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已无法歌唱

爸妈送了我五本可爱的笔记本和便条纸;妹妹送了我sand glass※;而弟弟送我粗笔头的四色原子笔,还说:姊已经十七岁了,不可以再那么爱哭了。

7沙漏。

小弟送我一本《白色的人、黄色的人》※。

8远藤周作的作品。

我十七岁的愿望,就是想去书店和唱片行。即使有了轮椅,一个人操作轮椅外出还是很困难。因为我的手已经无法随心所欲地动作,操作总会出错。

如果能去书店,我想买《乱世佳人》和《暗夜行路》。如果能去唱片行,我想买Paul Mauriat的唱片。

我在浴室摔倒了。

脚尖已经没办法再取得平衡(搞不好再也无法平衡了)。虽然跌得很惨,但没有受伤。好可怕,真的好害怕。

如果只凭自我的恢复力能否康复呢?

我已经十七岁了,如果我再持续坚持几年的话,神能不能够宽容我呢?……

我无法想像自己在妈妈那个年龄(四十二岁)的情形。

连东高二年级的学生都无法想像了,我还能活到四十二岁吗?感觉很不安。但是,我想活下去。

暑假——回家

养护学校的第一个暑假来临了,一想到马上就能回家,我就高兴得无法入睡。

新药还没送到,虽然有点遗憾不能住院,但听说这次的新药由针剂改为口服剂了,而开发人员也正在努力,我还是安心等待吧!

快要吃午饭时,来了一个有点年纪的陌生叔叔。

「你好……我是平安阁(婚礼公司)的,请问令堂在吗?」

「爸爸和妈妈都出去了。」弟弟回答道。

大约过了五分钟,另一个身材瘦小的阿姨又来访了。

「我是平安阁的……」

「啊,刚刚不是来过了吗。」

我从二楼往下喊话。

「是你奶奶吗?」

被她这么一问,站在玄关的弟弟忍不住笑了出来。

「谁叫你要用那种慢吞吞的声音讲话。」

太过分了,真是的,有十七岁的奶奶吗!

晚饭的时候,妹妹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

心里好难过。虽然我还是不肯承认现实,但听见别人口中说出残障两个字,心里还是相当介意。

妈妈做饭时,我在一旁帮忙。

「你能帮我把韭菜和肉馅搅匀吗?」妈妈问道。

啊,饺子?我忍不住苦着脸(不擅长的缘故)。不过算了,今天主要的任务就是协助做菜啰……

我打了四个鸡蛋后准备开火,蒸蛋时我想起了I老师。

他每天早上不需要闹钟就可以特地起来按掉开关。不依赖机械的人真是了不起呀,我心里相当感慨。在学校餐厅吃早餐时,只要看到我端着茶杯那种不稳的样子,他就会从后面帮我一把,真的是很体贴的老师……

当我把饭煮好放在电风扇旁冷却时,发现两腿的大腿内侧有二公分左右大的烫伤痕迹。往好处想,就当皮肤白里透红好了(这是用腿去夹锅子的结果)。

蒲公英之会(残障人士伙伴)的成员们,由于白天劳动,所以只能夜晚聚在一起,出版一本叫作「地下水」的杂志。暑假在家休息的我,也接到通知受邀前去。

「妈妈,晚上外出的女生是坏女孩吗?」

「如果和靠得住的人一起倒是无妨,只是……晚上出去不会有危险吗?」

晚上八点,山口小姐开车来接我了。

「我出去一下。」

听我这么一说,晚上刚喝过酒且红光满面的爸爸叮嘱道:「年轻女孩晚上外出总会让人担心,以后记得白天去啊。」

爸爸平常向来不太干涉子女私生活,今天会引起他的注意,我很开心。

爸爸长得很英俊,和平常一本正经的表情相比,我更喜欢喝醉酒后脸色红润的他。

跌倒

以前,如果意识到危险,都能够适当做出随机应变的反应。现在的我就算意识到危险,也无法再随机应变了。

如此下去,将来岂不是连意识这件事都会跟着消失?神啊!你为什么要赐予我这种痛苦?

不,或许每个人都有苦痛也说不定。但是为什么只有自己会变得如此悲惨呢?

今天摔得很严重。

平常洗澡的时候,总是妈妈或妹妹帮我脱衣服后,就先把热水反覆泼在毛巾上加温,再以爬姿前进到浴缸里。

在我抓住浴缸边缘往澡盆里坐下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下去。下面本来有个肥皂盒,被我一压便「喀嚓」一声碎了,碎片刺入屁股,痛得我「哇」一声喊了出来。

「怎么了!?」妈妈飞快跑进来问。

浴缸内鲜血如注彷佛红色的河,妈妈急忙用毛巾紧紧包裹我的屁股,然后开始用热水「沙沙」地泼往浑身干燥的我。

妈妈和妹妹两人合力抱起我,以最快的速度擦干身体并包上睡衣。

我屁股上的伤口已经用纱布包扎妥当。

「你的屁股有点割伤,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麻烦。

到医院缝了两针,九点才回到家,感觉好累。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什么意外,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因为不小心跌倒?还是因为手滑?总之,事故的直接原因不明。莫非是因为神经一时停止运作,所以无法发挥作用了吗?

我又给妈妈添麻烦了。

在妈妈整理药丸的时候(将许多种类的药装成一盒),我正因为肚子痛躺在床上。但这只是个借口,基本上,我面对事情的态度就有问题。或许是歉疚感,我想起佐藤八郎的《妈妈2》,于是将手伸向书橱。

自言自语

暑假即将结束。

唯一可以做的事,大概只有照顾鹦鹉吧。它停在我的肩膀或手臂上,等我将鸟笼打扫干净。

我让它站在我的手上,小心翼翼地从门口放入笼中,它们真的好可爱啊!虽然偶尔会被它啄一下,但并不会感到疼痛。

「谢谢。」它们对我说道。

「没关系,只要能让你们开心就好。」

我和鹦鹉聊着天,不知不觉中,一个小时已悄然流逝了。这「沉重」的劳动使我汗流浃背,因为害怕它们逃跑,房间里的窗户总是关着……

〈反省(自言自语)〉

「为什么那么不用功呢?」

「我不知道。」

「你难道不觉得愧对为你拼命工作的爸妈吗?」

「当然愧疚。但我还能怎么样?」

「这就是你太任性了。这个世界上独自在努力的人多得数不清,就像一年前的你一样……」

「别再说了。如果听你的话只思考念书的事,我又会开始迷惑未来了!」

结果我什么事都没完成,暑假就这样结束了。新学期真可怕!

自己身体的变化(恶化),自己最清楚。这到底只是暂时性的,还是会持续不断继续恶化下去?我也不知道。

我告诉山本医生:

一、髋关节活动不良。虽说不良,但却可以前后走路,却无法左右张开(无法像螃蟹那样伸展腿部);

阿基里斯腱无法将脚的灵活度控制好;

二、「バ」※、「マ」※这二行的假名发音变得很困难。

9罗马拼音ba。

10罗马拼音ma。

医生说只要持续练习就会好转康复,然后给我开了些白色的柔软药片。

我很想知道自己真正的病情,然而却害怕得知真相。没关系,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只要把握当下,努力活出自己就够了。

「亚也是因为无法在东高生活才转学去冈养,想不到在冈养也被认为是重症患者。不要因为无法在那里生活下去就越来越畏缩不前,只要想活在世界上,就不必杞人忧天、担心没有生存的地方。将来如果想在家里生活,我就把你的房间改造成向阳屋,让太阳每天都把房间照得暖烘烘的。」回程的车上,妈妈不服气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我想知道的,只是我未来该如何生活下去,而不是只想寻找一个可以栖身的场所!我在心底暗自喊,因为我知道妈妈是看到我愁眉苦脸的表情,才会说这些话来安慰我的。

去洗手间洗脸时,我看着自己在镜子中哭过的脸。

「唉,为什么变得那么没精神呢?」

虽然丑了一点,但应该也有可爱的地方吧?我曾经对妹妹说以前的自己很漂亮,然而现在看着自己的脸,我再也无法说出这些话了。

现在仅存为数不多的表情里,只剩下哭泣、微笑、一本正经和嘟嘴了吧?

我努力装出一副活泼、开朗的表情,但是连一小时都维持不了。

我已经无法唱歌了,嘴唇四周的肌肉已经僵硬,腹部肌肉也失去力量,只能发出类似蚊子嗡嗡叫的声音……

迄今为止的一周里,我每天都要吃那些白色的小药片。

说话的节奏可以稍微变快一些,吃东西也变得比较容易吞咽,右腿的痉挛也约略有些缓和。不过伸腿依然困难,偶尔疼痛的症状依然不见好转。

秋天的节日

〈文化祭〉

妈妈和妹妹来看我了。

看到I老师在舞台上跳舞的样子,妈妈哭了。

「怎么了?」我问道。

「老师真的很拼命在跳……换作普通学校的话,只叫学生上去跳舞不就可以了?老师和学生一起认真跳舞的样子让我很感动,所以才不自觉想哭。还有演猴子角色的那个小孩,他走路的样子就像是小儿麻痹患者一样对吧?他只能那样子走路,所以最适合扮演那个角色了。大家看了都在笑,不是吗?但是妈妈反而却哭了呢。」

我想我会那么爱哭,八成是妈妈的遗传吧?

「但是妈妈,四月的时候,我看到S同学跌倒后竟然笑得出来,感觉好不可思议,觉得她简直是超人耶!我那时候心想,我要是也能变得那么坚强就好了。不过现在的我跌倒也能笑得出来了,不过不是在笑跌倒的方式,而是像刚才看见猴子穿的衣服一样,不自觉笑出来的。」我回答道。

〈运动会〉

想不到养护学校竟然也要举行运动会。

我反覆思索……不能走路的人要用什么方式参加呢(我忘了还有能走路的人以及轮椅的存在)?

若是互相帮助、协助,弥补各自不足的地方,想必在完成后,大家都会有成就感吧?

重症患者们的舞蹈,都得要自己构思。

在枯叶散落的地方,倒楣的我搞错了栖息处,宛如落地的叶子。但是,我还是拼命像蝴蝶一样飞舞(在心中飞舞……)。

我以为现实里的重症患者根本不可能将事情做得完美,但在图书馆看到录影带后,我却猛然惊醒。

谁说不能将事情做得完美?有志者事竟成!

一边跳舞、一边抬头望天空,将那柔和且一望无垠的蓝色深深印在脑海中。

和东高运动会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由局外人变成了当事者。而我的思维方式,也从重病症患者什么也做不到,转变成有志者事竟成。

「亚也,有志者事竟成,从现在开始才真正是关键时刻哦。」

「落叶积攒亦能成荫,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师们都替我打气。

「能体认到自己由局外人变成当事者,可见亚也的心已经改变了。」就连山本医生也这么说。

铃木老师结束长期研修回来了。

他说起与重症患者的孩子共同生活、学习的过程。

「有些孩子年纪虽然已经十岁,但心智年龄却如同婴儿;有些孩子无论对他们做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而有些孩子还把石子或泥巴放进嘴里——透过实际观察,我认为一岁的孩子该要有一岁的指导方针。还得继续努力,各方面需要教导的地方太多了。无论是身患重症的孩子,还是教导他们的老师,就像亚也跟我,大家都要努力,要加油喔。」老师说道。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的智力能和身体的不自由同等比例,或许我就不会感觉如此痛苦了。

但听了老师这番教诲,我深深为自己的「不知足」感到羞耻。

读国小的时候,我曾梦想自己将来长大要当医生。

国中时还曾设想将来去读福祉大学,所以将东高的文组当作第一志愿,虽然理想已经改变,但是想做对他人有帮助的事,这种心情始终没变。

现在目标还没有确定,可是毕业之后,我很想替那些不能动弹的孩子们做饭,不知道这点愿望能不能实现,我还想透过牵手来让人感觉到人性的温暖。

难道连一点点对别人有用的事都做不了吗?

以前小亚曾说:「如果我不要出生在这个世界就好了。」

我当时听了之后心头一震。

不过,心底那些讨厌的事能够随着叹息一起烟消云散,那种畅快却很令人惊讶。只是话说回来,我知道像她一样瘫痪的孩子,也只能这样思考了。想到这里,不禁替她觉得难过起来。

我,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了。

我的身心都像失去弹性的海绵一样疲乏。

老师,救我!

用哭累的身体,开始解答数学的表格。

结果和标准答案一致,好开心喔!

但这样还是不行,因为我竟然足足花了五十五分钟……

年终

我开始写起贺年卡。

以前只知道440(丰桥)和其他两、三个邮递区号。今年因为转到冈养,朋友和老师一下多了起来,于是知道的邮递区号也相对增加,日本好大啊。

大家都在忙着年终大扫除、捣年糕和购物,那我该做什么好呢?

「亚也,你看起来挺有精神的,来帮忙擦地板吧。」

「嗯。」

抹布已经帮我拧干准备好,扔在走廊上。

我对于迎春这件事丝毫不感兴趣,为什么不能好好考虑怎么进一步地调整情绪,思考一下明年的抱负呢……

反覆无常的情绪让我大哭起来。

我的命运难道只能从此走下坡吗?

东高的老师曾经说:「解答现代国语的问题时,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要一眼看出问题问的是什么,并遵照题目正确作答,并撇开先入为主的狭窄观念。为此,平常生活就必须阅读大量的书籍。书看得越多,先入为主的偏见也才会随之改变。」

我也看过许多书,对作品中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有接触。

时至今日才明白,懂得观察其他人内心真实想法的思维方式,原来全拜读书所赐。

遇到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情形,我一向都会选择中止谈话,但最后总是会很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不要那样……这也是我之所以总会容易变得忧郁的原因。

开始试着练习书法。

今年第一次用细头毛笔沾墨书写。

临摹字帖上的书法很难,而没有样本的人生更是难上加难。

这次要写的字是「坦诚」。

眼珠突出、语言障碍

マ、ワ※、バ行还有N的鼻音越来越难发了。

11罗马拼音wa。

化学课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明明知道答案是加号,却无法发出加的音。口形可以吻合,但却无法发声,脱口而出的只有空气,因此变得无法和其他人沟通。

最近,自言自语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虽然以前感觉「很讨厌,像白痴一样」,但现在为了训练发音,反而开始积极练习起来。

要说的话和以往相同,最大的不同处,就在于现在没有人听我说话了……

我想当学生会的候补文书。国小五年级时曾经挑战过一次。

因为要站起来面对大家演讲,所以必须事先进行语言训练。

要训练又要念书,该做的事情太多,结果累到脖子都转不动了。呵——

国小的时候,也曾经跟同班同学有一场大决斗。起因是我带着小熊(狗名)去广场散步时,正好碰见同学跟他哥哥也带狗出来散步,结果两只狗竟然打了起来。

「为何会让它们打起来呢?」

「因为是我哥叫它咬的。」

我听完瞬间火冒三丈。

「难道你哥哥叫你去杀人,你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去杀人吗?哥哥说的话也不一定全部正确吧!?」(妈妈传授的论点)

同学听完并不认同我,狗打完接着就换成人打了起来。

真是气死我了!即使头被扯下来我都不打算停止。

还好有老弟跟妹妹一起来助阵。

那时候因气愤而产生的正义感,应该很适合用在学生会干部身上吧。

语言障碍越发严重起来。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浪费双方的时间。

交谈之际,我只能说「那个……我想……」这种言之无物的话。如果事先没准备好谈话内容,就很难进行对话。

「天空好美啊,云朵看起来就像冰淇淋一样!」现在的我,连这种抒发心情的乐趣都做不到了。心里的挫折感很强烈,越想越觉得自己悲惨之余,不自觉又哭了起来。

欲求不满

老师把我叫过来问道:

「你的心里是不是还有想追求的事物呢?」

我哑口无言。

老师大概是根据我的提问,以及看完我写的作文和绘画后综合判断的结果。只是,我复杂的心情难道只是「想追求」一句简单的话就能解释的吗?

身体从健康剧变为残障,这让我的人生起了很大的变化,而且我的病情还在不断地恶化下去。

现在的我等于是在和自己战斗。

斗争的结果不但不会满足,还要拼命整理苦恼、烦乱的情绪。

虽然找人吐苦水也不一定能解除我的烦恼,但我还是希望有人能体会我的心情,成为我心灵的支柱。所以我才会将所想及烦恼的事都写在笔记本上,用来和铃木老师交流。

其他的老师认为我可以自己消化、突破,但有没有人为我想过,我身上所背负的行李是那么沉重,沉重到我无法站立,甚至连动都不能动了。

我问妈妈:「我看起来像欲求不满的人吗?」

「谁都会欲求不满啊。在当时不顾一切地说出来不就好了?如果总是在事后才在意被讲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就会被当成一个只会不断烦恼的人。」

我真是反应迟钝。我自己不也曾经有过正常的日子吗?

现在虽然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但不可思议的是,却从未想过去死。

什么时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快乐的时光……

基督教的教义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场试练。

莫非说活着只是为了找寻死后的自己吗?……

圣经就在我的手边,但我却没有心情阅读。

我的饮食

我已经无法得心应手地使用筷子了。

右手的拇指无法用力抓紧,其他的手指也变得僵硬、无法动弹。往后,吃饭的方法自然也需要随之改进——结果,除了流食外别无选择。

今晚的菜单是白饭、炸虾、通心粉沙拉还有汤。

首先,我将通心粉沙拉浇在饭上,细小的饮食都用这种方式处理。

炸虾因为够大,所以我还有办法夹住,但面类就惨了(我很喜欢吃乌龙面的说……)。

吃饭时需要特别注意,要相准时机将食物放入口中,然后配合韵律调整口形,停住呼吸后一口吞下。

同学千佳因为右手活动不灵光,都是将盘子放在嘴边进食。而小瑛则是将米饭、点心、酱汤全部放在一个盘子里进食。我则是二人的综合体。

我的左手还能动,暂时还拿得住饭碗。如此看来和普通人吃饭并无二异,伪装成功!

很久以前看过一本由广播主持人铃木健二写的书,其中有一段内容为:残障人士在相亲之前,首先要做的就是不隐瞒自己的缺点。

不过,我吃饭的方式应该是无伤大雅吧?

我试着问舍监阿姨:「是不是因为迟到才害我引人注目?」

「与其说引人注目,大家应该是觉得很可怜吧。」

我听完顿时呆若木鸡。

来到冈养了,却还有很多事得靠大家帮忙,真的很抱歉。

残障人士分为重度和轻度两种,而我则是属于重症患者。

三月

亲爱的弟弟妹妹,恭喜你们国中毕业!

接下来的升学考也要加油哦。

每年我都迫切期盼春天来临去野外吹风,但无声下不停的春雨,却让今年春天格外感到寂寞。

对将来好不安啊……我的人生没有前进,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倒退了。

我的希望到哪去了!

我已经无法想像自己将来可以变成什么样的人,虽然说有志者事竟成,但现在的我只能跟着命运随波逐流,就连什么职业适合自己也摸不清了。

妈妈说:「再忍一年。」

而我却认为:「只剩一年。」

这之间拥有如此大的差距,已经无法拉近了。

不管是每天可以幸福上学的孩子、或是从小寄宿在学校生活的孩子,他们都和我不同。

他们不必踌躇,可以顺遂地过自己的生活。

「慢慢来没关系,但你还是得好好遵守规定的时间!」

我因为动作缓慢老是迟到,因此R老师和舍监阿姨都异口同声地对我说出这句话。

而且即使是扫除,我也讨厌你们说:「只要慢慢擦完就好。」你们别再骗我了,真是太过分了……

向来亲切的舍监I阿姨,总是用妈妈一般的关爱包容我,我最喜欢她的温柔了。听说她晚上总是睡不着,真想缝个布娃娃送给她。

舍监Y阿姨则总是说我动作太慢。

但之前我用十分钟时间穿过宿舍三公尺长的走廊时,她却一直在旁边默默关心着。

两个人都很温柔,只是表现的方法不同罢了。

无意间听到妈妈和舍监阿姨的对话。

「在我往生的时候,我想带着这孩子一起走。」

想不到妈妈竟然对我如此用心。这才让我真正明白什么叫母爱。

之前忘记按下机器(电动轮椅)的充电钮,现在电力快耗尽了。

真糟糕……现在爬坡只能慢慢地移动,害我的腰痛了起来。

我来到二楼走廊暂时休息一下,往下一看,发现土丘上有小东西在动,是一只小狗……它看起来好像很孤单。

老师经过我身旁看到这个景象,对我说:「狗也喜欢漂亮的风景呢。」

我想,无法用言语表达真实心情的动物,在不同角色或不同时间的情形下,也会被做出不同的诠释吧?

毕业后的我该如何是好?这两年时间里,病情越来越恶化,妈妈和山本医生谈过话后,叮嘱我要专心好好接受治疗。

现在已经不是有没有冲劲的问题,我也不再期待是否有人鼓励我,而是只得继续走下去不可了。

我把腿伸进被炉里,边吃着妹妹剩下的点心。

妹妹对我说:「加油。」

最近的身体状况很奇怪,不但眼睛看不清,头脑也跟着晕眩。

右脚的形状开始发生变化,只有拇趾翘起,而其他的脚趾反而都像睡着一样动也不动。

看到的感觉很诡异,这是我的脚吗?

现在的我身高一百四十九公分,体重三十六公斤。总有一天,我将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吧……

好丑的脚喔!

舍监G阿姨帮我替轮椅充电时,我说道:「我的病已经越来越严重,现在可能无法走路了。在病情不重还可以走路时,本以为或许能够帮帮大家的忙,但现在我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最后还是得一直麻烦大家,对不起……」

我已经说不下去了,但是,我终于能勉强克制自己不掉泪了……

妈妈今天哭了。

「亚也得病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对爸妈来说,陪伴你也是命中注定的事。亚也虽然难受,但妈妈也跟你一样难过,所以你不可以为了一点小事就退缩哭泣唷,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我换上体育服后返回宿舍,喉咙里被痰堵塞住,好难受。

我的腹压降低、肺活量也很小,现在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咳出痰来,好痛苦。我有预感,将来一定会死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高中三年级

今年是最后一个寄宿生活了,于是今年我便随性加入了康乐委员会。

为了让大家有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我们拼命策画派对、忙得不可开交。但是,为了别人而努力的这一年,我过得很充实。

「妈妈已经被琐事搞得筋疲力尽了,亚也也要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哦,加油。」

听到妈妈的话,我对于只一味关心眼前事的自己感到很惭愧。

春天即将结束了,我从车窗伸出手托起随风飘落的花瓣,深深感受到妈妈的关爱,感觉很安心。

早上起床的时候,比一个人睡觉时还可怕。

从叠被子到穿制服需要花上一小时、上厕所三十分钟、吃饭四十分钟,身体没办法灵活动作的时候,时间都还得再加倍。遇到人的时候无法说「早安」,所以我总是看着地板。今天早上,又因为跌倒摔伤下巴。我用手摸摸伤口察看是否有流血,接着松了一口气。不过接下来的几天,肩膀和手腕的身体关节都痛到难以言喻。

洗澡时我无法抓稳身体的重心,因此缓缓地沉入浴盆内。

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没有死。

但是,我看见了透明的世界,或许天国就是这种感觉吧……

试着将手放在胸口,感觉到扑通扑通的声音。

心脏还在跳动,好开心。

我,还活着。

右边的前齿开始松动了,难道是神经开始死了吗?

今天是残障人士团体的一日游。

许多义工跟我们同行,一路照顾我们。我像三岁小孩逞强地说:「这个我可以自己来。」但嘴上那样说,然而实际上心里很痛苦。

我们的同伴悦代躺着吃饭,而她的旁边走过一个女生,用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她。

她应该是觉得可以坐着吃饭的自己很幸福吧?

这样想想,残障人士除了身体有差别外,其它部分和大家并无二致。

同行的妹妹(四岁)说:「亚也姊走路晃来晃去的样子,看起来很漂亮耶。」

听见这句残酷的话,我忍不住将口中的茶喷了出来。

就因为是小孩,才会在无意间说出这种伤人的话,真可怕……

毕业旅行

感觉非常困难的旅行开始了。妈妈将家事托给爸爸,和我同行。

毕业旅行的感想文—————————————————————

○鸽子与我的和平公园

啪啪啪飞来的鸽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它们一开始因为害怕轮椅总是不敢前进。但之后发现我手中拿的饲料,终于向我的肩头和手上飞来。我想,鸽子应该也认为丢下原子弹的人很过分吧?

我们刚刚参观了核爆史料馆,馆里的灯光昏暗,只有展示物上头打着明亮的灯光。让本来就十分灰暗的气氛,无形中显得更加沉重。

爆炸当时的模型里,有穿着破烂衣服的母子手挽手正在逃离现场。周围火光冲天,他们身上跌伤的地方呈现一片紫红色的血瘀。「好恶心的感觉。」在我身后的妈妈嘀咕完,接着又将脸转向一边:「这样讲好像不太好,应该说『真可怜』,他们也不是自愿变成这样的。」我倒没有因为这些展览品而觉得心情不好,因为光是这样还不算核爆,光是这样还不算是战争;而对战争一无所知的孩子们,只是在勉强自己瞭解罢了。

因核爆症而死的贞子折了一只纸鹤,是用红色透明药纸作的。所谓核爆症,究竟是什么样的疾病呢?据说三十五年后的今天,还存有被这种病折磨的痛苦人们。这难道是遗传性的疾病吗?我虽然问了妈妈,但还是不太明白。

我们还看了烫伤马皮的标本、被辐射线烤焦的瓦片、软绵绵融化的瓶子、漆黑的铝制饭盒,破破烂烂的战争服……。这些事实毫不留情地呈现在眼前。我们并不了解战争,然而此刻虽然对战争一无所知,也不能别过脸去、无动于衷。虽然不愿面对,但必须明白日本广岛因为核爆而牺牲许多人。并且,我们绝不能让这样的惨剧二度上演!我想,这样的誓言才是对死者最好的祭品吧?

后来我感觉到,史料馆里还有其他广岛当地的小学生。在这些孩子的眼里,坐在轮椅上的我大概就跟那些展示品一样让人心情欠佳吧?不过我不该过分揣测他人的眼光,一定是轮椅或是坐轮椅的人十分罕见的缘故,我想我还是一心一意专注盯着展示品比较好。

铃木老师带我下了台阶,从讨人厌的目光和沉重的气氛中解脱出来,我长长呼了一口气。而外头淅沥哗啦下起了小雨。

妈妈要帮坐在轮椅上的我穿雨衣,但因为很难看的关系,我拒绝了。不过即使披上雨衣大家也没说什么,于是就勉强配合妈妈穿上它,头顶也盖上手帕。

新发的嫩叶很漂亮,被雨水淋湿的树木在浑浊的天空下散发光辉。樟树黄绿色的嫩叶把黑色的树干映照得好美,我真想试画一张现场的写生。

穿过绿色的林间小径往前走去,「和平之钟」顿时呈现在眼前。由四根柱子支撑的圆形顶棚据说代表宇宙,环绕在四周的池塘中种有看似枯萎的莲花,好像也是大有来头。

「想敲钟的往前站一步。」老师说。

寺田和粕谷敲钟的身影映入眼帘。咚——咚——余音环绕在我耳边,再缓缓地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听着钟声宛如在祈求着「和平」,虽然我没有敲钟,但我还是有想要做到的事……想到这里,我于是闭上双眼开始祈祷。

及时雨将太田河染成了土黄色,当原子弹落下时,痛苦的人们填满了这条河流,人们扯开嗓子在河里高声尖喊着「好烫!——好烫!」。虽然只是脑海中的想像,却比实际所见的资料更加令人感到害怕。

鸽子啪嗒啪嗒地停在我的肩膀、手臂和膝盖上。它们的脚柔软且温暖,一看见我手上持有饲料,不知不觉间已经聚集了一大群。因为是普通的鸽子,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漂亮。其中有几只独脚鸽,虽然不方便,但仍可以走动。我留意到它们,想给其中几只独脚鸽喂食,但却总是办不到。为数众多的鸽子里,即使有一、两只奇形怪状的混在其中,也应该是正常的吧?如果它们也像我一样患有无法步行的重度残疾,想必连生存的可能性也没有了。这让我不禁深深庆幸自己生为人,而活在「和平」世界的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祈求「和平」?事后想想,我的祈祷还真是无聊到极点啊……

这个期间,我不只想喂独脚鸽,也想给其他正常的鸽子们一粒饲料。这在人类社会里就是所谓的「福利」吧。看着鸽子咕咕咕地吃着饲料,我心里这么想着。

将来

梦里的我,双腿也无法动弹了,而且我竟然看见自己坐在轮椅上(以前梦里的我都是可以走路的)。

右手对于细微的动作已经非常不灵光。以前,山本医生曾说过要让我练习使用左手,现在想想,莫非当时就已经预测到将来右手的功能会退化吗?

今年暑假预定第二次住院,届时再和医生讨论将来吧。

教室里一片乱哄哄的,大家正在就未来的出路展开交流。

我想报考公务员的资格。

爸爸说,想报考也无所谓,只是未来还是令人担心,不希望我外出工作。

妈妈说,上班根本是不可能的,还是放弃吧。

虽然不知道病情会恶化到何种程度,但我仍想将此作为目标,全力一试。

我真笨,怎么到现在才发觉放弃升学转而求职背后的问题?我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能力是否符合老师说的「就职」,只是一味以为自己符合就职的条件罢了。

应该再多花点时间谨慎考虑看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