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话 仅此唯一的愚蠢方法
桌上摆了未开封的葡萄酒瓶。
以及为了我另外准备的玻璃酒杯。
「来,先喝一杯吧。舌头也会灵活几分。」
「现在不是大白天饮酒的时候──哎,罢了。感谢赐酒。」
亚斯提公爵将葡萄酒倒入玻璃杯中。
酒液盈满玻璃杯后,我舔舐般地啜饮,将之含在口中。
好喝。
不同于我平常喝的便宜货。
不过现在的我没空细细品味美酒。
我今天来此是有话想对两人说。
「首先我想请教两位。两位原本就知道维廉多夫答应本次和平谈判的理由吗?」
「哦,意思是你达成的和平协定中,有你以外的其他原因,是吗?」
我问两人是否「原本」就知道。
而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如此回答。
我遵循莉泽洛特女王的建议,一剑斩断了卡塔莉娜女王之心。
那只是理由之一。
「是的。两位究竟『知情』到何种程度?我希望两位务必坦白告诉我。」
知情。
我特别强调这两个字。
「失去英杰雷肯贝儿使王室实力弱化。特别是雷肯贝儿过去使之灭族的北方游牧民族迟早会从某处出现,侵扰边疆。你有应付这麻烦的对策,对吧?这次的和平谈判,除了让维廉多夫──卡塔莉娜女王怀上你的孩子之外,的确还有其他益处。」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语气苦涩地陈述。
那也是理由之一。
然而应该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两位无法向我坦承以告吗?」
「你想说什么?」
「两位不可能不知情。不同于我这个领民三百名的弱小领主,你们两位肯定知情。我希望听到两位亲口告诉我。这是我法斯特•冯•波利多罗作为两位在维廉多夫战役的战友,提出的请求。」
首先要让两人亲口坦承。
这两个人明白这个威胁到什么程度?
远在大陆的东方尽头,遥远丝路彼端的托克托可汗造成的威胁。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与亚斯提公爵互看了一眼,叹一口气。
「如果我说『之前实在不能告诉你』,会被你视作侮辱吗?或者是对战友的背叛?」
「不。我只是区区一介三百领民的庄园领主,两位握有情报却不告诉我尚在能理解的范畴,我不会怀恨在心。」
我明白你们保密的理由。
我正在问的是,现在我知晓了一切,你们是否愿意坦承告诉我。
我注视着安娜塔西亚殿下。
她浅浅一笑,像是要我安心般向我坦承道:
「既然是战友的请求,那我不得不吐实。神圣帝国捎来报告,东方有个巨大王朝覆灭了。这点我知情。对我们两国的和平谈判,神圣帝国原本也打算派人仲裁。要求两国携手合作应战,并构筑足以对抗威胁的防波堤。」
嗯?
这真叫我意外。
神圣帝国十分有先见之明。
「当初安哈特没答应神圣帝国的仲裁吗?如此一来也用不着仰赖我。」
「是维廉多夫先回绝了。就面子来说,安哈特也不能示弱,所以不得不拒绝。决定派你去当使者之后我才察觉,维廉多夫的真正意图恐怕是想引诱我们派你去交涉吧。」
原来如此。
现在回想起来,卡塔莉娜女王似乎曾透过我观察安哈特。
不过回忆起我与卡塔莉娜女王的对话,她对安哈特的印象大幅幻灭了。
原因大概是我在安哈特的待遇很差吧。
「不过,和平协议已经谈成了。既然如此──」
「首先是北方游牧民族。先使之灭族,今后与维廉多夫的关系应该会走向合作。虽然我不太想听从神圣帝国的指使就是了。」
现在可不是讨论个人好恶的时候。
虽然缔结了表面上的主从关系,但安哈特实际上是独立国家,要听从神圣帝国的命令想必很不情愿,不过这次是帝国的判断正确。
帝国内有人能有这般远见?
转生前的神圣罗马帝国又是如何?
是在何时料到蒙古会西征的?
早逝的我既非西洋史学家也非研究者,因此不晓得。
「应当听从神圣帝国的忠告。」
「当然,这我明白。所以我不是说会与维廉多夫走向合作吗?」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表情苦涩地说道。
你愿意这么做是很好,也很正确,但重点不在这里。
「光是这样还不够。」
我想说的话无法得到理解。
不,我也知道要全盘理解我的意思是强人所难。
就连早已开始采取行动的卡塔莉娜女王,也没有完全理解。
若要打倒托克托──假想蒙古,需要来场水准超乎想像,全面且澈底的总体战。
恐怕还是只靠安哈特加上维廉多夫也不够的大规模总体战。
就算加上神圣帝国的援军,恐怕还是远远不够。
更正确地说,现况下怎么打都不会赢。
最低条件是安哈特与维廉多夫两国并非不情不愿,需要消除芥蒂,怀着共患难的觉悟。
不如此紧密地结合,百分之百没有胜算。
在假想蒙古与我置身的这个古怪中世纪欧洲,从战术到一切都不同。
毫无胜算。
我感到绝望的同时抱头苦思。
「这个嘛,也就是说,该怎么说呢?法斯特啊,所以你在维廉多夫取得了我们两个不晓得的情报吧。」
坐在身旁的亚斯提公爵一边说,一边往我空荡荡的酒杯中倒入葡萄酒。
她脸上并非平常轻松的表情,神色有点严肃。
不愧是亚斯提,理解得真快。
我的确握有自维廉多夫取得的情报。
要把这个当作理由吗?
首先要从对话开始,而非演说。
「在卡塔莉娜女王的安排下,我见到了一名东方的武将,名叫月。她是从覆灭的王朝死里逃生至那里的超人之一。」
「不远千里地经过丝路,逃到维廉多夫?」
「在那国家只要有实力,就能爬上军事阶级。目前据说是雷肯贝儿家的食客。」
看她那副身手,将来在妮娜•冯•雷肯贝儿成长之前,大概会代为担任骑士队长吧。
「东方武将流亡到维廉多夫,等候复仇的时机。我能这样解读吗?」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苦涩的表情转为严肃。
没错,我想看的就是这种表情。
在维廉多夫战役中,灵活指挥我与公爵军的女人啊。
我现在需要你那让我有点怀疑是否嗑了危险药物的犀利头脑。
算我求你了,认真听我说话。
「游牧骑马民族啊……我知道历史上在这安哈特建国前,她们曾屡次侵扰这片土地。我还以为要来,也得先让东方各国屈服。你知道名字吗?」
「国号还不明。王名叫托克托可汗。」
「托克托可汗。」
王女反刍那人名,经过一小段时间。
在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的脑海中,我无法得知的那些来自神圣古斯汀帝国的情报不断闪过,经过一次次熟思熟虑,彷佛在厨房洗干净的盘子,不停层层堆高。
最后,安娜塔西亚内心得到了一个结论。
「法斯特,你知道几年后会来吗?」
「不清楚。」
简明的回答。
西元一二三四年,金朝覆灭。
西元一二四一年,莱格尼查战役。
在前世只隔了短短七年。
换作是这个奇幻世界,在这个魔法传讯发达的时代,也许更快。
不管怎么思考,不确定情报都太多了,现在的我无法透漏。
但是安娜塔西亚殿下看穿我的迟疑。
「只是你个人的预测也无妨,你说吧。」
「我想恐怕不到七年。」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的智慧洞悉了我的焦急。
而我心慌意乱,自己的眼珠左右游移。
殿下从我的反应认定我心中有某些根据。
无法撒谎。
「你会这样想的理由呢?」
「……」
沉默。
我无法回答。
在这时候,无法开口说出「是根据前世知识推测的」这等疯狂的发言。
既然如此。
「基于超人的直觉。」
「根据太薄弱了。如果有情报,我能立刻采取行动。」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皱起眉头。
别无他法,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回答。
「我会对母亲大人建言。不过恐怕不会是你期望的那种建议。」
「殿下,唯独这件事……」
但我仍不肯放弃。
「法斯特,很遗憾,若没有明确根据,王室无法行动。我能理解你的担忧,但光凭担忧无法推动整个国家。你想要的若是──整个国家事先做好全面抗战的准备,这会对国民造成莫大的负担。再说了,你打算怎么说服诸侯准备一场不晓得会不会到来的战争?我国并非君主专制,就算我下令去做,也没有人会答应。」
「但那样就太迟了!」
我自长椅站起身,再度请愿。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与亚斯提公爵两人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毫不动摇。
「请您舍弃错觉与错误的希望!」
「如果我们拼命准备国家总体战,结果敌人却没来呢?太好了,托克托没来啊──事情不会就这样收场,王室的权限和财源也有极限。」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冷淡地回绝。
紧接着,亚斯提公爵说道:
「不知何时才会来的敌人非常棘手。如果能确定何时会来倒无所谓,能维持士气,但要国家好几年都维持准备进行总体战的体制并不容易。不到两年人就会怠惰,肯定会失去斗志。体制无以为继,一定会抱持着你刚才说的错觉与错误的希望。到底是谁说托克托可汗会打过来的?是谁说游牧骑马民族会沿着东方商路打来的?──大家会开始找人负责,届时──」
亚斯提公爵劝我坐回椅子上,饮下她刚才为我倒的葡萄酒。
那可是很贵的酒喔。
亚斯提公爵中途故意发出不合时宜的开朗语气,之后接着说下去。
大概是想缓解我的紧张吧。
「到时候,必须负责的会是你。法斯特•冯•波利多罗,我们两人是在担心这一点。」
「我本就不需要什么名誉!受到何种辱骂都无所谓!」
我扯开嗓门大喊。
不过我还是遵从亚斯提公爵的忠告吧。
我坐回椅子上,举杯轻啜一口。
「不只是这样,法斯特,我将不得不惩罚你,将你当作被卡塔丽娜女王唆使,在我国大肆散播假情报的卖国贼。」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忧伤地呢喃。
「我明白你是对国家一片赤胆忠心,提出建言,我十分感激。不过当下这时机不妙。虽然是我们两个命令你出访维廉多夫,但是与卡塔丽娜女王缔结亲交后,希望你暂时低调行事。你甚至有可能被视作与敌人私通。法斯特啊,我猜你大概打算在明天正式报告时,向周遭的贵族陈情,劝你打消主意。」
「为什么?」
「我不想失去你。谁也不会相信你,好一点的下场是人家认为你听信维廉多夫的假情报,企图使安哈特陷入混乱,成为众人笑柄。假使真如你所愿,开始准备战争,一旦预测失准,国家总体战的准备将会白费。届时我──」
非杀了你不可。
下场不会只是失去名誉。
领土也会被剥夺,领地将被纳入女王直辖。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似乎也不愿说出口,无法将这句话说完。
「……」
我沉默不语,以咬牙切齿回应。
该如何做才好?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与亚斯提公爵所言甚是。
我能理解话中道理正确到教人伤心至极。
我并非英杰。
先前我曾对维廉多夫的骑士们夸口说我是安哈特的英杰。
然而安哈特王都的市民并不承认我是英杰吧。
我没有雷肯贝儿骑士团长在维廉多夫国内那么坚不可摧的立场。
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介与王室有缘分,区区一介三百名领民的弱小领主骑士。
这样的现实令我低下头,继续说道:
「我并不是希望明天起就开始准备总体战。我希望命令要上下贯彻,各诸侯的军队不擅自行动,至少人人都服从站在指挥系统顶端的殿下号令。若非如此,我想毫无胜算,因此需要让安哈特各诸侯都对威胁有所认知。一旦准备有所松懈,大意轻敌就会败北。」
「我不准你这么做,法斯特•冯•波利多罗。」
那表情严肃认真。
然而,我心中已经开始做出觉悟了。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与亚斯提公爵绷起表情,两人一起靠向我。
「我不准你在安哈特国内造成无谓的混乱。绝不允许你明天在我面前,遭到众诸侯批斗责骂。」
「我打算明天在莉泽洛特女王与诸侯,法袍贵族齐聚的大厅,说出来自东方的威胁。」
「听我说,法斯特!你不听我们的忠告吗!」
两人拼命阻止我。
但我听不了。
我明白她们的忠告是发自内心为我着想。
我们是战友。
是不在乎彼此的鲜血与汗水交融,身穿甲胄,为确认彼此的生命而在战场上紧紧相拥的关系。
不过,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我还是──
「今天,我原本是想请两位在我明天向莉泽洛特女王陈情时声援。不过,两位说的都很对,是我不明事理。那就是安哈特所有贵族的认知,我现在明白我无从改变了。」
只因为前世得知的情报,擅自发狂的人是我。
此时此刻做出蠢事的人也是我。
因为假想蒙古会在这个世界西征至此的情报,目前尚无任何根据。
无法从维廉多夫取得更详细的情报,而且殿下与公爵尚未自神圣帝国得到确实的情报也是关键。
然而,事到如今。
假使现在不警告安哈特王国,恐怕会来不及备战。
我前世的知识,以及身为超人的直觉如此告诉我。
「明知如此,我明天还是会劝谏莉泽洛特女王。我已经做好觉悟与准备了。」
「准备?」
说溜嘴了。
这部分不该说出口。
我低下头。
「到此为止,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还请两位当成是疯狂男人的戏言,忘了这件事。」
「别说蠢话了。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我们也愿意协助。避免你成为众矢之的,采取更委婉的作法。」
「那样不够,需要一记响亮的巴掌打醒每位诸侯。这样的机会,只有明天众人齐聚一堂的场合了吧。」
我低头行礼的同时,下定决心。
只剩那个手段了。
事到如今,我只剩下那仅此唯一的疯狂手段。
在这个魔法还算存在的奇幻世界,我能展现决心的唯一手段。
借此展现我的觉悟。
在我成为众矢之的前,让所有人见识我的觉悟。
没什么大不了,顶多就是剖腹自杀罢了。
虽然这个混帐国家视我为丑男鄙视,坦白说我毫无爱国心。
然而对于王室的众成员,莉泽洛特女王陛下与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亚斯提公爵,瓦莉耶尔大人,我并不讨厌。
更重要的是。
「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亚斯提公爵,陌生人闯进我家领地,践踏吾母的墓地,使之化作荒烟漫草,埋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唯独这件事,我绝对无法容忍。」
我喝光公爵为我倒的那杯酒。
两人再度开口,但话语再也无法传入脑海。
听起来甚至像是歌声。
两人有如拼命哀求的声音,在我耳里也像凯旋歌。
我这领民不到三百名的愚昧领主骑士,能让莉泽洛特女王陛下明白游牧骑马民族国家的威胁,仅此唯一的聪明作法。
不,这不聪明吧,反倒很愚蠢。
我挑起嘴角并离开,拉起正在与第一王女亲卫队队长亚历珊朵拉谈天的玛蒂娜的手,离开了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的起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