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话 子弹发射

我担任记录官,详实纪录。

法斯特•冯•波利多罗的呐喊,他演说的所有内容。

为了如实记下卿所说的一字一句,为了至少帮上后人。

坦白说。

我不认为游牧民族国家会如波利多罗卿所说,在七年内攻到安哈特。

我认为莉泽洛特女王陛下一开始的判断全盘正确。

但是。

波利多罗卿不这么认为。

「各位注意!睁大眼睛!擦亮眼睛!」

迈步至女王大厅正中央的位置。

尽管立场上是只有三百位领民的领主,却朝着拥有上万领民的侯爵、边境伯爵等人扯开嗓门。

彷佛不允许众人眨一下眼。

「我并不想像神母那样,向各位讲授姊妹之爱,希望大家手牵手好好相处。我不想讲这种好听话,更不打算要求各位交出兵权,以示对安哈特的忠诚,而是希望各位为了即将到来的威胁做准备,应与国家共存亡的时刻到来了。」

有如教堂中的神母,口吻沉静而平稳。

彷佛自己的预测会理所当然地到来,他态度平静地开始演说。

「我们会输,再这样下去肯定毫无分毫胜算。如果谍报派不上用场,无人知晓其存在,就由我来说明。各位只要稍微想像,光是现在这个当下也令北方领民不堪其扰的游牧民族,那人与弓马合而为一的轻骑兵集团以数万人汹涌而至的战场。数万大军由超人级的指挥官率领,即使一两名指挥官倒下,也马上会有次席指挥官接手指挥,各位请想像这种指挥系统能发挥什么战术。像维廉多夫战役时那样,直捣指挥官的斩首战术不管用,即使派出重骑兵突击敌方指挥官,也不会一时走运获胜。对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们可不会接受一对一的决斗,因为没有任何好处啊!」

说到这里,波利多罗卿沉默了一会儿。

彷佛要让诸位领主骑士发挥想像力,暂且停顿。

事实上,想必就是这种意图吧。

虽然法袍贵族中有些无药可救的蠢货只因为波利多罗卿的外貌就出言侮辱他。

但领主骑士都承认波利多罗卿在军事与外交上的功绩。

事实就如波利多罗卿所说,游牧民族只凭莫约千人,就逼得正规军长期驻守北方领地。

这样的游牧民族若结集数万大军攻来。

我注意到几名领主骑士因自己的想像而皱起眉头。

「我就直说了!托克托正是阿巴顿!启示录七大灾难之第五灾!」

轰然打破沉默。

波利多罗卿顿时舍弃了方才如神母般平静沉稳的态度,发出热烈的咆哮。

「第五位天使吹响了号角!我看到天上有一颗星坠落到地上!出现了无底的深渊大坑!她们要来了!人以弓与马武装的轻骑兵集团,带着暴力、破坏、掠夺、屠杀到来。在座各位之中,想必也有人作为领主骑士,心想『只要服从新的统治者就好』──」

波利多罗卿在这时以眼角余光观察莉泽洛特女王的反应。

他甚至露出笑容,继续演说。

「就领主骑士而言,是非常『健全的想法』。然而,她们的蹂躏与掠夺远远超乎我们的想像。对游牧骑马民族国家而言,征服就是掠夺,包含男人在内的领民、财物、都市,全部都要放火烧毁并掠夺!向游牧民族臣服就等于被夺走一切,然而,如果背叛莉泽洛特女王投靠敌营,还是会因为背叛者不值得信任,被利用殆尽后遭到杀害!」

他举起手臂。

那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波利多罗卿非常清楚自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压低声量,但是话语清晰地传至每个人的耳畔。

「不要怀抱任何期待。」

这句话听起来真的就像自言自语。

(插图011)

「无论对自己身为领主骑士的政治手腕多有自信,也不要对游牧民族国家有任何期待。文化完全不同,游牧民族虽有知性,但没有理性,是以掠夺与屠杀为文化的强悍战斗群体。不只是我国,维廉多夫及神圣古斯汀帝国也一样。如今我们已无处可逃,不是像过去一样基于双向契约,完成军务就好,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战争是纯粹的──」

停顿。

举起的手臂往下挥,下方没有桌面让他击打,拳头划过空中。

然而,身为超人的波利多罗卿,让所有人都听见拳头殴打空气发出的轰然声响。

「生存竞争。不只是安哈特与维廉多夫,而是赌上神圣帝国拥有的一切。」

波利多罗卿举起放下的双手,敞开胸襟似的微微张开手掌。

「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淘汰。文化完全不同,只有莉泽洛特女王陛下与王室全族遭到杀害也不会结束。原本的当地诸侯等领主骑士的领土都会被夺走,一切都将被新的统治阶级取代。假使我们能活到战后,顶多只能得到征税官的职位吧。我们自先祖代代传承的领地与我们的财产领民,一切都将被澈底掠夺。这种下场──」

再度压低声音。

但话语再度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对领主骑士而言等同于死。不对,我说错话了。容我更正──」

接着说出口的话充满了愤怒。

「是更甚于死亡的屈辱。」

沉默。

波利多罗卿再度沉默。

众诸侯无人开口。

不,是无法开口。

波利多罗卿散发出来的气势惊人,彷佛不允许任何人反驳。

接着恐惧开始扩散。

波利多罗卿继续保持沉默。

无法开口。

包含发自内心轻侮波利多罗卿的愚昧法袍贵族。

包含我,与其他预料接下来论功行赏时,大概会将瓦莉耶尔大人许配给法斯特的明智法袍贵族在内。

以及承认波利多罗卿是军事天才,并且在外交上大展身手,是安哈特最强超人的众多领主骑士们。

没有一个人能开口。

「军权。」

波利多罗卿再度开口。

「我想到的对抗手段,当下安哈特王国足以对抗游牧民族国家的手段,只有统一军权,别无他法。命令指挥系统零落松散,臣子的臣子即非臣子,怀着这种心态,面对人与弓马合而为一的结合体,一击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军队没有秩序,唯一可行的战术只有集合全体骑士的骑兵突击。凭这种方法,根本无法打倒托克托。」

带着热度的声音。

尽管态度冷静,话语中仍带着强烈的热度。

「在我的预料中,与托克托交锋时的战况会是如此──」

自波利多罗卿口中泄漏的气息,炙热如一团火球。

「见到我们安哈特与维廉多夫联军发动骑兵突击,像个蠢人一样,对方的轻骑兵会诈败至两翼,回头放箭,简单来说就是在平原上构筑类似被称为交叉炮击的包围网。」

单方面的战斗。

「骑士团单方面受到远距离射击,伙伴渐渐死伤,陷入混乱。这时轻骑兵绕到骑士团后方点燃烟幕,阻隔跟不上骑兵突击的后方步兵。」

听波利多罗卿说得像在教科书上学过一般,果然谁都无法说话。

「紧接着托克托的重装骑兵打倒混乱的联军,一切就此结束。至于战争结果,游牧民族的死者大概千名,我方大约上万吧。那想必会是史无前例的惨败,我们会沦为后世的笑柄。读过史书的人完全不会考量我们的背景,还会这么说吧──」

笑容。

面露含有嘲笑的笑意,波利多罗卿唾弃道:

「真是一群傻骑士。连战术都不懂吗?」

闭上眼睛。

像在想像我们在战场上阵亡的模样,紧接着──

「唯独这种结果我无法容忍。被没见识的人看轻,我将愧对列祖列宗。」

波利多罗卿睁大双眼,宣示道;

「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游牧民族蹂躏,想对抗也束手无策,成为只是白白送命死去的蠢人。」

他高举起手。

每条手指都刻上魔术刻印的护手甲底下,是长满剑茧与枪茧,极其粗糙的军人之手。

波利多罗卿向周遭散发的热度,彷佛即将点燃我们周遭的空气。

「如果诸侯认为我说的话是对的──」

一步。

只走了一步。

那一步对庞大身躯来说非常远,朝诸侯群大幅逼近。

「作为愿意为自家领民挺身奋战的领主骑士,想有效利用时间,对抗即将到来的威胁的话──」

他又跨出一步。

气息发烫,持续燃烧女王大厅的空气。

「希望各位务必遵从我构思的指挥系统。暂时交给莉泽罗特女王、王室一族就好,真的只需暂时,唯独在对抗游牧民族,游牧民族国家之时,将军权托付给总指挥。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从那口中吐出的热量,最终凝聚为结论。

「才能突破托克托可汗的威胁。」

热量开始传播。

波利多罗卿像在宣告演说结束般闭起眼睛,陷入沉默。

领主骑士和法袍贵族不顾这样的他,开始各自讨论起来。

莉泽洛特女王陛下一开始的论点是正确的。

怎么可能自丝路的东方尽头,特地西征至此。

西征的理由薄弱。

波利多罗卿明白丝路东西两端的距离有多远吗?

维廉多夫东方的大公国会有何反应?

不,更东边的诸多国家又如何?

追根究柢,波利多罗卿是如何取得这么详细的情报的?

我国的谍报能力有那么差劲吗?

只是随口乱说。波利多罗卿被维廉多夫灌输了假情报。

对波利多罗卿情势不利的烦杂对话传来。

彼此的意见毫不停歇地交错。

一部分的诸侯表情严肃,静静等候波利多罗卿进一步发言却等不到。

他只是向前两步,来到众诸侯眼前。

波利多罗卿面前的侯爵与边境伯爵等诸侯没有发言。

她们直望着波利多罗沉默的表情,和他同样不发一语。

不打算表达意见。

但也绝非单纯站在原地吧。

波利多罗的演说与流入耳里的意见在脑袋里混合,陷入了深沉的思索当中。

「说穿了,波利多罗卿就是胆小鬼。说起那男人的功绩,顶多就是战胜维廉多夫,以卖身赢得和平契约而已吧?」

不知是谁说了这番话。

是名字已经被填入「无用」栏位的低阶法袍贵族。

在维廉多夫战役以及和平谈判中受到波利多罗卿亲手拯救,使其领地免受战乱所害的边境领主骑士们都凶狠地瞪向她。

暴躁的领主骑士愤慨的表情彷佛在说:若不是在女王面前,她们也没有配剑许可,早就一剑砍了她。

当然,故乡受波利多罗卿所救的我自然也感到愤怒。

「那个蠢货,要不要现在就把她赶出去?」

我身旁的纹章官部下如此说道。

大概是见到我指尖拿着的笔正因愤怒而发抖,难以忍受吧。

「无所谓,杂音也有其必要。反正她这种垃圾会在今年内被赶出国内。」

我冰冷地回答属下。

蠢人就是无药可救。

日后对莉泽洛特女王陛下报告时,绝对要除掉你。

「区区游牧民族,根本不足为惧。我安哈特王国所向披靡。」

发言如此狂妄的,同样是「无用」的低级法袍贵族。

她也招来为了应付北方游牧民族而费心费力的法袍贵族代表武官,以及身负军务的领主骑士们凶狠瞪视。

如果女王陛下允许,她大概会被当场勒死。

蠢人果然就是蠢。

从结论来说,现在可不是应该进行这种低水准对话的阶段。

我现在提笔记录的法斯特•冯•波利多罗的演说,应该都会列入史册。

他是行径疯狂到足以名留史册的愚者?

还是安哈特王国,不,神圣古斯汀帝国的守护者?

在后人盖棺定论之前,我们都置身于必须做出决断的情况中。

如果相信波利多罗卿的言论,我们只有短短七年。

而且实际上,如果不听从波利多罗卿的话,恐怕赢不了游牧骑马民族国家。

不,就算听从波利多罗卿的话,我们能获胜吗?

我们被逼得退无可退了。

被此时此刻闭上眼睛,只是保持沉默的波利多罗卿所逼。

不,波利多罗卿是历经了何种苦恼,才进行了刚才那番演说?

那也可称为失控的挑衅,令在场众人心中激起涟漪,思考沸腾,现在使每个人都表露出感情。

如今,每个人都无法忽视波利多罗卿的话,当场转身离去。

即使是莉泽洛特女王陛下,安娜塔西亚第一王女,亚斯提公爵也不例外。

沉默。

尽管女王大厅化作众人嘈杂争论的场所,王室的三大掌权者只望着现况,不为所动。

最后,那群沉默诸侯的领袖,侯爵开口发言:

「法斯特•冯•波利多罗卿。」

「请说。」

「如果有比刚才的演说更明确的根据,我大概已经听信你的话了。但是,正因为没有任何根据,波利多罗卿才会像这样进行演说吧?这我明白。既然如此,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倘若托克托没有西征至此,卿也明白自己会有何下场吧?」

没错。

波利多罗卿必须负责。

若任何事都没发生,届时必须负责。

无声的寂静造访女王大厅。

「用不着您提醒。而且得出这个结论时,我也没有愚昧到需要劳烦刽子手。」

置身于疯狂与冷静的狭缝之间的眼神。

波利多罗卿平静地发言,却仍清楚地传入所有人耳里。

这时,正好待在波利多罗卿身旁,表情有些仓皇不安的祭司。

那位老婆婆面露惊讶的表情,对波利多罗卿投以震惊的视线。

「祭司,我想请您在此协助我立下誓约愿此誓言上达天听。」

我全身上下寒毛直竖。

法斯特•冯•波利多罗卿要立下被视为骑士禁忌的誓约。

这一刻我才理解到,他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在这里立下死之誓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