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话 风暴的开端
寂静笼罩女王大厅。
座无虚席，无人开口。
在王座的不远处，以伫立于瓦莉耶尔大人身旁的我为中心，寂静笼罩着女王大厅。
「首先。」
我就此开口。
首先有件事不能透过我，必须透过女王之口告知众人。
「莉泽洛特女王陛下，希望您亲口向各位详细告知来自神圣帝国的报告。因为并非在场的各位都了解内情。」
「好吧，有道理。」
女王坐在王座上，维持着威严，目光锐利地扫视在场的众人。
寂静依旧持续。
目前还没有人引发骚动。
「在场的各位诸侯之中，尤其是大领的庄园领主及其属下，再加上高阶的法袍贵族大概都已经知晓了。不过小领的领主，一般法袍贵族，有件事尚未告知各位，首先我要为此道歉。」
虽说要道歉，但也仅止于口头上。
那态度充满了君主的威严，不允许任何人有异议。
「虽然一切是为了避免招致混乱，但今天就坦承说吧。神圣古斯汀帝国捎来一份报告，那件事发生在遥远无比，远如世界尽头的丝路彼端，也就是东方商路的另一头。」
寂静之中，唯独莉泽洛特女王那清晰有力的话声传至众人耳畔。
「在东方，有一个王朝覆灭了。那是个非常庞大的王朝，规模能与神圣古斯汀帝国相匹敌，据说名叫飞龙。而消灭那王朝的，竟是游牧民族。若要更详细说明，应该称之为游牧国家吧。王朝北方的大草原上，诸多游牧民族结合后形成国家，消灭了一个国家。」
这时，女王的口吻有点像在询问周遭众人：
「各位讶异吗？认为游牧民族不可能团结起来。在大草原上生活的游牧民族缺乏食物而饥饿，缺乏水而干渴，以家畜乳汁润喉，是部族之间不断自相残杀的蛮族。到了农作收成季节便来践踏，掠夺我们领民辛勤耕种的田地，是无论来世还是今生都活在地狱中的蛮族。就如同我们鄙视她们，她们也轻视着我们，认为我们是不如羊马等家畜的存在。」
女王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们会揶揄维廉多夫是蛮族，但游牧民族才是真正的蛮族，认为他们因为没有文化，不可能团结一致。然而事实上她们统一了，一个新兴国家崛起。兵员总数想必远远少于飞龙王朝吧。但是她们自幼在马背上成长，人马合一的骑射技术有如随手拈来，这样的骑兵有多强，应该所有骑士都能轻易理解。目前我们也正为了北方游牧民族而大伤脑筋。」
四周开始冒出细微的私语声。
不再一片寂静。
大概是教养不足的低阶法袍贵族吧。
我看到莉泽洛特女王的眉心微蹙。
「结论，就是一个东方王朝覆灭了，被游牧骑马民族消灭了。而神圣古斯汀帝国对于在东方商路的尽头处发生的这件事表示：『维廉多夫与安哈特两国应携手合作，准备应战。构筑足以对抗威胁的防波堤。』」
骚动声更大了。
这次是小领的领主骑士们。
他们会发出这阵惊呼声，并非教养不好。
而是「为何之前没告诉我们」的不满。
「好了，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刻意不放出情报，都是为了避免招致混乱。各位请冷静思考，目前连名字都不晓得的游牧骑马民族国家，真的会打从遥远的丝路东方彼端，来到相当于神圣古斯汀帝国玄关大门的安哈特与维廉多夫吗？」
骚动声稍微平息。
不是因为马上理解并接受了。
众领主骑士都在思考。
游牧骑马民族打从遥远的东方尽头，千里迢迢挥军攻打至安哈特的理由。
有何理由？
「不可能。」
莉洛特女王以一句话作结。
「她们消灭了王朝，首先要稳固夺取来的地盘。好不容易得到了利于农耕的肥沃土地，大雪、低温、强风、饲料枯竭，历经无数艰难，饱尝饥荒与干旱，以家畜乳汁润喉的游牧民族，只能以掠夺果腹的民族终于一偿宿愿了。今后生活不需要再害怕饥饿，游牧民族成为统治阶层，得到了领土足以与神圣古斯汀帝国匹敌的王朝的一切。」
虽然想反驳。
不过，还不是时候。
我与莉泽洛特女王说好了。我能在此说出我想说的每句话，但也要听完莉泽洛特女王的每句话。
「成为统治阶层的游牧民族甚至不需要亲自农耕。只要收取租税，命令被征服的王朝人民劳动，生活下去即可。未来也许就如神圣帝国所担忧的，会开始对外侵略，也许有一天会攻至我国领土，也许会攻破东方的大公国，侵袭至我们安哈特。这一点我不否认，只要国境愈来愈靠近就有可能吧。然而──」
骚动声完全沉静下来，回归寂静。
人人都仔细倾听莉泽洛特女王的话语。
没错，莉泽洛特女王说的话合乎常理。
若是农耕民族，想必会统治土地，收取租税借以饱腹。每位庄园领主都能理解女王阐述的常理。
不过。
不，反驳的时候尚未到来。
莉泽洛特女王的话语犹如水滴落在布料上，往四周渲染渗透。
「无论怎么想，游牧骑马民族国家要再度远征，也是稳固地盘之后吧。那会是何时？我们孩子的那一辈吗？不，那也太早了。是在孙子那一辈吗？不，也许还要更晚。准备很重要，游牧民族即使只有少数人也足以让我们疲于应付，那将会化为数万兵力袭击而来，肯定是个强敌。那想必会是一场动员整个国家，与维廉多夫携手合作的大战。这我能理解，打从现在这时，就得为我们的孙子着想，渐渐着手准备。神圣帝国的担忧是对的。」
女王不批评神圣帝国的担忧。
莉泽洛特女王也认知到，战斗的规模将会十分庞大。
但是，并非如此。
她们──游牧骑马民族国家很快就会来到我们眼前。
不过，我还不能出言反驳。
时机未到。
「不过，那是未来的事，相当遥远的未来。我考虑之后，做出了判断。我国应当优先的事项是与维廉多夫达成和平谈判，以及歼灭来自北方，掠夺我国的游牧民族，之后再告知扶持我安哈特的各位也不迟。刚才我曾道歉，但容我再次致歉。各位，不好意思。」
无人反驳。
亦无交头接耳声。
众人都接受了莉泽洛特女王的说法。
「若有其他意见或反驳，尽管大方提出。今天在此，即使是低阶贵族也同样给予发言权。」
莉泽洛特女王说到这里。
等了一小段时间后，莉泽洛特女王的视线扫过周遭，确定周遭完全恢复寂静后。
「没有吗？那么就回到正题吧。法斯特•冯•波利多罗，说出你的请愿。」
终于轮到我登场了。
我遵守约定，守护了「莉泽洛特女王发言的权利」喔。
这次轮到你遵守约定，守护「法斯特•冯•波利多罗发言的权利」了。
那么，该怎么做呢？
我绞尽脑汁选择的开场白，是单纯的预测。
基于前世的知识成立，唯一令人绝望的威胁。
若顺应世间，则左右为难。若坚决不从，则仿若狂人。
法斯特•冯•波利多罗，接下来就背弃贵族的规矩，当个狂人吧。
「托克托可汗，就我所知，游牧骑马民族国家女王的侵略攻势应该会在七年内抵达安哈特。」
莉泽洛特女王没有开口。
相对的，周遭传来些微窃窃私语声。
「维廉多夫以东的大公国根本不成阻碍。不分老弱夫孺，人民都将遭到屠杀。游牧骑马民族国家将如饥饿的鹰隼袭击鸽子般攻破都市，如凶暴的狼群袭击羊群般屠杀市民，建立起来的农田与庄稼将遭到破坏。务农的领民也都将死于铁蹄下，最终化作血肉，最终消失于大地中吧。」
骚动声变大了。
我刻意维持着温和的语气。
只是单纯陈述料想中的事实。
「不，东方的大公国很聪明，也许会理解到力量差距，在灭亡之前先投降吧。那国家的宗教相当繁复，不像我们神圣古斯汀帝国，强烈信仰一神教，即使教皇下令抗战到底也不会听从。届时，不只是直接通过，也许东方大公国也会加入敌营，一起攻来安哈特。」
骚动声愈来愈大。
虽然绝大多数是因为我与莉泽洛特女王意见完全对立，感到困惑。
其中也有些辱骂。
波利多罗领的领主果然与前任相同，失去了理智。
诸如此类的侮蔑。
我不理会她们。
不过，对于那种意见，我就正面秀出我这张脸吧。
我转身向后，背对着莉泽洛特女王，同时向满座宾客宣告现实。
「我就直说了。若要对抗托克托的大军，我们安哈特的贵族既无能又脆弱至极，简直是一群庸才。」
将名为挑衅的现实当作子弹。
响亮地击发出去。
骚动声顿时升温。
「王室的正规军光要牵制北方的游牧民族就筋疲力竭了。」
我确实感受到，原本黑白色调的背景一口气替换为鲜艳的色彩。
「在维廉多夫战役中是靠我的突击才好运捡回了胜利，但是当时的情景，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红色绒毯看起来一片鲜红。
「论情报战也完全败给维廉多夫，无法事先察知雷肯贝儿骑士团长率领着一千名精锐进军，在五百名公爵军与三十名第一王女亲卫队抵达前，我在城寨里坚守不出，咒骂着谍报的无能。」
漂亮的光线从偌大的窗户照入室内，照亮我的身影，在绒毯上拉出一道黑影。
「这国家的一切都破碎四散，是一盘散沙。连军权都尚未统一的封建领主组成的联军，面对托克托麾下以人，弓与马武装而成的大军，只会被轻易击溃。」
这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
我说出理所当然的结果。
「必定一死，不分老少无一幸免，惨遭屠杀，不分贵族或平民。尸身不会安置于棺材，而是曝露于外，杀鸡儆猴般吊挂在灭亡的安哈特王都的墙壁上。」
不久后，我注意到骚动声渐趋沉静。
啊啊，终于明白了吗？
至少我口中述说的一切，都是即将到来的现实。
我不是随口瞎说或危言耸听。
如果真要说的话。
「错得最严重的就是您，莉泽洛特女王陛下。」
疯了。
人人都该这么说。
我再度转身面向刚才背对的莉泽洛特女王，继续说道：
「我们孩子的时代？不，那样也还太早，会在孙子那一辈？」
鹦鹉学舌。
我像鹦鹉学舌般，覆诵莉泽洛特女王刚才的话。
「我刚才已经说了，说得非常清楚，想必会在七年内抵达安哈特。如果谁也不相信，都无法置信的话。」
我吸了一口气。
挑衅。
在这座无虚席的场合侮蔑、挑衅所有贵族。
我办到了。
冲出起跑线了。
接下来需要一点勇气。
不过，我刚才选用了莉泽洛特女王的话，故意重复。
应该已经有不少贵族认为，光是这句话就是侮辱王室了。
不，也许现在依旧面无表情的莉泽洛特女王内心也正在怒火中烧。
不过，我不后悔。
没有余力品味懊悔。
本次晋见的请愿尚未结束，而是以这句话，终于开始了。
我吸了第二口气。
凭着武人的响亮音量，为撼动每位贵族的耳朵而开口：
「这个国家因为您刚才所说的判断，在这当下确定即将灭亡。安哈特到此为止了，莉泽洛特女王陛下。」
我站在女王面前，深深行礼。
并非身为骑士的行礼。
而是管家迎接千金小姐一般，将手放在胸前，深深鞠躬。
在这座无虚席的场合，无论看在谁眼中，法斯特•冯•波利多罗都明显失去了理智。
而这不过只是疯狂讨论的开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