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常」消失了

『听说大赛中止了。』

电话那头,美琴这么说。到底该怎么回答才正确呢。

挂掉电话的现在,溪本亚纱还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正确答案——大概没有这种东西。可是,美琴在那一瞬间想听到的话,对美琴而言最贴心的话,应该还是有的吧。问题是,电话来得突然,仓促之间亚纱没能做好回答的心理准备。

「咦?是喔?」

亚纱当下不假思索地如此反问,美琴只说了「嗯」。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哭、没有生气、也没有想大声呐喊的意思。这太不像美琴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吧。说起合唱,是现在最难实现的事了。』

「不、可是……」

『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高校综体※也没了,小菜不是还哭了吗?跟她组双打的学姊,今年是她最后一次出赛的机会了。』

注1:全国高等学校综合体育大会。

「啊、嗯……」

亚纱、美琴以及刚才提到的小菜——菜南子,三人是从小学一起长大的儿时玩伴。上了高中之后,虽然三人不同班,但直到去年她们还是每天午休都会聚集在学校中庭或音乐教室一起吃便当。

——会说直到去年。是因为「今年」她们还没见到面。

今年——正确来说,是本年度。也就是二○二○年度。※

注2:日本习惯以四月为新年度的起始,新学期也从四月开始。

三月,随着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症(COVID-19)在世界蔓延,日本为了预防感染扩散,采取全国小学、中学及高中一律停课的措施。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症的主要症状是发烧、咳嗽、喉咙痛以及急性呼吸道症候群等,世界各地都出现了许多因重症而死亡的病例。因此,政府大力呼吁高龄者及慢性病患者多加注意。

学校为了预防感染而停课后,亚纱「三月」和「四月」的校园生活就完全消失了。他们这群茨城县立砂浦第三高校的学生,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一年级,升上了二年级。进入五月之后,除了少数几个返校日外,依然不用去学校上课,一点也没有已经升上二年级的感觉。

『我们学校的羽球社在全国排名中称得上强队,像小菜她光是一年级这一年,就参加过好几次县大赛,这次高校综体取消,也难怪她那么不甘心。相较之下,我们合唱团又称不上什么强队,就算参加全国大赛也挤不进前几名,要是我在那边为了这种事沮丧,好像显得太厚脸皮。』

「才没有这回事,因为……」

『啊、还有,刚才我们合唱团的学姊说,她在班上的LINE群组里写了大赛中止的事之后,另一个广播社的学姊回了些很冷酷的话。她说「明明对我们而言,说到大赛指的就是广电竞赛。只有合唱大赛会被慎重看待还真好呢」。』

「咦!这话与其说是冷酷……」

『因为广电竞赛早在上个月就决定中止了。』

「这样啊……」

电话那头,传来美琴小小的叹息声。

『总之,这也没办法。广电竞赛和合唱大赛的主办单位是同一个,结果却只有广电竞赛早早决定中止,好像合唱大赛受到特别待遇似的,也难怪她们会不服气。甲子园也是同样的道理,高校综体都中止了,凭什么只有棒球赛可以继续?就像这种感觉吧。』

「虽然我们学校没有棒球队就是了。」

『嗯,可是,如果有的话,一定也会被这么说啦。』

亚纱她们就读的砂浦第三高校直到五年前都还是女校。五年前,因应县立学校的重新编制,改为男女同校,男生也可以进来就读——话虽如此,或许因为多年下来,砂浦第三高校一直给人强烈的女校印象,目前全校也只有十二个男学生。亚纱他们这届甚至只有三个男同学。这样的学校,自然不会有以打进甲子园为目标的棒球队。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正常上学呢?」

亚纱忍不住这么说,原本一直显得很沮丧的美琴,这才咯咯笑起来。

『我看电视上说,搞不好到了后世,我们这个世代会被称为「新冠世代」喔。一个因为新冠疫情不能去学校,学习跟着落后的世代。』

「什么后世啊,美琴你喔——」

『是不是?谁管那么多啊。往后的人如何看待这段历史与我们无关,我们拥有的只有现在啊。』

我说不出话来。美琴低声发出「哎——哎——」的叹气。

『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一代啊。』

不知道美琴有没有发现。尽管只有两个音节,美琴的「哎——哎——」和亚纱或菜南子或其他人的都不一样。或许因为老是在做发声练习的关系,感觉她的「哎——哎——」是透过腹式呼吸,从丹田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彷佛在唱歌,这让亚纱非常喜欢。她在过去从没察觉这点,现在才第一次发现。

『天文社呢?恢覆上学之后,会有社团活动吗?』

美琴忽然这么问,亚纱回答「不知道」。

「新学期到现在都还没见过绵引老师,只希望疫情能在暑假宿营前平息了。」

说着,亚纱内心涌上一股愧疚的情绪。站在连大赛都没得参加的美琴的角度来看,天文社的宿营或许只像在玩而已。

然而,美琴却说:

『希望你们能办得成,毕竟,天文社的活动都是在户外啊。』

那喃喃低语的说话方式,再度令亚纱为之语塞。因为,她没想到美琴会这么说。想不出适当的回应,正在为难时,电话那头似乎有谁在喊美琴,只听见美琴回了一声「好!」。

『抱歉,我妈叫我。对不起喔亚纱,忽然打电话给你。我们下次再聊。』

「啊、嗯。」

『下次返校时再聊喔——啊、现在就算碰面了也不太能讲话吧?算了,就先这样。』

感觉到电话那头的美琴笑了笑,结束LINE通话,留下「嘟——」的声音。

结束通话后,把手机往床上一丢,亚纱自己也仰躺上去,脑子仍不断思考。到底该向美琴说些什么才对呢?

亚纱原本就不是反应快的人。同龄的孩子里,有不少人很会察言观色,瞬间就能讲出适合当下气氛的话。相较之下,亚纱连回传LINE的讯息都要想很久。所以现在她也在想,要是换成收到讯息的话,自己该回什么才够面面俱到呢?

可是——

望着奶油色的天花板,亚纱察觉一件事。

平常联络都以传讯息为主,就算要打电话,也会先传LINE问「现在可以打给你吗?」的美琴,今天却是突然打来的。这样的举止,是否正说明了现在美琴的心情?

亚纱一一回想刚才挚友在电话里说的话。

——不过,也没办法。

——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们合唱团又称不上什么强队。

——为了这种事沮丧,好像显得太厚脸皮。

一旦回想起来,亚纱就恍然大悟了。在认为自己厚脸皮之前,美琴一定感到非常沮丧。

那些彷佛要说服自己的话语,或许早已大量出现在她和其他合唱团员的对话里。大家听着彼此说的话,渐渐也从自己口中说出同样的话,用这样的方式勉强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刚才美琴会提到「只有合唱团或甲子园享有特别待遇」的事。她想表达的其实是「没有谁比较特别」。然而,现在这个瞬间——美琴也好,我们学校虽然没有,但全国其他棒球队的人也好——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自己特别不一样。应该说,连思考这种事的心力都没有。从三月起,我们只能遵守所有规定,连思考的自由都没有。

「分化不断进行着啊……」

嘴巴擅自嘟哝出这句话。分化。从三月至今,电视或网路上开始频繁出现这个字眼,成为亚纱日常生活中耳熟能详的词汇。与学校停止上课同一时期,世界各地出现大规模封城,各式各样活动不得不中止或延期。国家与国家之间限制通行,所有人都关在家中闭门不出,这是至今人人未曾体验也是前所未见的事态。换句话说,现在世界上的所有人类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没有正确答案的状况下,会出现各种意见,当然也会产生对立。

胸口一阵难受。天文社的宿营是亚纱非常期待的活动,每年分别在寒暑假各举行一次,地点是茨城县北部一座设有天文台的研修中心。亚纱家附近或学校顶楼虽然也能看见星星,但从山上的研修中心眺望天空的感觉还是特别美好,去年第一次参加的时候,她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加入天文社真是太好了。

躺在床上将脸转向侧边,正好可以看见书桌。在坐着时与眼睛齐高的位置,贴着张望远镜的设计图。亚纱他们去年参加了制作望远镜的企划,如果一切顺利,本该在今年内做出成品。的确,天文社的活动多半在户外,唯有望远镜的制作,却必须在地科教室里进行。现在也还完全不确定今后该怎么办。

不能待在密闭状态的室内,会造成飞沫传染的活动最不好……今年初的时候,这些都还是没有人知道的事,现在却已成了习以为常的「常识」。什么保持社交距离啦、戴口罩啦、避免和他人见面啦,起初都被视为离谱的政策,甚至被怀疑「不是真的吧?」毕竟对方和自己很可能根本都没感染,却得像那样回避着彼此,不觉得有点吊诡吗?

可是,如果想保护自己,目前好像也只能这么做了。剩下的就是勤用酒精消毒,频繁洗手。认真来说,面对这个连自己到底有没有被感染都不知道的疫病,似乎只能用这种朴实无华又吊诡的方法来对抗。

不群聚、不唱歌的重要性,或许就在这里。既然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在发生前先防堵掉所有的可能性,就是最好的方法。

亚纱花了时间慢慢思考。下一瞬间,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想到了!当朋友面临大赛中止时,自己最想对她说的话是什么。

原本想打电话,但又希望这段话能留下形体,于是她传了LINE给美琴。

『悲伤和不甘心的心情不分大小,也没有谁比较特别喔』。

电话中没能马上这么回应,但这应该就是那个当下,亚纱想对美琴说的话。这和是否只有强队才有权利悲伤什么的无关。因为,那种事是无法和任何人比较的啊。

抱歉美琴,没能马上这么告诉你。内心喃喃自语时,美琴已读了讯息,且马上传来回覆。

『谢谢』。

接着马上又跳出另外一句。

『好想跟亚纱见面喔』。

想见面,这句话的意义原来如此深重。紧握手机,亚纱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

作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好想去上学」的一天。

刚开始停课的三月那阵子,即使在电视上看到疫情相关的新闻,总以为停课只是保险起见的夸大措施,甚至还不当一回事地认为「可以放假真是赚到了」。对那些等着举行毕业典礼的学长姊们而言,不能去学校或许很麻烦,但对其他学生来说,说不定可以逃避期末考,还可以长时间待在家里上课,这些简直都是过去求之不得的梦想。有本书一直想看,也想把某个游戏打通关,还有那套连续剧,这下终于有时间能够一口气看完了——

明明原本还如此期待这样的生活——

即使接到学校要求「不要跟朋友约见面」的通知,起初也还觉得没什么。不能见面的话,传LINE或讲电话就好了啊,就连线上游戏也有通话功能。

可是,从四月底开始,亚纱开始发现自己晚上睡不着觉。

躺进被窝,就算已经昏昏欲睡,还是会忽然清醒。这么一来,脑中就会刮来一阵风,彷佛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吹跑那样的想像,怎么也无法停止。

现在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绝对能回到「过去那样」。

明明如此毫不怀疑地确信,她却迟迟难以入睡。明知自己一个人在这心急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忍不住焦虑。为什么会这样呢?毕竟再怎么想、再怎么烦恼,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啊。

对了、昨天,家后面的公园里,有几个小学男生在那里玩耍。那些小朋友就读的小学停课的时候,在外面跟朋友见面也没关系吗?看他们踢着足球,彼此之间的距离很近耶。其中一人甚至没戴口罩。看着看着,亚纱不禁十分郁闷,觉得那几个孩子太奸诈了。

痛苦。好痛苦。

「亚纱,你怎么了?」

平常亚纱上床后绝对不会来房间查看的母亲,不知为何,这天把房门拉开一条缝,从门外这么问。

「总觉得……睡不着。」

亚纱一边翻身一边回答,「这样啊」母亲说着后走入房内,用比平常慢的速度对亚纱说:

「在担心什么吗?」

「啊——」

自己已经不是依赖着父母的年纪了。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而且当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可是,回过神时,亚纱这么回答:

「我好想去上学。」

说出口后吓了一跳,于是,她又补上一句:

「好想跟朋友见面。」

连自己都觉得不会吧,说什么想去学校,想跟朋友见面。亚纱心想,自己原本不是会坦率讲出这种话的人。就算内心这么想,退一万步她也不可能把这些话对父母说出口。自己明明不是这种型的人。

瞬间,母亲的表情因讶异而僵住了。不过,她马上用温暖的手臂环抱亚纱。

「去啊,去跟朋友见面。明天联络美琴和菜南子,跟她们约在公园或河边吧,哪里都好。」

「不了,还是不要见面。」

「为什么?」

「因为——现在要自律。」

说出口的同时,眼泪滴答落下。连自己都跟不上落泪的速度,停止不了。或许这样的日语听起来很奇怪,总之,已经不确定话语本身的意义了。「自律」原本是用在什么地方的呢?像是「自律」啦,或是「非紧急」这类词汇。说到底,「不是非紧急」到底是用在紧急状况?还是非紧急状况?

「亚纱。」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摩挲着大哭得整个人都哽咽起来的亚纱的肩膀,一边大声说着「没有关系的」。

「自律就是靠自己掌控的事喔,不是被谁说了才那么做,自己决定要做到什么程度就好。」

「可是……」

「亚纱你啊,就是太会忍耐了,总是一个人硬撑。」

母亲摸摸亚纱的手,把她的十指包覆在自己掌心。

「你一定很想去学校吧?」

母亲说着,贴着亚纱的脸点了点头。于是,亚纱也跟着用力点头。

亚纱知道自己并没有多爱读书学习,社团活动也不是真的非常投入。硬要说的话,或许还比较喜欢待在家里。只是,突然就觉得撑不住了。

「好想跟大家见面。」

亚纱说。

结果这次,终究在母亲的劝说下,她隔天便联络了美琴和菜南子。令亚纱惊讶的是,来到约好的河边时,去年和两人同班的天文社员饭冢凛久也来了。在亚纱他们学校,凛久是少见的几个男生之一。对亚纱来说,也是社团里唯一和自己同学年的社员。

二月前还经常能在社办碰到的脸,如今已觉得好怀念。亚纱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大叫:

「不会吧,是凛久!你怎么也来了?」

「没有啦……就被找来了。」

熟悉的脸庞,下半部被口罩遮住。不过,比口罩更吸引目光的是——

「是说,咦?你那头发是怎么回事?哇,还戴了耳环?」

「没有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想说改变一下造型。」

「这种非常时期,你在搞什么啊。」

凛久停课前还是一头黑发,现在染成了茶色,耳朵上还戴了耳环。学校里确实有些人会在放完长假后,以这种造型回到学校。亚纱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人在疫情停课期间做这种事——但傻眼之余,又觉得有些安心,感觉像是松了一口气。

好像是去年和他同班的菜南子找凛久来的。她正和美琴站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笑着说「太好了」。

「我想说既然亚纱无精打采的,干脆也把饭冢同学找来好了。太好了,你们两个感情还是这么好。」

社团里,亚纱这一届的就只有她和凛久两个社员,以前也常被开玩笑说很像情侣。每次听到大家说「你们感情真好」,亚纱都会一阵无力。唯独此时,怀念的情绪和重逢的喜悦胜过一切。和美琴她们联络时不需要想太多,但凛久是男生,总还是有些顾忌。不过,亚纱这时第一次承认,其实自己也很想联络他。站在波光粼粼的河边,四人脸上的表情已经超越羞赧,望着彼此的眼神和过去不一样了。那是睁大了瞳孔,彷佛在说「啊、终于见到了!」的激动表情。即使隔着口罩也很清楚,大家体内瞬间涌出了肾上腺素。

「哎呀,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哇啊!是活生生的亚纱和美琴,好开心喔。」

「我好想你们。」

「我也是啊——」

大家同时不断反覆说着同样的话语,到最后,哪句话是谁说的都分不清了。哇,终于见到面了。是○○!是活生生的○○!只是不断像这样呼唤着彼此的名字。就连平时有点冷眼看人的凛久,即使嘴上说着「咦?结果今天聚集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有点开心。

不能碰触彼此的手,也要保持社交距离,脸上还戴着口罩。可是,大家都好兴奋。

在经历了那段无法见面的期间,终于在进入这个月——五月之后,学校开始制定一周一次的返校日。

每星期一次,只去学校半天。每个班级都将学生分成三批轮流到校。跟美琴及凛久到校的时段正好错开,但亚纱还是很开心。上星期,到校的时间拉长了一点,得以在学校待到将近中午。

电视新闻说,紧急事态宣言即将结束。可是,早在发布紧急事态宣言之前,高校综体和全国合唱大赛等各种活动都已决定中止。

「真希望能快点跟平常一样去上学。」

亚纱喃喃低语。

然而,所谓的「平常」之中,已经不包括美琴的合唱大赛和菜南子的全国大赛了,那是凭个人力量无力扭转的既定事实。所以,她才忍不住心想,似乎都要对这种状况感到习以为常了——

我们现在身处的,难道不是非常奇怪的状况吗?

◆◇◆

要是天空掉下来就好了。

踏出中学的校门一步,瞪一眼遍布淡淡云朵的天空,安藤真宙内心暗自祈求着。

看不到太阳。云朵的另一端透出微微的阳光,太阳一定就在那边,但是完全看不见。这种不完全的阴天,给人不上不下的感觉。还不如干脆下起倾盆大雨,或是乌云密布,天色全暗,说不定还比较痛快。

正想回家时,真宙背后传来「下周见」的说话声。

说话的是不认识的女生。真宙没有回头,又听见另一个声音回答:

「嗯,要到下周才能再见面,好寂寞喔。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当然。」

「不过,终于能来学校了,真令人高兴。」

大概因为老师叮咛过「不可以站在路边聊天太久」,女生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幸好她们沉默下来了,真宙松口气。

和她们的心声正相反,真宙只觉得「为什么要来上学」,对学校充满怨恨的情绪。都停课了,干么要恢覆上学啊。

今天只是来返校,很快就能结束回家,这倒还好。真希望能够永远不要复学——从今天早上……不、从昨天……不、从更早以前,真宙就开始这么希望了。希望学校就这样消失。要是能实现这个心愿,就算现在世界发生天崩地裂的异变,他也无所谓。

抬起头,眼前是林立的高楼大厦,一片熟悉景色。

这里是东京都涩谷区立云雀森中学。

穿过高楼大厦前方,咖啡店与服饰店群集的商业区域旁小路后,校舍与操场就会忽然映入眼帘。记得真宙还没入学的很久以前,住在山形县的外婆来东京时,就曾佩服地说「没想到这种地方会有学校呢」。

外婆说着「小孩居然能在这样的都市里成长」,身为她女儿的真宙母亲则笑着回答「对啊,我们家小孩都是在这样的都市里长大的啊」。

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住的地方被称为「都会」、「都心」的呢?可是,对于在这里出生,将这样的环境视为理所当然的真宙而言,即使听到别人啧啧称奇,自己也只觉得「喔,是这样吗」。

这块土地上,位于高楼大厦之间的公寓,就是真宙和姊姊立夏及父母居住的家。家门外是一条宽敞的道路,上方还有高速公路通过。横越高架桥下的斑马线,往前走就是真宙读了六年的小学。

对于「都会」或「都心」,人们多半只有高楼林立的印象。可是,只要踏入建筑之间的小路一步就能发现,这一带到处都有不小的公园或拥有宽敞草皮的各国大使馆等建筑,景观意外地绿意盎然。比方说真宙和姊姊生活圈中的通学道路,正好就会经过戒备森严的大使馆门前。正如母亲所说,自己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对于这点,真宙从未抱持任何疑问,直到今年上中学。

这附近原本就是坡道起伏的地形,尤其云雀森中学正好位于被坡道包围的钵状盆地底部。每到放学时,学生们就从这里踏上不同的斜坡,朝各自回家的方向离去。

这天气温不算很高,只是,走着走着,口罩底下的呼吸就困难了起来。久违穿上的制服,或许也是感到燥热的原因之一。想着反正很快就会长大而买的袖子较长的学生制服,如今却令真宙感到怨恨。

如果可以永远不要上学该有多好。

今天,已经不知在心底呐喊过多少次的这个念头,再次席卷而上。书包里装着下个返校日前必须做好的功课。但是,背起来之所以沉重,一定不是因为里面装了多重的东西,而是内心——都要怪这沉重的心情。真宙自然而然低下头,瞪着脚边。就在此时。

「咦,你该不会是真宙吧?」

一个声音,冻结了真宙正要往前迈步的腿。抬起头,是一群身穿云雀森中学制服的女学生。一看就知道,她们是学姊。因为身穿制服的她们,模样看上去和刚入学的国一女生完全不同,反倒和姊姊立夏气质相近。

「——姊好。」

忘了以前在哪读到过,上中学后,对学长姊最好要有礼貌。像是社团之类的地方,如果对学长姊态度过于嚣张,可能会被盯上,到时候就糟了。中学的学长姊学弟妹关系,和国小以前可是完全不同。

他打算打个招呼,仓促之间吐出过去从未说过的「学姊好」,而且第一个字还因为舌头太僵,沙哑得很不自然。顿时,学姊们纷纷发出「哎呀,真可爱」的声音,听得真宙一阵厌恶,肩膀紧绷。

「抱歉喔,突然叫住你。我们是立夏的社团学姊啦,田径队的。」

真宙想回答「是」,但声音依然含混不清。她们凑上来,像在观察什么似地打量真宙的脸。

真感谢现在必须配戴口罩。要不然,在没有口罩的状态下,自己肯定无法忍受这些视线。

「果然长得跟传闻中一样可爱。」

其中一人这么说。语气莫名老成,还朝身旁另一个女生使了眼色说「对吧?」。旁边的人则笑着回应「真的耶」。

「立夏说过,她弟弟长得很帅。果然没错,你真的好可爱。」

「袖子,是不是太长啦?很热吧?」

「书包重不重?戴口罩呼吸很难受吗?」

全身猛地热起来——但不是因为高兴,而是感到屈辱。

为什么女孩子只要聚成一群,就会趁兴毫不客气地做起一个人时绝对不会做的事呢?尤其是姊姊的朋友们,这种倾向特别强烈。

真宙的个子不高。

从小学起,只要按照身高排队,他总是排第一个。不管是六年级的分组体操,还是戏剧表演的儿童角色,一旦遇到需要选出小个子男生的状况,几乎可以说一定会选他。

父母都不是特别矮的人,姊姊立夏的身高也很标准,却不知为何,唯独真宙身材特别矮小。身边的大人都说,上中学一定就会抽高了,真宙却仍难以想像。不过,他从以前就一直希望这个说法成真。

「可爱」对真宙来说,断然不是一种赞美。

他在内心撂着狠话「我要杀了立夏」。为了分散人流,返校日采分组到校,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到校日是同一天,只有二年级不同天。立夏二年级,所以今天她没来学校。不知道姊姊在学姊面前都是怎么说自己这个小一岁的弟弟,一想到这个,真宙的脑袋就发烫沸腾起来。

「没事。」

这次声音没有沙哑,好好完整地说了出来。

简短说句「先告退」后,真宙迈步向前,她们又跟了上来。能不能放过我啊。尽管这么想,学姊们依然继续向真宙搭话。

「你决定参加哪个社团了吗?不嫌弃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田径队?我听立夏说过喔,你钻得很快对吧?」

钻得很快?什么意思啊,把人说得像老鼠还是什么小动物似的。

只在自己嘴里这么含混说着,不理会学姊们的质问。她们又发出「真可惜」的感叹追上来。

「足球队好像因为人数不足,已经解散了。不然,真宙小弟,你是想踢足球的吧?」

深吸一口气,就这样屏住。再慢慢地、慢慢地把气吐出来,借此让自己绝对不回应任何一句话。抓着书包的手愈来愈用力。

立夏那家伙,连这都说了吗?真宙紧抿双唇,其中一个学姊又对他说:

「真可怜。」

「你还好吗?听说今年一年级只有一个男生?」

真宙默不吭声,只是听着她说话。

「班上女生有没有欺负你?啊、不过还没开始上课喔?」

「要是有怎样的话,记得找立夏商量喔。」

真宙很想回嘴——因为实在忍不下去了。可是,他没发出声音。低着头,从喉底勉强挤出「好」。

对做出这种回应的自己感到窝囊,令他觉得想哭。然而,这似乎是正确的做法。只见她们「嗯、嗯」点头,一边说着「我们也会帮忙的」,总算离开了。

再度落单的真宙身边走过一个女生。戴细框眼镜和粉红色不织布口罩的她个子娇小,大概也是一年级生吧。和刚才的三年级女生相比,上过浆的制服还很硬挺,可见没洗过几次。最重要的是,真宙注意到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比学姊们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真宙什么都没说,那个女生也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走了过去。真感谢她这么做。

如果是一年级的话,那就应该是同班同学了。看着她的背影,真宙这么想。

云雀森中学今年的一年级新生只有二十七个人、一个班。不只是一年级,二年级和三年级也都各只有一班。

位于都心,办公大楼与商业大厦林立的这一区,很久以前虽然曾充满老街的怀旧情怀,现在连小孩的人数都很少了。真宙就读的小学也是,学童人数不多。

不只如此——

云雀森中学这所公立中学今年入学的新生里,只有自己一个男孩。还在停课期间的三月时,回小学参加把人数尽量缩减到最少的毕业典礼时,真宙听说了这件事。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发出了长长的「咦——?」可是,与其说惊讶,不如说是怀疑着有哪里搞错了什么吗?直到现在,他都还怀抱着这样的心情。是不是哪里搞错什么了?总觉得应该会有人来告诉自己,其实还有其他男生。

包括真宙就读的小学在内,区立云雀森中学位于附近三间小学学童的学区上。可是,这附近的孩子很少人进这所区立中学就读。因为,大家都去报考私立或可直升国公立高中的中学了。

透过电视新闻的报导,真宙也知道现在中学的升学考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小学时代,同学大多从四年级左右开始补习,隐约感觉得到他们打算准备考中学。

以前父母也问过真宙,这附近的孩子好像都会去考中学,你想不想考?

真宙未经深思地回答了「不用」。大自己一岁的姊姊上的是不用经过升学考试就能进入的区立中学,看她在学校里过得挺开心的,学校离家又近,走路就可以到,当然是读区立中学比较好。真宙足球队里的队员,一个又一个以「准备升学考试」为由退出社团,他看了也觉得可惜。真宙想继续踢足球,也知道自己不是擅长读书的类型,很快便做出了「上区立中学就好」的结论。

不是不知道这附近有很多孩子决定考中学——只是没想到「大家」都这样。

停课前的二月,渐渐开始听闻谁谁谁要就读哪所中学的讯息。可是,即使如此,真宙依然一心以为会有几个人跟自己一样去读区立中学吧。

没想到,这想法太天真了。

毕业典礼当天早上,导师说「今年要去云雀森中学就读的男同学,只有真宙一个人呢」。

一起进区立中学的还有几个女同学,其中有人跟真宙一样没考任何升学考,也有人是因为原本报考的学校落榜了。不过,没有其他男生。尽管有几个男同学并未报考升学考,不是碰巧因为父母工作关系,即将搬家到外县市,就是打算趁上中学的机会搬到其他学区。到最后,进云雀森中学就读的男生,还是只有真宙一人。

在毕业典礼那天,知道了这件事的父亲也显得很惊讶。之后,他又说了令真宙吃惊的话。

「原本是有听说云雀森不太受欢迎,没想到真的冷门到这种程度啊?」

真宙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受欢迎?姊姊明明天天上学上得那么开心啊?身为毕业生家长,穿上一身正式西装参加典礼的父亲对上真宙的视线,尴尬伸手调整领带的位置说着「啊、不是啦」。

「是有听人说过,因为少子化的关系招生人数不足,学生社团无法顺利运作之类的事。」

这事真宙还是第一次听说。可是,父亲随后又勉强挤出笑容:「反正,真宙已经放弃足球了嘛」。听到这句话时,真宙讶异地差点忘了呼吸。

的确,真宙六年级暑假就不再去原本隶属的地区性足球队了。因为那里程度太高,自己跟不上。幼稚园大班刚开始踢球时,对真宙而言,真的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这附近有很多足球教室和团队,在父母「既然要踢就加入强队」的建议下,真宙进入了这个拥有都立及区立大赛冠军经验,教练指导也很专业的足球队。

队上有好几个成员的父母本身就是职业足球选手。训练虽然严苛,团队活动却很有趣,日子过得很充实。打从一开始,真宙在队里就不算特别突出。即使如此,只要出了队上,和小学时的班上同学相比,真宙踢球的实力还是远远胜过许多人。所以,他一直坚信自己会持续踢下去。

开始感到「踢得不开心」,是四年级下学期左右的事。

首先,真宙一点也长不高。明明每天早上都有好好喝牛奶,也保持规律作息早睡早起,身高却迟迟没有变化,还是那么娇小。足球是很重视体能的运动,眼看同侪们踢得愈来愈好,身高也愈来愈高,在这样的状况下,体型居于弱势的真宙在比赛时难免畏惧强烈碰撞,施展不开手脚。就算这样,他还是努力咬紧牙根,投入严格的训练,但仍远远跟不上其他人吸收进步的速度。看着实力不断精进的伙伴,真宙内心明白,只有那样的孩子才能成为职业足球员。

宣布「不踢足球了」的时候,不只父母,连立夏都很惊讶。母亲问「这样真的好吗?」

从小到大一路踢上来,课业的补习和其他才艺都为了专心练足球而选择了放弃,这样真的好吗?不踢足球的话,你还剩下什么?可是,真宙心知肚明,不管怎么努力也比不上队内那些伙伴。在那些孩子身上,有着光靠心情与练习数量弥补不了的压倒性才能,是真宙没有的。

可是,在强队中受挫,暂时离开足球一段时间后,学校下课时间跟同学踢着玩的足球还是很开心。真宙暗自心想,又不是每个投入运动的人都要当职业选手。上中学之后再加入足球队吧,不用埋头苦练也没关系,他只想重新拥有一起踢球的伙伴。

没想到,不巧的事接踵而来。

首先,从真宙就读的国小里升上云雀森中学的男生,只有真宙一人。不巧的是,也没有从其他国小升上来的男生。这不是谁刻意安排或希望如此,事情就是这么不巧,今年的新生只有真宙一个男生。

知道这件事后,母亲向真宙道歉。

「抱歉,妈妈应该查仔细一点才对。还是,你想从现在开始准备报考其他学校?」

可是,升学考的时期早就结束了。就算很想,难道真宙就能去上其他中学吗?母亲一定只是因为事出突然,未经深思脱口说了那种话而已。要是能搬家或住到别的学区,或许能改上其他中学。可是,姊姊已经在云雀森就读了,她一定不想转学。

接下来三年,如果没有人转学进来,真宙就将过着班上没有其他男生的中学生活了。

不只如此,确定一年级只有一名男生入学后,目前云雀森中学的男子足球队,三年级与二年级队员加起来只有七个人。如此一来,今年将无法参加官方大赛,社团本身能否继续下去也很难说。

四月——政府发布紧急事态宣言前滑垒举行的开学典礼上,戴口罩的老师们特别关切真宙。只有你一个男生,要加油喔。你想参加哪个社团?级任导师森村尚哉是个年轻男老师,他拼命鼓励真宙:「老师也是男生,所以一年一班的男生就有我和安藤两个人啰。」

可是,真宙不敢仔细去看班上女生的脸,对于那些好奇打量自己这唯一男生的学姊更是难以直视。一心只想赶快回家。幸好,现在全国都在停课,只要回家就没事了。

紧急事态宣言发布后,学校将持续停课一段时间。看着这样的新闻,认为自己或许是全日本最倒楣国一新生的真宙,内心拼命祈求。

疫情最好拉长一点。

让学校一直保持停课吧。

那或许是很严重的传染病,自己也很讨厌戴口罩的生活,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如此祈求。甚至怀疑,该不会是因为自己祈求的心意太强烈,疫情才发展成今天这种状态的吧。不管怎么说,真宙就是不想去上学。

——停课逐步解除,开始返校的五月,听说紧急事态宣言也差不多要解除了。这些天来,真宙打从内心感到忧郁。要是能继续停课多好。继续这样下去就好。日常什么的,最好永远不要恢复。

望着眼前的阴霾天空,真宙心里才会这么想。天空怎么不就这样掉下来呢?

天崩地裂啊,快发生吧。

◆◇◆

真想被天空吸进去。

佐佐野圆华坐在灰色防波堤上,仰望着天空这么想。

坐在这里凝视的世界,是一望无际的天空与大海。两种蓝色的世界。

头抬得高高的眺望天空,直到脖子都酸痛起来。太阳的颜色已无法用黄色形容,可说是亮得发白,让人感受到季节正准备从春天进入夏季。

这么说起来,屁股下的水泥防波堤,确实比上个月坐起来更烫。圆华伸长制服裙子下的双腿,从刚才就一直独自坐在这里眺望大海、仰望天空。

长崎县五岛列岛。大大小小总计一百四十多座岛屿组成的这个区域,其中这座比较大的岛,就是圆华出生成长的地方,也是五岛观光业的据点。圆华家从曾祖父那一代就在这里经营旅馆了。

阳光明亮得近乎刺眼,眼泪渗出眼眶。

反正不会被人看见,圆华干脆躺在防波堤上,往正后方望去,上下颠倒的景色中,今天也看得见天主堂。那是岛上圆华最喜欢的建筑。

五岛列岛,又被称为祈祷之岛。

江户时代,基督信仰受到激烈打压的时期,许多教徒移居五岛,形成了几个聚落。他们成为持续祈祷的潜伏基督徒,开拓了这块贫瘠的土地。这些历史,圆华都在小学时的「我们城镇的历史」课堂上学过。就算学校没教,这一带的孩子大家都知道这段过往。

岛上有许多名为天主堂或教会堂的教堂。在岛上柔和日光照耀下散发光芒的彩绘玻璃、高耸的铁塔和塔上的十字架,都是圆华自幼便见惯的景色。

其中圆华最爱的天主堂,本身并不是多么雄伟壮观的建筑。岛上有其他许多砖瓦或石砌等规模更大的教堂,像是以精美彩绘玻璃着称的天主堂,或是有「卢尔德」圣母像的洞窟及涌泉的教堂,或许都更受观光客喜爱。可是,圆华特别喜欢这座天主堂,原因就在那山茶花形状的彩绘玻璃圆窗。

从防波堤这里回过头,一眼就看见那扇窗。木造建筑屋顶突出的尖塔正中央,圆形木框里绽放着五瓣红色山茶花。

山茶花是五岛的岛花。岛内到处都有山茶花群生,是这里的名产之一。圆华家旅馆的礼品贩卖部也有贩售山茶花油。

父母为圆华取这个名字正来自山茶花。听说取名时,他们正好看见那座天主堂的彩绘玻璃。嵌在木框里,展开圆满花瓣的华美彩绘玻璃。山茶花,圆满而华美。所以,我的名字就叫圆华。

可是今天,就算望着天主堂的山茶花,内心也无法获得慰借。

从以前到现在,每当圆华想独处或思考时,经常会到这个防波堤来。

位于旅馆后方,有防波堤挡住的海滨远离学校的通学道路,年龄相仿的孩子很少出现在这里。只要来到这里,彷佛就能一个人独占天主堂的山茶花、大海与天空。

然而——

「嗨。」

不远处传来声音,吓得圆华差点忘了呼吸,慌张起身。

接着,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眼前站着一个被太阳晒得肤色黝黑,剃着一颗运动员平头的男孩。

「你在这干嘛?」

他这么问。身上穿着体育服上衣,胸前印有高中的校名,下半身则是棒球队的训练短裤。不知道刚才是不是在听音乐,只见他正拿下耳机。

「武藤同学……」

急忙将伸长在防波堤上的腿收到胸前,拉好裙子。

他是圆华班上的武藤柊——不过,这还是两人第一次交谈。

圆华匆匆拿出塞在裙子口袋里的口罩,一边戴上一边问:

「武藤同学才是呢,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在跑步。每天都会跑,但今天是第一次试着跑来这里看看。」

「是喔。」

可能是自行训练吧。在圆华就读高中的棒球队里,武藤属于中心人物。刚才之所以没有立刻察觉武藤,一定跟他的发型有关。原本剃得短短的小平头,大概是停课期间都没有修剪,变得比原本更长了点。

这星期起高中开始解除停课,虽然回到教室里上课了,社团活动依然得暂时停止。今年受到新型冠状病毒的影响,往年体育社团参加的高校综体宣布中止,县大赛也多半还在协调中。圆华也在新闻看到,棒球队的甲子园球赛今年会不会举行还是个未知数。

武藤和圆华都是高三生。高中生活最后一年变成了这样,这是二月以前作梦都没想过的事。

穿着球鞋的脚尖点地,武藤一边转动脚踝,一边望向圆华。

「佐佐野同学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喔、这里就在我家后面,从以前我就常常来这,像是想独处的时候。」

圆华回答着,同时内心感到非常惊讶。武藤居然知道我是谁?

简单来说,武藤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个子高,脸又小,头身比例非常好。在体格魁梧的棒球社员中散发鹤立鸡群的存在感。相较于其他队员给人「身材高大」的印象,或许只能用「精悍结实」来形容武藤的氛围。但是,受过大量锻炼的他,平时看上去甚至显得瘦削。穿制服时不怎么觉得,一旦像现在这样换上运动服,才发现他的手臂肌肉很结实。

此外——武藤五官端正,有一双睫毛纤长、眼尾下垂的眼眸与高挺的鼻梁。打从一年级起,他就是众多女孩心仪的对象。

也有人说,来自福冈,并非土生土长五岛人的武藤同学,感觉就是特别时髦。

五岛列岛的县立高中设有名为「离岛寄宿」的留学制度。每年都有大约十个从岛外来留学的学生,武藤就是其中一人。

来五岛留学的孩子里,有人是为了在离岛的环境中专注体育训练或课业学习,也有人是因为不适应中学以前的环境,想趁高中换个环境生活,各种状况都有。其中似乎也有留学期间举家搬到岛上的人,不过几乎所有人都离开父母,住进宿舍生活。留学生住的宿舍,就在圆华家旅馆后面不远处。不过,武藤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没有住进宿舍,而是借住在岛上南部某位老渔夫家,和那对老夫妻一起生活。圆华听说,武藤刚来岛上时,主动提出了寄宿岛民家的要求。

什么运动都难不倒他,脸又长得好看,还是棒球队的王牌——圆华只是单方面认识这样的武藤,没想到武藤居然也认识自己。一般人的想像中,离岛的学校或许只是小小的分校,事实是这座岛上仍有不少孩子,岛上也有几间大型超市、美容院和电器行及医院,即使不离开这座岛,生活起来也没有任何问题。圆华就读的长崎县立泉水高校每个学年都有四班,学生人数众多。像武藤这样的风云人物,就算同班也未必记得每个同学的名字,圆华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大概连班上有自己这个人都不知道吧。

「是喔——」

武藤眯起眼睛,仰望防波堤另一端的太阳。取下的耳机塞进短裤口袋后,虽然有点迟了,他还是把拉到下巴的口罩重新戴好,遮住口鼻。

三月初以前,就算听到有人说要小心新型冠状病毒,也总觉得那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可是,差不多三月中旬吧,尽管不是五岛,另一座岛上发现确诊病患后,紧张的气氛一口气攀升。原本以为反正在岛上,只要没有外来的人就没问题——然而正因生活环境封闭,只要病毒一进来,状况将演变得更棘手。现在大家都有这样的危机意识了。

原以为武藤只是跑步途中心血来潮找自己搭话,马上就会从这里离开。没想到,站在阳光曝晒的海滨前,只见他抓起领口搧风嚷嚷「好热」,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人也无话可说,只觉得一阵尴尬。终于,圆华忍不住脱口而出:

「武藤同学,你不打算回家啊?」

听到圆华这么嘟哝,武藤无言回视她。在那双圆亮大眼凝视下,感到压力的圆华只好又说:

「听说很多来留学的人都回老家了,也有人预计下个月就要回去。」

武藤面无表情,只是点头说「对啊」。

「因为我想说,一旦回去了,要再过来会很麻烦。」

「喔喔——」

这次轮到圆华点头了。一旦回去了,要再过来会很麻烦——的确,这好像是住在宿舍里的其他留学生现在正苦恼的事。因为宿舍就在旅馆后面,圆华的妈妈经常和那里的宿舍妈妈聊天。所以,圆华也听母亲说过这事。

宿舍里的学生来自日本各地。要回东京那些电视上称为「感染扩散地区」的县市,学生们也会有所顾虑吧。真要说的话,看到从那些地方回来的学生,最担心的应该是岛上的居民。

武藤再度嚷起「好热」,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像顺便提起似地接着说:

「不过,我应该会搬出现在住的爷爷奶奶家,改住到宿舍。学校重新开课,爷爷年纪也大了,我有点担心。所以,我现在连在家都戴口罩。」

「这样啊。」

「嗯。」

光是答腔就用尽力气。但是说实在的,圆华也很好奇。武藤来五岛留学,为的或许是专心打棒球。可是现在社团不能活动,夏天的大赛还不知道会不会举行。听说武藤的目标是推甄上大学,要是高中最后的大赛取消了,推甄成绩又该怎么算?我们高中的棒球队不是能打进甲子园的强队,学校停课后,连跟其他人都很少见面的状况下,和老夫妻生活在一起,武藤不觉得无聊吗?他为什么不想回家呢?

「佐佐野同学是管乐社的吧?」

「啊、对啊。」

这也令圆华有些吃惊。没想到武藤不但知道自己的名字,连参加哪个社团都知道。

「管乐社今年没有全国大赛吗?」

「嗯。」

「这样啊——是说……」

「嗯?」

「佐佐野同学……你刚才该不会在哭吧?」

凝视着武藤的脸,圆华动弹不得。

她仓促之间冒出的念头是,他干嘛说敬语?刚才都还用普通的语气在说话,怎么突然说起敬语了?

面对语塞的圆华,武藤又说:

「刚才,就我看起来好像是这样。」

就算隐约察觉,哪有人会这样当面问的啊?圆华心想。难怪他来找我搭话,一方面恍然大悟,一方面又很尴尬。再次后悔自己为何要说什么「想独处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之类意有所指的话。

「可不是因为全国大赛取消,沉浸在感伤之中什么的喔。大赛没了确实很落寞,也很不甘心,但跟那无关。」

「嗯,可是……我在想是不是有人说了你些什么。」

脸颊猛地发烫。武藤的视线清澈直率,没有一丝阴霾。

「……为什么这样想?」

圆华发出微弱的声音。武藤转过头,侧面对着圆华,凝望山茶花彩绘玻璃天主堂下——旅馆和宿舍并排的方向。

「你知道住在宿舍的小山吗?弓道社的。那家伙跟我一样,停课时没有回老家,一直留在这边。他说昨天去学校时,有人问他——椿旅馆好像有让来自岛外的旅客入住,你住那附近真的不要紧吗——这样。」※

注3:日文中的「椿」即是山茶花的意思。

心中一阵刺痛。啊、果然,果然有人会说那种话。明知如此,实际听到了还是大受打击。圆华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我说啊……」

「这种话,一般来说会跑来告诉当事人吗?要是我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办?要是我现在听武藤同学说了,才知道自己被讲成这样,岂不是会很受伤吗?」

「可是、不然……那到底是怎样?」

武藤的声音里没有笑意,枉费圆华为了稍微缓解气氛,刻意用傻眼的语气笑笑说了那番话,武藤却用真挚的眼神凝视着她。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吗?自己被说成那样的事。」

「……知道啊。」

无奈点头,耀眼的蓝天刺痛眼睛。圆华急忙抿紧嘴唇摇头。

「我知道,这种非常时期还让客人入住,周遭的居民都对我们家观感很差。只是没想到,连小山同学他们都被无辜波及。」

只因为距离近,就连住在宿舍里的同学都得承受那些风言风语,也难怪小春要说那种话了。

学校重新开课之后,今天放学时,圆华也一如往常地,打算和儿时玩伴福田小春一起回家。从学校到家里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平时出了校门,两人总是并肩走到通往小春家的岔路口才分开。

可是,这天放学后,小春却说:

「抱歉圆华,我们暂时各自回家吧?」

一开始,圆华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所以,也只是单纯地「咦?」了一声。没想到,小春急急辩解起来:

「看到我跟圆华一起回家,我们家爷爷和奶奶好像有点担心。你也知道,我们都是边聊边走,就算戴着口罩,距离还是很近嘛,他们就有点担心。我妈也说,因为我姊在机构工作,好像有点介意……」

好像有点担心,好像有点介意。「介意」的究竟是什么,圆华也渐渐听明白了。可是,她仍心想不会吧?拜托,别为了这种理由排斥我。然而,小春说完那番话后就什么都不说了,只是看着圆华。她的眼神,让圆华感觉一口气冷到骨子里。

她和小春从小学就玩在一起,上中学后,还一起加入了管乐社。

小春家的爷爷奶奶是圆华从小就很熟悉的长辈,只要见到面,爷爷和奶奶也一定会亲切寒暄。去小春家玩过的次数多到数不清,也曾在她家吃过饭。圆华想起小春家的餐桌和客厅,彷佛能够想像出他们一家人在那里谈起自家旅馆的话题,这么一想,圆华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啊——我知道了。」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在领悟到不想被发现内心受伤的同时,才察觉自己内心受了伤。

小春说了好多次「抱歉」。

「真的很抱歉,只要不被看到我们一起回家,在学校讲话是没问题的。只有现在这段时间,真的很抱歉。」

「喔、嗯。」

「那我先走啰。」

小春走远后,另一个管乐社的女生跑向她。两人不知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相同速度并肩离去。看见这一幕的瞬间,圆华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冲进附近的厕所。虽然两人看都不看这边一眼就走掉的态度教人心痛,但圆华更不希望她们继续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小春的姊姊工作的「机构」,是一所供高龄者居住的照护机构。以岛上人口来说,从事医疗及照护的人数比例相当高。近来常在电视上听到「医护工作者」这个名词,现在更让圆华听了难受。这么说起来,不久前才听小春说过,姊姊特别注重防疫,连在家里吃饭都避免用自己的筷子去夹大盘子里的菜肴吃。

圆华心想,原来如此,我现在是被讨厌的存在。就连那么喜欢的小春家奶奶和姊姊都对我保持警戒。

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低着头走出校门,盯着自己的鞋子匆匆赶路回家。即使说服自己「没有人会看你,没有人在意你」,心脏还是剧烈跳动,无法克制地用力加快脚步。

小春的声音,始终在耳朵深处回荡。

——只要不被看到我们一起回家,在学校讲话是没问题的。

什么意思嘛,她心想。

在学校可以,一起回家就不行。因为在意家人和周遭的视线。都被指着鼻子这么说了,圆华实在没有自信明天到教室里能跟平常一样笑着面对小春。想起和其他女生一起回家的小春背影。那个意思就是,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回家,唯独圆华不行。

这岂不是歧视吗——

「歧视」这个词汇的意义太重大,这么想了之后她马上感到退缩。有一种忽然从高处往下看时双腿发软的感觉。

圆华家经营的椿旅馆虽然小,但也是从曾祖父那代传承至今。疫情刚开始时,因为种种缘故,一口气减少了许多旅客。不过现在,旅馆依然跟从前一样接受旅客入住。入住的旅客几乎都来自岛外,多半是长崎市内或福冈、九州等地方过来的人。其中也有东京或大阪来的旅客。其中一位常客因为很喜欢圆华家的旅馆,每年都从东京来住。改成远距办公后,不用去公司上班的他,现在甚至在椿旅馆长住。

要停止营业一阵子,还是要继续接受客人的订房,为了这个问题,祖父母和父母着实伤了好一阵子脑筋。尽管他们尽量不让圆华听见,回到自己房间时,还是能感觉到大人正在商量什么。有段时间不容易买到消毒用的酒精,圆华也陪父母一起上网找哪个网站还有存货。做这些,都是为了让客人能够放心入住。

大人们内心的纠结,圆华也全都看在眼里。

既然选择了不停止营业,圆华就打算尽可能协助家人。可是,家人之间不说、不问的事愈来愈多。比方说,爸妈开始不提住宿的旅客从哪里来。在这之前,圆华问父母这些事时从未顾虑什么,现在却得做好心理准备才问得出口。如非必要,父母也不主动提起了。

——只有现在这段时间,真的很抱歉。

小春的声音又在耳边复苏。

她说的「只有现在」,到底会持续多久。

政府对日本全国发出的紧急事态宣言,听说月底可能就要解除了。圆华原本一直轻松地想着「只要赶快恢复原状就好」,实际上也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客人减少后,母亲开始把「现在只能忍耐」和「现在也没办法」当成口头禅。前阵子电视上说「这种新的生活型态,说不定还得持续两三年」,听得圆华心头大惊。因为,怎么等得了那么久?现在才第一学期,那我的第二学期和第三学期怎么办?※难道毕业之前都无法再和小春一起放学回家了吗?接下来的高中生活都得在戴口罩的状态下度过了吗?

注4:日本的学校大多采用三学期制。从四月到七月为第一学期,九月到十二月为第二学期,一月到三月为第三学期。

圆华在管乐社里是负责吹法国号的。吹出气来,使乐器发出声音,现在光是做这样的事情都会被说危险。

社团指导老师浦川老师说,「暂时可能无法演奏乐器了,想想可以改做什么其他活动吧」。可是,即使恢复社团活动,圆华也已经提不起劲参加。回家路上,丢下自己跟别人离开的小春的背影总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连小春都那样了,说不定也会有其他社员排斥圆华参加社团活动。大家一定都很害怕,所以「只有现在」离得远远的。她们或许认为,等到恢复过往的日常生活后,就能和圆华回到原本的交情,却没想过现在被丢下的圆华心情。

一次思考起这许多事,让她的内心一片乱糟糟。

对于大人太快做出决定,圆华也觉得很生气。大家都太快放弃了。

原订夏天开始举行的管乐大赛和高校综体等,各种大赛是不是都太快做出中止的决定了啊?到时候状况说不定又改变了,这种可能性也不是零吧?可是,大人却早早就陆续做出决定。

想起了去年的大赛。社员们一起搭渡轮到本土,在佐世保的音乐厅里演奏。当天参赛的管乐社中,只有三间学校能代表九州去参加全国大赛。虽然不知道去不去得成,但今后还想继续和这群伙伴一起演奏这首一路练习上来的曲子,光是为了这个原因,大家一心只想获胜。那一瞬间,明显感受到社员们的心是一体的,现在却——

圆华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低着头回到家,放下书包后立刻飞奔到防波堤来。到了这里,再也按捺不住的泪水一口气涌出。大海和天空的两种蓝色都被泪水湿润融化,模糊成一团。非常非常不甘心。最不甘心的是,都已经这么不甘心,觉得这么委屈了,仍然无法反驳小春说的话。她曾是无话不谈的挚友,然而现在,正因为是挚友,圆华才绝对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情。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被人看见自己在哭。偏偏对方还是武藤。

「抱歉。」

圆华发出断续微弱的声音。

「我在哭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

忍不住这么说了,却又觉得非这么拜托对方不可的自己好悲惨,最后声音愈来愈低沉嘶哑。武藤可能感到困惑吧,不过,他很干脆地点了点头说「好」,让圆华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说着,他把耳机重新塞回耳朵,转头又去跑步了。凝望武藤的背影,圆华忽然觉得有点滑稽,不小心笑出来。说什么对不起打扰到你,他是不是少根筋啊。还是想表达「你可以继续回去哭啰」的意思?

不经意发出干笑,接着将不知为何又突然涌上的眼泪给擦拭掉。

看着武藤逐渐变小的背影,圆华偷偷地想,嗯,好像明白为何那个人这么受女生欢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