的表情,我无法拒绝。

“好……那最后一次。”

只不过是想象一下,我就感觉到眼前一黑。不过都是为了惠。

“打扰……大人……两个……”

入口处挂上了铁链。

现在停止中。

‘出什么事了吗?’

惠问入口处的职工。

‘不是……因为是余兴节目,14点的时候会再开的。’

‘是吗……’

惠有些失望。

我安心地喘了口气。

‘接下来去哪玩呢?’

“希望不是伴有急加速或急减速的东西。”

‘有那样的吗……’

惠瞪着地图呆了一会儿。

‘那个行吗?’

她指着的是个需要仰视的大观览车。

“似乎有一些老化……”

说到这个问题,这是关于整个游乐园的问题。

“就坐这个吧。”

因为刚才提到的问题,这里也不用排队。

我一边担心着游乐园的经营状况,一边和惠走了过去。

‘有透明房间呢~’

惠有些激动。

“嚯?”

在这么多房间中,大概每十间能有一间透明的特别房间,好像比其他的贵。

反正我们买的通票,价钱与我们无关。

‘就坐这个吧。’

“好。”

我们等了一会,坐进了透明房间中。

职工把门关上了。

正确的说法,也许该是‘地板上也有窗户的房间’。

另外座位一般都是不透明的,不用担心会被从下方看到。

‘视野好像很好啊。’

惠把篮子放在腿上,看着地板。

才刚刚离开地面而已……

“嗯,这个是什么?”

我弹了一下窗户上的窗帘。

两边的窗户,还有地板上,都配备了窗帘。

‘是什么……是窗帘吧?’

“既然是观览车,那就是为了享受观览的吧。为什么需要窗帘呢?”

惠有些困扰地笑了。

‘大概是为了营造氛围吧。’

“氛围?”

氛围,气氛,这种词对于我来说就是鬼门关。

大概是跟心灵感应有关,这点我倒是知道。

‘关上窗帘之后,就是单独两个人啦。’

“我们现在不是单独两个人吗?”

‘关上了窗帘,不就变成了密室了吗?’

“然后呢?”

‘……’

惠微妙地移开了视线。

“做一些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的事吗?”

‘……’

“或是,做一些嘴上不好说出来的事吗?”

‘……大概,二者都是吧。’

我仔细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

惠吁了口气。

“不过……反过来说,关上了窗帘,不就是告诉周围,里面在做这种事吗?还有,在这里装上窗帘,我认为是在鼓励这么做。”

‘哥哥,换个话题好吗?’

“嗯,好啊。”

总之窗帘还是这么开着吧。我不想被别人怀疑。

“……那,说什么话题?”

我直直地看着惠。

惠很长时间都没张嘴。

‘什么话题……’

“新的话题。不是说要换个话题吗?那说什么话题呢?嗯?”

‘哥哥,这叫语言暴力。’

“……是吗。”

既然当事人认为这是暴力,那就是暴力吧。

‘不是真的,对不起。不用在意。’

“我知道了。我不会在意的。那么我再问一次,新的话题是什么?”

‘稍微在意一下也好吧……’

“稍微这种程度比较困难。”

我想了想。

“我的行为和言语,如果有问题的话就提出来。”

‘哥哥一直盯着我看……稍微有些不舒服。’

“我受到的教育中,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才算礼貌。”

‘但是一直盯着我看的话……其实也挺好……’

“好吗?”

‘虽然好……但是不好。’

到底是哪边?

算了。既然‘好’被后面的‘不好’覆盖了,那就算是不好吧。

‘还有,最好稍微平静些,说话慢一点。’

“是吗。看来我有些急了。”

我用比较相对的目光看着惠那边,稍微挪开些视线,然后慢慢地说。

‘哥哥,这有些吓人。’

我的努力仿佛失败了。

伤心啊。

‘不用把眼睛转来转去的,再放松些,好吗。’

“当然。好不容易坐一次观览车。我想和惠一起高兴起来。”

‘是啊……看看外面吧。’

“嗯。”

我看着窗外的景色,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这样就解决了视线的问题了。

离顶端还有一些距离,但观览车已经转了很高了。

这里能够看到整个游乐园。

“不过……这么一看,果然没人啊。”

我看看地面,除了职员以外,几乎看不到其他的客人。

虽然并不是没有……全算上也就是十来个人的程度。

‘啊,那个。’

惠指着地板。

那里是游乐园的一角。

圆钵状的客席,前面是类似舞台一样的东西。

“露天剧场啊。”

这么说起来,好像入口处写着英雄剧什么什么的。

‘那后面。’

这也有幕后啊。

大舞台的后面是空地,有人在战斗。

一个穿毛线衫的男人,挥舞着剑,重复着迅速的动作。

“……是在排练吗。”

不愧是专家。

摆好架势。突进。防御。攻击。最后一击。

胜方和败方都只有豆粒般大小,但动作却一个个清楚地映在眼中。

‘看到了少见的东西啊。’

他们练习了一阵子之后,就聚在角落里的暖炉旁取暖。

“嗯,动作很不错。一会儿去看看吧。”

‘唔,哥哥想看的话那就去吧。’

“惠不喜欢吗?”

‘是给小孩子准备的……去了的话太显眼了吧。’

“不用担心在小孩子中间太显眼。因为小孩子也很少。”

‘那……最后还是显眼吧?’

“我们是客人。不是给他们添麻烦。大摇大摆地去看就行了。”

‘嗯……那也是。’

惠赞同了。

“那就定了。就这样吧。”

我们下了观览车,向观众席那边走去。

在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位宣传员。

‘英雄剧要开始啦。请您去看看吧?’

这声音使我产生了空旷的感觉。

为什么空旷呢,因为周围没有别人了。

除了我们之外。

‘啊,如何呢?英雄剧。’

“嗯。我们去看。”

这样的回答,吓了这位宣传员一跳。

惊讶只有短暂的一瞬,很快她就露出了美丽的笑容。

‘请尽情享受吧。’

“我是这么打算的。”

‘那,那个,您辛苦了……’

宣传员行了个礼,就又去找其他客人了。

……

我们到了之后,发现观众席很空。

带着孩子的父母,只有三组。

剩下的……不知为什么有两三个穿正装的上班族。

还有……

‘哥哥,走吧。’

惠的声音很冷。不过。

“没有必要躲开。”

坐在最前列正中的,是追风者。

她旁边是峰雪。

‘啊,是克绮!’

少女转过身来招手。

‘惠的味道真香啊。’

少女闭上眼睛,用鼻子仔细闻着。

‘哎,我?’

‘那个篮子。里面都是香味啊。’

‘是篮子啊……’

‘啊呀……’

峰雪露出糟糕的表情。

‘峰雪,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惠的问句很微妙地有些冷。

‘绫说想看英雄剧。’

追风者天真无邪地说,峰雪一听慌了。

“怎么了?慌什么?”

‘啊,那个……妨碍你们两个单独在一起了,不好意思哈……’

“来妨碍的是我们。不用介意。还有,为什么在游乐园里?偶然吗?还是故意跟着我们的?”

‘对不起。’

峰雪低头道歉。

‘我们不是想偷看,只是……担心啊。’

“担心?”

‘不是绫的错。是我说想来看看的。’

‘是吗?’

惠看着少女。

少女点点头。

‘想来游乐园吗?’

‘嗯。还有,我也担心克绮和惠。’

“不用担心,我和惠关系很好。发生问题的可能性很小。”

‘呃,如果是你的话,即使你没有恶意……’

‘我习惯哥哥说话的方式。’

惠断言。

‘总之妨碍你们啦。接下来两个人慢慢玩吧。’

‘哎-英雄剧不看了吗?’

听到了少女可怜的声音,惠也让步了。

‘一起看吧。’

“嗯。把他们轰走的话自己也不舒服……而且已经开演了。”

舞台上面,出现了一个拿着麦克的女性……是当主持的大姐姐。

‘大家好。欢迎来到今天的银河警察生化狼人剧场!’

她说话很有激情。

我放松下来,开始观看整个演剧。

……

“真的挺不错的。”

结束之后,我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膝盖,说道。

‘嗯,好厉害~’

追风者天真无邪地说。

舞台上面安置的炸药和火焰,从云霄飞车那边的登场,这些设计很有意思。但是最棒的,还是动作部分。

“实战和演技果然不一样啊。演技有演技的强大之处。”

‘实战……你说得好像自己见过似的。’

我确实见过。

伊格尼丝和追风者。

夜里在学校碰见的那个武士。

这几天,我看了几场能称为达人之战的战斗,但今天看到的演技却更能让人感动,更让人感到美。

漂亮的姿势。

从静到动,从动到静的动作。

每一个动作都计算好了。

这一点来说,实战的时候猜不到行动的瞬间,眼睛也跟不上快速的动作,有些美中不足。

演舞果然是好东西。

不用担心性命的比较好。

“惠觉得怎么样?”

我发现惠的表情稍有些沉闷。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嗯?哪里不好意思?”

‘就是呼唤的那部分。哥哥你们的声音好大啊。’

“我们只是听从指示。”

我不太明白。

我们叫出声音,是回应主持的大姐姐的。

‘啊,生化狼人危险!大家,给他加油啊。一二!生化狼人!’

开始前,主持人大姐姐拜托我们要大声加油的。于是我、峰雪和追风者就毫不犹豫地大声喊着。

‘“生化狼人!”’

就这样。

“这么说来,那时候惠没出声。怎么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

‘我明白小惠的感觉,不过这种情况下,叫出来的才是赢家。’

‘那倒也是……’

惠小声地嘟囔着。

……

“正好,吃午饭吧。在哪吃?”

‘哦,我们这就该走啦。’

峰雪用手摸着下巴,摆着奇怪的姿势说着。

“是吗?吃饭的时候应该是人多比较高兴吧。”

‘约会的时候不一样。要两个人单独在一起。’

“是这样的吗?”

‘是的。’

‘是呀。’

‘虽然是这个道理……’

“是吗。”

我点点头。

虽然我完全找不到理论依据。

反正世间叫做常识的东西,并不是因为内容本身有依据,而是因为多数派支持才有了存在的理由,我只能接受了。

‘明白了的话,就快去一起享受午饭吧。’

‘嗯。我们已经放心了。’

少女用力地点头。

“虽然我不太明白,不过既然安心了就好。那么再见。”

‘再见~’

追风者挥挥手。

‘等一下。’

惠把他们两个人叫住了。

‘嗯?怎么了?’

‘你们带饭了吗?’

‘……没,我们没那么好的条件……’

‘我两三天不吃饭都没事。’

惠叹了口气。

‘盒饭做了很多,大家一起吃吧~’

‘哇,惠好温柔啊。’

‘你刚才一直看着这边,很想吃的样子啊。’

惠好像挺高兴的。

‘对不起。因为太香了。有鲑鱼还有……’

‘停。都说出来了,一会儿就没意思了。’

‘是啊。那不说了。’

“嗯。很期待。那么去吃吧。”

看来这里是专门用来野餐的地方。

宽阔的草坪。我们铺了塑料布,放上了盒饭。

‘这里的风真好。很舒服。’

追风者小声说。

她张开双臂拥抱着风,头发飘动着。

‘先坐吧。’

‘嗯。’

追风者听峰雪一说,就端坐在塑料布上。

我们把租借的两张塑料布都铺开,四个人都随意地坐下。

‘这里真是舒服啊。’

“嗯。一只虫子都没有。应该是定期地打了农药。”

‘你不是故意说这话的吧?’

“故意什么?”

‘……别说啦,你们三个人也擦擦手。’

我用毛巾擦手的时候,惠打开了篮子。

‘哦哦!’

‘哇!’

“嚯!”

惠从篮子里面拿出来的,是用银纸包成的小包。

她打开了第一个,出现的是三明治。

纸盘子上满是协调的颜色。

“看来眼睛真的能品尝美味啊。”

‘那指的是日本食物。’

“没事。原理是一样的。

人类并不是只用舌头吃饭。食欲这种东西,随心情而变,当时的精神状态会对味道产生很大的影响。”

‘既然明白,就别在饭前提农药的事。’

“……原来如此。我以后会考虑的。”

总之,色彩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

烤面包的焦茶色映在白盘子上,这么看去,各种颜色混在一起,仿佛在阳光下闪耀般美丽。

“是房东小姐做的吗?”

‘是我做的!虽然……她帮忙了……’

“就是说,全体的构想是房东小姐提出的吧。”

‘做的人是我啊……’

“做菜的时候,大厨师是不动手的,只是监督。但是菜肴算是大厨师做的。”

‘……是不是该揍哥哥一顿了。’

我阐述了自己的理解,惠说出了吓人的话。

‘饭前不能吵架啊。’

追风者说了句公道话。

‘快吃吧,惠。’

‘好的好的。我倒点儿饮料,稍等。’

惠从篮子里变魔术般拿出了一瓶红酒。

‘哦!这真是太棒啦。’

酒倒在了纸杯里,峰雪很自然地接了过来。

“现在,应该还是白天吧。”

‘别说那么死板的话,这是供品,是供品。’

‘在英国那边这和水一样。’

‘我也要喝!’

‘好的,来。’

“嗯,这样挺好。”

这应该不到急性中毒的程度,也不会有慢性中毒那么频繁。

偶尔喝一次挺好。

……

‘那么,干杯!’

‘“干杯!”’

我们空腹喝了红酒。

并不太甜。十足的香味从我的鼻子里渗了出来。

“真好喝啊。再来一杯。”

‘这么快?’

“不是说干杯吗?”

喝干一杯就叫干杯嘛。

我一口气把纸杯里的红酒喝光了。

‘哦,克绮,真是个男人啊。我也再来一杯。’

‘好吧好吧……’

惠有些无奈地给我和峰雪倒上。

‘太好吃啦!’

追风者咬着三明治。

“这是大家的份量,别一个人都吃了。”

‘知道了啦。’

这回答让人不是太明白她到底明白了没有。

我也拿了一块三明治。

熏鲑风味。

柠檬和刺山柑的香味。

“嗯,这真是……”

‘怎么样?’

“这确实是惠做的。”

‘能,能吃出来?’

“嗯。首先是这个切平面,稍微有点松了。用菜刀切的时候没切得太好。如果是房东小姐切的,即使过了这么久,也还会保持一个很好的平面。”

‘……’

“还有,鲑鱼流出的汁,让整个面包变得软了。结果,烤面包失去了一些脆脆的口感。另外这个黄油……”

‘挑毛病的人不吃也行啊!’

惠拿走了我的三明治。

“不讲理啊。问我评价,我只是回答而已。”

‘问味道如何的时候,只要回答好吃就行了。’

峰雪有些无奈地说。

“但是,那就没有评价的意义了啊?”

‘惠,这个真好吃。叫什么?’

‘啊,那个是鳄梨三明治。’

‘叫鳄梨啊。真有味真好吃。’

‘明白了吧?这么说就行了。’

峰雪小声说。

“虽然不能认同,但是理解了。”

‘那边两个,说什么呢?’

‘呃啊。’

“嗯,惠。这个三明治真好吃。”

惠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

‘哥哥,不用勉强说客气话。’

“不是,我没想说客气话。”

‘刚才挑了那么多毛病。’

“那不是挑毛病。”

‘那是什么?’

“就像刚才我说的,这无疑是惠做的三明治。还有这黄油。”

‘怎,怎么了?’

“决定三明治全体味道的,就是这黄油。间接加热了的黄油,加入些芥末会改变味道。如果是房东小姐,这里会加入些微量的胡椒粉,但是惠没有这么做。”

‘那、真、是、抱歉啦!’

杀气从惠身上放射出来。

峰雪的表情僵硬了。

追风者完全置身事外地咬着三明治。

“大厨师是监督基本菜肴和汤的味道的。所以是菜肴的代表和责任人。但是作为这个三明治基础的黄油,无疑是惠做出的惠自己的味道。”

‘……哎?’

“所以,这个不是房东小姐做的,而是惠的。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惠一直眨眼。

‘说话真绕圈子,你这家伙。’

峰雪嘟囔着。

“我是从逻辑上进行说明。”

惠在我面前做了深呼吸。

‘那,哥哥,我的三明治,好吃吗?’

“嗯,很好吃。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为什么最开始不这么说?’

“嗯。因为一开始以为是房东小姐做的,很对不起惠。所以想要谢罪来着。”

‘……没有谢罪呢吧。’

“确实。刚才说了失礼的话,对不起。”

‘嗯,没事。原谅哥哥了。’

我接过了惠手里的三明治。

黄瓜和火腿的三明治。

这是基本中的基本,但也因此酿出了味道。

“嗯。好吃。”

‘太好啦。’

芥末黄油和火腿很配,黄瓜的口感也很不错。

用盐仔细地取出了水分,让黄瓜变得不是很软,咬一口脆脆的,留下了清爽的味道。

“这黄瓜真不错啊。”

峰雪用手捂住了脸。

‘就这样吧……’

惠叹了口气。

……

装了满满一篮子的三明治,一会儿就吃完了。

‘喝酒吗?还有一些,谁喝?’

‘我,我要~’

峰雪的脸上已经很红了。

而且他的句尾稍微有些奇怪了。

‘峰雪……还是别……’

‘那给我吧。’

少女没什么变化。

惠倒上了酒,她慢慢喝着。

“红酒和篮子,让人想起小红帽。”

我说出了感想。

而且这里还有狼。

‘我是小红帽吗?’

‘那……我就是猎人啦。’

峰雪举起想象中的猎枪开了一枪。

‘狼就是你了。’

峰雪这么一说,全员都点头赞同。

嗯。和我想出的演员表有些不一样。

‘哎-那我是老奶奶?’

追风者好像很惊讶。

看来她也知道小红帽的童话。

“这个先不管,我是狼吗?”

‘那当然啦。你这家伙,弄哭了多少女人啊。’

‘哎,真的吗?’

惠好像很高兴地看着峰雪。

‘哎-克绮真厉害啊。’

“好像有些误会……”

‘这家伙小白脸啊。凑过来又被甩了的女人不计其数啊。’

“我没有交往的经验,也没有甩别人的经验。”

‘……我大概明白了。’

惠叹了口气。

‘不经意地说了让别人期待的话,然后又不经意地说了很残忍的话。’

‘对就是这样!’

峰雪双手抱在胸前,点着头。

“我重复一边,我不记得做过这种事。”

‘你这种情况,不记得才是过分呢!你这个罪人!’

峰雪敲了我的脑袋。

看来他醉的很厉害。

‘真是辛苦啊。’

惠好像很理解似的点点头。

“很辛苦吗?”

看来在我没发现的地方发生了不和,然后又在我没发现的时候被修正了。

这种事情好像不只是发生在峰雪身上。不过能修正就是好事。

‘不过。在她们被甩了之后去打个招呼,应该是好机会……啊哇哇……’

惠和少女瞪着峰雪,于是峰雪住嘴了。

“但是我也没见过你有女朋友啊。”

‘大家都没有眼光……’

峰雪喝醉了说瞎话吗。

“不用担心。如果继承寺庙,就不用担心找对象的事。”

‘不是说这个啦,我更想要些只有现在才能有的酸甜的经历啊……

不对,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峰雪眼睛发直,自己中止了话题站了起来。

‘真是打扰你们约会啦。那接下来好好加油啦两个人。’

“加油干什么?”

‘加油伺候小惠。’

“我知道了。”

‘那我也走啦。惠,午饭真好吃。谢谢啦。’

追风者说完就离开了。

“多少有些意外。”

我看着那二人离开,低声说。

‘什么事?’

“我以为,对于和那两个人接触,惠会持否定态度。但是却一起吃了午饭。”

‘虽然跟哥哥单独在一起比较好,但是……’

“但是什么?”

‘盒饭做多了,觉得这样正好。’

“做多了的话就这么放着也行。等晚饭的时候再吃也行。”

‘不行啦。约会的盒饭怎么能晚饭的时候吃呢。’

是这样吗。

“接下来呢?有没有想玩的?”

‘嗯--……’

惠拿着篮子烦恼着。

“说起来,这个篮子刚才给他们就好了。”

‘哎?’

“追风者。反正要回公寓,给她就好了。”

‘……’

“不过,要是这么做和约会不相称的话,那就算了。只是如果想让她拿回去也可以。”

‘是啊。刚才忘记啦~’

惠说。

“是吗。忘记了啊。”

‘别重复我的话啊。那接下来坐个什么?’

“嗯……饭后希望别坐太刺激的。”

‘是啊……’

惠摸摸肚子。

‘那……嗯,叫什么来着。Merrygo'round。’

“Merry-go-round。旋转木马。”

‘嗯。坐旋转木马吧。’

“好的。”

……

如果说很意外,大概有些失礼。不过这个旋转木马,大得让我有些吃惊。

‘不太普通……哈。’

惠说。

只是规模大。各种颜色的木马,已经有些掉漆,能看见里面的木头。

因为客人少,旋转也停止了,更促进了这种沉寂的氛围。

鲜艳的原色有些褪色了。虽说日本人就喜欢这种淡薄的感觉吧。

‘要坐吗?’

‘嗯!’

职员大声问,惠回答了。

旋转木马逐渐转了起来,我们跑了过去。

仔细看看,我发现除了马以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独角兽,天马,各种神话上的生物,还有出处不明的东西。

鹫的脑袋,狮子的身体,是狮鹫。

身体是马的,就是马鹫了。尾巴是蛇的是奇美拉。

长着蝙蝠翅膀的人型,大概是恶魔,或者是石像鬼。

我对这个一面平的石像鬼有些兴趣。

“惠坐哪个?”

‘那个挺好。’

惠指的是个翅膀很大的白鸟。

‘哥哥,一起骑吧。’

“好的。”

大概是家庭用的。白鸟巨大的后背,还有很大的空间。

我先上去,然后向惠伸出手。

我们放松地坐在了位子上,听音乐流淌着。

……

‘稍微有些冷呢。’

惠小声说。

“喝酒之后啊。身体的热量发散了就会觉得冷。而且风也有些大了。”

‘靠近些,行吗?’

惠说着,把身体靠了过来。

“等等。”

‘哎?’

我解开了制服的领带。

虽说是领带,但其实是毛线的,上下学天冷的时候,其实是当围巾用。

我把领带系在了惠的脖子上。

“这样应该能暖和些。”

‘……谢谢。’

惠靠着我,很长时间没作声。

‘哥哥,是个好人。’

“是吗。”

‘哥哥,说是好人,其实有不太好的意思。知道吗?’

“不明白。而且这不是矛盾的吗?”

‘就是八面玲珑的意思。’

“八面,就是从哪个方面看来,都没有缺点的意思吧。”

‘这是讽刺啦。跟谁都一样的好,会修缮自己。’

“我没有修缮过自己的外在。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就不会想现在这样费劲了。”

‘这我知道……’

“哪里不清楚?”

‘比如说,哥哥。如果有人冷的话,不管是谁都会把围巾借给他吧。’

“嗯,能借的话就借吧。”

‘拿到的那一方很高兴。’

“那最好了。”

‘高兴,是因为觉得自己被特别对待了。’

“这是恋爱感情吗?”

‘也有这种情况。总之,就会想,啊,这个人对我很特别啊。’

“为什么?我只是把围巾借出去啊。”

‘是人都会这么想啊!’

“是吗。”

‘所以,知道自己并不特别之后,就会觉得被背叛了。’

“真是单方面的啊。”

‘虽然确实如此吧。’

惠笑了。

‘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温柔的话,就会觉得,对方也喜欢自己吧。’

“原来如此。这可以理解。啊等等。”

‘什么?’

“如果这样的话,我被误会,就是说喜欢我的人很多?”

‘是啊。哥哥很招人喜欢啊。从很久以前就是。’

“是吗……”

‘怎么一脸糟了的表情?’

“没什么。有些意外。”

‘既然明白了,以后注意啊。’

“嗯。以后对别人友善的时候,一定要明确指出,这里面没有个人的感情。”

‘抱歉。还是把刚才的话忘了吧。’

音乐逐渐变小了。

什么地方发出了蒸汽的声音,白鸟逐渐降低了速度。

“对了。惠算是别人吗?”

‘哎?’

“我平时,可以对惠温柔些吗?如果不行的话……呃……会很伤心。”

‘啊啊受不了啦!’

惠生气了。为什么呢。

‘当然行啦,哥哥!’

惠说着,抱住了我的脖子。

……

我们从旋转木马上下来,又坐了一些其他的游乐设施。

天有些阴了,风吹得身上有些凉,天气有些湿润。

‘好像要下雨了。’

“下雨之前回去吗?”

‘嗯。大都玩过了。’

“那走吧。”

……

我们从电车上下来,外面像是关了灯一般的黑。

因为还没有到晚上,街灯和霓虹灯都没开。

所以天黑。

‘今天天气好厉害啊。’

“嗯。”

远方,低沉地响着雷鸣。

‘晚饭呢?’

“已经订了晚饭……比起在这里消磨时间,不如先回一趟公寓。不然把订餐取消也行。”

我这么说着,大粒的雨点打在了我的额头上。

沥青路上,硬币大小的水迹,一个个浮现出来。

总之先在便利店买把伞吧。

我是黑伞。惠是女性用的红伞。

我们从便利店出来,外面已经漆黑了,天上下着倾盆大雨。

‘……即使打着伞,也会弄湿啊。’

“雷阵雨啊。怎么办?回去吗?还是等雨停?”

‘回去吧。回家后洗个澡就行了。’

“是啊。那就这样吧。”

我打起伞。

因为横向的风刮得很厉害,伞没起什么作用。

只是比没有稍强些。

‘哥哥,看谁先跑回家吧。’

惠说着,跑了起来。

嗯,反正会弄湿,这样也好。

我跟在惠身后,也跑了出去。

整个小城笼罩在雨幕中,染上了一片灰色。雨幕对面,有一把红伞在摇动着。

我看着,突然感到了不安。

为什么呢。

我赶紧向前跑去。

如果不赶紧追上惠的话。

我感到,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没有理由。

连妄想都不算,只是无形的不安。

为什么?

雨天有雨天特有的危险。

比如交通事故。

我想象着惠被打滑的车撞到的样子。

不对,不是这样。

和我现在感觉到的不安不一样。

那是什么?

总之要马上追上去。

我穿过了急着回家的人群,在容易打滑的路上跑着。

伞在摇。红伞。

我终于注意到了。

味道。这雨的味道。

雨的味道。台风的味道。

湿润沥青的味道。

不只如此。

里面混杂着……污水池的,腐水的味道。

“惠!”

我全力喊着。

这雨不是自然的雨。

那么--惠有危险。

这是我的直觉。

雨声屏蔽了一切。其中仿佛响彻着青蛙般低沉的叫声。

我跑着。制服吸水了,身体很沉。

鞋在打滑,脚下站不稳。

即使如此还是要跑。

不可思议的是,我没觉得自己危险。

如果鱼人的目标是我,那么我靠近惠的话,会让惠更加危险。

冷静的声音这么说着,但我不听。

快。

早一秒也好。

如果不赶快追上惠。

--危险。

雨越下越大,与其说是水滴,不如说是水流了。

我仅仅是抬起头看前方,水就流了满面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一边用手抹着脸,一边跑着。

我和一把黑伞擦肩而过。

前面就是红伞。

伞拐过了街角。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

我也拐过了街角。

这样就追上了。

这样就……

没有尖叫。

即使有,也会被雨声淹没。

我拐过了街角,前面已经没有惠的身影了。

路中间有个下水道入口。

旁边红伞倒在地上。

我捡起了红伞,手颤抖着。

我倒掉了里面的积水,伞一点事都没有。

把手没有扭曲。

只能说明,它的主人松开了手。

--伞大概是扔在地上的。

我的妄想膨胀起来。

--这么大的雨里。有伞反而碍事。

--所以,扔了。

这不可能。伞要是碍事的话,就折起来拿着了。

这么开着扔在路中间是不可能的。

--那么,不是那把伞。

扔伞的,是其他没教养的人。

即使不捡起来也知道是和惠的伞一样。反正是便利店的量产品。

同一场雨,在同样的便利店买了同样的伞,概率是很低的。

我晃了晃红伞。

突然,突然天晴了。

一直下个不停的大雨瞬间停了。

雷阵雨停了。

云层之中,露出了血红的落日。

四处是水洼,血一般的光线中,我拿着伞站着。

--那边的街角。惠在等我。

她全身湿了,喘着气。

然后对我说。

‘赛跑,我赢啦。’

妄想。

没有意义的妄想。

我清楚。因为。

又大又沉的井盖旁边。露出了一块布。

紫色的。

那是我卷在惠脖子上的围巾。

我呆住的时间,应该只有一两秒。

‘克绮!’

我听到后背尖锐的一声,这令我浑身一颤。

我控制住了空荡荡胸口中狂躁的不安,转过了身。

“怎么?”

追风者。

她全身湿透了,让人不禁怀疑她到底做了什么。

雨确实很大……但即使没有伞,也不至于湿到这个地步。

而且,如果是她的速度。

从车站到这里,用不了多长时间。

她的衣服吸满了水,胀得很大。

她美丽的头发,也贴在了身上。

‘没事……真是太好了。’

“不是我。惠……”

我一说,少女的表情就沉了下来。

‘我知道了。稍微让开一点。’

我听她的话让开了,少女浑身抖着。

这不是人类那种颤抖,而像是被泼了水的狗那样。

她迅速猛烈地抖着,弄得左右的墙壁上全是水。

‘呼。’

少女抖光了水汽,小声说。

‘惠怎么了?’

我没说话,指了指井盖和夹住的围巾。

‘那个不是克绮的吗?’

“我给惠了。”

‘原来如此……’

少女想了一会儿。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惠,现在还没事。克绮,先平静下来。’

少女把我的手放在她肩膀上。我做了深呼吸。

‘手,很疼吧。’

我刚发觉。

紧握的右拳中,滴出了血。

‘给我。’

少女握着我的手。

她用温柔的手指,把我僵硬的拳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开。

少女舔着我指尖上的血。

“说明一下。”

惠没事。

不对。现在还没事。

‘是海神住民吧。’

“那些鱼人吗?”

‘嗯。它们突然做出了结界,我就赶过来了,结果还是没来得及。对不起。’

“不……”

我无法生少女的气。

“我,忘记了。”

我被非人的怪物盯着呢。

鱼人们,还活着。

我,想忘记来着。

反正光想也解决不了问题。

干脆就当作没有吧。

我陷入了非逻辑的思考。

不,这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重要的就是惠。

“怎么知道惠没事的?”

‘没有争斗的痕迹。没有血的气味,伞没有坏。’

少女用一只手轻松地拿起了井盖。

‘给。’

我拧了拧围巾,绕在脖子上。

我按照学校的规定,把围巾系起来。

我做着这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动作,逐渐平静了下来。

“那……怎么知道现在还没事的?”

‘嗯。海神住民……应该是搞错了。’

“搞错了?”

‘本来以为是克绮的,就给掳走了。’

我脑子里沸腾了。

愤怒像开水般涌了上来。

“以为是我?”

‘我一开始也很惊讶,克绮和惠,气味特别相似。所以,海神住民应该也……’

“然后……会怎么样?”

‘发现搞错了,应该不会下手的。’

“应该?你说应该?”

我伸出了右臂。

我的右手抓住了少女的喉咙。

我的指甲陷入了她的皮肤,马上就要掐断她的喉咙。

我意识到自己过分了,控制住了自己。

‘冷静下来,克绮。’

少女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她轻声颂唱着。

温暖的风,从她双手之间吹来,抚摸着我的脸。

‘别动。’

“……”

‘湿的这么透,是想不出好主意的。’

“……啊啊。抱歉。”

我任由少女用手梳着我的头发,我尽量地调整着呼吸。

‘好了,结束了。’

我感到头发变轻了,蓬松着,很舒服。

“那么,我们该再见了。”

我看着地面上开着的大洞。

我不清楚下水道的构造,但既然鱼人的目标是我,应该很快就会来抓我。

‘我也去。’

“这是我和鱼人的问题。没有把你也卷进来的理由。”

‘有理由的!’

“因为需要我的魔力吗?”

‘不是。

惠对我有赐饭之恩。’

“啊?”

我下意识地睁圆了双眼。

‘给我饭吃,和救我性命是一样的。所以我要去救惠。这和克绮没关系。’

是吗。我那次也一样。

这个少女,因为一碗饭……不对。

为了七碗拉面和其他饭菜,发誓要救我的命。

‘克绮还是回到公寓好。呆在公寓的话,我也能安心。’

少女看着我的表情,露出了微笑。

‘不过,反正还是要来吧。’

“嗯。当然要去了。”

‘那就跟着来吧。但是,条件是绝对不能离开我的身边。’

“我知道了。”

……

一直伸向地底的梯子。我觉得仿佛会永远这么下去一般。

不可思议的是,我越把精力集中在湿滑的梯子上,脑子里就越浮现各种想法。

“我有件事想问……”

‘什么事?’

“那阵雨,是怎么回事?”

‘那是结界。为了不让碍事的人进来。结果费了我好大力气啊。’

“不是这个……至今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一次都没下雨。为什么这次突然费这么大的劲?”

‘至今为止的那些才奇怪啊。’

“怎么回事?”

‘非人的住民,不能引人注意。这是规矩。所以狩猎,要在夜里进行,白天的话就要做出隐人耳目的结界。’

“……从我看来,它们的活动倒是很明目张胆啊。”

‘是啊。真奇怪啊。’

少女的声音,混杂着一些忧郁。

“那个规矩,有根据吗?”

‘没有理由什么的。’

少女在我下方说着。

‘如果不遵守,就会灭亡。’

“……灭亡?”

‘是啊。’

少女从梯子上跳了下去。

看来是到底了。

“好黑啊。”

我抬头一看,下水道的出口看起来已经很小了。

晚霞颜色的圆洞,只有拳头大小。

我们呆的地方,是水路旁边‘岸’一样的落脚处。

因为刚才的雨,水路已经涨水了,发出轰轰的声音奔流着。

少女应该没问题,但如果我掉进去,应该一瞬间就会溺水。

‘啊,克绮应该看不清吧。’

我只能看见这么多,易滑的落脚处有多大,哪里开始就是水路了,我都看不清。

如果这么下去,我连走路都困难。

“嗯。没有灯光吗?”

‘别动。低下头。’

少女的话,不像平时那么有力,所以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苍白的光。

黑暗深处,无声地飞来的鬼火。

鬼火在少女眼前啪的一声弹开了。

不对。是少女弹开的。

水滴溅到了我脸上。

黑暗中闪耀的钢色之刃。

头上出口处照进来的微弱光线,在少女的指甲上闪烁着。

‘我,是追风者。’

少女的声音回响在地下水路之中。

‘母亲,是云间的舞女。

母亲的母亲,是单臂的杀雷者。

这位,是九门克绮。

人类中的朋友。

水神住民啊,请让开一条路。

让我们顺利前行。’

没有回答。

只是在黑暗深处,又亮起了鬼火。

一个,两个,三个……

我的眼睛有些习惯了吧。

在无数鬼火下面,我稍微能看见一些了。

成群的鱼人。数十个!

‘哦----!’

少女咆哮着。

鬼火一齐消失了。

然后。

眼前的河流突然分开,无数的鱼人闪到空中。

“啊……”

我的思考已经跟不上情况了。

鱼人们要把我们压扁似的,从空中扑了过来。

--鱼人们。

追风者用全身的动作把鱼人们弹了回去。

拳头。手肘。膝盖。

她的动作每次在鱼人身上炸裂开来。

鱼人都会带着笛子般的声音被击飞。

--落到水中。

擦过同伴们的身体。

不对。

有时是撞上。

从水里飞来尖锐的水流。

水鞭像蛇一样蜿蜒着攻击少女的要害,但被少女一个不剩地挠碎了。

--然后又落入水中。

我终于完成了思考。

鱼人们潜入了水里,从水底瞬间过来,然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然后。现在。

向这边杀来的一群鱼人,被少女一个人抵挡住了。

鱼人尾鳍强力的一击。

两脚的触手。

数十条水鞭。

少女以超越人类想象的速度防御住,抵挡住,并将其击落了。

少女的一击带有风的力量,打在鱼人身上,鱼人便会被击飞。

很轻易的。非常轻易的。

少女和这群鱼人对峙着。

比风还快的一瞬间,我发现她表情变化了一下。

我看到了痛苦的表情,这是为什么呢。

“没事吧?”

人类大脑的认知,对于他人表情和感情的把握,是特别强化了的。

即使是没有心脏的我,也是一样的。

我发觉了之后,便一直注意着少女的表情,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她紧咬着牙关,仿佛在抵御着呕吐感。

少女看着前方。

风咆哮着。但没有造成伤害。

鱼人的巨大身体被吹飞之后,马上又站起来,向这边冲来。

也就是说,少女只是单纯地防御着。

一步也不后退,承受着敌人的攻击,但又不加以伤害……

‘克绮,捂住耳朵。’

少女小声说。

我捂住双耳的瞬间。

少女的右手化为了利刃。

少女的右手发出着声音,周围气压减小了。那里吞食着空气。集聚着。

随着一声风响,她收回的右手中装填了风弹。

压聚了的风缠在她的右手上,化为了能贯穿一切的长枪。

‘……对不起。’

能听见这轻声一句的,大概只有我吧。

她张开的右手带着咆哮向前击去,化为了螺旋的飓风。

鱼人被击中后,脚浮向了空中。

风枪贯穿了鱼人的胸口,击飞了鱼人的身体。

鱼人的肉体水平旋转着,缠上了身后的鱼人,一直撞上了对岸。风还在不停地搅动着。

尖锐的风螺旋着穿过了数个鱼人。

开了个风洞的肉块,落在了水泥地上,发出了令人不快的声音。

‘退下!’

尖声的叱咤。但却没有意义。

鱼人们停下了,不是因为恐怖和悲伤,只是单纯地惊讶和警戒而已吧。

鱼人们看到少女停手了,便再次扑了过来。

少女背对着我,保护着我。我现在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是,她纤细的肩膀,正在不断颤抖着。

这时。我理解了。

少女苦闷的原因。

那是悲伤。

对于轻易夺去生命的悲伤。

横吹的风,化为利刃向鱼人袭去。

将扑来的鱼人切成了两段。

流出的内脏,喷出的血潮,都被风挡住了,徒然地落入了水中。

但是鱼人还是没有停下。

少女‘嗒’地踏了一下地面。

她抬起了头,面对着鱼人们。

‘这是突破之风。

这是粉碎之风。

这是击溃之风。

这是崩坏之风。

这是吞食之风。’

少女一边唱着颂词,一边一一张开了手指。

‘这是病患之风。

这是迷茫之风。

这是蛊惑之风。

这是伤痛之风。

这是诅咒之风。’

双手各有五指,合起来就附上了十种风。

她的手臂像是舞蹈般挥动着。

她的指尖像是唱着歌谣般,露出了昏暗的光。

十种光,在少女前方,编织出了绝对不可侵入的屏障。

‘别过来。过来就会死。’

少女喊着,像是在哀求。

没人愿意听。

前方的鱼人,扭动着身躯。

十色的阵。

风阵击飞了鳞片,斩断了血肉,削碎了骨头。

粉碎的肉体冒出了火焰。

然后化为了烟,随风而散。

湿润的风声,就像是野兽在咂舌头。

吃掉了头吃掉了肩吃掉了手臂。

吃掉了身体吃掉了脚吃掉了鳍。

一瞬间,鱼人就消失在了空中。

但它们还是没有停下。

鱼人的数量已经减少很多了,但即使如此,它们还是像被催眠了一般,继续着死亡的行进。

‘呜!’

少女的喉咙中,发出了悲痛的声音。

少女的力量,凌驾在鱼人之上。

如果杀的话。

如果只是杀的话。

少女能够瞬间将它们全部屠杀干净。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为了避免无益的杀戮。

为了扑灭对面鱼人的斗志。

一只一只地。故意地残忍地杀给它们看。

少女纤细的后背颤抖着。我连将手搭在上面都做不到。

我只能默默地看着。

数十只鱼人只剩数只的时候。

突然出现了结尾。

完全没有前兆,水面突然变成了刀山。

平滑的水面上,突然出现了尖锐的利柱。

剩下和鱼人和水面漂浮着的肉块,全都被串刺了。

我呆住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着少女的侧脸,她也很吃惊。

这不是她的招数。

从水面伸到天花板的无数利柱。

那就像是,百舌鸟的诱饵一样被穿了起来。(编者按:百舌鸟又叫伯劳鸟,会把虫子钉在树枝上引其他鸟过来,然后将其吃掉。)

之后。

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无数的肉块爆炸了。

柱子产生了无数的枝杈。

纵横无尽地散布在空间中,那是微细的冰刃。

冰刃将被穿透的肉块切得粉碎。

最后发出的声音,是水声。

水柱和出现的时候一样无声地消失了。已经不会动了的肉块,落到水面的声音。

少女一言不发地摆好了架势。

有几个大上一圈的鱼人,矗立在我们前面。

它们后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影子,仿佛在守护着它们。

那个巨影大概应该叫做,人鱼吧。

我们至今为止遇到的鱼人都是除了直立以外跟人没什么相似的。但它却像是人类的女性。

她的下半身接近鱼,代替两只脚的是鳍。但是她纤细的腰和隆起的胸部,都和人一样。

她的双臂有着像人一样的关节和手指。

她手臂上抱着的……是人类的少女。

一动不动--是惠。

瞬间,我的眼前变红了。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少女对我轻柔地说。

‘看。惠,还活着。’

这种距离,这么黑暗。我看不清。

但是少女应该清楚。

她的胸口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应该怎么办。

惠是对方的人质。我不希望这么开战。

……但是,既然有了人质,为什么要让同族来战?

而且还用水柱来了结?

也许鱼人不是完全团结?

就像人类会有纷争一样,鱼人之间也有争斗吗?

我的思考空转着。

想不出道理的地方太多了。

“你怎么想?”

‘不知道。不过它们好像没有生气。’

人鱼一只手臂抱着惠,左手抬了起来。

下水道的水冒着泡,出现了一个大杯子形状的东西。

杯子慢慢地流向我们这边,停在了脚下。

……是船吗。

‘怎么办?’

“只能去吧。”

它们有人质这件事是不变的。

我们现在只能坐上去了。

‘这个,别放手。’

少女把挎包的带子递过来,我小心地抓住。

通过带子,轻柔的风覆盖了我全身。

少女一脚踏入了船。

脚下冒着泡。

鞋没有碰上船,而是稍微飘起来了一些。

我也踩上去了,一样的。

我们上去了之后,船就开始慢慢动了起来。

鱼人背朝我们。

它们像是带路一样,划着水在前面游着。

我们越离开入口处,周围就越黑了下来。

我的视野中已经全黑了。

睁眼和闭眼已经一样了,我周围全是混沌的颜色。

我们前行的途中,船拐了几次弯,还有上升和下降的感觉。

突然,空气的味道变了。

我刚刚习惯了的下水道恶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湿暖的风。

就好像是谁的呼气一样的风。

虽然并不一定是恶臭,但有些腥味。

“……这里是?”

‘克绮还是不看比较好。’

少女坚定地说。我感到挎包有些颤抖。

我相信了她的话。

之后,风又产生了变化。

腥味消失了。是清净的风。

我深深地吸着新鲜的风。

是水边的风的气息。不是海,是湖吧。

我慢慢睁开眼。

前面是白色的沙滩。

我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地底湖,湖面泛着蓝色的波浪。

天上……顶棚稍微有些亮光,微弱地闪着,囊括着整个风景。

我们脚下的船,仿佛被水吸收了一般消失了。

我的双脚站在大地上,发出砂子的声音。

是响砂啊。

“地底湖。”

地底宽敞的空间。

很大。

大得看不见对岸,我只能看到模糊的微亮。

我不认为,这么大的空洞是自然形成的。

地底湖的中心,有个小岛,上面设立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祭坛的东西。

‘幽宫啊。’

少女深深吸着清澈的风。

“幽宫?”

‘嗯,就像是家,或者基地。总之是海神住民平时呆的地方。’

“危险吗?”

‘虽说是有些危险……一般来说,住民们是不会让外人进到幽宫之内的。这里如果弄脏了,对它们更不利。’

“是信任我们了吗?”

‘至少已经尽了礼数了。’

少女看着湖面,表情有些困扰。

人鱼站在湖面上,把惠递给了一个鱼人。

鱼人渡过水面,把惠横放在岛上祭坛旁。我一直盯着。

鱼人把惠放下后,它们离开了足够的距离。

它们的意思大概是,不会突然把惠当作人质吧。

现在只能信任它们了。

人鱼朝这边走来。

不对,‘走’这个词并不正确。

应该说是滑行或者游泳。

人鱼留下背后的鱼人们,悠悠地接近我们的样子,像是女王一般,让我确信她就是一族之长。

单独走上沙滩的人鱼,照耀在顶棚的光辉之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虽然说人鱼跟人相似,但这么离近了看,她身体柔滑的流线,明显和人类不一样。

她高得需要我仰视。

她光滑的胴体,中间稍有些纤细,有着优美的曲线。

她的手臂比一般人的要长,上面有着长袖一般的鳍。

我向前走了一步,说。

“希望能把惠还给我。”

我握着被包的带子,带子没有摇晃。

人鱼的右手动了。

她的右手像是游动一般,划了个大弧,伸到了我面前。

她掌上托着珍珠。

一共三颗。

她的左手也用那种非人类的动作滑来,取走了一刻珍珠。

她用手指放入嘴里。

人鱼吃掉了自己的珍珠。

‘……大概是让我们也吃吧。’

“是吧。能感觉到什么吗?”

‘嗯……能感觉到力量,但是……’

我伸出手,拿过一颗珍珠。

我把珍珠拿到嘴边,人鱼点点头,仿佛在认可我的做法。

我做好思想准备,把珍珠放到了嘴里。

珍珠在我嘴里冒泡,碎了。

珍珠像碳酸一样化了,我咽了下去。

一开始没有反应。

之后。

我的胸口深处,能听见很低沉的波浪声。

水逐渐涌了出来。

珍珠,那个看起来是珍珠的东西,其实是带有魔力的水块。

水块在我的胸口中散开了,溢出了水来。

清澈的,冰冷的湖水,渗入了我的体内。

那水和我体内一般的水混和起来,搀入进去。

‘克绮?’

这个声音,驱散了波涛声。

渗入我身体的水,开始从身体溢出。

我感到全身都要喷出水来。

我的鼓膜被水覆盖,屏蔽了一切声音。

我的眼泪不停地流出来,我擦着眼睛。

然后我发现了。

我眼前有个女性。

我面前站着一个幼小的少女。

她穿着和服,是个很清秀的少女。她用手攥着衣摆对我打了招呼。

响彻在我耳边的波浪声,终于汇集成为了人的声音。

‘欢迎来此,九门。感谢汝的到来。’

“你是……谁?”

‘妾是海神住民的约束者。名字是--’

名字这部分只能听见波浪声。

不是。声音还原成了波浪声。

我终于明白了。

刚才的珍珠,在我的体内成为了一种翻译机。

我体内扩散开的水,干涉了我的视觉和听觉,改变了少女的话语和外貌。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个少女,就是那个人鱼。

“我只是来要回惠。谢什么?”

‘啊,克绮。没事吗?’

追风者突然出现了,我对她点点头。

她也吃了珍珠了吧。

“既然你是海神住民的族长,我们……刚才还杀死了海神住民。”

‘克绮,那是……’

‘不要紧,由妾来说明吧。’

少女毅然地抬起了头。

‘它们都发狂了。发狂了才会去袭击人类的孩子。这是妾约束子民不力。再次感谢你们。’

“发狂了?”

‘没发狂的话,不会在白天袭击人类的。它们……除了杀死别无他法。’

我咬着嘴唇。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

我认为,除了杀死别无他法这种想法是不对的。

但是,既然是我们杀死的,我们也没什么话可说。

“抓走惠……也是因为发狂吗?”

‘不是。那本是为了接汝至此。’

它们搞错人了啊。和追风者预想的一样。

这时我想到一件事。

“说是迎接,我觉得是绑架。”

‘昨天,妾派了使者去,但没有回来。所以才用了强硬的手段。’

“使者?”

我想了想。

“难道是,学校那个?”

少女点点头。

‘妾不太清楚人类小孩的事,但应该是吧。后来如何了?’

我做了深呼吸。

“最开始我觉得能沟通,但后来它突然袭击过来。结果……”

‘死了吗?’

“嗯。”

‘--我们做了很抱歉的事啊。’

少女的表情没有变化。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在人类的土地上发狂,进行袭击,是我们失算的地方。’

“这不重要。既然搞错人了,就放了惠吧。”

一瞬间,少女的表情有些苦涩。

然后她说。

‘九门啊。对我们来说,汝之血肉十分必要。如果能将血肉授予我们,妾发誓将那个女人平安返还。’

“血肉?”

‘是的。汝的性命。’

少女的声音很沉重。

‘不行啊。’

轻柔的声音插了进来。

‘克绮的身体,我已经要了。’

少女走到了我的面前。

她的表情没变。

追风者露出了平时的亲切的表情,海神住民的族长,还是面无表情。

但是二人之间,已经有了决意。

寸步不让的决意。

作为中间的奖品,我感到有些不堪重负。

“总之……能说明一下吗?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的血肉?”

两个少女看着我,有些不太自然。

‘这个男人……什么都不知道吗?’

‘嗯……几乎。’

‘是吗。那么由妾来说吧。’

少女的表情没有变化。

大概表情是不会翻译的。

‘你们和我们这样非人的种族并不常来往,是不是?’

“是的。知道你们的存在,也是这一周里的事。”

‘那么,为什么我们要隐人耳目呢,有过这种疑问吗?’

我思考着。

然后我愕然了。

这种理由不存在。

它们像人,了解人,而且还有着比人更强大的力量,为什么要完全地从人的视线中隐藏起来?

规矩?

如果是没有意义的规矩,一定有人打破吧。

迫害?

以人的力量,杀死它们是很困难的。

看这次的连续杀人事件就明白了。

它们要是团结起来,应该能够维持一个比较强大的势力。

利益?

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也许有什么好处。

如果是那样,例外者应该哪里都有。

“……为什么?”

‘很简单。我们暴露在人面前,就会死。’

表情,没有改变。

少女那张人偶般工整的脸,只有小巧的嘴唇在动。

“具体来说是怎么回事?我看着你,但你没死。”

‘接触人类,对我们来说就是毒。越多的人看见,越多的人知晓,毒就会越剧烈,越侵蚀我们的身体……然后我们就会死亡。所以我们海神住民……还有那边的草原住民,都住在远离人群的幽宫。’

“我明白了。那么我又为什么是必要的?”

追风者轻轻叹了口气。

‘人的数量,每年都在增长。’

“我知道。”

‘所以,毒也越来越猖獗。即使是作为幽宫的地方,也被人类污染了。越幼小的,对毒越没有抵抗。我们的孩子……全都非死即狂。’

“……”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沉默着,然后想到了。

追风者。

她也是遭遇了眼前人鱼一样的悲剧才来到这里的吧。

“有两个疑问。”

‘说说看。’

“第一,是袭击地上的海神住民。刚才说了它们发狂了……”

‘是的。因为受了人类的毒。’

“为什么袭击人?”

我说了之后,发觉了一个矛盾。

“对了。那个神甫呢?”

‘神甫?’

“叫做暗夜住民吧?他在我的学校当教师。白天能够堂堂地走在人们中间,扮的和人一样。”

‘克绮。避免人类毒的方法,有两个。’

“是什么?”

‘一种,是远离人类,在人类不知道的地方生活。

另外一种……是吃人。’

“吃……人?”

我耳边响起了神甫的话。

--对于我们来说,血红蛋白和生理食盐并不能作为食粮。有了人血,我们才能活下去。

‘是的。人的毒,只袭击非人的种族。所以吃了人的血肉,带上了人气,就可以一段时间避免中毒。’

我眯起了眼睛。

这叫做毒的东西还真奇妙。

像是一种免疫反应。

只袭击非人的种族,如此的力量。

世界的免疫反应。

“这太愚蠢了难以置信。”

我下意识地从嘴里冒出了话语。

“虽然是人,不过是动物的一种。人伤害环境,压迫其他种族,但也只是物理上的作用。只是看见就能伤害其他种族,这……”

这是人类才是世界中心的思想。

天上的星星,并不是绕着地球转。

人类不是万物的灵长。

那种狭隘的想法,人类不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抛弃的吗?

‘理由不明。也许是神代造成的错误,这不是妾能明了的。’

少女的话语很沉重。

不管是什么理由,她确实因此而痛苦吧。

‘所以,染上人毒而发狂的子民,吃人是为了治愈痛苦。’

所以那些鱼人们才……

忘记隐蔽自身的存在……因为伤痛,开始袭击人类。

这很过分,很可悲。

我又提出想到的问题。

“追风者没事吗?这么长的时间呆在人群中。”

‘我没事。不过时间太长了的话就不行了。’

“是吗。我明白状况了。但是为什么需要我的力量?为了向人类复仇吗?”

我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不知道海神住民是什么状况,但至少追风者不是为了这个理由才接近我的。

‘复仇没有意义。如果我们灭亡的话,那也只是我们灭亡的问题。’

少女淡淡地说。

‘但是,如果有了汝的血肉,我们可能可以得救。’

“得救?”

‘我们的力量,是打开心中的门,从彼岸招入力量。这一点听说过吧?’

“嗯。”

‘汝打开门的力量,比我们所有人都强大。如果有了这种力量,就可以打开真正通往异界的门。没有人,没有污染的异境。’

我吸了口气。然后呼出。

‘但是,那需要汝全部的力量。连命都不剩下。’

“也就是说……我的死亡,能够拯救你们一族。”

‘正是。’

“追风者也是……一样的目的,我这么想对吗?”

‘抱歉一直没说,克绮。’

少女说着,对我道歉了。

“我……不想死。”

‘妾觉得死是可以的。

为了弟弟和妹妹。

为了女儿。

为了儿子。’

少女的话语没有迷茫,大概追风者也是一样的吧。

‘这么下去,不到春天我们就会灭亡了吧。’

这话对我来说是迎头痛击。

‘幼小者已经消失了,年轻的也消失了。只有接下来的卵支撑着我们。如果这次希望再破碎……我们肯定会化为吃人的恶鬼。’

换句话说,就是再开始连续杀人……由更强大的鱼人们发起。

‘抱歉……这种说法有些卑鄙。只要能有汝的力量……只要能拯救我们的孩子,即使刺穿我们的胸膛让我们死去都可以。’

少女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很小很小的微笑。

‘妾一直期望着。

传说中的龙神之乡。

治理洁净的海神住民的,是非人的龙的子民。

发出苍白光芒的月亮下面,在广阔的蓝色深海中,孩子们游泳的样子。

朝着海的彼方宽广的水平线那边,孩子们不停地向前游去。

海没有尽头,只是游得累了,就会回到母亲的怀抱中。’

少女看着我。

她即使化为了人形,眼睛还是不眨。

她那绝不移开的视线,穿透了我。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无礼。

……能为了我们而死去吗?’

“我……”

突然。我眼前的景色混乱了。

我眼前少女的身姿扭曲了,我的视野中冒出了气泡。

我耳中纤细的声音,还原为了一堆气泡。

我突然觉得呼吸变得困难,我按住胸口。

我感到全身被恶寒包住了。

“呕……”

我吐出了水。

溶入我体内的人鱼珍珠,突然产生了急剧的排斥反应。

我带着水声吐出了大量的水。

我的眼睛盯着其中混杂着的浅粉的血色。

从我的眼睛里,从我的鼻子中,从我的毛孔都滴出了水。

即使我吐出了所有的水,也赶不走身上的恶寒。

身体动不了。

麻痹覆盖着我的全身。还有摇晃着我湿润耳垂的重低音。

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我站着,感觉全身被拧着。

--这感觉。

记忆和记忆轻微地联系了起来。但是。

我的脑子被振动着。思考堵塞着。

逻辑被塞住了,无法导出答案。

我的视野振动着,固定在了眼前的存在上。

刚才那还是黑衣少女。

现在她现出了带着金色鳞片的人鱼的原型。

她那长长的非人身体十分均整,现在正在疯狂地颤抖着。

她看起来就像是上了岸的鱼。突然之间,我感觉这景色很丑陋。

我正为这想法后悔,这时咒缚解开了。

我全身紧张到了极限的肌肉瞬间解放开了。我就像是弹出的弹簧,飞到了空中。

世界翻转了。就在我马上要拍到地面上的时候。

我的后领被抓住,我好不容易双脚着地了。

‘克绮,没事吧?’

“嗯。”

这是我已经听习惯了的少女的声音,她好像有一些紧张。

我眼前站着人鱼。

她在白色沙滩上站直了身体,从很高的地方看下来。

表情中,当然还是看不出什么。

她那好像人偶脸上一样工整的眼睛,现在闪着青光。

冷得几近疯狂的光。

我们对视的瞬间。

我感到了紧张。

我转头看向惠所在的岛。

到那里……来得及吗?

打破紧张的,是我们背后的爆炸声。

墙上开了一个很大的突入口,冲进来很多我见过的绿色军服。

他们后背上是罐子,脸上戴着防毒面具一样的东西,这样子像是人形的虫子。

‘危险!’

少女像猫一样叼住了我的衣襟,把我拉倒在地面上。

爆音从我头上经过。

简直就像是恶梦一样。

乌黑发亮的火焰,在我眼前肆虐。

加热的空气飞上空中,撞上较低的天棚,引起了对流。

胶化汽油的火焰舞动着,像是狂乱的萤火一般,把空中染得通红。

这仿佛是透过玻璃看到的地狱一般。

工整地切出的三角形世界之外,都在着火。

在三角形顶点站着的是少女。

她单手颤抖着,切开了袭来的火焰。

‘汀’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产生了裂痕。

至于其中的意义,我没弄明白。

‘能跑吗?’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些疲惫。是不是我的错觉呢。

我点点头。

“救救惠!”

‘唔,嗯。’

汗。

我站在沙滩上的双脚,滴出了无数的水珠。

现在沙滩上也被火焰覆盖着,连水面上都有火焰在四处乱窜。

我视野的边沿,能看见全身着火的鱼人,全身舞动着。

粘在它们身上的胶化汽油,即使它们潜入水下也不会立刻消失,还冒着泡侵蚀着它们的肉体。

大地‘咣’地猛的一摇。

我回过头。

湖上站着的人鱼。她身前涌起巨大的水柱。

我能看见湖底了。

天地颠倒了。空中变成了水。

巨大的水柱撞上顶棚,化为无数的长枪,朝大地降下。

长枪带着清脆的声音,穿透了沙滩。

长枪像雨一样降下,我们拉着手在其中奔跑着。

风包裹着我们,在外面暴虐的热风中,在外面充满的二氧化碳中,在降下的长枪中守护着我们。

我们到达了狭窄地底湖的墙壁旁,少女跳起来了。

她用一只手抱着我,蹬着墙壁。

两次。

三次。

我被左右甩了几次,终于我的脚碰上了大地。

我的膝盖弯了下来,我坐在了地上,后背靠着墙壁。

我急促地喘着气。

这里是。

地底湖的壁面。突出来的一块小平台。

‘克绮,没事吧?’

少女很担心地看着我。

“追风者也没事吗?”

我下意识地问着。

少女的脸上被汗浸湿了,她的前发都贴在了额头上。

当然,无论是谁都会满身是汗。

再加上周围的热气。

我自己也全身是汗。

但不止如此。

我有不好的预感。

所以。

‘稍微在这里歇一会儿吧。’

少女这么说的时候,我点头了。

我的眼皮底下,还是一样的地狱场景。

突刺的冰不屈服于火,侵蚀的火也不被冰所撼动。

只有雾气在不断产生。

火焰把雾气染成红色。

雾气中,跑过了一阵影子。

--那是,巨人?

燃烧的沙滩,和我关于坠落直升机的记忆重合了。

稍大一轮的人影朝火雾的彼方跑去了。

这无疑是昨天从着火的直升机跳到房顶上的灰色巨人。

不断降下,削击着沙滩的长枪,突然改变了方向。

宛如雷电。

长枪朝着巨人一点降下了。

水枪贯穿了巨人,巨人仿佛刺猬一样。

我这么想着。

但是巨人站直了身,躯体颤抖着。

刺来的针,全都朝前方反弹回去。

枪回到了人鱼面前。

枪在人鱼面前还原了。

水刃碰到人鱼之前,都变回了柔软的水。

扑来的水幕盖住了人鱼。

人鱼指向天空。

再次飞来的群枪,还是没有碰到巨人。

它们在碰到灰色皮肤之前的瞬间,突然溶解了。

无害的雨清洗着巨人的脚下。

没有脸的巨人前进着。

这么看来,我能够判断,覆盖它全身的,是一种防护服。

那么,里面的会是人类吗。

那是不可能的。

防护服的表面没有伤痕,但刚才的长枪确实刺进了巨人的全身。

多么具有柔软性的防护服,只要有骨骼和内脏,就没有办法躲避那么多的长枪。刺入了防护服之中,或者被撞的粉碎,必居其一。

也就是说。

里面的不是人。

前进的巨人,到达了湖。

人鱼抖动着手臂。

这次飞来的不是长枪。

是巨大的水块。

带有很大表面张力,汽车那么大的水块,完整地朝巨人砸来。

巨人没有躲避。

它从正面迎了上去。

和长枪一样,巨大的水球碰到巨人的瞬间,就变回了普通的水,崩开了。

普通的水?

不对。

巨人想继续前进,但却发现做不到。

崩落的水,在巨人脚下冻住了。

“--过冷却。”

‘什么啊?’

“液体性质之一。水本来会在冰点结冰,但是纯净的水慢慢降温,可以保持着液态达到冰点以下的温度。这样的水,只要受到了轻微的撞击,就会变为固态。也就是结冰。”

人鱼和鱼人们。一直投射着新的水球。

投来的无数的水,连在了一起。

横向的瀑布在空中飞舞着,我能看见彩虹。

过冷却水不断地拍在巨人身上,巨人浑身结上了霜。

逐渐地,霜把巨人全身封住了。

巨人挣扎着。

它的全身以异样的速度振动着。

覆盖它全身的霜,都被弹飞了。

水还是不听地射来。

巨大的水块逐渐地凝固住,成为新的封锁巨人的重石。

滔滔不绝的水和被击飞的冰。

这个过程,使周围的空气染成了白色。

但是苛烈对抗的发展方向很明显。

振动的巨人,无法前进。

所以。

弹飞的霜,逐渐地在周围累积起来。

降下的水吸收了周围的霜,逐渐变成了冰柱。

一瞬间,一个巨大的冰柱产生了,冰柱盖住了巨人的身影。

柱子中,巨人还在动。

冰柱上又浇上了更多的水。

几次猛烈的颤动之后,柱子也没有崩坏,终于振动停止了。

数十吨的冰,形成了一个白色的监狱,在湖岸耸立着。

人鱼们的行动停止了。

空中舞动着的水,变回了湖水,短时间变成了冰山。

但这时,军人们已经前进了。

他们将还有余热的火焰放射器的喷嘴插入了湖水中。

越来越浓的蒸汽中。

我看见湖水逐渐染成了黑色。

冰冷的蓝色湖水,一会儿工夫就全染成了黑色。

人鱼仰向天空。

跟随的鱼人,只剩几只了。

它们全都扭曲着身体嚎叫着。

从它们的眼睛滴落的深蓝色液体,不是眼泪,是血。

火焰在暴鸣,风在轰吼。

但这些声音也都被这响亮的,牛的呻吟声般的嚎叫压了下去。这简直是阿鼻地狱的嚎叫。

“是毒吗。”

我说着,这不用说。

追风者的风在守护着这里,战场的热量还没有到达这个平台。

但是。

“惠很危险。”

幸运的是,火焰和冰还没有波及惠所在的小岛。

但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必须赶快……去救惠。’

少女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小声说着。

少女喘着气,她的肩膀上下波动着。

“受伤了吗?”

‘没有,没有受伤。’

少女转过头,微笑了一下。

“可是……”

‘现在要先救惠是吧?’

“……嗯。”

我点点头。

少女吻了我的额头。

‘这是护身符。’

柔软的嘴唇的感觉。

这感觉带有微微的热量,而且被凉爽的微风包裹着。

‘那我去了。克绮在这里等着。’

追风者就说了这么多,便跳向了半空中。

洞窟中沉淀的风,被火焰烤着,发出了惨叫声。

即使是草原住民,想要抚慰这样发狂的风,也是很困难的。

但是她的名字,是追风者。

风号泣着,她从一个风眼飞向另一个风眼,轻松地落在大地上。

‘今天,对于死去来说,是个好日子。’

她颂唱着誓句。

她躲开了危险的火焰,火焰灼烧了她的肌肤。

护身的风,已经很少了。

风几乎全都用来保护克绮了。

剩下的,只能依靠这双脚。

‘一旦夜幕降临,便会觉得孤独。’

少女穿越狂舞的火焰,躲开横飞的冰枪,少女不停地跑着。

‘你的体温,令我不禁思念。’

火焰中开始混入了子弹。

侵略部队用光了喷射罐,改为用枪射击了。

少女潜入了齐射的范围,一缕秀发被掳走了。

血从她的太阳穴喷出来。

‘今天,我独自一人。’

‘这里黑暗。这里寒冷。这里悲凉。’

前方鱼人挡着路。

鱼人眼睛流出了蓝色的血,用触手胡乱攻击着。

鱼人触手比钢铁还锐利的一击,少女只差毫厘地躲开了。

‘这里,没有你的身影。’

触手缩回去的时候被少女抓住了,少女顺势踢向了鱼人。

少女本来就没想打倒鱼人。

她踏在了鱼人肩上的空隙间,继续向前跳去。

枪击打倒了鱼人,继而向其后的少女袭来。

少女蜷起身,把一切都交给了风。她的侧腹感到一阵灼热的疼痛。

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唱了起来。

‘但是。

因为夜色如此黑暗,才会思慕拂晓。’

她在水面上跑着。

剩下的所有风都缠在她的脚上,她在水上连续跳着,仿佛蹬在露出的岩石上一样。

水面撒上了点点红色的血迹。

她每一步前进,脚都会下沉,毒水渗入了靴子中。

‘因为天气如此寒冷,才会思慕朝阳。因为此刻如此悲凉,才会思慕你的身影。’

水面突然分开,其中出现了人鱼的巨大身体。

人鱼浑身的鳞片都因布满毒水而裂开,她本来像人一样的脸,现在也有些溶化了。

但是她盯着少女的眼睛还有着力量,她的眼中燃烧着蓝色的恨意。

狂意扇起了无限的怒气。

也许,人鱼是在怨恨她招入了破灭吧。

人鱼的眼睛仿佛在说,无论如何也没有让路的意思。

人鱼的背后,就是放置惠的岛。

迂回是不行的。

狂乱的人鱼,可能会袭击惠。

流弹和毒水可能会碰到惠。

那绝对不可以。

因为发过誓要救惠。

因为在克绮面前发过誓。

所以。

她一边吸入了带着油味的烟。

她的手从喷着血的侧腹放开。

少女把最后的力量集中在了双脚上。

‘祝愿你能够迎来每一个清晨。

祝愿你能够常有暖风吹拂。

祝愿你能够得到所爱的温暖。’

‘这里是如此的寒冷,这里找寻不到你的身影。

所以。这一定是一件好事。’

‘今天,对于死去来说,是个好日子。’

少女说着,露出了平时的微笑。

……

“等等!”

我喊出声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追风者已经跳起了身。

她在空中翻着身舞动着,轻松地落向了大地。

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少女的动作,有些不协调。

特殊部队把喷嘴从水里拔出。他们把火焰喷射器放到了身后,换成了枪击。

少女和火力交叉的时候。

少女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少女按着侧腹的手好像很痛苦,我下意识地想去帮她,朝前面踏出了一步……然后我打了个寒战。

这里是距离地面数十米的平台上。

墙面是垂直的,如果没有装备就想贸然下去,至少这对于我来说是做不到的。

我犹豫的时候,少女已经跑上了水面。

她通过了鱼人,还差一点就到达小岛了。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

湖面分开了,出现了巨大的人鱼。

人鱼的上半身……和那时我看见的一样,像是人的样子。巨大的是她的身体。

人鱼胸部以下的巨体,就像是一条船。

水面的波浪让人想象到裂痕。

紧接着。

水面产生的长枪,钉入了少女的身体。

我……

(无论如何也要去救少女。)(听她的话老实呆在这里。)

(无论如何也要去救少女。)

少女被冻枪刺穿了,她的身影太小了。

她的手脚还在微微颤抖。

从她腹部喷出的鲜血都结冰了,像是盛开的红花。

她的手和脚都覆盖着一层白霜,结冰的部分,只有长枪是透明的。

--不能不去救她。

我即使这么想,身体也动不了。

我咬紧牙关,趴在平台上。

--这个行为不符合逻辑。

头脑中一个冰冷的声音说到。

--第一,你无法从这里下去。

我咬紧了牙关,无视了这淡淡的声音。

我从平台上面吊下来,用脚找着壁面上能落脚的地方。

不行。

壁面是垂直的。

如果我放开手,就会掉下去。

但即使如此。

我还是放开了手,缓缓前进着。

--你无法从这里下去。

我仅仅走了三步,就面临破局了。

我抓住坚硬岩石的手指已经到了极限,我伸出的脚找不到地方可踩。

我本想回到平台,但身体更加失去了平衡。

我的全身被一种很不舒服的浮游感包住了。

我头朝下栽了下去。

没有意义的思考开始加速。

这是为了让濒临死亡的人起死回生的作用,但对于我来说是没有用处的。

岩石的一个个纹理飞入我的视野。

如果这样下去,应该是头骨先撞上。

应该没有痛苦。

我在想这种事。

地面迎面而来,就在我要撞上地面的瞬间。

我被突然弹飞了。

我就像是撞上了厚厚的垫子,被抛向了空中。

这次是腹部着地,又在地面上弹了一下。

第三次着地,是脚。

膝盖吸收了冲击。

从死地生还的惊吓,令我呆住了。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和我预料的不一样。现在才是需要高速思考的时候。

我落在了士兵们的中间。

士兵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整齐地后退,然后一个个把枪口对准了我。

这种情况下,脚果然还是能动的。

我跑在洞窟的海岸上。

枪声。

但是子弹都改变了轨道。

我跑着,终于明白了。

是风。

少女的风在守护我。

她临走之前的吻。

那时风就留在了我的身旁了吧。

--你无法从那里下去。

看吧,我下来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什么都做不到。

冷静的声音还在继续。

即使下到了地上。

即使能弹开子弹。

现在的我,还能做到什么呢。

--只能碍手碍脚。

这种事情。

不试试的话,是不知道结果的!

我从士兵们中间穿过,冲着湖跑去。

凉爽的风推着我的后背。

风遮断了战场的热气,把轻柔的空气送入我的喉咙。

“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风者!”

冰柱上的少女动了一下。

她纤细的手臂缓缓动着,她用双手握住了贯穿自己的冰柱。

她抬起了头。

她纤细的手臂,使上了力气。

透明的柱子产生了一丝浑浊……出现了裂缝。

浑浊达到了冰柱根部的时候。

柱子碎了。

红色的雪飘落下来。

冻住的血之花,碎裂了,像霞雾般降下。

‘克绮!’

少女跳到半空,只说了这么一句。

冰柱再次向少女袭来。

少女翻滚着躲开,并将其作为自己的踏台。

朝着湖岸。

朝着我这边。

两个。

三个。

柱子仿佛在互相追赶着,少女在其上奔跑。

‘克绮!’

少女到了湖岸,抱住了我。

她纤细的身体热得发红,她每一次呼吸时都会从胸部冒出鲜血。

但是。

追风者还活着。

我赶上了。

少女倒在了我的身上,我抱住她,我的视线移向湖水那边。

等待的人鱼。

跟随的鱼人。

我不觉得我们能赢。逻辑是这么说的。

你没有胜利的手段。

我不觉得会输。

没有逻辑。

只有信念。

惠。

追风者。

我要把她们从这里带回去。

少女的眼睛闭着。风的守护,还和我在一起。

我正要迈向湖水。

人鱼的形状变得不正常了。

她那像人一样优美的胸部。胸口上浮现出一条斜线。

以此为分隔线,她的上半身逐渐错开了。

我能看见圆形的横断面。

她的上半身逐渐错开。人鱼的上半身缓缓地滑落下来。

蓝色的血液随后喷向空中,落入了湖水。

“啊……”

被两断了。

人鱼的各种守护被瞬间突破,上体斜着落下。

被切断了。

沉入湖水的半身,短暂的一瞬间,在我的眼中和穿着丧服的少女重合了。

剩下的鱼人们,像被雷击中一般,回过了身。

它们跳着,像在水面上奔跑。集合在了女王周围之后,一起向着空中喷出了血液。

这次我看见了。

贯穿鱼人们的深红轨迹。

眨眼间屠光鱼人们的利刃的主人。

它出乎意料的小,有着人的外形。

深红的人影,仿佛能够溶入燃烧的火焰。它在水面上随波浮沉着。

还有气的鱼人,抬起了手。

从鱼人指尖发出的水枪,在人影面前‘啪’地碎落了。

人影挥了挥手臂。

手臂像鞭子一样伸了出去,长得惊人。

竖着三下,横着三下。

手臂动着。

抬起胳膊的鱼人,被切成了一个个骰子,碎了。

……是那个巨人。

这是我的直觉。

大概,厚重的身体是装甲的一部分,这个人影就是巨人的‘芯’。

红色的影子逐渐朝这边过来了。

它用那张和巨人一样的面具看着我。

它手臂一挥。

长长的手臂的前段,远远地超越了音速,化为了冲击波,从水面传递过来。

白色的波浪像蛇一样蜿蜒着,越过了岸边向我们袭来。

我怀里的少女动了。她朝着蛇伸出了双手。

‘啪’的一声。

随着雷击一般的声音,水蛇弹碎了。

水滴擦过我的脸颊,深深地摩擦着我脸上的肉。我的脸颊流出了血。

追风者的膝盖无力了,她倒了下去。

魔力用光了吗!

恐怖顺着我的脊椎奔驰着。

黑影在水面上滑行般地走着,我抱着少女后退着。

--只能逃跑了。

但是朝哪里跑?

前面是黑影。

后面是拿着枪的士兵们。

还有惠。还没有把惠救出来。

枪声在我的耳边轰响。

至近的子弹被风的结界弹开了。

现在结界还能保持住……

我迷茫着,我停住了脚步的时候,周围开始塌陷了。

脑袋大的岩石落在我面前,发出了硬质的声音。

岩石不只一个。无数的岩石像下雨般落了下来。

‘幽宫要……消失了。’

我怀里的少女小声说着。

风挡开了岩石。

“惠!”

我朝着湖面迈去。

紧接着我就飞到了空中。

那是汽车大小的岩石块从我的头上落下。

结果把我连同风的结界一起击飞了。

我勉强站起来。

追风者还在我的怀里。

拳头大小的石头擦过我的脸。

风的结界也到了尽头。

落石的势头在增大。

现在,这个空洞本身在崩坏。

尘土扬起,覆盖住了我的视野。

我已经看不见惠在哪里了。

‘克绮,这边!’

追风者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

我握住她的手,跟着她跑了起来。

无数的土块击打着我的全身,我分不清方向地跑着。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惠的身影。

我最后朝湖面迈出步子的时候。

惠躺在岛上,她身边……有个什么东西。

那是个瘦小的人影。

我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怎么跑的。

我们脚下绊着,两个人互相支撑,在地狱般的崩落中不顾一切地跑着。

我似乎失去意识了。

我没有向上爬的记忆。

等我回过神来。

我已经在地面上了。

我恢复意识的同时,强烈的咳嗽感涌了上来。

我呕吐着,吐着血、砂和土,仿佛要把内脏都吐出来。

‘还行吗?’

我弯腰咳着,追风者对我说。

她明明……比我受伤要严重的多。

“我没事。我更担心你。”

‘太好啦……’

少女微笑着。

我感到稍微有些不对劲。

我想,啊,这样啊。

她平时戴的那个黑帽子不见了。

少女的脸被硝烟弄脏了,她的胸口还流着血。

虽然与现在的状况不相符,我还是觉得她那流水般的长发十分美丽。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这时我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噼’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产生了裂痕。

这是……发饰?

少女作为发饰的勾玉,失去了清澈的色泽,纵横交错地产生了黑色的裂痕。

异音持续着,最后随着一声清澈的声音,发饰碎成了粉末。

秀发一下飞舞开来。

同时,少女倒在了我的怀里。

……

我怀中抱住的少女,像是羽毛一般轻柔。

与其说是轻,不如说是没有存在感。

就好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里面流出来了。

流光之后,一个至脆的,空空的容器。

即使我稍微用力抱紧,她都会碎裂开一般。

别这么想。

--空壳。虚弱。来不及了。死。

我越这么想,阴暗的妄想就越涌现出来。

不过。

现在不能这么想。

现在该想的,是如何救她。

我试着背起她之后发现了。觉得她轻,并不是错觉。

真的像是背着一个气囊。

冷静的声音在说。

不幸中的万幸。

要想运送一个人,本来是重体力活。

但如果像这样,我还是能行的。

我稍微调整了呼吸,向着公寓跑去。

……

我跑着的时候,黑暗的想法也在苛责我的胸口。

黑暗的是恐怖。

街角的另一边。

鱼人。或者是穿军服的男人们。

是不是在等待我呢。

还有,惠。

惠死了吗。

即使说,她现在还活着。

她在那个落盘中活下来,被活埋在细微的空洞中,等待着有人来救援呢。

她的身体无法移动,她用手指扒着岩石,指甲裂开喷出了鲜血。她的嘴唇发紫,想要吸到氧气……

住嘴。

我光是想象这种状况,恐怖就凝结在了我的胸口,妨碍了我的呼吸,几乎使我停下了脚步。

我驱散了无止境浮现出的没有根据的妄想,继续向前跑着。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大概连走都走不了。

我大概会缩在路边,被恐怖所击溃吧。

只有背上少女的体温,促使我继续前进。

我们到达公寓前的林荫大道时。

我放心得几乎要倒在地上了。

……

‘欢迎回来,克绮君。’

我听见声音,抬起了头。

房东小姐站在我的面前,沐浴着月光。

她还是身着平时的围裙,面带平时的笑容。

她看见了浑身是血的两个人,也没有害怕,有的只是那平稳的笑容。

我应该进行说明。

该说的事情,太多了,我的喉咙哽咽了。

治疗追风者。

惠很危险。

鱼人们和军队。

她柔软的手,碰到了我的肩膀。

我想到了一句话,我只说了一句话。

“我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是魔法的咒语。

我绷紧了全身的感觉突然断绝了,身体的疲劳涌了上来。

疼痛。

压迫着我的全身。

我倒在了房东小姐怀里。

在阳光下晾晒的被褥的味道。这是我最后的思考。

……

之后的事情,我只有些许的记忆。

房东小姐如何把我们二人运回公寓。

她在地上铺了毛毯,让我和少女并排躺在上面。

房东小姐利索地脱去我们的衣服,同时治疗我们的伤处。

热水和绷带。还有毛巾。

浮着热气的记忆中,我记得她用镊子潜入我的身体,取出尖锐的石头碎片。

碎片大得超出预料。我感慨自己居然还能动。

房东小姐咬着线,将其扯断。

缝的不是我,是少女吧。

她用温暖的布擦拭我全身的时候,我的身体因疼痛而扭动。

在朦胧的意识中,疼痛和后悔是一样的东西。

悲痛压碎了我的胸口。好几次我喊出声来。

我心中的一部分,在害怕那个地穴中死亡的恐怖。

无法抹去的活埋的想象。

活埋的,有时是惠,有时是我。

有时是追风者。

我发出尖叫的时候,会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我的手,让我想起这里不是那个地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