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樱花花瓣、黑猫与老剑士
未绪离开后，周吉在鵙屋茫然地看着窗外，身上还穿着从久我山家回来时的服装，连和服外套都没有脱。窗外的夕阳缓缓西沉，夜幕即将降临。
但城里有成排的电灯能驱散黑暗，连年代久远的古老住宅区都开始零星设置瓦斯灯，家家户户都通电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总有一天暗夜会消失，妖怪也会失去容身之处，自己这个尾先人也会有同样下场。
周吉不是妖怪，却无法融入人类的圈子。在居住好几代的本所深川，也因恶意造谣而被赶了出去。不管是远古的祖先、或是父母，也都只因为尾先人的身份而被杀害，无法继续留在出生长大的村落。尽管现在搬到小石川郊外，也不可能永远住在这里。
身边几乎没有亲近的人，只有周吉祖父那一代就有交流的人，时不时还会过来看看他的状况。
——周吉真的一天到晚都在烦恼耶。
尾先有些无奈地说道。不只是尾先，鵙屋所有妖怪都知道周吉正在烦恼。
绝大多数妖怪都不敢多言，尾先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真是长舌的妖怪。它将心中的想法直接说出口。
——把未绪姑娘找回来吧。
一听到未绪的名字，周吉胸口就隐隐作痛。他想起未绪被整屋的妖怪吓了一跳，但还是恭敬地对他行三指礼。好久没有妖怪以外的人送他出门了。
知道周吉是尾先人，未绪也不慌不惧，还要求自己娶她为妻。
但周吉没有接受未绪的请求，不是不喜欢她，而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不能结婚。
不需要妻子。
也不想留下子孙。
他决定在自己这一代终结尾先人的血脉。在文明逐渐开化的世界中，被妖怪附身的人不可能得到幸福。
未绪也一样，跟尾先人在一起只会变得不幸，总有一天会落得悲惨下场。不要嫁给周吉——不要跟周吉扯上关系，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未绪姑娘幸福吗？
听尾先这么问，周吉摇摇头。
「我不清楚何谓幸福。」
尾先人不会明白普通人对于幸福的定义——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周吉就听见了歌声。
周吉吓了一跳，因为他知道这个歌声的主人是谁，也知道这首歌是〈爱是温柔的野花〉。尾先似乎也马上认出来。
——是明子大人啊。
没错，他听见亡母的歌声，也马上就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答对了。
他听到一个老翁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幻灯机在墙上投影出画面，是周吉的母亲望向窗外唱着〈爱是温柔的野花〉。那是早已走进历史的过往画面，也是再也回不去的每日记忆。
周吉说不出半句话，泪水却涌上眼眶。跟父母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绝对算不上富裕，却非常幸福，心中充满平和又温柔的暖意。
周吉听着听着，眼泪也滑落脸颊。见状，尾先用认真的口气说：
——周吉哭了呢，我也来高歌一曲好了。
虽然是在调侃，但拜它所赐，周吉的眼泪也止住了。就算会受尽歧视，周吉还是喜欢跟妖怪一起生活。
虽然也有恐怖的恶妖或恶灵，但大部分妖怪都是无害的，善解人意的妖怪也很多，周吉能在他们身上找到温暖。
——下次有机会再听你高歌吧。
幻灯机随口敷衍尾先几句，周吉母亲的画面就消失了，但尚未结束，幻灯机又继续播放影片。
影片中传出另一个年轻女孩的歌声，跟周吉的母亲极为相似。女孩果然也在唱〈爱是温柔的野花〉这首歌。
——是未绪姑娘的歌声啊。
尾先说得没错，但声音听起来不太清楚。原以为是因为透过幻灯机播放出来的关系，但那似乎是对着墙面歌唱的声音。
周吉脑海中浮现出未绪被软禁的画面，顿时紧张起来，便向幻灯机提出要求。
「把她的所在位置放给我看。」
——不用看也知道吧。
语气虽然冷漠，幻灯机还是播出了未绪的画面。她在昏暗的仓库里面，看来她不小心闯进久我山家庭院里的仓库了。
周吉看了看未绪周遭，有个玩具般的小型纸罩蜡灯正在发光，这也是唯一的光源。
仓库天花板附近有扇小窗，夕阳却照不进来。虽然仍有日照，但应该没多久就会消失了。
——马上要入夜了呢。
太阳一旦下山，妖怪的力量就会大增。那些「物品」虽然被封在久我山家的仓库里，却没能完全封锁，连白天都能感受到妖气。会散发出那么浓厚的妖气，表示那个妖怪绝非泛泛之辈，可见未绪是被妖怪抓住了。
——看来纸人没发挥功用。
尾先口气无奈地说着。与其说是没用，应该是没贴在仓库大门上。未绪可能不小心将纸人交给文忠了吧。
——未绪姑娘真是没用，但文忠更离谱。
魔物发出叹息，大概是不敢相信文忠竟敢自称是阴阳师吧。
如果没有能力，就要认清自己只是平庸之才，否则对上妖怪只会丢了性命。文忠就是没有认清现实，未绪才会被妖怪抓住。
——小丫头，余要取你的鲜血。
幻灯机播放的影像中出现了这道声音。感觉画面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播放，但这句话应该是对未绪说的。仓库妖怪似乎想吸食未绪的鲜血。
——竟然是这么可怕的家伙啊。
尾先的眼睛骨溜溜地转着。鵙屋虽然也有力量强大的妖怪，却没有会吸食鲜血的危险分子，尾先也不会吃人。
画面中的未绪仍继续唱着〈爱是温柔的野花〉。明明被关在光线照不进的仓库里，还有妖怪要吸食她的鲜血，她却没表现出一丝恐惧。
不久后夕阳西沉，夜幕降临了。
＊ ＊ ＊
——开始吧。
男雏一发令，雏人偶就动了起来，率先逼近未绪的是两位随从。随从的使命就是保护贵族，两位随从分别穿着红色和黑色的武士服装，身后背着箭矢。红衣随从年纪较轻，黑衣随从留着一口白胡子。
他们在未绪身旁站定位，悄声开口说道：
——觉悟吧。
——献出你的鲜血。
说完，他们便开始拉弓，发出叽咿咿的声响。虽然是小人偶的武器，箭簇却尖锐无比，应该也能轻易夺走未绪的性命吧。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死亡却依旧让人恐惧。浑身颤抖不完全是因为寒冷，未绪怕到无法继续吟唱〈爱是温柔的野花〉。不到几秒的时间，就听见弓弦弹发的声音，而且是连续两发，红衣与黑衣随从都放出了箭。
未绪闭上眼握紧双手。虽然是下意识的行为，但她或许是想向从未信仰过的神明祈求不要死得太痛苦吧。
但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感受到痛楚，箭也没有飞过来，反而听见了一个声音。
——和服会脏掉呀。
是少女的声音，但不是人类，是妖怪或幽灵的声音。她的说话方式不像武士或朝廷的人，只是个平凡姑娘。
未绪发现仓库里的气氛改变了，变得如沐春风，将原本滞闷冰冷的空气一扫而空，还感受到舒适的暖意。就算有风从小窗灌进来，现在也正值寒冬，这股暖意实在不可思议。
（发生什么事了？）
未绪战战兢兢睁开眼，就看见如梦似幻的现实。原本不存在的樱花花瓣在仓库中漫天飞舞，将两支箭抓住了。
是樱花花瓣救了自己。虽然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但这些花瓣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看得见妖怪，怎么这么迟钝呀。也罢，我早就知道了。
少女的声音再次传来，似乎是在对未绪说话。这个声音是从樱花花瓣中传出来的。
肯定没错，是樱花花瓣在说话。未绪还来不及开口，男雏就厉声盘问道：
——来者何人？
——如你所见，就是樱花花瓣呀。
这就是她的回答。在人偶妖怪面前，她毫无畏惧，声音和语气都坚毅无比，还有点嚣张，甚至像在调侃男雏。
——怎么可能只是普通樱花，快快现出原形。
——哪有什么原形呀，我从刚才就一直在你们面前啊，一开始就在了呢。
听到这句话，未绪也有些意外。还以为她是几秒前才忽然出现的。
——一开始就在？
男雏回问后，少女叹了口气。
——怎么还听不懂呀，未绪姑娘跟人偶娃娃都好迟钝呢。
她知道未绪的名字，但未绪来不及询问她为何知道，樱花花瓣就开始盘旋起来，彷佛方才那声叹息就是信号。
明明没有风，花瓣却集中于一处，散发出淡红色光芒，但看起来并不刺眼，而是如纸罩蜡灯般柔和的微光。
不久后，光聚拢成人形，彷佛要划开黑暗般，有个十岁左右的长发少女出现了，右手还拿着随从射出的那两支箭。
——这样行了吧？
少女的语气像是要征求未绪和男雏的认同。未绪哑口无言，最让她惊讶的是少女的和服花纹。
少女身上的碎樱和服跟未绪向周吉借的那套一模一样。不只是花纹，连布料质感都如出一辙。
未绪明明没说出口，少女却彷佛猜出了未绪的心思，开口说道：
——那当然，因为是一样的呀。
未绪不明白她的意思，哪里一样了？未绪连问都不用问，少女就给出答案了。
——我原本在和服里面休息。
「休息……」
未绪疑惑地歪着头，少女就指了指未绪的身体。
——看看你身上的和服吧。
这次未绪没有回问，乖乖低头往下看，令人惊讶的是，和服上的碎樱图案消失了，变成淡红色的纯色布料。
「您是……妖怪大人吧……」
未绪认为她是鵙屋的付丧神，本以为是明知故问，少女却摇摇头。
——别把人家说成妖怪那种东西啦。我不是妖怪，请称呼我为精灵。
「精……精灵……大人……」
——没错，我是樱花精灵。
明明场面紧张，少女却开始自我介绍。她原本似乎是栖息于樱树上的精灵。
那棵樱木本来种在本所深川的鵙屋，明治维新后遭到砍伐，但精灵没有消失，变成了碎樱图案的和服。
——你就叫我小樱吧。
结束自我介绍后，她才重新看向男雏，将右手拿着的箭扔在地上放话道：
——我按照你的要求现出原形了，这样你们应该知道不是我的对手了吧？
樱花精灵表现出桀骜不驯的态度。
＊ ＊ ＊
——大胆狂徒。
——受死吧。
黑衣与红衣随从冷不防拔出剑，将剑尖对准小樱，动作让人联想到机关人偶。
他们似乎还想再战，但对方不好惹。精灵是比妖怪更接近神的存在，甚至受到人类的崇拜。久我山家的书籍有记载，精灵的力量非比寻常，绝对不能与之为敌。
——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小樱说完，周遭再次扬起漫天樱花，并形成一道小型龙卷风，冲向拔剑的黑衣红衣随从。
随从虽然挥剑回击，却敌不过这道攻势。龙卷风宛如饥肠辘辘的巨蛇吞噬随从的身体，用力砸向仓库天花板。
而且还不让随从落地，砸了一次又一次，两个随从人偶如枯叶般被龙卷风翻弄，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感觉迟早会四分五裂。
——适可而止吧。
男雏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这么说，小樱也爽快答应。
——没问题。
下一秒，樱花龙卷风消失，黑衣与红衣随从的身体也重重落地。妖怪似乎也会受伤，两具人偶都动也不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樱对这些人偶妖怪没兴趣，对摔在地上的随从毫不理睬，直接对男雏说：
——能不能帮我开门呢？虽然我自己也能开，但把门弄坏总是不好意思。
她似乎想离开现场。既然连随从都打不赢，三位宫女和五人乐队自然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未绪姑娘，我们回去吧。
「好……好的。」
未绪如此答道，走向大门准备和小樱一起离开时，忽然听见宛如地鸣的粗哑嗓音。
——大胆贱民，竟敢放肆。
这也是妖怪的声音。仓库深处有某种「存在」，虽然还没现身，现场气氛却再次紧绷，彷佛要将小樱如活力暖春的气息强行逼退，充满强烈的压迫感。
——你要将力量借给余吗？
男雏向黑暗深处问道。对方没有回答，却发出了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往此处靠近，彷佛要撼动整间仓库。
这间仓库虽大，纵深却没有住屋那么长，所以脚步声的主人马上就现身了。那是一位落武者。
——原来是平家落武者啊。
小樱耸耸肩。未绪听过这个名字，是在平安时代的治承•寿永之乱——也就是源平合战中战败的平家武士亡灵。未绪只在书上看过，所以只有这点认知，而且还搞错了最关键的部分。
——正确来说，那并不是亡灵。
少女纠正了她的说词。重新审视后，发现他虽身披盔甲，腰配锈刀，本体却空空如也，根本看不出武士的模样。
——那也是付丧神，是平家落武者的盔甲和刀幻化而成的妖怪。
小樱整张脸皱成一团，似乎觉得对方不太好惹，刚刚将两名随从击垮的从容也消失无踪。
落武者发出巨大脚步声，再次逼近未绪跟前。动机很明显，就是要杀了未绪。
——你的对手是我。
小樱像是要保护未绪般站在落武者面前，将袖子猛地一挥。
——嘿！
现场再次卷起漫天樱花，形成比刚才更巨大的龙卷风，气势相当凶猛，连未绪都快被吸进去了。
——消失吧。
下一瞬间，浅红色的龙卷风就吞噬了平家落武者的身体，宛如张牙舞爪的龙。
未绪认为胜负已定，岂料并非如此。龙卷风没有将落武者的身体吹向空中。
就算被龙卷风吞噬，落武者也不为所动，依旧踏稳脚步，只是盯着小樱的脸若无其事地说：
——大胆贱民，竟敢放肆。
他似乎只会说这句话，存在感却非常强烈。不知是妖力强盛还是盔甲太沉重，小樱的龙卷风没办法对付他。
——谁是贱民啊。
小樱咂舌埋怨道。
——我可没听说这间仓库里还有你这种怪物啊。
对此，落武者还是那句老话。
——大胆贱民，竟敢放肆。
接着他拔刀出鞘，似乎想斩杀小樱。虽然是生锈又有缺口的刀，应该还是能轻松劈砍少女。就算砍不死，也能将少女狠狠击垮。
落武者举手挥刀。未绪虽然冲上前想保护小樱，但应该来不及，刀刃挥砍的速度当然比人类的动作还要快。
小樱要被砍到了！
未绪束手无策，闭上双眼试图逃避这残忍的现实。就在此时——
仓库外传来了猫叫声。
「喵！」
随后空气震荡，轰隆隆——劈下了落雷。
那是一道小小的闪电，雷光穿过仓库的小窗，直接打在落武者身上。
——嘎噗呜呜呜！
落武者口中发出了怪声，或许是临死前的呐喊吧。只见他僵直不动，随后应声倒地。被闪电直击的刀化成黑炭，盔甲还冒出热烟。
小樱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发起牢骚。
——你应该早点来吧。
她将视线移向仓库的小窗。未绪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居然看见了小黑猫。
「喵。」
黑助从小窗探出头来，原来真的是它劈下了落雷。
＊ ＊ ＊
「哪个妖怪是最强的呢？」
未绪八、九岁的时候，在晒书时问了老女仆阿泷这个问题。虽然只是孩子气的幼稚问题，阿泷却一脸为难。
「真是个难题啊，毕竟妖怪不像人类一年到头都在斗争。」
有些妖怪妖力强盛，但是并不好战。
「比如雷兽就是如此。」
据说雷兽会跟闪电一起从天空俯冲而下，传闻多不胜数，但外观特征则因文献而异。
有些说雷兽像狼，也有书籍描述成幼犬。在某些传说中会乘云飞行，也有传说它们会潜入土中过冬，真实情况成谜。
此时这个雷兽竟出现在十六岁的未绪眼前，应该说是现出原形吧。
——黑助看起来只是只小黑猫，但它是雷兽喔。
小樱如此介绍，还说她跟黑助从江户时代就一起生活了，在鵙屋的妖怪中也算资深前辈。
「喵。」
黑助用重新问候的语气叫了一声，未绪却还没从惊讶中回神。
「操纵雷电……」
未绪不经意地呢喃，才忽然发现一件事。不是提问，只是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难道本所深川火灾时的那道雷也是——」
她想起幻灯机播放的画面。听到猫叫声后，天空就落下闪电、下起雨来，原来那不是偶然。
不但能劈下闪电，还能降雨，真是惊人的妖怪。看起来只是只胆小的小黑猫，力量却远比未绪在书上看到的还要强大。
——拜托你早点来啦。
小樱对黑助发起牢骚。
＊ ＊ ＊
「喵。」
黑助从小窗进入仓库。虽然是跳下来的，但似乎因为落地失败撞到肚子，痛得泪眼汪汪。
「呜喵……」
「你没事吧？」
未绪忧心忡忡地问道，小樱则回答：
——当然没事啊，它是雷兽耶，是尾先那种等级的怪物，就算从凌云阁掉下来也不痛不痒。
凌云阁是一栋红砖建筑，又名「浅草十二层」。如名称所示，凌云阁位于浅草，是当时日本最高的建筑。浅草有很多物美价廉的店家，未绪常常被派来采买。仆人被解雇后，采买就变成未绪一个人的工作，她总会抱着沉重的货物仰望凌云阁。
——那这次真的要回家啦。
小樱直盯着男雏，用宣告的语气这么说。两位随从不敌小樱，平家落武者也被黑助电得焦黑。既然胜负已定，就没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了。
男雏却不肯放弃，用平静的语气挑衅道：
——没看见余还在这里吗？
——你还想打啊？
小樱叹了口气，丝毫不掩烦躁的情绪，未绪也能理解她的心情。对手是人类也就算了，对上小樱和黑助，男雏应该不可能赢。
他就这么想要未绪的鲜血吗？未绪变得更疑惑了。世上确实存在食人的妖怪，猫咪舔食人血就会变成妖猫，国外也有「吸血鬼」这种吸食人血就能不老不死的怪物，妖怪渴求人类血肉的行为也属正常。
但男雏看起来不像这种妖怪，容貌和氛围都不符合血腥的感觉，以前也没听说过雏人偶吸食人血的案例。
——黑助，人偶娃娃在叫嚣呢，用落雷劈死他。
小樱似乎想推卸工作，小黑猫却有些畏缩。
「喵……」
黑助十分排斥，它不喜欢纷争。刚刚虽然为了帮助小樱而向落武者劈下雷电，但它时不时会用担心的眼神偷看被烧焦的落武者。黑助是个善良的妖怪。
——也对，还是算了吧，真是麻烦死了。
「喵。」
——得赶快把未绪姑娘带回去，否则周吉会担心的。
周吉会担心未绪吗？他知道未绪只是为了偷取驱魔式王子才会嫁过来，也发现到双方父母根本没有谈这门婚事了吧。
我没脸见他，自己根本不值得他担心，也没资格回去鵙屋——但未绪这句话还来不及说出口。
「咚！」
仓库大门竟发出巨响飞了过来。
——未绪姑娘，小心！
小樱大喊一声将未绪撞开，未绪顿时摔倒在地。下一秒，沉重大门就扫过未绪刚刚所站的位置，狠狠撞上后方的墙壁。
真是千钧一发。若不是小樱出手相救，未绪早就死了。茫然的未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仓库外就传来一声怒吼。
「这群该死的妖怪！给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是父亲的声音，原本失去意识的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只见他拼命叫嚣。是父亲将大门撞飞的吗？未绪十分存疑。父亲只是徒有其名的阴阳师，根本没有将仓库大门撞飞的力量。
但她却感受到强烈的妖气。未绪用凝视暗处的眼神往外一看，发现父亲身后有个巨大黑影。
黑影散发出不祥的妖气，感觉是非人的「某种存在」。小樱不满地咂了声舌。
——未绪姑娘，你父亲是白痴吗？是无可救药的大蠢驴吗？
江户人说话本就犀利，小樱的语气更是狠毒。但未绪无法否认，也没办法为父亲说话。
紧抱着清孝的美津江已经在庭院角落昏死过去，可能是接二连三发生的荒唐事超越了她的承受极限吧。
看着出现在仓库外的巨大黑影，黑助用颤抖的嗓音叫了一声。
「喵……」
＊ ＊ ＊
文忠没有特殊能力。虽然生于平安时代流传至今的阴阳师名家久我山一族，身为儿子也拥有继承资格，却不会使用法术。
确实有人在长年修行后成功学会法术，但文忠连这都办不到，完全没有才能可言。
这是文忠的父亲忠卫告诉他的。忠卫被誉为稀世的阴阳师奇才，连当时的政府朝廷都对他刮目相看，所以才会立刻发现自己的儿子平庸无能。
「你的工作就是别拖垮这个家。」
文忠懂事以后，忠卫就对他这么说，还说只期待文忠能为久我山家繁衍后代。
文忠很尊敬父亲，想成为像忠卫一样伟大的阴阳师，也要求忠卫教他法术，忠卫却只是冷冷地回他一句：
「修行也没用，我不会把法术教给没有才能的人，你没办法成为阴阳师。」
忠卫说得相当直接，文忠也无可反驳。他不能顶撞家长，因为父亲的命令是绝对的。
自己没有才能，连修行的价值都没有，这让年幼的文忠大受打击。但他依然想成为忠卫那样厉害的阴阳师。
他大量阅读，背着父亲努力修行，期望能学会法术，让尊敬的父亲赞美自己。
好想变得跟父亲一样，但他做不到。明明是继承人，却连这个目标都是奢望。
忠卫说得没错。用自己的方式累积了十年、二十年的修行，即使读了大量书籍，却还是不会使用法术。文忠连妖怪或幽灵的气息都无法感知。
时光流逝，父亲倒下后，文忠成了久我山家家主，但还是不会法术，也看不见妖怪。他已经放弃修行，明白自己做什么都没用。
他利用父亲打造的仓库，用尽方法瞒混事实，继续做阴阳师的工作。虽然生下清孝这个孩子，但清孝也跟自己一样没有天赋。而用来收纳「物品」的仓库快要被塞爆了。
这时他找到了一本书。当时他准备将「物品」放进仓库，这本书莫名其妙就出现了。不知道是很久以前就是久我山家的藏书，还是忠卫从别的地方借来的，总之他是第一次看见这本书。封面什么也没写，连书名和作者名都没有。
「这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感，文忠才会喃喃自语地拿起这本书。虽然没有特殊能力，但他看过许多书籍，能从刚找到的这本书上感受到异样的气息。
他翻开书本，发现上面竟记载了召唤恶妖的方法。若依照书上的方法，外行人也能召唤出妖怪。
大部分人类都看不见妖怪，但这本书上记载的妖怪不一样。
「是人类演变成的妖怪啊。」
而且这种妖怪相当邪恶，妖力极强，连人类都看得见。若能召唤出这种妖怪，平庸无能的文忠应该也能看得到吧。
文忠继续阅读，又看见书上写着靠吸食鲜血获得永生的方法，还能将已从世上灭绝的妖怪召唤回来，全都是这种骇人怪异的内容。
「禁术啊……」
文忠用没人听得见的音量嘀咕道。这个世上确实有不得使用的禁术，描写这类法术的书籍被称为「禁书」，连拥有都是一种罪。要是被政府发现，一定会被问罪吧。
但文忠还是没扔掉这本书，或许是相信未来有机会能用到这种禁术。
一般来说，阴阳师会召唤妖怪，将其降伏为式神。听说文忠的父亲也有一个形似乌鸦的式神，但文忠连看都看不见，当然也没有式神。
但使用禁术的话，就能让恶妖成为自己的式神了。可以跟父亲一样拥有式神，没有比这更有魅力的事情了。
尽管有被政府问罪的风险，文忠还是没有丢掉书籍，而是偷偷藏进书房。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仓库的妖怪开始作乱，这件事一旦外传，久我山家就会颜面尽失。
明治维新后，新政府在明治三年颁布「天社禁止令」，将阴阳道视为迷信予以禁止。所以尽管是始于平安时代的名家，久我山家还是得不到爵位。
多亏忠卫有政府方面的人脉，家族才得以续存，但不能再招收弟子，也不能在民间宣教。而且想击垮阴阳师家的官员很多，要是引发骚动，就可能会被政府或军部盯上。
为了镇压仓库妖怪，他看上了尾先人的纸人。虽然成功取得并唱诵经文，驱魔式王子却不肯听从命令。好不容易苏醒过来，却发现场面越闹越大，连儿子都被仓库妖怪抓走了。
「你的工作就是别拖垮这个家。」
文忠连父亲这句话都无法遵守，而且再这样下去，仓库妖怪就要占领这个家了。
文忠脑海中又闪过父亲的另一句话。
「修行也没用，我不会把法术教给没有才能的人，你没办法成为阴阳师。」
（怎么可能没用。我有才能，也能成为阴阳师。）
当时没敢回嘴的这句话从内心深处狂涌而上。他想争口气给父亲看看，想成为跟父亲一样伟大的阴阳师，想使出让人们跪地屈服的法术。
「我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的力量。」
文忠开口说道，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冲向书房，目的是找出记载着禁术的那本禁书。
他回到仓库前召唤出恶妖，觉得自己真有办法将恶妖降伏为式神。
＊ ＊ ＊
——「那个」很不妙啊，你父亲好像不是普通的白痴，而是无可救药的大蠢驴。
小樱不停咂舌咒骂，但未绪也无话可说。
「喵……」
黑助浑身发抖，似乎想马上逃离现场。未绪有些不解地看了黑助一眼，小樱才向她解释。
——是啊，它明明是猫，却很害怕「老鼠」。
老鼠。
没错，老鼠。文忠召唤出的恶妖真面目，就是一只巨大的老鼠。
比人力车还要大的老鼠，一双红眼满是凶光，露出钢铁般的牙齿，还散发着腐臭味。眼前这个「存在」让人很不舒服。
——居然召唤出铁鼠啊。
男雏叹息道。未绪也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妖怪可说是恶妖的代名词。
据说铁鼠生于平安时代，恶名昭彰，甚至连《平家物语》都有记载它的奇闻。
当时天台宗园城寺的赖豪阿闍梨，被白河天皇命令为皇子诞生祈祷，祈祷也成功奏效，而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明明答应祈祷奏效就会为园城寺建立戒坛院作为奖赏，白河天皇却毁约，将约定变成废纸一张。据说是和园城寺对立的延历寺从中作梗。
顺带一提，戒坛院是让僧尼受戒的设施，一旦建立就能提升寺院的地位，也能被认证为国定寺院。建立戒坛院是赖豪长年的梦想，为了实现梦想，他呕心沥血祈祷并达成任务，白河天皇却没有遵守约定。
对此心生怨怼的赖豪进行百日断食后，面目狰狞地死去了。后来他变成一口铁牙的大老鼠，召集八万四千只老鼠攻击延历寺。
如此骇人的铁鼠竟出现在大正时代的东京，被禁术召唤重返人世。
「把仓库里的妖怪全吃了！」
文忠发出厉声尖叫命令道，完全失去理智的他竟想操控铁鼠。
——叽叽、叽叽叽！
忽然传来一阵刺耳声响，宛如强行拉动生锈大门的声音，原来那是铁鼠的叫声。
但铁鼠动也不动，只是盯着文忠看。红色双眼带着阴暗的光芒，眼神相当凶狠。
文忠着急地大喊：
「你在干什么？快吃了他们！给我听话！」
文忠举起黄铜拐杖敲打可怕的铁鼠，似乎想用暴力逼它服从。
「快去仓库啊！」
文忠挥下拐杖敲打铁鼠的鼻尖，发出一阵闷响，但哀号的人却是文忠。
「唔……」
不是因为铁鼠做了什么，它甚至动也没动，但铁鼠的身体比钢铁还要坚硬。
受伤的反而是施暴的人。只见文忠压着右臂皱起眉头，完全没有伤到铁鼠分毫，一点效果也没有。
但铁鼠大发雷霆，它忽然露出尖锐铁牙，红眼发光大叫一声。
——叽叽叽！
接着它如山猪般往前冲，像踢开垃圾般将文忠的身体直接撞飞，文忠连开口的时间都没有。
「咕哇！」
文忠发出惨叫。徒有其名的阴阳师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妖怪，根本不知道有多恐怖。
要将妖怪变成式神，不是召唤出来就好，还必须以实力将其降伏，让妖怪知道自己更高一等。文忠却像在管教猫狗一样用拐杖殴打，想逼铁鼠乖乖听话。
铁鼠当然不服，对文忠龇牙咧嘴。文忠的身体毫无防备被撞飞后，像鞠球一样在地上弹了又弹。他已经连惨叫都喊不出来了，最后摔下地面后，他像断线的傀儡人偶般动也不动，右脚还往奇怪的方向歪曲。
未绪忍不住想冲过去关切，小樱却出声制止。
——别担心，他没死，只是右脚和几根肋骨断了。
小樱这么说。被铁鼠这种恶妖攻击，能捡回小命就是万幸了，就算被咬死也不足为奇。但父亲确实受了重伤。
「得赶快送医……」
未绪嘴里的这句话没能说完，因为她发现一大群可怕的「东西」。文忠召唤的不只是铁鼠而已。
——叽叽叽！
——叽叽、叽叽叽！
——叽～叽叽叽～
这不是铁鼠的叫声。不知何时聚集起能将仓库前方全部挤满的一大群妖鼠，彷佛从黑暗深渊狂涌而出。
每一只都像幼猫那么大，甚至比黑助还大，而且牙齿全都像钢铁般坚硬，看起来就像缩小版的铁鼠。妖力也很强，跟铁鼠一样都是人类看得见的妖怪。
——把手下叫过来了呢。
小樱发出绝望的叹息。如果跟过去的案例相同，那眼前的老鼠就有八万四千只，数量相当惊人。
「喵……」
黑助又用颤抖的嗓音叫了一声。接着铁鼠和那群妖鼠同时看了过来，盯着未绪、小樱、男雏和其他雏人偶。
——叽叽！
——叽、叽叽叽叽！
看上去就像在跟同类交谈，脸上却没有半点智慧可言，只有贪婪的食欲。
铁鼠们早已饥肠辘辘。
未绪他们已经无处可逃了。
＊ ＊ ＊
——叽～！
铁鼠叫了一声，塞满整个庭院的妖鼠就分成左右两边，为铁鼠留出通道。
这条路通往仓库，未绪、黑助和小樱就在铁鼠面前。大门被破坏后，已经没有任何遮蔽物了。
——叽叽叽！
铁鼠再次发出刺耳叫声，以君王之姿往前走去，其他妖鼠如家臣般跟在后头，成群结队步步逼近，其中有好几只已经开始流口水。要是被这群老鼠袭击，应该会尸骨无存吧。
——这下真的糟了。黑助，你能劈出闪电吗？
被小樱这么一问，小黑猫宛如鼓起勇气般点点头。
「喵……喵。」
虽然还在发抖，但它似乎已做好觉悟。没有时间犹豫了，铁鼠马上就要逼到眼前。
——拜托你了。
「喵。」
黑助点点头，接着猛吸一口气，几乎要让它小小的身躯鼓胀起来，并朝着漆黑夜空大叫一声。
「喵！」
这叫声几乎要响彻东京全城。彷佛要回应这个「喵叫声」般，一道落雷劈了下来。
轰隆隆！
而且还是直接打在铁鼠身上，落雷大到连地面都为之震动。跟打进仓库内部的那一击相比，威力更加激烈凶猛。
现场尘土飞扬，遮蔽了未绪等人的视线。铁鼠不再鸣叫，甚至连气息都消失了。那群妖鼠可能也一起被炸飞了吧，仓库外头一片寂静。
——你还真厉害耶。
听到小樱这声嘀咕，黑助发出叹息般的叫声。
「喵……」
或许是对感到棘手的老鼠劈下落雷，让它精疲力尽了吧，黑助回应得有些无精打采。看来劈雷会消耗它的妖力。
未绪很担心清孝，也很在意父亲的伤势，所以想在漫天尘土中跑到仓库外头。
这一瞬间，背部传来一阵冲击，未绪娇小的身体被撞飞出去，摔在仓库外头的地面上。
——男雏！
她听见小樱的叫声，看来是男雏将未绪撞飞的。被铁鼠和妖鼠分散注意力后，未绪都忘记雏人偶妖怪要取她性命，实在太大意了。
未绪摔在地上，背部毫无防备地显露在外，再这样下去会被男雏杀掉。未绪连忙站起身准备逃跑，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少、少爷！
——您在做什么啊！
后方传来几声惨叫，是雏人偶妖怪的声音。未绪循着惨叫声转头一看，发现男雏胸口朝上浮在空中，身体弯曲成「ㄟ」字型。
不对，不是浮在空中，也不是自愿要弯曲身体。他快要被吃掉了。
男雏被「某个东西」咬住了。未绪仔细观察，在尘埃中看见一个巨大黑影，而且是老鼠的形状。
——叽叽叽！
——叽叽、叽叽叽！
——叽～叽叽叽～
接着又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无数叫声此起彼落，彷佛在追随那个巨大黑影。
随后尘埃消散，铁鼠也现出身形。身上连一点焦黑都没有，完全毫发无伤。虽然有几只妖鼠被炸飞了，但原本数量就多，而且还接二连三狂涌而来。
——落雷居然没用……
小樱的嗓音带着几分绝望。精疲力尽瘫倒在地的黑助也站起身，想要再次召唤落雷。
「喵——」
「等一下！」
未绪出面制止。她觉得要是劈下落雷，男雏也会受到波及被烧成焦黑。
付丧神是寄宿在物品中的妖怪，一旦寄宿的物品毁坏，他们就会从世上消失。
——男雏可是想吸食你的鲜血啊。
小樱点出这个问题。话虽如此，但刚刚差点被铁鼠攻击时男雏也救了她一命，而且男雏从一开始就不像恶妖。
「他应该有苦衷吧。」
——苦衷……你未免也太善良了吧。
小樱用无奈的口吻这么说，此时也传来男雏的声音。
——未绪姑娘，余对各位有愧……
男雏被铁鼠咬在嘴哩，用嘶哑的嗓音这么说，似乎在为想杀未绪一事道歉。他看起来果然不像会吃人的妖怪，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回想起来，方才未绪吟唱〈爱是温柔的野花〉时，男雏静静聆听的模样似乎有些落寞，甚至有心痛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男雏有何隐情，但他确实救了未绪，所以才变成铁鼠的饵食。
必须救出男雏才行，她无法见死不救，也绝对不能见死不救。
自己这种小丫头，当然赢不了连落雷都无法对付的可怕恶妖，一定会被杀掉。但未绪还是无意逃跑，发誓一定要拯救男雏。
视线四处游移，发现父亲的拐杖掉在不远处。
（就用那个吧。）
也没有其他能当成武器的东西了。未绪捡起拐杖紧紧握住，并往铁鼠走去。
「放开男雏！」
未绪大吼一声，并用尽全力往铁鼠后脚处狠狠一砸。虽然发出一声闷响，铁鼠却无动于衷，一点用都没有，铁鼠也没有要放开男雏。
未绪的手又痛又麻，连握住拐杖都很吃力，但她仍不放弃，作势再次殴打铁鼠，想要救出男雏。
但她没办法如愿，因为那群妖鼠扑上前想撕咬未绪的身体。
未绪挥舞拐杖想赶跑妖鼠，妖鼠却开始啃咬拐杖，发出「喀哩喀哩」的声响。拐杖转眼间就变得残破不堪，完全派不上用场。
这样一来便失去武器，再也没有东西能阻挡妖鼠啃食了。于是妖鼠同时上前想撕咬未绪的身体，无数肮脏尖牙逼近未绪的颈项。
——未绪姑娘！
「喵！」
未绪听见小樱和黑助的声音，却没办法回应。那群妖鼠的牙就要刺进她的脖子了，现在出手相助也来不及了吧。
未绪紧紧闭上双眼，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下一秒会感受到的疼痛和死亡让她心惊胆战。
此时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嗓音——某个男人的嗓音传进了束手无策的未绪耳中。
式王子 乃御幸弁才王 于日本、唐土、天竺 三国潮境处 雪津岛、寺子岛 独自扶养之 弁才王之妃……
然后，世界改变了。
这个声音让未绪失去生存希望的世界为之一变，接着又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嗓音。
＊ ＊ ＊
——嘻嘻嘻。
是一阵邪恶的笑声。未绪睁开眼，一只全白的狐狸忽然现身，像子弹般飞了过来。
「尾先……」
未绪低声喊出这个名字。它飞过来的速度太快了，所以看不太清楚，但那个笑声确实是尾先没错。
未绪的猜测并没有错。
还以为尾先要跟铁鼠战斗，结果它飞到失去意识的文忠肚子上，落地方式宛如小型陨石坠落。
「咕恶！」
父亲发出哀号，睁开双眼，似乎被这股冲击震醒了，只见他神情难受地将脸皱成一团。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有些茫然地东张西望。
——我好像搞错降落地点，不小心害到文忠了，嘻嘻嘻。
尾先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有半点愧疚。它还不肯从父亲的肚子上下来，张开嘴放声大笑。状况明明如此紧张，它却乐在其中。
——故意的吧。
「喵。」
小樱和黑助吐嘈道，未绪也看得出来。要是尾先全力撞上去，普通人应该会死。
尾先应该有拿捏好降落的力道，或许是为了让文忠苏醒吧。
——我搞不好可以去行医喔，医药费就用红豆面包来支付吧。
它嘴里念念有词，文忠却听不见。不知是被铁鼠撞击的伤势太痛，还是尾先落地的冲击太大，文忠头冒冷汗发出哀号。
——文忠的反应太夸张了吧。
它自顾自地说道。虽然心眼有点坏，也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端，但尾先登场后气氛瞬间改变。明明被恶妖逼得无路可退，小樱和黑助脸上却出现几分从容。
另一方面，似乎是感受到尾先强大的妖力，铁鼠和那群妖鼠都僵住了，应该不会再攻击未绪。
——周吉会帮你买红豆面包！所以赶快解决铁鼠跟妖鼠啦！
「喵！」
小樱和黑助急忙催促，尾先却不为所动，坐在文忠肚子上叹了口气回答：
——我很累耶，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它一点干劲也没有。刚刚明明还笑得那么开心，现在却故意打了个大呵欠。
——你什么都没做吧！难道你想放任这些铁鼠和妖鼠不管吗！未绪姑娘跟我被杀掉也无所谓？
小樱对尾先厉声喝斥，似乎是真的动怒了，尾先却依旧满不在乎。
——你们不会被杀掉啦，要遭殃的反而是那些鼠辈。
——咦？
小樱才开口回问，就有一个小纸人从没有星辰的漆黑夜空翩然而下，彷佛在回答小樱的疑惑。
未绪马上就知道那是什么了。铁鼠和妖鼠会僵在原地，就是因为除了尾先之外还有这股强大的妖力。
驱魔式王子。
原本不知跑到哪里去的纸人，此时轻轻飞了过来。现场明明没有风，纸人却飘在空中没有落地，并停在与未绪视线同高的位置。
看起来就像在等待命令似的。能对驱魔式王子下令的，就只有「他」而已。
未绪又听见那个嗓音。
式王子 乃御幸弁才王 于日本、唐土、天竺 三国潮境处 雪津岛、寺子岛 独自扶养之 弁才王之妃……
纸人动了起来。宛如吸收了经文般开始旋转，往那群妖鼠飞去。
——叽～！
——叽叽叽！
——叽！
妖鼠发出跟方才截然不同的叫声，那是临死前的哀号。不知是从哪里拿出来的，驱魔式王子拿着一把小刀，开始切砍妖鼠。每转一圈，妖鼠的身体就飞溅四散。
实力差距一目了然。妖鼠虽然有无数只，但都不是驱魔式王子的对手。
被砍杀的瞬间，妖鼠就化成碎屑四散，接二连三裂成碎片，宛如被狂风吹散的灰尘。
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妖鼠就全数消失。几乎要塞满久我山家的大量妖鼠，竟被纸人砍到一只也不剩。那个温柔的嗓音仍持续唱诵着经文。
——叽叽叽！
铁鼠发出威吓的叫声，它与妖鼠不同，对纸人毫不畏惧。妖力还越来越强，感觉像在生气，令人作呕的邪恶瘴气不断满溢而出。
「喵……」
黑助叫了一声，应该是在担心纸人吧，毕竟连落雷都对铁鼠无效。
未绪也很担心。刚刚用拐杖殴打铁鼠后脚的时候，她就发现铁鼠不只牙齿坚硬，全身上下都硬如钢铁，还有一层铁丝般的体毛。
另一方面，纸人的刀却只有掌心大小，而且是纸制的。别说切开铁鼠的皮肤了，搞不好会被它的体毛弹开。
——是啊，有点担心呢。
连小樱都忧心忡忡地低语道。毕竟亲眼见识到铁鼠的可怕，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黑助和小樱不是担心纸人打不过铁鼠，而是担心其他事情——就是尚未现身的「那个人」会不会使出全力。
——下手不要太重就好，嘻嘻嘻。
尾先轻笑几声，唱诵经文的声音戛然而止。纸人飞上夜空消失无踪，不知又到哪里去了。
随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连脚步声都如此轻柔。明明没听过几次，未绪却知道等等是谁会出现。
方才之所以没有现身，或许是在观察铁鼠和妖鼠。为了确实救出未绪他们，所以在打量对手的强度。
——明明只是个小妖怪而已。
彷佛在回应尾先这句话，有名身材高挑的男子从黑暗中现身。他穿着黑色和服外套，看起来就像从黑暗中诞生似的。
「尾先人……」
文忠轻声嘀咕道，嗓音中带着颤抖。
在铁鼠大肆作乱的久我山家庭院中现身的人正是周吉。他出现的那一瞬间，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彷佛世间万物都停下了动作。
＊ ＊ ＊
大约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明和年间（一七六四～一七七二年），与周吉同名的祖父流浪到江户，但他并不是自愿离开城镇。
先祖生于深山中的村落，与父母过着幸福的生活，但他们是尾先人，还傻呼呼地没有隐瞒这件事生活着。
某年村落发生干旱，毒辣的艳阳持续了好一阵子。尾先当时也在，虽然妖怪的寿命各不相同，有些妖怪的寿命跟人类差不多，但尾先经过一两百年也不会死。所以它仍清楚记得过去的往事。
——那时候一滴雨都没下呢，嘻嘻嘻。
在比现今更难以生存的那个时代死了无数人，老年人、孩子和婴儿都死了，死亡人数相当可观，甚至连葬礼都会来不及办。
——结果这些事被归咎在我们身上。
尾先的口气彷佛在述说昨天刚发生的事，周吉才明白自己的先祖受到了何等遭遇。先祖被村民孤立后，还是好几天都没下雨，结果村民就冲到家里来了。
「滚出这个村子。」
村民放话威胁，还将先祖的父母杀害。他因为尾先人的身份被赶出了故乡。
过了一个半世纪后，历史再度重演。周吉无法留在出生长大的本所深川，还同样遇上父母被杀害的悲剧。
——一切都没有改变。
尾先说得没错。就算时代更迭，尾先人依旧被冷落疏远，连亲近的人都会遭殃。只是住在附近就被卷入火灾，光是待在周吉身边就会受害。
周吉这辈子本来不想再跟他人扯上关系，也不想再跟未绪见面。
但他还是来了。因为未绪唱的那首〈爱是温柔的野花〉，跟他记忆中的母亲重叠了。
周吉对母亲有好多回忆。母亲永远都在为周吉操心，有时还会语带调侃地说：
我曾经想过周吉会跟什么样的人结婚。
你会爱上什么人呢？
一定是个很棒的人吧。
彷佛知道自己没办法活太久一样。毕竟替孩子找结婚对象是父母的职责，或许真有可能和未绪的父母谈过婚事——周吉心中曾闪过这种念头。
假如真是如此——就算是母亲的期望，周吉也不想跟未绪结婚。他心意已决，一定要让尾先家族在自己这一代终结，所以他不想成婚，打算终老一生。
但他还是放不下未绪。看到幻灯机投影的画面，看到未绪唱着〈爱是温柔的野花〉的模样，周吉就开始坐立难安。
此时若周吉大肆活动，或许又会传出谣言。别说小石川，可能连东京都待不了了。
——下次要去哪里呢？希望是有美食的地方，嘻嘻嘻。
尾先这么说。就算只剩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孤苦伶仃，不管流浪到何处肯定都不会寂寞，因为尾先会在他身边，其他妖怪也会跟着一起走。
——叽叽叽！
铁鼠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又叫来了新的手下，黑暗深处又涌出了大量妖鼠。妖鼠再次塞满了久我山家的庭院，数量比刚才纸人打倒的还要多。
——这下子没完没了啊。
小樱用哀号般的语气这么说，尾先却动也不动，依旧坐在文忠肚子上低语道：
——不会没完没了的。世间「万物」皆有终结之时。
「没错。」
周吉轻声应和后闭上双眼。明明被铁鼠和大量妖鼠包围，他却关闭了自己的视觉。
「你……你想死吗……」
这话出自文忠之口。他那肋骨断裂的身体上坐着尾先，眼睛看着周吉、铁鼠和妖鼠。文忠的嗓音颤抖不已，似乎以为周吉要放弃挣扎。
——会死的不是周吉啦，嘻嘻嘻。
尾先邪恶地笑了笑。妖狐已经知道待会要发生什么事了。
＊ ＊ ＊
时间静静流逝，周吉没有睁眼，铁鼠和妖鼠也没有动作。不，或许是动弹不得吧。
不久后，周吉睁开眼睛。文忠再次用颤抖的语气说：
「他、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周吉的眼球变色了，原本漆黑的眼球绽放出水银色光芒，像野兽的眼睛般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这是「妖狐之眼」。
未绪听见尾先的声音。这应该是周吉准备施展的法术名称吧，威力相当惊人。
眼前展开了一场无声的虐杀。
出现了，生锈的铁钉。
难以计算——数以万计的生锈铁钉如大雨般从天而降。正确来说是贯穿妖鼠的身体刺向地面。
妖鼠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
它们的身体碎裂四散，瞬间消失无踪，刺在地面的生锈铁钉也不见了，连一点痕迹都不留。
这是现实吗？感觉像做了一场恶梦，甚至让人觉得妖鼠和生锈铁钉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这就是尾先人……」
文忠惊讶地喃喃自语，可能没料到尾先人的实力如此高强吧。
但还是有「某个东西」不受这股力量——「妖狐之眼」影响，并没有从世界上消失。
——叽叽叽！
眼前的铁鼠发出恼人的声响，双眼绽放鲜红凶光，露出骇人獠牙。
明明被大量生锈铁钉攻击，铁鼠却毫发无伤。难道是那身坚硬体毛和皮肤将生锈铁钉弹飞了吗？
——叽叽！
铁鼠发出吠叫般的声响，一双红色眼睛高高吊起，将咬在嘴里的男雏吐掉后，就朝周吉狂奔而出。体型虽然巨大，动作却相当敏捷，简直像列车一样。
随着文明开化，江户时代不存在的妖怪也慢慢出现，其中就有一个人称「伪火车」或「幽灵列车」的妖怪，本该不存在的列车会在轨道上行驶。
报纸和广播似乎有报导，所以仆人们也跟未绪聊过这件事。毕竟是在阴阳师家工作，大家都对灵异现象很感兴趣，也相当熟悉，有时还会把报纸文章拿给未绪看。
有一派说法主张列车是由狐狸或狸猫幻化而成，实际上应该是铁鼠吧。铁鼠跟列车的相似程度甚至让人不禁这么想，冲过来的感觉彷佛要扫荡一切。
「周吉先生！」
未绪发出惨叫，认为就算是尾先人也敌不过列车。铁鼠就像是铁块变成的大老鼠，能将所有攻击弹开，而且还有一口骇人獠牙。
周吉会被杀掉，会被铁鼠吃掉。未绪想冲上前，却被两个声音阻止。
——不必担心。
——太危险了，不要靠太近。
「喵。」
黑助也赞同地叫了一声。未绪循声望去，发现不只是小樱和尾先，连胆小的小黑猫都相当冷静。他们都不担心周吉的安危，但未绪也来不及询问原因。铁鼠已经逼近到周吉眼前，要用前脚的利爪扑杀周吉。
「周吉先生！」
未绪发出惨叫时，周吉跳了起来。他在魔爪挥过来的前一秒躲过了铁鼠的攻击，却似乎没完全躲开，和服外套被利爪撕裂了。
——好浪费啊。
尾先的态度十分悠哉，居然在担心外套。另一方面，铁鼠并没有因为撕裂和服外套而满足。
——叽叽！
它发出像是用指甲刮挠玻璃的声音，加速冲了过来，却连周吉的身体都没碰到。
周吉再次往上一跳，不但比刚才还要高，而且宛如浮在空中。这个跳跃让人感受不到他的重量。
随后他在空中静止不动，开始唱诵那道经文。这是太夫传授给周吉祖先的法术。
式王子 乃御幸弁才王 于日本、唐土、天竺 三国潮境处 雪津岛、寺子岛 独自扶养之 弁才王之妃……
只见驱魔式王子轻飘飘地飞了过来，彷佛在等待周吉呼唤，可能一直在夜空另一头等待出场时机吧。纸人拿着刚刚那一把纸刀，挥刀的同时也舞动起来，试图斩杀铁鼠。
小樱和尾先都说别担心，未绪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周吉的实力虽然不容质疑，但铁鼠的妖气太过邪恶，一旦短兵相接，应该是铁鼠的力量略胜一筹。
（别担心，周吉先生一定没问题。）
未绪对自己喊话，不安的情绪却挥之不去。纸人不顾未绪的忐忑，直接用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朝铁鼠砍去，发出金属相互碰撞的声响。
锵！锵！
驱魔式王子的刀砍在铁鼠身上，却没能成功砍杀，反而被弹开重新飞向夜空。纸人试图重整架式，铁鼠却不让它如愿。
——叽！
让人联想到列车的沉重身躯跳了起来，而且不是去追杀纸人，它的目标是周吉。
转眼间铁鼠就逼到飘在空中的周吉眼前，用前脚使出一记横扫。周吉试图闪避，铁鼠的动作却快了一步。周吉的侧腹彷佛捱了一记巴掌，身体直接被打飞，狠狠撞上久我山家的墙壁后就无法动弹了。所幸铁鼠没有伸出利爪，但周吉还是扎扎实实捱了一记强烈的攻击，一时半刻可能站不起来了。
铁鼠落地后，又看向未绪发出刺耳叫声。
——叽叽叽！
未绪光听声音就明白铁鼠的意图了。它将动弹不得的周吉扔在一旁，想将未绪吞吃入腹。
过程仅只一瞬，才看到铁鼠迈开脚步奔跑，下一秒就已经逼到未绪前方，铁鼠的利牙近在眼前。不祥的预感成真了，周吉被打倒在地，未绪会被吃掉。
但这个时候，周吉的嗓音却传到未绪耳边，语气温和到让人无法想像他身受重伤。
「请将力量借给我。」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首先，时间流逝的速度忽然变慢，原本动作敏捷的铁鼠看上去就像静止了一样，感觉世间万物都停下了动作。
随后传来一道嘶哑的老人嗓音对周吉说道：
——是那位家仆的子孙啊，在下也受他不少关照。只要不嫌弃在下的力量，尽管使用无妨。
听起来很像武士的说话方式，在大正时代不会听见这种用字遣词。
——是江户的剑客啊，好怀念呀，嘻嘻嘻。
尾先的时间似乎没有停止，还笑得乐不可支，反应就像见到以前的熟人。
未绪还来不及追问。
静止的时间又动了起来。
只见纸人在未绪眼前「软绵绵」地变化形态，变成一把细柄长刀。看起来像是古老的弯刀，但刀身经过细心打磨没有一丝脏污，已经完全不像纸了。
本该身受重伤的周吉起身后握住那把刀，用闪闪发亮的刀刃砍向铁鼠。他居然想斩杀连生锈铁钉都能弹飞的铁鼠吗？
——叽叽叽叽！
铁鼠将攻击目标转回周吉，张开血盆大口，似乎想将周吉连刀带人吞下肚。
——居然不逃跑啊，那只鼠辈还真傻。
——就是说呀。
在尾先和小樱聊天时，未绪的双眼看见了幻影。有位披散着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眼前，彷佛跟周吉的身影重叠。老人的手脚如蜘蛛般修长，身上是江户时代的浪人会穿的简便和服。
尾先和小樱可能原本就能看见那位老人。老人散发的气势让人联想到古代的剑士。
随后又听见一个声音。那是老人——江户剑客的声音。
柳生新阴流奥义，夜乌。
刀光一闪。
未绪只看见了这些。在空中留下一道光之轨迹后，周吉停下脚步，摆出将刀收回腰间的姿势。
有好一段时间无人动弹，周吉和铁鼠的动作也停住了。时间没有静止，却没有人敢开口，连尾先和文忠都默不作声。
虽然只过了短短几秒，却如永恒般漫长无比。将刀收回腰间的周吉站姿十分挺拔，甚至让人分不清现在是江户还是大正时代。
这时彷佛再也耐不住沉默般，黑助叹息似的轻轻叫了一声。
「……喵。」
现场只有这个声音，而且比咳嗽还要小声，铁鼠的身体却一分为二，被垂直砍成两半。
「喵！」
黑助吓了一跳。它对江户剑客的来历似乎不像尾先和小樱那样熟悉。
「蜘蛛之介大人，感谢您鼎力相助。」
周吉轻声低语，老剑士的气息已然消失。反之，被斩杀的铁鼠甚至没机会倒向地面，原先硬如钢铁的身躯开始崩碎瓦解。
毕竟被剑术劈砍，又被驱魔式王子诅咒，这或许是可想而知的结局。铁鼠的身体化为灰烬，随风消散。
最后什么也不剩。
周吉手上的刀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被铁鼠攻击的伤势也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