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想知道答案

亚纱为什么选择天文社?——美琴和菜南子她们曾经这么问过。

那是刚上高中不久的事。来自同个中学的几个朋友讨论起想参加哪个社团时,亚纱拒绝了加入其他社团的邀请,告诉朋友「我早就决定要加入天文社」,把大家吓了一跳,纷纷提出疑问。

你从以前就喜欢星星了吗?

天文社都在做什么?

老实说,还没入学前,亚纱就知道砂浦第三高校有天文社了。附近的人都将砂浦第三高校简称为「三高」。自己原本就是为了加入三高的天文社,才来报考这所学校。听到亚纱这么说的时候,大家都睁圆了眼睛。以前从来没听亚纱提过这件事!她们这么说。

「亚纱就是这种个性呢。不太跟周围的人商量事情,但是早已暗藏了坚定的决心……」

美琴这句话,默默留在亚纱心中。「暗藏了坚定的决心」听起来就像漫画或小说的主角,尽管不确定美琴有没有称赞的意思,亚纱还是很中意这句话。

并不是特地隐瞒,只是没说而已。不过,自己似乎真的是会「暗藏坚定决心」的类型。

亚纱开始对天文的世界产生兴趣,是小学时的事。

没记错的话,那是五年级的时候。在母亲建议下,亚纱使用平板电脑,以线上通讯的方式补习。因为亚纱的父母都在工作,没时间教她做功课,才帮她准备了这样的教材。每个月会有一次综合当月学习内容的测验。因为这间线上补习班主打的是「像在家学习一样,亲切易懂的指导」,每月一次提交测验时,都会附上一个「写信给老师」的联络栏。除了提出学习上的疑问,也可以把在学校遇到的烦恼之类的事写上去。联络栏旁注记着「什么都可以写」,只要跟着测验内容一起提交,大约两星期后,就会和成绩通知一起收到回信。

一开始,亚纱只会在栏位里写上测验内容不懂的部分,或是报告「学校开始练习运动会了」等近况。

可是,有一次。

她忽然想到可以写什么了。那不是关于学习内容的疑问,而是平常亚纱真正想知道或感到疑惑的事。亚纱心想,或许可以试着把这些写下来。

光想就觉得兴奋。于是,提交理科测验时,她在联络栏里写了这个。

『我想问老师一个问题,为什么海水是咸的?』

海水含有盐分,所以尝起来咸咸的。这是亚纱从小就知道的事,身边其他孩子应该也一样吧。事实上,跟着大人去海水浴场时,游泳后光是用手抹嘴巴,都觉得海水的味道很咸。

海水是咸的,从小她就被这么教导,也将这点视为理所当然的常识。可是,追根究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盐分混入海水中?那些盐又是从哪里来的?

平常对发还测验成绩不太期待的亚纱,这次等不及要收到回覆。迫不及待的当然不是成绩,她最想知道的,是老师会在联络栏里回覆什么。

两星期后,终于收到等待已久的回覆。然而,读完内容后,亚纱只觉得「咦?」。针对亚纱的疑问,老师的回答如下:

『亚纱同学,非常谢谢你的提问。海洋诞生于距今四十四亿年前,据说当时就已经有各式各样的东西溶于海水中了喔。我们人类生命最初的祖先,也可以想成源自这样的海水。』

就只有这样。

联络栏本就不大,虽说老师的回答字数也没有比平常少,五年级的亚纱仍感到难以释怀。因为,这回答看来只是含混带过,并未解答自己的疑惑。

是把这类文章视为「解答」的自己错了吗?一开始,亚纱先这么想。可是一读再读之后,她发现了。自己提出的问题和答案根本就是鸡同鸭讲。「有各式各样东西溶于海水中」,这是自己早就知道的事。问题是,亚纱想知道「各式各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些东西又是在哪个阶段溶于海水中的呢?说什么海洋诞生时就已存在,地球上最早的生命源自大海,这些只不过是用来填满联络栏的敷衍文章罢了。

当时还是小学生的亚纱,无法用言语表达内心的遗憾。她就只是感到失望,这应该是亚纱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大人感到失望的瞬间。

即使只有短短的书信往来,亚纱依然明白了,这位打分数的「老师」肯定对海洋没太大兴趣。原本以为,既然是为「理科」打分数的「老师」,应该什么都回答得出来。然而,写下这个的人似乎并非如此。他只是将网路上查到的煞有介事的知识,随意填入联络栏而已。「用这点程度的东西骗骗小孩就够了」。那天,还是个小学生的亚纱恍然大悟,知道对方如此地小看自己。

虽不到懊恼的程度,只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对测验卷另一头的「老师」来说,教导学校教科书的内容才是他的工作,大概没时间一一应付这些不在他职责范围内的「生活上的事」吧。学校课堂上或测验中的「理科」,和亚纱在生活中感受到的疑惑,两者被视为不同领域的东西,那时候的亚纱也是这么区别的。换句话说,那些亚纱想不通的事,真正想知道的答案,课堂上教的东西都无法为它解答。

可是,正因如此才觉得有趣,也才想问。

那之后,亚纱心想,不然自己查找答案吧。于是拜托父母帮忙,用电脑上网搜寻「海水」,自己也上图书馆翻书。这时,发生了让亚纱更失望的事。

关于海水的盐分,网路上和书里都写了亚纱想知道的答案。

地球诞生时的原始大气因为地表温度下降而变成雨水,落在地球上,形成了最初的海水。这些雨水中因含有大气里的氯而具有强烈的酸性,经过漫长的岁月,溶解了地表上的钠、钙及铁等「各式各样的东西」中和之后成为氯化钠,也就是现在海水咸味的由来——包括图解在内,网路上和书本里说明了这些事。只要积极查询,就能找到各种解释。可是,那时亚纱还是有点失望。

海水为什么是咸的?

无论用多么简单易懂的方式回答孩子抱持的这个疑问,答案都无法以单纯明瞭的方式呈现,总是需要复杂的说明才解释得清楚。

就连「氯化钠」这个名词,当时的亚纱也无法马上明白这指的就是盐。无论亚纱再怎么想知道答案,试图透过那小小的联络栏用简单易懂的方式对小学五年级的孩子说明,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世间万物的复杂程度震撼了她——但也正因如此,亚纱心想,就算这样,我还是想成为能理解的人。一定可以。

父母大概没想到女儿感受了这么多吧。只是,看到亚纱积极查询「海水」的模样,他们鼓励地说「现在或许还不懂,等上了中学或高中一定就能理解了」,又说「现在学这些还太早」。

这才是最教人感到失落的地方,亚纱心想。真的想知道的时候,却被说「还太早」。组成世界的架构和机制确实存在,却被说现在的自己无法理解,这才是让亚纱最失落也最失望的事。

所以——

那个夏天,与「电话咨询」相遇时,她才会受到那么强烈的冲击。

暑假时,亚纱一边写作业一边听广播。父母不在家,亚纱自己练习写汉字或做些比较单调的功课时,总觉得家里冷冷清清的,想听点声音。可是,打开电视的话,注意力完全会被画面给吸引,变得无法专心写作业。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后,她建议亚纱听电台广播。「比起电视,妈妈也是广播派的」,这么说着,把自己的旧收音机借给亚纱使用。

那年夏天,茨城的电台举办了名为「孩子们的夏天,电话咨询箱」的企划。暑假期间的平日下午,节目从茨城县内的大学等地方请来几位专家老师,为孩子们解决以电话或电子邮件形式传到节目中的烦恼与疑问。

亚纱只听了一次就爱上这个节目,每天都要打开收音机收听。提问的以小学低年级的孩子居多,提出的多半像是「为什么肚子会饿」、「我最喜欢螳螂了,要去哪里才抓得到呢」之类的纯真疑问。其中也有「为什么一定要交朋友」或「明明不是自己的事,为什么人会为别人的事感到开心呢」这类,与交友或心事相关的问题。

亚纱只是喜欢听,以为自己应该没有勇气提问。可是,汉字练习本写着写着,她忽然就想到了。如果,把自己之前提出的「为什么海水是咸的」疑问丢过去的话,广播节目里的大人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呢?即使明知孩子不易理解,这个广播节目里的大人也会和以前亚纱查询答案时那样,事先声明「很难用一句话解释」,然后依然给出照本宣科的制式答案吗?

那阵子,亚纱内心依然有许多疑问。姑且不论能否接受或理解答案,总之脑中就是充斥了许多的「为什么」。

提不起勇气打电话,于是打开家里的电脑,用家人申请的免费电子邮件帐号寄信到电台。

『为什么月亮一直跟着我呢?不管是走在夜路上,还是搭汽车或电车时,总觉得天上的月亮好像在追我,这是为什么呢?』

亚纱紧张得心头小鹿乱撞,在问题后面附上家里的电话号码,将邮件寄到节目信箱。应该有很多小朋友寄出疑问,一定不会读到我的信吧——尽管这么想,奇迹却发生了。

主持人在节目后半说着「那么,我们也来看一下透过电子邮件提出的问题吧」,读出了亚纱寄去的问题。

『为什么月亮一直跟着我呢?——喔,这属于地科吧?绵引老师,麻烦您了。』

地科?耳朵对这初次听闻的词汇起了反应。接着,亚纱听到了那位今天一次都还没发言过的男老师的声音。

『这孩子还留下了电话号码呢,不然我们试着打电话过去吧?希望能接通。』

收音机里传出拨打旧式转盘电话的效果音——当那声音连上了亚纱家放在走廊上的电话机时,她还以为自己心跳暂停了。这惊吓太大,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急忙冲过去接起电话。

「——喂。」

『你好,你有在收听节目吗?』

「是的,我有在听。」

对方问了自己的名字,亚纱再次回答。从稍远处的客厅传来收音机里的声音,跟电话里听到的声音之间有些时间落差,形成了回音。电话另一头,刚才那位老师说:

『哎呀,看到这个问题我很高兴呢。至于为什么说高兴呢,是因为这个啊,也是我小时候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喔。刚才主持节目的大姊姊不是说,这个问题属于「地科」吗?严格来讲,其实和地科又有点不同。虽然不同,嗯,不过今天就来个特别大放送吧,因为是令我感到很欣慰的问题,我就直接回答啰。』

「好的。」

亚纱大受震撼。电话那头的「老师」明明是大人,声音却像个孩子般雀跃。那不是刻意演出来或配合小孩做效果,听得出他真的「很开心」。

『亚纱同学,你知道「星球」吗?你认为星球是什么?』

「月亮、太阳,还有火星、土星之类的,对吗?」

『没错没错!你很棒耶。最近我这么问,很多小朋友都以为星球的大小和肉眼看到的星星一样,还有人说跟石头或灰尘差不多。我心想咦?不会吧——所以,听到你在回答中把月亮也归类为星星,我觉得很高兴呢。「月」和「星」在很多地方都被当成一组相对应的词汇,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小学生左右年纪的孩子,都把月亮和星星当成不同的物体。』

「是。」

嘴上回答「是」,心里却有种「哇」的感觉。这个老师好像是那种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住的人呢,和刚才在一旁默不吭声的低调模样完全不同。

『没错,月亮也是星星。与地球相比虽然小了些,但在太阳系中,其实月亮是颗比冥王星还大的星球喔。』

「是。」

『亚纱同学知道月亮距离地球有多远吗?绕着地球转动的月亮被称为卫星,也是离地球最近的星球。即使如此,月亮和地球之间的距离还是有着大约三十八万公里呢。满月时的月亮看上去近得彷佛伸手就能摸到,其实远得无法轻易抵达。你知道人类第一次抵达月球是多久以前的事吗?』

「——是阿波罗十一号登陆月球的一九六九年。」

因为感兴趣,之前在书上读过这件事。亚纱这么回答后,电话那头的老师声音更雀跃了。

『没错没错!那你知道人类最后一次上月球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我不知道。」

不过,现在也常在电视新闻上听到NASA之类的名词,人类一定还是经常上月球吧?小学五年级的亚纱怀着这样的想法回答,老师喜孜孜地宣布答案。

『没想到吧?是一九七二年喔。月亮看似不远,但其实人类已经超过四十年没再上月球了。事实上,月亮就是这么一个似远若近的星球。』

是喔!亚纱内心感到惊讶。或许因为太紧张,她没发出声音,但是心情上是非常惊叹的。瞬间能够揣摩月亮距离地球到底有多远了。

那位老师后来又仔细地做了说明。因为月亮实在太远,无论地球上的亚纱或其他人怎么动,看见月亮的方向都没有太大改变。可是,走在夜路上时,映入眼中的附近其他建筑或车窗等景色,和月亮比起来离自己很近,配合移动的速度,看出去的位置也会跟着改变。由于在眼睛望出去的同一片景色中,有看似不断流动改变位置的事物和看似位置始终不变的事物,使大脑产生了「月亮跟着人走」的错觉。

和调查海水盐分时一样,这次的说明对亚纱而言也很复杂。只听一次说明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不过,老师举出了具体的例子解释月亮的大小和远近,想像起来比较容易。

最重要的是,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一直都很开心,给人一种雀跃的感觉。

『我讲得这么快,你能听懂吗?亚纱同学。』

「懂。」

『嗯……真的吗?该不会是看在节目面子上才这么说的吧?』

就算他这么说,谁好意思在现场直播的广播节目中说「听不懂」啊。

结果,一旁的主持人插进来暗示「老师,时间差不多了」,接着问亚纱:

『亚纱同学,你听懂了吗?』

「懂了,不过——我想请问……『地科』是什么意思?」

不能为了自己打断节目的进行——明明理智这么想,内心却实在太好奇,忍不住还是问了。电话那头传来呵呵的笑声,刚才那位男老师又回答了:

『地是地球的地,科是科学的科,地科就是一门以地球为研究对象的科学喔。我是一名高中老师,包含刚才跟亚纱同学提到的那些关于月球的事例,以及天文学知识,都算在现在高中地科的范畴喔。』

这时亚纱才知道——原来他是高中老师啊。

『明知是大脑的错觉,却还是觉得月亮跟着自己走,这个想法挺不错的呢。人类总是以自己为出发点思考,不过就连这点也……挺不错的。』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丝毫无视节目流程,随心所欲。亚纱说「谢谢」,挂上了电话。

更惊人的事,在那天晚上发生了。

亚纱用来寄信到电台的电邮信箱,那天晚上收到了来自节目组的信。

「我是今天回答问题的绵引老师」,在这句话下面,他又更详细地补充说明了「月亮跟着自己走」的错觉为何会发生。地科老师好像很擅长画图,信件里附上了一个女孩在走路的插画,画面中还图示了夜空、走路的方向和附近的房屋等,以数格漫画的形式展开说明。

内心深处,涌现了一股令全身颤抖的感动。

和感谢又有点不同。看到这么认真地为自己绘制的图解当然很感谢,但是亚纱直觉明白,这个人做这些不是为了我。这些图示不是特地为亚纱所画,而是那位老师单纯「喜欢」做这些说明。就算不拜托他做这些,他自己也喜欢这么做,遇到有人需要时,就会解释得更钜细靡遗。

想起电话另一头那雀跃的声音,亚纱一阵感动。对那个人来说,做这些事和问问题的人是小孩或大人无关,也不认为「问这些还太早」。为了让亚纱更容易理解,他仔细地思考,并写下这些说明。只因对自己而言,这些事是那么开心又有趣,所以他无条件地相信,一定也能让其他人拥有同样的感受。

比起「连自己这样的小孩都能被当成大人看待」的喜悦,更令亚纱真正开心的是,世界上也有这种像孩子一般的大人。

邮件最后,附上了老师教书的高中校名和「地科教师」等文字。

「地科」就是与地球相关的科学。亚纱把这句话刻在心底,牢牢记住了。

时光流逝——来到二○二○年六月。

现在,亚纱正站在砂浦第三高校地科准备室的门前。和天文社社长山崎晴菜学姊,以及同届的社员饭冢凛久,三人一起敲了门。门内传来慢条斯理的「我在,门没锁喔」的声音。

打开门,放了电脑的座位前,绵引老师正把原本取下的口罩重新戴上。

即使隔着口罩也知道,绵引老师一看到亚纱他们就笑了,轻松打着招呼说「嗨」。

「好久不见了呢,天文社的。啊、为了避免密闭状态,请把门打开。」

「老师,听说今年夏季宿营中止了,是真的吗?」

「嗯,是真的,消息传得还真快,你们听谁说的?」

「级任导师,刚才放学前在班会上宣布的,说是今年所有社团的宿营等必须过夜的活动全部中止。」

晴菜学姊这么说,绵引老师依然不为所动,只「嗯嗯」地点头。

「似乎就是这样,那也没办法。」

「老师!」

晴菜学姊开口,正面直视绵引老师。

「您都不反抗吗?」

「反抗?」

「对啊。天文社都在室外活动所以没问题,您不像这样试着说服上层的人吗?」

「呃……你说的上层是指校长吗?不可能啦,怎么可能只让天文社享有特殊待遇。」

「可是,只是在户外看星星的话,应该没问题的,不是吗?我们又不像体育社团需要近距离对战抢球,也不用两人一组拉筋做热身操啊。」

「不——听到你说这种话,体育社团的人会生气喔。何况,要这么说的话,网球社又怎么办?只是隔着网子分成两边打球啊。田径队或弓道社也都是个人做个人的事,大家都会说自己没问题吧?要是所有人都这么做的话,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面对晴菜学姊理直气壮的质疑,绵引邦弘老师依然用那慢条斯理的声音回应。亚纱望着他的脸。

春天延续至今的漫长紧急事态宣言终于解除,现在好不容易能每天来学校,都已经六月了。

直到今天,社团活动才总算重启。话虽如此,还是有些社团无法顺利重启,因为所有必须实际操练的活动,实质上都受到了禁止。重启社团活动只是名义上的说法,真正被允许的只有社团会议。而且,能参加会议的只限十人以内的社团中心成员,在充分保持社交距离的状态下,讨论社团今后的走向。这就是目前社团活动唯一能做的事。

天文社的社员,全部就只有这三个人。

和体育社团不同,无须每天练习或活动,社员人数也少。不过遇到组装大型望远镜观星的活动时,其他社团的学生都会过来帮忙。因此观测星象时,社团气氛往往活络得不像只有三个社员。

可是,现在暂时也无法进行观测星象的活动了。放学后,三人聚集在地科教室讨论,听学姊说了宿营中止的事后,再也按捺不住,立刻跑到隔壁的地科准备室来询问社团指导老师。

这位指导老师——绵引老师,正是亚纱小学五年级时遇见的,在「孩子们的夏天,电话咨询箱」另一端为她解答的那位老师。

当时他还在另一间学校教书,不过后来,亚纱准备考高中时重新查了一次,发现绵引老师调到砂浦第三高校了。惊人的是,绵引老师在他赴任的每所高中,都留下了「天文社」或「地科社」的活动纪录。就连他赴任前原本没有这种社团的学校,也在绵引老师进入那所学校后,立刻办起了相关活动。拜此之赐,只消稍微搜寻一下,亚纱就能从网路和县内报纸新闻摸索出绵引先生「过去」到「现在」的轨迹。

现在,绵引老师差不多来到砂浦第三高校五年了。途中,适逢校舍改建,老师就特别向校方提出要求,希望三高除了既有的「生物教室」和「物理实验室」外,也能增加一间「地科教室」。后来,这里成为亚纱他们天文社的社团活动场所。

之前美琴她们问亚纱「为什么是天文社?」时,她提到自己是为了绵引老师的天文社才来报考这所高中。包括广播节目的「电话咨询」那件事在内,亚纱全都告诉了大家,把大家吓了一大跳,纷纷表示「好浪漫」、「好像小说或漫画的情节喔」。亚纱自己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每个人选择考哪间高中的原因各不相同,三高离家近也是原因之一。毕竟绵引老师很有可能跑到更远的地方教书,这么一想,亚纱觉得自己运气挺好的。顶多就是这样吧。

绵引老师知道亚纱这份心意吗——美琴和菜南子这么问。

说什么「亚纱的心意」,听起来简直就像自己恋上了老师似的,真希望大家别再这么说了。虽然内心这么想,亚纱还是回答「老师也知道喔」。美琴她们发出「呀」、「啊」的尖叫声,所以亚纱当场否认了她们的说法。老师本人也和亚纱一样,对这件事并不特别觉得「浪漫」或感动。

第一次造访地科教室时,亚纱自我介绍「我就是当时那个电话咨询的女生」。

她一边说一边心想,绵引老师在那节目里不知道回答过多少人的问题,说不定根本不记得自己了。果然,老师先是「咦?」了一声,接着眯起眼睛,像在翻寻脑中的记忆似的,最后才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想起那件事了。对对对,我有上过那个节目。因为节目少了一个地科领域的专业人士,所以来拜托我去上。其实,只要去东京或其他地方找,一定找得到专家,我虽然这么说了,但对方强硬地表示无论如何都希望找县内的老师上节目。对方低着头恳求,说『这也是为了增加对地科有兴趣的孩子,所以拜托你了』——话是这样说,但当时是用电话联络,所以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有低头啦。不过,如果我上节目能增加对地科有兴趣的孩子也是好事,抱着这样的心情,我就接受了委托。只是,起初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关于地科或天文的问题,就在那时收到你关于『月亮』的疑问,节目负责人大概也暗自心想『太好了!』吧,这下勉强被找来的绵引老师终于有机会一显身手了。」

「广播节目结束后,我还收到了电邮。大概是料想到我在那通电话里没有完全理解吧?您寄了附上图解的说明给我。」

「我做了这种事吗?不过,真令人开心耶。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对天文产生兴趣的吗?」

「原因不光如此啦,但算是吧。」

「哎呀,真开心。果然偶尔接受那种委托是对的。」

老师「这样啊、这样啊」地感叹了一会儿,听起来也不是在掩饰难为情——美琴她们虽然这么认为,但亚纱觉得不是。这个人本来就是问他一句话,他会回上十句、甚至一百两百句话的那种个性,一定真的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跟谁说过什么了。被他视为最优先的,永远是他自己的兴趣。只因说明那些事太开心,才会忍不住愈讲愈多。实际上是否因此出现对天文感兴趣的小孩,他说不定根本无所谓吧。

可是,亚纱心想,正因如此自己才喜欢这个老师吧。要是他夸张地表示欣慰或感动,自己一定会感到困扰。

绵引老师年龄介于五十五到六十岁间,已经是快退休的人了,也有太太和小孩。就连他的孩子年纪大概都还比亚纱大。他似乎将三高视为自己任教的最后一所学校,曾笑着说「所以跟校方要一间地科教室来犒赏自己应该也不会遭天谴吧」。

与其说像学校老师,他更散发一股电视上常见的学者或新闻主播般的气质,就这点而言,要说帅也不是不帅。无论头发多毛躁,或是双眼因为睡眠不足而眯个不停时,身上穿的一定还是烫过的笔挺衬衫。搭配不同的衬衫,他还有很多饰扣领结。虽然绵引老师可能会说「我又还没那么老」,但光看外表的话,确实给人一种老绅士的威严。不过,只要他一开口,这个形象瞬间就会破灭了。

「像个小孩的大人」。当年暑假的那天,电话里的亚纱曾留下如此冲击的印象,至今依然一点也不变。一方面觉得「他就如自己想像」,另一方面,绵引老师也有令亚纱意外,或者说误判的一面。

那就是,身为社团指导老师,绵引老师实在太「不认真」了。

说「不认真」或许不太对,但他并非当初预料的那种,会带领社员不断往前走的指导老师,不会办活动给社员,指导也不积极。

所以才会经常像这样跟社长吵架。晴菜学姊用那双漂亮的凤眼瞪着老师看。

「说什么要是大家都这样事情就难以收拾,这种理由我没办法接受。老师,我真是看错您了。还以为老师也会讨厌那种假平等的观念呢。」

「不是啊,没什么讨厌不讨厌的,在新冠疫情之下,大家一律平等地受到了限制啊。」

「还说什么不能只给天文社特殊待遇?老师,难道您对天文不是特别有爱吗?」

亚纱经常心想,不只绵引老师,晴菜学姊这人也很不得了。富有光泽的黑发,剪了齐眉的浏海,即使没化妆也有一对天然眼线,突显出明亮的大眼。第一次见到这位学姊时,总觉得她好像古代的公主,比方说卑弥呼,或是埃及艳后。虽然自己不是真的见过那些古代的公主,但她们应该都是英气焕发的美女吧。晴菜学姊也是,不负这样的外表,她总能坚定表达自己的意见。或许也因为对方是绵引老师,才能像这样允许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之,她说起话来毫不留情。

身为社长,学姊是值得信赖的人,和指导老师绵引老师也互补得很好。

「应该说,没想到你们这么期待宿营啊?我还真意外。」

绵引老师朝站在晴菜学姊后面的两个副社长——因为指定任一人担任都不公平,所以两人都成为了副社长——亚纱和凛久点点头。

「我们很期待。」

「之前和其他学校合办的时候,也没看你们跟其他学校的社员有什么交流啊?」

「不、没这回事。虽说,确实因为我们社团内的气氛太好,所以都自己玩在一起就是了。」

亚纱身旁的凛久这么回答。

看到他的打扮,亚纱又有点吓到。停课期间在河边跟凛久见到面时,还以为只要恢覆上课他就会恢复原状,没想到依然维持着染浅的头发和耳环。

凛久也和她一样,是先知道绵引老师在这所学校的天文社制作望远镜的事,才选择报考这里。只为了进天文社就来读这所原本是女校,现在男生也还极少的高中,说起来凛久也是个怪人。跟他说过话就知道,虽然和绵引老师不同类型,他也很做自己。从来不说不必要的话,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有时却又突然跑去染头发,或是说出「我们社团内的气氛太好」这种话,展现莫名亲人的一面。

绵引老师像是这才发现凛久发色似的,发出「喔喔」的声音。也慢太多拍了吧。

「凛久,你是怎么啦,头发这么红?」

「咦,我染的是偏橘的颜色耶,不过谢啦。」

不、现在是道谢的时候吗?亚纱这么想,绵引老师却没特别指正什么,只是点头沉吟。染了偏橘发色的凛久戴的口罩是黑色,感觉好像突然变成遥远世界里的不良少年了。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凛久,也很期待宿营。

「可以理解不让我们过夜的原因,也觉得应该会这样。现在光是和别人同房就有很大的风险,更别说聚集其他学校的人一起举办宿营,一定很难吧?」

每年天文社都会和其他学校举行两天一夜的联合宿营。地点位于山上某间研修中心旁的广阔草原上,大家会一起在那观测星象。去年寒假也举办了宿营,道别时还和其他学校的朋友说了「明年见」。

明年见。理所当然地认为「明年」一定也有宿营。

无论学生们如何激动控诉,绵引老师依然冷静。深深点头说「嗯」,开口问亚纱他们:

「你们认为,观测大会难以举行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应该是望远镜的接目镜吧。以现在的状况来说,难以让复数人使用同一个接目镜进行观测。因为新型冠状病毒似乎也会经由眼睛传染,必须小心。」

晴菜学姊这么说,叹了一口气。

「虽然也可以做得彻底一点,像是提醒使用的人眼睛不要直接碰触到接目镜,每次用完就用酒精消毒等等。但问题在于,望远镜已经给人那种印象,被视为危险的东西了,所以大人劈头就说禁止观测。也一定不会允许我们举行观测大会。」

可是——晴菜学姊接着说了下去,眼神犀利。

「如果不举行观测大会,天文社就真的没有任何活动了。就算我们努力完成手头正在组装的望远镜,最重要的观测大会无法进行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招到新社员。」

「啊、对喔,今年的一年级差不多该决定加入哪个社团了。」

亚纱这么说,晴菜学姊点头回答「对」。

「以体育社团来说,多得是中学前就在从事那些运动的学生,所以招新社员也不会碰上问题。就这点而言天文社相当不利。很少中学有天文社,我们如果要招新社员,就得想别的办法。」

「保险起见我先提醒,请校外人士来参加的那种观测大会是更不可能的喔。现在的学校很难接受校外人士进入校园。」

听到绵引老师说的话,晴菜学姊的脸蒙上一层阴霾。

「这我们知道。」

回答的声音里,隐含一丝怒气。

或许是拜绵引老师之赐,三高的天文社直到去年都还有定期举办人人都可自由参加的大型观测会。地方居民、家长或附近中小学校的孩子等,向来都很踊跃参加。场地通常在三高校舍的顶楼,不过,有时也会接受委托,前往其他小学、中学或地区公民馆举办。这种时候,天文社的社员就成了小专家,负责在场教导望远镜的原理或解说当下能看见的星座。

然而,现在没办法了。即使场地在顶楼等户外,目前的方针是极力避免人与人的接触。虽然不甘心,亚纱她们也非常能理解。

「你们想想看。」

绵引老师这么说。晴菜学姊都那么生气了,老师还在笑。总觉得那微笑带有挑衅的意思。

「就算是平常的观测大会,也会发生很多不符期待的事,不是吗?一旦下雨就看不到星星,遇到阴天的话,只能一直等待到放晴。结果到最后还是满天乌云,让聚集而来的参加者失望而归。还有,流感大流行那年,来参加的人数很少,最后也中止了不是吗?」

「老师的意思是,现在就像在等待乌云散去,只能希望早日放晴吗?」

亚纱这么说着,想起阴天的观测大会,仰望天空等待乌云散去时的事。回想起来,去年暑假的宿营也是如此。那些甚至都已成为怀念的回忆了,而当时的状况和现在确实不同。

「天空——就算当天无法观测,总还有放晴的可能。但是,新冠疫情和那完全不同,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亚纱忍不住这么说,绵引老师却是摇了摇头,回应道「谁知道呢」。

「新冠疫情……该怎么说好呢,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地球上?」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没有太大意义的自言自语,可是,老师或许也有他的想法。地科是关于地球的科学,老师一定有什么看法。

「大家一起思考看看吧,关于天文社想做的事。」

老师这么说。

他就是这样。身为社团指导老师,绵引老师从来不主动提议,消极得让人觉得他「不认真」。但是,反过来说,他会引导社员思考,把一切都丢出来交给孩子们自己决定。

「去想想现在这种状况还有什么事能做。只要你们有想法,我也会尽可能支持,尽力提供协助。」

「老师的意思是——必须先判断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对吧?」

晴菜学姊以嘲讽的语气这么说,绵引老师笑得更开心了。「当然。」他这么回答。

「『如果是那件事的话就可以做』,这个问题也包括在要你们思考的范围中。要是你们判断今年什么都不能做,不打算做了,那也没办法——哎呀,怎么办好呢。」

老师用唱歌般的语气,说着近乎不负责任的话。

◆◇◆

中学一年级的学生,必须决定自己要加入哪个社团。

知道了这件事,六月学校恢覆上课后,真宙整个人都很沮丧。没了足球社的云雀森中学里,没有任何一个社团是真宙想加入的。听说这间中学的所有学生几乎都会加入某个社团时,他真的惊讶又错愕。

——什么啊,是故意找我麻烦吗?既然这样,就先提供让我想加入的社团来啊。

尽管内心忍不住这么想,不过因为很多社团一星期只活动一天,好像很多人都是姑且选一个社团加入而已。虽然学校也没有非加入社团不可的规定,只是不参加的话好像会被认为是怪人。

因人数不足而无法继续活动的足球社,其实并非完全废社。目前好像改以「球技社」名义,和同样原本就没有女社员,社员人数也不够的棒球社一起活动。遇到正式比赛时也是,可以的话,两边社员会互相上场支援,凑足人数参赛——但说回来,今年受到疫情影响,这些大赛会不会举行也不知道就是了。

不是只踢足球的球技社——虽然这一定也是老师们经过种种考量的结果,但还是令真宙有些抗拒加入。去观摩社员练习时,确实看到几个球技很好的学长,原本没兴趣的棒球似乎也挺有趣的,但就少了点正中红心的感觉。

「不要局限于足球,要不要也去观摩看看其他社团?」

级任导师森村老师这么建议,真宙仍是提不起劲。

他一直认为,如果要加入社团的话,就要参加体育社团。在云雀森中学,活动比较踊跃的体育社团只有田径队和游泳社,剩下的就是弓道社或网球社那种个人竞技了,不管哪种都对真宙没有吸引力。唯一比较能想像的,是自己进入田径队的样子。但是,那里有姊姊立夏。真宙想起之前放学途中,自己被立夏的社团学姊围住调戏的事,心想「谁要加入那些家伙的社团啊」,绝对不要。

明明已经决定要加入体育社团了,最后要是加入文化社团的话——总觉得「好像输了」。抱着姑且看看的心情,也去观摩过文化社团。但是,自己这个学年唯一的男生毕竟还是太引人注目。唯一令真宙松了一口气的是,社团和都是女生的教室不同,至少能看到学长们的身影。

然而,有天放学后,走在走廊上时,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一年级那个男生啊,大概不会加入我们社团吧。』

那天,真宙原本打算去「电脑社」观摩第二次。

如果要在文化社团里选一个的话,电脑社应该不错。事实上,直到那时真宙都还这么想。可是,那个声音正好从电脑社的活动场所「电脑教室」传出。在这所学校里,「一年级那个男生」除了真宙不会有别人了。

说这句话的似乎是个学长。接着,另一个学长的声音回应:

『是吗?还不能确定吧?』

『不、可是啊,我听说他到小学毕业前都在踢足球,应该会选择球技社或其他体育性的社团加入吧?看他脸上表情就写着「觉得文化社团不怎样」啊,一定不会来我们这的啦。』

『是喔,那今年就不会有学弟进来啰。』

『对啊,也没办法。』

听到这里,真宙掉头就走。回到走廊上,快步冲下楼。脸颊愈来愈热,渐渐听不见四周的声音。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踩空阶梯,幸好及时取得平衡,然后便一股脑地往下跑了。

什么嘛。没有发出声音,只在内心如此反覆嘟哝。什么嘛,什么嘛,什么嘛。

真宙没有做错事,真要说的话,反而是在背后说学弟坏话的学长们不好。理智明白这点,但这种时候,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因为觉得好尴尬、好丢脸。学长们的声音在耳边浮现。

——看他脸上表情就写着「觉得文化社团不怎样」啊。

真宙心想,原来都写在脸上了吗?想到这里,他忽然好想哭。原本以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但其实真宙比谁都明白。

怎么办,学长他们会不会觉得我瞧不起文化社团。

不是那样的。虽然无法说得很清楚,放不下足球或体育社团是真宙自己的问题,他也没有拿文化社团和体育社团来比较的意思。可是,刚才听学长的语气,说得彷佛真宙看不起电脑社一样。

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然而,真宙扪心自问,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又是什么?认为进了文化社团就「输了」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电脑社的社员一起制作的社团网站做得很好,自己很想做出那样的东西。也真心认为历届学长姊亲手写程式完成的小游戏很厉害。

可是,绝对已经去不成了。哪个社团都进不去了。思绪太纷乱,大脑好像要当机了。

隔天,真宙请假没去上学。

早上起来,他没想太多就告诉母亲「身体不太舒服」,让母亲大声惊呼「咦?」

自从新冠疫情带来各种状况后,现在大家连一点不适都很紧张。量了体温,得知真宙没有发烧,父母才温柔询问「是怎样不舒服呢?」

想请假,又不想被怀疑染上新冠。于是,真宙回答「好像有点中暑」,母亲也点头接受了这个答案。

「毕竟正值季节转换的时期,天气这么热还得戴着口罩生活嘛。保险起见,今天就在家休息吧。」说完,母亲打了电话给学校。「是,是的,没有发烧,只是有点倦怠」,一边强调真宙没有发烧,一边帮他请了假。

直到去年,请假没去上学的时候,由于父母都有工作,只能帮真宙准备好中午吃的稀饭,接着就得留他单独在家了。老实说,那样的话,白天自己一个人还有时间打电动。可是现在,父母平日也在家。今年春天以来,远距工作变成理所当然的模式,即使真宙躺在房间里,仍听得到父亲在另一间房用电脑开线上会议的声音。请假没去上学的孩子无法像以前那样享受独处的自由时间了。

可是——原来请假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吗?

心渐渐静下来,想起不久前学校发的资料。

这份名为「配合新型冠状病毒的预防传染,本校学生请假之相关事宜」的资料中,仔细说明学校重新开课后,若有家长或学生对病毒传染仍有疑虑,可以提出请假的需求。如果是这种状况,学校还是会尽可能提供在家学习的方法。此外,这类自主休假对出席日数不会有任何影响。换句话说——如果学生对新冠病毒感到不安,学校会以尊重学生的心情为优先。

拿到学校发的这封信那天,真宙想了很多。如果拿「对新冠病毒的不安」当借口,大人一定会允许真宙休长假吧。想发挥演技倾诉自己的不安就要趁现在——尽管内心确实认真考虑过要不要这么做,结果真宙还是像现在这样去上学了,也从来没用过这方法请假。

内心确实有不安,只是和其他孩子比起来,真宙的不安感并未特别强烈。应该还有更多孩子更严肃也更迫切地面对这问题,感到更多不安吧。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自己绝对不能靠这个来请假。

真宙住在山形的爷爷奶奶,就是属于迫切受到疫情威胁的人们之一。爷爷几年前得过肺部方面的疾病,虽然当时动了手术也已痊愈,但万一现在染疫可就糟糕了——真宙听母亲他们这么说过。所以,为了避免把病毒带到爷爷奶奶家,今年中元假期,回老家探亲的行程也取消了。

在视讯电话那头说真的很想见真宙,但是无法见面的奶奶,看上去好落寞。听说爷爷和奶奶就连购物也只能请住附近的姑姑代劳,两人连散步都去不成。

一想起他们,真宙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刻意表现出过度的不安。总觉得要是那么做,就真的会失去见爷爷奶奶的资格,不能再去山形了。

他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

虽然希望能有各自的房间,但目前真宙和立夏还是共用一间小孩房,只是以简单的方式隔出两人的空间。朝立夏的位置望去,书桌周围贴满和中学朋友们的合照及往来信件等东西。真宙只瞄了一眼,立刻别开视线。感觉得出立夏的学生生活过得十分充实,以前不觉得怎样,现在看了却很痛苦。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声音,应该是刚放学的小学生吧。他们笑着打闹,那声音在真宙脑中回荡。不久前,自己也还和同学那么玩在一起的啊。班上的大家,上了新的中学后不知过得顺利吗?

眼眶深处涌出一阵热流,发现眼泪似乎渗了出来,真宙慌忙闭上眼睛。明明不用对任何人交待,却找着借口说自己只是打哈欠。

「安藤同学。」

隔天回家路上,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因为再怎样也不好意思连续请假两天,所以勉强去了学校。即使如此,真宙的心情还是很沉重。上课时间还好,换教室或下课时间他总是独自一人。最伤脑筋的是体育课,每当分组的时候,就得靠老师和同学们协调真宙到底该分进哪一组了。

一整天都在倒数回家时间,迫不及待地熬到了放学。走出校门,踏上斜坡正想回家时,听见那个叫住自己的声音。

是个女孩子,声音很轻。真宙回过头,他对眼前的女生有印象,应该是同班同学。仓促之间真宙发出「啊——」的声音,但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一方面才刚开学不久,另一方面,真宙也完全没努力去把班上女生的姓名和长相对起来。

「啊、那个,我是中井天音。」

女生戴着细框眼镜和浅粉红色的不织布口罩——想起来了,上次被立夏的社团学姊缠住时,她正好从旁边经过。当时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看着这边情况的,是这个女生没错。她似乎有点紧张,也发出了「啊、呃」的声音。

仓促之间,真宙浮现的念头是「她跟我差不多高」。

不分男女,真宙的身高在同龄孩子之间偏矮。所以,只要看到和自己差不多高,或是比自己矮的孩子,总会不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中井天音的身高,就正好和真宙相仿。

「安藤同学,你昨天请假呢。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吗?」

「……我可没有确诊喔。」

真宙只是不假思索这么一说,天音却惊呼一声「咦!」急忙摇了摇头。

「不是啦,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说,你的身体真的不要紧了吗?」

看着她一脸为难地解释,真宙又想起来了。没记错的话,她上次被选为班长。在他觉得不关自己的事,像个局外人般旁观的班会上,有人推荐「老师!我觉得可以让中井同学当班长。小学时她在我们学校也是儿童会长」。最后,因为没有其他人被提名,就决定由她当班长了。天音本人似乎感到有点困扰,低调地说「应该有比我更适合的人」,结果还是推辞不过,只好接下班长的任务。看着那一幕,真宙心想,她不是那种积极毛遂自荐的类型,只是被周遭的人硬推出来而已。

「那,有什么事吗?」

难道,她只是出于班长的责任感和正义感,才来关心请假的自己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有点烦人了——一边这么想,真宙一边反问。天音抬起头说「那、那个啊——」接着,说出令真宙吃惊的话。

「那个啊,安藤同学,你对理科社有兴趣吗?」

「理科社?」

「对,理科社。」

再听了一次,大脑才理解耳朵听到的「理科社」是什么意思。这时,天音也才终于不再显得畏畏缩缩。

「安藤同学,如果你还没决定要加入哪个社团的话,要不要来观摩看看?学长姊要我来邀请你。」

「中井,你是理科社的喔?」

「对。」

怎么会想要加入这种社团——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对于提不起劲加入任何社团的真宙而言,真的很羡慕确定自己想加入哪个社团的人。在这之前,真宙根本没考虑过理科社。

「啊、是这样的,从社团名称也可以知道,理科社的社团活动以做理科实验为主。不过,听说有时也会做肥皂,或是把砂糖融煮成焦糖、椪糖等等零食。这种时候,理科教室就会传出很香的味道,把其他社团的人吸引过来,很有趣喔。此外,还有学写程式、制作机器人和车子的活动,夏天会举办观星宿营。」

「喔——」

「只不过,学长姊说今年大概没办法举行宿营了。」

天音望向真宙,表情像在问「你觉得如何?」

「安藤同学,你对这些没兴趣吗?」

「理科社也会观察生物或植物吗?像是去山里观察,或是栽培植物之类的。」

「咦,我想应该有喔。就算以前没做过,只要提出想做,一定会让你试试看的。」

天音的脸瞬间亮了起来。她大概没想到真宙会给出正面反应吧,连声音都雀跃了起来。

「安藤同学,如果是生物或植物,你就有兴趣了吗?」

「……算是吧。」

事实上,真宙从小就非常喜欢观察植物。尤其是山蔬和蕈类。他常去爬山形县祖父母家的后山,在那里观察这些植物。真宙的祖父母也会摘下实际生长在那里的蕨类或蜂斗菜,用民间故事里出现的方式烹调来吃。这让真宙觉得很感动,心想,就算不用去超市或蔬果行买菜,大自然里的东西也能成为食物呢。

蕈类之中有很多跟可食用菌菇外型相似的有毒菌菇,外行人难以分辨。因此,大人都会叮咛真宙绝对不可摘采。为了不让祖父母吃到有毒菌菇,年幼的真宙宣布他要成为蕈类博士,开始熟读图鉴百科。也因此,真宙小学时代的兴趣几乎可说除了足球就是蕈类了。所以,不能去山形县的祖父母家真的令他很难受。

「这样啊!」

天音看起来满开心的。

因为两人一直站在校门边讲话,感觉得到其他放学回家的学生不时瞥来的视线。于是,真宙迈步往前走。天音又跟了上来,她回家的方向似乎和真宙一样。

「——理科社的学长姊叫你来邀我入社的吗?」

「嗯。」

看到天音点头,真宙惊讶地发现自己很高兴。或许因为才刚听到电脑社的学长背后说自己闲话,所以倍感珍惜吧。

「因为我是一年级唯一的男生?」

「嗯,这点应该也有。不过,跟男生女生无关,我们社团的新生本来就很少。」

「是喔,现在一年级社员只有中井你一个人而已吗?」

「嗯。」

虽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在聊天的过程中,真宙一直偷偷在意着自己直接用「中井」称呼天音的事。小学以前,基本上都用下面的名字称呼班上的女生。可是上了中学后,他听到学长大多直呼女同学的姓氏。所以真宙也试着学他们这么做,只是还不太习惯。

「理科社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在理科教室有活动,如果你感兴趣,接下来的星期四可以——」

天音这话还没说完,她目光一转,像被什么吸引了视线。疑惑的真宙,也追着同一个方向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附近一所高中。

和云雀森中学的黄土操场不同,这所学校的操场,有着体育竞技场般铺上柔软材质的田径跑道。隔着栅栏围墙,能看见操场上有好几个学生。吸引天音视线的似乎就是他们。

那几个高中生在看似金属推车的装置上放了一台方形的机械,旁边还有一部打开的笔记型电脑。所有人都戴了口罩,其中一人拿着智慧型手机仰望校舍顶楼,好像在和谁通话。

「那些人……」

天音渐渐靠近栅栏围墙,看她额头几乎都要贴上去,把真宙吓了一跳。喂,你这样会被当成可疑份子吧。但是,天音像是一点也不在意。

无可奈何之下,真宙只好陪着她靠近围墙。走近一看,发现那些高中生注视的机器上,好像有着监看萤幕。和医疗剧里显示心电图曲线的那种机器很像。

天音显得兴致勃勃,于是两人并肩盯着那群高中生看了好一会儿。其中有男学生,也有女学生,大家都穿着T恤、牛仔裤或裙子等便服。

这时——

「啊!」

真宙情不自禁发出惊呼。天音转过头来问「怎么了吗?」犹豫了一下,真宙回答:

「没有啦,好像看到我踢足球时的……朋友。」

「咦、真的吗?」

「嗯。」

其中一个推着那台放机器的推车,不断改变位置的人,在离众人较远时,曾把口罩拿开来透气。那时,真宙清楚看见对方口罩底下的脸。

是柳数生。

提到「朋友」两字时语气有点不确定,是因为柳数生比真宙大四岁。数生从以前足球就踢得很好,对真宙这辈的孩子而言,是大家崇拜的对象,也是遥不可及的目标。真宙和其他队员都昵称他「柳哥」。

当时真宙加入的足球队只收小学生,柳哥国小毕业后就转到另一个中学生组成的强队踢球。后来,听说学校的田径队看上他跑得快,又把他挖角过去了。

原来柳哥是这间高中的学生啊。和真宙差了四岁的话,算算现在应该是高二。

可是,真宙觉得有点奇怪。当然,比起当年自己认识的他,柳哥现在又长高了不少。问题是,他的头发也留得很长,还吹得很蓬松。这种发型不论在跑步或踢球时都很碍事吧。

虽然很像,但这个人或许不是柳哥——

才刚这么想,推着那台推车的高中生们正好在真宙和天音身旁停下。「我看就在这里了吧」、「可是,这样的话,从高度落差的研究角度来看,好像又离太远了?」「不、可是以观测环境来说——」就这样,他们说着真宙听不懂的内容。这时,其中一人说「不然,柳你啊——」。接着,那个很像柳哥的人回答「好喔——」。肯定没错了,他是柳哥。

大概因为自己一直盯着对方看吧,疑似柳哥的那个男生忽然转头望向这边,和真宙四目相接。

看得出对方也很惊讶,真宙微微点头打招呼。只是,两人隶属同个球队毕竟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和自己一样年纪小的孩子也有很多,不确定柳哥是否还记得自己。没想到,柳哥穿过众人,来到围墙旁边。

「咦?我们是不是一起踢过足球?还是我记错了?」

靠近一看,更能确定他比当年长高了不少。

真宙暗自感谢身旁的天音和自己身高相仿。这么一来,柳哥就不会发现自己的身高特别矮,或许会认为和自己同龄的孩子差不多都这么高。

「是的,我是安藤真宙。你是柳哥对吧?」

「嗯,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是真宙。最近好吗?哇,看这身制服,你已经上中学了?天啊,时间过得真快,是说这身制服也太怀念了吧。」

太怀念应该是「太令人怀念」的简称吧。这么说来,柳哥是云雀森中学毕业的学长吗?感觉彷佛一口气拉近了距离。

「柳哥,你读这间高中吗?」

「对,我家就在附近,所以不管怎样都想读这里,就认真念书考进来了。」

仔细一看,校舍上方写着校名「东京都立御崎台高校」。

「那个,不好意思!」

一直默默站在身旁的天音,忽然开口插了进来。

「请问,各位在做什么呢?」

看到这个女孩突然大声发问,柳哥也错愕地「咦」了一声。接着,她又迫不及待追问:

「该不会是在观测宇宙线吧?」

这次,轮到真宙错愕了。宇宙船※——听到这个词汇,脑中出现的是幽浮或动漫里常见那种,有着细长机体的飞行船。

注5:「宇宙船」与「宇宙线」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中井在说什么啊?一边这么想,真宙一边困惑地抬头望向天空。可是,没看到任何类似宇宙船的东西。没想到,更惊人的还在后头。栅栏围墙那头的柳哥竟然开心地提高了嗓门说「喔!」

「没错没错,我们是宇宙线俱乐部,你知道啊?」

「我知道。那么,那个是探测器吗?」

「嗯,对,跟仙台那边的大学借来的。」

「好厉害!我是第一次看到,还满大台的耶。」

「虽然我们是用借的,但也有学校会用自己做的机器观测喔。制作方法大学有公布。」

两人聊得起劲,真宙只能一头雾水看着他们。虽然觉得现在开口好像在泼冷水,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请问——」

「什么是宇宙船俱乐部呢?」

「啊、你是不是想成宇宙船的『船』了?如果是的话,我以前也跟你一样。」

柳哥用轻松的语气这么说。真宙喃喃地「喔」了一声,柳哥转头望向背后持续进行其他操作的伙伴。

「不是『宇宙船』,是『宇宙线』。纵横穿越宇宙太空的粒子,就称为宇宙线。宇宙线以近乎光速的速度,大量降落在地球上,你有听说过吗?」

「咦?我没听过。」

因为柳哥是以前就认识的人,真宙说话时夹杂着敬语和平辈语。柳哥似乎也不介意,随性地回答「我想也是」。

「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实际存在喔。只要使用专用探测器就能探测出来,还能用机器取得各种数据资料。仙台的某间大学特别积极投入分析这些数据,那里的教授创办了宇宙线俱乐部,让有兴趣的人加入,一起活动。因为可以收集到许多资料,所以也跟很多学校打了招呼,只要向对方提出申请就能外借机器。像这样一起调查关于宇宙线的事,根据观测到的资料进行研究并讨论结果,就是宇宙线俱乐部的活动内容。」

柳哥抬头仰望天空,彷佛盯着宇宙线看。

「观测宇宙线这件事,因为一次能够取得很多数据,要针对里面的哪部份做哪种研究,都可以自行设计程式,使用分析码下去分析。所以,每间学校各自进行的是不一样的调查和研究喔。」

「我曾读过朱野女子学园的研究报告,她们研究的是能否使用宇宙线取得的数据来预测云的形状或天气。」

「啊、从宇宙线与太阳的关系开始调查的那份研究?」

「是的——虽然无法全部理解,但我读了那个。」

隔着口罩也知道天音脸都红了,她又小声补充:

「……朱野女子,我没考上。本来很想去念的。」

真宙也听过那间学校的名字。那是一间国高中直升制的女校,非常受欢迎,听说很不容易考上。原来天音曾报考那间学校——只是落榜了,现在才会来念云雀森啊。

听了天音的坦承,柳哥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简单地说「这样啊」。

「朱野女子也很积极投入宇宙线等物理学方面的活动呢。」

「对。」

「柳哥,你们观测了那种宇宙线后,也做了什么研究吗?」

这次换真宙问了。虽然不是很懂刚听到的「宇宙线」这个词汇是什么意思,对研究也不是真的那么有兴趣。只是,听到天音说了自己的「秘密」,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很想转换话题。

没想到,只是若无其事这么一问,柳哥的表情却整个变了。

「咦?嗯……」

像漫画人物一样抱胸沉思了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说「这个嘛……」

「听到我等一下的说明,社团的顾问和学长们可能会因为内容严谨来说并不是这样而生气吧。不过……总之,我们正在调查的是宇宙线夹在建筑物中间时产生的影响。从高楼大厦和低矮建筑之间探测到的数字不同,木造房屋或钢筋水泥也有不同结果,就类似这样的。刚才也是,我们分成了两组,一组在楼顶一组在操场,分头收集数据。」

「是喔……」

难怪有人拿着手机在跟楼顶上的人通话。

「说得更简单易懂一点——嗯,该怎么说才好呢……」

「不好意思,我明明听不懂还随便乱问。」

「不,是无法说得让你听懂的我还太嫩,抱歉。」

真宙很惊讶。尽管柳哥嘴上说自己「还太嫩」,表现的态度已经像个成熟大人。

天音又问。

「各位是以高中社团的方式在活动的吗?是理科社吗?」

「我们是物理社喔。」

柳哥回答。真宙惊讶地睁大眼睛。柳哥语气没有一丝炫耀,只是淡然继续:

「御崎台有三个理组的社团,生物社、化学社跟物理社。我们物理社的社团活动以物理为主,另外也会进行与宇宙太空有关的研究。」

「柳哥。」

「嗯?」

「田径队呢?」

真宙忍不住开口问。柳哥看向他,像是没想到会被这么问。真宙觉得身体瞬间发凉。

「喔——」

柳哥先是喃喃嘟哝,接着又用平淡的语调说:

「你是不是听足球队教练说过?说我不踢足球后,上中学加入了田径队。」

「我们听说因为你跑得快,被田径队挖角……」

「嗯,讲得好听点是这样。事实上,上中学后我加入的足球队真的很强,以我的程度几乎没希望成为正式队员。所以说得正确一点,我是因为这样才转去练田径的。」

真宙发现自己受到打击。看着眼前柳哥的脸,视野却有一部分像在闪烁。

虽然只认识小学时代的他,但柳哥那时足球真的踢得非常好。看着他练习和比赛,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像他那样的选手,内心充满了崇拜。真宙当时会放弃足球是因为身边有太多「踢得好又很享受练习」的孩子,柳哥可以说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

可是,就连这样的柳哥,上了中学后也无法继续独占鳌头。似乎没察觉真宙内心的震撼,柳哥继续说:

「加入田径队之后也一样,我们高中的体育社团里,尽是些全国体育大赛的常客,也有靠运动推甄进来的家伙,大家程度都很高。不少人因为到这里之后无望参加比赛,只好放弃一路练到中学的运动项目。不过,当然也有很多人继续练下去,这点就因人而异了。」

「那柳哥呢?」

「咦?」

「你怎么会跑去参加物理社?」

柳哥可能在田径队遇到了某种挫折吧。他是真宙所知的世界里最厉害的运动明星。以真宙自己这点实力,放弃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柳哥竟然也会离开体育的世界,实在难以想像。

真宙心想,为什么我会这么大受打击呢?我对柳哥到底有什么期待?柳哥上了高中后隶属文化社团的事,为什么让我这么难过。柳哥他是放弃了吗——

没想到,柳哥却指着自己的脸说「啊?我吗?」一副傻眼的样子继续:

「因为我觉得物理很有趣啊。」

真宙说不出话来。因为柳哥的语气实在太理所当然了。

「从小到中学都在运动,过去对物理一点兴趣也没有。正因如此,觉得来尝试看看也不错。我们社团从以前到现在,都有持续在制作人造卫星喔。」

「咦!人造卫星是可以凭个人力量制作的东西吗?」

天音激动地伸手抓住栅栏围墙,金属网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柳哥笑了。

「会这么想对吧?可是,你也制作得出来喔。不妨上网查查看,人造卫星零件组在外国是很普通的市售商品。美国等国家的学生制作的人造卫星,还满多都顺利送上轨道喔。除了我们之外,应该也有其他日本宇宙线俱乐部成员所在的学校社团在做这件事。」

「好羡慕喔。」

听天音这么一说,柳哥露出更欣慰的微笑。

「没兴趣的那一届就会中止制作,我们也是从学长姊手中接下任务,目标是以十年左右的时间完成这个计画。」

「我听说,物理是个不是零分就是一百分的世界?」

天音这么问。真宙原先只以为她是个耳根软,不起眼的女孩子,现在对她完全改观。对于感兴趣的事物,天音似乎表现得很积极。

「我还是中学生,没学过物理,但也知道物理这门学问,擅长的人什么都能答对。可是反过来,没有物理天份的人就连一题也听不懂,一点办法都没有。所以,我觉得各位好厉害喔。」

「咦,没那回事啦!像我就根本没选修物理课啊。」

咦……真宙和天音同时发出这样的惊呼。柳哥有些难为情地搔搔脸颊,接着说「学习和社团活动,感觉又有点不一样」。

「在我们学校,二年级才开始有物理课,一年级选社团的时候,应该还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物理天份嘛。会加入社团,只是觉得研究和观测很好玩而已。」

「好玩……」

真宙喃喃低语。无论是刚才听到的宇宙线,或是和社团学长姊接力完成十年计画,打造能不能在自己这届完成也不知道的人造卫星,这些真宙都还无法体会到底「好玩」在哪里。听见真宙不知所措的嘟哝,柳哥点头「嗯」了一声。

「你觉得物理研究和观测最好玩的地方在哪里呢?」

天音这么问。她曾经想报考理科社团活跃的私立中学,问这问题的语气也很认真。柳哥这次沉吟了半晌才回答:

「或许是『没有答案』这点吧。」

「没有……答案?」

「嗯。正确来说不是没有答案,应该说,实验和观察都不是为了确认某个已经知道的答案。重要的是当下,我们正在观测的东西就是答案本身。心情比较像是『找寻还不知道的答案』,这或许也是好玩的地方。虽然收集数据资料的过程还满无聊就是了。」

柳哥这么说,看了看手表。一边朝他的伙伴转头,一边对我们说「我差不多该走了」。

「对了,这位女同学,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下次要不要来参加看看宇宙线俱乐部的线上会议?」

「咦!可以吗?」

「嗯。只是透过萤幕观摩的话,应该没问题。现在因为疫情的关系,到处都有线上会议,但我们其实从疫情前就很常和其他学校线上交换资讯了。要是你听了一下,觉得不太有趣,随时都可以离线退出。我再透过真宙联络你吧。」

「非常感谢!」

「那就先这样啰。」

透过真宙联络她——柳哥的意思大概是从以前足球队时代的名册找联络真宙的方式吧。没记错的话,自己在上面留的是妈妈电脑上的电邮帐号。要是妈妈问东问西也很麻烦……尽管这么想,真宙只是跟着天音一起目送柳哥跑上跑道离开。

大概是因为,柳哥的回答令他太错愕了。

并非放弃运动社团,纯粹只因为开心有趣才选择加入文化社团。

因为没有答案,所以很好玩——这句话深深烙印在真宙心中。

◆◇◆

只有现在这一刻,感谢疫情的存在。

每天午休时间,圆华都这么想。

疫情没有带来半点好事。为了「防疫」,家里也好学校也好,旅馆的工作也好社团活动也好,所有事情都变麻烦了。可是,唯有午休吃便当的时间,圆华对「防疫对策」心生感激。

在这之前,大家都会把课桌合并在一起,面对面吃便当。可是现在,学校禁止学生这么做。圆华和其他同学一样,坐在位子上面朝前方,不跟任何人说话,默默吃着便当。学校也禁止大家跑去社办或操场草地上吃。午餐时间变得枯燥乏味,但对现在的圆华来说,打从心底感到庆幸。

因为,这样她就不用想办法掩饰没人愿意跟自己一起吃饭的事了。

原本圆华都和管乐队的朋友一起吃午餐。有时和小春等几个同班的管乐队员在教室一起并桌吃,有时也会去兼做社办的音乐教室,和学长姊学弟妹一起边吃午餐边开会。但是,必须拿下口罩,露出嘴巴的「用餐」,变成现在最需要警戒的事。大家一定会介意。

盯着前方,没有人开口说话的教室中,打开的便当盒旁,是用大手帕包起来的口罩。圆华紧握筷子,朝坐在前面的小春背影投以一瞥。小春也正默默动着筷子吃饭。

午休这段时间,吃完便当的学生会陆续戴回口罩,走出教室。小春也是很快吃完的其中一人,总是马上就跑出去了。沉默用餐的教室里充满令人窒息的气氛,可是圆华没有出去。因为她没有地方去。

——请老师允许我暂时停止社团活动。

昨天,圆华去找管乐队的指导老师浦川阳子老师,提出这个要求。在教职员室内,确认四周没有其他管乐队员后,圆华才开口。浦川老师露出惊讶的表情。

浦川老师从圆华一年级时开始担任泉水高校管乐队的指导老师,是位四十几快五十岁的资深女老师。大家都在背后称她「小阳阳」。浦川老师对社团很有热情,指导也很严格。受不了她如此严格,队员常开玩笑嚷着「小阳阳太投入了」、「小阳阳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高中里也有几个可以当面用绰号称呼的年轻随和老师,相较之下浦川老师一看就是很有「老师样」的老师,大家只敢背后这么称呼她。

虽然指导社团时很严格,圆华倒挺喜欢浦川老师的。去年参加的佐世保大赛,后来还是没能晋级全国区,浦川老师却称赞大家「做得很好」,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正因她平常话不多,表情也少,这种时候分外令人感动。

「为什么呢?」

浦川老师问,视线直视圆华。这段时间,队上正好在讨论平常无法演奏与练习,还能做哪些社团活动。

像是要逃离浦川老师的视线般,圆华回答:

「那个……因为我家经营旅馆,也会有外县市来的客人,想说在疫情平息之前,我先自律一点比较好。和家人商量后,妈妈也说暂时不参加社团活动没关系。」

这是谎言。浦川老师的视线更加穷追不舍。

为了不让表情显得太不自然,圆华笑了笑,脸颊肌肉却有点抽搐。不确定现在到底该不该笑,她又继续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不用顾虑太多,比较轻松。」

一边说着,一边感觉喉咙底下热了起来。这才明白,原来现在说的是真心话。现在,自己在社团里待得很痛苦。

小春和其他孩子都没有排挤圆华。充其量只是说「现在这段时间而已」、「等到疫情平息下来就好」,早上在教室里见面仍会开朗地对圆华道早安,放学时也会说「明天见!」。大家没有吵架,也没有闹翻。圆华没有做什么坏事,这一切也不是圆华的错。

只是,「因为疫情所以没办法」。

没有被明显的排挤,也不是遭到霸凌。为了日后哪天恢复「原本的世界」时,自己仍能保有原本的生活,圆华也无法对小春生气,只能继续寒暄。

——可是,这些事令自己痛苦,不想继续这样,会很过份吗?能够维持「没有被排挤,也没有闹翻」的表象,圆华也很感激。可是,当看到小春跟自己打过招呼后,立刻跑到其他人身边时,还是很痛苦。

圆华绝对不会把这份心情说出口。因为要是说了,事情就会变成「跟同学闹翻」,会变成「小春霸凌自己」、「歧视自己」。

既然如此,倒不如「自律」还轻松多了。

「佐佐野同学自己也觉得无所谓吗?」

「是。」

圆华点点头,又说「毕竟是没办法的事」,装出嘻皮笑脸的表情。可是,老师没有笑。

察觉老师想说什么,圆华赶紧低头说「那我先告退」。

「只要等到疫情平息下来就好,这段时间麻烦老师了。」

自己原本是那么讨厌「等到平息下来就好」这句敷衍笼统的话,现在居然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真是难以置信。人类在说谎的时候、慌张的时候,真的会脱口而出那些根本不是真心话的台词呢。圆华这么想,彷佛置身事外。

隔天放学后,武藤柊跑来跟圆华讲话。

在家附近的防波堤偶遇至今,两人连一次都没好好交谈过。

碰巧在校舍入口擦身而过,武藤好像正要往操场的方向去,两人四目相接,他就说了声「嗨」。原本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单方面认识他」,现在却感觉彼此距离拉近,称得上「有交情」了。仓促之间,圆华也回了声「辛苦了」。

「棒球队重启练习了啊?」

看到武藤肩上挂着棒球社的大运动背包,圆华不禁这么问。上次和他说过话后不久,就听说高中棒球的夏季全国大赛宣布中止,所以一直有点担心武藤。不过,那之后好像又决定在长崎县举办代替的大赛。总之,能恢复练习真是太好了,圆华也稍微放下心来。

听圆华这么问,武藤点点头。

「嗯。我打算继续参加社团活动,直到县大赛举行。」

「幸好大赛要举办了呢。只是,我们其他人今年大概无法到场加油了。」

「佐佐野同学你呢?」

「咦?」

「社团活动怎么样了?」

「喔、我暂时休息。」

附近没有其他人。一边回答,圆华一边想「啊——」。老实说,上次被他看到自己在哭之后,圆华对武藤就一直有点闪躲。会这样来问,就表示他果然还很在意那天看到的事吧。

希望他不要多嘴说什么,也不要过问太多。怀着这种心情,圆华丢下一句「再见」就想离开。没想到,武藤喊住了她。

「佐佐野同学,你要不要去天文台?」

咦?圆华发出滑稽的声音,情不自禁回头。武藤脸上没有担心或同情的神色,只是再普通不过似地继续开口。

「因为这个星期五晚上,天文台好像终于要举行观测会了。」

「你说的天文台,是山上的那个?五岛天文台?」

「嗯。」

圆华他们住的岛上有座山,这座山的标高低,呈现漂亮的饭碗形状,是岛上最象征性的风景。虽然算是火山,但完全和火山给人的险峻形象搭不上边,山势曲线和缓,绿色草地覆盖表面。山上有瞭望台和餐厅,附近还有五岛天文台。

圆华有些错愕,武藤又继续问:

「你去过那个天文台吗?」

「没有。」

「一次都没去过?」

「嗯。前面的瞭望台或停车场那边的话有去过,天文台就从来没进去过了。」

五岛的星空在全国也是出了名的美,向来有不少为观测或拍摄星星而来岛上的人。其中,不以研究为目的的一般人也有机会在五岛天文台参加观测会,欣赏美丽的星空。

搞不懂武藤和天文台有什么关系,圆华犹豫着该从哪里开始问起。这时,背后传来「喂!武藤!」的声音,有人在叫他了。一个和武藤一样肩背棒球社大包包的男生举起手,武藤也「喔」了一声挥手回应。接着,他又对圆华说:

「星期五晚上,八点开始。虽然是晚上,要是你能来就来。」

「啊、是晚上喔?」

「那当然啊,不然怎么看星星。」

武藤笑出来。隔着口罩也看得出他笑了。圆华心想,啊、这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他笑。武藤又问:「你知道怎么去吗?」

「嗯——应该说,我们家也常有客人去天文台。跟团来玩的人事先预约,然后在附近观光中心前集合,搭天文台的接驳巴士上去。」

「喔,这样啊。也对,疫情前本来就有这种观光行程。」

「嗯。」

旅馆供应晚餐的时间结束后,圆华经常目送许多客人去天文台观星。也有自己带望远镜和摄影机、租车开上山的人,不过,直接参加天文台企划行程的人还是比较多。住附近饭店的旅客,会在集合地点等小型巴士过来载。直到去年都还有很多以上天文台观星为目的的亲子观光客。

另外那位棒球队的男生,从刚才就一直在等武藤。所以,圆华不假思索地点了头。接着才想到,时间是晚上,自己又没去过天文台,最重要的是,连武藤为什么找自己一起去都不知道。正在心头小鹿乱撞时,武藤轻松地说了句「那就这样」。

「佐佐野同学也可以约朋友一起来,应该没问题。天文台才刚重新开放,人一定不多。直接在那边集合可以吗?我想想看喔,提早十分钟,七点五十分碰面如何?」

「啊、嗯。」

「那到时候见。」

武藤走掉了。

等到他和棒球队朋友的背影完全从视野里消失,圆华才这回过神来思考……刚才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要约我?瞬间冒出厚脸皮的念头,但对棒球队的王牌选手产生这种念头真的太厚脸皮了,不、不可能不可能!圆华用力甩了甩头。他不是说可以带朋友去吗?这就表示人家没有那个意思!她这么说服自己。

然而,朋友——想到这个,心情瞬间冷静下来。

朋友——能约出来的朋友。

重重叹口气。星期五晚上该怎么去天文台呢?圆华慢条斯理地思考起这个问题。真要说的话,妈妈会允许女儿晚上出门吗?

出乎意料的,星期五晚上,母亲竟然开车送圆华去了天文台。

从圆华家到天文台,车程大约十分钟。山看起来虽然很近,实际上却是走路到不了的距离。即使家中经营的只是间小小旅馆,对身为老板娘的母亲来说,开车接送不是什么难事。

「妈,我问你喔,紧急事态宣言那阵子,天文馆也休馆了吗?」

趁着跟母亲一起为客房花瓶插花时,圆华试着问出口。虽说圆华家经营旅馆,父母至今却很少叫她帮忙家里的工作。从小父母就说「你未必要继承这间旅馆」,即使如此,从以前开始,圆华还是会帮母亲插客房和大厅要用的花。上高中以前,也一直和母亲一起去跟花道老师学艺。

铺了报纸的桌上,放着好几枝水蓝色和紫色的绣球花。

看着绣球花,圆华心想,六月就快到了呢。这样的话,百合的季节也不远了。说到五岛的花,首先一定得提已经成为特产的山茶花。不过,夏天的五岛当然是百合的季节。红色的虎皮百合会先盛开,到中元节那阵子就轮到白百合上场了。这是圆华从小到大再熟悉也不过的四季风景。

坐在对面,手握花剪的母亲看着圆华问:「天文台?」

「对耶,之前好像都休馆。怎么突然问这个?」

「朋友问我星期五晚上要不要去参加观测会。」

不知道母亲会不会答应,圆华小心翼翼询问。

「如果客人里有人要跟团搭巴士去的话,我在想能不能搭他们的顺风车。」

「是喔!天文台重新开放了呀。」

母亲的声音意外兴奋。不过,圆华已做好接下来继续被追问的准备。朋友是谁?几个人去?平常跟你很要好的小春也会去吗——

没想到,又是出乎意料的,这些母亲都没问。

「妈开车送你去吧。」听到母亲这么说,圆华吓了一跳。

「咦?不用啦,晚上耶,你要忙旅馆的事吧?」

「这星期五晚上只有一组客人预约入住,没问题的。只是开车去一下,应该马上就能回来,而且也不知道当天会不会有巴士来接啊。」

「你能载我就太好了。」

「你们去观星,顶多一小时吧?我看旅馆的客人每次也差不多八点去,十点前就回来了。看完后打电话回来,我再去接你。」

「谢谢妈。」

没想到这么容易获得外出许可。一边道谢,一边惊觉,是啊……即使是周末前的星期五,家中旅馆也只有一组客人入住了。这就是现在的状况。

到了星期五晚上,母亲开着轻型小客车送圆华上山。

车头灯照亮街灯不多的夜路。往车窗外一看,港口和饭店构成的夜景一览无遗。

车沿着平坦和缓,弯度也不大的公路一路往上。车内的母亲看似心情很好。

「圆华,这是你第一次去天文台吧?」

「嗯。妈妈呢?」

「妈妈以前去过一次,刚嫁过来岛上那时候。」

「是喔……」

圆华的母亲不是五岛土生土长的居民。她的老家在长崎市,和父亲是在长崎市内读大学时认识交往的。毕业后,跟着继承了老家旅馆的父亲一起搬来岛上。母亲经常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五岛生活」。

「天文台你是跟爸一起去的吗?」

「不是喔。当时妈妈的朋友从长崎来玩,说想去那里看看,我就带她去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啊。」

「那时候是冬天呢,可以清楚看见美丽的猎户座喔。」

「是喔。」

聊着这些,母亲依然没问圆华要跟谁去。既然没问,就表示她无条件以为是跟小春她们去吧。愈来愈难把要跟武藤去的事情说出口了。和男生出门——圆华过去从来没有这种经验,母亲一定也完全想像不到。

「看完后打个电话,我再来接你。」

「嗯。」

抵达山上宽敞的停车场。原本还担心会不会很暗很冷清,没想到停车场内不时看见亮起的车灯,已经停了比想像中还多的车,大概同样是来山上观星的人吧。

停车场旁的楼梯往上走到底就是天文台。母亲指着银色的巨蛋型天文观测建筑说:

「那就是天文台喔。」

「这我知道啦。」

圆华下了车,目送母亲回去后,才再次转向天文台。几乎没有其他灯光的山上,唯一灯火通明的发光建筑看上去十分梦幻。往楼梯上方的尽头望去,看得见从天文台门窗散发的黄色灯光。

看一眼手表,七点四十三分。好像来得太早了点——正这么想时,耳边传来「啊、佐佐野同学来了」的声音。

是武藤。圆华回过头,看见武藤后面还有另一个穿制服的男生。虽然不同班,以前也没讲过话,记得他的名字应该是——

「小山同学。」

小山友悟。和武藤一样,是从神奈川来岛上留学的学生。和住在岛上民家的武藤不同,小山住的是圆华家后面的学生宿舍。这么说起来,上次在防波堤上遇到武藤时,他也提过小山的事。

听到圆华叫出自己的名字,小山藏在眼镜下的一双细长凤眼望向她。

「晚安。」

以同年龄的男孩而言,他的寒暄很有礼貌。

小山银色的镜框反射着停车场的灯光。他有着典型「秀才」般的外表,实际上成绩也非常好。虽说宿舍就在旅馆附近,两人从来没有同班过,又受到他酷酷的外表影响,至今一直给圆华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啊、晚安。」

圆华急忙打招呼,一旁的武藤问:

「佐佐野同学,你怎么来的?」

「啊、我妈开车载我来的。」

定睛一看,才发现武藤和小山好像是骑脚踏车来的。附近停着两台脚踏车。

「你跟小山同学……还有谁会来吗?」

不是只有武藤跟自己嘛。感觉好像有点失望——可是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内心偷偷地想,是啊,怎么可能独处嘛。

「就小山跟我喔。佐佐野同学呢?你有邀谁一起来吗?」

「没有,我一个人。」

「那我们走吧。动作得快点了,馆长那个人性子急,说不定不会等我们。」

武藤说着,锁好脚踏车就往前走。跟在小山和武藤两个体格完全不同的男生后面,圆华只能拼命追上。

他们都是留学生,交情应该不错吧。话虽如此,或许因为武藤和小山参加的社团和班级都不同,在学校很少看到他们凑在一起。圆华自己至今更是几乎和这两人毫无交流,不知这时到底该说什么才好,更不理解为何武藤约了自己来,陷入不可思议的心情。这时,彷佛听见她的心声似的,小山朝圆华转头。

「啊、再次正式向你自我介绍。我是小山,三年一班的。」

「啊、我是佐佐野圆华。」

看小山和圆华互相报上姓名,武藤笑着说:「什么啊。」

「事到如今没这必要了吧,不都是同间学校的同学吗?」

「就是事到如今才更有必要啊。你们两个同班或许没关系,我要是没有先好好打招呼,接下来很难跟她聊天啊。」

「真老实——」

「我就是老实,怎样。」

听着两人的对话,圆华感到意外。两人外表虽然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个性却似乎很合得来。或者说,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多余的顾忌。

武藤笑了。

「抱歉啦,佐佐野同学,这家伙有点怪怪的。」

「不,我也觉得明明同学这么久了,事到如今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那么说帮了我大忙。小山同学,谢谢你。」

听圆华说完,小山只是短短回了一声「不会」。爬上通往天文台的阶梯,圆华问他们:

「你们经常来天文台吗?」

「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刚到岛上没多久,参加了向留学生介绍岛上事物的研习。其中一堂课外教学,是我第一次造访这座天文台。」

「这样啊!咦,听起来很不错耶。像我们这种原本就住在岛上的人,反而很少会想来,真羡慕。」

有时看着旅馆的客人,圆华也会这么想。对她来说,岛上理所当然的风景,看在外人眼中都很新鲜吧。反观一出生就活在岛上的人,不会特地空出时间观星或到岛上的观光景点玩。一方面因为那实在是自己太熟悉的日常,另一方面,也有种难为情的感觉。和刚才小山的自我介绍一样。「事到如今好像没这必要了」,所以不会特地去做。

所以,看到来自岛外的留学生怀着新鲜感探访岛上各处,单纯地令圆华感到羡慕。

「不只我,身边的朋友可能根本没人来过天文台。」

「好像是耶。看在我们眼中,觉得真是太可惜了。」

小山这么说,一旁的武藤插话:

「我们从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跟馆长混熟了。后来,大概每季至少来一次天文台。今年因为疫情关系,各种观测会都没举办。今天天文台重新开放的事,是馆长传LINE通知我们的。」

「咦,竟然还交换了LINE,你们跟馆长交情很好耶,太厉害了吧?」

「会吗?馆长人很开朗,是个好人,交换LINE很正常啊。」

武藤说得若无其事,圆华却认为,这是因为武藤个性亲和,具备擅长适应新环境的能力吧。从以前到现在,圆华经常从来留学的人身上感受到这点。远离父母到一个完全不同环境的地方上高中,换成自己简直难以想像。

「武藤同学,你们原本就喜欢观星吗?」

圆华这么问,两个男生面面相觑。本以为马上就能得到答案,这下倒错愕了。「嗯……」小山回答。

「我们也喜欢没错,但最喜欢观星的还是舆。」

「舆同学?」

「对,舆凌士。」

武藤接着说。

「那家伙停课时被叫回老家,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继续这样下去,他大概很难再回来。」

闻言,圆华赫然想起,舆和武藤他们一样,都是跟圆华同届的留学生。去年圆华和舆同班,也跟他说过几次话。这么说起来,恢覆上课后,确实没在校园里见到他。

「舆同学是从哪里来留学的?」

「东京。」

「东京……」

忍不住复诵了一次。心里想到的是「他或许无法回来了」这件事。生活在岛上,即使也会看到长崎县或隔壁县市出现确诊者的新闻,确诊人数和东京还是不能比。

之前在防波堤那边遇到武藤时,他也提过类似的事。一旦回去,以现在的状况,要再回来岛上非常困难。

「他在三月那时回去的,原本以为只是暂时,所以东西都还放在宿舍里。可是,进入这个月后,舆拜托我们帮他把东西装箱寄回去了。」

武藤这么说。圆华问:

「这表示,舆同学要转学回东京的学校吗?」

「应该吧。他很想回来泉水高,可是父母要他转到家附近的学校上课。」

「这样啊。」

「嗯。」

听着武藤和圆华的对话,小山喃喃地说「留在五岛,说起来是比较安全。」

「至少,在关于疫情这方面是这样啦。不过,我想舆的父母或许也有各种考量吧。现在状况这样,想要一家人住在一起也无可厚非。」

之前武藤说过,武藤和小山——这两人在停课期间没有回老家,留在了这边。对来留学的人而言,「回去」或「不回去」,是比圆华想像中更迫切的抉择。

「喔,招牌不一样了!拍照传给舆看吧!」

「哇,真的耶!」

武藤和小山站在天文台的招牌前,举起手机拍照。圆华走在一步之遥的后方,听着两人说「等一下打电话给舆好了」、「也和馆长合照传给他吧」。

天文台的建筑愈离愈近,巨蛋型的浑圆大拱顶就在眼前了。

屋顶的一部分是由银色金属构成,搭配底下砖瓦建筑的浑厚感,整体散发出一股蒸汽庞克(Steampunk)风格,彷佛从电玩游戏或动画的世界观中蹦出来的建筑物。星空下的天文台,看上去就像一幅画。

星空——想到这里,圆华抬起头。瞬间,大受震撼地发出「啊」的惊呼。

来到山上后,这还是首次好好抬头仰望天空。星星好近。明明距离只差那么一点,比起住家附近看见的夜空,这里每颗星星的轮廓都更清晰。或许因为山上空气比较干净吧。

五岛的星空很美。甚至有人说,在某些季节,有些星星只有这里才看得到。对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圆华而言,那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景象——即使这么想,从山脚下看见的星空,和特地抽时间上山来「观星」所看到的夜空,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天空是「立体」的,这个道理圆华也懂。不过,站在这里可以更清楚地知道,星星不是散布在夜空中的平面图案,它们位于有深度的空间里,大小、光芒和距离也都各自不同。

好久以来都忘了像这样抬头看天空。

楼梯下的停车场好像停了愈来愈多车。时间接近八点了,或许是来参加观测会的人吧,只见好几个人下了车,朝天文台爬上来。

「佐佐野同学,快来。」

「啊、抱歉。」

武藤喊着停下脚步的圆华,她赶紧朝站在天文台入口等待的两人跑过去。

大概是个像高级研究机构的地方吧——原本对天文台抱持这种想像,实际进入其中,才发现完全想错了。

脱下鞋子进去之后,地上随意堆放大量给客人穿的薄底拖鞋。换上拖鞋,前往柜台支付观测会参加费时,用来登记参加者名称的,是到处都有卖的大学笔记本。柜台人员收了钱后,居然放进糖果空罐里保管。某个看似机械器材的东西上面,罩着一个不知道谁手工缝制的拼布防尘套。这些景象都让天文台看起来跟圆华家附近的民众活动中心没两样。入口铺的陈旧地毯也充满生活感,给人一种「地方单位」的感觉。

「啊、馆长!」

「喔,是武藤、小山,你们来了啊。」

看到那个在柜台收费,身穿一件褪色马球衫的男人跟武藤他们寒暄时,圆华内心大吃一惊。与其说他是天文台的馆长,气质更像在渔港常见的渔夫。就连体格也很魁梧,露出衣袖的手臂又粗又壮。

「谢谢你传LINE跟我们说,要是舆也能来就好了。」

「没事啦,等疫情平息之后再来就好啊。帮我问候他喔。」

「今天活动结束后,可以打电话给那家伙吗?馆长你也跟他讲讲话嘛。」

「包在我身上。」

看到三人用朋友语气说话的样子,圆华心想,啊、武藤说的没错,他们感情真的很好。

圆华后方有其他人在排队,看来也是来参加观测会的。虽然都是没见过的面孔,大家看到馆长也都一脸开心地喊着「喔!」「啊!」,挥手打招呼。听见不少人说「谢谢你联络我们」,似乎都是岛上的居民。

「首先,请大家到这边来。在使用望远镜观测前,我先简单说明春天的星座!」

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像助理的女性对柜台前的参加者这么说。她看起来一点都没有研究员或学者的样子。武藤他们似乎也认识她,礼数周到的小山寒暄道「好久不见」。

跟着指示进入走廊尽头的房间。才刚踏进一步,圆华就低声发出惊呼。

整面墙都是书。

像图书馆里的那种高大书架填满整面墙壁,高度直达天花板,架上放着各种书。大致瞄一眼,看得出全都是与星星或宇宙相关的书籍。屋内还有天体模型、绘制了星座的海报,以及小学课堂上发过的星座盘,只是这里的大多了。整体而言,这间房间就像一间小型博物馆。空间比圆华学校教室还小一点,却装下了满满的「宇宙」。

「各位,请自己找喜欢的地方坐。」

于是,圆华他们也找了一排凳子坐下。大概是为了保持社交距离,凳子排得很开。悄悄窥伺四周,全部的参加者约有二十人。有小学生年纪﹑结伴前来的孩子,也有情侣和抱婴儿来参加的年轻夫妻。

原本在柜台里的馆长,这时站在众人前方。他身旁挂出了投影用的萤幕,等一下大概会进行投影吧。

「那么,各位晚安。在下是五岛天文台的馆长才津勇作。可恨的新冠病毒,害我们天文台不得不休馆,不过从今天开始,我们打算慢慢重新举办观测会。馆方将努力做好防疫对策,也请大家一起小心,今后也和以前一样一起观星吧。」

他以爽朗的语气说完后,几个看似原本就相熟的参加者大声拍手。或许因为这番话说得逗趣,一个坐在前排的小学生模仿起馆长,对看起来像父亲的人说「可恨的新冠病毒」,父子俩笑成一团。

「今天天气很好,等等应该可以让各位用望远镜观测春季大三角。勉强赶在还能让各位欣赏春季星座时举办本次的观测会,我真的松了一口气——那么,要关灯啰,请投影。」

屋内灯光熄灭,投影萤幕上映出星空的照片。照片里,以粗线描出圆华也很熟悉的勺状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的「勺柄」部份,拉出了一条更长的线,上方写着「春季大弧线」。弧线上各星星的名字也有标示,例如位于弧线正中央的星星叫「大角星」,最边边的叫「角宿一」。

「探索春季星座时,可以先从北斗七星找出春季大弧线,以此为基准,很容易看到想找的星座。把弧线上的大角星、角宿一和下方狮子座的五帝座一连起来,这就是春季大三角。找到春季大三角后,就能将周围的星星辨识出来了喔。请大家先记住这个。」

投影萤幕上的照片换成了春季大三角。原本给人「随和大叔」印象的馆长拿起雷射光笔,用绿色光点在萤幕上依序指出提到的星星。这时的他看上去就很有专家学者的气势了。受到外表印象的反差衬托,更让圆华佩服地心想「好厉害啊」。

「百闻不如一见,我们继续吧。接下来将实际看着星空来说明。各位难得来一趟,请至少一定要用望远镜观看一次再回去啊。」

灯再度打开,馆长率先走出房间。那宽阔可靠的背影,简直就像引领众人的冒险家,又像某种组织或团队的队长。

一出房间,漆成白色的短短铁制螺旋阶梯映入眼帘。这个空间和充满生活感的走廊完全不同,走上阶梯后,正式感受到天文台的学术氛围。望远镜好像就在上面,刚才先离开房间的人们,已经保持一定间距地在阶梯上排队了。

「为了避免太过拥挤,我们分成前后两组行动,进行两次说明喔。后面一组的各位请稍待!」

听见馆长这么说的声音。圆华身边的武藤大声回应:

「谢谢!了解!」

「喔——谢谢你啰!」

圆华和武藤他们让其他客人先排,自己退到队伍的最后方。武藤说:

「今天人不多,每个人应该都可以看久一点。」

「是喔?」

来的人比圆华想像中还多,虽然规模不大,也觉得这样已经很热闹了。没想到武藤会这么说。

「平常大概会来多少人啊?」

「最多的时候,大概一百五十个人左右吧。」

「哇……!」

听到超乎想像的人数,圆华不由得惊叹。小山对惊讶的圆华补充说明:「不过,那是暑假之类的热门时段啦。」

「人最多的时候,会从瞭望台外面一路排队到停车场呢。去年看到那个盛况,我们就干脆放弃,直接回家去了。」

「当时想说,反正我们随时都能来嘛。不过,现在那个『随时』也变得很难了。」

螺旋阶梯上传来馆长说明的声音,还有实际使用望远镜观测的人说话的声音。前半组中,已经有人看完下楼了,大家脸上都挂着心满意足的表情。

跟着队伍往前,隐约看见楼上发出淡淡红光,里面的电灯似乎是红色的。轮到圆华他们了,踩着阶梯前进。抵达放有望远镜的楼层时,她忍不住发出惊呼。

天空就在头顶。

从外面看到的圆拱形屋顶银色部份,现在大大敞开着。设置好的望远镜头,正对着屋顶外的夜空。看在圆华眼中,望远镜不只是朝上设置在那里,更像一枚即将朝天空发射的火箭。

「我们天文台的望远镜,是牛顿反射式望远镜。使用镜面汇聚光线使其反射,再透过接目镜去看。」

红光之中,馆长笑咪咪地看着圆华问:「你是第一次使用望远镜吗?」

圆华点点头,也反问馆长:

「请问,房间为什么要弄得红红的呢?」

「喔,这是因为人类的眼睛对红光反应较迟钝,即使有红光瞳孔也不会缩小,在黑暗之中能看见物体,最适合观测。」

馆长先带他们到拱顶外面的露台。

「今天人数少,我先在这边说明这个时期的星星喔。」

馆长粗大结实的手指拿着雷射笔,对着天空照射。绿色光点被夜空吸了进去,指向一颗闪亮的星。

「那就是北极星,旁边还有北斗七星,看得出来吗?」

「啊、看到了!」

同组之中,有人发出兴奋的声音。和刚才投影在萤幕上一样的星空,现在能清楚以肉眼辨识。星与星连成的线,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那就是馆长刚才教的,春季大三角。

馆长手中雷射笔的绿色光点,沿着星座移动。

「这里是牧夫座的大角星,然后,这个是处女座的角宿一。」

位于春季大弧线正中央的大角星颜色泛红,大弧线与大三角边缘的角宿一看起来则散发青白色的光芒。这是圆华第一次意识到,每颗星星的亮度和颜色也各不相同。

「可以在北斗七星附近看到的小熊座,是全年都不会沉落,一年到头都能观测到的星星,也请记得在不同的季节来看看它喔。是说,能让大家在春天的星座沉落前来观测,真的是太好了。等进入夏天,就轮到织女星和牛郎星升起了。」

馆长说明结束,众人再次回到建筑内。馆长先凑上望远镜看了看,接着点头说「嗯」。

「角宿一已经进入视野了,大家过来看看。」

每个人轮流上前,透过望远镜窥伺星空。听着前面先看的人「好美」、「好亮」、「看出来了吗?」或「看到了!」等对话,圆华想着刚才馆长使用的「沉落」和「升起」,觉得这些词汇真是棒。

随着星星的更迭移动,每个季节能观测到的星空都不一样,从夜空中消失称为「沉落」,出现在夜空中则是「升起」。这样的形容,让人确实体会到自己所在的地球不断转动,天空也跟着转动。一如地上四季盛开不同的花,天空中也有着明确的四季风光。

轮到圆华上前使用望远镜。与其说「把眼睛凑上去窥看」,实际情况更像是走到大大的望远镜台下方,对着接目镜仰头。

圆形的视野中,苍白眩目的光芒是那么明亮,像烟火的火花般耀眼。

馆长为圆华说明:

「角宿一是处女座的恒星,很亮吧?因为是一等星喔。话虽如此,旁边的大角星更亮就是了。」

「您说的几等星几等星,是数字愈小愈亮吗?」

「没错。据说大角星的星等是负零点零四,或者该说是零等星吧。」

「零!」

圆华第一次听到「零等星」这个说法,不禁从接目镜旁离开,发出惊叹。馆长笑着回答:

「能看到那光芒,真是很不得了的事呢。角宿一距离地球两百五十光年,大角星则是三十七光年,意思是如果想到那边去,即使用光速也得花上那么久的时间喔。」

「哇啊……」

天上这些亮度各自不同的光芒,看起来虽像是并排在同一个平面上,其实彼此之间也距离遥远呢。圆华彻底体认了天空的深度究竟有多深,能用肉眼看见星光是一件多么惊人的事。

这时,武藤说:「馆长,佐佐野同学是第一次来天文台,能不能也让她看看月亮?」

「喔!可以啊,看那种邻家星星就够了吗?」

「邻家星星」的说法很有趣,不过仔细想想,比起刚才看过的角宿一和大角星,月亮确实称得上是地球的「邻居」。

自愿排在队伍最后方,或许是因为武藤他们想跟馆长聊久一点吧。馆长看起来也很开心,马上帮忙做了调整。只见他按下墙上的按钮,天花板就发出大大的声音旋转起来。这次,屋顶朝月亮所在的位置打开。

操作望远镜改变观测角度,馆长先行凑上接目镜确认后,点点头说「嗯」。

接着,将圆华带到望远镜下方,说声「请看」。

再次看见镜头下的圆形视野,和刚才已经完全不同。从来到这里之后不断发出短促惊呼的圆华,这时从喉咙里发出今天最宏亮的一声:「哇啊啊!」

泛着银白亮光的视野之中,看得见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至今只有在电视上或书中看过,而这次是月球真正的表面。肉眼所见果然与照片不同,连温度和质感都历历在目。

「好厉害……」圆华喃喃低语。

「好厉害,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月亮。」

「哪有什么真正不真正,真正的月亮不是一直都在你头上吗?」

馆长爽朗地哈哈大笑。包括家庭用望远镜在内,圆华以前从来没用望远镜观看过天空。原来这就是月亮的模样,原来月亮的颜色是这样的啊。

「虽然有种冷冷的感觉,可是,很明亮。」

「对对对。不过,月球的亮度并非来自本身发出的光,而是反射太阳光才这么亮的喔。月球和地球一样,星体本身不会发光。」

「啊、原来是这样。」

对于自己只能做出「好亮」、「真正的」之类的单纯感想,圆华觉得有点丢脸。可是,透过望远镜观测到的,是彷佛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充满震撼力的「真正的」星体,真教人格外感动。

「我懂,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也真的好感动。才想说一定也要让佐佐野同学看看。」

一旁的武藤悠哉地说。这一瞬间,望远镜另一头的月亮和站在这里的自己同时存在。这么一想,又觉得好像奇迹。

「谢谢你。」

圆华不假思索地道谢。

心想不能一直霸占着望远镜,她便走下来,把镜头前的位置让给小山。

「能看到真是太好了。」圆华这么说。

「是吧?」武藤笑着回应。

结束观测,才刚下螺旋阶梯,武藤和小山就问天文台的那位女性工作人员:「可以打电话给舆吗?」

「我们先去外面打视讯电话给他,等一下也请馆长和大家跟他说说话。」

「知道了,那我等一下叫馆长过去。」

「谢啦。」

观测会没有另外安排发表感想或讨论的流程,先结束观星的人可以先离开,依序解散。这种方式也让人感到自由,圆华觉得很不错。走出建筑物后,看到不少人似乎还沉浸在余韵之中,舍不得回去。

这座山从天文台所在的位置往上,还可以爬到更高的地方。朝灯光稀疏的草地步道尽头望去,只看得见天文台敞开的屋顶和从中流泄的红色灯光。光看这样的外观,根本不会知道屋顶是那样打开,也不会知道里面的望远镜如何设置。

「佐佐野同学,你跟舆说过话吗?」

「嗯,我们去年同班。」

「那等一下佐佐野同学也跟他聊聊?」

武藤和小山这么说,圆华点头说「嗯」。武藤把手机举在自己和小山面前,萤幕亮了起来,听见视讯电话拨通的声音。舆很快就接了,昏暗的路旁响起他的声音。

『辛苦啦!』

「喔!舆!」

『我看到照片了,天文台的招牌换了呢。好羡慕你们能去参加观测会喔。』

「馆长和清水姊都说很想舆喔。还说,要你等疫情平息后再来。」

从圆华站的位置看不到手机萤幕。只是一想到在五岛的山上也能这么轻易就和在东京的人联系,总觉得不可思议。男生们用随性的语气继续向彼此报告近况,无所事事的圆华被晾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武藤叫她:「能不能过来一下?」

『咦?谁在那吗?』

发问的是舆。尽管感到自己在他们之间格格不入,圆华还是朝手机走近。舆又说:

『咦?女生?真的假的?你们之中有谁终于交到女朋友了吗?』

「才不是咧。」

小山酷酷地反驳。圆华不知所措,朝武藤手中的手机萤幕探头,手机的人工灯光和星空散发完全不同性质的光,令她一阵刺眼。

「啊、你好……」

尴尬地打了招呼。画面中,去年跟自己同班的舆凌士就在那里。背景应该是东京家中的房间吧,看得见他坐在恐龙图案的窗帘前,旁边还有外国电影海报和书柜。

『咦……』

舆低声嘟哝,看着圆华说不出话。也不用这么吃惊吧……这么想着,仔细凝视萤幕才发现,舆背后的窗帘缝隙间,用脚架固定着一副对着窗外的家用望远镜。正如武藤他们所说,舆好像真的很喜欢观星。

『是佐佐野……同学?咦?你怎么会跟武藤他们在一起?那里是天文台吧?』

「武藤同学说有观测会,问我要不要来。」

『是喔!』

「嗯,他还说舆同学原本就喜欢星星,以前常和你还有小山同学三个人一起来。现在萤幕上的地方,是你东京的家吗?」

『咦、啊、是没错啦……抱歉耶,我房间有够乱。』

舆身高不高,是个活泼调皮的男孩。门牙有点大,虽然是男生,连小春都常说他好像小老鼠,好可爱。只是,去年和他同班过的圆华对舆的印象是「在班上自愿扮演被闹着玩的角色」,实际上头脑很好。每当同学间气氛快要变差的时候,或是讲着讲着像要吵起来的时候,他经常故意扮小丑,说些滑稽的话来转换气氛。

「一点也不乱啊,我反而觉得很整齐呢。」

圆华这么说。武藤把手机递到圆华手上。

「抱歉,我和小山去叫馆长他们,你先跟舆聊一下好吗?」

「啊、嗯。」

「等一下喔。」

看一眼武藤那支萤幕有点弄脏的手机,圆华对舆说「抱歉」。

「武藤同学他们去叫馆长了,我好像打断了你们的对话,不好意思。」

『不会啦……是说,佐佐野同学你原本就对观星有兴趣吗?』

「没有,原本完全没兴趣。明明一直住在五岛,居然今天才第一次来天文台。小山同学也说我这样很可惜。不过,我从今天开始对天文感兴趣,也喜欢上星星了。」

『这样啊。』

「我听武藤同学说,舆同学你可能不会再回来这边了,是真的吗?」

『喔、他们有说啊?都留学到最后一年了,我真的很不甘愿。可是想到还要准备考大学,要是又停课的话,各方面都满麻烦的。我爸妈说,还是先转回东京,有什么状况才能随时应变。』

「这样啊……」

虽说自己和舆也不是很熟,听到他这么说,圆华觉得挺寂寞的。更别说是一起留学,交情更深厚的武藤和小山他们了。

「你一定很想跟大家一起毕业吧。」

『咦……!谢、谢谢你。』

圆华脱口而出的话,让舆有些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环顾自己房间,又搔了搔头。

『是说,对不起耶。我的房间真的还维持中学小鬼房间的样子,好丢脸喔。啊——武藤他们真是的,明知佐佐野同学要去,怎么不先跟我说啦。真的很抱歉,我没做好心理准备。』

「不会啦,这点小事。我才不好意思呢。」

『还用这种恐龙图案的窗帘,简直就像小学生。』

「没事没事,比起这个,舆同学你是真的很喜欢星星吧?那边那个,是不是望远镜?」

『咦?——喔、对对对。』

舆背转过身,看着放在窗前的望远镜,感觉镇定了一些,点点头说:

『我之所以想去五岛留学,原本就是为了观星。』

「是喔?哇,我一直都住在这个地方,却从来没看过星星,愈来愈觉得真的就像小山同学说的,太可惜了。」

『啊、不过,你不是从今天开始喜欢上观星了吗?这样也很好啊。多看一点,连我的份一起。』

舆不经意这么说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哀伤。圆华很想学刚才的馆长,对他说「下次再来就好啊」。可是,是因为现在自己身在这里,才能说得出那种话吧。毕竟,萤幕那头舆所身处的东京,圆华可是打出生连一次都没去过。对自己而言,那里是远得超乎想像的地方。

但是……

「别那么说嘛,讲得好像再也不能来了一样。下次再来吧,和宇宙的另一头相比,五岛根本就很近。」

在听了几百光年之遥的星星的事情之后,圆华真的打从心底这么想。整个宇宙之中,东京这个地方比「邻家的月亮」还要近得太多太多。只要同在一个地球上,不管哪里都算近了。至少今天,圆华是真心这么认为。

舆睁圆了眼睛盯着圆华。自己是不是太装熟了?刚才的话是不是太不体贴了?才刚这么担心,舆就噗哧一笑,轻声回应『谢谢你』。

『转学的事大概已经没办法了。不过,等疫情平息后,我也想趁有观测会时回一趟五岛。』

「嗯,大家都在这里等你。」

舆原来是这样的男生啊。尽管同班过,但他们几乎没说过话,事到如今才觉得可惜。早知道,就该趁他还在这边时多聊聊天。在与自己不同环境出生成长的舆说想「回五岛」,不知怎地,这种说法也让圆华感到非常高兴。

武藤他们带着馆长和天文台工作人员从那边走回来了。

「不过,现在科技很厉害啊,即使相隔两地,还是能从山上连线。」

馆长大嗓门的声音传了过来。

「换大家来跟你通话喔。」

『啊、好。』

圆华跟舆打声招呼,就把手机还给走回来的武藤。舆的声音从武藤手中传出。

『喂,武藤,你们两个怎么不先告诉我佐佐野同学也在啦,我……』

「抱歉抱歉,来,我把电话给馆长啰。」

「喂,舆,你最近好吗?」

『啊!馆长!好久不见了。』

看见从武藤肩膀后方朝萤幕探头的馆长,舆发出开心的声音。

看着众人聊得兴高采烈,圆华轻轻深呼吸。心想不好意思打扰,就独自走下阶梯。

站在光线昏暗的停车场,朝刚才自己所在的天文台方向眺望。阶梯尽头的天文台上,浮现了屋顶那个敞开的长方形开口。彷佛裁切下一块夜空,又像通往天空的入口。

圆华的心情变得非常轻松自在。好久没有出现这种心情了,她感激地心想,真的很庆幸武藤他们邀了自己一起来。

「佐佐野同学,要不要载你下山?」

「咦!」

离开天文台后,和武藤他们一起走到停脚踏车的地方,武藤忽然指着自己脚踏车后座这么问。

「如果你坐后座可以保持平衡的话,我们就送你一程吧。反正回家方向一样。」

「不用啦不用啦!我运动神经很差,可能会掉下来。再说——」

跟男生共乘一台脚踏车什么的,简直就像解渴饮料广告里的世界,对自己而言太青春了,光想像就快晕倒。

圆华急忙摇头,一旁的小山翻了翻白眼,提醒好友:「武藤。」

「脚踏车双载违反道路交通法喔。」

「啊、对耶。这样反而让佐佐野同学很困扰吧,真抱歉。」

「也不是困扰啦……」

圆华心想「啊、吓死我了」,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

「我妈应该会开车来接我,所以武藤同学你们先回去没关系喔。」

「不、这怎么行。」

没想到,说这句话的是小山。「是不是」、「对啊」两个男生这么说着,看了彼此一眼。大概是觉得不能单独留下圆华一个女生吧。

「我们一起陪你等到妈妈来吧。」

小山这么说。于是,圆华提议:

「不然,我也跟你们一起用走的下山?打电话请妈妈在山脚下的神社等我好了。」

现在打电话的话,走下山差不多妈妈也到了。武藤和小山回答「好」。

和推着脚踏车的武藤及小山一起往山下走。该说依依不舍吗,圆华也还想跟两人多相处久一点。

「问你喔,这座山为何这么漂亮啊?」

走在山路上,武藤提出疑问。两人脚踏车头灯淡淡的灯光,隐约照亮前方蜿蜒的山路。

「漂亮?什么意思?」

「这里和其他的山不一样啊。感觉整体覆盖了一层草皮,自然生长的话应该不会这么漂亮吧?我从以前就觉得很奇怪。」

「喔,这是因为火烧山的关系。」

圆华这么回答。小山朝她看了一眼,惊讶地问「咦?火烧山?」看到他们的反应,圆华才心想,原来他们不知道。

「差不多每三年会进行一次火烧山,沿着山坡倾斜面往山顶烧。烧过之后,就又会再长出这么漂亮的绿色草皮。」

「咦咦?火烧山,这工程很浩大吧?」

「嗯,挺壮观的喔。有一间可以把火烧山过程看得很清楚的咖啡店,上次火烧山时,我还跟妈妈还有妈妈的朋友一起去那里看了呢。」

「哇,真假,好厉害。」

「嗯。希望下次武藤同学和小山同学也能看看。」

明明对天文台那么熟悉,甚至和馆长交情那么好,原来他们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有趣。

接着,三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学校、聊停课时的生活、聊最近看的书或电视节目。都不是什么深入的话题,但能轻松地聊这些,就已经是一件开心事。

走下山路后,视野变得宽广,一眼就看到母亲那辆小车亮着车灯,停在神社前面等。还能隐约听见车上开着广播的声音。

看到武藤和小山,这次妈妈应该会问些什么了吧——圆华做好心理准备,走到车子前。两个男生看到驾驶座上的母亲,只是无言地点头致意,直接跨上了脚踏车。

母亲看到武藤他们,并未显得特别惊讶,也对他们点了点头。不只如此,还特地摇下车窗对武藤他们说「不好意思,还麻烦你们陪她走下来」,听得圆华很惊讶。武藤和小山很有礼貌地回应「不客气」,又转头对圆华说「佐佐野同学,下次见」,这才骑车离开。

「啊、嗯,下次见!」

圆华急忙回应,车灯照亮两人骑车离去的背影。钻进母亲车内,系好安全带后道谢:

「妈、谢谢你来载我。」

「那两个孩子,是你班上同学?」

「一个是,一个不是。两人都是从外县市来留学的,听说他们之前就很常来天文台。」

「这样啊。那他们都住在旅馆附近的学生宿舍啰?」

「戴眼镜那个住宿舍,另一个寄宿岛上的渔夫家。」

「喔,应该是很会打棒球那孩子吧?我有听说那个孩子选择寄宿岛民家的事。」

岛上的消息流通得真快。佩服之余,看母亲还是什么都没问,圆华只好自己招了:

「你原本以为我会跟小春她们一起来吗?」

其实也不用跟妈妈谈吧——尽管有这个想法,她忍不住还是问了。说出口这才察觉,其实自己心里一直很想跟妈妈谈这件事。而且说不定,是一直都很想谈。

然而,母亲回应的声音听起来却不是很在意。

「没有啊。只是想说,原来今天不是跟她们一起啊。」

「嗯。」

母亲开始驾车,发动引擎后不久便关掉广播,车内变得安静。车子缓缓开上几乎没有路灯的道路。此时,母亲突然开口:

「其实啊,昨天浦川老师打电话给我。」

「咦!」

「圆华,你暂时不去社团了?」

她无法做出任何回答。一时之间冒出的念头是——不想告诉妈妈这件事。

因为家里经营旅馆,也会有外县市来的客人,疫情平息之前,想说还是先自律一点,暂时不来参加社团比较好——对老师说这种话的是圆华自己,但那不是母亲的错,她绝对不希望母亲为此向自己道歉。

母亲开门见山地说:

「你说谎了吧?是不是有跟老师说,爸妈也赞成你这么做?」

「——对不起。」

气氛变得尴尬,圆华噙着嘴唇,无话可说。虽然很怕听到接下来的答案,终究还是问了:

「老师怎么说?」

「她问我『我可以告诉圆华那样不好吗?』」

「咦?」

「就算圆华和圆华妈妈觉得没关系,我还是觉得不好。没有什么『暂时这样就好』的,对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来说,高三就只有今年这一年。所以,我希望她能回来参加社团活动,我想说的是,请她不要放弃。」

圆华完全没想到老师会这么说。

内心激动呼喊,小阳阳!

老师那平静的表情下,原来潜藏着如此热烈的心意,完全无法想像——可是,听着母亲说这些话时,确实就像听见了小阳阳的声音。

没有什么「暂时这样就好」——请她不要放弃。

出乎意料的发展,让圆华差点落泪,慌了手脚。她咬着嘴唇望向母亲,这时,原本一直面向前方开车的母亲,第一次转头看了圆华一眼。

「老实说,浦川老师本来要我别把打电话来的事告诉你的,可是,我还是说了,抱歉喔。」

圆华只能用力点头。

母亲转回前方,又用强调的语气说「不过啊」。

「妈妈的想法也跟老师一样。没有什么暂时这样就好的。家里的事或许真的造成了圆华的困扰,但妈妈也不希望你放弃或认为无可奈何,我们一起想看看能怎么做吧?」

挡风玻璃前方,出现武藤和小山骑脚踏车的背影。圆华暗自佩服地想,明明刚刚才道别的,男生骑车真的很快。汽车超过他们时,母亲轻轻按了喇叭。

「圆华,开个窗户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圆华点点头,打开车窗,朝两人探出头。

「下次见!」

戴着口罩的两人听见了,一边踩着踏板一边挥手说「好喔!」

圆华就这样把脸探出窗外,直到两人的身影离开视野。看不到武藤他们后,母亲说:

「你最近跟他们很要好吗?」

「嗯。武藤同学看到我没去社团活动,好像有点担心的样子,就约我来观星。」

「这样啊。」

「他来找我讲话,然后我就多了个新朋友。」

朋友。说出这个词汇时,内心一阵难受。

「这样啊,看来疫情带来的也不全是坏事。」

母亲说这话的声音很平静。

现在,家里的旅馆和岛上的观光业都受到很大的打击。圆华也知道父母和爷爷奶奶现在究竟怀抱怎样的心情。可是,母亲却说了这样的话。

今年春天政府发布紧急事态宣言那段期间,圆华才发现,工作不单只是件用来获取金钱的事情。即使来住宿的旅客减少了,母亲和圆华仍每天照常准备放在大厅和客房装饰的花。即使是没人住的房间,员工们依然会把棉被拿去晒,也一如往常做好开放大澡堂的准备。疫情夺走的,不只是收入。圆华开始明白,疫情夺走的,还有本该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工作营生的价值,以及劳动的可贵。

「嗯。」

圆华点点头。

现在心情太激动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等回家之后,她打算跟母亲报告今天看到了什么星星。家里附近一定也能看见星星,现在圆华已经知道怎么观测春季大弧线和春季大三角了。

她打算教母亲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