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仍未体验过的,世界与家人与果酱的滋味

积雪自屋檐滑落的闷响中,掺进了男人腹部遭殴打后瘫软倒地的声音。

从门可罗雀娼馆的大门摔出,以入土之势倒进雪堆的,是一身帝国行头的三十来岁男子。

男人是常在国境警备工作闲暇之余,光顾娼馆的恩客。

原先只是想转换心情透透气,却迷恋上某位娼妇,偏偏又没有足够的钱帮人赎身,到头来开口要娼妇陪他殉情,就演变成了这样。

把男人打出门外的,是在娼馆打杂的少年,他年龄约十岁出头,一头随意修剪的栗子色短发显得参差不齐。

少年起脚跨出大门,随着积雪被踩陷的声音一步步走向男人,朝男人口中嚷嚷着帝国话的那张嘴巴,毫不留情地猛力送上鞋底。

「讲什么东西,听都听不懂啦。」

少年出口的,是夹杂北部口音的利迪尔王国语。好歹也是在从事服务业的娼馆工作,口音没有农民们那么重。话虽如此,相较于中央,语速还是高出不少,语尾也略偏含糊。

肚子才刚挨揍,脸又吃了一脚的男人,鼻血不止地喘气呻吟。虽然意识还清醒着,但相信已经无力反抗了。

再度起脚的少年,正要朝男人脸部多赏一脚,店里抽着烟的店主便慵懒地出声喝止。

「够了,收手吧。有空教训他,不如赶快进来关门。冷死人了。」

「好喔。」

少年简短回应后,向店门口回过身去,瞪了埋在雪堆中的男人一眼。

「真那么想死,尽管倒在那儿睡一晚啊。包你在梦乡里长眠。」

娼馆大门外,是一望无际的白雪与暗夜。除此之外再也空无一物,几乎让人以为世界仅由这两者所构成。这个村子,是名副其实地一无所有。

关上大门,扣紧门锁之后,少年将满是冻痕的手掌合在一起摩擦。

太阳许久前便已下山。他这年纪的孩子,早就到了上床时间,可是少年还得面对诸如洗碗、管理火烛、记帐等堆积如山的工作。如果再有像刚才那样的奥客上门,打跑对方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希望今晚别再来更多烂客人就好──才刚这么想,二楼房间就传来醉汉乖张的嘶喊。不仅如此,还有女人挨打发出的哀号。

少年咂了咂嘴,忿忿低语道:

「……好个稀巴烂的夜晚。」

自己店里的女人都被打了,店主还是待在暖炉前,文风不动地抽着烟。

从鼻孔喷出烟雾的店长,一副「好好加油啊~」的态度举起单手挥了挥。

「有你在真是轻松多喽,路易斯。」

「多谢喔。」

随口应声过后,打杂少年──路易斯•米莱奔上了楼梯。

* * *

在利迪尔王国北部与帝国交界的国境附近,名为丹格洛兹的小村里有个娼馆,路易斯的母亲是在这里工作的娼妇,至于父亲则连长相也不知道。而母亲就在父亲是谁都只字未提的情况下,早在路易斯懂事之前就死了。

丹格洛兹是一个贫瘠的小村,居民根本没有余力抚养孤儿。即使如此,店里的娼妇们还是轮流照顾路易斯,把路易斯一路养大。似乎是因为路易斯的母亲很受店里娼妇们仰慕。

娼妇们总是看着继承了母亲美貌的路易斯,笑着说「谁教大姐从前那么照顾我们呢」。

店主凯许虽然是个成天使唤人的守财奴,倒也不是毫无度量,至少还愿意看在路易斯派得上用场的份上,收留路易斯在店里。同时教路易斯认字读书、算钱记帐的人,也是凯许。

「要想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就得拿出必死决心,把能学的通通学会。要是办不到,就等着冻死街头吧。」

这就是凯许的教诲。

幸好,路易斯事情学得快,干架又强得夸张,所以被店里重用为杂工兼保镳。

黎明前飘降的大雪,到早餐时间已然止息。隔着窗户望见的天空,今天也是一片钝重的灰色。

丹格洛兹的天空,总是覆盖着厚厚的云层,放晴的日子反而比较少见。

路易斯拿着装有早餐稀饭的饭碗,敲了敲名为秀娜的女性房门。昨晚,被恩客开口要求殉情的娼妇正是秀娜。

怎么说都是被客人拿刀指着,喊说要自己陪他一起死,想必吓坏了吧。才刚这么想,就看到秀娜老神在在地坐在床上,边拨弄头发边伸懒腰。

徐徐荡漾的黑色长发,在她手中被编成不像样的三股辫。秀娜的手向来不怎么巧。

「秀娜,给你拿早餐来喽。」

「谢谢~话说,可以顺便帮我编头发吗?」

「好喔。」

秀娜在睡衣上头围起毛织长披肩,挪身往椅子就坐。路易斯将装有稀饭的木碗摆在她面前,走到身后开工。帮店里的女性打点仪容,也是路易斯的一项重责大任。

「路易斯,昨天不好意思喔~害你多了不必要的工作~」

「不会,都家常便饭了不是吗。」

北部长大的人大多都有独特的口音,语速也特别快。不过,秀娜讲起话来不但腔调标准,语气又有种温吞的感觉。似乎原本是南方出身的。

「那个男的,后来怎么样啦?」

那个男的──秀娜指的应该是要求殉情的那个男人吧。

问及恩客生死的这道嗓音,语调既不深刻,也感觉不到任何悲伤。好似在问今天的伙食有附汤吗?就是如此稀松平常的音色。

所以,路易斯也用回应菜单内容的语调开口。

「店门口没看到冻死的人喔。」

果然啊──如此低语的秀娜笑了笑。那是放弃了某种事物的笑容。

总算,路易斯编好了头发,秀娜没有马上将手伸向稀饭的汤匙,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瓶子。

小瓶子里头,满满都是浓郁的红色果酱。

「这给你。就当作昨天的谢礼。」

路易斯顿时双眼闪闪发光。使用大量砂糖制作的果酱,在这片贫瘠的土地算是上乘的奢侈品。

平时都在快腐坏的肉或鱼上头涂满越橘树果,好中和掉那些难以下咽的味道,对这样的路易斯而言,初次品尝到果酱时,那甜美到几乎让舌头融化的滋味,着实只有冲击可言。现在竟然可以拿到整整一瓶!

「……真要给我喔?」

「真的喔~毕竟,我喜欢的是柑橘酱嘛。」

「柑橘酱?」

「一种用柑橘皮制作的果酱。因为,我是南方出身的啊~」

在这儿,恐怕已经没机会吃到了吧~秀娜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望向手边的果酱瓶,路易斯开始思索,这大概是恩客送的。瓶身不但透明度高,也不见一丝擦痕。标签纸上,还画有可爱的木莓图案。

难得有这么漂亮的瓶子,到时果酱吃完了,空瓶就拿来存私房钱吧。路易斯想着想着,靠在桌上托腮的秀娜又开口低语。

「嗳~路易斯。我说你啊~」

「啊?」

「将来有一天,一定要好好离开这间店,建立自己的家庭喔。」

路易斯将果酱瓶收进口袋,试着咀嚼秀娜这段话的意涵。

在娼馆生活的人要脱离这间店出去,建立自己的家庭是件多么困难的事,路易斯与秀娜都再清楚不过。明明如此,秀娜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呢。

面对一脸狐疑的路易斯,秀娜露出了苦笑。

「唉~虽然说,我也不能保证有家庭就一定是多好的东西啦……」

毕竟我自己的亲人,也是烂到有剩──小声低语后,秀娜拾起了稀饭的汤匙。

然后就这么用汤匙搅拌汤汤水水的稀饭,继续轻声接话。

「可是你跟我不一样,打一开始就没有体验过家庭的感觉嘛。所以说,试着离开这里,建立自己的家庭应该也不错吧~我是这么想的。」

「秀娜你们就跟家人没两样吧。」

住在同一片屋檐下的娼妇们总是很疼爱自己。既然如此,把秀娜她们当成自己的家人,这样不就好了吗。

可是,秀娜缓缓摇了头。

「我们虽然疼你,但没办法成为你的家人喔。这间店里所收留的,单纯就只是彼此互相依偎的外人而已。」

单纯彼此互相依偎的外人。

这样不就够了吗──路易斯心想。

一如秀娜所言,懂事前母亲就离世的路易斯,从没体验过家庭的滋味。但这并未因此造成什么困扰,路易斯也并不会特别想拥有家庭。

望着路易斯一脸摸不着头绪的表情,秀娜安详地微笑起来。

「这里既不是你的家,我们也不是真正的家人。所以说,你呀……」

秀娜转头望向了窗外。

窗外的光景,是一望无际的白银世界。是被降雪所埋没的,一无所有的寂寥小村。

「有一天,一定要好好离开这里喔。」

到了下个月,路易斯还没把收到的果酱吃完,秀娜就死了。是病死的。

就店里娼妇们的说法,秀娜似乎早就察觉到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几。

按店主吩咐埋葬秀娜的路易斯,在用满是冻痕的手铲雪掘土的同时,茫然地心想──秀娜是不是其实很想跟那个帝国的男人殉情呀。

* * *

秀娜死后经过四个月,利迪尔王国迎向了春起月维朵尔的第一周。

若按世人所言,这个时期乃是精灵为世间送上春风的季节,不过丹格洛兹今天依然一片大雪纷飞。

在降雪之前就把料理洗衣等工作做完的路易斯,擦着冻僵的手掌回到了自己房间。

路易斯的房间里除了一床草席铺,以及仅装有少许私物的木箱以外,其余一半以上的空间都被打扫工具给占据。这里原本是储藏室。

路易斯伸手摸进草席铺的草席内,掏出藏在床铺里的小瓶子。

秀娜赠与的这只果酱空瓶,如今被活用为私房钱扑满。路易斯掏出口袋里的零钱,洒进瓶子里。

(想大口大口吃果酱吃个过瘾,还得再存多久才够啊?)

晃一晃果酱瓶,里头为数不多的铜币发出铿锵声响,路易斯享受着这阵音色后,又把瓶子塞回了草席铺内。

然后,掏出藏在草席铺内的书本。

这本书,是路易斯今天早上在走廊捡到的。恐怕是客人的失物吧。这几天,有几个被雪崩破坏行程的旅客滞留在店里。

帮这本书寻找失主,这样的想法并不存在路易斯的脑内。掉在地上的东西,谁捡了当然就归谁。

况且这本书,还不只是本普通的书。封面上记载的书名是《初级实践魔术》。

这是魔术的教科书──也就是所谓的魔术书。

从前,魔术是由贵族所独占,能透过咏唱行使魔力,引发奇迹的术法。

到了现代,虽然魔术师养成机构的数量增加,庶民想接触魔术的门槛是多少低了些,但想进入魔术师养成机构就读,依然必须具备充分的金钱与才能──又或是两者缺一不可。

也因此,魔术师人数有限,在这种穷乡僻壤首先就不可能遇见。

(早上读到的地方,后续是……有了,是这儿吧,关于魔力操作技术……)

捡到的这本魔术书,在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小字的内容看来,这本书的失主八成是指导的一方。拜此之赐,读起来十分容易理解。

在这种乡下,光是书本身就足够贵重了。更遑论魔术书,绝对不是路易斯高攀得起的东西。

路易斯就这么沉溺在阅读时光里,直到下一份工作的时间到来,才把书藏进上衣,动身准备开工。接下来的工作是砍柴,只要早早把工作结束,就能躲在劈好的柴薪下读书了。

* * *

丹格洛兹村里娼馆的走廊上,一位男人正快步走着。那是位年龄不到六十,有着一头醒目白色短发与浓密的眉毛,嘴上还叼着烟斗的男人。

男人名叫〈紫烟魔术师〉基甸•拉塞福。现在虽然没有带上魔术师法杖,亦没披着长袍,但也是位上级魔术师,而且还是魔术师养成机构米妮瓦的教授。

因工作之故造访此地的拉塞福,所搭的马车遭遇雪崩堵住去路,无奈之下只得滞留在这个小村。之所以没进旅舍而选了娼馆,是因为旅舍已经客满了。

来到滞留的第三天,今天的他,正在寻找自己弄丢的书。

(想说要出考题,才把教材一起带上,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可恶!)

找店主确认时,只得到些佯装不知情的回应,只好默默塞了点小钱,对方才老实招出「打杂的小鬼路易斯有鬼鬼祟祟地在干些什么」。

那个打杂的臭小鬼,现在似乎正在馆子后头砍柴。

走出店外的拉塞福发动短缩咏唱,生火点燃烟斗吸了一口。

雪虽然是停了,寒风却冰冷依旧,耳朵被吹得不停颤抖。

忍不住把戴着手套的手掌开开阖阖,舒缓筋路,绕到娼馆后头时,正在砍柴的孩童背影总算映入眼帘。那是个穿了一件又一件大人的旧衣,有着栗子色头发的少年。

乱糟糟的短发毫无光泽,肌肤也随处可见细小伤痕。就算隔着多件大人衣裳,也一眼就看得出营养状态绝对称不上良好。

这样的孩子,在这一带并不罕见。利迪尔王国最贫穷的区域,就是王国北部。

只是,就营养不良的孩子而言,少年砍柴的动作倒是颇为扎实。只见少年轻描淡写便举起沉重的斧头,再以俐落熟练的手法挥砍木柴。

「喂,小毛头。」

听到拉塞福的唤声,少年停下砍柴的手,转头望向拉塞福。

少年的五官清秀,真要说起来,是带有几分少女气质的容貌。

明明如此,那副嘟起下唇,没好气地「啊?」一声的威吓态度,却莫名显得有模有样。

见到如此反应,拉塞福立刻做出判断──要跟这个臭小鬼打交道不太容易。

「你就是路易斯吧。有没有看到我的书?一本叫《初级实践魔术》的书。」

「没看过。」

冷冷回应后,路易斯再度开始劈柴。

拉塞福抽了一口烟斗,在脑内展开思索。

长年任教的经验,让拉塞福对于小孩隐瞒事情的反应变得格外敏锐。这小子肯定知道些什么──拉塞福如此确信。

实在也不觉得,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孩会有办法读懂那本教材,八成是拿去哪儿卖掉赚零用钱了吧。

如果这样,赶快问出地点去买回来,才省得浪费时间在这儿周旋。

「喂,臭小鬼。你把我的书卖去哪了。快从实招来,现在还可以只赏你一拳就了事。」

面对拉塞福的恐吓,路易斯「啥?」了一声,露出傻眼似的表情。

「胡说什么,白痴才卖那种好东西…………啊。」

注意到自己说溜嘴,路易斯扔下劈柴的斧头,转身拔腿就跑。敏捷到难以想像是在雪地上跑步。

拉塞福展开咏唱,大呼一口气,吐出烟斗的烟。原本应该往周围四散的烟雾,现在有如具备自身的意志般,往逆风的方向──路易斯的方向席卷而去。

吸入烟雾的路易斯,起先还若无其事地继续跑,没多久脚便不听使唤,最终麻痹瘫倒跪地。

「……啊?搞啥,这什么……」

「烟雾里头,被我赋予了麻痹成分啦。」

拉塞福灵活地转动手上的烟斗,踩着悠哉的步伐走向路易斯。

为烟草的烟雾赋予特殊效果,是一种极为罕见的魔术。〈紫烟魔术师〉基甸•拉塞福正是这种魔术的个中好手。

麻痹成分似乎已经循环到了全身,路易斯浑身脱力趴倒在地。

拉塞福绕到少年前方,蹲下凑到少年面前。

「好了,臭小鬼。把我的书还来。」

趴倒在地的路易斯,双手使劲猛抠地面,抬起头来呸地吐舌头。

「少啰嗦,臭老头。在这片土地,掉在地上的东西谁捡了就归谁啦。」

「哪有那种狗屁歪理,臭小鬼!」

「哼,要怪的话,就怪你自己不中用!」

难以置信的是,虽然摇摇晃晃,路易斯还是硬从地面上爬起,挥着拳头打了过来。

(以为对方只是小毛头,放水过头了吗。)

闪过路易斯挥来的拳头,拉塞福揪住他破烂不堪的旧衣物领口,毫不留情送上一记耳光。

受到冲击影响,某个物体从路易斯的衣服里滑落。是拉塞福弄丢的教材。看来,是少年捡到后藏在衣服里随身带着。

把消瘦的少年一把推向地面,拉塞福捡起教材。这时,一屁股跌坐在地的路易斯开了口。

「啊,给我还来,我才看到一半而已!」

「……啥?你看了半本?这玩意儿可是魔术教科书喔。吹牛也该有个限度,臭小鬼。」

路易斯正燃烧着满腔怒火。

这个浓眉魔术师,似乎把路易斯当成了不识字的小鬼。

事实上,这个小村里的识字率确实不高。路易斯之所以能够读书写字,也是因为被店主威胁「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学。学不会的话,就让你穿连身裙到店里去卖。」

(这个臭老头,瞧不起我,狗眼看人低。)

火冒三丈的路易斯,摇摇晃晃地起身,开始咏唱刚从教科书上学到的内容。

浓眉魔术师瞪大了眼睛。路易斯伸手指向男人的鼻尖,唱出最后一节咏唱。

一阵风自指尖刮起,吹动了男人的白色短发。

其实原本是想要生成火焰,把男人的浓眉烧焦还以颜色,不过碍于属性相性问题,最容易施展的是风系魔术。

怎么样,臭老头──在内心放话的路易斯,用鼻子得意地哼了一声。这时,男人操着僵硬的嗓音低吟起来。

「……喂,小毛头。刚才那魔术,是谁教你的?」

「啊不就写在书里头的。」

教科书里,有几则指导方加注的内容。拜此之赐,想理解内容并不怎么费神。

浓眉魔术师似乎还在吃惊,凝视路易斯的双眼依然瞪得老大。

「只是看过这本教材?你就学会了?」

路易斯死撑着发麻瘫软的身体,挺起胸膛,狂妄地笑了起来。

「那又怎样。」

「在米妮瓦,学生可是要花半年来学这个喔。」

米妮瓦。有听过。记得是这个国家最高峰的魔术师养成机构。

学魔术原本是贵族的特权。所以现在会到魔术师养成机构就学的,听说也都是贵族子弟,或者有钱人家的小孩。对于在乡下娼馆打杂的自己而言,那是个无缘的世界。

话又说回来,这点程度的东西就要花上半年才学得会,那世界也未免太好混了。

抱着必死决心去学,派不上用场就等着冻死街头──一路在这种世界打滚过来的路易斯不禁莞尔。

「那就是说,米妮瓦也没啥大不了嘛。你那些学生,连一个乡巴佬小鬼都比不上。」

002

路易斯带着满满轻蔑的眼神望向男人。心里打的算盘,是希望尽其所能挑衅,一旦对方因此失去理智露出破绽,就马上挥拳开打。

可是,男人并没有上钩。岂止如此,还一副在沉思什么的模样,然后把已经到手的教科书又递向路易斯。

「喂,臭小鬼。我会在这村里待一个星期。我走前,你要是能学会四道这本教材里记载的初级魔术,我就给你比这本书更正点的东西。」

闻言,路易斯的内心浮现「为啥我非得干这种事不可」以及「给这男的一点颜色瞧瞧」这两种心情,彼此激烈冲突。

到得出结论为止,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路易斯是个不服输的少年,不甘示弱的程度,总是连旁人都为之傻眼。

「那什么正点的东西要是不够上道,我保证铲雪把你埋了,臭老头。」

* * *

接下来一整周,路易斯每逢工作空档,就废寝忘食苦读。

为了节约蜡烛,教科书的内容都趁太阳下山前读个滚瓜烂熟,入夜之后就是一股脑实践的时间。

派不上用场就等着冻死街头──在这种恶劣环境下成长的路易斯,学习能力与集中力基本上就是高人一等。

在最初的阶段,路易斯首先思考的,是要采怎样的顺序习得各项魔术,好给自己制定出最有效率的计划。

待计划出炉,也不会只是死脑筋地练习,遭遇失败时都不忘检讨原因,探究有没有别的作法。同时也一并思考,这样的作法能否应用在其他地方。

就这样,在一周后的傍晚,路易斯在娼馆后头的劈柴场,把教科书里头刊载的初级魔术全数展示了一遍。

无视于「要是能学会四道」的约定,路易斯要施展的是教科书上所有的魔术。

教科书最后刊载的,是操作风刃的魔术,就路易斯在以风刃把柴薪一刀两断之后,才用鼻子猛哼了一声。

「看到没,臭老头!」

坐在树墩上抽着烟斗的浓眉魔术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向路易斯。

曾被烟斗烟雾麻痹全身的路易斯皱起眉头,避开烟雾战战兢兢地收下那张纸。

纸面上的文句,大意是要以免除学费的资优生身分,推荐路易斯进入魔术师养成机构米妮瓦就读。

推荐者的姓名,是米妮瓦教授〈紫烟魔术师〉基甸•拉塞福。

看完了推荐函,路易斯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开口。

「你都是像这样,把人骗走拐去卖掉是吗?」

吃了一记拳头。

路易斯按着挨揍的脑袋呻吟,拉塞福则是抽了口烟斗,低声咕哝。

「我明天中午就启程上路。在那之前,你自己拿定主意。」

拉塞福只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劈柴场。

路易斯再次低头望向推荐函,紧咬干裂的嘴唇。

之所以学魔术,只是因为好像很方便。以及,想挫挫拉塞福的锐气而已。

学会魔术之后想干嘛,路易斯压根儿都没有考虑过。

(……要我到米妮瓦去?)

不可思议的是,相较于喜悦,内心涌现的困惑来得更加强烈。

路易斯并没有所谓的野心。因为,每天光是要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心力,根本没有思考那种事情的闲工夫。

所以,脑海里完全勾勒不出什么具体的愿望。

「…………」

又一次,路易斯低头望向推荐函。

用这个村里没什么机会到手的高级纸张写成的推荐函。

想都没去想过,自己离开这个娼馆出走的未来。

因此,「想要做什么」或者「想成为什么」之类的具体想法,一时片刻也浮现不出来。

差不多该打扫了,否则等下来不及记帐,晚饭又没得吃了──脑里想到的尽是这些事情。

怎么样才不会饿死,怎么做才不会冻死,日复一日只为了活下去就得卯足全力的野狗,凭什么有资格去做啥伟大的白日梦呢。

路易斯将推荐函对折收进口袋,起步走回娼馆。

就在走进店里时,店主凯许向路易斯搭了话。

「有跟客人怎么样吗?」

「没啊。」

凯许肯定不会允许路易斯离开吧。他这个守财奴哪可能平白放走一个可以尽情使唤的耐操杂工。

要是傻傻地坦承自己要离开这里,「养你到这么大的恩情都忘光了吗」的痛骂和一顿粗饱,想当然是免不了的。

回到自己房间,拿着清扫工具来到走廊,这会儿换年长的娼妇薇薇安找上门。

「路易斯,你可以帮忙,再去打扫一次秀娜的房间吗?」

「啥?为什么啊?」

秀娜。从要求殉情的恩客手中活了下来,却没能熬过冬天,因病过世的娼妇。为了手艺不好的她,自己帮忙编好的黑发才刚茫然浮现脑海,就听到薇薇安冷漠地开口。

「听说,再过不久就会有新的姑娘进来,多少清干净点应该比较好吧?」

「……嗯哼~知道啦。」

新姑娘加入时,店里需要做些准备,所以路易斯应该会事先接到通知。拖到现在才讲,八成是联络上有疏失吧。

扛着拖把朝秀娜房间走去的路易斯,又听见薇薇安从背后唤道:

「慢慢来就好喔。凯许那边我会去讲一声的。」

看来,薇薇安其实是在体谅自己。难道现在的脸色真的那么糟吗。

(……大概是很糟吧。毕竟连觉都没睡,只顾训练魔术。)

路易斯打着呵欠,打开秀娜房间大门。路易斯偶尔会来打扫这间房间,所以并没积多少灰尘。

既然薇薇安都特地这么帮忙,不如就小小睡个午觉吧。

躺到没有一丝皱褶的床单上,路易斯阖起双眼。

秀娜还在时,每每来到这间房间,总会闻到扑鼻的化妆品与香水味,可现在却只剩下浓浓的湿气。

(秀娜的香水,那是什么东西的香气来着……对了,是柑橘。)

南部出身的秀娜,一直很喜欢柑橘。和柑橘有关的知识,路易斯就只有从秀娜身上闻到的香水味。

『嗳~路易斯。我说你啊~将来有一天,一定要好好离开这间店,建立自己的家庭喔。』

意识朦胧的浅眠中,秀娜说过的话在脑海复苏。

『这里既不是你的家,我们也不是真正的家人。所以说,你呀……有一天,一定要好好离开这里喔。』

如此叮咛时,秀娜转头望向了窗外。

望着窗外一无所有,雪白一片的小村。

(秀娜。家庭什么的,我打从懂事起,就从来没想要过啊。)

比起家庭那种茫然的概念,路易斯现在有更明确、更想要的东西。

啊啊,没错。总而言之,就先以这个为目标吧──在即将陷入沉睡的瞬间,路易斯下定了决心。

打过小盹的路易斯,把秀娜从前使用的床铺重新打点过,铺平床单,随后返回自己房间,伸手探进草席铺。

首先掏出草席的,是斜背式的包包。接着,是拉塞福的教科书、推荐函。

然后,存了私房钱的果酱空瓶也不能忘记带上──抱着这种想法,再度将手伸进草席铺的路易斯眉头一皱,发现瓶子的重量不太自然。

「……啊。」

从草席铺内掏出的空瓶,里头塞满了大枚的银币。一共整整十二枚──正好,就是店里工作的娼妇人数。

对省吃俭用的路易斯而言,一枚大银币相当于足以过上一个半月的生活费。

目不转睛望着果酱瓶的路易斯,发现标签纸上被写了段文字。

『别再跑回来喔!』

那带点独特风格的写法,是年长娼妇薇薇安的字迹。

「……哈哈……」

路易斯伸手搔乱一头短发笑了起来。

秀娜说,娼馆里的大家没办法成为真正的家人。即使如此,路易斯还是觉得,单纯彼此互相依偎的外人也不坏。

* * *

〈紫烟魔术师〉基甸•拉塞福正仰望着被厚实云层覆盖的天空,走向村外搭马车的场所。

滞留小村的期间比预定超出了许多。至于理由,自是不用多做说明。

(好了,那个臭小鬼到底会不会来呢。)

把推荐函递出去时,路易斯的反应并不是开心,而是一脸困惑,这点令拉塞福非常在意。

那不是没自信的反应。那个是从未替自己的将来做过打算的人,才会出现的表情。

停下脚步,拉塞福回身望向被大雪覆盖的丹格洛兹村。

贫瘠的小村。怎么样才不会饿死,怎么做才不会冻死,日复一日只为了活下去就得卯足全力──在这种世界生活,想必根本没有考虑什么未来展望的闲工夫吧。

当然,其中可能也不乏有人,对成功者流传的丰功伟业抱持憧憬与梦想。可是,那个聪明的少年,却满脑子都只专注在眼前冰冷的现实上。

(……或许不会出现,也说不定啊~)

马车总算映入眼帘。现在时间还早,所以没看见其他乘客。握着缰绳的驭夫正不停点头打瞌睡。

就在掏出烟斗,打算趁动身前哈一根的时候,马车里传出了奇异的声响。

「噗啊啾!」

什么怪声啊──拉塞福探头望向带篷马车内。

马车后头堆了几个好似货柜的木箱。缩在木箱间的缝隙,用破布裹着身体不停打颤的,不正是那个臭小鬼吗。

路易斯正打算说什么,又先「噗啾」一声打了喷嚏。

拉塞福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登上带篷马车,来到座位就坐。

「唷~臭小鬼。你几时跑过来的。」

路易斯用力吸了吸鼻子,小声回了句「黎明前」。那想必是冷得很吧。

拉塞福从怀里掏出烟斗,没有点火,而是拿在手里灵活地转个不停。

「你成为魔术师之后,想要做什么?路易斯•米莱。」

满脑子只专注在眼前冰冷现实的少年,是抱着怎样的大志来到这里,拉塞福对此十分好奇。

路易斯用泛灰的紫色眼眸仰望拉塞福,做出了宣言。

「我要赚大钱,然后吃到柑橘酱。」

「……啥?柑橘酱?」

那啥鬼目标啊──拉塞福不禁傻眼,路易斯则是露出虎牙笑了起来。

「比起扯些暧昧的目标,这样具体多了吧。」

「记得也思考一下,吃过柑橘酱之后有什么目标啊。」

「到时再说啦。」

在不停刮进冷风的带篷马车里,裹着破布的少年阖上了眼睛。

既没有野心,也不抱大志,穷乡僻壤出身的少年离开了故乡。

少年的手中,紧握着为数不多的行李与果酱瓶。

十一岁的路易斯•米莱。这个时候的他,连一丁点都没想过,自己在这之后,竟然会以当上七贤人为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