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祸福同延绵

鬼竞本应开始,但御陵馆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似乎并非——所有人都睡过头了。」

「……他们在观望。」

抚子和天娜小心翼翼地踏入明亮的走廊。

窗户和墙壁都是红色的。各处点缀的螺旋纹样令人眼花缭乱。密密麻麻挂满的画作色调阴暗,动物标本和骨骼标本更增添了奇异的不安。

「……附近似乎没有人。我们移动吧。」

「嗯。尽量不要和任何人交手……」

震动——同时鼻尖察觉到些许异味,赤红的双眸瞪大。抚子抱住正要躲在附近雕像后的天娜,向后纵身一跃。

「呀啊——!」天娜的尖叫道,破碎的建筑材料碎片擦过她的头发。

抚子向后跳步几次,瞪着墙壁上裂开的缝隙。

「……茨木铗次。」

「哈……答对了!」

铗次凶狠地笑着。他身上佩戴着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恐怕是从其他贼方那里抢来的战利品吧。

甩掉大剪刀左刃上的鲜血,铗次将刀尖指向抚子。

「我对小鬼没兴趣。总之,把那边的女人留下。否则——」

爆响——抚子的行动比铗次的话语更快。

拳头深深陷入铗次的腹部。如同被暴风吹拂的枯叶般,男人的身躯被击飞。铗次重重撞在远处的墙上上,瘫倒在地。

「咕、呜啊——……!」

铗次并未失去意识,但他似乎无法站起来了。

倒不如说,他好像连状况都没搞清楚。他呕吐不止,呆呆地看着自己吐出的污物弄脏地毯。

「哈——?呃,什么鬼——为、为什么……?」

风声呼啸。抬头的铗次看到的是挥下的六角棍。

沉闷的声音响起。还没来得及恐吓或惊讶,铗次就被放倒了。

「……你今天格外激进啊?」

「也没有……从傍晚开始,我就在考虑各种事情。」

抚子领着一脸困惑的天娜,走下螺旋楼梯。

越往下走,空气越发嘈杂。然后,抚子闻到了一股铁锈味。

「退后!」「诶?喂,抚子——!」

「我孙子啊——!」

从走廊拐角冲出来的是一位双目猩红的老妇人。

她穿着像晨跑老人一样的运动服,却头上倒戴着五德笠帽,手持血红的菜刀,手臂上系着『鬼婆足球俱乐部』的臂章,整体形象透着异常。

「他出生了!为了孙子去死吧——噶啊!」

抚子以铁拳回应厚刃尖菜刀。老妇人的身体被轻而易举击飞,撞破了被服室的门。抚子踢飞厚刃尖菜刀,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的天娜。

「……果然啊。我觉得把所有人都打到无法再战才是最快的。」

「太激进了吧!? 你到底怎么了!」

「与最初的预想相比,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可是关乎你的生命哦。这里是鬼的宅邸,客人身上全都寄宿着鬼。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既然如此。」

抚子拉着天娜的手,像肉食野兽般无声地移动。

从窗外射入庭园的灯光,令抚子的眼瞳更显鲜红,赫赫闪耀着。

「……必须彻底解决。把所有敌人都打倒。」

「冷静点!我很感激你如此努力,但这样把思维尖锐化——」

「————狱门抚子在哪里!」「找到无花果天娜!抓起来!」

天娜的手在颤抖。抚子环视四周,赤红的眼眸闪烁着。

在这装饰过度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充满了杀戮和掠夺的气息。爆炸声震动着空气。刀刃挥过的声音响起。血腥味飘散开来——

「呀——抚、抚子……?」

天娜发出异常细微的尖叫,而抚子抱起她,似要逃离这些气息般奔跑起来。

「呃、喂!你打算去哪儿!」

「我在找那个叫法纽的女仆。找到她的话,应该就能找到牡丹在哪儿吧?我觉得牡丹一定会把妈妈的遗物放在身边。」

「确、确实……现在的你,在各种意义上都很亢奋啊。」

抚子打开附近的大门,一个如同璀璨洞窟般的舞厅出现在眼前。

蜘蛛网状的地板铺展开来,环绕墙壁的螺旋状圆柱如同送葬队伍般排列着。天花板高耸,上面绘满了马赛克画——画上描绘着翻腾的龙蛇。

「嗯——抚子,停下。这个大厅有奇怪的咒术气息。」

「奇怪的咒术气息——?」

就在抚子准备放下天娜的瞬间,她的鼻尖嗅到了洗涤剂的香气。

然后,她听到了像是在地上拖拽重物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洗涤剂的气味也越来越浓——同时还有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血腥味。

圆柱之间,黑白相间的衣服摆动。抚子皱起眉头,右手握紧人道之锁链。

「欢迎光临——!」

「……正想找你呢,法纽。」

蒙着眼睛的女仆笑着。她一边的手拖着一把洋钟样式的狼牙棒——上面沾满了鲜血。

「您竟然记住了法纽的名字。真是无比荣幸……!」

法纽提起围裙裙摆,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

下一秒——鲜红的狼牙棒朝着抚子袭来。

「请收下!这是我的谢礼……!」

「开什么玩笑——!」

抱着骂骂咧咧的天娜,抚子勉强避开了从上方挥下的狼牙棒。伴随着轰鸣,铁块砸在地面,在蜘蛛网状的地板上留下了新的裂痕。

「喂!狱门牡丹的协力者不是狱门芍奈吗!你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这件事不是显而易见嘛……」

法纽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摸向项链。仔细一看,那是一个刻着『FANU』字样的项圈。她骄傲地展示着那个散发着廉价光芒的饰品。

「法纽是宠物!不能算作协力者!」

「……你说什么?」

「法纽是宠物!是夫人最喜爱的宠物!」

法纽开始旋转起舞,仿佛在与血迹斑斑的狼牙棒跳着华尔兹。

「宠物不是人!所以,我们……!」

一个接一个——抚子茫然地看着聚集在法纽身后的仆人们。

他们都穿着相似的燕尾服或女仆装。手中拿着刀刃或钝器。而且,他们全都戴着项圈,刻有『犬』字的铜牌摇晃着。

仆人们的眼睛和嘴里不断流出类似暗红色血液的液体。

「……救」「救救、我……」「至少、让妹妹……」「让我、回去……」

所有人都在笑着,带着抽搐的笑容祈求帮助。

在戴着项圈的仆人面前,唯有法纽一人,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大喊道。

「我们啊,可以随意使用!」

「……哈哈哈。你们可知人权?」

就在天娜发出干涩的笑声的瞬间,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仆人冲了过来。抚子猛地跳起,躲开了刺向她的长枪。她蹬了一下圆柱的侧面,朝着刚才的大门跑去。

「开什么玩笑……!」

抚子一脚踢向大门,咒骂起来。刚才还能打开的大门,现在却纹丝不动。

一位看起来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仆,流着眼泪,挥舞着菜刀向她袭来。其他女仆和男仆也纷纷发出哀嚎逼近。

「太过分了……!」

「振作点!那边,可以过去——!」

在天娜的催促下,抚子从制服的间隙中穿过。

而后,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座白石灰雕像。那是一个戴着王冠、手持权杖的威严的女王像。

在看到那酷似牡丹的冷笑的瞬间,抚子便意识到这是个陷阱。

她立刻试图改变方向,但雕像中心比她的动作更快地裂开,喷射出鲜艳的粉红色花瓣雨。

「不好,这是——!」

抚子抱起想要做出某种防御的天娜,试图远离雕像。

然而,她在中途突然跪倒在地。甜腻的花香使她的意识逐渐麻痹。飞舞的花瓣,仿佛要剥夺她的五感。

最终,抚子的视野被不详的粉红色所吞噬,失去了意识。

◇  ◆  ◇

————电梯发出悲鸣般的声响,停了下来。

眼神空洞的樒堂翡翠从门中走出。迎接她的是一个瘫软的樒堂翡翠。

「能睡一个小时吗……?」

「不行啦~你不是被吩咐要做派之类的麻烦事吗~?」

「呜呜。那就睡三十分钟。一个人值班好辛苦哦……」

目送着随时都可能倒下的翡翠离开,翡翠转过身。

这是一个毫无趣味可言的小房间。冰冷的石墙被微弱的红光照亮。

光源之一是天窗透进的、被染成红色月光。

另一个光源则是安置于房间中央的巨大肉块。它贴着奇怪的符咒,被稻草绳捆绑,还插满了生锈的剑,发着朦胧的光芒。

尽管变成了如同剑山般的状态,肉块仍在缓慢而持续地脉动着。

「啊——烦死了烦死了……又长出血管了。」

翡翠拿起放在一旁的园艺剪,咔嚓咔嚓地剪断延伸到地板和墙壁上的红蓝管子。每次剪断,都会有发出红光的血液滴落,流进排水沟。

剪完一轮后,翡翠把椅子拉到肉块前面。

「让我想想……各船垂己头,饮其中酒。饮此酒,醉……」

翡翠眼神空洞地默诵着。念完最后一句后,又从头开始。

这项工作,翡翠已经重复了几千——甚至几万次。

鬼竞应该已经开始了,但她无法观看。虽然可以派出眷属小鸟去观测,但上头的命令是要把全部精力放在这单调的工作上。

能听到的,只有肉块发出的单调脉动声——然而,其中混入了异样的声响。

「桐—比—等—君!玩—玩—嘛!」

伴随着元气十足的的吆喝声,天花板的一部分被打穿。翡翠转动死寂的目光看向那里。

废墟中——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挺立着。

这位打扮奇特的男子似乎也是同族。他散发着和自己一样空洞的气息。

男人——六韬持狗郎推了推礼帽的帽檐,看向翡翠。

「哟,这不是爱宕的精神病嘛?在这儿干什么呢?」

「呀,鞍马的家伙。我正在给这颗心脏不停灌输『自己已经死了』的暗示呢。」

「……这活儿有意思吗?」

「无聊得要死。不过,这是我亲爱的赞助人吩咐的呢……」

翡翠伸了个懒腰,拿起可乐瓶。然而,瓶子已经空了。

「她让我认真工作~但是啊,实在太无聊太无聊了……上头那母女俩都挺过分的。老实说我都分不清她俩,还都总是很任性……」

狗郎敷衍地「嗯哼」了一声,用手中的锡杖轻敲了敲肩膀。

「……我说。你很强吗?」

「在爱宕我可是头号高手呢。应该算挺强的吧。」

「哈哈……那,要不要跟我打一架?我正愁找不到对手呢。」

「拒绝。如你所见我在工作中,再玩下去可要挨骂了。」

「喂喂……我们可是天狗啊?」

狗郎绕到正襟危坐的翡翠面前,张开双臂。

「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上?享受刹那才是天狗之道吧。连乐趣都没有,把时间供奉给他人又有什么意义??」

「话是这么说,但工作就是工作……不过,嗯。你说得也对。」

翡翠晃着空空的可乐瓶,环视四周。

这是一个毫无娱乐可言的小房间。除了园艺剪和单调跳动的肉块外一无所有。肉块的状态倒挺鲜活,但翡翠却快要干枯了。

「……前不久闯了祸,右臂留下了后遗症。现在偶尔也会跟想起来似的作痛——嗯,现在就是。」

「那可真不容易。要不休息会儿?」

狗郎像是由衷同情地垂下眉头。然而,他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

翡翠扔掉瓶子,站了起来。她抽出黑曜石小刀,在手中不停把玩着。

「说得对,现在开始是休息时间——来场墨西哥摔角吧。」

「哦哦!打架,打架!」

狗郎欣喜若狂地露出锋利的牙齿,举起锡杖。

翡翠让小刀在手中旋转。突然间,小刀变成了阿兹特克木剑。

「我乃前爱宕山太郎坊首领——樒堂翡翠。」

「前鞍马山僧正坊首领!六韬持狗郎!——来,尽情享受休息时间吧!」

于是,天狗们将各自的重要任务抛诸脑后。

空无一人的小房间里,肉块缓缓地延伸着血管——

◇  ◆  ◇

「醒来」——伴随着女人的声音,铃声响起。

突然间,抚子的意识如同被泼了冷水般清醒过来。同时,浓烈的香水味冲击着敏锐的嗅觉,晃眼的蜡烛光芒刺痛着大脑。

「呃,唔……这、这是……?」

「……啊,抚子。你醒了吗。」

听到天娜疲惫不堪的声音,抚子环顾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豪华的大厅。细长的窗户整齐地排列在红色的墙壁上,天花板上悬挂着庄严的枝形吊灯。抚子坐在大厅中央的长桌旁。

而在抚子对面,坐着一脸不悦的芍奈。

「要是一直醒不过来就好了……」

「芍奈——!」

就在抚子猛地想要站起来的瞬间,叮叮的铃铛声响起。

「不许动」——瞬间,四肢失去了知觉。

抚子僵硬地转动脖子,勉强抬头看向身旁。一位用黑纱遮面的女子如同宣告凶兆的死神般,站在她和天娜之间。

「抱歉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招待你。不过,你实在太淘气了。」

声音听起来很温柔。然而,抚子却从面纱下感受到了射杀般的视线。

抚子挣扎着想要动弹,但四肢却如同冻结般纹丝不动。

「真是的……相当过分的招待啊。」

天娜叹息中透露着奇怪的紧张感。

这时,抚子才注意到,坐在旁边的天娜被锁链捆在了椅子上。

「为、为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不是没办法么?我本想叙叙旧,但这个女人看起来会很麻烦。而且,我可不想让你们逃跑啊……」

牡丹无视因愤怒而声音颤抖的抚子,走到天娜身边。

她抓住天娜的衣领,粗暴地撕开。纽扣崩裂的声音响起。牡丹按住剧烈颤抖的天娜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贴近她的脸。

如同红色花瓣般的舌头,舔舐着天娜白皙的脖颈。

抚子瞪大双眼。芍奈别过脸去。

「这光泽,这味道,这芳香……真是让人欲罢不能。你,是魅馔血吧?」

牡丹陶醉地喘息着。灰色的眼眸闪烁着近乎野兽的奇怪热意。

「贪婪的家伙……」

天娜优雅地笑着,但是她的脸色苍白,声音也变得沙哑。

抚子发出已无法构成语言的叫喊,拼命挣扎着想要摆脱无形的束缚。然而,即便她用尽全力,也只是让筋骨咯吱作响。

「……不要做无谓的抵抗的说,表妹。」

看着如同被束缚的鬼一般的抚子,芍奈叹了口气。

「你已经没有胜算的说。那个女人也注定会成为母亲大人的肉——」

「……芍奈,你话太多了。我可没有允许你说话。」

牡丹冰冷的声音刚一响起,芍奈便捂住了嘴。

灰色的双眸明显流露出恐惧,完全不像是在看母亲。牡丹看着脸色苍白、沉默不语的芍奈,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是好孩子,芍奈。我最喜欢听话的孩子了。」

在大厅最深处——最上席的位置,牡丹坐了下来。在那摆着盛满红色液体的酒杯的座位后方,悬挂着一幅狰狞的酒吞童子画像。

「好了,既然芍奈也变乖了——那就开始狱门家的宴会吧。」

牡丹摇响金色的桌铃。房门打开,法纽推着餐车走了进来。

「来了来了!这就为各位准备餐点……!」

「到底想干什么……!」

抚子发出低吼,怒视着法纽依次在她和芍奈面前摆放餐盘。

「我说过了啊——作为狱门家的一员,来叙叙旧。」

「……别开玩笑了……你不是嫁到啮家去了吗?」

「啮家已经变成狱门家了。」

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抚子皱起眉头。但天娜似乎明白了。

「……是夺取了吧。你嫁给前代当主啮杯严,然后夺取了家族全部的财产。看这情况,原本的啮家成员都被变成『宠物』吧?」

「嘻嘻嘻……说得真难听呢。」

天娜叹息道,听到这番话,牡丹发出奇怪的轻笑。

抚子愤怒地颤抖着,同时偷偷观察着对面芍奈的表情。她体内应该也流着啮家的血。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母亲用阴谋玷污了那血脉。

「……你那是什么表情的说?」

而芍奈却是一脸不耐烦地轻轻挥手。她右手上的红色手镯闪闪发光。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个叫父亲的人也好,叫哥哥的人也好,叫姐姐的人也好——都比母亲大人和我弱得多。」

「……他们、是你的家人吧?」

「弱者即便是家人也要淘汰——这便是狱门家。弱者只配被吞食。」

「……你是认真的吗?」

抚子一时忘记了愤怒,呆呆地注视着芍奈。

牡丹一边摇晃着红酒杯,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抚子。

「我那愚弟究竟是怎么教育你的?狱门家不正是这般家族吗——弱者即为祭品。」

鬼才知道——在四肢几乎不听使唤的情况下,抚子咬紧了嘴唇。

叔父教导过她『不要接近人类』。那是为了不伤害他人,也是为了不伤害自己。毕竟,抚子他们的力量远超常人——

然而,眼前的血亲,却在讲述着抚子所不知的狱门家。

「哼……那个懦夫,似乎把你宠坏了。」

「……不好说呢。」

听到清脆的声音,抚子勉强转动僵硬的脖子。天娜的脸色依旧苍白,衣衫也有些凌乱。但是她的嘴角却挂着一如既往的轻笑。

「至少,我很庆幸抚子不像你们这样。」

「嘻嘻嘻……真是严厉的评价呢。」

牡丹笑着拍了拍手。法纽立刻行动起来,揭开了其中一个盘子的银盖。

那是一道法式冻派。抚子茫然地看着装点着白色盘子的菜肴。

「不过呢,的确……我们有所缺失。而抚子也同样缺少一些东西。我想通过这场宴会谈谈这些。」

「……没什么好聊的。我只想让你把母亲的发饰还给我。」

「嗯,嗯。当然会还给家人。但是——对于外人嘛。」

牡丹意味深长地笑着,晃动着酒杯。

看来除非共进晚餐,否则牡丹根本不打算听她说话。

「别,抚子……这很奇怪。为什么她不强迫你吃东西呢?恐怕这场晚宴本身就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

「——法纽。我们的客人看起来很不安哦。」

牡丹稍稍提高声音。在一旁待命的女仆猛地抬起头。

「遵命,夫人!」

法纽高兴地点点头,站在了天娜身旁。

在天娜脸色僵住的瞬间,抚子的脑海浮现出先前那些可怕的景象。如果自己违抗牡丹的意图,天娜又会怎样——

抚子浑身颤抖着,愤怒却无可奈何地瞪视着牡丹。

「……我吃。我会好好吃,所以,不要碰天娜。」

「嗯,嗯。这是自然。她是你的朋友,我会放了她——在你全部吃完后。」

铃声响起。突然间,麻痹感减弱了。抚子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看向牡丹手边放着的桌铃,它正散发着纯净的金色光芒。

虽然形状与抚子使用的不同,但那应是天道的共命啼。

麻烦啊——抚子因身体不听使唤而咬牙切齿,而牡丹则举起了酒杯。

「来,让我们先干杯吧。毕竟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两位少女瞪视着对方,生硬地碰了碰杯。

抚子抿了一口,发现只是碳酸饮料。做好喝酒准备的她反而有些措手不及。

「放心,我不会在餐桌上下毒的。作为姑姑,我可要伤心了。来,第一道菜是特制法式冻肉。要好好吃完哦。」

「……这是母亲大人亲手制作的料理。要心怀感激地品尝的说,表妹。」

抚子瞪视着眼前摆放的法式冻肉。这是一道将肉类和蔬菜塞满后制成方形的前菜,上面漂亮地淋上了巴萨米克黑醋汁。

「……小心点,抚子。」

即便身处如此可怕的境地,天娜仍在加油打气。

见天娜如此坚强,抚子几乎要哭出来了。她缓缓地将银叉送入口中。

「……我开动了。」

咽入肚中。抚子僵住了。

心跳骤然加快。体温急剧升高。她感觉到裹在和服里的后背渗出了汗水。思维陷入混乱,她甚至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今天稍微奢侈了一下,使用了鹅肝。请好好享用。」

「母亲大人的厨艺真是一绝。」

抚子努力想要咽下去,但这任务实在艰巨。

——为什么会有一种像是已经呕吐过的味道?——

「抚、抚子……你怎么了?」

令人作呕的油脂和未去净的蔬菜苦涩充斥着口腔。再加上散发着香水般浓烈气味坚果,其硬脆的口感——

她曾尝过各种各样的料理。但这是第一次,身体在拒绝咀嚼和吞咽。

「哎呀……怎么了,抚子?」

牡丹温柔的声音,在抚子混乱的大脑中回荡。

「得吃完才行——可还有下一道菜哦?而且,你的朋友还在等着呢。」

抚子缓缓转过头,看向天娜。天娜似乎完全明白了一切,脸上露出悲痛的神色。抚子看见,琥珀色的双眸中自己的脸庞,似乎随时都要哭出来。

「嗯──咕……唔……」

抚子强行咽了下去。她所感受的痛苦,比任何一次腹部受到的攻击都要剧烈。

「当然,很美味吧?」

牡丹问道。那冰冷的双眼宛如刀锋。只要发现破绽──只要稍不称心,她当会立刻割开抚子的喉咙。

「……我第一次尝到鹅肝的味道。」

「哎呀,第一次就是品尝我的料理,还真是荣幸呢。来,继续吃吧。全餐才刚刚开始哦。」

「……正合我意」

其实,抚子很想放声大哭。

那散发着生活污水味道的羽衣甘蓝汤。仿佛从远古地层中挖掘出来的面包。味道和外观都像漂流木的黄油煎白鱼。如同往橡胶上浇汽油的嫩煎马。

「这是新鲜的马肉哦。你知道吗?马肉也被称作樱花肉……哎呀,和你母亲同名呢。」

随着菜品一道道呈上,抚子感觉舌头正在逐渐坏死。

每当她将叉子送入口中时,牡丹都会温柔地询问。

「你喜欢美食吧?」「我的料理很棒吧?」「好吃吧?」「告诉我你的感想?」「好吃吧?」「喏,你一定迫不及待想要全部吃完吧?」「很美味吧?」「好吃吗?」──

「……这不就是威胁吗?」

天娜低语道。没错。这正是极其优雅的威胁。恐怕牡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料理根本就不是能吃的东西。

但是如果喜欢美食的抚子说「好吃」,那牡丹的料理就会成为『美味的食物』。

「母亲大人的料理最棒了。我非常喜欢。」

「嘻嘻嘻──谢谢。芍奈真的很喜欢我的料理呢?」

「当然了,母亲大人。非常好吃。我最喜欢了。」

芍奈的话语很是机械。而且,她几乎不怎么咀嚼就吞下食物。

此外,每当说出「好吃」这个词时,她的脸都会微微扭曲──她一定也明白母亲料理的可怕之处。但是,她不得不说谎。

牡丹的统治地位就建立在强制他人服从之上──

「……别吃了,抚子。够了。」

「现在是用餐时间。请、保、持、安、静……!」

即使被法纽威胁,天娜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要。别继续吃了了。对你来说,吃饭应当是最大的乐趣吧?在这种──一定还有其他办法。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剩饭、很没礼貌……」

肉类、蔬菜、鱼类、谷物──都是最上等的食材。

为了告慰这些食材,抚子强行咽下了那仿佛是固化废油的马肉。

「……好了,终于到甜点了呢。」

听到为全餐画上句号的这句话,抚子从未感到过如此绝望。

「我、我已经……吃饱了……」

「不行哦。这样之前的一切不就都白费了么?」

抚子满脸冷汗,抬头看向牡丹。女人交叉着手指,紧紧盯着抚子。透过蕾丝的视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

「……法纽。端上国王饼。」

「遵命!国王饼一份──来、了、哟……!」

法纽欢呼着,将一个大盘子重重地放在少女们面前。

银色的盖子被掀开,露出了一个外表精致的派。派的表面装饰着花朵形状的图案,宛如盛开的焦糖色牡丹。

「虽然这本该是一月左右吃的点心,但既然机会难得,家人第一次一起用餐,我就特意准备了,希望大家都能喜欢。」

牡丹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站起身。

「……从前呢,我也给蔷子姐姐尝过这个点心。那时候我也想亲自切开,但那个人很任性……」

从法纽手中接过刀子后,牡丹将刀刃插入那精致的花形烤制点心中。

「你知道这个点心吗?」

「我知道,这是法国的传统──」

「……喂,芍奈。我可没有问你。」

牡丹冷笑着看向女儿。她紧握的刀刃闪烁着寒光。

芍奈闭上嘴,像是要逃避般移开视线。抚子注视着闪亮的刀刃回答道。

「……我听说这是一种带有抽签要素的点心。」

「啊,没错。这是在基督教节日主显节时食用的点心。里面会放入一种被称为福豆的瓷器或杏仁粒,抽中的人就──」

「好了。知道这些就够了。」

牡丹打了个响指。就这一下,法纽便将手搭在了天娜的肩上。天娜闭上嘴,用探寻的目光看向这对主仆。

「不要伤害天娜!」

「真是聒噪啊。法纽只是想帮忙而已──对吧?」

「嗯,没错。不愧是我的孩子。偶尔也会说些好听的话呢。」

国王饼被均匀切成数块。从切口处无法窥见内部。

「这个国王饼里也放了一个福豆哦。」

牡丹拿出一枚小小的陶瓷硬币。上面画着成熟石榴的图案。

「和这个一样的──石榴硬币藏在某一块里。吃到它的就是最幸运的人。我会给予祝福。要不然,再准备个纸制的王冠如何?」

「……不用了。」

这块国王饼,或许就是这场邪恶的晚宴上最重要的料理。抚子和芍奈已经被卷入了某种仪式之中。

抚子瞪着焦糖色光泽感的烤制点心,然后偷偷瞥了天娜一眼。

天娜微微摇头──看来,她已经大致理解了这个仪式。从她嘴角的弧度来看,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来吧,孩子们──选择你们喜欢的一块吧。」

抚子观察着芍奈的样子──她低垂双眼,一言不发。她应该不是在无视母亲,也不像是在等待抚子先选。

狱门家的人除了具有强大的灵气和身体能力外,还天生具备某种超常的知觉。

抚子能通过嗅觉感知灵气。桐比等则天生具有出众的味觉。牡丹和芍奈应该也应当拥有类似的知觉才对。

「快、快、快──你在做什么呢,芍奈。不快点选的话……」

「等、等一下,母亲大人……现、现在……」

对母女俩来说,抽中福豆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事。

那么,抚子就必须阻止这一切。她眯起红色的双眼,仔细观察着烤制点心。均匀切分的十二块──从香气中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就这块──!」

突然,芍奈高声喊道,选择了其中一块。

抚子也慌忙指向那一块,但牡丹尤为遗憾地摇了摇头。

「很抱歉,芍奈先选了呢。」

「……那就选旁边这块吧。」

抚子带着苦闷的心情,看着分给自己的那一块。

事到如今,她方才懊恼自己没有更深思熟虑。现在,她只能祈祷芍奈选错了。

「来,吃吧。」

「好、好的!看起来好美味啊,真的!」

芍奈带着胜利者般得意的笑容,将叉子插进自己的那一块。

抚子也怀着绝望的心情将,烤制点心送入口中。那味道尝起来就像在嚼纸粘土一样,毫无滋味。

「母亲大人……是福豆!芍奈被石榴选中了!」

「太棒了……!」

牡丹满意地抚摸着举起瓷器的芍奈的肩膀。她的红唇浮现出凄厉的笑容。

天娜一脸苦涩地注视着发出尖锐笑声的母女。

「……国王饼。法语中意为『国王的格雷派饼』。按照原本国王饼的规则,抽中福豆的人会成为宴会之王。而今晚是大鬼斋。也就是说──」

嘎嘣──牙齿传来令人不快的触感。

抚子突然咳嗽起来,见此,天娜闭上了嘴,关切地看向她。

「抚子,没事吧……?」

「喉咙里……有什么──咳咳,咳咳……!」

就在抚子咳嗽后,『咔嗒』的清脆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自然地集中在从抚子口中落至盘子里的东西上。它顺势在盘子上滚动,最终停在白色桌布的中央。

在摇曳的烛光照耀下,那东西乍看下像是一块红珊瑚碎片。

「那是、什么……母亲大人,难道您放了两个福豆……?」

「你这蠢货!怎么可能!这可是为了让你成为王的宴会!让你成为酒吞童子的继承者,成为狱门家第九十九代御前……!」

牡丹粗暴地掏出手帕,从桌上抢过那碎片。

她用手帕包裹碎片,对着灯光照看──刹那间,牡丹的脸色变得苍白。

「────不、不要啊啊啊!」

伴随着凄厉的尖叫,牡丹像触碰到烧红的烙铁般扔掉了碎片。

红色的碎片在桌上滚动,又回到了抚子面前。

「母、母亲大人!你怎么了!」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牡丹似乎完全听不见芍奈的声音,颤抖着指着红色的碎片。面纱后的双眼睁大至了极限,就像见到了鬼魂一般。

「这、这……怎么可能……!为、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

「……依我所见。」

天娜轻轻咳嗽了声。虽然她在笑,但似乎也很困惑。

「除了是红色之外……这看起来很像人类的末端指骨。」

「……人类的骨头?」

抚子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咬到骨头的触感,现在依然残留在牙齿上。

天娜保持着被锁链束缚的姿势,缓缓交叉双腿。

「我一直很在意……你说『也给长女吃过』。虽然这只是推测,但恐怕那时也使用了和现在类似的术式吧??」

牡丹没有回答,只是瞪大眼睛,注视着红色的碎片。

「据说国王饼的仪式起源于古罗马的农神节──一个让主人与奴隶地位颠倒的庆典。照这么说,这个术式的概要便是『序列干涉』……改变主从关系的存在吧。」

餐桌陷入了沉寂,就连法纽似乎也忘记了当下状况,专心听着。

「你对你的姐姐也使用了同样的术式。然后,失败了。」

突然──抚子想起了刚才牡丹的失态。

她们是狱门家之人,仅是触碰人骨不至于如此惊慌。

『为什么现在才』──这句话的含义不难理解。

「……你们的骨头,似乎是红色的呢。」

天娜歪着头,环视着桌旁的众人。

抚子、芍奈、牡丹──拥有如珊瑚般红色骨头的狱门家族人。

「牡丹准备的福豆图案是石榴。而你祖母的名字也是柘榴。虽然我不了解狱门家的事情,但不难想象在你父母这一代出现了继承人的问题。」<注:柘榴,即石榴>

柘榴没有指定继承人。第九十八代御前是由长女蔷子强行继承的。

「虽说只是我的推测……你,从母亲的遗体上切下了食指。」

「……用来指定人选的手指,是对吧。」

「没错,抚子。」

说到这里,抚子也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牡丹从母亲的食指上切下了末端指骨,然后像现在这样烤制了国王饼,若无其事地端给长女蔷子品尝。

这一切都是为了颠倒序列──为了从最接近御前的女人手中,夺走继承权。

「吃到御前的食指等同于被指名为御前……」

抚子看着眼前滚动的红色碎片。

她那素未谋面的祖母的指骨,迄今为止一直藏在哪儿呢?

「不过,由于某些原因,术式发生混乱,导致骨头消失了。也许是因为长女强行切开了国王饼……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

「……那个,我好像抽中这手指了。」

现场的视线一齐集中到抚子身上。

芍奈脸色发青,用叉子指着自己抽中的小瓷器。

「可、可是,是我吃到母亲大人事先准备好的福豆。这种情况下又怎么算?当、当然,这次应该是我成为王的说……对吧?」

牡丹沉默不语。法纽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旁。

仿佛有透明的野兽聚集一般,餐桌上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在这种异样的紧张感中,天娜疲惫地叹了口气。

「目前来看,不得不说——狱门抚子成为第九十九代御前已是 定局。」

瞬间──呼吸变得顺畅了。

不知为何牡丹的支配解除,知觉迅速恢复。就在抚子试探性地踩了踩地板的瞬间,尖锐的铃声响彻整个大厅。

「别动!」

牡丹那如同鞭打般的喝声,让抚子的脖子一阵刺痛──但她的行动并未受阻。

「原来如此……序列确定后,现在效果就减弱了……」

「给我闭嘴!」

牡丹一边喊着,一边用尽全力踢翻了餐桌。天娜迅速缩回头,那厚重的橡木桌子轻易地飞了出去,擦过她的头发。

餐桌撞碎了装饰过度的墙壁,扬起了漫天尘埃。

「夫人!夫人!」

蒙着眼的女仆大喊着,飞快地跑向主人。

尘埃飞舞。抚子用护法剑击开了从死角飞来的环刃。顿时,她的肩膀感到一阵麻痹──力量,比之前更强了。

「你这小偷,竟敢──!」

随着怒吼,芍奈从尘埃中现身。她迅速将化作转轮的人道之锁链切换成击星块,用力挥舞起来。

抚子躲过带来破坏漩涡的铁球,试图拉近距离。

笑声响起──抚子猛然抬头,看到华丽的枝形吊灯上飘动着围裙裙装。

「这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抚子用瞬间生成的钢盾挡住从头顶砸下来的狼牙棒。

脚下咚地一沉。面对前所未有的膂力,抚子屏住了呼吸。

「这是什么……!」

「不许、妨、碍、夫、人……!」

法纽一边笑着,一边疯狂地挥舞着狼牙棒。

在激烈飞溅的火花中,抚子拼命用盾牌挡住猛烈的攻击。她仿佛被扔进了暴风雨中。而且,每一击的重量都在手臂上回响。

杀气──抚子猛然看向前方,手持护法剑的芍奈站在那里。

「给我消失!」

「──抚子!快跳开!」

听到天娜的呼喊,抚子不假思索地行动起来。蓝色和金色的波涛从侧滚的抚子身旁擦过,朝着法纽和芍奈砸去。

「……抱歉,来晚了。」

天娜微笑着,身上缠绕着王贵人。原本束缚她四肢的锁链掉在脚下,像蜡烛一样融化了──大概是用神骗之力改变了它的形态。

「多亏了你,得救了……」

「尽管感谢我吧。不过──情况有些不妙。」

「该死,该死……!要是身罢在的话,这种事──!」

芍奈咒骂着站了起来。尽管正面承受了天娜蕴含变转之力的狐火,但她也只是脸颊略微开裂,算是轻伤而已。

而法纽,更仅仅是踉跄了一下。

破损的眼罩掉在地上。青白色的光彩──其中间刻着的瞳孔,裂成了十字形。

「呜呵呵呵呵呵……法纽是无敌的,完美的,最棒的!仅次于夫人……!」

「真正的鬼……恐怕是吸血鬼一类的存在吧。」

抚摸着低声咆哮的王贵人,天娜蹙起眉头。

「被咬到的话,就会被她的血液侵蚀。啮家的仆人们应该都是被她变成那样的。」

「那人很棘手,但芍奈也很奇怪。她比以前强大得多──」

「────畜生道。」

听到牡丹平静的声音,抚子屏住了呼吸。

牡丹伫立着,似藏身于餐桌的残骸中。

面纱已然不在。那冷峻的美丽容颜上,烙着恐怖的烧伤痕迹。

银色锁链从鱼尾裙的袖口中探出,在枝形吊灯下闪耀着光芒。相互啃食的狗形铅锤摇晃着,发出『呜嗯……』的奇异声响。

「不好──!」

抚子迅速释放转轮,但芍奈立即用护法剑击开了。

强烈的野兽气息──落在地板上的牡丹的影子泛起涟漪,数只利爪从中伸出。

「无头狮……」

乍看之下,它们很像唐狮子。如同晚霞云彩般的体毛披散,黑色的躯体上散布着红色斑纹。它们的鬃毛也是红色的,宛如火焰。

然而,它没有头。

颈部从根部被切断,漆黑的断面上长满了无数獠牙。

异形的咆哮声此起彼伏。紧接着,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异形狮子们蜂拥而至。

「哎吔……!」「受不了了!」

抚子和天娜一边咒骂着,一边开始行动。

用护法剑斩杀异形狮子。用扇子一击劈开从死角袭来的无头狮。将接踵而至的无头狮烧作灰烬。间不容发地对付新出现的无头狮──

扭曲的狮子的咆哮让耳朵几乎失灵。视野中满是嗜血的獠牙。

虽然王贵人也在奋战,但弦构成的防御跟不上獠牙的攻势。

「不妙啊,这样下去……」

不知不觉间,两人一狐被逼到了墙角。虽然还能应付牙齿和爪子的狂潮,但面对四面八方袭来的野兽,精神正逐渐消耗殆尽。

天娜的扇子,剧烈晃动了一下。一张大嘴乘机朝着天娜袭来。

抚子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她将右臂塞进狮子口中,感受到肉与骨头嘎吱作响。

「抚子!」

「这种程度,算不了什么──!」

抚子咬紧牙关,奋力挥动疼痛的右臂。

咬住她手臂的无头狮瞬间化为肉块,接连撞碎袭来的同类。刹那间,獠牙的风暴消散,牡丹那冷峻的面容呈现眼前。

「趁现在──!」

────脚,被刺中了。

抚子倒吸一口凉气。从自己的影子中伸出的手臂,将刀刃刺入了脚背。

「这是、身罢的……!」

「不对!」

伴随怒吼,手臂消失在影子中。紧接着出现一个更大的波纹,手持人道之枪的芍奈从中跃出。

「我的!是我的力量!为了杀死你而拥有的力量──!」

对于刺来的长枪,抚子本能地用护法剑格挡。

芍奈被猛地击飞,但她并未改变姿势,径直落向地面。随后,黑色飞沫无声浮起,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影子中。

抚子心中涌起一股预感──她立即与天娜和王贵人拉开距离。

「抚子!喂!」

「别靠近我!芍奈的目标是──!」

影子如灌入墨汁般剧烈翻腾。紧接着,长枪从中刺出。

抚子一把抓住从自己影子中刺出的长枪,瞪着枪尖。

「……身罢在某个地方吗?」

「别让再重复!」

抚子感觉到长枪的重量骤然增加。同时,脚下泛起无数涟漪。

她本能地向后跳跃。紧接着,无数漆黑的尖刺从自己的影子中突起。

「这是我的力量!即便身罢不在这里,我也能战斗!」

每次落地,影子便会泛起涟漪,紧追着抚子,试图将她贯穿。

抚子咂一边舌,一边不停奔跑。她猛蹬地面,逃向墙壁,甚至在天花板上疾驰。然而,她依然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

「抚子,坚持住!我想办法──!」

在下方,天娜和王贵人被新出现的无头狮逼入困境。不断袭来的无头狮,让她无法集中精力施展咒术。

「嘻嘻嘻……芍奈的举止虽然糟糕,但这画面还不错呢。」

「是的,夫人!太、棒、了……!」

在破损的餐桌旁,牡丹悠闲地晃着酒杯,法纽则在一旁侍立。

「怎么样,怎么样!这种招数你肯定做不到吧!」

面对芍奈的嘲笑,抚子本能地挥动修罗道之锁链。芍奈似乎被卷起的火焰吓到,她急忙将长枪恢复成锁链形态,缠绕在枝形吊灯上改变了方向。

「你……竟然连修罗道的锁链都能用!」

「那又如何?」

抚子迅速奔向天娜的下方。她令锁链化作匕首,将围攻的狮群烧成灰烬。

站在枝形吊灯上的芍奈恼怒地呲牙咧嘴,但很快又笑了起来。

「哈……但是,你可没有这个!」

芍奈举起右手。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红色手镯。它在脚下摇晃的吊灯的光芒中,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瞬间──抚子感到生理性的厌恶。涌上来的呕吐感,让她本能地捂住嘴巴。

「……那是什么?」

「嘻嘻嘻!不知道吗,是这样吗!真是可怜的家伙!明明出生在本家!就算拥有修罗道之锁链,你也没有这个!」

手镯愈发红亮,恶心感也随之加剧。天娜扶着痛苦的抚子,瞪向芍奈。

「你、那是……」

「告诉你吧,表妹!这就是狱门家开创的究极之力──磷器!」

刹那间,抚子猛地挥动净切,朝芍奈劈去。一直被无意识压抑的火力瞬间释放,火焰斩击袭向枝形吊灯。

「什,什么……!」

芍奈惊恐地跳了起来,躲过火焰。

锁链被烧断,枝形吊灯坠落。电球和玻璃一齐散落在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刺眼的光芒在餐厅中闪烁。

「……你。为了打倒我,竟然制造了这种东西?」

在华丽的破坏声中,抚子低声说道。她强忍着恶心,朝芍奈迈出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东西会留存下来?」

在她身后,天娜缓缓摇头。王贵人也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怎、怎么了──那是什么眼神……!」

或许是被抚子和天娜的反应吓到了,芍奈挥舞右手。顿时,影子中生出数根支柱,威吓似的在她周身旋转。

「想要也不会给你!这是我的!这是我的磷器──!」

「……谁被焚烧了?」

一闪──灼热的刀刃劈开了影子圆柱。

芍奈勉强用护法剑挡住瞬间逼近眼前的净切。抚子注视着在飞溅的火花中扭曲的脸庞,直面问道。

「就为了打倒我,你竟然做出这等残酷的事?」

「你,你在说什么……『焚烧』是什么意思?」

「……如果磷器与我所知道的一样。」

听到这平静的声音,抚子赤红的眼眸颤动了。

天娜的脸上没有笑容。她的脸色比抚子更加苍白。

「『磷』是指死者散发的火焰……也就是说,这是以人类为材料制作的咒具。」

「……诶?」

「用毒酒使人沉睡,取出头盖骨、第二颈椎、脊髓、脑髄、心脏、肺腑等。将这些焚烧后的灰烬与吞食了人体剩余部分的蛇的血混合……再加入墓土烧制,便完成了磷器。」

随着天娜平淡地叙述,芍奈的脸色迅速失去血色。

「这就是磷器……有史以来最恶毒的咒具之一。」

「最、最恶毒的……?」

「……对你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咒具呢。磷器是用来补充灵能的强力武装。尤其是以无耶师为材料制成的,更是被视为极品,而且──」

抚子推进净切,瞪着芍奈动摇的双眼。

「材料和使用者关系越密切,磷器会更加契合。」

芍奈没有作声,但是那双睁到极限的灰色双眸,表明她已然明白这一切。

直到现在为止,自己所操控的影子,原本究竟属于谁──

「────芍奈,你在做什么!」

听到母亲如鞭打般的喝斥,芍奈的身体猛地一颤。

牡丹将酒杯推给法纽,烦躁地挥舞畜生道之锁链。每当锁链抽打在地板上,就会有新的无头狮从影子中出现。

「战斗,杀戮!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磷器!」

「对,对不起,母亲大人……我,我在想一些愚蠢的事情……」

净切上的力量消失了。抚子默默注视着踉跄前行的芍奈。

「为了保险起见,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用谁制作的?」

芍奈拼命地询问牡丹。

她在笑,但,那瞪大的灰色眼眸中却充满了恳求。她希望母亲能否定自己得出的那个荒谬至极──而又无比糟糕的结论。

「那,那个……身罢在哪儿?她现在是不是还在什么地方,为了我而奔波?」

抚子移开视线。天娜也用扇子遮住了脸。

只有牡丹叹了口气。母亲握着畜生道之锁链,注视着女儿。

「……嗯。身罢,现在依然和你牵着手呢。」

◇  ◆  ◇

──轰鸣声震动着『夹缝』的大江山。

击碎裸岩石、扫平森林,两位天狗厮杀着。

「来啊,来啊,来啊,来啊──!」

狗郎一边狂笑,一边从悬崖滑落。他背后的黑色翅膀进一步加速。

狗郎脚下,翡翠被压在裸岩上。血肉飞溅,转瞬间她便被碾碎。

然而──狗郎头顶落下一片阴影。他猛地抬头,随即笑了。

「你们到底有多少人啊!」

新出现的翡翠连同自己一起刮起风暴,袭向狗郎。

狗郎撞在岩壁上,随即坠入绿色之中。但在即将撞到地面的瞬间,他用翅膀发力改变方向。他挥动紧握的天狗扇朝追击而来的翡翠扇去。

风化作透明的刀刃,瞄准翡翠的颈部。

翡翠立刻急转弯,但刀刃还是划过脸颊,溅起血滴。

她擦去滴落的血珠,随即挥手向下。顿时,血珠化作黑曜石碎片。狗郎回转锡杖防御,但还是被几块碎片划破皮肤。

「啊,还真是痛快……!」

「很有趣呢……!」

两位天狗笑着举起武器。然而,一股异样的气息让他们停下动作。

朝御陵馆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红色液体似瀑布般从中央塔楼倾泻——正是刚才狗郎和翡翠对话时的那座塔。

「糟了,闯祸了──!」

顿时,翡翠一脸抽搐地想要立即飞向空中。

但是,锡杖的攻击比她更快,发出低鸣。戴着牛仔帽的头颅像核桃般被轻易击碎,长着翠鸟翅膀的天狗坠落下去。

狗郎甩落锡杖上的血,站在附近的一棵树上。接着,他仔细打量着御陵馆。

「哦……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好像不得了啊。」

不知从何处,响起了水流的声音。

不祥的紧张感被打破了。手持净切的抚子、率领无头狮的牡丹、脸完全失去血色的芍奈──狱门家所有人本能地望向那个方向。

「……怎么了?抚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不知道……」

抚子勉强护着天娜,生硬地摇了摇头。

她自己也不明白感受到了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她无法将赤红的眼眸从那个方向移开──也不想移开。

「夫、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法纽也带着几分不安走近主人。

牡丹捂住嘴。她看着与抚子相同方向,脸色迅速变得苍白。

「不对……这不可能。那可是翡翠在看着──!」

轰鸣声响起──随后,红色和蓝色的管子刺穿了天花板。

血液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铁锈味的血雾玷污了奢华的大厅。

「啊啊啊啊────!」「夫人!夫人!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在红色视野的某处,姨母和女仆高亢的尖叫声响起。

整个空间如悲鸣般嘎吱作响。同时,脚下开始坍塌,抚子等人坠向楼下。

「呜哇……!」「天娜!」

抚子立即将坠落的天娜拉向自己。王贵人迅速滑行至空中,在它身体的支撑下,抚子勉强着陆。

某个巨大的东西在移动──同时,尘烟散去。

视野清晰后,已不见牡丹等人的身影。她们是是死是活,抚子也不得而知,因为她无法将视线从这过分异常的空间移开。

「这是什么地方……」

与奢华的大厅截然不同,这是一个煞风景的空间。空调勉强地嗡嗡作响,天花板上挂着扭曲的横杆,周围散落着红色和白色的块状物。

肋骨大开的躯体、被切断的手脚──浓烈的血腥味令抚子不由捂住嘴。

「那个女人,竟然对人类……!」

「我差点也被挂在这里了……真是糟糕啊。」

在抚子和王贵人的搀扶下,天娜脸色苍白地仰望天花板。失去血色的嘴唇勉强扭曲成笑容的形状。

「……是啊,现在的情况也只能说是糟糕透顶了。」

────一、二、三、四……

没有感情的女童声在血腥的大厅中回响。

变幻不定倾泻而下的月光照亮了逐渐覆盖墙面的肉质管子。无数红色和蓝色的管子延伸到空中,尽头飘浮着蛇的头骨。

「……这是什么?妖怪吗?」

「是八岐大蛇的遗骸。」

听到天娜那仿佛要消失的低语──听到那道出的不可思议的名字,抚子屏住了呼吸。

「前世的『我』──平安京时期的我,见过类似的东西。」

「──夫人,夫人!」

伴随着惨叫,一阵令人作呕的摩擦声响起。抬头看去,法纽的身体悬挂在半空中。

她全身喷涌着鲜血。变形为长枪状的血管束贯穿了她的胸部。

「请多保重!多保重──!」

即便如此,她仍活着。吸血鬼不断发出惨叫,被白骨化的颌骨吞噬。蛇的牙齿瞬间压碎了女人的身体,鲜血如瀑布般滴落下来。

「……这家伙有八颗心脏。」

天娜仰望着吸食鲜血的蛇的遗骸,脸色僵硬地握紧扇子。

「它挤出的血液具有活化生命的力量。所以,从远古时代开始,就经常被一些心怀不轨的人利用……据说,酒吞童子也给手下喝这过种血。」

「……牡丹,也在做同样的事吧。」

法纽和芍奈的身体能力,或许就是拜这大蛇的血所赐。

破空声响起。抚子抱着天娜,本能地跳开。血管化作的长枪贯穿了她们刚才站立的位置。抚子用净切焚尽瞄准自己的血管,大声喊道。

「怎么办,要怎么打倒这个怪物!」

「……可真是难办啊。」

天娜仰望着蛇的头骨,脸色苍白,笑容也有些抽搐。

「素戋呜是给它灌了酒,等它醉酒后才将其斩杀的。连神灵都判断在它清醒时与之交手无法安然解决。而现在,这儿连神明都没有……」<注:素戋呜,即须佐之男>

蛇骨翻滚着。抚子朝着发出低鸣的白骨,从净切中释放出劫火。

血肉被烧焦,骨头化为灰烬。然而,血管变得像鞭子一样。

血管刺穿悬挂的尸体,将其沉入肉海之中。黑色的血液飞溅的瞬间,焦黑的组织上长出新的血肉,伤口开始愈合──

「而且,这里是狱门牡丹的人肉储藏室……不缺祭品。」

「真是烦人……!」

伴随着惨叫般的嘎吱声,蛇的脊骨被砍倒。抚子一脚踢碎逼近的脊骨。骨头碎片像爆炸一样四散开来,无数血管和神经纤维从中延伸。

「这是怎么回事……一造成伤害,它就会不断增殖……!」

「这是不死的怪物。而且,御陵馆的环境实在太完美了……」

天娜一边斩断蠕动的神经纤维,一边用扇子示意四周。

墙壁被织物般的血管和神经纤维覆盖。地板正在变成不明的巨大胶状细胞,无数的瓦砾上冒出泡沫般的内脏。

「为了稳定心脏,她恐怕是将建筑结构本身设计成了大蛇模样。外墙的石板是鳞片的再现,红墙和螺旋是体内的表现,窗户玻璃则是模仿鬼灯似的瞳色──」

「……也就是说,宅邸本身被八岐大蛇附身了?」

回想起来,这座宽阔有宅邸有八座塔楼,或许就是再现八个头颅。如果建筑本身都在变成蛇,那这种异常现象很可能蔓延至整个宅邸──

规模实在过于庞大,而且,再生速度异常迅速。

「那就用地狱道……!」

即便如此,抚子也没有放弃,她挥舞着刻有『狱』字的黑色锁链。

然而,锁链没有反应。看着既不震动也不发热的锁链,抚子砸了咂舌 。

「因为不是活的所以用不了……!」

令人作呕的嘶嘶声响起。感觉到逼近的气息,抚子立即挥出护法剑。露着毒牙、没有鳞片的蛇头被唰唰斩断。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平淡的童女声与另一个声音重叠,奏出奇妙的不和谐音。在缓缓抬头的两人视野中,新生成的第二个头骨摇晃着。

「……如果就这样复活了,会怎样?」

「这个嘛……现在毕竟是神灵消失的时代了。」

天娜挥动扇子,用金色波涛焚烧袭来的无鳞之蛇。在神骗之力的作用下,细胞瞬间化作灰烬。然而,旁边又涌现出新的血肉。

「也许会窃国,以此发泄对素戋呜的怨恨吧。」

「开什么玩笑……!」

刚斩断的地方连上了血肉,刚烧焦的地方长出了柱状的骨头。

面对轻松复活的大蛇,抚子的体力已然接近极限。

「这……这也太离谱了……」

「没办法……我也要提升神骗的火力。这样的话──」

「不行!变装那时不是用了幻术吗,耀已经耗尽了吧!」

抚子一把抓住天娜的手。王贵人也发出悲鸣,扒住主人的肩膀。

「你的身体承受不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然而,天娜露出晦暗的笑容。她握着扇子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现在该赌一把了。虽然我的力量似乎与蛇相性不好,但至少能吸引它的注意力……从刚才开始,它就一直在盯着我。」

抚子睁大眼睛,抬头望向蛇的头骨。洞穴般的眼窝中长着一颗眼球。如同鬼灯般红色的眼球,确实在注视着天娜。

「……看来,我的脸似乎很合它的胃口。」

瞬间,一个神话在抚子脑中浮现。令出云国陷入恐慌的大蛇,接连吞噬了八个少女──

────在这宅邸中蔓延的存在,似乎都想从抚子手中夺走天娜。

「一个个的……!」

抚子从腹底发出咆哮,朝着大蛇的腹部冲去。她似乎听到天娜和王贵人制止她的呼喊。但是,现在一切都变得遥远了。

她踏碎地板,跃起,手中紧握的净切不断变形,化作更具破坏力的形态。

「非天剑──!」

抚子任凭狂暴的刀刃前挥,抚子将大蛇的头骨一刀两断。

随后,她在空中翻身,将张开大嘴的另一个头颅砍了下来。喷涌而出的火焰焚尽肉海,将从地面袭来的无鳞之蛇一并化为灰烬之山。

「──抚子!小心!」

抚子来不及回应天娜的呼喊。

突然,如同尘山坍塌一般,眼前出现一个洞穴。

巨大的蛇颚──第三个头颅。本应是白骨的存在,此刻却被漆黑包裹至腹部。抚子瞪着想要将自己压碎的蛇头,拼命地喷出劫火。

突然间,眼前燃起火焰。

「诶──?」

抚子睁大眼睛。宿于体内的荼毗之炎,依然在她胸中燃烧。

这完全是从抚子死角发起的一击。飞来的火焰弧线一击便斩断了大蛇的头颅,将那颗头骨击飞。蛇的头骨伴随着轰鸣声撞破墙壁,掉了下去。

整座宅邸震动起来,抚子还没搞清状况便落在了地上。突然,她被击飞了出去。

「你这蠢货……!」

「痛,怎么回事──!」

抚子踉跄着摆好架势。但看到眼前女子的身影时,她瞪大了眼睛。

「凤兎鞠……小姐?」

穿着黑色会客和服的女子──凤兎鞠双臂交叉,瞪着抚子。

抚子陷入混乱,而凤兎鞠则相当不耐烦地拨开前发。

「这就是所谓的杯盘狼借么……」

沙沙──如森林低语般的声音响起。

随后,凤兎鞠的身形开始剥落。大量符咒飘起,如退潮般向左侧汇聚。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香气飘散开来。

线香、墓土、枯萎的花朵──抚子默默注视着墓地气息的源头。

「……野猫。你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烦啊。」

就在这阴郁的男声击打耳膜的瞬间,凤兎鞠的存在从世界上消失了。

「……原来如此。美女变成了美男子啊。」

急忙赶来的天娜,在扇子的遮掩下窃窃笑道。

被关切的王贵人依偎着,抚子一脸微妙地注视着这张熟悉的脸。

「……也太拼了吧,桐比等先生。」

「闭嘴。等事情结束后再来教训你。」

身着黑色西装的美男子──狱门桐比等极度不快地瞪着侄女。

还没等抚子反驳,伴随着沉闷的地鸣,肉块蠕动起来。

桐比等注视着涌动的血肉与骨骼,挥了挥左手。灰烬飞舞,瞬间化作锁链的形态。

「竹斗──用护法剑。」「好。」

伴随着嘶哑的少年声,无数利刃划破空气。灰烬化作的苦无接连贯穿无鳞蛇,并将正在再生的大蛇神经切断。

血液从灰烬山中喷涌而出。紧接着,三个头颅重新伸向夜空。

「雏菊!葬凤!」「小鸟。」

伴随天真烂漫的少女声,灰烬锁链发出『呜嗯……』的低鸣。

灰烬与火焰从脚下喷涌而出,一只燃烧的漆黑的鸟飞了出来。

它用钢铁般的喙咬住大蛇的头颅,顺势将其摔在地面。蛇的遗骸瞬间被火焰吞噬,但桐比等却苦涩地皱起眉头。

「……只能打个半死吗,这条蛇。」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大蛇的组成并未停止。月光照耀下的白骨上缠绕着五颜六色的肌肉和神经纤维,还有一些地方浮现出碧玉般的鳞片。

「这家伙的根本是心脏吧?用修罗道一口气整个烧掉不就──」

「不,恐怕半吊子的火力只会让它再生。不过……我想到一个办法。」

「别故弄玄虚。快说……!」

桐比等用野太刀型的净切斩断周围的血肉,凶狠地瞪向天娜。

天娜啪嗒啪嗒地摇动扇子,看向狱门家的两人。

琥珀色的眼眸中蕴含着先前没有的力量。看着那勾勒出不羁弧线的珊瑚珠色嘴唇,抚子感觉自己的嘴角也不禁上扬。

天娜用喉咙深处轻声笑着,将扇子指向抚子的左手。

「────干脆,让它彻底复活吧。」

◇  ◆  ◇

斩杀,斩杀,斩杀──面对突然开始覆盖宅邸内的肉海,冠面不改色地不断斩杀。白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用弓箭和咒术进行掩护。

「和百目鬼密告的一样!果然存在啊,八岐大蛇的第七颗心脏……!」

「是的。而且,不知为何它被激活了。」

袭击他们的并不仅有血管之矛、骨锤和大蛇的头颅。

「救、救命……」──躲过砍来的菜刀,白羽毫不留情地放箭。

被射中膝盖的仆人呻吟着倒在地上。白羽用卢恩符文焚烧瞄准那人的血管之矛,一脸苦涩地回过头。

「也太难搞了!如果祀厅能更早介入──!」

「我能理解你的焦急。」

冠用刀背击倒袭来的仆人,苦笑着扶正银边眼镜。

「但是,如你所知祀厅有『家中他界』的原则……我们很难干涉无耶家族的内部事务。」

「啊—真是的!政府部门就是这点不行啊!」

对白羽抓狂般地揉乱金发置若罔闻,冠机械般地不断挥刀。每一刀都让肉块断裂飞舞,让人失去意识倒下。

「冷静。蛇的头颅似乎还未集齐。也就是说,应当还有办法……」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啊,是那位美女!请帮帮我们!」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小太刀一挥,更科红出现在二人面前。当白羽注意到她时,她已如秋风般掠过走廊。远处传来她充满歉意的声音。

「对不起啊!我这边也在赶时间──!」

「怎么会!不会吧!白羽酱深受打击──呜哇!」

冠手握太刀,默默挡在白羽面前。

刀光如闪电迸发。飞来的投掷斧被一击弹开,钉入天花板。

「还给我!叛徒!」「这是我的头盔!要给孙子戴的!」「脑袋!脑袋!」

「方才竟敢那般对我!」「哈哈,快来杀了我吧!」

鬼竞依然在继续着。

鲜血飞溅、宝物闪耀、面容扭曲、呼吸断绝、狂笑回响──在被肉膜染成赤黑的昏暗中,不知是人是鬼的身影狂舞着。

他们已然无法停止。战斗的疯狂,点燃了他们体内沉睡的鬼族之血。

「……哇。真是疯了。」

白羽发出干涩的笑声,而冠竟是将太刀收入了刀鞘。

「等、等等!你在干什么!冠先生!」

「我要让鬼竞停止。这样下去死者会增加,这样只会让大蛇的力量增强。」

「诶─!能制止那些疯子吗?」

冠没有回答,而是大幅度叉开双腿,踩踏地面。他将力量凝聚于丹田,略微下沉半身,静静将手放在太刀柄上──正是居合的架势。

「我不像雪路小姐和白羽小姐那样,拥有强大的灵能。」

白羽感觉到被大蛇遗骸污染的空气,突然变得紧绷起来。

不知不觉间,白羽忘记了周围的喧嚣,注视着冠的太刀。

「但是,相应下我的剑术还不错。不懈磨练的武技有时也能拥有某种灵威。而且,这把太刀是赖光所用童子切的仿品……」

手放在爱刀刀柄上,冠平静地调整呼吸。

骸骨翻滚。天地震动。不知是人是鬼的笑声回响──

「如果说人能够镇压鬼──那么,就由我来,直到成功为止。」

刀刃被解放。

刀尖从鞘中迸射,笔直斩断虚空。如同黑云中奔驰的闪电,剑气在黑暗中迸发。如同的置身风中的花朵,蔓延的蛇肉瞬间四散开来。

白羽不由自主后退,按住脖子。她感觉自己也被斩中了。

仔细确认自己的头还连在脖子上后,白羽松了口气。她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变亮了,污浊的空气也变得清新了些。

「感觉……居住环境比刚才好多了?」

她的玩笑话清晰地在走廊中回响。不知何时,周围已是寂静无声。

然而,窃窃私语就像疾风掠过后的树木一般,开始令空气微微震颤。

「被、被砍……被砍了……!」「这、这群蛇是什么……!」

「我不想被吃掉!」「你们这还算鬼的后裔吗!」「快撤退、撤退──!」

瞬间,宅邸内笼罩着与先前不同的喧嚣。看来,他们开始撤退了。

「太厉害了,冠先生!大家都恢复理智了!」

白羽鼓着掌,而将刀收回刀鞘的冠则用袖子擦拭渗出的汗水。将力量发挥至极致的一击,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使出的。方才那一刀已经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

「……确实,作为公务员,你的实力还不错。」

低沉的声音──仪式官们吃惊地回头,只见一位褐色皮肤的大汉岿然而立。

「是茨木铗一郎先生啊。您没事吧?」

「哼……你们有见过铗次吗?」

铗一郎板着脸问道。虽然衣服凌乱但他并未受伤。他肩上扛着的大剪刀右刃,连刀柄都沾满了鲜血。

「我们并未见到您的弟弟。话说回来,您真厉害啊,连冠先生的拔刀术都不怕……」

「对于有实力的无耶师来说,那种程度不足挂齿。」

铗一郎缓缓挥动右刃。冠面不改色,白羽则微微缩了缩脖子。右刃从两人之间穿过,斩断从背后窗户袭来的血管之矛。

「我在找我那愚蠢的弟弟……也不是不能帮你们一把。」

「──还挺傲慢的嘛,大叔。」

伴随笑声,铗一郎背后闪出个人影。

铗一郎转了转眼睛,白羽则迷惑地歪了歪头。那件熟悉的立领大衣是属于老坂檀的,但这位红发人物却是位女性。

「哎呀,您是哪位?」

「萤火。嘛,就当我是个善良的教师吧。我也来帮忙。」

化身老坂檀的帷子辻萤火笑着挥动烟管。

顿时,鬼灯萤火虫群扑向血管,用强劲的颚部撕裂它们。萤火一边用烟管产生的鬼火焚烧,一边烦躁地环视四周。

「不过……虽然我们聚集在这里,但说实话情况很不乐观。」

「是啊。本来蛇怪就以再生能力见长。更何况是八岐大蛇……」

「少废话,继续战斗!展现一下鬼族的尊严!」「我只是个公务员─!」

大剪刀低鸣,太刀闪烁,箭矢飞驰,烟管摇曳。

然而,人类无法跟上蛇的复苏速度。血管之矛一次又一次逼近,神经纤维束缠绕手足。无鳞蛇带着毒液向他们袭来。

「不行啊。得想办法一击将其击溃……」

视野中闪过白色物体──萤火立即警戒,但在看到是飞舞的符咒后,她放松了下来。

「桐先生……?」

萤火有些困惑,将飞来的符咒贴在太阳穴上。

符咒中蕴含的思绪低语着──听到那些话,萤火瞪大了眼睛。

「────疯了吗?」

抚子低垂红眸,试图集中精神。

尽管如此,躁动的心却无法平静──一切都取决于她自己。

「……抚子,冷静点。」

天娜轻摸她的肩膀,低声耳语。两人周围有王贵人守护,而桐比等则漫不经心地来回蹂躏着大蛇的残骸。

葬凤喷吐火焰,野太刀横扫一切——即便如此,蛇的再生仍未停止。

抚子其实也想战斗,但是,却被两人以『要保存力量』为由制止了。

「想想看,对方是『八』歧大蛇,而我可是『九』尾。没什么好害怕的。」

「……谢谢你,天娜。」

「嗯哼……这种事不值得道谢——」

「——来啦!让各位久等!」

萤火气喘吁吁地跳过已成残骸的大门,冲进了大厅。在她身后,还能看到为她提供援护的冠和白羽等人的身影。

萤火手中拿着她在鬼竞中的宝物——素烧壶。

「是封鵺之壶!公元二世纪的一级品!真的要在这里打开吗?」

「……是的。等我信号再打开它。」

感觉到天娜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萤火说的是真的——帷子之辻家传承的那个壶中,封印着连妖怪都为之战栗的可怕存在。

抚子轻轻抚摸天娜的手,迈步向前。

不断伸展的血管和肌纤维,尽数被右手的护法剑斩断。修罗道之锁链已经无法使用了。为了之后会用到的的锁链,一丝灵气也不能浪费。

尽可能靠近大蛇的腹部——靠近那即便死去仍不甘心跳动着的心脏。

似乎察觉到有人接近,肉块颤动着,从中生出无数无鳞蛇。

桐比等和冠斩杀了袭向少女的蛇群。

「……真是厉害的手段。失敬了。」

「我可没有和你套近乎的打算。」

听着大人们冷淡的对话,抚子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进。

鲜血浸湿了长袖和服,将其染成鲜红。难得的和服就这样毁了——茫然地在脑海一隅这般思索地瞬间,她感觉空气在震动。

那搏动如同太鼓般沉重。眼前的肉块在微微发出红光。

「找到了!拜托了——!」

「萤火!」「好嘞!」

桐比等边后退边喊道,向前冲的萤火投出了已开封的壶。

漩涡般的黑暗——那无自我意识的妖怪鵺从中涌出,缠绕上大蛇的尸骸。即将再生的蛇头抽搐着,做出甩脱的动作。

空洞的眼球闪烁起来——感知到其中生命的光辉,抚子握紧了漆黑的锁链。

「地狱道——开门。」

似是预感到了什么,生命陷入寂静。

蛇身僵硬,如鬼灯般发亮的瞳孔俯视着地面。

目光所及之处出现了一扇门。鬼形的门锁伴随着沉重的声音打开了。门缝中,透着赤红的昏暗——瞬间,四个头颅发出尖叫。

「不行——这家伙……太强了……!」

大蛇拼命想要爬起来,躲避伸来的火焰之手。

地狱道之锁链确实生效了。然而,或许是因为其本身的生命力,即使被鵺侵蚀,四头大蛇仍在为了生存而不断挣扎着。

「抚子!」「别过来——!」

大部分立足之处都变成了地狱道之门。而且,因为大蛇的挣扎,锁链承受的力量很强大。贸然靠近的话,连天娜也可能被卷进去。

「提议的人是我!我绝对不会让你死!」

即便如此,天娜仍站在身旁,与抚子一起握住地狱道之锁链。

王贵人缠绕在主人腰间,将弦伸向四面八方。为了不让主人和她的朋友被拖入地狱,它将裂痕遍布的身体使用到了极限。

「开什么玩笑……!」

桐比等骂骂咧咧地抓住抚子的腰。他将净切插入地板,勉强抵抗着想要将这两人拖入门另一侧的力量。

「两位,请坚持住!白羽小姐,鸣弦……!」

冠跑了过来。他系上不知何时准备好的保命绳索,也试图支撑住两人。

「放开!这样下去大家都会掉下去的!」

「不要!我说过的,我很执拗……!」

天娜紧紧抱住抚子,露出笑容。琥珀色的眼瞳在地狱之火中闪耀。

不知不觉间,抚子流下了眼泪。泪珠在灼烧脸颊的风中蒸发。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都因为我……」

不过是想拿到母亲的遗物——仅此而已。

但,她却让天娜也暴露在鬼的獠牙之下。被如熊熊燃烧的激情所左右,到头来竟会将亲近之人的生命投入地狱。

「————别哭了,小姐。」

清爽的声音响起。抚子猛地抬头望去——在坍塌的天花板边缘,红伫立着。

以闪耀的天空和云彩为背景,鬼女红叶的后裔俯视着地狱。纤细的手中除了一把小太刀,还有一条用金子串成的朴素项链。

「没关系。你们一定能回到故乡。我正是为此而来……」

红微笑着,放开了项链。

它散发着澄澈的光辉,顺从重力坠落。

刹那间,门的另一边伸出了手。如蜘蛛般细长的手臂,在空中接住了项链。紧接着,无数穿着古老甲胄的手臂缠绕上了蛇的躯体。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嘶哑的声音在地狱喷出的风中响起。

「此乃鬼之国……」「吾等之国……」「土蜘蛛之国……」

「此方寂寥……」「此方幽暗……」「同去吧……越之大蛇……」

被鵺侵染的大蛇伴随着悲鸣,被拖入门的另一边。

两只手臂抓住门,将其关闭。然后,通往地狱的门,摇晃着消失了。

「……不见了。」

抚子轻声呢喃,身体摇摇欲坠。天娜勉强抱住了快要倒下的抚子,但她自己连同王贵人也几乎要倒在地上。

羽翼——藏身于桐比等影中的葬凤伸出漆黑的翅膀,接住了两人。

正准备上前搀扶的冠放下手,抬头看向桐比等。

「感谢您对公务的协助。」

「……无谓的感谢。」

桐比等厌烦地转过脸。左侧的符咒沙沙作响,发出幽幽笑声。

曙光从天花板照射进来——众人方才知道,天已破晓。

御陵馆几乎成了废墟。

牡丹设下的封锁也已解除,四周都是忙碌的仪式官。他们搬运各种装置,张开结界,将惨不忍睹的遗体从宅邸内运出。

鬼的血族们似是厌恶这样的气氛,随着夜色退去也几乎都消失了。

「喂!笔录做得太慢了!想浪费我的时间吗!」

「还真是个嚣张的人呢——!」

茨木剪一郎留了下来,大大方方地接受白羽的调查。

在他旁边,筋疲力尽的铗次抱着头,稍有声响就会惊跳起来。

「……真是惨不忍睹啊。」

天娜在帮忙处理宅邸。她不断在被血染红的墙上贴上符咒。

失去心脏后,大蛇的再生速度变慢了。即便如此,柱子和天花板上粘着的肉块仍在蠕动着。这样下去,心脏都可能会再生。

她闻到了烟草的气味。她顺着气味看去,只见抚子的班主任正靠在柱子上。

「体会到狱门家的可怕了吧。」

「嗯……不、那种程度算不了什么。这种修罗场,我已经经历过很多次——」

「事情没那么简单。」

听到这干脆的否定,天娜挑了挑眉。萤火深深吸了一口烟。

「他们的可怕之处在于……会让人产生『为了这个人死也值得』的想法。」

随着紫色烟雾吐出的这番话,让天娜不禁屏住了呼吸。

萤火瞥了她一眼,将烟灰弹落在地。多年的操心加深了她瞳孔中的黑暗,就连黎明的光芒也无法照亮。

「就像透明的火焰一样。无比纯净,无比炽热……不知不觉间,就会被吸引。然后被灼烧,被焚毁……」

确实,天娜曾多次为了抚子而挥舞着自己所回避的力量。

回想起来,这并非天娜一人如此。身罢也为了好友芍奈献出了一切。追随牡丹的法纽,也为了牡丹散尽生命。

「要正经相处的话,就算有几条命都够不上。所以——」

「小心火烛——是吗。」

天娜看着萤火发出滋滋声响的香烟,扬起嘴角。

「火焰诚然可怕——但同时也是纯净的存在。若是畏惧火焰,人便无法获得光明。况且我驾驭火焰,也比一般人要来得高明。」

扇子翻转。顿时,几个拳头大小的火球在空中浮现,舞动起来。

天娜注视着妖异摇曳的火焰,眼中闪烁着光芒,微笑道。

「不必担心。我既不会熄灭火焰,也不会被火焰灼伤。」

「……真是个自大的女人。别人可是煞费苦心给你忠告。」

「不需要。我本就是个谨慎的人——好了,事情似乎结束了。我得赶紧去位宅邸施展术式。如果你不打算帮忙的话,那我就先告辞了。」

天娜刚要迈步离开,但随即又转身看向抽着烟的萤火。

「话说回来,你是被谁灼伤过吗?」

「……多嘴。别管我的事。」

萤火做出驱赶般的动作,转过身去。

视野边缘有什么在动。她缓缓转过视线,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鬼灯萤在颤抖。

「……并没有。我啊,没有被灼伤哦。」

这景象如此清净,让人难以相信这里曾举行过血腥的盛宴。

山间的空气冰冷而清澈,天空中飘浮着如丝绵般的云朵。或许,现在可以从那头看到云海。

抚子在御陵馆的庭园里接受着红的治疗,抬头望着这般云彩。

「……我对大鬼斋可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每当红的手滑过,身体的疼痛便会消失一分。

在不远处,桐比等和萤火似乎正在认真地谈论着什么。想到即将到来的惩罚,抚子就感到心情沉重,但现在他们正专注于宅邸那边。

「虽然收到了邀请,但我本来是打算无视的。因为我尽可能不想越过县境。」

「……那,你为什么要参加呢?」

抚子抚摸着肩上无精打采的王贵人,问道。

「是因为被拜托了。如果真的要举行大鬼斋,拥有鬼族血统的抚子小姐一定会被卷入进去——户隐的白泽孩子这么告诉我的哦。」

「……难道是、罗罗?」

想起在神去团地暗中守护现世的白泽的面庞,抚子睁大了眼睛。

「我们从先祖时代起,就和白泽一族维持着良好的关系……既然盟友需要帮助,我们也理应伸出援手。所以,我越过了县境。」

对这位女性来说,离开长野县似乎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不过,真亏你能在那情况下阻止大蛇。」

「祖先的力量,似乎传承到了我身上……我能看到很多东西。」

红为抚子包扎好绣着奇异图案的绷带后,拿出了水壶。

「这座馆名为御陵馆。也就是贵人陵墓的意思。但,这里与酒吞童子的据点还有一定距离……」

红一边喝着热绿茶,一边用食指指向下方。

「而且整体设计都在模仿大蛇,唯独地板是蜘蛛网的纹样——这让我感到违和。途中我也向大陆系的无耶师请教过,她也表示赞同。」

大陆系的无耶师——有这样一个人吗?抚子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精通方术的她帮助下,我调查了宅邸的地下……」

「你找到了——土蜘蛛的陵墓对吧。」

比酒吞童子更早统治大江山的鬼群——土蜘蛛。

在无耶师间,它们被描述为执着于领土和臣民的蜘蛛形态的鬼。这个词原本是对不服从统治的民众的统称,包含着蔑视和恐惧。

它们的真名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鬼?

知道这些的人,已经不存在于世上了。

「它们是执着于自己国度的鬼——即使是神代的妖怪,它们也不会允许这等暴行。所以我想,唤醒它们的灵魂能让事情顺利就好了。」

「……赌博也该有个限度吧。」

「孤注一掷。即便害怕,有时也不得不行动起来。」

红将水壶收进包里。然后看了看手表。

「……看着这山,我越发想念故乡了。若是有机会,请务必来长野一趟。或许我能给你一些建议呢。」

「建议……?」

「是的。毕竟,我也是鬼的女儿啊。」

红在困惑的抚子面前蹲下,与她对视。

右眼皮被轻轻掀开。看到那闪烁的橙色瞳孔,抚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你最害怕的,是你自己。」

红的手轻轻包住了抚子的手。她的肌肤如丝绸般光滑。

「害怕自己的血脉。恐惧自己的冲动。厌恶自己的出身。畏惧自己的力量……你对自己,怀有强烈的恐惧。」

「我、我没……」

抚子语塞,但她无法移开视线,只能注视着红淡淡发光的眼眸。

「每个人心中都住着阿修罗。它伸出无数的手去索取,用无数张脸哀叹、悲伤、狂怒……人一直害怕它,并用枷锁束缚。」

红温柔地说着,轻轻抚摸着抚子的手。

「我们体内的阿修罗比常人稍强一些……但我们比常人更了解阿修罗的可怕。如果能好好使用,阿修罗也能成为维持秩序的力量哦。」

火焰燃烧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从红的肩膀望去,可以看到御陵馆正在燃烧。大蛇的尸骸被焚烧得一丝不剩。几缕青白色的烟升起的样子,像是蛇的灵魂消散于天际。

「燃烧你内心的火焰,既可怕,又美丽。」

说罢,红起身。她对抚子微笑着,轻轻挥动白皙的手。

「再见了,抚子小姐——请不要,厌恶自己的力量。」

「……嗯,再见。」

信浓的贵人,就这样悄然离去,只留下一丝秋天的气息。

颈间的王贵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天娜从御陵馆那边回来了。她与红擦肩而过时,似乎交谈了些什么。

「阿修罗么……」

注视着两人的身影,抚子将脸埋在王贵人身上。抚子抚摸着她因自己体温而稍微变暖的肌肤,垂下眼帘。

「……真的,每个人心中都存在吗?」

王贵人用冰冷的石质舌头舔舐着抚子的脸颊。感受着凉丝丝的触感,抚子微微展露笑颜。

忽然,她感觉到身旁有人。王贵人立刻离开了抚子的肩膀。

「身体如何?」

坐在长椅上的天娜让王贵人在肩上嬉耍着,平静地问道。

抚子仰望着她的侧脸,然后看了看自己的手。

「多亏了红小姐,还挺精神的。」

「嗯……是吗。那就好。虽然,我有点不爽让别人帮你疗伤——」

「我说,天娜。」

抚子轻轻捏住了正嘟囔着什么的天娜的衣服。注视着朝阳下闪耀的琥珀色眼眸,抚子鼓起脸颊。

「……别再拿自己的命去赌了了。就算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啊。」

「嗯,嗯嗯……刚才就被各方面这样说教过了。」

天娜的目光游移不定。缠绕着的王贵人,也用鼻尖顶着她的脸颊,似乎在责备她。

「只是……想到要是我父亲的遗物也被这样糟蹋,我会受不了的。」

抚子屏住呼吸,注视着她的脸。

天娜用扇子遮住了脸。她的声音很平静,少见地吞吞吐吐起来。

「所以,不管什么事也好,我都想为你做些什么……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你真是个笨蛋……下次再这样的话,我可不会原谅你。」

「嗯……好吧,我会铭记于心的。」

天娜合上扇子,露出微笑。透明的阳光照耀着她绝美的容颜。

想起午夜那可怕的光景,抚子皱紧眉头,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天娜,别动。」

「嗯,怎么了……嗯,嗯嗯?喂,喂抚子……有点疼啊……?」

抚子用和服干净的部分擦拭着天娜的颈部。即使她的肌肤变成了淡淡的珊瑚色,抚子依然不停擦拭着,直到那甜腻的香水味消失殆尽。

闻着渐渐消失的气味,抚子突然想到。

法纽为了牡丹而死。牡丹依旧生死未卜。

「芍奈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