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27 格拉基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翻译、校对:85分的群友

1

迷家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和鸟子在化为废墟的屋子前,愕然地呆立了好一阵子。

这栋和洋折衷的宅邸已破败不堪,仿佛已无人居住数十年之久。纵使屋顶和梁柱勉强维持原状,但窗户破损、门户倾倒,从屋外也能看见屋内被吹进来的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昔日那栋每个角落都经过精心打理的宅邸,如今已不复存在。

「你觉得那两人……还在里面吗?」

鸟子听完我的问题后,摇头以对。

「就算还在……」

鸟子欲言又止。我明白她想说什么。

就算还在,恐怕也已经没命了——

眼前的建筑物没有一丝生活气息,让人自然而然地这么认为。

资深猎人外馆以及搭档的猎犬小花,这栋宅邸曾是他们两人一同生活的地方,感觉上是里世界里少数的安全地带。明明是无人看管且会自行进行维护的神秘建筑物,却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氛围。

如今化成废墟的迷家,却清楚地向我们证明那只是错觉。

「——总之,得先确认过才行。」

鸟子像是想重新振作般如此说着。没错,就算外馆和小花已经不在人世,我们还是有必要亲眼确认。毕竟我们就是为了确认两人的安危才来到这里。

我再次确认步枪的保险装置有无上锁,同时回想起外馆夸赞我们使用枪支的方式很正确。

「准备好了吗?」

鸟子听见我的提问后,默默地点头以对。

于是我们踏入已不再是安全地带的迷家废墟之中。

图1

就在几天前,我在遇见化身成鸟子的〈貉〉之后,独自一人从原本应该在家附近行驶的公交车误入里世界。不知该不该说是幸运,我来到里世界后,发现此处是我十分熟悉的地点——位于迷家下方山道上的公交车站。由于里世界正值危险的夜晚,我二话不说就逃进迷家里。

当时迷家仍完好如初。

不过里头空无一人。无论是外馆或小花,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迫于无奈,我打算在此避难到天亮,于是只好借用二楼的其中一间寝室就寝……

虽然我最终顺利回到表世界,却一直无法得知外馆和小花是否平安无事。当时我是无暇他顾,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两人的情况仍令我放心不下。因此在与鸟子历经各种事情的一段时间后,我便找她商量迷家的异状。

我表示担心外馆和小花的安危,于是提议去探望他们,果不其然,鸟子立刻表示赞同。明明之前我们第一次见到外馆和小花时,鸟子因为怕生而几乎没说上几句话。鸟子在这方面始终没变,是个会由衷担心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的女人。

「空鱼你变了呢。」

鸟子的语气听起来莫名开心。

「有吗?」

「你之前感觉上是那种对他人死活毫不在乎的人。」

无法否认,直到现在,我心中仍存在着那样的部分。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会轻易对人见死不救了。无论是小樱、茜理或是润巳露娜,甚至是只见过一次面的外馆和小花,尽管他们对我们很友善,却也不认为他们对我们抱有好感。可是我非但没有想对他们见死不救,反而还为他们担心。这是为什么呢?

「我从以前就说过吧,因为空鱼你是位温柔的女孩。」

「是吗……」

我忍不住歪过头去。鸟子会担心他人,感觉是发自内心的温柔,但我总觉得自己的情况并非如此。就算鸟子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基于「温柔」才担心他人,但我的温柔就好比是后来才加上去的「附加温柔」。

总而言之,我们做好准备后便出发了。我们从DS研的停车场出发,经由「地底圆环」前往饭能的「山中牧场」,再从那里通过gate进入里世界。在宁静的草原上响起AP-1的引擎声,沿着之前走过的山脊道路前进,把AP-1停在公交车站后爬上石阶,来到沿着「迷家」围墙的小路。隔着围墙隐约可见的建筑物看起来似乎很荒凉,光是这点就令我感到违和。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绕到正面,从大门窥视里面,荒废的「迷家」随即映入眼帘。

每走一步,被灰尘弄脏的地板就会发出嘎吱声。当初造访这里时,这里干净到让人犹豫是否该脱鞋进入。如今却到处都是破洞,甚至还有榻榻米腐烂后掉进地板下的情况。从这惨不忍睹的模样来看,这里肯定历经了风吹雨打的漫长岁月。

「明明当初是那么干净。」

鸟子环视厨房一圈,哀伤地如此低语。

从倾倒的后门吹进来的沙尘,甚至在流理台上堆出一层厚厚的沙堆。餐具柜像是发生过地震般歪向一边,从里头摔落的餐具碎片散落一地。面包窑的盖子上也布满铁锈。至于堆在墙边的那束枯草,应该是原本挂在天花板上的香草吧。

「空鱼,你一个人来的时候,这里应该不是这副模样吧?」

「是啊……虽然没有任何人,但建筑物本身完好无缺。」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面对鸟子的疑问,我也只能摇头以对。

我们一边提防着踏板会突然断裂,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二楼也是一片狼借,同样无人回应我们呼唤的声音。

无论是复古风格的洗手间,还是贴满美丽瓷砖的浴室,又或是与一楼走廊交叉的连接走廊……全都彻底毁坏得面目全非。对比这里昔日的样貌后,比起警戒心,我更感到一阵心酸。我们以前用来换装的大衣帽间,如今已变成衣物凌乱不堪、让人无处落脚的垃圾堆。

在我们逐一确认几间相连的客房时,走在前头的鸟子忽然在其中一间客房前停下脚步。

「怎么了吗?」

「你看。」

鸟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同时将腰间上的AK步枪对准室内。我从旁窥视,发现房内床铺十分凌乱,皱巴巴的床单上有一条毛毯,仿佛底下有个人——或者该说有某种东西正缩成一团。

「……外馆女士?小花?」

我试着喊了几声,但床上的那团东西毫无反应。我观察了一段时间,对方似乎没有在呼吸。我与鸟子对视一眼,彼此大概都在想同一件事。

踏进房间,对方依然没有反应。我蹲下来,抓住垂在地上的毛毯一角——做好心理准备,用力一拉。

毛毯下的东西露了出来。

我原本半猜半想,会看到的是外馆或小花,或是两人的遗体。可是,我错了。

在凌乱的床单上,有个带有光泽的块状物。那东西呈现肌肤的颜色,其表面十分透明,上头布满无数金色线条。如果把一名金色长发的女性半透明的粘土人偶捏烂,大概就会变成这样。

「这是什么……?」

鸟子困惑地发出惊呼。我再次环视室内,这才终于发现一件事。无论是床铺的配置、床边的小桌子以及敞开的窗户,都十分眼熟。

「这里……是我上次来时睡的房间。」

「咦,那这个是?」

鸟子指着床上的那团东西问道。

「我想……那应该是冒牌鸟子。」

也就是我在当晚所看见的,拥有鸟子外貌的〈貉〉。

我从棉被底下看见那张脸后,就失去了意识。即使我试着回想,脑中也只浮现模糊不清的画面。明明和鸟子的脸相同,可是——却是另一张令人气到发狂的脸。

「唔……」

我捂住嘴巴,把脸撇向一旁,勉强压下涌上喉头的呕吐感。

「你还好吧?」

「……抱歉,我忽然想起一些事。」

我呼出一口气,重新转头望向鸟子。我向一脸担忧的鸟子点头表示自己没事,接着将目光移向床上。

「这就是所谓的〈貉〉吗?」

「应该是。」

「已经……死了吗?」

鸟子将AK步枪的枪口凑近〈貉〉,轻轻触碰一下,随即传来坚硬物碰撞的脆响。

「话说回来……这东西根本不是生物吧。」

〈貉〉一动也不动。我也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用指尖戳了戳它。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它坚硬的触感。

「这是玻璃制品。」

「意思是〈貉〉的原本所在的位置,摆着一尊玻璃雕像吗?」

「与其说是摆着……应该说是产生了变化。类似质变?」

在我歪过头思考之际,鸟子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来。

「之前也见过类似的东西。」

「咦,在哪里?」

「就是我们第一次驾驶AP-1出远门的时候。你不记得了吗?」

经鸟子这么一说,我才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去年的平安夜,我们从小樱家的gate移动至DS研的时候。

「就是那个……有大量件出现的时候……」

「对!天色变暗之后,我们沿着道路前进,结果不是有这种东西掉在路边吗?」

没错。当时牛头人身的牛女雕像突然出现在路上。

「那尊雕像后来怎么了?我们没有弄坏它吧?」

「我们什么都没做。不过之后出现的不是玻璃……该怎么说呢,是一具具活生生的尸体……」

「啊啊……的确如此。」

当时的记忆也有点模糊。不知道是因为精神受到压迫,还是之后在情侣酒店废墟接吻,又或是收到圣诞节礼物的关系,导致当时的记忆被覆盖。

鸟子露出一张好奇与厌恶参半的表情,低头看着自己化身的惨状。我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开口解释:

「你别一直盯着它看。虽然现在被遮住了,但那张脸可是丑到让人作呕。」

「为什么是全裸的?总觉得有点恶心耶。」

「我也觉得很恶心啊。」

「咦,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化身成你的那家伙,是全裸地跑来纠缠我,任谁都会觉得恶心吧。」

「难道你希望那是我本人吗?」

「我哪有时间去想那种事情啦!」

鸟子似乎觉得我生气的模样很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弯腰捡起毛毯,将它盖在玻璃雕像上。冒牌鸟子就这么被毛毯给盖住了。

「你因为〈貉〉的逼近而逃走……后来是怎么回到表世界的?」

鸟子离开床铺,来到我所在的窗边。

「我也不清楚,等我回神时,人就已经在DS研究会里了。」

为了避免被鸟子看出我的表情,我刻意朝着窗外说话。我打死也不能说出自己人在润巳露娜的房间里,枕在她腿上被她抚摸头。倘若被鸟子看见我的表情,她肯定瞬间就会看穿我有所隐瞒。想在鸟子面前隐藏内心想法,简直难如登天。

鸟子从后方抱住我,她的嘴唇轻触我的后脑勺。

「幸好你平安无事。」

「这样很痒,不要碰我的发旋。」

抱怨归抱怨,我还是从敞开的窗户眺望外面。下方是面对那栋洋房的砂石停车场。那天晚上,有一辆黑色的大型轿车驶进这里……不对,好像是一头黑色的大牛?

「外馆女士和小花究竟跑去哪里了呢?」

鸟子紧贴着我的头部,从后脑勺发出的声音令我的头皮随之振动。

「至少他们似乎不在这个家里。」

「我还以为是死掉了——」

「就算是那样,应该也会留下什么痕迹吧。除非是被『迷家』自动清洁掉了。」

「别说是清洁,根本是变得更脏了。」

「唉,你是不是开始吃起我的头发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头皮搔痒的感觉,挣脱了鸟子的束缚。

「如果要说她会去哪里,我大概知道一个地方……」

「哪里?」

「就在那座坡道下面。」

在「迷家」的对面,有一条阴暗到看不见前方的下坡。虽然没办法具体形容,但那是一条莫名恐怖,让人难以靠近的坡道。在梦里也出现过好几次——黑色的野兽、牛车、神轿,有时还会是其他模样,总之就是会有某种不祥的东西爬上坡道的印象。上次来的时候出现的那台黑色车子,也是从那个坡道上来的。我一直以为那是「迷家」的主人,所以感到害怕。

「会是通往那里吗……」

鸟子的脸色一沉。

「我懂,总觉得……有点可怕对吧。」

鸟子听完我的感想后,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可是我们非去不可,毕竟我很担心她们两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们离开卧室,沿着走廊前进,来到挑高设计的玄关大厅。我们沿着二楼走廊的转角楼梯往下走,来到一楼。玄关的双开门也一直敞开着,大厅的地板上散落着被风吹进来的树叶和小树枝。

鸟子停下脚步,蹲了下来。

「空鱼你看,这里有脚印。」

「真的耶。」

大厅的地板上有着许多小小的泥巴脚印。那不是人类的脚印,而是两根尖锐的蹄子——应该是鹿的脚印。它从门口走进来,踩着褪色的胭脂色绒毛地毯在墙边徘徊,然后——

脚印一路延伸到至大厅里半开的那扇门。那里是我们享用艾蒿的那间有暖炉的房间。

我从门缝往里头窥视,整个人吓得往后仰。

「哇!」

「怎么了?」

「有鹿。」

原本像是时髦咖啡厅的室内,如今也变得荒凉。桌椅翻倒在地,暖炉里只剩下灰烬。就连从大窗户照进来的光,看起来都显得昏暗。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一头鹿矗立在那里。

那头鹿高高仰起头,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半空中。不对——是它眼睛周围的肉块遮住了它的视野,恐怕它什么都看不见吧。

明明我跟鸟子已经出现在它面前,鹿却完全没有反应。就算它看不见,至少也该能听见声音才对。

「这……是活的吗?」

鸟子困惑地发问。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它不同于刚才的玻璃雕像,看起来是活的,却没有任何呼吸的迹象。

我们走进房间,战战兢兢地接近鹿。它仍没有任何反应。鹿角朝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上头缠绕着蜘蛛网。

「搞不好是死的……应该说,是标本吗……?」

我话才刚说完,那只鹿就突然像冰块融化般跳了起来。

那头鹿无视吓得惊呼的我们,以乱七八糟的动作跳来跳去,把桌子的残骸都撞飞了。从静止状态突然变得像半疯狂的动作,看起来像是想把看不见的虫群赶走,又像是想躲开乱射的子弹。

我们吓得往后退,那只鹿就在我们面前到处乱撞,穿过门跑走了。踩踏大厅地板的蹄声慢慢变成踩踏碎石的声响,最后逐渐远去。

「吓、吓死我了……」

我接受了鸟子的拥抱。摸着她的背,同时心想这孩子以前从不会做出这种举动。鸟子这种「充满女人味」的举动,总会让我感到有些动摇。我明白这是表示亲密的动作,也是想向我撒娇的表现,不过我每次都会抱持「原来人类也会这么做啊」这种事不关己的感想。我并不排斥这种行为,只是感到惊讶罢了。

「原来不是标本。」

「难道是想找食物吗?」

「有可能哦。外馆女士和小花还居住在这里时,它应该不会接近,但两人离开后,它就跑来这里探险了。」

「抱歉吓到它了。」

鸟子从我身上退开后,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情。

「外馆小姐曾说过这里也有熊吧。」

「是啊,我也一直很在意这件事。」

我认为两人被熊袭击的可能性颇高。即便他们是资深猎人和猎犬,也有可能一时大意出意外。更何况这里是里世界,我们对这边的熊是何种生态的动物,可说是一无所知。

「走吧。」

鸟子听完我说的话,默默地点头同意。外馆曾说过,小花原本的饲主也是被熊杀死的。我几乎可以肯定——无论是遭遇到熊,或是碰上「迷家之主」——我们最终都会发现两人的遗体。

2

走出迷家大门后,眼前是一片铺满砂砾的空地,而那条问题坡道就位在空地的另一头。

这条坡道两侧长满茂密的树枝,即使在白天也是一片漆黑。其昏暗程度,就连在表世界里都会让人犹豫是否该踏入其中。

「如何?」

「我用右眼观察过了,感觉没什么问题。」

「OK,那么……」

鸟子以一张完全称不上OK的脸说完后,打开装在AK步枪上的探照灯。我也点亮自己的手电筒。两道强力的光束撕裂黑暗……随即被吸入了黑暗之中。

就算用手电筒照射,前方也是一片漆黑,简直就像是恐怖游戏的照明效果——我差点脱口说出这句话,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没必要特地让鸟子感到不安。

我们做好觉悟,踏上坡道。

脚底传来沙沙的碎石摩擦声。就算关掉手电筒,我们的所在也早已无所遁形。尽管坡度并不陡峭,但视野不佳加上脚下不稳,让人有种比实际坡度更陡的错觉。感觉只要脚底打滑,就会一路滚落至谷底。

枝叶有如天盖般覆盖头顶,随着风沙沙作响。我们轮流照亮脚边与周围,慢慢往黑暗深处走去。途中不时觉得在树林间看见了什么,但即使停下脚步仔细看,也什么都没有。右眼的视野也没有反应。不知是光线的恶作剧,还是周边视野捕捉到了适应里世界的生物身影。我们就这样在不明就里的状况下继续前进。

「你有听见吗?」

鸟子忽然停下脚步,小声地如此问道。我也跟着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是水声吗?」

「应该是吧?」

从某处传来的声响,听起来像是水声。之前和外馆去打猎时,有看见附近有一条小河,因此这情况并不足为奇。不过现在听见的并非潺潺流水声,而是以固定节奏拍打岸边的海浪声。

海浪声?在这种地方?我感到疑惑的同时,继续往前走,发现坡度逐渐变缓。树林变得稀疏,视野随之开阔。可是周围依旧一片漆黑。明明阳光从天顶洒落,抬头一看却是一片漆黑。

「已经入夜了……?」

「这怎么可能嘛,因为——」

手表的指针才刚过正午而已。我有预测到可能会为了寻找外馆和小花而四处奔波,因此多预留了一些时间才出发,所以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才对。

「有没有可能是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鸟子看着我的手表,说出心中的担忧。我有过好几次与里世界扯上关系,导致时间流逝变得异常的经验,因此鸟子的担忧并非毫无根据。

「这可难说哦……毕竟天空没有星星,或许还没入夜。」

既然不是夜空,那这片黑暗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扭头往后看去。手电筒的光圈勉强照亮了我们走下来的坡道。

「等等,继续往前走可能会回不去。」

听见我的提醒后,鸟子也停下脚步。

「真的耶,这下该怎么办?」

「你先看看周围。」

我放下背包,将手伸进去,凭借触感取出好几根被塞在里头的细长棒状物体。我用手电筒确认过后,发现是绿色、粉红色、黄色和蓝色等不合时宜的花哨包装。虽然我看不清上头印的商品名称,但绝不会认错。这是我基于或许会派上用场而买下的发光棒,只要折弯就会透过化学反应持续发光,是在百圆商店的活动商品区购买的。

这原本是设计来当作演唱会会场的照明道具,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使用再适合不过了。我立刻拆开其中一支棒子,当我用双手握住它并将其弯曲时,我感觉到棍子有了反应,它立即开始发光。粉红色的荧光明亮地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咦~居然这么亮耶!」

在粉红色的光芒下,鸟子那张吃惊的表情也清晰可见。由于这比想象中还要亮,就连折弯棒子的我也吓了一跳。记得这东西可以维持八小时左右,以照明来说算是十分足够了。我将手中的发光棒扔向坡道,接着又折弯另一支棒子。这次是黄色,我将发光的棒子扔向脚边。

「我也想玩!」

鸟子双眼发亮地伸出手来,我将一根棒子递给她之后,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光从表情就能看出她现在有多么兴奋。鸟子折弯发光棒,水蓝色的光芒随之扩散开来。

「好好玩哦。」

「这东西真不错。当初听说它能当成灾害时的照明工具,我就觉得应该能派上用场,幸好有买来试试。」

我们再次迈开步伐。鸟子宛如收到玩具的小孩般,得意地高举手中的发光棒。我是希望她能找个适当的时机扔在地上……算了,没差。

走完坡道来到平坦的地面后,地面从碎石变成裸露的土壤。虽然不至于泥泞不堪,但多少有些潮湿。

这次换我注意到地上的脚印。

「鸟子,你看这个……」

鸟子看见我照亮的痕迹后,发出一声惊呼。

「这是小花的……?」

「有可能。」

那道有肉球的小小足迹,看起来很像是狗的脚印。它和我们一样,都是从坡道那边过来的。

倘若这是小花的脚印,附近或许能找到外馆的脚印。如此心想的我,举起手电筒照亮周围,却因为看见出乎意料的光景而当场愣住。

不——或许我早就预料到了。

放眼望去,周围全是脚印。

不只一两个人,潮湿的泥土上残留着几十人来来去去的痕迹。除了人类的脚印以外,还有车轮的痕迹、马蹄的痕迹,以及无法判别的动物脚印。现场的地面被踩踏到近乎一片狼借。就算有外馆的脚印,也分辨不出来。

「和我梦到的一样……」

「咦?」

「我曾经梦到很多人爬上那座坡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我想我应该没说过,毕竟那只是梦。」

我说完后,鸟子一脸不满地瞪着我。

「这种事好歹也该说一下吧。」

「呃,因为那只是梦啊。」

鸟子将发光棒扔在地上,以双手重新握好AK步枪。

「在梦里后来怎么了?」

「不晓得,我爬到坡道顶端时就醒来了。」

「外馆女士跟小花呢?」

「不晓得。」

我摇摇头,又折弯一根发光棒。

「总之先沿着足迹追上去吧。假如能发现小花,我想外馆女士应该也跟它在一起。」

「OK。」

我们再度开始前进。地面的痕迹随着我们前进而逐渐变得清晰。起初只是稍微有些湿润,但水汽却逐渐增加。

一直听到的水声也离我们越来越近。现在已经不可能听错了,是海浪的声音。但感觉不是汹涌的海浪,顶多是涟漪程度的波浪吧。

不久后,手电筒的灯光照亮水面,证实了我的猜想。

黑暗中,平坦的水面在前方展开。宛如黑色玻璃般平静无波,要不是有少许波浪拍打岸边,甚至会让人以为是结冰了。

而且也没有海水的气味。虽然我没打算舔舔看确认,但这里应该是淡水吧。我之前去冲绳时,有看过里世界的海,但这里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平静到让人以为是地底湖。实际上,这里或许真的是湖。毕竟我用手电筒照射也看不见对岸,感觉湖面应该很大。

我回头一看,发现掉在地上的发光棒正指引着我回去的路。至少在灯光照射得到的范围内,似乎没有会构成威胁的东西。我确认完后,再次将目光移回湖泊上。

「空鱼,你看这个——」

顺着鸟子的视线看去,发现除了疑似是小花的脚印以外,旁边还有另一道尺寸偏小的鞋印。

「是外馆女士的吗?」

「看起来是双挺结实的鞋子,应该是吧。」

我无法想起外馆当时是穿什么鞋子,不过正如鸟子所言,印在泥土地上的鞋印,并非是那种在街上行走的平底鞋,而是会留下明显痕迹的户外鞋。因此这应该是外馆的脚印没错。

狗与人的足迹都笔直地往前延伸——

「不会吧……」

鸟子如此低语。

两道足迹就这么直接消失在水里。

而且是没有一丝犹豫,就这么笔直地走进去的。

3

我们站在湖边,不发一语地俯视着湖泊。

「他们跳进湖里了……?」

我开口说出这句话后,鸟子露出一副像在询问的眼神望向我。

「你在说法文吗?」

「咦?」

我惊慌失措地反问,鸟子也显得十分困惑。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Je ui ……什么的?」

「我是有说过……不过入水是跳进水里的意思。」

「啊啊……那个,你的意思是他们跳进水里溺死的吗?」

「没错,就是跳进水里自杀。」

我在解释的同时,脑中也冒出一个疑问。那两人有可能会自己跳进水里吗?而且不光是人,就连狗也一起?

「就算他们再怎么信赖彼此,这也太奇怪了吧。」

鸟子也点头同意。

「倘若外馆女士跳进水里,我想小花肯定会阻止他。」

人与狗不可能一起跳进水里,肯定是有某种外在因素。比方说受到操控、看见幻觉,或是两人抵达时这里并没有水。

——是因为遇到了《迷家》的主人吗?

上次造访这里时,我对于驶入宅邸停车处的那辆车感到十分害怕。当时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迷家》的主人这个概念。

原本的《迷家》故事中并没有这样的要素。不过,听过故事的人应该都会这么想吧。在无人的山中宅邸里,住着山神或魔物,总之就是是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擅自进入那间宅邸的人类,要是和主人碰个正着,究竟会有什么下场——相信上述的恐惧感都会闪过听者的脑中。

如果把建在坡道上的那个家,想成不是《远野物语》中那种民间故事里的事物,而是里世界的构造物,那么,这个「现象」或许就包含了听者在脑中想象,却无法说出口的恐惧。至少我心中有这份恐惧,外馆——还有小花,或许内心也感到害怕。在屋主外出的期间住进屋内,任谁都会害怕屋主回来后会如何处置自己。至于狗会怎么想,我就没把握了。

那么——倘若真的碰上会如何?倘若被返回的主人发现会如何?

我不知道。一旦碰上肯定是完蛋了。若是怪谈,到这就结束了。至于当事人看见了什么?又产生了何种恐惧?全都可以任凭想象。甚至在没有描述的情况下,更能让人拥有更丰富的想象空间,反而更恐怖。外馆与小花失踪了,故事到此结束。

不过我们已踏进故事的后续。我和鸟子正窥视着怪谈的另一侧。我们已踏入原本不该提及、无法描述的领域,倘若不慎撞见位在另一侧的〈它们〉,究竟会有什么下场——这样的恐惧占据我的脑海——

「啊。」

我感觉天旋地转,连忙搂住鸟子的身体。

「空鱼?」

「抱歉,你先等一下——」

在我以口齿不清的语调道歉之际,脑中的思绪仍不停打转。

这与我思考里世界另一侧的事情时的感觉很相似。每当我的思绪一触及〈它们〉,就会像是脑内的某个开关被打开般,让思考的走向产生变化。我体内已形成这样的回路。自从我对此有所自觉后,便能切断这种混乱的思绪,恢复成平时的思考模式,可是这次——是从何时开始变成这样的?是因为我开始思考《迷家》的主人吗?是这样吗?换言之,我对《迷家》的主人这个概念所抱持的感觉,与里世界另一侧的〈它们〉几乎一致?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有许多怪谈都是在碰上对方的瞬间就完蛋了。比方说对上眼就完蛋、交谈就完蛋、听见声音就完蛋、触碰到就完蛋、看见长相就完蛋、理解就完蛋——所谓的完蛋,就是失踪、死亡、发疯,换言之就是从人类的世界退场。换言之就是从现世转移到幽世,至于原因嘛,就是一旦知晓另一侧的事情,就只能前往另一侧了。

「空鱼,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在鸟子的摇晃下,原本持续游走于未知回路的意识终于回到现实。我似乎一直抓着鸟子的手臂,嘴里不断在喃喃自语。我奋力抵抗一有机会就想把我拖进黑暗里的思绪,努力抬起头来。在看见鸟子的脸后,我逐渐恢复神智。

「这就是——那个东西。」

我勉强挤出这句话。

脑中回想起当初与小樱初次见面时的对话。

——海尼克将接近飞碟的案例,分成第一类、第二类以及第三类。

——第一类是单纯的目击,第二类是入侵,第三类是与生物接触。

——至于第四类是肉体在接触后产生变化的案例。

——随着接触程度加深,有些人会被里世界所迷惑,甚至成瘾,就这么一去不回……

那么,再更进一步会怎样?

接触至第四类的外星人后,再更进一步会怎样?

第五类接触又会引发什么后果——?

——纸越小姐,你现在恐怕就位于第一类接触的最前线哦。

这是辻说过的话。在DS研究会里,我曾见过一名自称是魔法师的女性。

原来如此,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那个最前线。

「我懂了——我终于懂了!」

我为了向鸟子解释而拼命抓住她,同时从嘴里挤出话语。

「外馆女士和小花都跟〈它们〉接触了!所以才无法继续待在这里!只能前往另一侧!」

鸟子俯视着我,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下个瞬间,从湖泊的方向传来一阵声响。那是类似婴儿的哭声,或是发情期的猫所发出的诡异声音。

我们两人吓得连忙转过身去。鸟子装在AK步枪上的探照灯,迅速扫过湖面。在漆黑的湖面上,能看见有个形状模糊的物体漂浮在水面上。

那个物体的大小与睡袋差不多。我反射性地联想到装有尸体的尸袋。不过因为那个物体动了一下,我立刻打消这个念头。它身上长满的毛发被水沾湿后,反射出阵阵光芒。那既不是睡袋,也不是尸袋,而是一只生物。它以类似鱼儿跳跃的动作,在水面上不断翻滚。

「空鱼,那是什么东西!?」

因为鸟子用AK步枪瞄准它,它的身影一直被灯光的光圈捕捉到。多亏如此,即使它的动作很激烈,我们也能清楚观察到它。

整体的外观,就像是体型比人类大上许多的毛毛虫。覆盖在它全身上下的硬毛,与其说是毛,不如说是豪猪的刺。当它扭动身体时,可以看见它的头部。在那张血盆大口的周围,长有三根短小的突起物。呈正三角形排列的刺,其尖端是散发出弹珠般光泽的球体。

「……是格拉基。」

那是巨大的蛞蝓状生物,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金属质的尖刺。那三根突起物应该是眼睛吧。这东西在网络怪谈里是相当知名的存在。据说故事的主角在与爱犬一同露营时,曾亲眼目睹过它。倘若这东西是按照怪谈的剧情发展而出现,难不成是小花吸引过来的?

图2

「格拉基?意思是它身上长满狮子的毛吗?」

鸟子纳闷地提问。

「看起来不像狮子……不过毛发状似鬃毛。」

「我想应该与狮子无关。」

「没有关系吗?」

野兽、鹿、猪、肉——这些字在古代都是念作 hi hi。 hi hita指的是在山里的大型的狩猎对象。假如格拉基这个名字来自日本的传说,应该就是从这里来的。它那状似长满毛发的大蛞蝓外表,令人不禁联想到只有嘴巴的蛇型妖怪——野槌。

话虽如此,出现在眼前的这家伙,却不是传统妖怪或网络怪谈里所描述的那只格拉基。恐怕这也是里世界借用该形象所产生的「现象」之一。

格拉基在湖面掀起一阵波浪,同时逐渐游向岸边。状似第三只眼的器官不停蠕动,对准我们所在的方向。

「可以开枪的话就告诉我。」

鸟子一边瞄准一边说。我点头回应。

「好,我试着用右眼观察它。」

根据原本的故事内容,咬伤格拉基的狗,就是被它身上的刺给刺死的。体验者本人应该也遭遇了不幸。既然它会出现在这种吓死人不偿命的怪谈里,就不可能是无害的存在。

我将意识集中在右眼上。格拉基仿佛感应到般,从湖面浮出身体,摆出一副随时都会朝我们扑来的姿势。就在我准备下令开枪之际——

铃!铃铛的清脆声响传来,眼前的光景戛然而止。

格拉基的身体有一大半都从水面高高抬起,就这么定格在原地。我甚至有一瞬间以为时间暂停了。我和鸟子面面相觑。不对——只有格拉基的动作停住了。

铃铛再次发出「铃!铃!」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宗教仪式中会使用的乐器。我分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硬要说的话,感觉是来自包围着我们的整个空间。既然鸟子也听见了,至少可以确定不是我的幻听。

格拉基有了动作。它在原地不动,配合铃声大幅摇晃身体,然后又静止不动。铃声再次响起,它又扭动身体,然后又静止不动。那动作就像歌舞伎表演中,演员在切幕布时的表演,很有张力。

「啊!」

格拉基的外观瞬间改变。从睡袋尺寸变成巨大无比,而且身材高大的那个模样,我有印象。在闰间冴月葬礼中出现的牛鬼。仿佛把船翻过来的躯体,高高抬起的长脖子。整体的外型就像长颈龙……应该说,很接近尼斯湖水怪的形象。覆盖身体的尖刺,变成棕色的棕榈毛纤维。

在那场葬礼后,我因为感到好奇而调查过资料,这副模样很像爱媛县宇和岛举办的祭典中会出现的牛鬼。长脖子前端的头,既不像牛也不像鬼,而是长着角的可怕模样。相传这个祭典的主旨,就是甩动头部来驱除邪气。

在铃声之后,也听到了笛子的声音。从格拉基变成牛鬼的妖怪,不停地摇晃着头。如果是原本祭典中会出现的表演,应该是由好几名男性扛着移动,但这个牛鬼却自己动了起来。

「这是——冴月那时候的情况」

鸟子之所以脸色发青,应该不只是因为反光棒的亮光。我连忙将身体靠向鸟子,开口解释:

「放心,这件事跟冴月小姐无关!」

尽管我毫无根据就如此断言,鸟子仍看着我,抿起嘴唇点头以对。

没错,这件事与冴月无关,就算有关系又如何?事到如今,根本不必再去思考那个已死之人,那个被大家送葬的女人。

明明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我却忍不住发出奇怪的笑声。在与鸟子的关系变得比以前更紧密的现在,我确实对冴月小姐感到嫉妒。过去的闰间冴月对我来说,只是个无须多加思考的障碍。直到参加完她的葬礼,我才终于明白她并非只是个拥有人类外型的障碍,而是个活生生的人类。

改变外型的牛鬼停下脚步,就这么在距离我们约十米远的地方,没有继续接近。它不断踩着水花在原地打转,模样看起来就像在跳舞。

在我的右眼视野里,牛鬼被银色磷光所笼罩,看起来就像是异错或异物。我该开枪吗?攻击这种现象会有用吗?

「空鱼,你觉得那东西在做什么?」

「我哪知道,或许是想观察我们的反应吧。」

「我本来以为它会直接发动攻击——你之前提过接触对吧?」

我点头以对。位在里世界另一侧的〈它们〉,至今已多次主动接近我们。假如对方是能讲道理的存在,那倒还好。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鸟子,你还记得〈寺庙出生的T先生〉说过什么吗?就是『没有东西是无法沟通的』。」

「嗯——」

鸟子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空洞,但她随即甩了甩头,让自己回过神来。

「我还记得。」

「乍听之下,这句话仿佛在宣告我们有沟通的意愿。我起初也是这么认为。」

「难道不是吗?」

「我认为不是——之前我独自前往DS研究会时,有见过一位名叫辻的人。他是小樱小姐的熟人,也是负责管理异物保管库的人。你应该没见过他吧?」

「没见过。」

「那个人说,虽然统称为接触,但其实有许多种类。比方说对话、交易、战争等等……我们与另一侧之间的接触,别说是对话了,甚至不清楚彼此是否处在同一个擂台上。」

「嗯。」

「所以……」

鸟子像是察觉到什么般,瞪大双眼。

「意思是〈T先生〉认为另一侧——把战争视为沟通的一环吗?」

「不,若是这样反而太单纯了,而且另一侧对于沟通的定义,远比我们所想的更加复杂。我认为另一侧对于沟通的理解,远比我们更加模糊。」

「更加复杂……?」

「『没有东西是无法沟通的』这句话,简单说就是『所有管道都会尝试』的意思吧。在〈它们〉眼中,我们就好比是按一下就会发出声音的玩具……」

「所以它们想尝试所有能让我们发出声音的方法吗!?」

「我是这么认为啦——」

鸟子一脸错愕地将目光移回不停跳舞的牛鬼身上。

「……倘若真是如此,那不就等于是向我们宣战吗?」

「就算对方没有那个意思,看在我们眼里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她所谓的「没有东西是无法沟通的」是指尝试所有渠道,以各种形式来刺激人类能产生反应的感官,那么实质上就等同于攻击。其中恐怕有许多会让人感到恐惧、痛苦或造成身心不适的手段。而且那种「沟通」未必会停留在人类所能想象的范围内。

「如果这个想法正确,另一侧尝试与我们接触时,很有可能包含许多对人类有害的要素。」

「——外馆女士和小花也是因为接触而倒下的吗?」

「可能吧。我们能承受的接触,其他人可能就无法承受。」

客观来看,现在的状况也相当异常。普通人被丢进这种地方,应该会瞬间陷入恐慌吧。我们之所以能撑到现在,是因为有过去的经验,以及右眼和左手这些对抗手段。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对我而言,鸟子是让我能维持理智的精神支柱;对鸟子而言,我也是一样。比方说,我当初独自一人进入里世界时,被扭来扭去袭击的我,曾有一瞬间陷入错乱。无论是我在里世界过夜的经验,或是身为第四类接触者的特殊能力,都无助于我独自一人时的脱困。

我注视着牛鬼。在湖上跳舞的怪物,戴着那张以漆涂上光泽的木雕面具,正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们。很好,既然你们想观察我们的反应,那就如你们所愿吧。

「鸟子,可以了。」

我开口说。

开枪吧——当我准备说出这句话之际,牛鬼仿佛感受到我们想发动攻击的意志,立刻做出反应。

它那庞大的身躯原地转了一圈,随即变成另一头野兽。那是由白色、金色、红色与黑色所组成的头戴皇冠的鲜艳四脚兽——

是舞狮。

是那头闯进情侣酒店女子会的巴厘岛舞狮。它是在打倒魔女兰达的歌舞剧——巴龙舞里登场的圣兽・巴龙。

巴龙朝着猝不及防的我们,拨开湖水迅速接近。铃声与笛声里,又多了充满异国风情的打击乐器和钟声,震耳欲聋地响彻整片湖面。

巴龙那双裸露在外的大眼睛看向我们,露出獠牙的嘴巴不断开阖。它甩动着覆盖全身的白毛,时而趴下,时而跳起,时而跺脚,借此来恐吓我们。

从格拉基到牛鬼,然后是巴龙。这家伙模仿我们过去遭遇的异形野兽,究竟有什么企图?虽然「它们」的作风是以恐惧为开端接触人类,但先不论以怪谈为基础的格拉基,牛鬼和巴龙都不能算是直接性的恐惧对象。即使其根源是过去对超自然现象的崇拜与畏惧,也偏离了现代人所抱持的恐惧感。

还是说,这次他打算用物理攻击来攻击我们?如果是这样,我们的反应还是一样。就是用子弹回敬他。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巴龙在我眼前再次变身。

我们不禁大叫。

「外馆女士!」

「小花……!」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头野兽。同时,也是人类。野兽和人类混合在一起。

外馆和小花合为一体,互相交缠——变成了一只奇美拉。

4

「伊……托……夏诺……」

外馆和小花,两人的嘴巴吐出既不像人也不像野兽的语言。

「伊托……夏诺……」

那是既哀伤又慈祥的嗓音,听起来是如此平静且温柔——

狗与人的两个肉体相互交融。人用手搔抓、抚摸、轻抚毛皮。狗的鼻尖碰触肌肤,摩擦,伸出舌头舔舐。四只眼睛偶尔会相互对望,眼神中充满信赖、爱情以及安详的喜悦。

我和鸟子都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它们。

应该说——我们看傻了眼。

好美。

那是无法在人类世界生存的外型与姿态的美丽生物。

人与狗融合为一,却又没有完全混合,各自保持独立。

接纳彼此的原原本本,将对方视为自己的一部分,同时也视为无法相容的他人——爱着对方。

我能理解。

我——我们也是因为这样。

四只眼睛突然看向我们。

人的眼睛眯了起来,狗吐出舌头,没有敌意,是欢迎,或者是理解,它认知到我们了。比起以前造访迷家时,我觉得它的反应更温暖。当时外馆和小花虽然态度友好,却对我们不感兴趣。那两个人封闭在只有两人的世界里。

现在的两人是心满意足。两人世界里的一切都已满足,于是终于能睁开眼睛看向周围的世界。在那四只闪耀着黑色光芒的眼睛注视下,我首次感受到外馆和小花正看着我们。

「鵼……」

鸟子说出这个词。我点头回应。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终于清楚理解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它们〉模仿了鵼。

在明白我们变成鵼之后,便模仿同样的行为。

就跟它们一直以来以各种形式模仿人类一样——

不对,不是「类似」,实际上就是同一种东西吧。

倘若〈它们〉无法理解人类,就更不可能理解鵼。〈它们〉只是模仿我和鸟子抵达的这个状态。

照理来说,我应该要感到厌恶才对。

外馆和小花吸收了我与鸟子互相碰撞、发狂后抵达的终点,进而加以模仿。面对这种情况,我理当会感到愤怒,甚至觉得恶心才对。

但我却无法产生上述感受。因为这幅光景实在过于美丽,而且也令我心生理解。

白天的世界里,人类基于恐惧与厌恶,排斥人与狗混合而成的奇美拉。

化身成鵼的我们是夜行性生物,目前所在的此处是夜晚的世界。

我们已踏入人类的理论无法通用的领域。

此处就是第一类接触的最前线。

「有一面镜子位于这里。」

「嗯。」

「镜子里的人就是我们。」

「是啊,跟我们一模一样。」

「你是想观察对方的反应吗?」

「应该吧?」

「你打算怎么做?」

鸟子听见我的提问,先是咬住左手套将其脱了下来。

她露出那只透明的左手。

鸟子将左手伸出去后,奇美拉便将身体凑了过去。

它用狗的那张脸嗅着左手的气味,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我也和鸟子站在一起,抬头仰望奇美拉。它低头注视着我们,眼神十分温和。

奇美拉的喉头发出类似「啧、啧」的咂嘴声。在我们互相注视的期间,不知为何,我开始有种仿佛在窥视深不见底的黑暗洞穴之感。

「伊托夏,诺……伊托夏……诺。」

听见它不断重复这句话,我不由得落下眼泪。尽管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它确实是在对我们说话。

我的脑袋某处有股不妙的感觉。人与狗的奇美拉,将我们隔开的东西,正逐渐变得模糊。我们与其他事物的界线变薄,我们逐渐融解——我心中涌起的这种模糊的危机感,那也变得模糊……

在意识即将陷入沉睡时,突然——传来狗吠声。

这声音听起来如此生动,仿佛在眼前吠叫,我一瞬间清醒过来。我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什么事,这次又听见远方传来长音的枪声。

刚才那是小花?

时外馆的枪声?

可是,那两个人不就在这里吗?混杂在一起——

我抬起头,以为能看到美丽的奇美拉身影。

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奇美拉了。黑色的巨大野兽——与背后的黑暗融合,巨大到需要抬头仰望的野兽。整体的轮廓被黑暗吞没,无法辨识。只是朝向我们的状似头部的膨胀物,有一个空洞。其周围等间隔配置的三个光点,正以几何学的轨迹旋转。

「伊托夏……诺。」

婴儿般的声音从黑暗的洞穴另一头传来。

——厌恶我吧。

——疼爱我吧。

声音听起来像是相反的两种意思。

我们之间已无须多言。鸟子举起AK步枪,随即射出子弹。枪口焰在黑暗中化成一道白光,子弹直接击穿我右眼所捕捉到的黑色巨兽的身体。

野兽没有表现出一丝痛苦,以复杂的形状开始旋转,然后自己吞没自己,被头部的洞穴吸了进去。野兽的身影只花了数秒就彻底消失了。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呼……」

我发出不成声的惊呼。双腿一软的我们,就这么瘫坐在地上。

「好险……」

鸟子紧抓着AK步枪如此说着。

「……我们差点就被带走了。」

我们暂时愣在原地,一时间无法动弹。在交战期间没有感受到的冲击,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袭来。鸟子说得没错,我们差点就被带往异世界了。

「刚才的犬吠声——」

「你也听见了吗?」

「嗯,还有枪声。」

「那是小花跟外馆女士吧。」

我们终于从地上起身,用手电筒四处照射。

「小花!」

「外馆女士!你有听见吗?」

无人回应。原本持续不断的笛声与太鼓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一如往常的微弱海浪声。

「他们……是来帮助我们的吗?」

鸟子听完我的猜测,将目光移向湖泊。

「那个混合在一起的身影——我认为那就是小花跟外馆女士。」

「我也这么认为。」

那头奇美拉并非里世界模仿出来的产物,而是外馆跟小花。至今遇见的人形生物,肯定都会让人觉得不太对劲。就连能正常对话的闰间冴月,也散发出活人不可能拥有的质感。相较之下,我可以断言那两人是真正的外馆与小花,就只是外表不太一样罢了。

「一开始明明想带我们过去,后来却放弃了?」

「我也不清楚……我猜他们可能本来就不想带我们过去。也就是说,〈它们〉或许想把我们拉到另一边,但外馆女士和小花却不想那样……」

「单纯只是被当成吸引我们注意力的镜子?」

「他们两人对我们没有敌意,但我想他们并不是想和我们混在一起。外馆女士和小花只想两人单独相处,不需要其他人。」

「所以才警告我们别太过深入……」

「也许他的意思更简单,就是『别再靠近了』的意思。」

「意思是我们在被拒绝咯?呵呵。」

鸟子忍不住发出笑声。

我们暂时站在原地,注视着漆黑的湖面。

「他们看起来好幸福。」

鸟子轻声说出这句话。

「我这样想是不是很奇怪?一般来说,睹他人变成那副模样都会大受打击才对——但我却觉得他们很幸福。」

「我懂。该怎么说呢?感觉他们非常满足。」

「假如我们也能变成那样就好了。」

「你想变成那样吗?」

鸟子被我这么一问,露出诧异的眼神看着我。

「怎……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你这句话听起来很色。」

「你疯了吗?」

鸟子哼笑一声,没有回答。

我非常清楚她当然是疯了。

因为我也冒出相同的念头。

「……我们回去吧。」

「嗯。」

我们转身沿着原路往回走。发光棒的亮光在黑暗中为我们指引方向。

我们离开湖泊,爬上山坡,再次回到阳光普照的地方。

我们再次呆站在原地。

建在坡道上的迷家,仿佛刚才的废墟只是一场梦,又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跟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一样,是经过精心打理的庭院与宅邸。仔细一看,甚至能透过窗户看见在外馆来来去去的身影。隐约还能听见小花的呼吸声,以及爪子抓挠地板的声音。比起在湖边遇到的奇美拉,感觉更加诡异且不祥。

我们恐怕再也不会踏足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