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3日（星期六）浅村悠太
我和绫濑上午就到了涩谷站前。
虽然我知道今天这段时间是和绫濑共度的重要时光，但我也不想让父母觉得我在逃课。他们问我要去哪里，我稍微想了一下，便答到「去学习」。
老爸刚起床还在打着哈欠，他应该会理解为我是去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反正目的地是博物馆，倒也不算说谎。应该能学到历史方面的知识…吧。
「走着去吗？」
听到绫濑这么问，我一边点开地图软件一边回答。
「要不要坐公交？到了之后应该还是要走一段路」
绫濑点点头，表示明白。
她想去的『乡土博物馆』，位于涩谷站东侧。从地图上来，走过去大概需要二十分钟。虽然不是多远，但是到了之后还要在博物馆里参观走动，还是不要勉强自己比较好。
公交车很快就来了。我和绫濑并肩坐在后座。
车子沿着平行于首都高速三号线的六本木大道往东行驶。驶离了车站周边的钢铁森林，窗外的天空顿时变得辽阔了起来。离开涩谷仅仅几分钟，涩谷就给我一种不再是大都市，而是更像城镇的印象。
「很久没去博物馆了呢。除了修学旅行和校外学习，已经不记得上次去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听到我这么说，绫濑也默默点头。
「我还以为喜欢历史的绫濑同学会经常去这种地方呢」
「浅村君呢？」
「记不清了诶。说起来我小的时候，父母好像是有带我去过。比如上野的博物馆」
「我也是这种感觉。记得好像看过恐龙的展览，虽然几乎都不记得了」
绫濑低声补充道「印象中，当时父母感情还很好」
我因为以意料之外的形式挖掘到绫濑的过去而感到不安，不过她则继续自言自语，连决定去博物馆的理也由一起说了出来。涩谷的景观和文化一直在变化。昨天读卖前辈的那番话则是她决定去博物馆的契机。
「听到那番话之后，我心中涌起一股仿佛胸口被紧紧揪住的感情」
大概是心痛吧——绫濑说道。
「几年后，再开发计划结束，涩谷会变得和现在完全不同对吧？但现在的涩谷，和以前也有很大的不同。像是妈妈那个时代的涩谷。涩谷曾经是什么样子，又是如何改变的」
「想知道？」
「嗯，想」
公交车在此右转。
虽然绫濑下定决心的契机让人觉得有些唐突，不过我想，读卖前辈那番话应该只是契机之一。用来思考变化的契机……
目的地到达的广播响起，我们随即下车。穿过小巷，来到另一条路。
对面也有个公交车站。再过去就是地图上显示的那栋建筑。
「那里？」
「应该是。我也是第一次来。啊，你看」
绫濑指向建筑墙壁上「乡土博物馆」的字样。看来应该没错。
左右张望，并没有看见斑马线。
我们看准车流中断的时机过了马路。这栋小巧的建筑，与其说是博物馆，看起来更像是小型的乡镇图书馆。
打开门。
正面有个大型照片展板。照片上展示的是一座老式木结构的车站建筑，大概是涩谷站。展板前有个坐下的大狗模型。左耳低垂。日本最著名的秋田犬——忠犬八公。
柜台在右手边，左边则是有四张桌子的休息区。另外还有书架，所以可能还兼作图书区。
看见柜台贴的纸条上写的入场费，我有些惊讶。
「诶，一百日元？」
「真便宜呢」
绫濑也吃了一惊。
而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不愧是公共设施。
一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坐在柜台玻璃窗后方。我们向他打招呼并支付入场费后，他简单地为我们介绍了馆内的布局。展览区不仅在一楼，还有二楼和地下。
一楼是特别展览区，二楼和地下是常设展览区，二楼展示的是涩谷的历史，地下则展示的是和涩谷相关的文学作品。
「要从哪里开始看？我一般是从上往下看」
博物馆和美术馆之类的地方，通常越看越累，所以我觉得，参观后半程如果要爬楼梯的话可能会更累。不过我们是两个人一起来的，不该由我一个人决定。绫濑或许有什么想法，而且如果每一层都有电梯的话也没问题。顺带一提，电梯就在楼梯旁边。
「我也没有特别想看的展览，这样就好」
「那就从上面开始把」
我们还很有精神，于是决定爬楼梯上到二楼。
能够学习涩谷历史的二楼，一上去就是个左右分岔的T字路口。
「这个，要从哪边开始看呢？」
「我觉得是右边」
明明没看见醒目的参观路线箭头，绫濑却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我不禁疑惑她是怎么知道的。「你看，左边的通道上贴了年表对吧？」
「啊，嗯」
墙壁的展板上，似乎按照年代排列了涩谷发生的历史事件。
「前面是现在，往后走是过去」
「……啊，我没注意到」
「所以，我想应该是要绕一圈从这里出来。这么一来，就知道该走右边的通道了」
「有道理」
绫濑走在街上时总是会观察周围环境，所以很快就注意到这点了。
「我觉得浅村君你虽然很会观察别人，但却不太在意周围的风景呢」
「我觉得自己也不太会观察别人。丸经常这么说，说我太不关心别人了」
「是这样吗？」
绫濑疑惑地歪头，不过我想，我关心的应该是「周围人的情绪有没有受到影响」。
不，先别管自己的事。我现在还是要集中精力在眼前的事情上。
涩谷的历史啊。
我跟在绫濑后面，稍微放慢了脚步。
既然是涩谷的历史，我大概猜到这里展示的史料应该是从关东地区开始有人类定居的那一时期开始的——这种轻松的预想。
没想到——
「居然从日本列岛的形成开始——」
「我知道日本列岛以前和大陆相连，不过看这种不熟悉的形状，感觉不太像日本呢」
我看着展板上介绍的同时，绫濑说道。
上面写着，本列岛几乎在更新世末期才形成了现在的形态。更新世末期？那是什么时候？……大约是三万年前……诶，万？
「三万年前是几年前啊？」
我说出了这句话，结果被绫濑投来一副「这个人在讲什么啊？」的眼神。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三万年，假设人类的寿命是一百年，那就是三百倍。
如果以世代来想，大约是一千世代以前日本列岛才变成现在这种形状。
顺带一提，涩谷区发现了三十多处史前时代——没有文字史料的时代的遗迹。当时，这一带就已经有人类居住。
从这些与现今地貌截然不同的遥远过去开始讲起，展览缓缓地往近代推进。狩猎采集时代的石器碎片、土器碎片等，尽管规模比不上大博物馆，但也展示了不少种类。甚至还有一个可以体验在粘土上刻土器图案的互动区。
到了有文字史料留存的时代，终于出现了我们在课堂上熟悉的历史。奈良、平安、镰仓、室町，再到战国时代，最后是江户时代。接着是明治、大正，漫长的昭和时代，再到平成，再到令和。展览的后半部分，有些区域直接重现了过去时代的房间，相当有意思。我懂事之后就住在铺着木地板的公寓，没住过榻榻米房间。昭和初期的公寓长什么样子，顶多只在电影里看过。
绫濑盯着每一样展品看，眼神十分认真。
「有趣吗？」
我这么问道。
绫濑点点头。
「还挺有趣的。像这种俯瞰式、网罗的展示，我以前接触的并不多」
最后的展板是涩谷时尚潮流的历史，还整理了街景的变化等内容。这部分正是绫濑擅长的领域。
「浅村君，你对涩谷有什么样的印象？」
「印象啊……社畜挤成一团的印象比较强烈吧」
「嗯，我懂。不过那只是车站附近的样子吧？」
「嗯，确实」
我们所在的博物馆周围，既没有车站前那样的喧嚣，也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只不过，一提到涩谷，无论如何都会让人想到人口密度高、忙碌喧嚣的印象。
「这张年表也有写到——」
绫濑指着90年代说道。
「——我想，这时候的涩谷给人的印象还是『年轻人的时尚街』。浅村君，你知道『涩咖』（译注：原文为渋カジ）吗？」
「涩咖？涩谷……什么的，吧？」
「对。就是『涩谷休闲风』（译注：原文为渋谷カジュアル，渋谷就是涩谷，カジュアル（casual）是指休闲风格的服装）的简称」
「休闲时尚……吗？」
「对。这个词是从80年代后期开始用的，指的就是这里的时尚风格」
这里指的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涩谷。
「原来如此……」
「不过现在……或许就像浅村君说的那样。我们这一代人能回想起的涩谷的景象，大多是上班族走来走去的样子，尤其是在车站前」
我点了点头。
「所以，我觉得现在的涩谷给我的印象更像是商业区」
至少我记忆中的涩谷是这种感觉。
「商业……」
「啊，很奇怪吗？」
「不会。换句话说，就是类似商务区对吧？」
就是这样。涩谷是社会人士的城市。在我的印象里，这里到处都是穿着西装的成年人。如果以前的印象是「年轻人的城市」，那么现在的涩谷站周边，应该就是「社会人士的城市」了吧。
就在我们互相分享感想时，已经绕了展区一圈，回到了最初的分叉口。
我们下到一楼看特别展，顺便在休息区稍作休息。
这间博物馆和外观给人的印象一样，规模不算大，所以疲劳感比想象中要来得少。如果只是这样，商场举办的特展说不定还比较大。不过，以涩谷这个地方的主体为焦点，像绫濑说的那样，展现了一个俯瞰的、网罗的历史视角，这是最大的特点。
顺带一提，俯瞰就是从空中往下看，网罗则意味着像网一样将所有东西都抓取进来。网是捕鱼的网，罗则是捕鸟的网。也就是说——
「网罗……重重叠叠的网的意思……吗？」
「重重叠叠的网……突然讲这个做什么？」
「抱歉，刚刚查字典时遇到的词突然在脑中浮现，不小心说了出来」
「浅村君说的话偶尔很晦涩呢」
「这是应考生的习惯，还请原谅」
「我本来也没有怪你」
这么说也是。
「这么说来，绫濑同学可能已经忘了——」
我一边坐着休息，一边回顾展览内容。
「——我们小时候应该学过涩谷的历史才对」
「有吗？」
虽然已经从绫濑的记忆里消失，不过每个地区的小学应该都会教本地的历史才对。所以，我对展览内容也还有点印象。喜欢历史的绫濑居然不记得，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我随即想到，绫濑是在父母关系破裂之后才对历史产生兴趣。她曾说过，她是因为父母的变化而感到悲伤，所以喜欢上了那些永恒不变、始终保存下来的东西。
也就是说，小时候的绫濑是个天真烂漫，单纯相信美好事物永远不会消失的孩子。确实，在第一次见面之前，老爸给我看的绫濑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中的她挂着符合年纪的天真笑容。那恐怕是她父亲和亚季子小姐关系破裂之前的记忆。
父亲从绫濑面前消失，绫濑的「武装」也就此开始。这么一想，或许她内心深处的本性，反而更准确地反映在那张孩童时期的照片上。
「那么，浅村君，楼下有什么？」
休息完毕的绫濑站起身来问道。
「好像是和涩谷有关的文学作品」
「是浅村君擅长的领域呢」
「是吗？我倒觉得自己喜欢小说，什么都读，但要说自己懂文学，那还真谈不上」
我们走下楼梯，前往楼下的展区。
看见展板之后，我首先感受到的是「原来和涩谷有关的文豪这么多啊」。志贺直哉、国木田独步、与谢野晶子等，虽然有些名字听起来也不陌生，但更多的感想还是「这个人和涩谷有关啊」。
绫濑也以佩服的语气说道：
「好像有很多在语文课本上看过名字的人啊」
「志贺直哉在涩谷等地有很多宅邸，这个故事可能挺有名的吧。你看，这里也写着呢」
「诶……有那么多吗？」
我点了点头。
「毕竟他可是搬家二十三次的搬家狂」
绫濑顿时露出了一副吃惊的表情。
「明明搬一次就很辛苦了……」
这么说来，绫濑和亚季子小姐是在去年六月搬来我家的。虽然搬家时所有东西都是交给搬家公司处理的，但打包成箱子是要自己做的。而且为了搬到比以前更大的房子，还买了不少必需品，比如床和桌子之类。虽然我也帮了一些忙，但看得出来她确实很辛苦。
无论如何，如果要我再做一次，我大概也会露出厌烦的表情。
「浅村君考上一之濑大学之后，要搬出去住吗？」
「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毕竟在考上之前就提前做打算也没什么意义」
「这样啊，可是考上之后就会很麻烦吧……」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总感觉如果先付出了期待，反而会没有结果」
我只是随口说说，但绫濑听到我说的话后却陷入沉思。
「总是担心坏事会发生的时候，反而觉得坏事好像真的会发生，确实有这种现象」
她轻声说出这句话。听到绫濑这么说，这回换我陷入了沉思。
绫濑说的现象，我能够理解。
当然，思维不会直接影响物理世界。虽然它可能对一个人的身体产生影响，但外部的事件不可能因为个人的想法而有所改变。如果像是想象最坏的情况就真的会发生这样的法则存在的话，那这个世界早就充满了世纪大灾难了。
只不过，这种情绪我倒是有印象。
「……智慧果实的矛盾」
「那是什么？」
「没事，只是刚刚随便取的名字，应该没有正式的说法。你想想，不是有种叫『善恶知识树』的果实吗？」
「伊甸园里的那个？」
「对对。因为被蛇怂恿而吃了那种果实，得到善恶知识，所以被赶出伊甸园的那个」
「嗯」
「也可以理解为，知道某些事本身就成了罪过。以前的漫画里，也有许多指出这种思想的台词，像是『虽然会说某人像恶魔一样聪明，却不会说某人像神一样聪明』之类的」
「也就是说，有一种倾向，认为思考本身就是不好的事？」
「是啊。我自己虽然不喜欢这种想法，但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在不知不觉中，确实会觉得一旦去想未来，坏事可能就会发生……虽然也可能只是害怕失望」
「害怕失望……嗯，这样啊。那么，你完全没想过？」
「关于考上之后的事？嗯……应该有想过」
仔细回想一下，关于搬家这件事，其实我考虑了很多。
「如果每天都要去一之濑大学，就算坐电车也要一小时，来回就要两小时以上。虽然不是非搬家不可的距离，但如果以后变得更忙，或者需要节省时间的话，可能就得考虑搬家了」
「看起来你想得挺多的呢」
「就想了这么多吧……话说回来，绫濑同学你呢？」
「我的第一志愿是月之宫」
「这样啊。如果考上第一志愿，就能维持现状……」
月之宫女子大学，从涩谷站坐电车可以半小时直达，完全在通勤范围内。
「所以我觉得不需要立刻找新家。私立大学也调查过通勤方不方便了……不过，想要独立的心情还是没有消失。如果能找到不错的兼职，拿到奖学金的话，搬家的可能性，应该不是零」
「啊，你之前也说过」
绫濑从我们相识时就说过想早点独立。她想尽早结束这种依赖亚季子小姐和老爸的生活，所以才想找高薪兼职。不过她已经完全融入书店的工作中了，所以我都忘了。
尽管现在她愿意依赖家人，但她的核心愿望还是没有改变。
希望亚季子小姐和老爸幸福，希望他们有夫妻相处的时间。不是为了养孩子，而是希望他们能花时间为自己而活——这种想法。绫濑的这种心情，我似乎也能理解。
这么一来，我们两个考上大学之后，确实有可能搬离现在住的地方。
「所以，一想到又要经历那种辛苦……虽然想独立，但是搬家真的很麻烦」
「我懂我懂。我光是想到就觉得心情沉重」
「所以，二十三次根本做不到」
「就是说啊」
想到搬家的辛苦，再想起志贺直哉竟然搬了二十三次家，真想知道他的性格是什么样的。我们对着展览墙上的志贺直哉黑白照片，讨论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冷静想想，虽然这些事情与涩谷没什么直接关系。
不过，志贺直哉这个人或许很能适应环境变化——这种推测倒是可以成立。
或者，说不定他对于「不变」的恐惧比较强烈。
我突然想到这点，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会怎么样。
「就算是这样，等到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之后，也不见得能一直待在东京」
「工作？你已经决定好要去哪里工作了吗？」
「不，完全没头绪。不过，我堂哥他——」
「堂哥……呃，记得是叫幸助？」
「对。不愧是绫濑同学，连名字都记得」
「嘛，这点小事……」
那是冬天去老爸老家时的事。我见到了堂哥幸助。这位比我大八岁的堂哥，据说刚结婚。这件事来得很突然，让我吓了一跳，不过其实他们还没办婚礼，只是登记而已。
「听说是因为要外派到海外，所以才匆忙登记」
「啊，他有说过」
「当时我就想，算了，如果在家乡找工作，万一被派去海外工作，就又得搬家」
大学毕业后不一定能一直待在东京，甚至不一定能一直待在日本。重新审视了自己现状，发现世界不可能永远保持不变，不能指望一成不变的环境。
说不定，大学毕业后，我也会离开东京。
「这样啊。那我们说不定只能再相处半年左右了」
听到绫濑的话，我先是觉得确实如此。然后，我突然有了一些小小的恶作剧心思。
「这种时候，我希望你至少说『或许我们不能一起住了吧』」
话一出口，绫濑就愣住了，然后别过头去。
她的脸有点红。
「只是措辞问题。我——不是不想和你住一起的意思」
我笑着回了句「我知道」。绫濑害羞的表情很难得，非常珍贵。
我们在文学展区漫步，想象着文豪们的生活与人生。
意外地很快就逛完了。
走出博物馆，绫濑一边伸展着双臂面向蓝天，一边说道：「真有意思」
我也在旁边伸展身体，双臂高高举起，舒展了一下筋骨。
从太阳的位置来看，应该才刚过正午。我眯起眼睛，看着外面耀眼的阳光，思考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要不要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回去？」
绫濑说她有话要讲，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于是我问出了这个问题。绫濑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感觉会很花钱」
最近家庭餐厅确实也涨价了。虽然她有打工，但如果没有父母的资助，去私立大学的话，存款无论多少都不嫌多。毕竟今天又不是生日之类的特别日子，想省点钱也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热闹的餐厅也不适合进行私密的谈话。
我拿出手机，打开地图软件。
「比我想象中近，走回去或许也不错。你看，途中有个公园」
「公园？」
我想象了一下，回家的路应该是先下坡到明治大道，然后朝车站方向走。根据地图，公园似乎就在我们走的路的两旁。那里应该有适合我们坐的长椅。
「在途中的便利店买点东西，然后去那边休息怎么样？」
想了一下之后，绫濑说：「就这么办」
我们稍微绕了点路，到便利店买些轻食。我买了热咖啡和饭团，绫濑则买了奶茶和三明治。
然后从便利店稍微往回走。
「因为是大公园吗？人比想象中来得少呢」
「可能因为是出游旺季的星期六吧」
「啊～这样啊。或许大家都去旅游了吧」
公园里有滑梯、秋千、沙坑，以及凉亭。正如绫濑所说，公园很大，而且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玩。
「好了，要在哪里休息呢？」
我环顾四周，试着寻找适合的地点。
有屋顶的凉亭应该能遮阳，但是看见陪小孩玩到精疲力尽的爸爸们坐在那里，实在让人不好意思挤进去。再说了，要谈不想让人听到的话题，这里也不太适合。
于是，我们走到了一个离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有点距离的长椅上坐下。周围没人，远离了热闹的家庭聚集区。这里很安静，而且背后有一排树木遮挡着阳光。
抬头一看，树叶在风中摇曳，开始由绿转黄。偶尔能看到几片微微泛红的叶子，这才让我意识到，原来离十一月已经不远了。
「给你」
我从便利店袋子里拿出还有点温热的奶茶和三明治，递给绫濑。三明治有两种，草莓和沙拉。奶茶则是罐装的。
我自己则是买了夹有鲑鱼和鱼子酱的传统饭团，还有一杯咖啡。
「这样够吗？」
「不够的话回家再吃一点」
米饭配咖啡这种组合，让绫濑露出了「这真的好吃吗？」的表情，但其实在吃西餐时，也常常会配上一杯咖啡，搭配饭也并不奇怪。只不过是鲑鱼和鱼子酱的组合让她有些不适应而已。如果当作是三文鱼和鱼子，那应该就没有那么奇怪了。
「我觉得这是歪理」
「被发现了」
到头来还是习惯问题。
我们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
秋天已经深了，不过白天并没有冷到让人觉得不舒服。今天，抬头一看，是晴空万里，蓝天白云。风中飘落的一片完全变黄的叶子被风吹得飞离了枝头，轻轻地划过空中，向公园外飘去。我的目光追随着那片叶子，而耳边却传来了一声细语。
「昨天说的那个……事情」
我转向绫濑。
「你想说的事？」
绫濑点点头。
「我不想见他」
诶？
「啊，抱歉。突然讲这种话，你也很为难吧」
虽然有些惊讶，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亚季子小姐告诉过我，绫濑和生父的会面次数有限。所以「不想见他」的对象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我必须和那个人见面」
「……那个人」
「对。呃，抱歉。我从头说起哦。浅村君的爸爸也再婚了，所以我想你应该明白，即使双方父母离婚，我和那个人依旧有亲子关系……」
绫濑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紧紧咬住了嘴唇。
「所以，如果那个人说想见我，妈妈没办法拒绝。除非是因为虐待等原因离婚的，但我们家不是这样。监护人……啊，监护人是指照顾孩子的一方。以我们家来说，就是妈妈」
「啊，嗯。这我知道。也对，如果对方想见孩子，就不能拒绝。如果没有正当理由一直拒绝的话，一旦因为某些原因打官司时，家庭法院对妈妈的印象会变差，对吧？」
老爸决定离婚时，我也调查过这些事，也记得很清楚。
不过，我妈是因为出轨离开了家，想必现在过得很快活吧，也从未说过想见我。
「我不想让妈妈的信誉受损。所以每当他说想见我，我就不能不去见他」
听说离婚后，对方大约每两个月就会申请一次会面。
在我看来，见面的频率相当高。
只不过，虽然会面是会面，但是绫濑似乎不怎么喜欢这段时间。
「那个人——应该很难懂吧。我爸爸的名字叫伊东文也，所以就叫伊东先生。之前应该也说过，伊东先生因为事业失败而背了不少债务」
我点了点头。
债务的事我是刚刚才听说，不过绫濑的父亲离婚的经过，我大约在一年半前就听过了。应该是搬来这间公寓后过了大约一周的时候吧。当时发生了我们都不太愿意回想的「绫濑深夜穿着单薄衣物跑来我房间的事件」，她就是在那时候告诉我的。
绫濑的父亲遭到同伴背叛而失去公司之后，变得不相信别人，自卑感也不断折磨着他，于是和妻子、女儿保持距离。
没错，自卑感……
支撑这个家的是自己——这种自尊遭到粉碎，不想承认妻子很优秀，使得他开始贬低亚季子小姐，怀疑她外遇。
「伊东先生，这部分问题完全没变——」
那个人、伊东先生——绫濑只用这些称呼。或许在她心中，不想把伊东文也当成父亲。
我也是。对于生母，我也是用「那个人」称呼。
「——他不是一直看不起自己，就是把妈妈讲得很坏。然后，状况好的时候就一直炫耀。每次见面又都会吵起来」
绫濑叹了口气，告诉我最后一次见面时的状况。
「当时妈妈已经决定要和太一继父结婚了。那时候，我们吵得很凶」
「也就是说……大约一年半前？」
「嗯。也因为这样，我说暂时不想见他，妈妈就和伊东先生商量。妈妈说换了个环境，还马上要面临考试，不希望让我心理状态不稳定，希望他暂时不要来见面」
「也就是说，从我们住在一起之后，你就没见过他了？」
「嗯，对。他也没抱怨」
「真意外。明明之前那么频繁地想见你」
「伊东先生比妈妈早一步再婚，再婚对象似乎是个很好的人。一年半前，他好像也因为新的人生而高兴，所以很干脆地接受妈妈的提议」
「然后，现在又想见你了？」
「伊东先生，其实现在在国外工作」
「国外……」
「在美国。他在那边成立的新事业似乎很顺利。然后，他现在回国了。说想见我一面。他待到十月底，希望我尽可能在这期间空出时间」
突然联络过来，还因为对方只待到十月底的原因，所以要求在这期间见个面。
真任性对吧——她轻声说道。
「妈妈……亚季子小姐怎么说？」
「嗯。『现在是准备考试的不稳定时期，不适合见面』……她似乎反对……不过伊东先生好像说『能不能通融一下』。还说时间短一点也无妨，开出了很多条件……」
原来如此。既然对方说想见，就没办法不理会，对于不想让亚季子小姐信誉受损的绫濑来说，非见不可。
「不过，绫濑同学不想见他？」
她点点头。
我和绫濑坐在长椅上，任由秋风吹拂。
虽说已经从亚季子小姐那里听过一些原委，不过像这样从当事人口中听到，确实会觉得，原来这样的话，她感到沮丧也无可厚非。
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我觉得伊东先生似乎是强行要求见面。这样一来，可能反而会给家庭法院留下不好的印象，但理智并不总是能解决一切，或许有更复杂的原因。
不过，最重要的应该是绫濑的心情才对。
「每次见面，我都会有所体会」
绫濑开口，我将注意力转回她身上。
「我，和他很像」
「……很像，那个，和爸……和伊东先生？」
「嗯。不服输，还有价值观吧。例如非赢不可。另外，还有嫉妒心重」
「是这样吗？」
「是的。我明明否定了他的这些部分，可是自己却像他。像极了。每次见面我都会意识到，我讨厌自己身上也有这种血统」
「所以你才不想告诉我？」
她点点头。
绫濑说，她宁可让我知道她父亲的事情，也不愿让我知道伊东文也的存在。因为那是她最不想面对的一面。
「一旦知道，就回不去了吧？」
「这倒是」
知道真相之后，我们就无法再保持那份纯粹的无知。她或许有意识地回避这种变化。
「不过，伊东文也并不是绫濑沙季」
这是只有局外人才能说的话，也是正因为身为局外人才非说不可的话。
这是丸让我意识到的事情。
——意外地，当事人往往意识不到这一点。正因为如此，外界的眼光才显得尤为重要。
「是这样没错，不过……」
「就算继承了二分之一的基因，我也没把绫濑沙季这个人和伊东文也混为一谈哦。大概也不会看错」
「外表又没那么像……」
「要是他穿女装，说不定会很像」
绫濑微微抬眼，似乎在想象父亲穿女装的模样，接着回过神来摇摇头。
「不像不像」
「所以说，伊东文也并不是绫濑沙季」
「我不是指外表，而是内在」
「都一样。我不觉得绫濑同学和伊东先生的内在像你所想的那么像。光是听你描述，我就这么觉得了。绫濑同学不是那种会因为输了就迁怒别人的人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听到她这句没什么自信的话，我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绫濑之所以不想和生父见面，是因为她觉得见面时会在父亲身上看见自己讨厌的部分。换句话说，她对于自己和父亲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这点没有自信。
这可不容易啊。毕竟自信这种东西，完全取决于个人。
「嘛，虽然我也没什么自信。毕竟我身上也有和那个人……呃，我是指生母，也有和她相似的地方」
「是这样吗？」
她一脸意外。我点点头，表示「这是当然的」。
「小孩子会拿身边的大人当参考。稍微一些小动作，都会让人注意到，自己和父母是一样的」
「我倒是没注意过」
「像是拿筷子的方式、拿碗的方式。有时我会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手怎么动，然后发现『啊，这点和老爸一样』」
「这么说来，浅村君连秋刀鱼的头都吃……太一继父也是」
「这、这个嘛」
注意到的居然是这点啊？
「我不太喜欢，所以不会吃。不过浅村君连炸竹䇲鱼的尾巴都吃」
「我喜欢那种口感」
呃，先不管这种吃鱼方式。
「就算在意也没用，因为小孩子会拿身边的父母当参考，所以有些地方会相似是正常的。毕竟小孩子都想尽快长大嘛。不过，人也会受到父母以外的人影响，而且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和离开父母后的时间相比，后者在人生中占的比例比较大」
「离开父母后的时间比较多……」
「对吧？如果明年开始住外面，那么在八十年的人生里，有六十年不会直接受到父母影响」
「可是，人家不是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小时候的习惯长大后也很难改掉。
「如果在意这点，那三岁以前……可能就得把三岁前的育儿工作交给没有任何性格的机器人了」
有这种科幻作品。有是有，不过终究只是科幻，短期内应该不可能实现。
「绫濑同学讨厌自己的性格吗？」
虽然觉得可能有点太直接，但我还是试着深入问问。
听到我这么问，绫濑的反应很复杂。我想，她应该是想反驳吧。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倒抽一口气，紧紧闭上嘴唇。她吞了口口水，最后嘴角微微向下。
接着，她缓缓放下自然耸起的肩膀，低下头。
「我不知道」
「嗯」
「我以前对妈妈很美这件事很自豪，也觉得学历歧视是不对的。不过，这种目光确实存在，所以如果要反抗，就需要足以让人无话可说的学历」
「嗯」
「所以，我才会以能让人称赞漂亮的外表为目标，成绩也想好到别人说不出什么……虽然我并不后悔这么做……」
「可是——」绫濑同学说道。
「最近，我开始失去自信。比方说……真的只是比方。如果我没考上，浅村君考上了，我能够像那个人一样，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吗？」
「就像我刚刚说的，我认为你不是那种会因为落榜就迁怒他人的类型」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是，现在的我没有自信。而且，我不想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和那个人见面」
不知不觉间，绫濑用来指伊东文也的代名词又变回了「那个人」。
秋风吹过，树叶在空中飞舞，一片像黄色手掌一样的叶子落到了长椅上。我捡起那片叶子，轻轻转动着它，手指轻轻划过根部。
「要和伊东先生见面是在十月中旬对吧？」
「嗯。因为我们都在上学和工作，平日里见面很难。要见的话，大概是下周的周末」
我转动着那片仍带有一些红色的黄叶，心里却在琢磨。如果她这么不想见，或许找到不见面的办法对她的精神状态更好吧……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呢？
……不对，等等，或许有个办法。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下周的周末能成功避开，就能暂时不见了。而且只要给伊东先生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理由就行」
此时绫濑抬起了头。
「是这样没错，但是没有这种理由」
「没有就自己创造。我刚刚在问绫濑同学之前，根本不知道你不想和父亲见面」
绫濑露出「这个人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绫濑同学最近情绪低落，觉得学习进展不顺利」
「我没有这么说」
我早就知道绫濑会否认，但我还是继续说。
「既然如此，就趁这个机会，找个能专心学习的环境，专心备考如何？」
「诶？诶？诶？」
「我想起夏天的学习合宿非常有效。然后，对于学习进展不顺利的绫濑同学，我提议找个安静的地方集中精神学习」
「那个，等等，诶？」
「就当成是这样，我们出远门学习如何？下周末左右。我这么提议，还硬是订了房间」
「这、这样不行吧？到底要去哪里啊？而且就算真的找到这么方便的地方，难道要我自己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吗？」
「所以我也要去」
「什……」
「高中生一个人旅行应该很难，不过兄妹一起学习集训应该就有可能。啊，路费和住宿费我应该出得起。毕竟我打工的时间比你长嘛。这点钱没问题」
「……我有点没搞明白，能再确认一下吗？」
「请」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接下来就看绫濑怎么决定。
「换句话说，呃，妹妹抱怨学不进去，所以哥哥硬是安排了学习合宿……你要当成这样？」
「就当成是出于美好的兄妹之情」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诶……」
「我们的感情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了。然后，为了心爱的妹妹，稍微强硬地换个环境，以帮助她学习」
「这种借口行得通吗？我们确实是兄妹，却没有血缘关系。两个高中生一起旅游……」
「不是旅游，是集训。重点是准备考试。说服力有时不在于借口的合理性，而是看能否让人信服」
「你都说是借口了……呃，重点不是这个。话是这么说，或许真的是这样……可是，这种事，要怎么跟妈妈他们说……」
最后果然会卡在这里啊。
不过，我确信这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计划，亚季子小姐应该会允许。真要说起来，告诉我绫濑不想和父亲见面的，就是亚季子小姐本人。而亚季子小姐同意，老爸就绝对不会反对。虽然亚季子小姐应该没料到，我不仅把绫濑当成妹妹，更把她当成女朋友看待。
「那个啊，我认为在备考的重要时期，心乱不是好事」
我坦承自己在学习集训时精神不稳定。我将当时的自己代入进现在的绫濑，老实告诉她我很担心。
「那时，正是绫濑同学你给我发的消息让我平静下来的。让我知道我在努力，并且有人在关注我。这让我感到安心」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我来说，那时我正处于焦虑中，什么都看不清，那条消息对我而言意义重大。所以，现在我想帮助绫濑同学」
「……浅村君」
「一开始，我考虑过在预定见面的日子强行把你带出去，就像离家出走那样」
不过，重视亚季子小姐的绫濑应该不会接受这种行动吧。虽然只要偷偷离家出走就能毁掉和父亲的会面，但是会让亚季子小姐担心。当然，老爸也会担心。而且人家会认为这个家会让小孩离家出走，一旦闹上法庭，不利的成分也会增加。
所以就算要离家出走，也必须是父母认可的离家出走。
「这太矛盾了，父母认可的离家出走」
「不过，多亏我有这种怪念头，才想到这个办法。换句话说，只要找个父母无法反对的理由出远门就行了。绫濑同学——」
我看着绫濑的眼睛说道。
「不违逆父母才叫孝顺吗？在我看来，伊东先生的要求也太强人所难了。他根本没考虑过绫濑同学在备考的这个时期会有什么烦恼。你又不是说一辈子都不见，这次还是让对方放弃比较好」
「……这样好吗？」
「有时候，逃避也是一种智慧。所以，我们就在下周末离家出走吧。逃到伊东先生碰不到的地方！」
「有这么好的地方吗？」
「夏天学习集训时，有几个候选地点。当时有个我觉得不错的地方。其实这个情报是丸告诉我的」
丸似乎和我同一时期一边泡温泉一边念书。
「从东京出发方便，风光明媚又有温泉，能够专心学习的地方——就去热海吧」
我弹飞手里的落叶，尽可能摆出游刃有余的表情。
虽然心脏跳得很快。
尽管从决定听绫濑坦白的那一刻到今早为止，我一直在想东想西，但当真正提出这个建议时，却并没有那么冷静。不过，不想再看着绫濑这样下去的心情占了上风。
在中午刚过的晴空下，秋风吹拂着树叶，公园长椅上，远处传来一家人欢乐的声音。我和绫濑坐在那里。
这恐怕是我人生中罕见的理智时刻所做出的离家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