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星期一）浅村悠太
周一早晨，浅村家显得有些不安。
时间是早上6点02分。
比平时早了整整一个小时，我、老爸，还有绫濑小姐都已经起床了。刚刚回到家的亚季子姐姐虽然看起来很疲惫，却只喝了一杯红茶，没有回卧室休息。
大家之所以像这样齐聚餐厅，是因为接下来绫濑将与自己的生父见面，地点定在涩谷车站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绫濑口中的「那个人」，也就是她的生父伊东文也，今天下午将搭乘飞机回到目前定居的美国。得知他的的行程后，绫濑紧急安排了这次清晨的会面。
在场家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绫濑同学与伊东文也的关系远谈不上好，因此大家有些不太放心。
「没事吧？」亚季子小姐担忧地问道。
「嗯，没事的」绫濑答道。
绫濑看上去像是比起在场的任何人都要冷静。与几天前的样子相比，她的表情如同走出了漫长黑暗般，显得明朗许多。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有些担心。
「没事的，悠太哥哥会在一旁看着的」
虽然会面是绫濑一个人面对，但她拜托我，希望我能在同一家咖啡馆里守着。
亚季子小姐和老爸纷纷看向我。
「拜托你了，悠太君」亚季子小姐微微低头说道。
「好好看着哦」老爸一边拿着平底锅一边说道，然后将煎好的荷包蛋盛到盘子里。
「好了，你们俩也该开始准备了。既然是我们主动要求改了时间，迟到可说不过去」
听到老爸这么说，绫濑和我都点了点头。毕竟是经过我们这边强行变更了时间，迟到确实不妥。
我们收拾好上学的东西后，就一起出门了。
离车站很近的那家连锁咖啡馆，因为餐点比其他店家分量都更大而出名，但将其选作见面地点最重要的并不是这点，而是它的营业时间是清晨七点，开得很早。
会面时间大概暂定是一起吃早餐的40分钟左右。这样一来，结束之后也不会耽误上学。
「那我先进去啦」
我对着绫濑点了点头。
我想伊东先生应该还没到，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并没有和她一起进店。
『毕竟我不想引发争吵，也没必要无谓地刺激对方』
绫濑是这么说的，于是我打算等五分钟再进去。
我在附近的街道稍微走了走，消磨了些时间后，便进入了店内。
环顾四周后，我看到了坐在靠里侧座位的绫濑，伊东先生——似乎还没有来。
「不好意思，能让我过去一下吗？」
身后传来声音，我连忙让开。
「谢谢，实在抱歉，我有点赶时间！」
一个约四十多岁的男人用干脆利落的声音说道。他穿着西装，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干练。他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用发蜡随意地打理出自然的造型。给人的印象是「衣冠楚楚的实业家」。红色的领带更是显得十分抢眼。
就在我边打量着他边思考间，他正朝着绫濑所在的座位走去。
难道说，那个人就是绫濑的父亲——伊东文也吗？
我赶忙跟了上去。然而，为了不引人注目，我绕了一圈，从店内另一侧靠近绫濑所在的套座。
「啊，抱歉让你久等了！」
伊东先生声音洪亮，毫不含糊。
因为之前听绫濑说过，他在「事业失败后很消沉的模样」，所以我原本以为他应该是个背有些佝偻，带点卑微气质的人。没想到眼前的他，却是个自信满满的精英模样，这让我感到十分惊讶。
「早上好」
绫濑用冷淡的声音回应。作为久别重逢的父女来说，这第一句话的温差未免太大了，让我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好在她的语气依旧平稳，我这才浅浅松了口气。
靠近绫濑身后的套座有一个空位，我确认无人后便坐了下来。两人对话声隐约传入耳中。
「你看上去很精神啊，真是太好了！这么久不见，越来越漂亮了呢」
「……」
「你愿意勉强抽空来见我，我很开心呢。本以为这次可能见不到面，就要直接回美国了」
「只是刚好有点时间而已」
「已经到秋天了，天气变得十分凉爽呢。这个季节应该是适合学习吧。水星是重点升学学校，你肯定也在努力考取一所更好的大学吧？」
「嗯……勉勉强强而已」
「你既聪明又这般美丽，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人！真是了不起啊，沙季！」
隔着座位的隔板，我都能感觉到绫濑微微屏住了呼吸。
「……谢谢您」
绫濑费力挤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但伊东文也却丝毫没有察觉。
我的不禁用手遮住了脸。
偷听别人家长里短的对话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拜于对方的声音足够响亮，完全不需要偷听就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倒让我稍微少了点罪恶感……虽然我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我还是用手遮着脸。
这根本算不上是对话。
虽然伊东先生本人似乎并不在意。
就在这时，服务员来到了绫濑所在的套座。
「请问您决定好要点些什么了吗？」
「啊，对，我点咖啡吧。沙季，你呢？想吃什么都可以，不用客气」
「普通的吐司和咖啡的套餐就可以」
「这样就行吗？贵一些的也没关系哦，不用对父母这么见外」
「……没关系的，这样就可以」
「是吗。那么……」
伊东先生开始向服务员报上他们的点单。
服务员流畅地完成记录后，转身来到我的座位。我刻意压低声音，点了和绫濑一模一样的套餐。
「嗯，沙季果然很了不起」
「是……么？」
「又漂亮，成绩又好，简直堪称完美！同龄人中应该没有人能胜过你吧？」
「您太夸张了。其他优秀的人多得是」
「不不不，能同时兼顾靓丽的打扮和优秀学业的孩子可不多见。我感到很自豪！」
伊东文也的这番评价，完美的符合了绫濑沙季曾经努力达成的模样。
她曾经对我说过「要做到时尚完美，努力提升到让他人觉得自己是美丽，漂亮的人，那个层次，此外，学业、事业、任何事情都要做到完美，成为一个强大的人」
这正是绫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评价。
然而，当她从生父口中听到这份高度评价时，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其实我啊——」
在夸赞了几句绫濑之后，伊东文也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近况。
他的语气很是自豪，近况也的确十分耀眼。
听着听着，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越来越僵硬。
他新创立的公司似乎已经步入正轨，规模也逐渐扩大，甚至正在为上市做准备。他满怀得意地谈论着自己增加的收入，以及计划购置的新房的面积。他还提到计划在纽约郊区买一栋带泳池的独栋别墅，甚至连化妆台都占据一个房间的大小。
「债务也全部还清了。不仅如此，现在是我最赚钱的时候。我想着终于可以挺起胸膛来见沙季了」
伊东文也的这番话在我耳中回荡，让我感到口中一阵苦涩。
「终于可以挺起胸膛来见沙季了」
换句话说，在此之前，即使每两个月见一次面，他内心总是怀着愧疚，因为他觉得自己还一直没摆脱失败的阴影。
然而，我从绫濑那里，从亚季子小姐那里得知，这段婚姻破裂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因为伊东文也的事业失败——不是因为他是个输家。
怎么可能呢，他和绫濑相像？不对，并不是这样，倒不如说和他相像的人，是我。
伊东文也就像是「暑期集训时的我」。
为了成为能与对方相配的人，为了成为能支撑对方的人，我想考上一所更好的大学，找到更好的工作。如果做不到这些，我就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
我下定决心，要成为能昂首挺胸地与绫濑携手并进的人。
如今的伊东文也，也是如此。他以社会地位的提升为荣，并因此才终于认可自己，可以自信地面对亲生女儿。
我与他之间并无二致，我们是同样的人。
他拘泥于自己与他人的竞争关系上的孰优孰劣。
这并不是坏事。
如果对方也的性格与之相近的话，也许会十分投机。
——然而，绫濑她并非如此……
伊东文也继续着他的称述。他提到自己迎娶了新的妻子，还与她有了一个孩子。建立了新的家庭，他感到非常幸福。他还透露，出生的一个女孩儿。『虽然母亲不同，但也算是沙季的妹妹吧』他笑着告诉绫濑。
完全没有注意到绫濑同学的脸色。
接着伊东文也补充道，自己作为父亲也一直都非常爱沙季，如果她有任何困难，随时可以依赖他，他一定会帮助她。
这些话本应是对女儿的关怀之辞。
「恭喜您有了孩子」
绫濑的声音越来越冰冷。
「嗯，谢谢」
「但是……我想听的不是这样的话题……」
她声音颤抖着。
终于，伊东先生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与不妙，闭口不再言语。
「让您久等了，客人」
女服务员端着绫濑点的餐品走了过来。尽管她大概也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但作为一名专业的服务员，她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只是默默地将餐点摆在桌上。她将吐司和咖啡递给绫濑，将咖啡递给伊东文也。
我的早晨也端了上来，但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吃下去了。
等服务员离开后，绫濑轻声说道：
「我想听到的是……」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在我出面插手之前，她其实还有想说的话。
绫濑一直想对伊东文也说的话。也许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想说的话。
即使在离婚后，两个月才见面一次的情况下，她也曾多次试图开口。
然而，面对那时的伊东文也，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面对着明明心里感到自卑，却还是试图尽到父亲义务的伊东文也，她如何说得出口！
后来，当他再次翻身为成功人士，她更是难以启齿……。
如果她对他抱有极大的爱意或憎恨，或许能够凭借一时的激动将话语说出口。
但爱与憎恨，都是因为对某人有强烈的关注才会萌生出的情感。
而绫濑对伊东文也，并没有爱到那种程度，亦没有恨到那种程度。
现实中的亲子关系并不像故事中那样总充满剧烈的情感起伏。
有点喜欢。
有点讨厌。
这样的感情，以颜色为例，就仿佛是『中间色』这种暧昧的集合体，是面对现实中他人时的真情实感。
如果只是学校同学那种程度的距离感的话。
「去揣摩对方情绪太浪费时间了」
绫濑肯定会这么说，早早就切断这种无谓的关系……。
但对于曾经生活在一起的家人，早早就产生了超过那般的亲近感，但也同时萌生了虽然谈不上憎恨，但还是有些讨厌的感情……。
这朦胧而矛盾的感情交缠在一起，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话总是说不出口。
她悄悄瞥了一眼身后。
绫濑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这次，她依旧无法开口。
明明抱着那么强烈的念想想要见面，却……
然而，仅仅靠着决心，就能立刻做到一切，这并不符合人类成长的常理。
我不知不觉站起身来。
——因为无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恋人，我都想给予沙季力量。
绫濑，对不起。但这种情况下，我实在不能保持默不作声。
我是哥哥。
也是恋人。
我想起了那次回到老家，在深夜站在祖父面前，为绫濑辩护时的情景。
回想那时的勇气。
「那个……」
我移步到了另一个套座，向伊东文也搭话道。
但我首先迎来的是绫濑惊讶的神情。
我刚刚开口发出「那」的音时，她就已经察觉到我的行动，屏住了呼吸；在「个」这个音消失之前，她已经抬起头，目光呆然地看向我。
「呃……你是？」
伊东文也也是一脸困惑问道。
气氛变得极为尴尬。但是，我已经无路可退。我默默地低下头，然后开口：
「她现在的家人」
「现在的……亚季子小姐再婚对象的……」
「是的，我是她的儿子，浅村悠太」
「就是你么……」
伊东先生露出了愣住的表情，但随后，他的脸色沉了下来，用压抑的声音不满地说：
「你跟着来见面了？这是破坏了规矩呢」
「对于这一点，我向您道歉。非常抱歉」
事实上，他说的没错。
从伊东文也的立场来看，我不过是个「外人」。
然而，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既然明白了，那现在正谈着事情，请你回避一下」
他冷冰冰地说着，我差点被他的气势吓得退缩了。
「我知道这很无礼……但，我现在是沙季的家人。当我的妹妹无法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时，我想要帮她一把」
听我这么说，他的表情中首次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果然——我想得没错。
伊东文也和绫濑沙季之间的对话，果然并不是真正的「对话」。
那并不能称为一次沟通，即使两人同样说着日语。
然而，伊东文也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你……在说什么？」
看着他那样的表情，我的心变得苦涩起来。明明涌出了无数想说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比如，当绫濑说「早上好」时，他什么都没回应。明明只要简单地回一句「啊，早上好」就行了。
又比如，当绫濑说她对志愿学校没信心时，他也没有任何回应。即便成绩优异如绫濑，对于月之宫大学也无法乐观地认为一定能考上。作为父亲，理应察觉到女儿的不安，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刚刚的所有交谈都像是这样。
那才不是对话。无论对方说什么，伊东文也都只是单方面地在陈述自己的想法和感受。
所以绫濑才会陷入沉默。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触动对方的内心。
因为既没有强烈的爱，也没有强烈的憎恶，她既无法恳求，也无法斥责对方。
想到这里，我也意识到，自己同样失去了该说些什么的方向感。
双手紧紧握住，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无法看清。也看不到看清的可能性。
「沙……」
语言显得这么无力。面对这样即使同样使用着一种语言，却都构不成对话的对象，该如何才能应对才好？
「沙季，和……」
我挣扎着挤出声音，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低声说着：必须说点什么。如果明知道做出了十分鲁莽的举措，却依然站在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那就毫无意义了。说点什么，什么都行。快想想，说出来啊。
突然间，真的很突然，我想起了乡土博物馆里看到的一块关于志贺直哉的展板。
那块展板上写着，志贺直哉是个出了名的「搬家狂」，他曾经因为与父亲吵架而离家出走。他的作品里有很多是描写与父亲矛盾的内容。
我正好读过他写的短篇『清兵卫与葫芦』。书里确实出现了一些无法理解主人公少年价值观的大人。
父子之间价值观的不同……无法互相理解，而由此引发了诸多冲突与痛苦。
但志贺直哉在三十多岁时，曾得以与父亲和解。
可恶，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如果我能从头到尾读完他的所有作品，是不是能找到一些启示呢？可如今在这里懊恼也已经无济于事。
小说里并没有写明人生的答案。
尽管如此，人依旧时常会为了寻找答案而去读书。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想不起任何能引导我的书……无力感涌上心头。
我的双手愈加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刺痛着皮肤。
但这点疼痛，与绫濑内心的痛苦相比，恐怕根本不值一提。
「你……」
伊东文也皱着眉，脸上的不满愈发明显。他作为一个成功人士的锐利目光带来的压迫感是巨大的，让我几近退却。
「浅村……君……」
然而，当我看到绫濑不安的脸庞时，我还是用脚重重地踩住了地面，牢牢地支撑着我的身体。
是的，我终会长大成人。这不仅仅是高中毕业成为大学生这样形式上的意义。
这意味着我要与成年人正面交谈，并站在平等的立场上对话。
为了保护珍视的人。
展现坚定的意志，时刻保持冷静的同时，也要始终贯彻我的，我们的立场。
「能和沙季好好谈谈吗？」
「我们不是正在谈论吗？」
看着伊东文也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抿紧嘴唇，果然，什么都没有传达到他。这时，绫濑开口说道：「爸爸」
伊东文也看向绫濑沙季。
绫濑静静地开口说道：
「妈妈不是那种，只有在爸爸努力了以后才能得到的漂亮奖杯」
「……什么？」
「她不是为了证明你作为男人有多优秀、赚了多少钱、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为此而存在的」
「你在说什么啊？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爸爸，如果在妈妈遭遇失败的时候，你会在身后支持她吗？」
「当然会。虽然现在我没有这样的权利，因为我有妻子在。但在我还是亚季子的丈夫时，我当然会支持她」
「那么，反过来呢？」
「反过来？」
「当爸爸遇到困难时，妈妈应该怎么做？」
「那是……当然……」
「妈妈也曾支持着你。但是，爸爸却并不为此高兴吧」
「那是……因为我才应该是那个支持别人的人才对」
绫濑点了点头。
「我明白。这样并没有错，因为这也是一种价值观」
「但是」
绫濑接着说道。
「妈妈的价值观不一样。妈妈认为，当对方遇到困难时，应该去支持他们。与性别无关，亦不仅是精神上的支撑。或许，妈妈本来就认为支持他人是她应尽的责任。所以她一直在从事与人接触的工作，不只是为了赚钱」
「亚季子她……」
「而且，也许妈妈喜欢倾听别人的故事，所以她才会热衷于听取百货商店里商品的推荐，也因此在店里热情地接待顾客。而仅仅是因为别人愿意与她倾诉，她就会感到非常感激，并认为必须要回报对方。这是一种『GIVE & TAKE』，给予的部分通常更多些。但爸爸却不愿意对我们倾诉任何事情。烦恼也好，脆弱也罢一概不提，总的来说你不愿提及自己的弱点。只有在自己处于强势的那一方时，才会滔滔不绝」
「嗯……可能确实有这种情况」
绫濑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就是爸爸的价值观。我现在理解了。我并不是想说这有什么不好」
绫濑17年以来堆积在心中的话语，此时如雪崩般从口中倾泻而出。
「但妈妈并没有因为你失败了而磨灭对你的憧憬与爱意。因为，她爱上你并不是因为你的成功啊」
我也不由得点了点头。我老爸和亚季子小姐相遇的契机，是在父亲因为喝酒酩酊大醉的时候受到了她贴心照顾。也就是说，他们的交往是从一个因醉酒而起狼狈不堪的相遇开始的。对亚季子小姐来说，对方是成功还是失败可能根本不重要。
伊东文也既不是坏人也并不愚蠢。相反，他是一个优秀的人。他虽然因事业失败而拖累了伊东家，但他已经还清了债务。
换作是我，若处于同样的境遇，可能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过来。想到他为此付出的努力，我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不仅如此，他如今还创立了新的事业，并拥有了新的家庭。
但是——。
我想，这些成功对亚季子小姐来说，可能和失败一样并不重要。
亚季子小姐选择人生伴侣的评判标准，并不在于这些。而这或许也是绫濑的想法。
「我只是想让家人幸福而为此努力罢了」
「但是，爸爸从未问过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
「那是……」
伊东文也——绫濑沙季的父亲，对她所说的话无言以对。
绫濑的话语是否真正传达到了伊东文也的内心，我们不得而知。对他来说，这或许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感想。但是，之前那种滔滔不绝的气势已然消失。他也许终于明白了，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面前的少女。
「爸爸，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已经全都说出口了」
女儿的话，父亲静静地听着。
「如果你真的珍视我这个女儿，请不要想着支援我。我想靠自己坚定地屹立在世上。也不要想着成为一个伟大的父亲。我并不想因为你是否伟大而改变对你的感情」
「如果那样的话，我岂不是成了个一无所成的父亲了吗」
绫濑点点头，像是在说『我明白』。
「所以我只是提出一个期望。我并不奢求能够实现。只是希望你能稍微考虑一下。在一个想要成为伟大父亲的爸爸面前，我也必须成为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儿」
「你本来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儿啊，沙季」
父亲的话让女儿轻轻地摇了摇头。
「爸爸，其实啊，现在有一个朋友，她总是说我是『傻乎乎又很可爱』」
「那可真是……失礼啊」
绫濑沙季正回忆着，嘴角浮现微笑，开始讲起自己的好友，奈良坂真绫。
「她会认同我傻傻的地方，当然，也会承认我是个优秀的人。她会立体地看待我，所以在她面前，我也能做一个有缺点的、普通的人」
「普通吗……」
「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既不出色，也不厉害，只是哪里都能看到的普通人」
「沙季……」
「当然，我明白父亲有自己坚定的价值观。我并不是要让你改变那些。但如果能稍微，哪怕多一点点，多听听周围人的声音，看着他们的脸，了解他们的想法。我希望你能意识到，人是凹凸不平立体存在的。尤其是对新的家人——新的妻子和女儿」
绫濑如此言道，他却摇了摇头。
这是否定么，表示他做不到吗？
还是说，他难以理解她所说的话？
又或者是，是感受到女儿所要求的事情实在太困难而流露出的动作？
「我想说的，言尽于此」
「沙季……」
「嗯，我是沙季。但是，现在的我既是绫濑沙季，也是浅村沙季，而不再是伊东沙季。所以，我们不需要再这样见面了吧？我并不期待你成为一个『和离婚的妻子所生的孩子也能亲密相处的好父亲』」
「！不，那样的话……」
「拜托了，我不想再和爸爸产生冲突了，我不想再，更讨厌你了」
所以，绫濑说道：
「比起来见我，请更加珍惜你的新家庭吧——再见，伊东先生」
说完这句话，绫濑从包里拿出钱包，抽出几张纸币放在了桌子上。
早餐的价格仅仅一枚大硬币和一枚小硬币就足够结清了，她放的钱绰绰有余。
她默默地起身离开。
我匆忙回到自己的座位，抓起包和收据，想要追上她。
但脚步却不由得自然地停了下来，我回头看向伊东文也。
他只是凝视着绫濑消失的咖啡店门口。他脸上所浮现的表情中，没有后悔或悲伤。这让我由衷感到有些不甘心。
唯有困扰，仅此而已。
「面对方才的『再见』，的确很难回应吧」
我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
「嗯？」
「但，如果你能好好注视沙季的话，我想，至少那声『早上好』，你是能够说出口的」
「……」
「如果她遇到困难，你会想帮助她；如果她想吃好吃的东西，你会想带她去吃；如果她努力了，或者取得了好成绩，你会想夸奖她。这或许是你对家人的爱的方式。如果列出清单的话，我也有同样的想法，而我也在试着这么做」
伊东文也，就像一面镜子。绫濑沙季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讨厌的部分，我也在他身上看到了或许会成为的自己。
但，有一个明显不同的地方。
我可以自信地说，无论是我还是绫濑，都和伊东文也根本上是不同的。
因为清单式的举动无法真正捕捉人的本心，这是我确信的。
「沙季只是希望，能够互相说一句『早上好』，一起吃饭时说『我开动了』，出门时能说一声『我出门了』，然后听到一句『一路小心』的贴心叮嘱罢了。只是这样一起生活，她所期望的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奢望其他特别的事情」
「……何其浅显啊」
伊东先生轻轻地低语道。
他的表情里，露出了一种与困惑不同，却又稍显空洞的情感。
「在我落魄的时候，亚季子和沙季对我的态度并不是爱，而是怜悯吧。同情或许在一开始还能维系，但渐渐地冷却，最终还是会被抛弃。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吗？我们最终离婚了」
他说话的主语，始终都是他自己。
他的思考全是关于「自己是如何被对待的」，丝毫没有试图去理解绫濑或亚季子小姐的视角。绫濑临走时的诉求，似乎也没有动摇他的内心。
也难怪。如果是在小说中或许会有所不同，但在现实中生活的人，并不会那么容易改变。
就像历史建筑无法被完美地修复到原来的样子一样，经过几十年涂抹倾覆的价值观，也不可能轻易改变。
绫濑沙季这个女孩在成长过程中遗落的「孩童」本我，大概永远得不到这个人的满足于慰借吧。
放弃了，反而心情轻松了些。
正因为我自己也未能彻底放下绫濑沙季和伊东文也之间的父女关系，所以也曾感到这么难受。
不过，现在，我既不悲伤，也不懊悔了。
「不好意思，刚才擅自插话了」
我一边道歉，一边默默地低头。
然后转身向收银台走去。
绫濑最后的行动，有着许多可能的解读。这些可能性中的含义，应该由伊东文也自己去思考。他或许会花很长的时间思索，最终改变自己的想法。也可能会继续以现在的状态活下去。不管是哪种选择，那都是他的人生。
不过，我隐约能预感到，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主动提出想见绫濑了。
好了，得赶紧了。
因为耽搁了不少时间，不知道还能不能准时到学校。
我走出店门，朝水星高中迈步。
秋天柔和的阳光从高楼的缝隙中洒下，但清晨的轻风已然捎来冬天的慰问信。我不由得将外套的前襟掩紧。
「浅村君」
听到声音，我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
绫濑从街角现身，手里拿着一部手机。
「我还以为你已经去学校了呢。是在等我吗？」
「既然如此，那不如一起走吧」
信号灯变了颜色，我们并肩穿过斑马线。
「绫濑同学，刚才那样，真的可以了吗？」
「嗯，感觉很轻松」
她一边说，一边对我露出了笑容。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多管闲事。这样对绫濑说道，她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很高兴。要是当时浅村君没有出现，我大概又会像之前会面那样，什么想说的话都说不出来吧」
她这么说着，微微低下了头。
「谢谢你，浅村君。不对，应该说是悠太哥哥吧。不愧是我的哥哥呢」
「拜托别这样啦，这是在取笑我吧？」
虽然她一边笑着说「没有取笑你哦」，但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这次的事情让我重新意识到了一件事」
「……是什么？」
「我总是受到浅村君的帮助。不知为何，就是感觉你总比我快半步的样子」
「没有那回事吧」
「有啦。明明只比我早出生一周，却一直是我的哥哥，太赖皮了」
「就算你说赖皮……」
出生日期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事情啊。
「我果然是个不服输的人。虽然我并不会想着打败对方让他一败涂地或者赢了就一直占据上风，但我现在真的非常不想输给浅村君。毕竟，在一年里，浅村君当我哥哥的时间，也就只有一周而已吧」
「这倒是没错，因为生日只差了一周嘛」
「可是，一整年都要叫你『悠太哥哥』，这让我有点不甘心。不过呢，如果这种因时常到帮助而感到不甘心的情感扭曲了，就会演变为不妙的事情吧。所以我想把这份不甘心，不想输给浅村君的情感，真真切切地说出来」
「是在协调负面情绪？」
「对，就是这样。所以呢，首先——让我们跑起来吧！」
「哈？」
「时——间。再这样下去就要迟到了哦」
她把手机翻过来给我看时间。糟了，还真是，再不跑的话确实来不及了。
「比比看谁先到学校吧。如果我赢了，今天你可不能摆哥哥的架子！」
「我又没想摆什么哥哥的架子」
「走啦，终点就定在学校正门！」
「啊，不，等一下——」
「才不等啦。开始跑咯！」
她回头看着我，那张面庞被从楼宇间隙洒下的秋日暖阳照亮，熠熠生辉。
「如果这次输了，今天你就不是我的哥哥啦。从早到晚你只是悠太而已！」
她脱口而出的「悠太」就像田径比赛发令枪的轰鸣声一样直击我的心脏。
回过神来时，绫濑的背影已经越来越远。
「等等——啊，真是的！」
我追着她跑了起来。
绫濑开心地奔跑着，她的笑声随风传到我的耳边。
可她的背影依然在不断远去，我怎么都追不上。
绫濑说我是走在她前面的那个人。
但对我来说，绫濑才总是——。
「秋风，甚是宜人啊」
绫濑轻快地吐出话语，我亦如此，奋力地追逐着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