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花之都』

独立历四三一年五月上旬──伊莱恩写完书简后，放下了羽毛笔。之后就剩下等待墨水干掉，然后卷成筒状、加上封蜡。但是，距离墨水干掉还有一段时间。伊莱恩站起身，走向窗户。

从三楼办公室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见萧条的港口与海。自由都市国家联邦维奥拉──伊莱恩当作根据地的市街。办公室的窗户靠海真是幸运──伊莱恩这么心想。如果是靠市街的话，就不会想看看外面的景色了吧。

维奥拉是傍晚开始才变得热闹，在那之前市街上都是半沉睡的状态。看着萧条的港口就算了，但看着萧条的市街，只会变得空虚吧。费尽辛苦才获得的风景居然只有这种程度，真让人无法忍受。

在自由都市国家联邦，不论是什么身分的人，只要有钱就可以过着奢侈的生活；不论是什么身分的人，只要有才能就可以出人头地。真是可笑。不论是什么国家，只要有钱都能过奢侈的生活；只要有才能都能崭露头角啊？

结果，自由都市国家联邦和其他国家没什么两样。就算农民采收不佳也会被收取税金，而且如果生活困苦，就得被迫减少扶养人数。被迫减少扶养人数──伊莱恩就是因为这种随处可见的理由，十五岁时离开居住的村庄。

那时，双亲有给伊莱恩一些钱。该说是父母心吗？还是只是想告诉自己「我们不可能会抛弃孩子」呢？伊莱恩直到现在也不明白。但是，那笔金钱确实成为了行动的标准。

趁手上还有钱的时候，必须把生活的基础打好。就是因为这个理由，伊莱恩才决定来维奥拉求职。伊莱恩从容不迫地认为，如果是那么大的市街，一定可以简单地找到一份工作。该说是当然的吗？迟迟找不到工作。市街本身就在衰退也是一个原因，但人际关系也好，学识也好，伊莱恩没有一个值得夸耀的特长。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轻松，让一个一无所有的乡下女孩找到工作。

转眼间，钱全部都用完了，伊莱恩被迫做出选择。是要当乞丐吗？还是当奴隶呢？或是当娼妇的选择。伊莱恩在经过烦恼后，最终选择成为娼妇。因为和其他两个相比，娼妇似乎还有未来。幸亏伊莱恩工作的娼馆很正当。至少薪水会按时发放，也不会没来由地遭受暴力。

就算这么说，刚开始的几个月真的很辛苦。会没理由地哭泣，也有好几次想要回村里。但是，过了半年后这些都消失，伊莱恩开始仔细观察娼妇前辈们。为了吸引上层客户，伊莱恩意识到教养是必要的。

但就算明白，伊莱恩也没有付诸行动。毕竟为了培养教养，必须花费不少金额，而且也不能保证能吸引上层客户。这是一种赌注。伊莱恩经过一番思考，最后决定执行。这本来就是一个无法保证明天的世界。而且伊莱恩想获得一个不会被偷走、不会失去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伊莱恩就是从这个时候理解投资的概念。

虽然伊莱恩学习了教养，但却没有什么戏剧化的改变。如果要举出变化，就是顾客群稍微改善一点吧。虽然没有吸引到上层顾客，但获得了与金钱与努力相称的教养。就在伊莱恩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工作的某天，转机来临了。当伊莱恩向一位客人传达她从另一位客人那里听到的事情之后，他们就变得经常来找伊莱恩了。他们并不是为了来与伊莱恩缠绵，而是为了购买情报。

自从伊莱恩理解情报富有价值时，她就变得一帆风顺了。伊莱恩以有教养的娼妇的身分接近权力者或有势力的商人，免费提供他们一点情报。他们获得一些利益后，就开始来伊莱恩的身边购买情报。这全部都在伊莱恩的意料之内。她能在他们的集会中露脸的机会也自然地增加了。伊莱恩也照顾了后辈，但这并不是出于善意。为了搜集更大范围的情报，手下是必要的。

扩展人脉、构筑情报网、获得大笔金钱──十年过去后，伊莱恩已经掌握了维奥拉的市街。索克在这个时候接触了伊莱恩。虽然伊莱恩不喜欢他的态度，但还是有回报。伊莱恩在其他市街开店变得容易了。只要这么想的话，就是一个划算的工作。

「……要是他别一天到晚看不起娼馆还好一点。」

就在伊莱恩小声抱怨时，传来了咚咚声。是敲门的声音。伊莱恩沉默地看向外面，门打开了。开门的人是一脸睡眼惺忪的女生。她是伊莱恩工作的娼馆的后辈，名叫希亚娜。

「失礼了。希夫大人来娼馆了。」

「他说了什么？」

「因为希夫大人有话想和您说，所以他正在会客室等您。」

「我不是那个意思。」

伊莱恩叹着气说道，希亚娜轻轻地歪了歪头。本来希望她能去问问有什么事，但她就是这样，总是顾虑不到小细节。

「如果您很忙的话，要请他回去吗？」

「没关系，我去找他。」

伊莱恩轻轻地叹了口气，迈开步伐。

※

伊莱恩被希亚娜带进会客室后，便看见希夫态度从容地坐在沙发上。他没有拿武器，应该是借放在柜台吧。

「久等了。」

「我没有等很久。」

伊莱恩坐在希夫对面的沙发上。希亚娜站在伊莱恩的旁边。希夫瞥了一眼希亚娜。应该是在警戒她吧。

「因为这里是娼馆的会客室，所以你是不是以为这里会有床？」

「我没想过那种事。」

伊莱恩刻意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原本想会不会破坏希夫的心情，结果他却从容地回答。希夫看着伊莱恩。

「这是一间气氛宁静的会客室。」

「唉呀，谢谢你。很高兴被你称赞。」

伊莱恩说出真实的心情。毕竟为了打造出这种气氛，伊莱恩费了许多心思。

「你说你有话想说，那你想说什么？」

「关于那个……」

希夫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皮革袋，放在了桌上。伊莱恩对希夫使出「可以打开吗？」的眼神后，希夫静静地点头。伊莱恩拿起皮革包。皮革包挺重的。松开绳子往里面窥探，便能看到里面装着金粒。伊莱恩绑起绳子，将皮革包放回桌上。

「我想用这些得知关于艾拉奇斯侯爵，以及他的领地的事情。」

「就如同我和索克传达的那样喔。艾拉奇斯侯爵是一个色小鬼，除此以外，都如同报告书里写的那样。所以，这些还给你。」

伊莱恩将皮革包推到桌子中央，但希夫却不打算接收。

「我们或许可以合作。」

「合作？什么东西？」

「商会……不对，你打算成立一个商业公会，对吧？」

「不对。」

伊莱恩否定。她没有说谎，她已经成立股份公司──锡纳贸易组织了。以组织的权力作为抵押，伊莱恩从克罗洛那里收到了一万枚金币，也接受了营业许可。虽然没有店铺，但锡纳贸易组织是存在的。

突然，希夫双手抱胸，身体向前倾。

「我们──多部族联盟想移居到肥沃的土地。」

「你突然说出很不得了的话呢。」

「意外吗？」

「时机很意外，但内容完全不意外。」

多部族联盟视为根据地的伯特尔山脉里，适合耕作的土地稀少。因此希夫靠着佣兵工作来维持生计，但他应该对这个情况感到害怕吧。

「但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机？」

「我想和你传达我们的利害并没有对立。而且，我没有天真到以为什么都不说就能得到信任。」

「……确实呢。」

伊莱恩过了片刻才回答。

「所以，你打算帮我什么？」

「工匠……不对，前工匠的斡旋。」

哼～──伊莱恩随口回应，跷起了脚。自己想试图拢络工匠的意图，居然比预想还要更快就暴露了。就连希夫也知道。索克他们应该也掌握着情报。那样的话，最好让他们帮忙。

「还有，我发誓所属于佣兵公会的佣兵以后不会去妨碍你。」

「如果他们以雇用佣兵以外的方式妨碍我的话？」

「我会尽可能地追踪。当然，除此以外的事情也会尽可能地协助。」

「好啊，那就为了彼此的利益互相帮助吧。然后，你的要求是？」

「我想拜托你对艾拉奇斯侯爵居中调停。」

「居中调停就好了吗？」

「啊啊，之后就由我来交涉。」

「我知道了，那样的话我可以保证。这样谈话就结束了。」

「我还没问关于艾拉奇斯侯爵和他的领地的事。」

当伊莱恩想试图结束谈话时，希夫叹了口气说道。

「他是怎样的男人？」

「我刚刚也说了，是一个色小鬼。不过，他有一定的分辨能力，虽然年轻却懂得一些策略战术。还有，偶尔会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眼神。」

「在先前的战争中，他似乎被称为『独眼的恶魔』，果然是配得起这个名字的男人。」

「父亲是虐杀者，儿子是恶魔。那孙子肯定是魔王呢。」

希夫一脸严肃地呢喃，伊莱恩笑了。

「领地的状况呢？」

「流浪汉的数量明显减少，而且治安也变好了。他也有在开拓和产业的培育注入心思，可以说几乎都在实行善政。啊啊，话说他现在正在建造港口。」

「你会想成立商业公会就是这个理由吗？」

「不是想成立，是已经成立了喔。」

希夫惊讶地睁大双眼，伊莱恩咯咯地笑了。

「果然问你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没有记载在报告书里的情报。」

伊莱恩询问后，希夫稍微歪了一下嘴角。

※

中午──伊莱恩吃完午饭后，走到了外面。并不是有事情，而是因为最近一直待在办公室里，所以想转换一下心情。伊莱恩走向港口，凝视着停泊在那里的五艘船。五艘都是锡纳贸易组织的船只。

船只的形状很像细长的木桶。其特点为载货量大，并且操作人数少。船头及船的中央立着桅杆。虽然现在叠起来了，但桅杆张开就是三角形的帆。这原本是南方的技术，并且因为它会配合风向调整帆的角度，所以船只在逆风中似乎也能前行。

但非常遗憾地五艘船都是二手。伊莱恩真的很想要全新的船只，但一艘新造的船要花费一千枚金币，所以就决定将就买二手的了。购入金额是一艘船七百枚金币。虽然很想相信它有与金额同等的价值，但──

「要是我也学习过船的知识就好了。」

伊莱恩小声呢喃，用手背揉眼睛。眼睛很疲劳。或许是因为生活步调刚从夜晚转成白天吧，伊莱恩想睡得不得了。

话说，有一个回到工匠身分的部下也说过类似的话。有的人感叹自己的手艺生疏了，有人因为能够再次成为工匠而泪流满面，也有人只是冷冷地说：「现在才说这些也太晚了」。但是，为了恢复过往的技艺，她们都在拼命地努力。

「……伊莱恩大人。」

「怎么了？」

听到有人叫她，伊莱恩回过头，看见希亚娜站在那里。她还是一副很困的样子。

「材料的采购开始停滞不前。现在收到的货只有七成。他们说只要提高费用，就会按照订单交付──」

「拒绝他。」

「好，我知道了。」

希亚娜轻轻地点头，伊莱恩转过身迈出步伐。

「真是的，真是容易理解的老头们啊。」

「喔喔！希亚娜阁下！」

才刚说出嫌弃的话，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声音。转过头后，便看见阿尔贾因正朝着这里跑过来。但是，还没跑到伊莱恩身边，阿尔贾因就精疲力尽了。只好走路过来。

「您待在店里等我就好了……」

「因为……太…………急……」

「不用勉强自己说话。」

阿尔贾因脱口而出的只有喘息声和片段的词汇。太勉强说话的话可能会死掉。伊莱恩等待阿尔贾因的呼吸平静下来。

「怎──」

「因为我听说伊莱恩阁下正在苦恼，所以就把不够份量的材料拿过来了。我们深知给您带来了困扰，所以这次为您提供特别的服务。」

阿尔贾因打断伊莱恩说的话，滔滔不绝地说道。真是的，出现的时机真好呢。到底是怎么嗅到的呢？

「因此──」

「如果您想要我介绍艾拉奇斯侯爵，去拜托同行会比较好吧？」

伊莱恩打断阿尔贾因说的话。很多奴隶商人都会出入在艾拉奇斯侯爵领地，没有必要特别欠伊莱恩人情。

「虽然我也想拜托那件事，但我想要获得维奥拉港口的使用权。您应该知道，我作为根据地的地点是在伯特尔山脉附近。虽然我已经和索克阁下讨论过了，但……」

「唉呀，原来是这样。」

伊莱恩装作一副恶毒的态度说道。当然，伊莱恩知道阿尔贾因说出口的所有事情。因为阿尔贾因得不到港口的使用权，所以只能在陆地上交易。

「我也想帮你，但……」

「当然，我没有说是免费的。既然要使用港口，我也在合理范围内考虑了使用费。虽然这样有点多管闲事，但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帮助您进展的事业。」

「我很高兴你愿意帮我，但是这里不太能好好说话……」

「那么，就去伊莱恩阁下的店面吧。」

对于伊莱恩说的话，阿尔贾因大力地点了点头。

※

深夜──伊莱恩泡完澡，回到了位于店面三楼的房间。摇摇晃晃地走向床，接着倒了下去。伊莱恩与阿尔贾因谈判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这是一场夹杂着闲聊，并且观察各方利益平衡点的谈判。

「这样材料的事情就解决了呢。问题是那两个人能信任到什么程度……」

伊莱恩趴着喃喃说道。如果能成为克罗洛的情妇，或许就能再稍微安心一点。即使她们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权力，但他人也不这么认为。他人会擅自杞人忧天，犹豫是否要背叛。贵族的情妇就是这般幸运的存在。

那女孩（艾琳娜）还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多么地幸运──伊莱恩面朝上躺着，双手在腹部上交叉。

「……明明是娼妇，却很随便吗？」

伊莱恩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虽然现在是奴隶，但艾琳娜曾经过着优渥生活。伊莱恩能理解那种人会对娼妇这个职业抱有不好的情感。但是，毫无特长的乡下女孩能够做些什么呢？

伊莱恩想起至今为止的经历。因为自己太傲慢，所以曾经被娼妇前辈责骂过，也因为态度不好，所以被客人殴打。甚至曾迷恋上一位对我稍微温柔一点的男性，结果却被狠狠地甩了。讨厌的回忆数也数不完。就算如此，我还是努力地活了下去，咬紧牙关、强忍泪水，告诉自己幸福是与我无缘的东西──

对正直地活着的人而言，他们应该会对伊莱恩的生存方法视为扭曲而滑稽的人生吧。虽然就连自己有时也会这么认为，但对于自己的生存方法抱持自豪。不这么做的话，就会对不起至今为止牺牲的东西，以及跟随着自己的大家。

「有一点累了呢。」

或许是因为她躺在床上，疲惫感袭卷而来，连睁开眼睛都变得很麻烦。伊莱恩钻进了棉被，闭上了双眼。虽然传来一阵走下楼梯的声音，但马上就变得安静了。

※

隔天早晨──伊莱恩打理好服装仪容，走下楼梯后，做杂工的少女正细心地清扫地板。伊莱恩从那股即便打开窗户也挥之不去的铁锈味，以及女孩苍白的脸孔中瞭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辛苦你了。」

简短告知后，伊莱恩走下一楼，然后再走到地下室。魔术道具特有的白光照亮了走道。伊莱恩一边注意脚下安全，一边走向最深处的房间。彷佛像生锈似的臭味窜进了鼻腔，含糊不清的悲鸣刺激了耳朵。然后，愈接近房间，这些感官就愈来愈强烈。

伊莱恩走进房间后，有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他被装上堵嘴器，手脚被皮制的皮带固定。这不是有被虐兴趣的客人正在进行变态行为，证据就是他旁边的桌子上摆着牙齿和指甲。

「伊莱恩大人，早安。」

「嗯嗯，早安。」

伊莱恩对着让钳子喀擦作响的希亚娜回礼。

「你可以继续。」

「如果让他痛苦太久，他的感觉会麻痹。」

希亚娜将沾满血的钳子放在桌上，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所以，有几个人？」

「三个人。因为只要有一个人就够了，所以处理掉其他两人了。」

伊莱恩坐在椅子上，跷起了脚。

「他是被谁委托的？」

「口风意外地很紧。」

伊莱恩看向男人，他彷佛在否定般摇头。他应该已经供认自己被谁委托了吧。当然，没有判断真假的手段。因此希亚娜继续拷讯。

「因为之后还有工作，所以我想处理掉他了。」

「也是。处理方法就交给你了。」

伊莱恩走到外面后，听到了像是倒一桶水的声音，以及含糊不清的悲鸣。

看来希亚娜似乎没有要给他一个痛快。

「我还以为是老爷子幕后指使的，但步调却没有统一呢。」

伊莱恩一边走在走道上，一边小声呢喃。是在考虑卡德伯爵领地建港之后的事吗？还是因为希夫和阿尔贾因的背叛而感到焦虑呢？无论如何，如果他们完全分开行动的话，那么就还有反抗的余地。

「果然我的眼光是正确的呢。」

伊莱恩窃笑。原以为不可动摇的老爷子──自由都市国家联邦的重要人物的团结正在动摇，而且还是源于自己信任的男人。伊莱恩不由得露出一点笑容。不过，也不能一直笑下去。克罗洛再度奔向战场，如果他没有活着回来的话，一切都完了。

「……给我活着回来喔。」

伊莱恩小声呢喃。她没有向神祈祷，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愿望太自私，所以无法称之为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