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回 贫而无怨难

次日清晨,如同第一轮考试一样,举子们开始入场。

虽然省衙被焚毁让官员们手忙脚乱,但乡试总算是免于中止。雪莲被带到的号舍标识是床十四号(意为床字列第十四个)——与上次完全相同。

据说梨玉的号舍是成十七号,离雪莲的床十四号舍相当远。李青龙和欧阳冉也都被分散安排在不同位置,看来考试期间想要碰面依然不太容易。

上午完成入场的雪莲一边准备砚台等物,一边凝神静气。

第一轮的题目极为困难。

第二轮想必也会是同样难度的考题。

(熬过首日动荡的举子们必定会交出不错的答卷。片刻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就意味着第二轮之后更要打起精神。

虽然夏琳英和黄皇党、梨玉的状态不佳等诸多烦恼无穷无尽,但今天就专心致志于考题吧——正当雪莲这样想着调整呼吸时,

「是雷雪莲吧。有人传唤你」

突然号舍的帘子被掀开了。

探头进来的是巡查的士兵。

雪莲压抑着不快抬眼望去。

「……有什么事?我正忙着准备考试」

「哪还顾得上这个。正考官・荣明长公主殿下召见你呢」

雪莲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为什么?」

「这我倒想问你呢。我在乡试当差都四次了,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该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吧?」

「…………」

思绪瞬间从考试上离开了。

不管怎样,也不能不应召。

雪莲强自镇定地站了起来。

*

「啊,小雪!小雪也被叫来了吗?」

刚到贡院深处的宅邸,坐在椅子上的梨玉就转身笑着说道。

雪莲惊愕地走向梨玉。

「你怎么会在这里」

「长公主大人召见……到、到底是为什么呢?应该没做什么坏事才对。难道说那件事暴露了……?」

「喂,别说些奇怪的话。我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对啊对啊!对不起啊小雪!」

差役指着梨玉旁边的椅子说:「坐在这里」。

雪莲一边坐下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间小巧的房间里,除了守卫的士兵外,还能看到一些官员满头大汗地向手下发号施令。想必是被长公主这破天荒的举动搞得手忙脚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全猜不透被传唤的原因。

更何况还和梨玉一起,这就更让人觉得蹊跷了。

虽然如梨玉所猜测的可能是性别暴露了——不,雪莲摇了摇头,应该不是这样。夏琳英和吴春元已经认可了梨玉参加考试。现在反悔有违诚信。

雪莲将视线转回梨玉身上。

她紧张得浑身发抖。毕竟要面见长公主,这也难怪。

「梨玉,状态如何?」

「啊?嗯,我、我没事!好得很好得很!」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呢」

看这样子,在夏琳英面前怕是要出糗。

雪莲轻轻叹了口气。

「看你这样子是没睡好吧?眼睛下面都有黑眼圈了」

「嗯。一直在想各种事情……」

「别想了。现在你再怎么烦恼也于事无补」

「道理我都懂啦!小雪,教教我怎么让头脑放空啊!」

「不如看看天空?正好从窗户就能看到」

「真的诶。今天天气真好啊……」

「我以前也经常仰望天空。追逐飘动的云朵时,俗世的琐事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果然浩瀚的苍穹令人敬畏啊」

「是啊……啊,那朵云,看起来像兔子诶?好可爱啊……感觉头脑真的要放空了……」

「别放得太空,小心连四书五经都忘了」

「那可不行啊!」

就在这时,身后的士兵怒喝道:「安静!」

梨玉条件反射般挺直腰板,高呼:「对不起!」

「被、被骂了……」

「确实不该说悄悄话。抱歉」

「不,这不是小雪的错啦……」

虽然和雪莲交谈似乎让她稍微放松了些,但根本问题看来并未解决。梨玉叹了口气,垂下了头。

(真是让人困扰啊……)

果然科举所蕴含的魔力非同寻常。

那个如此自信满满的梨玉竟会被逼到这种地步。

正当雪莲绞尽脑汁寻找突破口时,官员们突然骚动起来。随后门开了,身着绫罗锦绣的正考官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现身。

「让你们久等了!耿梨玉和雷雪莲,都安好吧?」

「是、是的!一切安好!」

梨玉一边说着奇怪的话一边站了起来。

正考官・荣明长公主・夏琳英露出慈爱的微笑说道。

「那就好。抱歉突然召见你们——我有些话一定要对你们说」

「是!您尽管吩咐,我们定当洗耳恭听!」

「耿梨玉,先坐下吧」

「是!」

梨玉猛地坐下。看来各方面都不太妙的样子。

另一边,夏琳英优雅地落座在对面的椅子上。

她那一眼就能俘获红玲朝官僚们心神的美貌依旧健在,散发出现在的雪莲远不能及的高贵气质。

(内里却是十足的邪恶)

这女人是光干帝的走狗。光凭这点就值得复仇。

梨玉怯生生地开口:

「那个,呃,昨晚您没事吧?」

「昨晚?啊,你是说黄皇党的事吗?」

「是的。一直很担心……」

夏琳英眯着眼说:「谢谢你」。

「没想到你会这么担心我。不过你看,我这不是平安无事嘛」

「太、太好了!」

「不过真是太过分了呢。听说省衙的建筑被损毁了三成左右。如果有那么多不满的话,直接向天阳府上书不就好了……」

就算上书,平民的愿望也不会被采纳。

全国各地爆发暴动的原因,正是红玲的官员和皇族们穷奢极侈,盘剥民众。这完全是咎由自取。不知夏琳英是否明白这一点——

「那个,长公主大人。听说黄皇党的人在针对您。请您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呵呵,谢谢你,耿梨玉。没人知道我的所在之处,不用担心。就算被发现了,护卫们也会处理好的。我身边的人都很厉害呢,他们可是从禁军中特别挑选出来的精英——」

「长公主殿下。您找我们究竟有何贵干?」

雪莲故意催促道。

她不想再继续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聊。

夏琳英看着雪莲,带着歉意苦笑道:

「哎呀,真是抱歉。既然占用了举子宝贵的时间,我确实该长话短说才是」

「喂小雪,这是大不敬!是大不敬罪啊!」

梨玉慌忙小声提醒,但雪莲只是直视前方,充耳不闻。

夏琳英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的这番互动,用扇子掩住嘴说道。

「我找你们二人各有不同的事由。先说耿梨玉——我觉得有些话有必要对你补充说明」

「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过第一轮的答卷。内容让人难以相信是王视远推荐的人所写呢」

雪莲不由得微微一颤。

王视远,那是在院试担任考官的人。他还是曾经教导雪莲武术和经书的高官。虽然在院试的较量中雪莲取得了胜利,本以为今后不会再有交集,但——

「咦?王、王视远大人说过什么关于我的事吗……!?」

「他曾盛赞你和李青龙这位生员的见解非常出色。所以这次乡试我也看了李青龙的答卷,真可谓震撼至极。对吴春元那打破常规的考题也应对得很好」

这显然不是该向举子透露的信息。

本来正考官是不允许查看答卷上的姓名的(这是为了防止举子和考官勾结的措施)。

但对夏琳英而言,似乎一切都可以超越法规。

红玲朝的科举,就连这些细节之处都显出松懈。

梨玉愁眉不展地低声说道。

「对不起。我没能像青龙那样不负您的期望……」

「所以啊,耿梨玉,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梨玉困惑地抬起头。

夏琳英炯炯的目光直射梨玉。

「这次的考题本就是设计成无人能解的。这是正考官吴春元刻意为之。虽然可能有李青龙这样的例外,但这种人寥寥无几。因此阅卷者看重的是完整作答而不出纰漏的能力」

没错,正是如此。

但为何要特意告诉梨玉这些?

「你的答卷可能有些太过拘谨了。何不把心中所想毫无顾忌地写出来呢?」

「那个,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之前不是说过吗?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见。所以我很希望耿梨玉能够及第,来做我的助手——现在的红玲正缺乏人才,要整顿纲纪就需要大量怀有纯粹志向的官员啊」

「可是我」

「你很适合做官。你我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那股想要改变红玲的钢铁意志。而且你的容貌和声音也与我相像。这些地方都让我感到亲切呢」

「……!」

梨玉瞪大眼睛,僵在原地。

或许是因为长期在黑暗中摸索,夏琳英这番以理性与感性打动人心的话语,似乎深深刺入了梨玉的内心。她激动得泪眼婆娑,投向夏琳英的目光中充满了无限崇敬。

「我、我会加油的!一定不负您的期望!」

「不要太勉强自己。身体垮了就得不偿失了」

「没关系的!我因为种种原因一直很烦恼。解题不顺利是一回事,还有黄皇党的事,还有今后的事……但是多亏了长公主大人的教诲,我又充满了勇气。所以我一定要在科举中及第,到长公主大人身边效力!」

那笑容纯真无垢。

雪莲心中却积聚起一团阴霾。

她很想提醒梨玉夏琳英是个危险人物。虽然梨玉重拾斗志本该是件可喜的事——但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夏琳英转向雪莲,笑着说道。

「抱歉啊,雷雪莲。我知道明明是我把你叫来,这样做很任性,但能否请你暂时回避一下?」

「啊……?」

「我有些话想单独和耿梨玉谈」

迎上那妖艳的目光,雪莲顿感不适。

虽然她显然在谋划着什么,但以举子的身份却无法违抗长公主。雪莲只得行礼后退出了房间。

*

她被安排在外面的走廊等候。

旁边有士兵目光如炬地盯着。若有任何可疑举动就会立即处罚——能感受到他们强烈的决心。雪莲靠在墙上叹了口气。总是被夏琳英牵着鼻子走。也许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吧。

(不,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

那个女人从以前就让人捉摸不透。

她凭借天生的魅力自然而然地将周围的人吸引到自己阵营,就连敌对派系的人都能被她感化,是个了不起的女杰。

在自己做公主时倒是从未直接遭受过什么伤害。相反,还受到过她的悉心照料。比如她曾带领自己游览宫廷花园,细心地一一讲解花卉的名字。

然而雪莲始终未能对夏琳英敞开心扉。

她本能地心生警惕——总觉得这个女人暗藏着残酷的利刃。

这种直觉果然没错。夏琳英确实帮助她叔父发动了政变。

所以这次也该格外谨慎才是。

「啊,小雪!让你久等啦~」

等候片刻后,梨玉出现了。

在士兵的陪同下,她轻快地走了过来。

「你和长公主说了什么?」

「嘿嘿……被夸奖了好多呢!你看这个,是长公主大人送给我的!好看吗?虽然觉得太奢华了,有点难为情呢」

梨玉的发间别着一个陌生的饰物。

那是一支刻有红玲纹章的金色龙簪。

「那是什么?长公主送的?」

「嗯。我觉得太贵重了,推辞了好几次,但长公主大人说一定很适合我……实在推辞不过,就收下了」

「戴着这种东西不是更显得女气么」

「没关系的!这可是有长公主大人的认可呢。而且戴着它就觉得干劲十足。一定要考取功名——对了!现在可不是畏首畏尾的时候!明天开始的考试我也要加油了!」

梨玉的情绪似乎一下子高涨起来。

仿佛早上那种郁郁寡欢的样子只是错觉。

(真是被收买得彻底啊……)

连梨玉都被夏琳英的魔性魅力迷住了吗。这让人不禁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无感。

不过,雪莲心中也略感安慰。

虽然不该放松警惕,但目前看来,夏琳英对梨玉没有什么阴谋。她似乎是真心认可梨玉作为官员的能力,有意提拔她。否则不会既出言鼓励,又赐予礼物。

「梨玉,不要太过倾心长公主殿下」

「为什么?」

面对如此纯真的提问,雪莲一时语塞。

「……因为身份差距太大」

「正因如此啊!长公主大人说她不拘泥于身份,愿意与优秀的人交往!所以我更要努力,争取得到长公主大人的认可」

这种积极性在此时反而可能会带来危险。

梨玉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开口道。

「啊,对了!长公主大人在找小雪呢?说想单独和你谈些重要的事……不知道是什么呢?」

雪莲不由自主地摆出戒备姿态。

「知道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打算回号舍准备乡试。既然受到长公主大人的期待,可不能再写出拙劣的答卷啊!那小雪,后天晚上再见吧!」

梨玉挥着手离开了。

看她这个样子应该不用担心。

雪莲现在只需要担心一件事。

(夏琳英。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雪莲在士兵的引领下朝方才的房间走去。

门开了,依旧飘散着馥郁的香气。

端坐在里面椅子上的夏琳英一见到雪莲,便露出友好的笑容站了起来。

「让你久等了,雷雪莲。我一直想和你谈谈」

「有何贵干?我没做什么值得您注意的事」

「这可不一定呢——诸位,能让我和这位举子单独谈谈吗?接下来要说些机密之事」

心脏如擂鼓般狂跳。

官员和士兵们显出慌乱之色。

「但是长公主殿下,恐怕会有什么意外……」

没关系。如果有什么事我会立即召唤你们」

「……是。遵命」

他们轻易就被说服,行礼后退出了房间。

屋内只剩下雪莲和夏琳英二人。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不,也许只是自己的意识过度敏感了。无论如何,夏琳英带着深不可测的微笑注视着雪莲。

「雷雪莲,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事?我还需要准备乡试,如果能简短些就再好不过了」

「从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蹊跷——毕竟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呢」

雪莲语塞了。冷汗不断渗出。

「你还记得吗?我们常在天阳宫殿里玩耍呢。你是个很文静的孩子。我是受你兄长——你父亲之托照顾你的。虽然到最后都没能亲近起来,着实遗憾」

难以置信。

明明变装天衣无缝才对。

「……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莫非您认错人了」

"不会有错的。你的真名是夏雪涟,是七年前政变中败北的废太子之女,长乐公主。即便你男扮女装,我也不可能认错,毕竟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啊」

雪莲只能咬着嘴唇伫立原地。

是王视远告密了,还是夏琳英真的自己看穿了——细节已经不重要了。被复仇对象识破真实身份这个事实,正在慢慢侵蚀着雪莲的内心。

夏琳英突然收起笑容说道。

「不用警惕,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真的是雪涟啊——真是太好了,你还活着。这些年你都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参加科举?既然是举子,就说明你通过了学校试吧?你从小就聪明,这一点也不奇怪呢」

那是充满确信的眼神。

这个女人从前就拥有非比寻常的眼力。

看来再隐瞒下去也是徒劳。

雪莲强压住颤抖的双手开口道。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是想抓住我处决吗?」

「怎么会!我一直都很担心你啊?七年前,你消失在火海中的面容至今难忘……每个夜晚我都在后悔。那时候如果伸出援手的话,也许就能救你了」

真不知是哪张嘴说出这种话。

夏琳英明明就是那场政变的帮凶。

雪莲的怒火如同昨夜的烈焰般蔓延开来。

「……容我问一句」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当正考官?你知道我要在云景参加乡试吗?」

「如果知道的话我早就派人去找你了!我和吴春元一起担任正考官,是因为奉到勅命要查明科举制度的问题所在。所以当我发现是你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只是上次周围人太多,我才保持沉默」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我要带你去京师天阳!恢复你长乐公主的封号,向天下昭告。而且你既然有能力参加乡试,就说明很有才智,到时和我一起在陛下身边效力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来吧,快准备启程吧」

这个女人什么都不明白。

她根本不想理解雪莲怀着怎样的心情参加科举。

对了——想起来了。

从前夏琳英就把自己当成天之中心,仿佛北极星一般。在她看来,除了皇帝之外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要顺从她的想法。一旦有人拒绝她,从此就再也不会给予任何眷顾。

「最后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都可以问!不过作为交换,我也要问你很多问题哦」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七年前,是你告诉叔父军队父亲的下落的吗?」

刹那间,夏琳英面无表情。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但转瞬即逝,立刻恢复了温柔的微笑。

「是的」

这回轮到雪莲面无表情了。

「这是天命,无可奈何。废太子当时正结党营私,图谋暗杀炎凤帝。还有证据表明他与北方异族和可疑的宗教团体勾结。如果让他登基为帝,红玲朝必定会陷入令人不忍卒睹的惨状」

全是谎言。

这一切都是光干帝捏造的。

「所以兄长——如今的皇帝陛下才会挺身而出。虽然对雪莲来说很可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雪莲的父亲夏铉世似乎与夏琳英相处不睦。

具体原因不详。也许仅仅是性格不合,或许还有其他无法调和的矛盾。无论如何,若是夏铉世登基为帝,夏琳英必定会处境艰难。

所以她才会助她的弟弟光干帝——夏钟世发动政变。

如此说来,这真是何等卑劣的一桩勾当。

「——听我说,雪,你和你父亲不同。你很有才能。如果你能成为我的左膀右臂,红玲一定会变得更好。空前的繁荣就在眼前」

「抱歉。我必须去参加乡试」

夏琳英投来一个仿佛看穿虚实的眼神。

「为什么?」

「靠关系当官对其他举子来说太不公平了」

夏琳英轻声笑了起来。

「你真的想通过科举吗?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我当然是想当个官吏。虽然因为政变不得不离开宫廷,但我并没有执着于过去」

「哦?……」

她展开扇子,掩着嘴说道。

「你可能有什么误解——我和皇帝陛下对你并无芥蒂哦?我们都知道雪涟是无辜的。政治问题也是一样。废太子的女儿现在回来了又如何,动摇不了光干帝的统治」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你在说谎吧?明明就是被过去所困」

「是吗?这恐怕是您的误解」

「呵呵,也是呢——你一直都是个倔强的孩子。不按自己的方式试一试就不甘心。但最后总是输给我。无论是双六还是象棋都是如此。不过这次可别选错了哦?这种短视会让你自取灭亡的」

「…………」

不行。这个女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她已经看穿了雪莲的反骨。明知道自己不被待见。要不要就在这里掐死她——不,那样的话乡试就前功尽弃了。必定会被护卫制服,落得个极刑的下场。

「如果改变主意就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向皇帝陛下推荐你」

「……是。不过我想不会有那样的事」

「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应该好好相处哦?我是真心想和你搞好关系。期待着能像从前一样在宫廷里聊天的日子」

「那我告退了」

「啊对了对了」

在雪莲转身时,夏琳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开口。

她投来带着几分嘲讽的目光。

「——男装很不适合你哦?本来相貌就不出众,这下更是糟蹋了。这样怕是都找不到人嫁吧?」

一瞬间,雪莲脑中一片空白。

她勉强挤出几个字来。

「不关你事」

「是,不关我事。我不会到处宣扬你的性别。科举应当给予每个人平等的机会——即便是对皇帝陛下心怀不轨的无赖也是如此呢」

「不,我从未恨过叔父」

「是吗?那就这么说定了吧」

看来是彻底招人厌恶了。

似乎是因为没有欣然接受夏琳英的提议。

雪莲恭敬地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时值初秋,云景府的气候极为宜人。然而雪莲胸中翻涌的,却是截然相反的难以发泄的阴暗情绪。

(该死……)

她握拳猛击墙壁。

皮肤擦破渗出血丝。

脑海中萦绕的,是夏琳英那带着恶意的笑容。如今,说雪莲的性命握在她手中也不为过。只要夏琳英以正考官的权力刁难雪莲,就能立刻剥夺她作为举子的资格。

也许应该表现得更顺从些。

不,那是不可能的。

面对仇人时她还做不到那么成熟冷静。

雪莲深深吸了口气,重新理清思绪。

(……没关系。一定有办法脱身)

*

第二场考试的题目依然前所未有。

从五经(《易经》《尚书》《诗经》《礼记》《春秋》)中出了五道题目,都和第一场一样要求根据特定情境作答。不过举子们这次已有了心理准备。像上次那样大呼小叫或举止怪异的人少之又少。

然而雪莲怎么也无法平静。

思绪被夏琳英搅乱,虽然在答卷上续写文章,却难以全神贯注。

即便写出完美无瑕的答卷也可能毫无意义。

因为只要被正考官夏琳英恶意刁难,通过乡试的希望就会彻底破灭。

目前看来,夏琳英似乎无意惩治雪莲。看来她做梦也没想到雪莲会图谋颠覆王朝。这无疑是一线生机——但照这样下去,很可能会在乡试落第后被押送到京师天阳府。

(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虽然总算完成了答卷,但雪莲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

考试的最后期限是明天傍晚。

本该是养精蓄锐的时候。

然而,黑暗中却传来那首诋毁红玲的歌声。是内心潜藏的野望在作祟,让人产生幻听吗?今夜不管过去多久,喧闹声都不曾停歇。

——不可,不可,红色德运将尽矣。

——看那天空,岂非落泪不止。

——登上玉座者,乃复仇之子。

——颂之,颂之,万般珍宝皆在吾手。

「……嗯?」

雪莲察觉到一件奇事。

她靠在肮脏的墙壁上仔细聆听,那歌声竟是从下方传来。她取来蜡烛照向号舍深处的拐角处。

「这是什么……」

有一个小洞。

原以为是老鼠的通道,但人的喧闹声确实从那里传来。

雪莲展开想象——魑魅魍魉潜伏地下,举行着恶魔的盛宴。红玲暴政下悲惨牺牲的他们夜复一夜咏诵着诅咒,蠢蠢欲动图谋杀害红玲皇帝。

(真是荒唐)

雪莲用布遮住洞口,闭上眼睛。

这间号舍位置靠近贡院深处,内帘官办公的区域。

大概只是官吏们的喧哗声通过洞口传来罢了。

听起来像是在抱怨红玲,或许不过是在发牢骚。红玲的官吏或多或少都不成器,大声叫嚷着不满也不足为奇。难怪会有贡院闹鬼的传言了。

眼下还是需要休息。

雪莲很快就忘却歌声,渐渐睡去。

然而就在即将入睡前,她突然想起什么,走向桌前。

(以防万一记录一下吧……)

雪莲从行囊中取出一张空白纸片。

第二场·第三场考试时,都必须抄写第一场、第二场答卷开头的几个字。这是为了确认举子没有被人替换的措施。雪莲因为太过专注于考题,现在要回忆第一次写了什么都很费劲。为避免第三场考试重蹈覆辙,最好留下记录。明早带出贡院确认就好。

("床前看月光"——毕竟是著名诗句引用,应该不会忘记……)

雪莲笔走龙蛇地写着。

抬眼望去,附近号舍也亮着摇曳的灯光。

乡试一刻也不能松懈。

*

「小雪!考试感觉如何?」

第二场考试结束后,刚到约定的客栈,梨玉就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迎了上来。

看来李青龙和欧阳冉还没到。

雪莲装作平静地回答:

「马马虎虎吧。你那边怎么样?」

「嘿嘿,写出的答卷比第一场好多了。这样的话,说不定状元都有戏呢」

「无所谓,不过乡试第一等叫解元,不是状元」

「我知道啦!现在感觉连中三元都不是问题呢」

乡试、会试、殿试的第一名分别称为解元、会元、状元。

连续在这三场考试中获得第一名并通过科举称为连中三元。据说在红玲的历史上,只有两三人获得过这份殊荣。

「嗯,看来你想开了就好」

「对啊!多亏长公主大人的鼓励呢」

梨玉发间插着那支簪子。

龙纹是皇族的逸品。通常是公主或皇后身份的象征,但她们可以自行决定赐予臣下。这也是受到长公主宠爱的证明。

梨玉向夏琳英靠拢的态度让雪莲很是不快。

仿佛自己的玩具被人抢走了一般。

「小雪要去吃饭对吧?」

「号舍里没吃,打算找家店铺」

「对不起!我突然有点事!」

梨玉做出祈求的姿势说道。

「什么事?要和青龙一起去洗澡?」

「才不是呢!真的只是些零碎事务啦,时间上恐怕不能一起吃饭了。能和青龙大哥还有冉小弟一起吃吗?他们应该快到了」

「又不是非得和你一起,我也不会有什么不便……」

「诶——!?给我不便啊!?」

「为什么啊」

梨玉气鼓鼓地鼓起脸颊。

不过很快又露出笑容。

「好啦,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啦」

「虽然不太明白,但你加油吧」

「嗯!小雪再见,别吃太多哦!」

「多管闲事」

梨玉挥手告别离去。

注视着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雪莲心中泛起一丝异样。

她明显有所隐瞒。以梨玉爱说话的性子,若无缘由是不会不说明理由的。

「哦,雪莲兄。考得如何啊?」

李青龙不紧不慢地出现在眼前,欧阳冉也站在他身旁。

「还行吧。你们呢?」

「我也还行。不过有了第一场的经验,这次的题目在预料之中,想必不少举子都应付得不错吧?」

「我也勉强写出了说得过去的答案。大概考官考察的不是政策的可行性,而是举子的思维能力吧?想明白这点后,倒是写得顺手了」

「不愧是冉兄!能看透到这个地步,合格是稳了!」

「不,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被李青龙抚摸头顶的欧阳冉红着脸低下了头。

这两人都有着敏锐的观察力。这样的话,丙三组的成员或许都能获得合格的殊荣——只除了一个与正考官为敌的雪莲。

欧阳冉突然东张西望起来。

「咦?梨玉大哥还没来吗?」

「梨玉……」

雪莲犹豫片刻后接着说道。

「刚才还在这里,说有事就离开了」

「去哪儿了?」

「谁知道?说是晚饭没法一起吃了¥

「真遗憾。我还想和梨玉大哥讨论乡试的事呢……」

李青龙突然摸着下巴说道。

「是什么事情呢?」

「不清楚。问了也不肯说——说起来,梨玉确实有点鬼鬼祟祟的」

「真是奇怪。明天还有第三场考试,应该早点回客栈做最后准备才对——而且梨玉兄不是第一次来云景府吗?应该也没有熟人要见吧?」

「会不会是去买东西?可能是必需品用完了」

「那也没必要瞒着雪莲兄吧。梨玉兄的行为实在太不寻常了」

「这么一说确实有点……」

雪莲一边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边暗暗观察着街上的往来。

兵卒们匆忙来往。

刚才她就觉得奇怪,贡院外也能看到不少武官的身影。

大概是因为黄皇党制造了大规模恐怖事件,警备比平时更加严密——

「冉兄,说不定是去搭讪了」

「搭讪是什么意思?」

「就是在路上勾搭女子啊。梨玉兄好歹也是男儿身,这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吧?或者也可能是去那种风月场所了……」

「诶诶!?」

欧阳冉捂着脸蹦了起来。

雪莲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喂,青龙。梨玉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谁知道呢?也许是想发泄乡试积累的压力呢。听说这种举子可不少哦。冉兄有兴趣吗?」

「没、没有!」

「哈哈哈!真巧啊,我也没兴趣」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现在我最在意的是梨玉兄的行踪。不知道这会儿在哪里做什么呢……」

「这么在意的话要不要跟踪一下?现在追的话应该还能赶上」

雪莲漫不经心地提议道。

李青龙却露出了仿佛在说“好主意的”笑容。

「有意思啊雪莲兄,这正是朋友该做的。如今黄皇党猖獗,让梨玉兄一个人到处晃荡实在令人不安。他那个性子,总是不知危险为何物就往前冲啊」

「跟、跟踪什么的……总觉得像在做坏事……」

「没关系的冉兄!就算被梨玉兄发现也会原谅我们的!」

「这是问题的重点吗?」

「来吧雪莲兄,告诉我梨玉兄去的方向」

「那边。应该还没走多远」

雪莲和李青龙一起跑了出去。

欧阳冉也慢了一拍跟了上来。

平常这种暗中行动都是雪莲一个人去的,这次索性把所有责任推给李青龙好了。

(反正也看不到什么有趣的事)

总觉得没有值得拼命追查的秘密。

大概和欧阳冉猜的一样。

一定是去买些难以向人启齿的东西吧。

「啊,找到了」

沿着人流前行约一刻钟,很快就发现了梨玉的身影。

只是她身上的衣着已不是往常的襦裙。

不知为何换上了一身完全不同的衣服。

「咦?梨玉大哥今天是穿着别的衣服去考试的吗?」

「不,前面穿的还是姐姐的遗物……」

梨玉不穿那件衣服倒也不稀奇。

毕竟天天穿着难免磨损,在重要场合以外,她也经常穿些普通衣服。但在与雪莲分别后立即换装确实有些蹊跷。

(而且那身衣服……)

雪莲眯着眼仔细观察。

浅粉色纱地绣着龙纹的上衣,裙子上华贵绚丽的蝴蝶纹样耀眼夺目——无论哪件都比梨玉平日的衣着要华丽得多。看起来似乎不太适合她。这种衣服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带着疑惑继续跟踪,梨玉径直走向云景府北区——一处高档酒楼和客栈鳞次栉比的黄金地段。路上开始出现身着官服的官员们。

(嗯?这前面是……)

雪莲在脑海中描绘着云景府的地图。

记得北区好像确实有青楼之类的场所。

这下更摸不着头脑了。

「梨玉大哥这是怎么了……?」

「不清楚。只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啊……!雪莲兄,我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推测」

李青龙脸色发青,握紧了拳头。

「梨玉这是女装啊!前面是有青楼的区域——该不会是女扮男装去那种不正经的地方工作吧!」

「你是傻子吗」

「青龙大哥,该休息了。看来考试让您太累了……」

「别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吧?」

无视李青龙的胡言乱语,雪莲注视着梨玉的背影。

她似乎一直在留意周围的动静。

雪莲他们能轻易追上,除了换装耽误了时间外,主要是因为梨玉的脚步出乎意料地迟缓。她像躲避官府耳目的盗贼一般,战战兢兢地在人群中前行。

这时欧阳冉察觉到了什么。

「雪莲大哥,有没有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好像有很多视线……」

李青龙的表情也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这么一说确实。不要转动脸部,仔细感受一下——盯着梨玉看的人太多了」

雪莲恍然大悟,迅速扫视四周。

熙熙攘攘的行人中,出现了无数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装作在例行巡逻,但目光明显锁定在梨玉的背影上。

不仅如此。

她还注意到另一群人的存在。

始终守在梨玉斜后方的男子,在房顶上监视梨玉的男子,与梨玉擦肩而过时用炯炯目光注视她的男子——在这些形迹可疑的行人中,她发现了这样两三个身着黄色布料的人。

(难道说)

正当这个可怕的想法让她背脊发凉时。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

「呀啊!?」

欧阳冉捂住耳朵。

人群的尖叫声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抬头望去,附近建筑的屋顶已被炸飞。

屋瓦四溅,尘土如雨点般落下。

又是黄皇党干的——不知谁喊了一声,原本充满享乐气息的繁华街瞬间陷入恐慌漩涡。所有人都想起了几天前的事。

人群四散奔逃。

欧阳冉被推挤得跌坐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振作点,雪莲兄!刚才的爆炸是调虎离山之计!」

「调虎离山……?那他们的目标是」

「只有一个!虽然完全不知道原因!」

李青龙边喊边跑了出去。

他一改往日悠然自得的气质,显得异常急切。

这时雪莲看见了。

人群深处——梨玉面露惊恐,僵立当场。

一个头缠黄布的大汉正紧紧钳制着她的身体。

梨玉慌乱地喊道。

「啊,啊,真的来了!士兵们,是黄皇党的人!」

「给我闭嘴!你现在是我们的人质!」

雪莲也慌忙跑了出去。

糟了。梨玉要被绑架了。

不知为何——梨玉成了他们的目标。

「喂,快点把人带走!要是省衙的人来了就麻烦了!」

「知道了——我按住腿,你堵住嘴!」

「喂,别碰奇怪的地方!」

「吵死了!」

砰。

一根棍子重重地砸在梨玉的后脑。

是黄皇党的另一个男子毫不留情地挥下的。

失去意识的梨玉四肢摊软,被他们抬着带走。李青龙喊道「站住!」,但喊声淹没在喧嚣中,似乎没传到他们耳中。就算传到了,他们也不可能停下。

(那些武官在干什么——)

雪莲边跑边察觉周围的动静,但混乱已达顶点,完全无法掌握官吏们的位置和行动。

扛着梨玉的黄皇党如脱兔般飞奔。

雪莲拼命追赶,生怕跟丢了他们。

身后欧阳冉在喊着什么,但已顾不上了。

「雪莲兄,别让他们跑了!」

「我知道」

雪莲暗自诅咒自己对梨玉异状掉以轻心的愚蠢。

这事件背后,十有八九潜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决不能就这样被耍得团团转——一定要查明真相。

(……咦)

突然间,雪莲陷入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的心跳剧烈加速。

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席卷而来。

梨玉本应只是可以消耗的工具,丢了大不了再找个替代品——为何自己会如此焦躁不安?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

雪莲摇摇头,封闭心绪,与李青龙一起在夜色中的云景奔驰。

*

「不对劲。少了三十份答卷」

冬元突然发出疑惑的声音。

在贡院深处,考官们正在吴春元周围忙碌穿梭。他们一边准备明天的第三场考试,一边整理今天收回的第二场答卷。

吴春元惊讶地看向冬元。

「少了?怎么会这样?」

「正在确认,但还没有找到。第一场和第二场考试加起来正好少了三十份——也就是十五名考生的答卷」

「这可糟了……!」

答卷的遗失是重大过失。

虽说从一万八千名举子手中收回答卷,丢失一两份也在所难免,但三十份实在太多。如果找不到,朝廷必定会降罪。

更何况这次还有荣明长公主担任正考官。玷污长公主颜面,刑罚可能会加重——不,或许反而因为长公主分担责任而免罪?

(不行不行,这种乐观想法可不好……)

吴春元冷汗涔涔地站起身来。

丢失答卷也是践踏举子心血的行为。吴春元虽然对科举不太上心,但正因如此,反而对那些努力的人心怀敬意。绝不能等闲视之。

「冬元,彻底搜查」

「是,兄长大人——不」

冬元突然停下动作。

他的右眼死死盯着房门口。

吴春元闻声望去,只见一大群人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站在人群中央的,恰是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物。

「吴春元!近来可好?」

荣明长公主夏琳英。她带着数名护卫,一副要员巡视的架势。

吴春元慌忙整肃仪容。

「这不是长公主殿下吗。您驾临有何贵干——」

话到一半,他突然觉出异样。

长公主身着一袭朴素麻衣,与其平日华贵绚丽的装扮大相径庭。

头上也未戴显示皇族身份的发饰。虽然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难以掩饰,但若不细看,倒也可能误认作平民。

「哎呀,在意我这身打扮吗?」

「不敢。只是觉得气质有所不同」

「身为上位者,理解民间疾苦岂非要事?不能只过奢靡的生活。那样会被上天抛弃的」

王朝受命于天,统治百姓。

因此,若统治者怠惰,德行便会转瞬丧失,终致灭亡之祸。

这便是儒家常说的天人感应思想。

话说回来——吴春元挂上虚假的笑容说道。

「不愧是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是正考官啊,虽说已全权委托于你,但我觉得还是有义务来确认一下乡试的进展」

长公主面带微笑,在室内悠然踱步。

是否该说明答卷的事?

且不说这事,她这般随意造访本就令人困扰。内帘官们战战兢兢,工作都无法顺利进行。但皇族与臣下身份悬殊如天壤之别,连半句抱怨也不敢道出。

吴春元心怀不快,瞪着窗外的明月。

(这人,很闲吗……?)

时间约莫快到子夜。

长公主据说下榻在北区的高级客栈,不知为何偏要在这个时候来访贡院。莫非是在客栈百无聊赖,散步时顺道来看看?

「话说回来,吴春元。乡试进展如何?」

被这样一问,吴春元心头一震。

冬元悄声在他耳边进言。

「建议将此事隐瞒到底」

这确实是最圆满的处理方式。

但是——隐瞒罪过终无好事。

吴春元的直觉如此低语。

「……本想向您禀报一切顺利,但实际上我们刚刚发现答卷有所遗失。第一场和第二场加起来共十五人份。我们正在竭尽全力搜寻」

「兄长……」

冬元惊愕地抬头看他。

而长公主却显出意外的反应。

「哦……吴春元,你不仅聪明,还如此诚实啊」

「详细汇报是下官的本分。请殿下放心,答卷必定能够找到」

「不必费心了。因为是我取走的」

吴春元一时难以理解她的话。

「是长公主殿下?为何……」

「我想看看几个看中的举子的答卷,就强求同考官借来了。我此次前来,也是为了归还这些答卷」

长公主向旁边使了个眼色。

候在一旁的护卫随即取出一摞答卷。

(这是何等的女人……)

他不禁皱起眉头。

长公主是在试探吴春元的诚实。

答卷本不该带出贡院才对——但对这位长公主说什么都是徒劳。作为臣下,除了恭顺以对别无选择。

「吴春元,这次的举子们如何?」

「尚未阅卷,不敢妄言」

「是吗。我倒是发现了几份出色的答卷」

「啊」

「当然了,我查看的都是各学政推荐的优秀举子的答卷——其中尤其是李青龙、胡宗载、王文乔、薛荣高、张三五、查佣这六人的见解,我觉得相当出色」

真是多事。

考官的职责本该是一视同仁地审阅每份答卷。

但吴春元还是深深一笑,奉承道。

「那我也期待审阅了」

斜后方的冬元虎着脸。真希望他能安分一点。

「这六人不论第三场如何,都可以直接通过了吧」

「啊?通过……?」

「对。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对举子的特殊照顾自然是被禁止的。真是让人为难。一旦暴露,死罪都难免。

「我会考虑的」

「还有啊——」

长公主突然变了表情。

嘴角虽挂着笑意,却不知为何投向某份答卷的目光中透着寒意。

「我还发现了一个无可救药的举子。这种人现在就该直接判不合格」

「是吗。不过第三场或许还有挽回的机会」

「不会有的。因为他侮辱了我」

场内顿时弥漫着紧张气氛。

科举答卷并不保证言论自由。若文章被视作对皇帝或王朝有叛逆之意,自然会遭到惩处。史册上就留下过这样的记载:有些可怜的举子在毫无恶意的情况下写出了不敬的答案,最终被处以死刑。

一位同考官慌忙站起。

「要、要查看内容吗?是否该报送京师也需要考虑」

「不必了。不是那种事」

「啊?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不需要知道」

长公主翻找护卫手中的答卷。最后取出一沓纸张。吴春元远远望去,虽看不真切,但识别用的文字似乎写着成十七——

「殿、殿下这是要?」

「对红玲无用的人,就该淘汰」

一声雷鸣般的响动传来。

长公主徒手撕碎了答卷。

望着纷飞的纸片,吴春元不禁呆若木鸡。

(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在震惊的内帘官们环视下,荣明长公主却诡异地勾起嘴角。那优雅面具下隐藏的真容——或许是个不输于靠政变夺取帝位的光干帝的狡诈残暴的怪物。

长公主依旧带着笑容,拍起手来。

「好啦,让我们努力办好乡试吧。为红玲获取有用的人才!」

*

荣明长公主当真是个温柔的人。

梨玉在领受她的恩赐那一刻,不禁幻想起自己科举及第后在长公主身边工作的景象。

曾经席卷梨玉故乡的知县杨士同等红玲朝官员,大多已丧失人性,唯独荣明长公主始终保持着纯净的心灵——亲身接触后,梨玉对此深有体会。

「好了——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这是乡试第二场入场那天,被长公主传唤时发生的事。

由于雪莲已经退出,室内只剩下梨玉和长公主。

梨玉感到喉咙因紧张而发干,整个人僵硬如石。

「耿梨玉,我只想确认你一件事」

梨玉慌忙挺直腰背,

「请、请尽管吩咐!无论是籍贯、家庭成员,还是身高体重或其他个人信息,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您!」

「你是女孩子吧?」

仿佛天地都要倾覆。

这件事——实在难以毫无保留地告知。

但长公主却带着确信追问道。

「虽然证据齐全,骗过了很多人,但瞒不过我的眼睛哦?女子自有女子特有的气质——在红玲宫廷中因常需注意男女之别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真的是男子……」

「不对哦。要不要现在就确认一下?」

早知该向欧阳冉借用小壶——不,就算这样也是徒劳。靠着这种小伎俩是骗不过长公主的。若是被仔细查验,真相必定大白,还可能因为伪证罪受到惩处。

梨玉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她唯一的出路,就是拼命哀求。

「对、对不起!那个,我必须要通过科举!虽然知道自己在做坏事……」

「你在说什么呢?这不是坏事啊」

然而长公主却带着包容的笑容说道。

「之前吴春元也说过,即便你是女子,也不会追究。说说我个人的想法吧——科举考试就该向女子开放。如果科举的本旨是不拘身份选用官员,那么性别的限制也该取消才对」

「诶……?」

「你一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苦难吧。女子隐瞒性别直到参加乡试,这在历史上还是头一遭呢。你真的很了不起——这份努力理应得到回报。怎能在这种地方就被揪出来呢」

这话语充满怜惜之情。

梨玉感到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被打动了。

回想起至今的考试地狱——县试、府试、院试等考试,以及在县学求学的日子。虽然每一关都是在同伴们的支持下才得以跨越,但这绝非一帆风顺的历程。

「长公主大人,为何要庇护我……?」

「我想创造一个不分男女都能施展才华的世界。为此我打算改变科举制度——没想到第一次视察就能遇到你这样的人」

梨玉在第一轮身体检查中未被揪出,是因为长公主从中周旋。对这位恩人,她感激不尽。

长公主忽而眯起眼睛,带着几分忧郁问道。

「你为什么想要科举及第呢?」

「这个……」

无需虚饰。

梨玉决定道出真心。

「我的家人在家乡的洪灾中丧生。都是因为官员们怠慢了河道工程。所以我想成为红玲的官员,改变一些事情,让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啊,那个,像我这种在第一场考试写出糟糕答卷的人,说这种大话实在是僭越……」

「不,这样的志向很了不起」

长公主以扇掩唇,继续说道。

「我非常理解你的处境。我从小就是如此——红玲朝建立一百三十年来,天下各处已显露出种种弊病。我本想匡正这些弊端,却因为是女儿身,被父皇炎凤帝所轻视。若我是男儿——不,若我有胜过科举官僚的才智,或许就不一样了」

「咦?但长公主现在不是在皇帝陛下麾下任职吗……」

「那是因为皇兄英明。在炎凤年间,我和其他长公主一样,过着无人问津的日子。可我又没有打破这种局面的能力——最终,直到皇兄登基提拔我,我什么也做不了」

长公主一边摇动扇子一边说道。

「所以啊,耿梨玉,我很羡慕你。与只能深居后宫的我不同,你有主动改变的力量。身为女子却能学习四书五经,通过学校试,还敢挑战乡试,真是惊天动地。要是我也有你这样的才能——」

「不、不是的!我很敬仰长公主大人」

梨玉结结巴巴地说道。

「虽、虽然说这话可能显得我太得意了……但我确信,如果人人都能参加科举,红玲一定会变得更好!若是没有长公主大人,红玲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是这样吗?」

「是的!多亏有长公主大人,才有这么多人得到救助!就连我也受到了您温柔的关怀……」

这番话是否说得太过了——虽然一瞬间有些忐忑,但梨玉是真心认为长公主的理想很崇高。世上比梨玉更优秀的女子不计其数。如果这些人才能在红玲朝廷大展身手,眼下这阴云密布的社会一定能有所改观。

长公主啪地合上扇子,笑道:

「你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呢」

「是、是的。长公主大人当真令人敬仰」

「真高兴——你要不要从今天开始就当官吏呢?」

「啊?」

思绪戛然而止。

「你知道捐纳吗?就是出钱当官的制度。虽然继续参加乡试、会试、殿试也能成为官吏,但那样未免太费时间了吧?不用再经历这些摧残身心的考试,不是很好吗?」

梨玉惊讶得一时语塞。

捐纳——那是朝廷正式认可的买官制度。

只要付出巨额金钱就能换取为朝廷效力的权利。梨玉以前也考虑过,但因为费用远超参加科举考试而作罢。

「那、那个,我也没有那么多钱」

「钱的话我可以先垫付。等你当上官吏工作后再还给我就好」

「这样说也……」

「我等不及你通过殿试了。像你这么有能力的人,没必要执着于科举官僚的地位——怎么样?要不要现在就来我这里工作?」

长公主眼中闪着光芒,仿佛在说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梨玉飞快地思索起来。

这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呢?

科举出身的官员被称为士大夫,备受尊崇,往往也更得皇帝信任。相比之下,捐纳出身的官员常被士大夫们白眼相待,认为是不谙民间疾苦之辈,而且基本上也难以步入仕途正途。

但若有长公主支持,情况或许不同。说不定一入职就能担任重要工作——

(可是……)

未来的仕途发展反倒是其次。

闭上眼睛,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为了考取功名而埋头四书五经的日日夜夜。是与同窗切磋琢磨的点点滴滴。是向家人许诺科举及第后远行的那一天。

梨玉的答案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都走到这一步了,怎能就此回头。

「实在抱歉。恕我谢绝您的好意」

长公主如同挨了一记耳光般愣在原地。

「……为什么?」

「我已经决定要通过科举及第了。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虽然很感激您的邀请,但这次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鼓起最后的勇气,选择了坚定的措辞。

拒绝皇族的提议实属空前,周围的护卫们也对梨玉的倔强显出惊讶之色,但无人有资格插嘴。梨玉对科举怀有一腔热忱。不管这提议听起来多么诱人,她都不能贸然接受。

长公主注视着梨玉,目光中带着几分试探。

梨玉毫不示弱,以毅然的态度回应着她的目光。

长公主忽然破颜一笑,

「——呵呵,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她轻轻挥动扇子。

「那就一定要通过乡试哦。等你成为进士后,要来我这里做事啊」

「是、是的!我一定会努力的!」

梨玉由衷地松了口气。

她已做好可能会触怒长公主的准备,但长公主果真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这下她可以安心准备乡试了。

「——不过我还有一件担心的事」

然而,长公主却困扰地将手抚上脸颊。

她缓步向前,在梨玉面前驻足。

这时梨玉才猛然发觉。她一直以为长公主比自己高出好几尺,但意外的是,只要稍稍仰头就能与其对视。或许是因为长公主气度不凡,才给人以远超实际的存在感。

「你知道黄皇党吗?」

梨玉陡然回神。

黄皇党。

来云景之前她就听说过这个名字。

「是、是的。焚烧省衙的也是黄皇党的人对吧……?」

「没错。他们似乎想要挟持我,向红玲提出某些要求。真是令人头疼啊,害得云景府的百姓都无法安睡了」

「长公主大人,您还是避往安全的地方比较好吧」

「我不能逃走。我必须要让黄皇党改邪归正」

长公主的眼神充满坚毅。

据说匪患横行的根源在于红玲朝的暴政。

她一定对此深感责任。

「若放任他们不管,恐怕连乡试都会受到影响吧。那样的话,就对不起一万八千名举子了。你成为官吏的日子也会遥遥无期——这种事怎能容忍呢?」

梨玉心中涌起喜悦。

虽然黄皇党的事令人担忧,但被寄予期望总是令人欣喜的。

然而长公主神色骤变,带着严峻的表情低声说道。

「所以啊,耿梨玉,我有个请求」

「是、是什么呢……?」

「据说黄皇党的总部就在云景府——首魁夏钓文也经常被目击,应该不会错。但就是找不到具体位置。军队搜查了好几次,却连影子都没摸着」

云景府作为唐州省的首府,地域广袤。

就算地毯式搜索也有其限度。

然而这话却令人费解。

这与她要向梨玉提出的请求有何关联呢?

「那个……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请你帮忙找到它。黄皇党的老巢」

「啊……?」

「黄皇党在盯着我。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做诱饵,把他们引出来。你一定能做到的,因为你和我的气质很像呢」

这话实在荒谬至极。

梨玉张口结舌,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可、可是」

「这是实现我理想必须要做的事。如果不解决黄皇党,就无法着手改革科举制度。我知道你正在为乡试奔波,但能否当作是在帮助我,接下这个任务呢?」

长公主脸上浮现出清澈的笑容。

理性在大声疾呼着要保持冷静。

对方可是穷凶极恶的恐怖分子。万一不小心落入他们手中,必定会遭受难以言表的折磨。甚至有可能会丢掉性命。况且梨玉还是个正在应试的举子。答应长公主的请求,无异于将科举及第的梦想付之东流。

然而——荣明长公主温暖的眼神,却轻易地抓住了在黑暗中徘徊的梨玉的心。

况且一个小小的举子,又怎能拒绝皇族的命令呢。

决心很快就已确定。

「我、我明白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一定全力以赴!」

长公主握住梨玉的手,眯起眼睛。

「谢谢你,耿梨玉。多亏有你,我又能向前迈进一步了。那么现在就来说说具体该怎么做——」

*

梨玉被交付的任务是散步。

在云景府的繁华街道上充当诱饵。

为了让人误以为她是荣明长公主夏琳英,她借来了长公主的衣服,头上还簪着象征皇族身份的簪子。由于长公主的容貌从未公开过,要扮演她的替身并非难事。

当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动是无法引来黄皇党的。

因此长公主几天前就放出了谣言。

据说——「夏琳英每到考试结束的夜晚,都会微服私访云景府的北区」。

不能让长公主本人置身险境。

所以才由梨玉来做替身,引出黄皇党。

从某种角度看或许像是被当作弃子,但梨玉却以能为长公主赴汤蹈火为荣。

(既然是长公主大人的请托,一定要成功才行……)

长公主的高洁品格,简直让人难以相信她是红玲朝的核心人物。

若是能以尚未科举及第的举子身份献一份力,即便伴随些许危险也在所不惜。

梨玉一边在街上行走,一边暗中观察四周。

她看到长公主派遣的士兵正若无其事地巡视。

据说除了身着军装的士兵外,还有穿便服的伏兵。

若是黄皇党现身,他们应该会立即采取行动。

(没关系。黄皇党的目的只是劫持人质而已……)

——不用担心,他们绝对不会杀你的。就算可能遭受暴力,护卫也会及时救援。

长公主是这么说的。

换言之,梨玉的人身安全是有保障的。

只消安然若泰地大步前行就好——虽然心跳声响得几乎令人心烦,梨玉仍在不停向前。

但最终,她的天真还是暴露无遗。

突然出现的暴徒们制造了某种爆炸来转移注意力。

趁周围人群惊慌失措之际,梨玉转眼间就被制服,遭受了毫不留情的殴打。

用眼神求救也毫无意义。

护卫们都被爆炸声惊得顾此失彼。

虽然也有保持冷静的人,但不知为何都纹丝不动。他们躲在暗处,仿佛在分析形势般岿然不动。

(对了……是这样啊……)

冷静思考就能明白。

这次的目的是找到黄皇党的总部。

虽然也可以拘捕被引出的暴徒进行审讯,但更有效的方法是,故意让诱饵被掳走,然后趁他们松懈之际,暗中跟踪他们返回的路线。

在殴打的冲击下,意识渐渐模糊。

虽然是被长公主说服才接下的这个任务——

(真、真是艰巨啊……)

*

过了许久。

梨玉在如同淡墨般的黑暗中朦胧醒来。

笼罩意识的迷雾渐渐散去,她凝神观察着模糊的周遭。空气中飘散着酒味、食物味和霉味。近处有许多人围坐成圈。墙上的松明火光摇曳,在粗糙的土墙上投下无数道影子。

「咦?这是哪里……?」

「哦!太子殿下醒了!」

粗犷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梨玉惊恐地撑起半身。在她身边围聚的,全是缠着黄色布条的男子——黄皇党的成员。

「怎么办?要不要审问一下?」

「别吵吵嚷嚷的。小心吓着长公主大人」

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个面熟的人物。

梨玉惊得失声。

赤褐色的头发,野兽般阴森闪烁的眼睛。

被众人称作太子的,正是前几日焚烧省衙的恐怖分子首魁——夏钓文无疑。

梨玉慌忙想要起身,却因双腿纠缠摔倒在地。

她绝望地低头一看,发现脚踝被绳索紧紧捆绑着。

「别费劲了。你现在是阶下囚」

「这、这是哪里……?」

「喂,别多嘴。主导权在我们这边。你只需要回答我们问的问题就够了」

夏钓文露出野兽般的笑容。

他蹲下身来,将视线凑近梨玉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

她差点脱口说出自己是荣明长公主夏琳英,但及时噤了声。

梨玉偷偷环顾四周。

墙上挂着武器。酒具散落各处。宽敞的空间被无数隔断分成房间,摆着凌乱的老旧床铺。显然黄皇党的人就在这里起居。

(这就是他们的老巢……)

如此说来,长公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再继续伪装身份已无意义。

况且夏钓文本就见过梨玉。

说谎只会惹恼对方。

「……我是耿梨玉。来云景府是为了参加乡试」

「乡试?这倒是件怪事——总之,你不是荣明长公主对吧?」

「是啊。我们之前见过面的,不是吗?」

夏钓文露骨地咂了下舌,转身面向手下们。

「你们听到了吗!果然这家伙不是夏琳英!绑人的时候给我好好确认啊,蠢得没边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太子殿下。她看起来确实很像长公主啊。上等衣裳配簪子,而且还和情报说的一样在北边的路上鬼鬼祟祟地走,不认错才是强人所难吧?」

身后的手下们纷纷附和着点头。

夏钓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新面向梨玉。

「抱歉啊。这些家伙脑子都不太好使」

「啊,这个……」

梨玉虽一时放松警惕,但很快又绷紧了神经。

「……你们绑架长公主想要做什么?」

「不是说了不准问问题吗。我倒是有两三件事要问你」

被低声恫吓,梨玉不禁缩了缩身子。

夏钓文腰间佩着一把剑。

看来在护卫们来救援之前,只能老实配合了。

「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地晃荡什么?那可不是女人小孩该去的地方」

「我是男的啊。在那里走动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说起来你刚才提到什么举子」

「对啊?我可是打算将来当状元的」

「是吗。那我来确认一下」

夏钓文二话不说就要去扯梨玉的襦裙。

她顿觉背脊发凉,后悔起自己的言行。

这个人可不吃虚张声势那一套——是真的要验明性别。被迫意识到这一点的梨玉连忙往后缩,改口道:

「搞、搞错了!我是女的!虽然举子的事是真的……」

「啊?你敢对我撒谎?」

「对不起……」

在那冷酷的目光俯视下,梨玉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与她之前遇到的困难完全不同。

稍有差池就会丢掉性命——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充斥着她的大脑。

「我重新问你。你在夜路上走动是要干什么?」

「就是散散步而已。有时候不是会想要随便走走吗」

「原来如此,这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夏钓文的目光停在了某处。

「那再让我问一个问题。你头上戴的簪子是什么?上面有红玲皇族的龙纹吧?」

梨玉无法狡辩。

如果老实承认是长公主赐予的,整个计划就会顺藤摸瓜地暴露。那样一来,黄皇党就会立即撤退,从官府手中逃之夭夭。为了不辜负长公主的期待,必须守住这个秘密。

「这个是……从一位皇族那里得到的」

「什么意思?」

「我也记不太清了,很久以前,在我出生之前,皇帝陛下曾经巡幸我们乡里。当时村子遭了洪水,情况很糟糕,陛下觉得可怜,就赏赐了很多东西。这簪子就是其中之一。是我母亲给我的……」

内心暗自得意,觉得这番真假参半的搪塞说得恰到好处。

但夏钓文却皱眉露出怀疑的神色。

「你在骗我吧」

「啊……」

「说谎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话说得越多。眼神左右游移。你本来似乎是个诚实的性子,不太会说谎——从刚才开始你要眨多少次眼才满意啊?」

糟了。被看穿了。

梨玉的话术根本不管用——

夏钓文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我是代宗宣宁帝的玄孙,若非命运弄人,本该是统治一方的亲王。但现实并非如此——反而作为不逞皇帝的后裔备受蔑视。境遇比平民百姓还要凄惨得多,毕竟是被红玲朝直接迫害啊」

红玲朝虽有包括当今光干帝在内的八位皇帝,但命运最为坎坷的当属四代宣宁帝。当其兄三代同武帝骤然驾崩时,他胁迫同武帝之子、皇太子夏楹勉(后来的五代景历帝)强行夺取帝位,但积怨已深的夏楹勉发动政变使其失势,最终被处以凌迟之刑。此后,其子孙作为逆贼,长期遭受红玲朝的迫害。顺便一提,宣宁帝的即位虽一度被抹去,但以标新立异着称的炎凤帝时期,宣宁年号得以恢复,并追赠代宗庙号。不过,他的后人似乎并未得到名誉恢复。

言归正传。

夏钓文投来如刀般锋利的目光。

「——所以我很自信能看透人心。谁想取我性命,谁从心底敬慕我——这些要是看不出来可不行。依我看,你腹中显然藏着不可告人的企图。可不能放任不管啊」

「不、不是谎话!这是真的——」

哗啦。

突然一大桶水从天而降。

梨玉被冲得瘫坐在地。头发和衣服瞬间湿透。望着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珠,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

原来是黄皇党的一个手下泼了一桶水。

「你、你要做什么……?」

「竟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突然被毫不客气地踢了一脚,梨玉向后仰倒。

那人唾沫横飞地继续咆哮。

「这位大人终将推翻红玲,成为新的天子!敢出言不逊就让你吃苦头!你这种贱民从一开始身份就不一样!」

「推翻红玲?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

「吵死了!你只要乖乖听从黄皇党的命令就行了!」

那人激动地对梨玉拳打脚踢。

黄皇党的人们看得开心,纷纷拍手叫好。

推翻红玲成为天子——这是何等大不敬的狂妄之言。儒家观念认为王朝更替是因德行的转移,但黄皇党这样粗鄙之徒,实在难以想象天命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好了好了,冷静点,范祺」

「太子殿下……」

「太粗暴也没什么用吧?我们黄皇党是重义之人。妇孺乃天下之宝,应当好生对待才是」

夏钓文以责备的口吻说道。

被唤作范祺的男子歉意地停下动作,向夏钓文行了个目礼后便离开了梨玉身边。

夏钓文取而代之走到梨玉面前,他露出和善的笑容说道。

「感觉如何?是不是想说了」

「你……真的想要灭掉红玲吗?」

「这是天意决定的事。我不过是遵从上天的启示行事罢了——」

夏钓文抓起梨玉湿漉漉的发束。

他的眼中闪烁着如同讲述梦想的孩童般的光芒。

「——但是,红玲那帮蠢货让天下大乱却是事实。百姓正深受压政、饥荒、灾害之苦。正因如此,我才想要做皇帝来治理天下。就像陈胜吴广那样」

梨玉一直以来都是用言语与人周旋。

她相信只要有智慧和热情,就能克服任何困难。

(但是。对这个人行不通……)

支撑夏钓文自信的,是压倒性的暴力。

这个人不走正道。他认为用武力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是正确的。无论梨玉如何据理力争都无济于事——因为在说服之前就会挨上一拳,所有言论都会被扼杀。

「来吧,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保持沉默或说谎的话,那就没办法了,虽然我也不愿意,但只能用这个了」

夏钓文缓缓拔出佩剑。

烛光映照下,剑刃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完了)

梨玉已无计可施。

被绑着的她只能祈祷。

(谁来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