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话 务必一字一句如实记录

这一天,法斯特•冯•波利多罗的样貌,在我们贵族眼中显得十分奇异。

奇异,这种形容也许不太贴切。

不过在场的贵族们只能以此形容。

于安哈特王城中,莉泽洛特女王坐在王座上的女王大厅。

平常没有入城权,也就是没有资格晋见女王的小领地领主骑士,以及低阶的法袍贵族,都只有这一天得到了进城许可。

当然了,剑与短刀等武器全部交给卫兵保管,身上只有一套礼服。

如此大费周章,召集贵族们前来的理由。

是为了听取正使瓦莉耶尔第二王女与副使波利多罗卿至维廉多夫和平谈判的正式报告。

这是表面上的理由。

不过实际上,是为了让众人见到女王当众赞扬波利多罗卿至今为止的功劳,并且给予符合其功绩的奖赏。

双向契约。赏赐与贡献不相衬的现况,只能说是不公不义,王室会如何改善呢?

王室会确实支付报酬给波利多罗卿吗?

无论是对于领主骑士或法袍贵族,只要有自己身为正统贵族的自知之明,都会认为这与自己大有关系,因此众人都来亲眼见证。

不过安哈特王室绝非愚昧无知。

过去波利多罗卿累积的功劳非比寻常,面对他累积功绩的速度,安哈特王室措手不及。

这点众人都心知肚明。

话虽如此,也不可能允许维持现况。

在维廉多夫战役立下救国的战功,辅佐瓦莉耶尔第二王女初次上阵,对抗地方领主,这次甚至将自己的贞操出卖给维廉多夫王室,换得了和平契约。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王室将超过领地保护契约的工作强加于他。

安哈特王室不能只赏赐金钱或铠甲,已经到了需要赏赐血统或领地给这位安哈特英杰波利多罗卿的地步。

人人都如此认为。

虽然有一小部分还无法理解的蠢人,到了这时依旧嘲笑波利多罗卿为异形男骑士的法袍贵族交杂于其中。

至于这类蠢人,今天看到莉泽洛特女王亲手牵起波利多罗卿的手,称赞他累积至今的功绩时,应该也会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嘲笑波利多罗卿了。

想必还是会有到了这地步还无法理解的蠢人。

这是安哈特中绝大多数的聪明贵族,在今天波利多罗卿出现前的想法。

但容我再度重申。

今天法斯特•冯•波利多罗的样貌,在贵族眼中显得十分奇异。

「波利多罗卿。恕我失礼,您不能以这身打扮入内。您的同伴也请在此等候。」

第一王女亲卫队的一名队员,在波利多罗卿走进女王大厅前叫住了他。

第二王女瓦莉耶尔,以及走在她身旁的波利多罗卿。

那身打扮并非礼服,而是全套铠甲。

陪伴他前往维廉多夫,布满魔术刻印的沟槽铠甲,制造至今短短两个月已满是刀痕。

原因恐怕就是波利多罗卿在维廉多夫九十九战九十九胜的决斗,加上斩了卡塔莉娜女王之心的事迹,吟游诗人称之为连斩百人。

在一次次决斗中刻下的刀痕。

波利多罗卿就穿着那套沟槽铠甲,出现在女王大厅中。

科隆派的祭司跟在他身后。

这有什么用意吗?

我这法袍贵族身为纹章官,被任命为本日集会的记录官,对此感到疑惑。

见到那身打扮,不出所料,有一部分愚昧的低阶法袍贵族──

不懂礼数的男骑士,果真是野蛮人啊。几位女人如此讥笑。

我提笔记录。

将那些人的名字写在其他张纸上,与本次日集会的记录用纸分开。

我之后会清除蠢人,所以你先做好记录。

莉泽洛特女王亲口对我下了这道命令。

这个场合也是区分对今后的安哈特王国而言,「有用」或「无用」的场合。

我打从心底鄙视刚才讥笑的低阶法袍贵族,认定她们愚昧得无药可医,记下名字。

她们日后将会被女王为难,挑剔,然后受到处分,最后被剥夺爵位吧。

不过,那种无足轻重的家伙们的死活真的不重要。

重点是波利多罗卿为何不是穿着礼服,而是甲胄?

而且,为何科隆派的祭司跟随在他身后?

「你说得有道理,不过希望你这次允许我穿着这身甲胄。这身甲胄是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赏赐于我的,铠甲上的伤痕是我与维廉多夫和平谈判时得来的。为了报告顺利完成本次与维廉多夫的和平谈判,以这身打扮晋见女王应该不失礼数。此外──」

波利多罗卿的神情不同于我在游行时见到的他。当时他对市民没有丝毫兴趣──

此刻并非那冷硬的表情,那双眼中彷佛燃烧着火焰,身高超过两公尺的庞大身躯浑身充满了霸气。

奇异。

没错,正是奇异。

并非吟游诗人口中吟唱的愤怒骑士面红耳赤纵横战场的疯狂模样。

话虽如此,也绝非平常的状态。有一种疯狂与冷静并存的印象,十分不可思议。

(插图010)

我不由得提笔在记录用纸写下波利多罗卿的模样。

这一天,法斯特•冯•波利多罗的样貌,在我们贵族眼中显得十分奇异。

在我动笔的同时,波利多罗卿继续说道:

「更重要的是,我特别希望今天能以这副装扮晋见。这虽是我个人的任性,但我刚才说的理由不至于说不通吧?还请见谅。」

「那与您同行的科隆派祭司呢?」

「因为有其必要,所以我请她过来,就是这么单纯。女王也已经知情了。陛下没有告诉你吗?」

他的视线不曾看向拦住他的亲卫队员。

波利多罗卿的视线直望向王座。

「……我明白了。请进。」

「多谢。」

波利多罗卿迈开步伐。

那模样看起来对周遭毫不介意。

唯独视线如睥睨周遭般横扫一圈,我见到方才讥笑波利多罗卿的法袍贵族不由得僵住。

活该。

我不禁这么心想,但在这时,我感觉到他与身为纹章官兼记录官的我目光交会。

心跳不由得加快。

我并不讨厌波利多罗卿。

打从维廉多夫战役时,一直都是如此。

我凭着超群的记忆力,能记住每位贵族的长相,因此被拔擢为法袍贵族。

现在我的职务是纹章官兼记录官,但我的故乡是维廉多夫国境线附近的边境领地,我是该处骑士领主的二女儿。

我的故乡被波利多罗卿所救。

无尽的感激之情,存留在我心深处。

「请问。你就是今日集会的记录官吗?」

声音传来。

看来目光交会的感觉不是一时错觉。

他在前往莉泽洛特女王跟前的红绒毯上停下脚步,直看着我问道。

作为武人能响彻战场,宏亮却又十分温和的声音传到我耳畔。

「是的。在下担任本日的记录官。」

「这样啊。」

波利多罗卿脸上浮现一丝羞赧的微笑。

胸口再度一颤。

过去我只能远望,对他拯救故乡的感激之情也无从表达。

原来波利多罗卿是如此性情温和的男性吗?

那副庞大身躯充满了难以想像的温柔气息。

「我有一事相求。」

「请尽管说。」

波利多罗卿说有请求,我彷佛受到魅惑般只能点头。

「我今天所说的话语,可以麻烦你一字一句都如实地记录下来吗?虽然这在日后也许不会派上用场,在此时此刻恐怕没有任何用处,不过,说不定会有益于后人。」

「我明白了。我会一字不差地如实记录。」

我低下头,开口回答。

对我的回应,波利多罗卿只回了一句话。

「多谢。」

那语气百般温柔。

当我抬起头,波利多罗卿已经再度迈开步伐。

心底似乎溢出一股暖意。

同时,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波利多罗卿?」

我不禁小声地脱口说出这句话。

岂止是波利多罗,就连附近的贵族都听不见。

就是如此细微的声音。

有种不好的预感。

刚才给我温柔印象的波利多罗卿的声音,不知为何令我感到悲伤。

那套沟槽铠甲的背后没有丝毫刀伤,代表着波利多罗卿在维廉多夫进行所有单挑对决时从来不曾后退。

然而,那身影在我眼中只像是……

简直就像做好赴死决心的骑士,找到了临死的见证人,这下终于能放心赴死一般。

我不禁甩头。

是我多心了,不可能。

今天是大喜之日。

理应是法斯特•冯•波利多罗这位男性骑士的一切得到回报的日子。

由于那庞大的身躯,过去在安哈特被视作异形的男人。

即使立下了堪称救国英杰的功劳,却无人赞赏。

担任顾问服侍瓦莉耶尔第二王女,辅佐其初次上阵,被卷进与地方领主的战争中。

最后甚至被任命为与维廉多夫和平谈判的使者,肩负与领地保护契约毫无关联的任务。

他十分效忠安哈特王室。今天应该是波利多罗卿的一切辛劳得到回报的日子。

莉泽洛特女王将赏赐土地或血统,又或者这两者,那就是他应得的回报。

法斯特这号人物将再也不会遭到大众轻蔑。

于他的波利多罗领被称为狂人的前任领主玛丽安娜阁下,日后也不再遭人侮蔑。

能抬头挺胸地走过大街,接受应得的名声与赞赏。

一切都得依照这预想发展才行。

若非如此,实在不公不义。

「女王陛下,您的次女瓦莉耶尔,自维廉多夫携着好消息回来了。」

身为正使的瓦莉耶尔第二王女首先开口说道。

那身影不同于初次上阵前人称庸才的模样,是第二王女应有的英姿。

「在座的各位想必都已经接获消息了。但好消息不管听几次都同样悦耳,瓦莉耶尔,你就在法袍贵族,领主骑士齐聚一堂之处,阐述本次的成果吧。」

「是。法斯特!」

这场合只是一种形式。

大家早就知晓,与维廉多夫的和平谈判已经成立。

副使波利多罗卿自怀里取出来自卡塔莉娜女王的亲笔文件,在莉泽洛特女王面前单膝下跪,献上文书。

「有劳两位了。」

莉泽洛特女王自王座上站起身,走向法斯特,接下亲笔文件。

开封之后,默默阅读。

女王将内容简化,放声宣布:

「两年后,让我怀上法斯特•冯•波利多罗之子。以此为条件,我国愿接受十年的和平契约。维廉多夫女王,伊娜•卡塔莉娜•玛丽亚•维廉多夫。」

再度听见这条件,我仍觉得不可思议。

我知道和平谈判成立的背后有来自神圣帝国的忠告。

然而,尽管如此,人称不知感情为何物的冷血女王,卡塔莉娜女王竟然会想要波利多罗卿的种。

还将之作为和平谈判的条件。

也许是被波利多罗卿的热情打动了吧。

在维廉多夫发生的种种,已经透过吟游诗人的英杰颂歌传到了安哈特。

真情融化铁石心肠,波利多罗真的是好男人。

不过。

细微的窃笑声传来。

在女王朗声诵读亲笔文件时,蠢人们瞧不起波利多罗卿出卖贞操一事,出声嘲笑。

你们将被删除。

我在记录用纸之外的另一张纸上,往「无用」一栏中写下刚才笑出声的女人名字。

「做得很好。瓦莉耶尔以及波利多罗卿,如此一来我国得以维持和平,也能将军力集中于北方的游牧民族。」

莉泽洛特女王慰劳两人的辛劳,赠以温暖的话语。

不过,她的眼神毫无笑意。

我再度感受到一阵寒意。

怎么回事?

在这个场合会发生什么事?

「坦白说,接下来我想论功行赏。这是我的真心话。」

长年担任女王的莉泽洛特女王声音响彻大厅。

来自王座上的话语,清楚地传至每位贵族的耳中。

「在场的大多数贵族恐怕正这么想吧?用不着说我也明白,要对法斯特•冯•波利多罗的功劳,赏赐相符的报酬。」

没错。

我这么心想,这样就对了。

女王陛下赏赐完报酬就结束了吧?

「不过,唯独一人对此无法接受。今天希望在座的各位倾听那人的意见。」

对于赐予波利多罗卿的报酬,有所不满的蠢人?

女王陛下打算当众指责,借此杀鸡儆猴吗?

我事后回顾,认为这些念头实在愚昧。

「那么,各位都安静下来了。」

回想起来,王座上的莉泽洛特女王一直只注视着「他」。

她的视线固定在那一个人身上,应该从来不曾自那人身上挪开。

「是时候说出你的请求了吧?」

在场没有侍童。

只有一个男人。

只有莉泽洛特女王直视着的「他」。

「遵命。」

波利多罗卿冷静地回答女王。

「齐聚一堂的各位法袍贵族与领主骑士,恳请各位借我一点时间。希望各位倾听我法斯特•冯•波利多罗的话语。」

刚才下跪行礼的波利多罗卿站起身,以那宏亮的声音向在场的每位贵族表示:

「我法斯特•冯•波利多罗几经深思。恳请各位听我说明,于东方商路尽头之处的新兴国家──仍不知其国号的游牧骑马民族国家的威胁。」

虽然语气温和,波利多罗卿的话声仍传遍整个女王大厅。

但在此同时,那音色有如陷入窘境的孩童迫切恳求般令人感伤,使在场所有人不得不竖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