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 不过你是知道的吧?
——1——
天黑了。
架见崎的8月31日,夜空会升起圆月。但现在,月亮似乎还在地平线下面。只有东边天空云朵的底部被微微照亮了。
背向着这淡灰色的光芒,太刀町浮在空中,从相当高的地方俯瞰着平稳之国作为据点的教会。
感觉教会比太刀町记忆中的还要老旧。在反复循环的架见崎,建筑物变旧本来是不可能的。但他确实这么感觉到了。
吹着和缓的晚风,太刀町吹起了口哨。说不清为什么,他选了一首名叫“月光”的古怪曲子。不是德彪西(Debussy)那首更知名的同名曲子。而是法国作曲家加布里埃尔·福雷(Gabriel Faure)为魏尔伦(Verlaine)的诗作的曲子。
太刀町重复着这首纤细曲子最开始的几小节。被月亮升起前的崭新夜空所吸收的高音,感觉和这老旧的教会很相配。
——我讨厌平稳之国。
他这样想着。
实际上,太刀町有各种各样“讨厌的东西”。世界上所有的广告。百分之九十九的花纹。花样滑冰选手可疑的笑脸。选举速报,特别是其中的当选者做出“万岁”手势的影像。按压式的圆珠笔。不考虑内侧的袜子接缝。吉他的形状和认为它好看的观点。形状不是长方形的橡皮擦。香烟和黑咖啡。拿健康当卖点的食物。架见崎这个地方。等等。
不过,也有几样喜欢的东西。
比如小孩子。喜欢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另外,虽然讨厌骗子,但对于正直的人拼命维持下去的诚实的谎话很喜欢。那种像一个很长的故事一样的谎话。莉莉符合前者。而Water恐怕两者都符合。
太刀町回想着自己还在平稳之国时的事情。
那并不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不如说,对世界和平创造部仍然没有实感,仿佛自己现在还是平稳之国的一员一样。
——所以,摧毁平稳感觉就像自杀一样。
难道不是吗。想不太明白。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继续吹着口哨。
下方传来了“很吵哎”的声音。Uno。她也曾短暂隶属于平稳之国。在她自己创建的Bulldogs消失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心境呢?不知道。
Water只让他们包围教会,还没做进一步指示。离循环还有不到五个小时。仅仅是要盯着平稳之国,坐等这段时间过去吗。还是说,会有彻底摧毁平稳的信号过来吗。
如果是后者。
——面对莉莉的时候,我下得了手杀掉那孩子吗。
太刀町自己也不清楚。感觉Water说不定也在迷茫类似的事情。但即使如此,只要她说“动手”的话,就会有谁去杀了莉莉吧。比如,要是Uno站在莉莉面前,就不会有什么迷茫吧。
现在,架见崎的一切都取决于Water。要说例外——也就尤里?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无论如何,平稳之国已经没有任何手牌了。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太刀町这么想着。
就在这个时候,教会的大门打开了。太刀町停下了口哨。
从门内出现的只有一个人。
只身一人的年幼少女。
——莉莉。
一副痛苦的表情。
锐利的光芒照亮了她白皙的肌肤。太刀町这才注意到,月亮已经在身后的天空露出了面容。
——2——
稍早之前。
在西边的天空仍被夕阳的碎片染红的时候,秋穗说道:
“接下来,您的战斗就要开始了。”
莉莉从秋穗那里得到的对现状的说明非常简单。
平稳之国现在被逼上了绝路。但另一方面,世创部还不想结束架见崎的游戏,所以只要平稳合并成一个公会、将点数集中给莉莉,世创部就会没法出手。换句话说,就像莉莉是无敌的一样。
“那,我打开终端的话,会显示非常厉害的点数值?”
“是的。非常夸张的数字。”
总感觉完全不现实,不过还真想看一次。
可惜莉莉的终端由组织管理,只有必须使用能力的时候才会回到莉莉手上。手边没有终端,看不了那一长串数字。
秋穗继续道:
“话虽如此,并不是平稳的所有点数都已经集中到了您这里。或者说,考虑到尤里应该不会放弃点数,全部集中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
“那,果然我并不是无敌的吧?”
“不。刚才,这个组织以您为会长合并成了一个公会。”
莉莉歪着头。
“就是说我被干掉了的话,整个平稳之国都会消失?”
“不如说,由于所有领土都会归属于世创部,架见崎的游戏将会结束。所以,对方无法打倒您。”
“那,一直这么做不好吗?”
如果仅需如此就能让战斗从架见崎消失的话,那真是太棒了。莉莉认为这是没道理不选的最优解。
但秋穗苦笑起来。
“嘛,但是,对方做好了准备的话,果然还是会普通地打过来的。总之请将这想像成临时性的紧急避难。”
“这样。”
“不过,让我们更华丽地逃离战争这东西吧——”
能逃的话,确实想逃开。莉莉一直这么想着。
——但,要怎么做?
大家不知为什么都想战斗。连那么聪明的Water也是。莉莉至今为止在架见崎遇到的人里面,要说例外也就是香屋步了。他再加上秋穗。
莉莉望了过去,只见秋穗仍然笑着。
但和刚才为止的苦笑种类不同。浅浅的,充满自信的笑容。感觉和Water的笑法很像,但又感觉在哪里有点不一样。
秋穗比平时语速更慢、声音更低沉、语气更挑衅地说道:
“——用暴力以外的方法结束架见崎的战斗。”
这样啊。
——今天的秋穗是Water和香屋君的混合。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莉莉自己也说不清。她对香屋步了解并不多。只见了几次面,可以说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从秋穗的声音中却能感觉到他的形象。
“能做到吗?”
莉莉带着寻求依靠的心情问道。
秋穗回答道:
“与其说做不做得到,不如说,因为普通的战斗只会输,所以只能指望这个方向。不过嘛,我觉得大概能顺利。香屋的能力已经说明过了吧?”
莉莉点点头。
使用点数向运营提问的名为“Q&A”的能力。
秋穗继续说明道:
“那是个有香屋风格的烦人的能力,有很多方面的意义。不过目前,重要的是一点。——有什么方法能让架见崎作为和平的世界存续下去?如果运营回答了这个问题,架见崎的战斗性质将变得完全不同。”
这件事听说过。
运营回答这个问题的那一刻,架见崎将出现新的胜利条件。除了靠战斗成为唯一的胜者,还可以大家合力构筑架见崎的永远存续。但。
“运营还没有回答吧?”
“是的。那边也有那边的麻烦,似乎是无法给出回答的情况。所以,香屋眼下的目标就是解决那个麻烦——”
“这样吗?”
“情况有点复杂,简化来说就是,世创部那边有一种称为蛇的类似于超常现象的东西。只要顺利消灭了蛇,运营似乎就能回答香屋的问题了。”
“抱歉,我完全没听明白……”
“这真的很复杂,所以请姑且理解一下大略就好。”
莉莉皱着脸回答了一句“知道了”。
秋穗像这样省略说明实在是很少见。因为,她总是——至少对莉莉总是——认真回答各种问题。
“总之,香屋因此想要消灭蛇,这样才能从运营那里得到对关键问题的回答。但终归是没能打倒蛇。大体来说,因为正面冲突人死得太多了,所以暂时是放弃了消灭蛇。”
秋穗用平淡的口吻说出的“人死得太多了”这句话,让莉莉抽了一口气。
还没有收到今天战斗的伤亡报告。
“有多少人死了?”
“我觉得不知道会更轻松……”
“告诉我——”
“51个人。”
莉莉不太能想像这个数字。感觉比千或者万还要大。
——莫名其妙。
这就是真实的感想。但,视野模糊了。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流出了泪水。尽管理智上无法理解,感情上的某个地方却多少理解了这数字的意义。
大概是刻意的吧,秋穗用没有感情的声音继续道:
“换句话说,平稳仅仅一天就失去了将近四分之一的人口。而且都是在我们组织中多少算得上战斗力的人。如果这是普通的战争,这种伤亡早就决出结果了。”
“不是这些事情——”
秋穗的话不对。跟战斗力什么的没关系。有人死了。已经有51个人死了。
“嗯。就是这样。”
秋穗又笑了。那笑容不知为何有些可怕。
她直视着莉莉的眼睛,继续道:
“所以,接下来是不再让任何人死的、结束战争的战斗。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您而已。”
——我能做到什么啊?
莉莉本想要这么说。
但,从秋穗的笑容上移开目光、向下望去,她注意到秋穗的手正颤抖着。于是,莉莉把话咽了回去。
改而说道:
“我该怎么做?”
“之前也做过的吧。整个架见崎都能听到的演讲。那个还挺受好评的。”
“但,大家会听我的话吗?”
“不需要大家都听,只要能说服Water就行。之后她会擅自说服大家的。”
秋穗的手仍在颤抖。但莉莉要不是垂下了视线,想来并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她的声音很冷静,甚至可以说很明快。
——啊。秋穗总是在扮演着什么。
不知怎么的,莉莉理解了秋穗。
从相遇起就一直是这样。秋穗在架见崎一直勉强着自己。那恐怕是为了香屋步。为了将他的想法尽可能地传达给周围的人,一直扮演着最适合相应场合的秋穗栞。
秋穗用仍然颇有余裕的声音继续道:
“接下来,您要和Water谈话。架见崎的所有人都能听到这段谈话。您的任务是让Water接受我方的提案。”
虽然感觉要让Water接受自己这边的提议,实在是件既荒唐又困难的事。虽然这种关系架见崎未来的重任,实在是承担不了。但。
“是什么样的提案?”
莉莉这样问道。
现在肯定不是叫苦的时候。
秋穗若无其事地简单回答道:
“平稳之国跟世界和平创造部的合并。”
——这。
这也就是说。
“就是说,架见崎的公会将只剩下一个?”
“是的。”
“然后,架见崎会结束。”
“就是这样。再也不会有谁死去,这场悲惨的游戏就此结束。”
再好不过了吧?秋穗这样可爱地歪着头。
莉莉一时沉默了,在脑中整理着想法。长时间的沉默后,她“那个”地嘟囔了一声,总算开口了。
“合并成一个的公会,会长是谁?”
如果会长是让Water当的话,那Water应该会接受这个提案吧。如果是让其他人、比如说莉莉当的话,那她应该会拒绝吧。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嗯,这是合并组织前必须决定的事。因此,我们这边提出投票的方案。无关组织,架见崎全员进行投票。不管是谁,只要在投票中胜出了,就是新诞生的唯一公会的会长。也就是架见崎游戏的胜者。”
不再战争。用投票决出游戏的结果。
——多么理所当然地正确啊。
彻底的和平、平等。感觉这是开战前就该由理性的人提出来的事。但。
“Water会点头吗?”
照这样打下去,平稳之国会输吧。
听说敌人已经连这教会都围住了。世创部的胜利都近在眼前了,他们会特意接受从头开始进行选举吗。
“所以,莉莉。您要只身一人战斗。”
秋穗这样说道。
“接下来,请冒着生命危险站在敌人面前。”
她保持着沉稳的笑容,颤抖着的手握成了拳头。
******
秋穗颤抖着的手握紧成了拳头。
——这手的颤抖,就是我和Toma的差距吧。
这样想着,她在心里勉强笑了起来。
实际上,对Toma的说服不是问题。因为那家伙肯定会飞快地接受这个提案。
香屋和Toma的思考方式很相似。肯定是因为Toma是香屋的粉丝,所以思考无论如何都会接近。总之,两人应该很早之前就把架见崎的最终局面想像为类似选举的形式。
秋穗是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不过回想起来,两人都是笔直地以“选举决出架见崎的结果”作为目标。
但路线完全不同。
由于两个人擅长的领域不同,自然也会选择不同的途径。
香屋为了准备能说服更多人的计划,使用Q&A从运营处获得担保。
换句话说,他准备了从神明般的存在处打听出“和平世界的存续方法”这样的、犯规一样强力的宣言。
另一方面,察觉到香屋想法的Toma为了赢得选举,总之在自己的组织中聚集了大量人员。世创部拥有架见崎总人口的将近80%。
试图用理论改变架见崎的香屋,以及专注于召集同伴的Toma。回头想想,感觉两边都是一如既往的做法。
而如果实事求是地看一看现在的情势,胜负是很明显的。
Toma近乎完美地构建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组织。
香屋这边则是破烂不堪。他的“理论”想要完成,必须得到运营的担保。为此必须消灭蛇。但这没能做到。因此,香屋的想法仍然停留在纸上谈兵。
——就这么进行选举的话,Toma肯定会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吧。
实际上,自己这边现在提出“投票决出结果”,跟举白旗没什么两样。所以,Toma几乎肯定会答应这个提案。
——但。嘛,到头来,我终究也是香屋派。
即使现在这种情况,秋穗也相信着香屋能赢。她想要跟Toma一起,肩并肩地也好、对面相望地也好,总之是一起笑着为香屋的胜利送上掌声。虽然她不敢说自己对Toma了如指掌,但唯独这件事,Toma跟自己是一样的吧。
——所以。
秋穗带着罪恶感承认了。
——我要让莉莉站上前线。
在其实只要打个电话就能让Toma点头的提案上,赌上这孩子的性命。
这是为了让莉莉完满地成为架见崎的一个象征,成为和平与平稳的柔弱旗帜。她相信,这张牌对香屋一定存在意义。
秋穗对莉莉微笑着。
“莉莉。你就以你真实的作风站在敌人面前就行。像平常一样地胆怯、为难、偶尔露出笑容,只用这样就好。和Water不同,不逞强才是您的强项。”
其实,如果要把胜利让给Water的话,根本没必要勉强这孩子。
即使如此。
“您一直是我们组织毋庸置疑的象征。比您自己想像的更加毋庸置疑。”
直到最后,秋穗都能断言:
即使站上前线,莉莉也肯定不会死。大概连一点伤都不会受。因为蛇还不希望架见崎决出结果。香屋是这样预测的,而秋穗也赞同这一点。
但,还是很可怕。
——如果有什么万一,莉莉被杀了的话。
那就是秋穗的责任。
所以,手抖得停不下来。
——3——
教会的门打开,莉莉出现了。
她穿着一件形制类似修道服的、纯白色的宽松连衣裙。锐利的光芒照亮了连衣裙和同为白色的肌肤,于是,太刀町注意到,月亮已经在身后的天空露出了面容。
莉莉的表情不怎么轻松。脸部僵硬紧绷,眉间刻着两道与稚气的面容不相称的深深皱纹。她似乎好几次想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但每一次都又抬起了头,动作很不自然,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害怕,胆怯,紧张,又竭力想要虚张声势。这一切都显得可笑。就像在看小孩子的学艺会一样,总感觉是个和战场格格不入的少女。
——总之。
太刀町这样承认道。
——莉莉的身姿很美。
即使格格不入,也还是就这么格格不入地站在战场上。
那副模样,正是因为毫无余裕才显得美丽。
只要射击士轻轻点击终端的画面,她就会简单地死去吧。这种柔弱正是魅力所在。只要有人在眼前死去,她就会尖叫着坐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吧。这种稚气恰恰是最好的地方。
莉莉死了的话,谁都会伤心。虽然程度有所不同,但肯定敌我双方的所有人都会为她的死而悲痛。这是很自然的事。所以,她在架见崎是个特别的存在。
——圣女莉莉。
这样的称呼既可疑又愚蠢。
但她作为一名害怕死亡和战争的少女,出现在了数量众多的敌军面前。一眼就能看穿的逞强和掩饰不住的颤抖。那之中确实存在某种神圣的事物。能代替圣书记述的、类似故事的某种事物。
莉莉迈出了脚步。
战战兢兢地,仿佛现在就要摔倒一样。
谁都没有说话。太刀町仅仅是注视着她。
——我们这边的人应该都在像这样,忐忑不安地望着这孩子吧。
总觉得,真的就像学艺会的观众一样。
太刀町这样想着的时候,终端接到了一通电话。而脚下的士兵们也纷纷取出了终端。恐怕世创部的所有人都在看同样的影像。
那影像所放映的,正是眼前的光景。
显得怯弱的少女走近敌军的光景。
总觉得就像电影中的场景一样。太刀町事不关己地想着。不过,似乎至少还有一个人具备当事人的意识。
“停下——”
Uno站在莉莉面前。
于是,莉莉停下了脚步。Uno握着枪对准了少女的眉间。太刀町没来由地一阵紧张,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默默为莉莉加油——注意到自己的这种心态,他苦笑了起来。
Uno冷酷地说道:
“来干什么的?乱动我就开枪了。”
莉莉用带泪的眼睛望着枪口。
僵了一会,Uno显得有些为难地补充道:“不回答我也开枪了。”
莉莉用颤抖的声音说话了。但那不是对眼前的Uno或者枪口的回应。
“Water。来谈谈吧。”
太刀町看着手里的终端。那上面映着的是少女凄惨地抽搐着的脸。
多么殷切、多么脆弱的表情啊。制作精美的玻璃工艺品从眼前的桌子上掉下来的时候,没有人能移开视线。那是美丽的事物即将被破坏的预感。莉莉现在拥有与此相同的向心力。
所以。
——仅限于现在,架见崎的主角是莉莉。
谁都不会听漏她的声音。
******
Toma无奈地向终端说道:
“Uno,放下枪。不准伤害那孩子。”
莉莉会只身来到战场,Toma也很意外。总觉得不像香屋的作风。自己的恐惧心还是不够。
——不过,嘛,这确实很有效率。
架见崎的游戏今天晚上不会决出结果。既然知道这一点,那当然可以放手去做。不管看起来有多危险,莉莉实际上都是安全的,仅仅是在展现领导者的风范而已。如果Toma现在还是莉莉的代言者,说不定也会提案同样的事情。
Toma的终端也放映着莉莉周边的影像。
看见Uno放下了枪,Toma继续道:
“那么,莉莉。可以哦,来谈谈吧。”
莉莉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嗯”地微微点了点头。
“说起来,你想谈什么?”
“架见崎这之后的事情。”
“很好的议题嘛。”
Toma一边回答,一边思考着。
——虽说不像香屋的作风,但背后果然有那家伙在吧。
这不会是西蒙的主意。西蒙不会像这样让莉莉站到前面来。但是,还不明白香屋的意图。
莉莉说道:
“今天,我们组织有很多人死了。51个人。”
“嗯。”
“我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我没问。因为只要有哪怕一个是认识的人,我都会受不了。但是,就算全都是不认识的人,难道就能觉得安心吗?”
我明白。Toma这样回答道。
同时,她觉得,莉莉应该没有拿到脚本吧。就演讲的开场白而言,这并不是很有效果。至少换成Toma来,就不会选这样的词句。但正是如此,才像莉莉的风格。
“然后呢?”
被催促后,莉莉继续道:
“我认为,我对人的死亡这件事还不太理解。当然,我知道这是很悲伤、很可怕的。但光知道这些完全不够。如果我能真正理解51个人的死亡有什么意义的话——”
她说到这里停下了。
Toma注视着她拼命思索话语的样子。
终于,莉莉放弃了似地说道:
“果然,我还是不知道。不过,你是知道的吧?”
突然被这样问到,Toma有些为难。
究竟回答什么才好呢。Toma自恃辩论还算强,但这确实是一次出乎意料的攻击。
莉莉恐怕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发起了一次攻击吧。大概是以为自己的意思没表达清楚,她又重复了一遍提问:
“51个人的死亡有什么意义,Water是知道的吧?”
找不到最合适的回答。
但这场面,作为组织的领导实在不好沉默下去。Toma回答了。
“我不知道。”
这是真心话。
人的死亡有什么意义,怎么可能知道。就算是Aporia内数据的死亡也一样。肯定谁都不会知道。
“和你一样,我也不知道。人的死亡悲伤而且可怕,仅此而已。”
一边说着话,内心却还在迷茫。
——是不是做错了呢。
这个问题,正面回答的话只会陷入不利。所以,说不定应该更加云雾缭绕一些。说不定应该用强势的言辞偷换论点来减少失分。
莉莉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这样啊”。
“Water,你现在仍然想要打仗吗?”
“不。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战斗。”
“太好了。那,让战争结束吧——”
“如果你承认平稳之国的败北,战争就会结束。”
没有其他回答。身为组织领导,不能擅自放弃向有利局面进行的战斗。
莉莉稍稍清了清嗓子。
“用选举决出架见崎的结果吧。”
这部分是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吧。她语速很快地继续道:
“架见崎的所有人都有投票权,选出仅仅一名会长。选举结束后,平稳之国跟世界和平创造部合并成一个公会,选出的那个人成为会长。用战争以外的方法结束战斗吧。”
Toma不由自主地皱起了脸。
——莉莉的话并不意外。
甚至可以说和预计的一样。
香屋应该早就以此作为目标了。说不定就在来架见崎之后,从他在那个公寓的房间里选择自己的能力开始就是这样了。
所以,香屋步很美。
他从一开始就设想好了终点,以逆推的感觉前进。看似左右徘徊,回顾起来足迹却是一条路走到底,这真的很美。
香屋的所有计划都包含在那个名为“Q&A”的能力中。这能力可以从运营处获得担保,而且只要提问就能高效率地舍弃点数。
运营保证了其安全的架见崎。由于没有点数,任何人都无法使用其能力的架见崎。这就是香屋一直以来的目标。
很久之前,跟他有过这样的对话: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Toma这样询问,而香屋回答道:
——让莉莉记住我的名字吧。
当时,Toma还不理解香屋接近莉莉的意图是什么。但现在看来很明显。香屋在寻找“能赢得选举的一个人”。然后,他选中了莉莉。
结识莉莉之后,香屋将意识转向架见崎的平衡。他一边解决眼下的问题以争取时间,一边在暗地里稳步推进着准备工作。获得了作为战斗力的月生,和运营围绕Q&A进行交涉,只留下架见崎的三大“豪强组织”建立起三足鼎立的局面。
香屋步笔直地前进着。
用战争以外的方法决出结果,以及架见崎的永续化。
回想起来,他仅以此为目标而做了所有的准备。但。
——步,真的没关系吗?
虽然多少晚了一些,但Toma也察觉到了香屋的意图,所以蛮横地对他的计划进行了破坏。通过在世创部聚集更多的人员,对选举决胜负进行妨碍。
香屋应该还没完全做好准备。应该有好些事情对他来说也是预料之外。最明显的就是蛇。蛇还留在架见崎,香屋却要进行最终步骤的选举战,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香屋即使这种情况下,也认为自己有胜算吗。
还是说,仅仅是放弃了吗。
想到这里,Toma苦笑起来。
——不对。不可能吧。
那个香屋步怎么可能放弃最根本的目的。
那么,香屋肯定有下一个计划。即使处于这种在Toma看来是一边倒的劣势中、也能从架见崎胜出的计划。
这是多么、多么地让人心潮澎湃啊。
“Water?”
莉莉不安的声音传了过来。Toma稍稍清了清嗓子。
“啊,抱歉。我有点感动。”
“感动?”
“用选举决出架见崎的结果,这太棒了。”
于是,莉莉的声音一下子明快起来。
“那——”
“嗯。马上开始准备吧。”
接下来,有必要让世创部的所有人接受。嘛,正常考虑是自己这边会赢得选举,所以大多数人不难说服吧。问题果然在于蛇。不知道它对这情况会怎么看。
——不过,那边可以之后再烦恼。
现在有件真心想要知道的事情。
“不过,你觉得好吗?选举的话,无疑是我会赢。”
为了稍微得到一点弄清香屋意图的线索,Toma这样问道。
但莉莉的回应没能让她如愿。
“嗯。我觉得这样很好。”
“很好?”
“比起再有谁受苦、死去,还是让你赢更好。好得多、无可比拟地更好。不是吗?”
对于这个时刻,对于这个场所。
对于被逼上绝路的平稳之国的圣女莉莉来说,这是多么完美的回答啊。
——啊。莉莉。
这孩子只是坦率地凭本心作出回答吧。肯定这孩子并没有听说香屋的打算。
但。正因如此,莉莉才是强敌。
她在架见崎实在过于普通、过于不出众。而架见崎这个地方越是困苦,这孩子的价值就越高。这就是香屋步选中的偶像。
“明白了。公平地战斗吧。”
Toma这样回答道。
一半是对香屋说,但还有一半确实是在对莉莉说。
——就我所知,香屋在架见崎明确想要的牌只有两张。
月生,还有莉莉。
所以,不能轻视这孩子。
——4——
——真不明白啊。
尤里这样想着。
完全不明白。蛇。他究竟在想什么?
带着硬要说算是愉快的心情,尤里走在阴暗的小路上。架见崎的路灯大都坏了或者没通电。月亮因而显得更加明亮。
香屋步并不完美。他没能耗光蛇的全部时间。不过足够合格了。他用成本极低的方法——对话,消耗了蛇超过60秒的时间。
尤里估计,蛇剩余的时间少则18秒,多则25秒。25秒这种程度的话问题不大。蛇确实很有威胁,但它用的终归是Nickel的身体。蛇当然会将“Nickel拥有的性能”有效率地发挥到极限,但无法超过极限。那么,解决它并非不可能。
再加上,情势还不坏。莉莉。她现在吸引了整个架见崎的注意力,所以,世创部的部队都没有往外看。事态朝着对尤里而言非常便利的方向发展。
所以,搞不明白。
——蛇打算怎么存活下去?
对于尤里即将发起的袭击,它留了什么后手呢。
如果对方不是蛇的话,尤里就能确信自己的胜利。判断说已经将死了也没问题。但果然还是不能小看蛇。
——呐,应该比我更聪明的蛇。
你的手牌是什么?还留有怎样的胜机?
不明白所以恐惧。恐惧让背肌颤抖。自己在发抖让他感到愉快。愉快,而且心情舒畅。
尤里确认了一下终端的画面。那上面显示着尤里自己的检索结果。
不远的拐角处停着一辆轿车。车里坐着Nickel,而Nickel体内存在着蛇。Nickel连终端都没拿着。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烟雾镜的伪手发动例外消去。他周围有几名世创部的士兵,而只要使用多米诺的指尖,这些人都会成为尤里的棋子。蛇看起来果然还是漂亮地被将军了。
就在这么想的下一刻,尤里停下了脚步。
蛇行动了。怎么回事?他还是没拿终端,独自下了车,朝这边走了过来。
——啊。有趣。
无凭无据的恐惧。不,光凭蛇的存在就足以成为这恐惧的根据。
尤里一步不动地望着小路尽头。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附近传来了莉莉和Water说话的声音。所有玩家的所有终端都在播放同样的影像,所以尽管每一份声音都很小,那声音还是传到了尤里的耳朵里。他想起了小时候走夜路听到的夜间转播的声音。是对死亡的恐惧让自己怀念起了这种小事吗。虽说就走马灯而言还真是枝节。
很快,蛇从小路的另一头出现了。Nickel外表的蛇。
——蛇光走过来就花了多少秒?
他的时间还剩多少?
蛇在建筑物的阴影前停下了。只有他那边被月光照亮了,尤里这边则是一片黑暗。在那作为聚光灯而言过于微弱清冽的光芒中,蛇说道:
“杀了Nickel。”
尤里感到胸中的热度冷却了。
——啊。这句话真是无聊。
在所有的预想中,这是最无聊的。尤里点击终端。——多米诺的指尖。对方是蛇的话可以省略中间过程。确信自己并非地球人的它无前提地受到了尤里的洗脑。
——立即自杀。
只要这样说,蛇就会从架见崎消失。
但就在尤里简洁地命令之前,蛇继续道:
“杀了Nickel,我就告诉你***死去的缘由。”
他说出的是某个人名。
这名字不是很常见,但也不是很罕见,大多数人一生中至少能碰到一次。无论棒球还是足球、照着查一下的话至少能找到一名选手,就是这种感觉的名字。
这是尤里过去反复听到的名字。
“原来如此。”
尤里发出了叹息般的声音,就像听到了一个连说的人都不觉得好笑的无聊笑话一样。
“***死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死?
尤里本以为,自己的话马上就能明白答案。但他却没能很快想出来。
无视蛇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来架见崎之后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第一次是从Tallyho嘴里听到。这次是第二次。
Tallyho。
——你在隐瞒什么?
于是,尤里决定杀死Nick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