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28 怪谈生成器
1
我认为恋爱这档事,真的是无聊透顶。
我原本就不太懂何谓恋爱,即使与鸟子建立了特别的关系,基本上我对恋爱的感受依旧没变。
唯一改变的,就是我与鸟子的距离变近了……应该说,鸟子变得经常粘着我不放。
我们搭乘西武池袋线,前往小樱宅邸所在的石神井公园。这天是星期六的下午,明明车厢内没有特别拥挤,鸟子却紧贴着我坐下。假如我的身高再高一点,她恐怕会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这家伙还真是随时随地都……
现在可是大白天哦。
当然也不是说晚上就可以了。
重点是现在是七月,气温根本没需要特地贴在一起吧。
鸟子看向我,露出微笑。
「你又露出一张苦瓜脸了。」
鸟子像是在说悄悄话的嗓音听起来莫名甜美,令我不由得心生胆怯。
「你果然不愿意吗……?还是不想说?」
「那个……嗯~」
「假如空鱼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你。」
「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我觉得特地告诉别人这种事,好像没什么意义。」
鸟子表示她想把我们「开始交往」一事告诉小樱。
我很困惑有必要这么做吗?
鸟子的主张,有必要而且想说出口。
反观鸟子则质疑「难道你不想告诉其他人吗?」。
我的回答则是「没那回事」……但语气显得有些含糊。
我们已经讨论过好几次了,却还是不断重复相同的内容。老实说,我对此感到很厌烦。
就算鸟子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非得特地告诉别人不可?
听的人也会感到很困扰吧。换作是我,我就会很困扰。在听完之后,听的人又能怎样呢?还是说人们都对他人之间的关系那么感兴趣吗?
我并不感兴趣。
……不过鸟子的想法,恐怕才是多数人的意见吧。
我跟鸟子将我们之间的关系取名为〈鵼〉。在抵达那个由右眼与左手所带来的非现实感觉风暴中心,也就是蓝色深渊之后,我们带着无比兴奋的心情为这段关系取了这个名字。我认为没有比这更适合用来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绝不会属于其他人的关系,只属于我们两人的关系……
不过,绝不会属于其他人,就代表不会被其他人所理解。看在旁人的眼里,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恋爱」,我们就是「情侣」。
我有「他人怎样都无所谓」的想法。基本上我就是会那样想的人。可是,被人擅自解读的话,我也会觉得讨厌。
话说回来,要怎么样才算是恋爱?要怎么样才算是情侣?
这跟我们两人之间定义的关系时不一样,是为了向他人解释时所使用的定义。
要处于什么状态,才能说任意两人或两人以上处于「正在交往」?
结果来说所谓的恋爱关系,就是允许肉体上的接触吗?
以社会学的角度来说,就是允许我们进行肢体接触的关系已众所周知?
若要再补充说明,就是我们两是一对的,所以要其他人别来碍事?是这个意思吗?
就只是这样?
不,我能理解,这确实很重要。换作是红森同学,她肯定会说「这可是很重要的哦」。
可是……总觉得有点无聊?
「空鱼,你讨厌这样吗?」
「与其说是讨厌……嗯……或许算是吧。」
我老实承认之后,鸟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出来。
「所以你才无法成为我的〈恋人〉。」
「算是吧。」
「毕竟我跟空鱼你比起来,对于这类词汇不会感到排斥。」
「我想也是……你应该没有勉强自己配合我吧?」
我担心地如此询问后,鸟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假如真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做?」
被她这么一问,我不由得陷入沉思。鸟子其实是想谈一场再正常不过的「恋爱」,却因为我不一样,所以才配合我的想法吗?
「抱歉,我无能为力。不过……」
「不过?」
我将脸凑向鸟子,压低音量说:
「你不觉得这样比较有趣吗?」
鸟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然后缓缓点头。我这才安心地重新坐好。
「那就好。」
「……空鱼,你太狡猾了。」
「咦?我怎么了吗?」
「不告诉你。」
鸟子气呼呼地把脸撇开。
我稍微想了一下,随即想起一件事。记得鸟子曾说过她对低沉的嗓音没有抵抗力。
嗯~我看着从鸟子的发丝间露出的耳垂,如此心想。
这招应该能派上用场。等到哪天有需要的话,我就试试看吧。
「我们来咯~」
「打扰了~」
我们今天也大摇大摆地来到位于石神井公园内的小樱家。小樱在答应让我们登门拜访时,附带了两个条件,分别是事前联络以及进门时要先按门铃。
我们一走进玄关,随即察觉到有异状。因为走廊上的灯从白天就一直开着的。明明小樱比一般人更胆小,却会因为觉得太亮而不安,所以小樱家里的灯光总是偏暗。不过有段时期是例外……
「小樱她没事吧?」
鸟子担心地提问。小樱之前出现这种状况,是她在里世界受到精神创伤之后。当时她把家里的电灯全打开,有好一阵子只能靠吃安眠药才能睡觉。
「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嗯~……我毫无头绪。空鱼,你最近有来过这里吗?」
「我上星期来的时候,她看起来很正常啊。」
我们站在玄关如此窃窃私语时,忽然有人从走廊深处、通往开放式厨房的门口探出头来。那是一名留着几乎要拖地的黑色长发,面无表情的女孩子。
「啊、是霞——你好呀~」
面对鸟子的问候,霞面无表情地——
「哈啰。」
随兴地回应后,便踩着脚步声沿着走廊走近。她手里拿着一根看似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棍,上头还结着一层白霜。
霞来到玄关后,将目光从鸟子身上移到我身上说:
「打招呼!」
「咦?」
「要好好打招呼。」
鸟子闻言,当场喷笑出声。
「空、空鱼……就是因为你没好好打招呼,才会惹对方生气哦。」
「……啊、我吗!?」
「就是说啊,你看她的架势……」
尽管我感到很不爽,还是开口说:
「是是,你好。」
「『是』只要说一次就好。」
听完这句话,霞便转身快步离去。
「这人是怎么回事?」
我果然很讨厌小孩子。我看着倚在鞋柜上大笑的鸟子,不禁感到一阵火大,于是脱下鞋子走进屋内。鸟子边喊着「等等我、等等我」,边跟在我后头。
走廊的墙壁被灯光照亮,装饰着崭新的壁画。白色墙纸上用各色的蜡笔,画着草原上的铁轨和行驶其上的火车。一眼便知,这是霞的杰作。
霞从左侧的门走进去。那里是小樱的房间,于是我们也跟在后头。
「小樱小姐,打扰了。」
「来咯~」
「嗯?啊啊——」
小樱一如往常地面对多台屏幕,目不转睛地敲打着键盘,像是直到现在才终于注意到我们似地扭头望向我们。
然后开口说:
「喂!不要边走边吃冰棍!好好坐下来再吃。」
「嗯~」
「要是跌倒,冰棍的棍子会刺进喉咙,然后死掉哦。下次你再这样吃冰棍的话,我就再也不买给你了。」
「嗯~」
「回答呢?」
「好~」
霞用小孩子特有的令人火大的回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她一边舔着冰棍,一边开始玩放在沙发上的平板电脑,似乎已经对我们失去兴趣。
「总觉得,她的话变多了耶?」
「对吧。虽然是一点一点慢慢来的。」
相较于之前,总觉得霞在使用借来的话语的时自然的回答的部分增加了。尽管那些词汇可能是从小樱的口中借来,却能让人感受到她正在与人「交谈」。
「我看走廊的灯是亮着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鸟子担心地提问后,小樱一派轻松地回答:
「因为天色太暗,霞会很危险。」
「哦……」我不由得注视着小樱的脸。
「怎么了?」
「那个,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小樱小姐你变了。」
「当然会变啊,毕竟我多了个孩子。」
「嗯,这么说也对啦。」
「总觉得你很适合当妈妈哦。」
面对鸟子(日常憨憨)的感想,小樱嗤之以鼻地回答:
「大概是我这阵子被迫和这个小鬼独处,我也惊讶自己能表现的如此自然。」
我本以为小樱在照顾忽隐忽现的孩子后,应该会感到相当疲惫,不过她比想象中更有精神。原先那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已不复见,甚至可说是活力充沛。
「四个人待在这里有点热耶。」
小樱拿起遥控器,调低空调的温度。
「你们也要吃冰棍吗?」
「要!」
「啊、那我也来一根。」
「记得顺便帮我拿。」
我被巧妙地使唤了。
图3
我离开空调的房间,前往开放式厨房。只见沥水篮里放着两人份的餐具,桌上则散乱着各种文件。稍微瞄了一眼,发现全是育儿补助、扶养手续……等等跟公家机关有关的文件。冰箱门上则贴着用磁铁固定的便条纸。内容包括购物清单、疫苗接种日期,以及疑似霞画的人脸涂鸦。
我打开冰箱,除了装在盒子里的冰棍以外,里头还塞满了冷冻食品的袋子。有花椰菜、菠菜、白身鱼、饺子以及切片吐司。
我顿时愣在原地。
「……是家。」
我脱口说出这句话。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家」。不同于以往那栋空荡荡的小樱府邸,而是充满生活感的「家庭」。尽管自从我跟鸟子开始出入后,情况已稍微有所改善,和这种细微的变化,现在小樱的家已彻底改头换面。
不知为何——我的胸口好闷。
莫名地觉得寂寞和不安。
仿佛自己被抛下了。明明没有这回事。
明明没有这回事才对。
当我感受到一股抚过脚底的寒意后,才猛然惊觉冰箱的门没关。得在食材融化之前关起来才行。
我从冰箱里取出三根冰棍后,便关上冰箱回到小樱的房间。
「你回来得真晚,是顺道去哪逛了吗?」
「抱歉。」
「嗯?没关系,你没事吧?」
「我没事,来吃冰吧。」
「我选葡萄口味。」
「鸟子你呢?」
「这是什么口味?橘子跟苹果吗?」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随便拿的。」
「嗯~那我选这个。」
「你们也给我坐下来吃。」
「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这样会教坏小霞的。」
既然都被人这么说了,那也只好乖乖听话。我和鸟子并肩坐在沙发上,很有规矩地享用着冰淇淋。反观霞早已吃完冰淇淋,现在正咬着冰棍在棍上留下齿痕,同时全神贯注地盯着平板电脑。
「你在看什么?」
我一问,霞的眼睛没有离开平板,像是在念些什么似的说:
「英国的正式名称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原本有凯尔特系的原住民不列颠人,他们总是在打麻将,但少了一人就打不成了。后来就诞生了三人麻将。」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上面是这么写的吗?」
鸟子想探头窥视,霞却立刻将平板抱在怀里。
「放心,我不会抢走你的平板……」
即使鸟子出声安抚,霞仍没有放松戒心。
「不行,因为有人会从混凝土里跑出来!」
「咦?」
「后来有媒体爆料,包含道路工程、水坝、桥梁以及机场等大型建筑物,都曾投入大量的人柱,于是二〇〇九年便有人高举『人从水泥里跑出来』的标语。另外也发生过人柱被拔除后,导致隧道或天桥崩塌的意外,相信你也有听说过吧!」
霞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后,便迅速起身冲出房间。
「我惹她生气了吗?」
「你不必放在心上,其实我也觉得她上网时间太长了。」
小樱若有所思地说着。
「我有提醒过她要节制,但因为我会过度专注在工作上,所以很难顾及到她。尽管我有帮她设定儿童锁,也会检查她的上网纪录,基本上算是有在监督她。」
「小樱小姐,只要你有那个意思,应该有办法让她无法上网吧?」
「小空鱼,假如你站在霞的立场,碰上断网的情况会怎么做?」
「我会透过各种手段寻找漏洞。」
「对吧。」
「她只看网络吗?像是书本或漫画之类的呢?」
鸟子从旁插嘴。
「她什么都会看。等我回神时,才发现她从我的书架上擅自拿走学术书籍在阅读。」
「咦,这不是很厉害吗?简直就是天才。」
「不,她其实看不懂。毕竟书上写的都是汉字,她又没有相关知识,甚至还有外文书。起先我也以为她是天才,不过仔细观察后,发现她只是随手翻阅几页,看腻了就丢在一旁。不过,我也无法断言这么做是浪费时间。毕竟那家伙学习语言的方式,似乎跟一般人的成长模式不太一样。」
「哦~感觉她再过不久就会变成真正的学者哦?」
面对鸟子的感想,小樱歪过头去。
「这可难说哦。随着她越来越精通语言,我觉得她会变得越来越平凡。」
「是吗?」
「在那家伙的脑中存在着好几座毫无脉络可循的独立小岛,她目前只是从那里挑选出适合的词汇罢了。这就跟鹦鹉模仿人类说话来传达自身想法一样。为了将四散于海上的小岛连接起来,无论如何都必须先从基础开始学习,等这部分补完之后,她的说话方式就会变得与年龄相符。」
「这个基础部分是要如何学习的?」
「就是由我来教啊。」
「小樱小姐你吗?」
「我已经买了幼儿学习书和图画书,正在稳步地学习。就算想让她去上学,也得等到她说话程度有一定水准才行。」
「哦~……」
「怎样啦?」
「没事。」
不知为何,我莫名感到一阵不安。我感受着小樱那道狐疑的目光,小口小口地吃着冰棍。冰凉的苹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所以说,你最后是以怎样的形式收养小霞的?」
「透过收养机构」
「果然如此。」
鸟子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点头以对。
「果然?」
「嗯……我之前很在意这件事,所以有稍微调查过,毕竟她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户籍,我还在想该怎么办。」
「起初我们也有讨论过是否要请汀帮忙准备户籍,但在商量过后,考虑到小霞今后的人生,我们决定采取正攻法。之前〈T先生〉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们就向警方通报说发现一名弃婴,并将她送到儿童福利机构——」
「咦!你们做了那种事啊?」
「是啊。不过,之后就乱七八糟了。制度上来说,小霞是被安置在福利机构的保护之下,但她却总是能擅自跑回来。那边的负责人表示相当困惑。真是令人同情,毕竟她是以物理上不可能的状况消失的。」
「那后来呢?」
「因为无计可施,所以她来这边时,我们有联络那边。那边和这边在现场互相示意,假装没有发生异常状况,同时严肃地进行手续……因为实在找不到她的亲生父母,所以设法请地方政府帮她建立户籍,然后走收养程序。」
「咦~好厉害哦!」
「很厉害吧。虽然我动用了汀的各种人脉,感觉上有点像在作弊,不过这整件事仍让我费尽了苦心。毕竟我可是接受过寄养家庭的委托前的研习,也接受过家庭访问哦。」
「意思是霞她真的成为小樱小姐的孩子了?」
「对。」
「哇~……」
这情况只能由衷地表示赞叹。大概是被我和鸟子同时注视着,小樱似乎感到不太自在,于是为了转移话题而挥了挥手。
「所以呢?你们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啊、与其说是找你有事,不如说是——」
我扭头望向鸟子。鸟子重新坐好,清了清嗓子。
「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哦~」
「我们决定交往了。」
「恭喜你们。」
小樱敷衍地拍了几下手。
「然后呢?」
「仅此而已,只是想姑且通知你一声。」
「祝你们幸福。」
「谢谢。」
「…………」
「…………」
现场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咦?那个,小樱小姐,你要说的只有这句话吗?」
「什么意思?」
「那个……」
「难道你希望我表现得更兴奋一些吗?真要说来,你们应该更早把这件事说出来才对吧 ,害我白白操了那么多心……」
「那个,说是交往,严格说来其实并非如此。」
「啥?」
小樱皱起眉头,将目光移向鸟子。
「她是这么说的哦?」
「嗯,虽然有些部分仍有争议,但大致上都达成共识了,所以没问题。」
「鸟子,你在胡说什么?你们真的在交往吗?」
「是啊,我们在交往」
「小空鱼呢?真的达成共识了吗??」
「我们之间达成共识了」
不过对于如何向他人解释,我们仍有争议……
小樱来回看着我们,以一脸狐疑地说:
「搞什么,你们还真是不干不脆耶……」
小樱的这句牢骚出乎意料地一针见血,害我差点笑出来。
的确不干不脆。所以还有什么比用〈鵼〉这个词汇更准确地描述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你在偷笑什么?」
「没事。」
看来我似乎不是差点笑出来,而是真的笑出声。小樱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努力想让嘴角恢复原状的我,接着像是想重振精神般说:
「算了,老实说我现在没空去管别人的感情事。」
「说得也是,毕竟你光是照顾霞就忙不过来了。」
「不只是那样,我最近想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
小樱将目光移回电脑桌前。在她屏幕的正面上,有个正在开启的视窗,里头是某种程序的源代码。当我们走进来时,她也正专心地在输入内容。
「既然你们都来了,我就顺便解释一下吧,反正跟你们正在做的事情有关。」
「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这么一问,小樱不知为何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
「这还用问吗——就是探索里世界啊。」
2
「你们看一下这个。」
小樱向我们招招手,我跟鸟子便起身走过去。
在她正在写程序的电脑屏幕旁边,有一台显示着Excel表格的屏幕。该表格里罗列着无数的单词和文章片段。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
「朋友、试胆大会、灵感、可疑的火灾、落难武士、宠物店、公园的厕所、陌生女子、佛坛、失踪……这些是什么?乍看之下,很像是怪谈里常见的单词清单。」
「没错没错,就是那样。」
由于小樱说得一派轻松,我跟鸟子不禁面面相觑。
「小樱,你不要紧吗?记得你之前可是怕的要死,说什么都不想看怪谈耶。」
「是啊,不过像这样把内容拆解成单词后,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果然怪谈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文章的脉络。」
「我是能理解你的意思啦。」
「话说回来,你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吧?为何突然想这么做呢?」
鸟子也跟我一样感到困惑。想想也是,以前那么怕看怪谈的小樱突然想这么做,任谁都会感到担心。
小樱轻笑一声后,继续解释:
「你问为什么?其实我原本就对这类研究很感兴趣。」
「这类研究……」
想想她确实是一名认知科学家。
「该说是心境上的变化吗……总之我忽然想通了。或许是因为经历过冴月的葬礼,也可能是收养了小霞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总之等我回神时,就自然而然地把里世界当成研究对象了。」
「那个,你这样想真的没问题吗?」
「你在担心什么啊?难道你以为我脑袋出现问题了吗?」
「老实说,我确实有点这么想……」
「傻瓜,我没事啦。应该说我的脑袋比过去更清醒了。该怎么说呢?或许是因为我必须照顾霞,导致我变得忙碌不堪,这样反而对我有好处。我没空去胡思乱想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情,至今一直盘踞在我心中的恐惧感也跟着消散了。虽然我也不清楚具体的原因就是了。」
小樱的反应看起来很正常。不仅眼神没有异状,说起话来也十分有条理。
「我明白了……那么,你是利用这份清单在研究什么呢?」
「虽然还处于摸索阶段,以里世界利用怪谈作为与这边世界沟通的界面为前提,我认为或许能制作出这个界面的映射图。」
「映射图?如果是地图的话,我已经画好了哦。」
我们有在制作记载里世界地形与地标的地图,随着探索后已知范围的扩大,我们就会更新地图。前阵子才刚补上从迷家前的坡道走下后发现的湖泊。
「我指的并非是物理上的地图,而是概念上的。」
「概念上的——」
小樱向摸不着头绪的我们解释说:
「关于里世界的事我也不清楚,不过怪谈是属于人类的产物。它是以人类的语言来叙述,以人类的概念所构筑而成的言语空间。既然里世界是利用怪谈与我们沟通,表示该处所使用的语言与概念,都仅限于怪谈里所描述的内容。因此我们能在这个范围内,辨识出里世界所造成的干涉。」
「嗯。」
「既然如此,你们不觉得只要分析人类过去所流传的怪谈,就能找出这个言语空间的范围吗?」
我思考片刻后开口:
「或许是这样。具体来说,你的分析方法是什么?」
「我这个人懒惰又胆小,所以采取了尽可能不接触原始怪谈的轻松方法。我准备了简单的自然语言处理程序,把网络上的怪谈抓下来,然后一一塞进程序里。如此一来,就能像这样以单词或短语为单位抽出怪谈的构成要素。接着只要针对标记的差异和重复的部分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整,就能做出构成怪谈的基本语汇合集。」
「怪谈的构成要素……就是这个电子表格里的内容吗?」
面对鸟子的提问,小樱点头肯定。
「没错。到此为止是第一阶段,还算很简单,接下来的话会稍微麻烦一点。我们刚才所筛选出来的怪谈素材,单纯就只是素材而已。为了让素材变成怪谈,需要准备一个构造。小空鱼,你知道怪谈的构造是什么吗?」
「咦,构造吗……?是指怪谈的模板吗?」
「没错。你能举几个例子?」
「这个嘛……」
「挑个简单的就好。」
「啊、嗯。我想想哦……」
「尽量挑个不会太恐怖的。」
尽管被要求颇多的小樱打乱步调,我仍努力思考。
「我想想哦,比方说半夜睡觉时突然动弹不得,等你睁开眼睛时,发现有一名陌生的老婆婆坐在自己的胸口上……」
「这是很常见的例子。」
小樱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如此说着。这的确是经典中的经典,任谁都有听过,如今已老套到完全不会觉得恐怖。
「等到你完全忘记这件事后,某天你第一次前往住在乡下的亲戚家,发现挂在佛堂里的遗照中,有一张脸似曾相识,那就是你之前动弹不得时所看见的老婆婆……」
「嗯?还有后续吗?」
「你大吃一惊,询问那张遗照是谁,结果亲戚们无人知晓,甚至没注意到那里挂着这张遗照……」
随着我继续说下去,小樱的表情越来越阴沉。
「于是你把遗照从墙上取下,翻到背面一看,发现遗照的外框里放着一张用纸剪成的简陋人形,上头写着——」
「够了,够了!谢谢你!」
小樱大声打断我。
「那个……你一开口就讲个没完,害我吓了一跳。」
「是小樱小姐你叫我继续讲的吧。」
「是这样没错。总之,我们先来分析刚才那段故事的骨干。为了方便起见,我只挑出开头的部分来解释。在日常行为A的途中,发生了异常事态B,原因是观察到异常状况C。」
「A是〈睡觉中〉,B是〈鬼压床〉,C是〈陌生老婆婆〉。」
「没错,这个A→B→C就是这个怪谈的构造。我们就像刚才那样,从原本的怪谈中抽出这类故事的骨干。如此一来,就能收集到怪谈的构造范本。附带一提,小空鱼你刚才说的怪谈,有明确的原型吗?」
被这么一问,我陷入沉思。
「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清楚。我以前看太多怪谈,以至于都不确定是否还有原型。我想应该是把以前看过的怪谈拼凑而成的。不过有名的怪谈或是特别令我印象深刻的故事,我倒是还记得。」
「原来如此。我就直接说了,小空鱼你可以刚才做的事情想成是用程序来执行。」
「意思是从以前的鬼故事中抽出素材,再拼凑成一篇完整的故事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
「也就是将已有的怪谈拆解成各种素材,再重新组合成另一篇怪谈吧。这么做有何意义?就我听起来,这么做只是白费工夫……」
「说得也是,而且以怪谈而言,质量也会跟着下滑。」
「单一怪谈的质量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这个程序会持续产生怪谈。」
「持续产生……?」
小樱点头以对后接着说:
「没错,就是从怪谈的素材与结构中随机挑选,然后不断重复。自动产生没人想看,应该说不以被人阅读为前提的怪谈。只要留意输出档案的容量,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五天都让它持续运作。」
我无法理解她的用意,不禁感到困惑。
「若是随机生成,绝大多数都会是垃圾般的怪谈,这样也无所谓吗?」
「无妨,因为目的并非创作怪谈。接下来才是重点。」
小樱双眼发亮地解释:
「回到我一开始说过的话。首先,存在一个借由怪谈创造出来的言语空间。这个程序的目的是要超越人类的创作速度,去扩展这个概念性的领域。」
「扩展……?」
「怪谈可说是借由语言,去尝试认知未知领域的产物。借由怪谈,去逐步探索人类语言尚未触及的言语空间。每当出现前所未有的怪谈,未知的领域就有可能被人类的语言所形容。」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稍微懂了。」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有一块被灯光照亮的狭小区域。在灯光之外,全是一片漆黑,完全无法得知那里有什么东西。人类只将灯光照亮的范围视为「现实」。
假如小樱的怪谈自动生成程序,是想扩大这片被照亮的区域,我倒是可以理解。
「我认为这是很有趣的尝试。不过,你所参考的只有过去的怪谈吧。事实上,新的怪谈会层出不穷。我总觉得自动生成的怪谈,就只是质量低劣的复制品。」
「新怪谈,是以什么为标准来判断的??」
「我想想……就是以前没人讲过的事物,或是没人讲过的发展。还有就是所谓的荒诞怪谈,故事本身有破绽,或者没有前后的脉络。这些应该没办法用程序生成吧。」
「倒也未必。首先,以前没人提及的事物,只要用字典查搜集过去的怪谈以外的语汇,就能导入。比方说,我想想……有没有突然出现冰棍的怪谈?」
「有。」
「有哦……那就随便啦,只要拿一份合适的名词清单,里面应该有几个以前没用过的名词吧。」
「那剧情发展方面呢?」
「说起怪谈的剧情发展,大多都是发生异常现象,然后又发生另一个异常现象,再接二连三地发生下去……像这样在既有的故事上追加新的剧情,你觉得如何?以小空鱼你刚才举的例子来说,也是以『鬼压床时看见老太婆』这个经典桥段为出发点,不断追加新的剧情,借此创造出『新的剧情发展』。换句话说,即使是以前就有的故事,也可以借由追加后续剧情或深入描写细节,来赋予新奇性。」
「的确……或许也可以这么说。」
原本以为是老梗,结果却发生了意外状况,或是听到意想不到的细节而感到害怕……实际上,这种类型的怪谈很多。与妖怪有关的故事就是很好的例子,例如我遇到〈座敷童子〉时的故事也是如此。如果只是说在夜路上遇到无脸妖,光是这样应该没什么好怕的吧。顶多只会觉得「你是江户时代的人吗?」「这是小泉八云风格的《怪谈》吧?」然后就结束了。不过,如果再加上一句「他的脸上布满了毛孔……」,印象就会一口气改变。这已经不是「遇到无脸妖」这种田园诗般的故事,而是变成「遇到了某种非常恶心的东西」的新体验。
「那荒诞的怪谈呢?」
鸟子代替陷入沉思的我提出问题。
「这部分应该也有办法应付。理由有二,首先,毫无脉络可言的荒诞发展,是随机生成程序最擅长的领域。应该说启动这个程序之后,生成的内容几乎都是无法构成完整故事的荒诞无稽发展。比方说,就算在就寝时被鬼压床的桥段相同,但睁开眼睛后看见的不是老婆婆,而是冰棍的棍棒——这种发展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荒诞怪谈了吧。」
「确实是有这种可能。附带一提,在另一个版本中,最后看的不是冰棍的棍棒,而是茶壶。」
「那应该是做梦吧。」
「第二个理由是什么?」
「如果荒诞怪谈能够成立的话,就表示以剧情有脉络可循的合理怪谈也能够成立。」
「合乎逻辑的怪谈……这样不会互相矛盾吗?怪谈不就是不合理的东西吗?」
这次换我回答鸟子的疑问。
「不,其实也不尽然……比方说祖先作祟或生灵诅咒等等,这类怪谈大多会以一个故事上能接受的理由来解释异象的成因。因此以这层意义来说,合乎逻辑的怪谈这个说法或许也不能算错。」
「虽然我不清楚,但应该相反吧?正因为不合理的怪谈比较多,所以才特地分成一个类别。」
「实际上我也这么认为。」
「对吧。既然如此,如果要追求怪谈的不合理性,而不是个别要素,只要让故事失去连续性就好。讲得更简单一点,只要把既有的故事模板打散,刻意让故事不连续,应该就能确保不合理性。」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听起来好像合情合理。可是……」
「为了以防万一,我先声明一下,小空鱼你刚才问的是『如果想在自动产生的怪谈里追求新奇性,该怎么做才好?』我只是针对这个问题回答你,但我不认为系统产生的怪谈有任何价值。我并不想创作出小空鱼——应该说人类所追求的怪谈。从一开始我就没把质量放在心上。所谓的自动产生,终究只是用来扩张以言语表征所构成的怪谈空间的手段。」
「若是能扩张这个怪谈空间,会带来什么影响?」
「只要学习构成里世界的怪谈模式、文脉以及关联性,就能打造出里世界的语言模型。」
「语言模型……是什么?」
「狭义上来说,是表示某种语言的概率分布的程序。说得更具体一点,就是学习特定语言的文法和词汇,预测对话的程序。所谓的预测对话,简单来说就是人类在说话的时候,能够做出适当的回应。」
「简言之,是能够和人类对话的程序?」
「没错。你没在新闻上看过吗?大数据语言模型之类的。」
确实有。话虽如此,我的知识也仅限于在AI相关的报道上瞥见的程度。
不过我也逐渐明白这个程序的目的了。
「难道说,小樱小姐……你打算制作出能与里世界沟通的程序?」
小樱点头肯定。
「最终目标确实就是这个。」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鸟子开口说:
「——你打算阅读冴月留下的笔记吗?」
面对鸟子紧张的语气,小樱摇头否定。
「不……并非如此。我认为那本笔记上的文字,以及人在里世界所讲的怪异话语,都与这个语言模型所处理的语言有着根本上的差异。」
「的确,光是阅读就会受到危害,所以或许跟普通的语言不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呢?」
「该说是分类错误吗?我认为那根本就不是语言。所以,既无法翻译成人类的语言,恐怕也无法单纯地建模。」
「如果不是语言,那又是什么?」
「只是图案,或者无意义的音节连续。你看,不是有模仿外国的语言吗?如果只是模仿外文的形式,就会输出语调或发音等特征很像,但没有意义的文章。跟那个一样。」
小樱对着仍显得忐忑不安的鸟子露出苦笑。
「你放心,就算有人拜托我,我也不会去碰那本笔记。」
「……我知道了。」
「等等,话说那本笔记现在在哪?我记得是不见了?」
「还在哦,因为我从葬礼上带回来了。」
鸟子回答完后,这次换成小樱的脸色一沉。
「不会吧,那本笔记现在在哪?」
「我从冴月小姐的葬礼上带回来后,应该是由DS研的辻小姐负责保管。」
「辻啊……算了,先不提这个。言归正传,我打算制作的言语模型,确实有可能发展成与里世界沟通的工具。话虽如此,现阶段终究只是构想而已。毕竟无法立刻实现那么高难度的功能,首先得从建构言语模型开始,接着再以模拟器为目标。倘若模型正确,或许就能预测出里世界可能发生的事情。」
「真有办法那么顺利吗?」
小樱得意一笑。
「天晓得,毕竟我才刚开始着手研究。如果能做出天气预报,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鸟子发出一声赞叹。
「总觉得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小樱你展现出研究者的风范。」
「你少瞧不起人了。」
「那个……事实上,你的心境也产生很大的变化,感觉已经看开了。我原本以为你至今一直不愿去思考里世界的事情。」
「算是吧。」
「收养霞对你造成的影响有那么大吗?」
「我想也是。其实这个点子,也是多亏霞才让我想出来的。我心想若是模仿她那乱七八糟的发言,或许就能创造出构成里世界的怪谈语言模型。」
「若是采用自动生成功能,有可能只会得到乱七八糟的结果哦。」
「包含这点在内,都可以透过实验来验证吧。真要说来,这就是里世界的基础研究。」
小樱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继续说:
「仔细想想,就连收集资料并制作模型这种程度的研究,我之前都懒得去做。明明在得知里世界的存在之前,我也是很有干劲的。」
「你以前有干劲时都在做些什么呢?」
「呵呵。」
小樱害臊地笑了。
「其实我原本是对UFO感兴趣。」
「咦?」
「小樱对UFO感兴趣?」
经她这么一提,我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她曾提过飞碟之类的话题。
「话虽如此,我并没有相信外星人偷偷来到地球的这类说法。不知为何,人类从古至今都会看见在天上飞的怪东西,我对其中的原因——抱有好奇心。」
「以认知科学的角度来探讨吗?」
「没错,就是认知科学。」
「啊、难道说——」
鸟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突然闭上嘴巴。
「难道说?」
「啊、那个……难道说,小樱你之所以没去大学任教,是因为研究UFO而被学会扫地出门吗……?」
鸟子难以启齿地解释完后,小樱忍不住喷笑出声。
「你这傻瓜,才不是那样咧。事实上,这领域给人的印象确实不太好。毕竟光是身为一名民间认知科学家,就已经够可疑了,再加上研究UFO,几乎没人会认为我是正常人。」
「你这样讲没问题吗?」
「哎~很遗憾,事实就是如此。可怕的是,有些人起初明明很冷静且客观,却在日后逐渐变得不正常。或许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至少目前我应该还算正常……」
「既然小空鱼你愿意保证我还是正常的,那就放心了。」
「你这句话是在挖苦我吧?这点小事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大概是觉得我生气的模样很有趣,小樱笑得小花枝乱颤。明明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对了,提到UFO我就想起来了,我有件事想请教小樱小姐。」
「嗯,什么事?」
「我们算是第四类接触者吧?」
「嗯?是的。」
「记得从第一类到第四类的分类,原本是源自于UFO研究的用语。那么还有更进一步的吗?」
「你是说第五类接触者吗?」
「是的。」
小樱仿佛在搜寻记忆般仰起头去。
「第五类接触是人类与外星人直接对话,第六类接触是接触时造成死伤,第七类接触是人类与外星人生下后代。」
「……后、后代?」
「第八种是外星人侵略地球,第九种是人类与外星人进行官方交流……记得大致上是这样。」
「哦~……该怎么说呢……」
「总觉得内容很单纯耶。」
鸟子干脆地说出我没能说出口的心声。小樱点头附和。
「关于这部分,因为有许多人会随口乱说,所以无法当作参考。印象中我也曾看过有人认为外星人是透过调整人类的基因,促使人类进化,所以才把这称为第五类接触或第六类接触。」
「对话和死伤者还能够理解,但接下来是人类和外星人的后代,感觉有点奇怪呢。」
「或许这些接触未必是按照数字的顺序发生吧?」
「啊,原来如此。如果是想表达也有这类接触的话,我就能理解了。」
「不,很难说。我认为这个尺度的前提,果然是数字增加代表『更高等』的接触。所以,应该要验证这个分类方式是否妥当,应当接受检验同时成为可批判的对象。」
小樱先是神情认真地如此说完,接着语气突然变得十分随便。
「不过啊~~认真做这些事的UFO研究者真的是少之又少~~!」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每个谈论UFO的人都是半吊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UFO观是多多少少受到自己的文化背景或宗教影响。就算听他们分享明显带有基督教色彩的UFO故事,我也只会觉得扫兴。说真的,有够无聊的。」
「这样啊……」
尽管我听不太懂,但能感受到她有许多不满。
「我明白既有的分类方式无法作为参考,不过小樱小姐你将接触里世界程度的深浅,分成第一类至第四类,是参考了该分类方式吧?」
「是这样没错。」
「那么,换作是小樱小姐你,会如何定义与里世界接触的第五类接触呢?」
「这个嘛……」
小樱陷入沉思。
「我原本以为第四类接触者的下场,不是死亡、失踪,就是发疯。老实说,我之前一直避免去思考这个问题。不过……」
「我跟空鱼就是最好的反证。」
「目前是这样没错,你可别得意忘形哦。」
小樱先是瞪了我们一眼,才继续说下去。
「很抱歉这个答案并不有趣,不过第五类接触应该就是与里世界的存在直接对话吧。」
「对话……总觉得我们已经在做了。」
「真的吗?你认为双方有在对话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顿时语塞。
「并没有在对话……吧。」
「对吧。重点是根本没人能肯定是否真有这种可能。相互作用与对话是不同的。」
「你认为小樱你制作的程序,有办法与里世界进行对话吗?」
「这只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
小樱露出眺望远方的眼神说:
「我就老实告诉你吧——起初我的构想并非如此。小空鱼你刚才也说过,若是让程序自行产生内容,最终只会制造出一堆垃圾。我原本就是想这么做,所以才想制造出大量的垃圾怪谈。」
「咦?这话怎么说?」
「既然里世界是参考人类的怪谈,那我就想说只要用大量的垃圾怪谈去淹没里世界,到时里世界就只能参考这些内容,最终就会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我错愕地发出一声惊呼。
「意思是……你打算利用自动产生的怪谈来攻击里世界吗!?」
「没错,我最初的目的就是利用垃圾信息造成的饱和攻击来摧毁频道。」
「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问我为何?当然是因为单方面被人吓怕了,所以感到很火大啊。这已算是充分的动机了吧。」
「或许对你来说是这样没错。」
小樱对着因为她说出想对里世界进行破坏而大受动摇的我继续解释。
「不过我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认为这方法大概起不了作用。明明现今仍有许多不恐怖的怪谈,里世界却能准确地带来恐惧,原因就在于他们并非参考怪谈,而是针对人类的恐惧心理。既然如此,这个方法就毫无意义——我如此心想而放弃执行后,便注意到另一个用途。正好当时我刚收养霞,时间点上算是刚刚好。要不然我就会继续制造一堆没用的垃圾信息,或是彻底把这件事忘掉。」
「……那就好。」
「那个程序有名字吗?」
鸟子提问。
「她自己取名叫SKM。」
「这是什么的缩写吗?」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S am Kwaida Maker。」
「这名字也太烂了吧!而且简称听起来很像垃圾Scum。」
面对鸟子的指责,小樱笑着解释:
「我知道了。确实,撇开一开始不提,这名字已经不符合现状了。」
「就是说啊,请你帮它取个帅气点的名字吧。」
「我实在很不会取名字,小空鱼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由于我一插嘴,话题就突然抛到我身上,害我吓得惊慌失措。
「那个……我想想哦……〈怪谈生成器〉……之类的……」
我随口说出自己临时想到的名称后,小樱和鸟子都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类似『我的世界』的『合成』?」
鸟子不愧是熟知我的喜好,马上就意会过来了。
「没错,就是这个。那个,小樱小姐,你知道『我的世界』吗?」
「知道啊。」
「那款游戏的地图是系统随机生成的对吧?玩家随着进度推进,世界就会逐渐拓展……我是从这个概念联想出来的……而且实际上也是在创造怪谈……」
「啊~原来如此,那就采用吧。」
对于我语无伦次的解释,小樱意外地没有提出异议。想必她并不是那种会在命名上讲究的人。
我之所以想前往里世界,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想实际体验——与建造据点、探险来拓展地图范围的「我的世界」类似的事情。由于我也觉得这种想法很孩子气,因此当小樱二话不说地表示赞同,反而感到有些难为情。
「透过自然语言处理的怪谈空间自动探索软件《怪谈生成器》。嗯,听起来挺不错的。」
「总觉得……听起来很俗气,还是算了。」
「为什么?这种东西就是要稍微俗气一点才好。」
「咦~可是……」
「小空鱼你露出这种微妙的表情很有趣,就决定叫这个名字吧。」
「怎么可以这样……」
大概是看我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很有趣,小樱笑得十分开心。
考虑到小樱要为霞准备晚餐,于是我们在太阳下山前就先离开了。尽管小樱有邀请我们留下来一起用餐,不过今天还是婉拒了。
小樱一直送我到玄关。至于霞则是不知躲到哪里去,直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在临走之际,我忽然转过身去,开口说:
「小樱小姐。」
「嗯?」
「我下次还可以再来这里吗?」
「啊?你怎么到现在才问这个?」
小樱露出狐疑的表情。
「你晚了一年才问这个问题。怎么?难道是因为我收养了霞,所以你才有所顾虑吗?真不像你的作风。」
见我默不作声,小樱忽然放松表情。
「你爱来就来吧,反正我也差不多习惯了。」
「你那样真的没问题吗?」
在返回车站的归途中,我向鸟子提出疑问。
「什么?」
「就是你向小樱报告一事。你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件事吧?可是你却三两下就结束报告,而且反应也十分平淡。」
「没关系,重点是把这件事说出来。」
「我实在搞不懂……我认为『正在交往』这个说法非常模糊不清,借由与他人分享来取得社会上的共识,老实说我真的搞不懂其中的意义。」
「你一直都在问这件事呢。」
「抱歉我这么烦人。」
「比起这个,你不要紧吧?」
「你是指哪方面?」
「因为你看起来莫名难受。」
鸟子似乎早已看穿我的心思。我叹了一口气,决定坦承一切。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原因,但看见小樱的府邸成为『家庭』之后,我感到非常动摇……」
我将自己在小樱家的厨房里感受到的强烈寂寞感,以及在小樱谈论霞的教育方式时,我心中的不安感全盘托出。
鸟子默默地听完我的话之后,忽然停下脚步,一把将我抱进怀里。
「呜呃。」
「…………」
「怎、怎么了?现在是在户外啊,户外。」
鸟子对着在意他人目光而显得惊慌失措的我,开口说:
「你想要孩子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姑且想了一下。对于把我们的关系,以与恋爱或婚姻相近的脉络来解释的鸟子而言,她很清楚这是个十分严肃的问题。
不过我的答案依然不变。
「我完全不想要……抱歉……」
「我想也是。」
「鸟子你想要孩子吗?」
「嗯~……」
鸟子发出沉吟,同时从我身上退开。
「我也不清楚。」
「是我的错吗?」
「虽然起因确实是如此。」
鸟子催促我继续往前走,同时开口解释:
「我从小时候就隐约有想过,等自己和喜欢的人结婚后,就要收养小孩来扶养长大。毕竟我很喜欢小孩,觉得这么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嗯。」
以鸟子的成长环境来说,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结果空鱼你却说自己讨厌小孩,害我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如果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罪犯说自己讨厌小孩,我还可以理解,可是像你这么温柔的人说出这种话,我就完全搞不懂了。」
「你刚才说『假如是罪犯就能理解』,这种讲法也挺粗鲁的吧?」
「或许吧,抱歉。」
「不过关于这点,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劲。毕竟小孩子基本上都很吵,而且脑袋也不灵光,实在没什么让人喜欢的要素。」
「啊啊……」
鸟子不知该如何接话地仰天长叹,于是我补充说明:
「所以先前我也说过,我并没有憎恨小孩,纯粹是想尽可能避免与他们接触。」
「我就是无法接受这点……空鱼,你在霞面前表现得落落大方,也不会对她冷言冷语。」
「再怎么说也不会那样啦。」
「你之前去DS研的中间领域寻找霞时,不也对她很温柔吗?我就是亲眼目睹你实际的态度,才无法接受你那句『讨厌小孩』的发言。难道你只是自以为讨厌小孩吗?」
「关于这部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假如我在霞面前都能保持适当的态度也就算了……但最近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只是在事后才装出温柔的模样。」
「事后才装出?」
「鸟子你的温柔,是打从灵魂深处自然流露,甚至像是发自内心认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至于我,就只是在后天的学习中,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该这么做才显得比较适当,所以才装出温柔的模样。」
「温柔这种东西,真有分先天或后天吗……」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对于所谓的家庭抱持着排斥感……或许是因为小樱和霞组成『家庭』,令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鸟子听完我说的话后,不解地歪过头去。
「嗯~?」
「怎么了?」
「那个,总觉得我这句话一说出口,就会跟你吵架……」
「什么嘛,你就说说看啊。」
鸟子以莫名的眼神注视我一会儿后,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说:
「你并不是讨厌小樱和霞组成『家庭』,而是不希望小樱被霞抢走吧?」
「……嗯?」
我听完这句话后,花了几秒钟才理解她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
一股血液涌上我的心头。不过并非感到生气,而是觉得羞耻。
「所以我才说会演变成吵架啊……」
「吵架……是不会啦……」
我的脸颊发烫,无法直视鸟子。同时——
「换言之,我在小樱身上寻求『母亲』的影子?你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
「我并没有说得那么夸张!只是想说……单纯能让我撒娇的年长女性……」
「啊~够了,别再说了,拜托你饶了我吧。」
我用双手捂住脸庞,打断鸟子的发言。
「我没想到会这么一针见血。」
「…………」
「我说中了?」
「……我对此毫无自觉。」
我迟迟无法从打击中振作起来,只能发出呻吟。
「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不,没这回事。而且……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
对了,鸟子也失去了双亲。
我勉强打起精神,放下遮住脸庞的双手。
「啊~真是的……糟透了。对于毫无自觉的我来说,这真是丢脸到家了。」
「抱歉。」
「你不必道歉啦。唉~……下次去那里时,我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小樱小姐呢?」
「你用什么表情都行,只要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就好。」
「我知道了,我决定从今以后就把小樱小姐视为一名女性。」
「那个,你那种说法听起来很恶心耶,真是糟透了!」
3
下个周末,我们久违地从神保町的gate进入里世界。
上一次来这里,是发生在〈寺庙出生的T〉事件的黄金周。当时我们计划在各楼层的屋顶上开洞,让人能安全地往来于各楼层之间,不过在那之后发生许多事情,导致工程一直无法进行。
我们穿着工作服拖着行李箱,搭乘电梯,按照往常的步骤前往里世界。我的手已经完全记住按下楼层按钮的顺序,甚至不必思考就能办到。
电梯门一打开,里世界的光景随即映入眼帘。空无一物的顶楼、毫无遮蔽物的蓝天,以及四处散布着废墟的草原。尽管我已习以为常,却仍无法忘怀当初和鸟子两人初次来到这里时的感动。
「太好了,这里也是晴天。」
鸟子将手伸向天空如此说着。
表世界与里世界的天气有时并不会完全同步。表世界在梅雨季结束后,我原本担心里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总算能放心了。虽说只要下楼就不会淋到雨,但我还是不喜欢在雨中进行工程。
比起表世界的东京热到让人以为是亚热带气候,里世界反而凉爽一些。除了阳光被云朵遮住,阳光变得比较弱之外,还有风吹也是很重要的原因。里世界没有遮挡风的建筑物,也没有会发热的室外机,夏天远比表世界舒适。
我打开行李箱,取出工具。仔细检查通往楼下房间的梯子是否松动,然后通过上次打通的洞,往下走到十楼和九楼。
工程的方案是先打通到一楼的洞。虽然想做的事情很多,例如把洞扩大到能放下大型行李、设置滑轮、在屋顶上搭帐篷挡雨等等,但首先要确保安全的道路。我再也不想做爬上爬下十层楼的危险行为了。
「那就开工吧。」
「OK。」
我们戴上护目镜与防尘口罩,开始进行工程。当电动工具的刀刃刺进九楼的地板后,震耳欲聋的噪音划破里世界的寂静。使用钻头与切割片,硬生生凿穿水泥与钢筋的作业,给人一种暴力般的爽快感。尽管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却很快就想起诀窍。
我们轮流进行作业,持续破坏建筑物。虽说天气凉爽,但毕竟是夏天,汗水与粉尘让我们转眼间就变得浑身湿粘。为了避免脱水,我们边喝水与补充盐糖边作业,过了三个半小时,通往八楼的通道终于打通了。
将带来的梯子固定好后,我们便爬了下来。八楼也跟之前一样,是个空无一物的楼层。
「很顺利,今天之内应该能再往下一层。」
「嗯,先去吃午餐吧。」
用来擦拭脸和脖子的毛巾已经变得一片白。回到表世界,吃了咖喱饭,又去便利商店补充饮料和冰棍,然后再次回到里世界。虽说有风吹进来,但在屋顶上还是会被晒干,所以我们下到十楼,在阴凉处睡了个午觉。
睡了将近一个小时后醒来,风很舒服。因为有带小冰盒过来,所以冰棍和麦茶都还是冰的。表世界这几天都是超过三十三度的地狱般环境,待在这里还比较能保持理智。
「空鱼,你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咦?」
我将背包当成枕头仰躺在地发呆时,忽然被这么一问,害我当场愣住。在野餐垫上,我与躺在身旁的鸟子之间,放着两个吃完的哈根达斯甜筒杯。
「为什么这么说?我看起来是那样吗??」
「早上碰面时,你比以往更沉默寡言。我原本以为你是身体不舒服或想睡觉,但后来你还是没怎么说话。」
「你观察得真仔细耶。」
我每次都被鸟子的观察力给吓到。
「昨天我在学校里,和一位名叫红森的朋友聊过。」
「红森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在我为了与鸟子之间的关系感到烦恼时,她曾陪我商量过。」
「嗯~?」
「等等,我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
「你那张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的脸,看起来好恐怖。」
「你把我说成什么样子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总之我这就开始解释,你仔细听好。」
「我有在听哦。」
我被这股出乎意料的压力给吓到,但还是开始解释。当我被鸟子要求必须在一周内给出答复,不得不认真思考与她之间的关系时,红森小姐曾听我诉说,自己抱持着「朋友与恋人有何不同」这种孩子气的烦恼。她建议我与人相处时,不必拘泥于固定的模式,可以摸索出适合双方的各种可能性。另外,她也一眼就看穿我烦恼的对象是鸟子。
图4
「这样啊……原来空鱼你也有认真在烦恼这件事。」
鸟子喃喃自语,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在听完我的解释之后,她似乎也明白〈红森小姐〉并不构成威胁。
「那孩子真有趣,真想见见她。」
「是可以啦。」
尽管我担心鸟子在见到对方之后,又会变成那个和蔼可亲的怕生模式,但也没有理由拒绝。至少红森小姐应该会很高兴。」
「所以呢?你和红森小姐聊天完,后来她有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不是那样……是我主动开口的。」
「空鱼你吗?」
我发出一声后悔的叹息。
「我上大学后,红森小姐来找我,问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她喜欢听恋爱话题,当然会问你咯。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可是想了很久哦,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解释才好。」
这件事远比向小樱解释来得困难。红森小姐对里世界一无所知,也不清楚我和鸟子经历过的种种。面对这位几乎一无所知的朋友,就算我解释〈鵼〉的事情,她也听不懂。
在烦恼许久之后,我终于从嘴里挤出这句话。
——我们正在交往中。
「真是的~!这情况令我感到非常不甘心!我们两人明明是经过一番摸索,才终于找到不是基于〈恋爱〉的关系,可是当有人来询问此事时,我却只能用〈恋爱〉的逻辑来解释!简直是奇耻大辱……」
在我气愤难平之际,鸟子撑起身体,探头窥视我的脸。
「……干嘛?」
结果她在我开口之际吻了我。
「怎么了?怎么了?」
「…………」
「喂!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别在那边发情!」
「不行吗?」
「当然不行!」
我一把推开鸟子,从她身上起身。
「好了,快点起床!午休时间结束!继续动工!」
「好~」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值得兴奋的地方吗?
我抱着无法释怀的心情,开始下午的工程。
鸟子似乎没能听懂我刚才那句话的真正含意——我一边切割水泥,一边在脑中思考着这件事。
当我准备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时,偏偏从自己嘴里说出「正在交往」这句话,令我大受打击。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真的很害怕——即使我本人并不愿意,但终究还是被拖进了名为〈恋爱〉的泥沼里。
我并没有打算说出这句话,而是它自动从嘴里脱口而出。在那瞬间,我失去了自我意识。说出「正在交往」的我,就只是个机器人罢了。
我和鸟子在理解彼此的想法后,无论再怎么定义只属于我们的特殊关系,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在转眼间被〈恋爱〉吞噬,宛如被一颗拥有强大重力的天体给吸过去一样。
倘若按照顺序解释,鸟子应该能够理解,至于红森小姐……大概也行。不过其他人又会如何呢?小樱对于这类话题向来敬谢不敏,但只要我认真解释,她也不是无法理解。至于夏妃,我总觉得她应该听不懂。
另一件可怕的事,就是不懂的人,大概就连我如此害怕的心情,都当成是「恋爱」的脉络吧。我有这种确信。也就是说,身为恋爱初学者的我,无法承认自己的恋爱,愚蠢地痛苦挣扎——这样。不管是由于善意还是嘲讽,都会被当成是幼儿看待吧。因为身在「恋爱」重力圈中的人,无法自觉到重力的存在,会沿着「恋爱」的脉络自动行动。
我想这肯定不是个人的问题。
好比地球上的所有人类都会受到重力的影响,但那并非是人类的错。
既然如此,错误又要归咎于谁呢?
我开始思考——
难不成〈恋爱〉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某种非常可怕的东西……?
「好耶,成功了!」
鸟子的呼喊声将我拉回现实。她手中的钻头已钻出最后一个洞口。
接着以圆盘切割机切开剩余的钢筋,完成开口处。如此一来就能通往七楼了。
「差不多花了三个小时吧。感觉比之前快上一些。」
「重复四次相同的动作,总会熟能生巧的。」
我们放下梯子,前往一探究竟。即使明知不会有任何发现,但每次前往新楼层时,仍会令人感到兴奋不已。
我摘下护目镜,任由凉风吹拂满是汗水的脸庞。现在是太阳西斜,余晖十分耀眼的时段。我环视着这个楼层,思考着接下来该在何处开洞时,忽然惊叫出声。
「鸟子!这里有楼梯!」
「咦……真的耶!」
七楼的中央附近有一道楼梯。我们快步跑过去一看,发现这条楼梯是通往六楼,而且似乎还有更往下延伸的阶梯。
我原本以为还得再打穿六次水泥墙才能抵达地面,因此这真是令人开心的惊喜。我们甚至忘记疲劳,开心地牵起彼此的手。
「这下子能走到哪里呢?就算到中途的楼层发现没有楼梯,这样至少能轻松许多。」
我立刻准备走下楼梯,鸟子连忙出声制止我。
「等等,空鱼,这条阶梯安全吗?虽然看起来没问题,不过这栋建筑物本身就跟废墟没两样。」
「……鸟子,你真聪明。」
「谢谢夸奖,不过现在的空鱼似乎有点变笨了。」
「你还真敢说耶。」
话虽如此,鸟子的提醒完全正确。我们至今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受伤,要是楼梯崩塌害我们摔断骨头就太糟糕了。
我坐在阶梯的最上阶处,慎重地将身体压上去。脚底传来的感觉十分踏实,看起来……并没有崩塌的迹象。
「应该没问题——」
我如此说着,扭头看向鸟子。
就在这时,我似乎听见了声音,于是反射性地望向阶梯下方。
「刚刚那是……」
「嗯。」
鸟子点头以对。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错不了的,里世界总是十分安静,一旦听见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声音,马上就能分辨出来。
那明显是人的脚步声。
听起来像是皮鞋之类的硬底鞋,以一定的步调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朝着我们的方向逐渐接近。
有人正沿着阶梯往上走。
无论是谁,应当都听见我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才对。可是对方却一语不发地接近我们。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应该说,光是里世界里出现其他人的脚步声,就已经够诡异了。
「是谁?」
鸟子边拔枪边大声询问,但没有得到回应。脚步声维持相同的步调逐渐接近。我也从阶梯上站起身,拔出自己的枪。此时——来自下方的声音突然变多了。是说话声,有好几名男女一边热闹地聊天,一边走上阶梯。至于脚步声,依旧只有一人份。
「……那里是?」
「……对吧,那里是……」
「……不不不,哈哈哈。」
「……可是啊,这种……」
「……话虽如此,嗯……」
声音越来越近,却听不清楚对话的内容。仿佛从和乐融融的日常对话中,只撷取出气氛一般。打个比方来说,就像公司午休时间,几个人离开职场,商量要去哪里吃午餐一样。
我们拿着枪往后退。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可以知道已经来到我们正下方的楼层。我将注意力放在右眼上,以便随时开枪,脚步声的主人终于从楼梯现身。
首先,我看见一块形状诡异的物体。那东西比人头还高,呈现半透明状,可以像玻璃一样看见后方的景色。它表面凹凸不平,形状不规则,让人联想到菇类在过了收获期后,过度生长的模样。
那块物体下方连接着一具人类的躯体。对方穿着白衬衫和灰色长裤,脚上套着棕色皮鞋。他似乎曾倒在地上,身上到处沾着干掉的泥巴。从衬衫袖子垂下的手已经变形,和头部一样呈现半透明状,看不出哪里是手指。
那家伙爬完楼梯后,站在七楼的地板上看着我们——尽管不清楚它是否有视觉,但我能感受到它正在注视着我们。
鸟子倒吸了一口气。
「空鱼,我好像见过这家伙。」
「咦!?在哪里?」
「就是去狩猎扭来扭去时,倒在湿地里的那个人——没错吧?」
经鸟子这么一说,我这才想起。对了!在很久以前,我受鸟子邀请进入里世界,为了狩猎扭来扭去而进入湿地时,确实有看见一名打扮成这样的男子死在那里。他的头部被状似透明菌丝的物体侵蚀,手指还插进自己的眼睛里……
那个怎么看都已经死亡的男人,现在就在我们眼前。头部的异常变化比之前看见时更加严重。双手可能也受到同样的影响了吧。
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就中断了。透明的头部里,可以看见不停闪烁的光线,是因为从外面射进来的光线在内部折射吗?
对方会如何出招?会主动攻击我们吗?还是又会试图对我们沟通……?
我一边想着是否应该先发制人,一边用右眼持续捕捉对方的动作,结果那家伙忽然转向旁边。然后就这样走了两三步,换成背对着我们的姿势。
然后飘浮起来。
「咦?」
我忍不住惊呼一声。因为那家伙踩着空无一物的半空中,再次往上飘去,简直就像是那里有一道看不见的阶梯。
鸟子也目瞪口呆地张着嘴巴。在我们的注视之下,那家伙顺着看不见的阶梯改变方向,继续向上飘去。穿着皮鞋的鞋底踩在我们上方的空气上。我还以为他的头会撞到天花板,结果却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就这么消失在上一层楼。
他到底跑去哪了……?我们连忙冲向楼梯。明明我们很快就爬上去,却不见那名男子的身影。不过,从楼上又传来类似对话的声音,而且声音逐渐远去。
当我们回到顶楼时,声音也跟着中断。四处都不见男子的身影。电梯前方有少许干掉的泥巴,感觉上是那名男子留下的痕迹,但我也不敢肯定。
我们讨论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以前在这栋大楼工作的人,不小心误闯里世界,然后被扭来扭去干掉,所以才想回到表世界。
话虽如此,毫无关联的我们根本无从确认起,因此这终究只是我们的想象罢了。
「那个空气楼梯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因为那个人误闯里世界时,这栋大楼也有楼梯吧。由于他是根据当时的记忆往上爬,所以才有只能他看见的楼梯……里世界的建筑物,好像只要没仔细观察,偶尔就会产生变化。像山妖那次也是这样。」
「糟糕,我们明明这么努力在施工,这栋大楼要是又重置的话,我会哭的。」
「要不然就是像旋转观景台那样,里世界的相位只要稍微偏移,细节就会产生变化。」
「难道是通过不同的通道……返回原本的世界吗?」
「这很难说吧……?」
我认为他并没有回到表世界。毕竟那种人要是出现在大街上,肯定会引起骚动。既然如此,他究竟去了哪里……?
鸟子似乎在设想着失踪者从里世界返回表世界的情况,因此显得有些忧郁。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怀疑,以他那种模样回到原本的世界,是否真能称得上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