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迎击夏日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背对地科教室黑板,晴菜学姊这么说。黑板上,已经有学姊写上的「今年活动预定计画」,以及下面的另一行字。
『哪些事是我们可以做的?』
站在这句话面前,天文社副社长亚纱与凛久已经思考了老半天。晴菜学姊重新拿起放下的粉笔,一边念出声音,一边补上其他文字。
「『如何招新生入社』——这是很重要的问题呢。我听说上个月起,其他社团已经陆续有新生入社。可惜的是,我们天文社到现在连来观摩的人都没有。」
「毕竟今年没办新生欢迎会啊。」
凛久这么说。往年,新生欢迎会上都有让各社团轮流上台向新生介绍、推销自己社团的时间。可是今年,至今还没举行任何在体育馆或操场集合的活动。就连第一学期的「开学典礼」都延迟到六月初才举行,而且是以各班待在教室里,用广播听校长致词的方式进行。
「是啊。不过,我觉得亚纱在《学生会通讯》的社团介绍文写得很好,原本还期待这星期会有人来提出入社申请呢……」
「没有啦,也没有好到值得称赞的程度。」
「喔、那个我也觉得很棒!比起其他社团的介绍文,有种抓准一个重点强调的单点进攻感。」
令亚纱意外的是,连凛久都这么说,她忍不住低声喃喃「谢谢啦」。
因为无法群聚,学生会今年便制作了《学生会通讯》,让各社团在上面自我介绍。每个社团分到的版面都不大,晴菜学姊请亚纱负责写天文社的介绍内容。只有三个人的社团,分工合作是很重要的事,即使对自己的美术和作文都没有自信,亚纱还是接下了这份任务。
「就是这个吧。」
晴菜学姊从手边的档案夹里拿出《学生会通讯》。B4大小的影印纸上,挤满各社团介绍的栏位。左边角落印着亚纱撰写的天文社介绍文。
『来看当年卡西尼所见的景色吧!』
其他社团的介绍文几乎都写着「我们社团很有趣」或「欢迎新生加入」等文字,但亚纱完全不写这些。她在上面那句类似大标题的文案下方,只画了放在社办保管的架空望远镜,并加上几句说明:
「三高天文社有一副毕业学长姊们制作的大型『架空望远镜』。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用三百年前卡西尼观测土星时使用的同款望远镜来观星呢?」
「我真的觉得很棒,请亚纱写介绍文是对的。」
又被晴菜学姊称赞了一次,亚纱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为了掩饰难为情,只能很快地说「没有啦没有啦」。
「我只是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的话,看到怎样的介绍文会感兴趣呢?就想起自己刚入社时,学长姊让我使用架空望远镜时的事,当时真的好兴奋。」
「是啊,那一副望远镜是毕业学长姊们留给社团的宝贵财产。」
晴菜学姊微微一笑。提起毕业学长姊时,晴菜学姊总是一脸自豪又高兴的表情。可是,也正因如此,更能感受到她不希望社团活动在自己这一届手中中断的强烈责任感。
比亚纱他们早好几届的三高天文社学长姊们制作的架空望远镜焦距九点五公尺,全长大约十公尺,体积相当庞大。去年,刚入学不久的亚纱第一次看到时也感到非常惊讶。当时,为了欢迎亚纱和凛久入社,二年级的晴菜学姊和三年级学长姊们一起组装了那架望远镜。亚纱和凛久也一边赞叹一边帮忙。
架空望远镜(aerial telescope)发明于十七世纪后半,机身上附有遮蔽杂散光的遮光板,以及一个直径十公分左右的镜头。在支撑遮光板与镜头的金属支架下,另有一个木制升降装置撑着。虽然有支架,但没有镜筒。长条形的支架彷佛架出了一个透明的镜筒,将接物镜与接目镜连接起来。这就是「架空望远镜」名称的由来。组装完成的架空望远镜整体看上去就像建设工地的某种机械,不知情的人大概无法一眼就认出是什么,一切都和亚纱过去认识的「望远镜」截然不同。
庞大的体积带来视觉上的冲击。一问才知道,架空望远镜拉得愈长,观测到的星体愈清晰。学长姊们制作的这副望远镜,和义大利出生的法国天文学家乔瓦尼•卡西尼观测土星环时使用的望远镜是同种款式。
扭紧支架上的每个螺丝,所有人齐声吆喝着向上抬,好让亚纱等新生使用这副花了将近两小时组装完成的望远镜。学长姊们第一个让新生看的是月球。当月球坑洞出现在发着白光的视野里,亚纱和凛久兴奋不已。之后,学长姊们又调整望远镜角度,让他们观看土星,顺利观测到时的感动更是难以言喻。
「要捕捉土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透过架空望远镜,清楚地看见了土星环。就和三百年前出现在卡西尼视野里的土星一样。
看得到星球与星环之间确实有着缝隙。看见的那一刻,真的高兴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学长姊告诉亚纱和凛久,那叫做「卡西尼缝」。卡西尼发现了土星的四个卫星,并确定土星环是由许多较小的环所组成。他观测到环与环之间的缝隙,也因此称为「卡西尼缝」。
「虽然我们的望远镜只能勉强看到那个而已。」
除了土星与星环之间的缝隙,环与环之间也有小小的缝隙。亚纱和凛久强忍眨眼的冲动,盯着镜头久久不放。
尽管学长姊们谦虚地说「只能勉强看到」,这体验仍令亚纱深深感动。面对夜空,透过望远镜,产生了一股自己也和宇宙一起进行时光旅行的感觉。
组装架空望远镜需要大量人手,这点加深了看见土星环时的感动。跟什么都能靠机器代劳的现代不同,亚纱深刻体会到,从前的人在「发明」什么时,真的都是用双手从零开始。
「可是今年的观测会大概没希望了吧。上次听绵引老师那么说,我觉得大概只能这样了。」
凝视地科教室角落靠墙竖放的铝制支架,凛久这么说。视线前方是架空望远镜组装前的主支架,旁边还有用来支撑望远镜的升降装置木材及其他零件。不知道的人一定完全想不到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吧。最后一次将它组装起来,已是去年夏天的事。而今年夏天大概无法组装了。
凛久又接着说:
「组装架空望远镜需要人手,不管怎样都得聚集很多人。难得亚纱在社团介绍文里特地强调了社团的这个招牌活动,要是无法举行的话,对加入社团的学弟妹来说,岂不是变成诈欺。」
「对啊,你说的没错,我在写介绍文时也很担心这一点。」
要组装架空望远镜至少需要十个人,由于还必须抬起支架撑高,在以女生为多数的状况下,需要的人数恐怕更多。即使强调在户外,并且会保持一定距离,但现在校方想必不会同意。
「还有,除了观测会之外,我原本也想在介绍文里写制作望远镜的事。只是,想到今年能不能继续都不知道就……」
「对啊——」
听着亚纱和凛久的对话,晴菜学姊露出为难的表情。
亚纱所属的砂浦第三高校天文社,主要社团活动除了观测会外,可说非「制作望远镜」莫属。这也是受到指导老师绵引老师的影响使然。
好几届前制作了架空望远镜的学长姊,是绵引老师调到三高后最早带的一群学生。他们在听绵引老师说了卡西尼的事后,决定自己亲手重现当年的架空望远镜,据说前后花了两年时间才完成。之后,历届学长姊也开始在社团活动中动手制作各式各样的望远镜,就此成为天文社传统。虽然绵引老师完全不会主动指示学生在社团活动中该做什么,也不是那种积极带领社员的老师,但唯独在制作望远镜这件事上展现十足的热忱。
原来,绵引老师对天文及地科产生兴趣的开端,正来自小时候亲手做的望远镜。亚纱之前听他本人说过这件事。
「小时候没有钱嘛,可是又想要拥有自己的望远镜,就跑去图书馆查了制作方法。跟朋友要来吃完零食剩下的筒状容器,连镜片都是去收集大人不要的眼镜,像这样凑齐原料。我当时做的是五十公分左右的克卜勒望远镜,没想到自己做的望远镜可以看见跟图鉴上一样的星星,真是感动得要命。后来,为了观测得更清楚,我开始默默调查如何改善望远镜,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之中踏上现在这条路了。」
原来望远镜是可以自己制作出来的啊——亚纱感到吃惊。同样地,历代天文社员一定也都曾这么想过。在这个指导老师的协助下,或许社团真的能制作出望远镜,学生们也都产生了「想实际制作出来」的心情。
克卜勒望远镜是折射式望远镜的一种,分别在接物镜和接目镜上使用两片凸透镜。观测时看到的影像虽然翻转了一百八十度,但优点是望出去的视野宽阔。大型望远镜以牛顿等反射式望远镜为主,克卜勒望远镜则是用途广泛的小型望远镜。
绵引老师对望远镜的兴趣,在制作完第一副望远镜后并未就此消失。为什么比起折射式,大型望远镜多半是反射式呢?为什么折射式望远镜就不行呢?他对当时的理科老师提出自己内心的疑惑,遇到连老师也回答不出的问题时,就写信给大学教授。在还没有网际网路的时代,绵引老师靠「兴趣」主动努力找寻答案的故事(虽然听起来也有点像在自夸),亚纱觉得很有意思。
如果要做出大型折射式望远镜,接物透镜无论如何都会太厚。这么一来,透光度降低了,观测到的影像便不够清晰,因而得出使用镜子的反射式望远镜,较适合制作大型望远镜的结论。老师说他对此「没来由地觉得不服气」,于是又着手投入反射式望远镜的制作。结果便是,对反射式望远镜也产生了喜爱,变成「双方各有特色,都很喜欢」的立场。
听绵引老师说着一件又一件关于望远镜的往事,亚纱这才知道原来望远镜不只一种。伴随着各种技术的发展,能做的事也愈来愈多。这么一想,亚纱内心充满了期待。
入学时,对地科和天文只抱着笼统的兴趣,制作望远镜更几乎是未知的领域。不过,听凛久说,他原本就在报上看过学长姊们制作望远镜的传统,因此才对三高天文社产生了兴趣。话虽如此,起初只是有点好奇,并不认为自己会来就读这所几乎都是女生的高中。没想到,国三参观学校时造访地科教室的经验,完全扭转了他的想法。
当凛久在地科教室对绵引老师说「我对天文社制作望远镜的事有点兴趣」时,绵引老师瞬间如鱼得水,一脸欣喜地问「喔?是哪副望远镜呢?」不只如此,还详细对凛久说明了过去历届学长姊的社团活动内容,拿出照片和资料给他看。总之,当天凛久受到绵引老师「只能说是盛情难却」的热烈欢迎。
后来,凛久在对亚纱提起那天的事时说:
「除了老师的热情,我也读了学长姊们写的研究结果报告书,对他们自我要求的程度感到惊讶。将望远镜顺利制作出来、观测成功后,应该觉得很高兴才对吧?报告书中却写着『这次制作的一号机摇晃太严重,无法提供一般人观测』,还说『这次的经验让我们明白追求制作品质的重要性』,站在非常客观的立场做出反省。这些都让我觉得好厉害喔,不会安于自我满足,而是真的认真地投入社团活动。」
当时凛久的心情,亚纱也很能体会。
现在,三高的架空望远镜就是在学长姊的考证与研究下,从原本的木制支架改成铝制。为了提高镜筒的稳定性,经过反覆尝试与失误后,确定了现在这种以升降装置固定镜筒的形式。正如学长姊们的反省,据说最早完成的一号机的确无法像现在这样稳定观测。学长姊们也在研究报告中写道「遥想科学技术不如今天发达的时代,卡西尼不知付出了多少热情与努力,着实教人敬佩」。
刚入学时,正如凛久所说,只觉得学长姊们做的事好厉害。然而,经历了一年的社团活动,亚纱也逐渐学会像学长姊那样客观反省、反覆讨论的思考方式。
不用说,制作望远镜当然很花钱。就连争取到那么一间气派「地科教室」的绵引老师也无法说服校方提供所有经费。
亚纱这届打算制作一副新的望远镜。他们从去年开始着手这件事,在社团活动上第一次提出企划案时,绵引老师说:「那你们也得自己去找研究经费。」
一开始,亚纱完全不能理解「自己找」的意思,后来经过老师的说明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研究」与「挑战」,几乎都靠国家或地方政府、民间企业等团体赞助。其中,理科这个领域更有许多育成机构可接洽。若是希望对方出资赞助,首先必须自己准备好企划书,清楚说明研究目的、方法与这份研究预计获得的成果——借此募集资金。虽然有只以高中生为对象的育成机构,大多数的育成制度同时也会提供给大学相关人士或民间研究所。换句话说,在争取经费时的竞争对手是「大人」。
为了争取研究资金,得将自己的想法写成文章,这和过去在学校写作文或考试时的申论题完全不同。一开始,亚纱完全提不起干劲写。但就在那时,她想起学长姊们至今留下的完整纪录和报告书。如果不是有过撰写企划书的经验,他们一定无法留下那些文章吧。大多数的育成制度都有个「○○竞赛」的名字,事后的成果发表也不可或缺。另外,也有做出排名或不同项目颁发不同奖金的方式。总之,既然要请人赞助经费,即使是学生的社团活动也不能儿戏。
「社长,你觉得呢?制作望远镜的活动有办法重启吗?」
「之后的事会怎样,谁也不知道。只是,待在封闭空间的室内活动,或许还无法轻易获得允许吧。」
「其他学校也这样吗?该不会只有我们学校特别严?我好像在哪看过,有些学校允许租借空旷场地,也有答应让学生以搭帐篷方式进行宿营的学校。」
凛久一脸不满,亚纱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从今年开始,关于新型冠状病毒的防疫措施就没有个明确的标准。面对前所未知的病毒,谁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无论是「禁止」还是「限制」,都没有绝对可靠的根据。「以防万一」的「一律」中止,不仅教人难以接受,看到自己所属的地方不行,其他地方却可以的时候,也会为待遇的不公心生不满。要采取何种防疫措施,充其量只出于某人的主观判断,这种状况绝对是今年春天持续至今的麻烦问题之一。
话虽如此,亚纱他们不过是一群高中生,除了遵守学校规定外别无他法。这点他们自己也很清楚。正因如此,才会在黑板写上「哪些事是我们可以做的?」,亚纱盯着这行字看。
「其他学校怎样我不知道,可是,那些决定照常举行的地方,万一真的发生群聚感染或其他问题,想必也会被追究责任,现在大家一定都很担忧吧。一律中止的判断,或许只能说是无可奈何。」
「咦?亚纱,你无所谓吗?」
「也不是……无所谓。」
「对吧?」
听着凛久的声音,亚纱跳脱了原本的话题,兀自感慨起来,心想「啊、我跟这家伙也变成好朋友了呢」。
去年刚入社时,亚纱和凛久是互相用姓氏称呼对方「饭冢同学」和「溪本同学」。某天,凛久突然劈头叫「亚纱」,把她吓了一跳。只是这么一来,亚纱也开始自然地喊他「凛久」。有些同届的同学甚至问「咦?亚纱跟凛久是从小就认识吗?」或许因为学校里男生本来就少,大家不管怎样都会注意到他,对他感到好奇吧。
那时,亚纱也曾问过凛久:
「你怎么突然开始直接喊我名字?」
凛久似乎没想到会被这么问,先是一脸错愕,接着回答「就觉得用姓氏称呼有点麻烦」。
「中学的时候,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大家都用姓氏称呼对方,语气也很冷淡,彷佛某种校园里的规矩。我也因为这样,连小学时交情很好,原本已经直接叫名字的女生,也跟其他人一样改用姓氏称呼。可是,这里又没其他男生,我觉得不用在意那些了。」
这回答令亚纱对凛久刮目相看。至今一直下意识认为男生在意的是女生的目光,没想到,凛久在意的却是同性的看法。现在这个身边都是女生的环境,对他而言好像反而轻松。
凛久皱着一张脸,一边抓乱头发一边说:
「望远镜的进度本来就落后了,原本预计今年内完成的耶。不然,干脆让我带回家一个人继续做好了。」
「咦?凛久你家那么大啊?」
「没有啊,很小。」
凛久摇头回应亚纱的疑问,又叹了一口气。
「只是想表达我就是这么想继续。不然,社长毕业前会来不及完成吧。」
「别在意我啊。虽然也觉得可惜,但是如果疫情状况没有改变,等我不在社团之后,还请你们两位继续制作下去。」
「不、这怎么行。这件事是和社长一起开始的,请陪我们一起做到最后。」
凛久说这话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认真。
「虽然最早提出想制作内氏望远镜的人是我,但包括写企划案在内,整个活动的中心人物还是社长你啊。事到如今,你可不能放弃。」
「我知道了。」
晴菜学姊点点头,随即露出欣慰的微笑。
「凛久,谢谢你。」
「可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终究得先招募到新社员才行。」
亚纱喃喃低语。视线自然而然望向地科教室角落那制作到一半的望远镜。
包覆主镜部份的八角形镜筒已经在去年完成了。旁边用布盖住的,是原本打算今年开始进行的接目镜部分。
目前,亚纱他们这几届的目标是完成一副内氏望远镜(Nasmyth telescope)。内氏望远镜属于反射式望远镜的一种,由去年还是一年级的凛久提议后决定制作。大家一起写企划书,也顺利通过以高中生为对象的茨城县教育活动育成事业补助,现在整个望远镜已经完成百分之六十左右。
内氏望远镜由十九世纪英国发明家詹姆斯•内史密斯发明,特征是将接目镜放在望远镜架的支撑轴位置。如此一来,无论想观测哪个角度,都不需要上下调整镜头的高度。
凛久中学时在网路上找到关于内氏望远镜的文章,好像从那时就对这种望远镜很感兴趣。去年还是一年级生的凛久找绵引老师商量,问他「我们也做得出这种望远镜吗?」。亚纱等其他人才因此认识了内氏望远镜,并决定在自己在学期间制作出来。
「只要使用内氏望远镜,坐在轮椅上的人也能直接观测。因为观测的时候可以不用改变镜头的高度。」
这也是凛久告诉亚纱的。
「我看到的那篇文章,是关于国外老人安养中心举办观测会的事。看完后觉得真的很棒。」
讨论的结果,三高天文社决定将内氏望远镜的镜筒设计成八角形。一方面参考了国立天文台夏威夷观测所内昴望远镜的外观,一方面是为了将这种望远镜最大特征的接目镜牢牢安装上去。
「真高兴,我还挺喜欢内史密斯的人生和经历呢。」
内史密斯本身就是个天文迷,靠发明累积财富后,卸下发明家的身份,专心投入天文观测及望远镜的制作。不过,随着制作的望远镜规模愈来愈大,最后他又发明出一种新型态的望远镜。因为常见的牛顿式望远镜接目镜会固定在镜筒上,使用时得爬上去并配合接目镜的位置凑上眼睛。对这点感到不便的内史密斯着手改良接目镜的部分,内氏望远镜就此诞生。
提到这件事时,绵引老师说「无论何种状况下,发明果然都来自需求」,凛久听了也用力点头说「我懂」。
「我听到这个故事时就觉得好棒喔,自己也想制作看看。『为了人类的发展』之类的说词肯定无法打动我,可是一旦想到『什么啊,原来做这些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忽然就感同身受了。」
那个时代的梯子远比现在不稳,无论架起来或爬上去想必都很费事。所以,内史密斯当时的发明,说来是为了解决梯子危险与不便的问题。比起现代人的观点,或许更着重在「人类的发展」这一面。可是最吸引凛久的是「原来伟大发明家也有普通人的一面」。亚纱觉得这个想法很棒。
望向制作到一半的内氏望远镜,凛久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只是,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内氏望远镜的镜筒框架部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SHINOSE光学研究所现在大概也无暇顾及我们的望远镜吧。」
「虽然很可惜……但工厂的人现在一定也很辛苦,我们不能随便催促人家。」
听亚纱这么说,凛久懒洋洋地把手放在脖子上,转了转头。
「按照原本的预定计画,现在应该收到成品了才对吧?」
亚纱他们的内氏望远镜,接目部分和镜筒部分打算自己买材料组装,唯有镜筒上方的圆环状镜头框,因为需要较高的精密度,后来委托给零件工厂制作。
一开始他们本来想要全部自己亲手制作,但去年还没受新冠疫情影响时,三年级学长姊们根据经验给予建议,认为这部分的机械还是得精密点比较好。找了绵引老师商量后,老师推荐他们找拥有专业技术的工厂帮忙。老师表示,茨城就有一间帮知名相机厂商代工镜头的工厂,叫做SHINOSE光学研究所。
「写信去问问看,说不定对方也有兴趣。」
亚纱他们的内氏望远镜制作和完成后的观测活动已取得县内教育活动育成事业的补助,所以有充足的预算。老师要他们至少自己完成设计图,再去委托工厂,看对方是否愿意帮忙。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写了信过去——厂方竟然慷慨答应了。去年第一次去SHINOSE光学研究所参观时,凛久、亚纱、晴菜学姊和当时三年级的学长姊都好激动。
大人们对自己的研究感兴趣,不但愿意看设计图,还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事一样关心,实在太感人了。得知这么知名的镜头工厂就在自己居住的县内,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为了讨论制作内容,后来还去了工厂好几次。
可是,这一切都在今年春天发布紧急事态宣言,工厂暂停营业后中断。最近工厂虽然重启营运,亚纱他们却收到工厂联络,说是为了弥补中断营业期间严重落后的进度,必须先专心为客户赶工。
「是说,如果工厂没法帮忙的话,不如我们自己动手做呢?只要校方允许社团在室内活动——」
「不、还是等工厂吧。」
晴菜学姊二话不说,打断凛久的提议。
「能够最快又最准确做出镜头框的,绝对是工厂那边。现在虽然难受,但耐心等待才是完成的最佳捷径。」
「学姊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做反而最快?」
等待或停止才是最快的捷径,这说法亚纱也不太能接受。然而,晴菜学姊点点头说:
「没办法,等待也是一种磨练。」
明年即将毕业的晴菜学姊,照理说应该是三人中最急着完成望远镜的人才对。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两人也只能乖乖闭嘴。凛久嘟哝道:
「亚纱,还有没有什么能为一年级举行的活动啊?」
「嗯……参观国立天文台或JAXA等活动,目前一定都暂停了吧?」
「对啊,最好不要太期待那边。就算重新举办活动或开放参观,进场人数一定也有所限制,以学校社团为单位的团体访客可能会被认为不妥。要是跟新生宣传『可以去』,最后却去不了,那就真的跟凛久说的一样,变成『诈欺』了。」晴菜学姊说。
或许因为茨城县本来就有JAXA筑波太空中心,是个经常举行天文或太空相关活动的城市。天文社的大家也曾相约去听演讲、参加活动。
去年夏天,大家去了位于东京三鹰的国立天文台参观。在车站会合后一起搭电车前往,就像远足一样欢乐。可是现在,好难想像「大家一起出远门」是什么情形。原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的事,回想起来彷佛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真教人难以置信。
「如果真有什么吸引人的活动,或许还是可以跟绵引老师说我们想去,请他帮忙向学校提出申请。这也是对一年级新生宣传『我们社团指导老师很有两把刷子喔』的好机会。」
绵引老师对天文的热情和人品,使他在县内——不、即使在县外的人面也很广。或许是从年轻时代就积极从事天文活动的关系,各地大学及研究机构都有他的熟人。只要跟老师去参加天文相关的活动,每次都会听到谁喊「啊、是绵引老师」的声音,其中甚至包括JAXA的职员或上台演讲的讲者。看到那一幕时,大家还真是吓到了。心想,绵引老师果然厉害。
「啊、可是,以社团活动的名义申请可能会被驳回,不如大家分头过去,装作在那边巧遇的样子如何?」
「唔,这样或许可行。」
凛久半开玩笑的提议,听得亚纱差点没昏倒。没想到,晴菜学姊却冷静地表示赞同。接着,她忽然一脸认真地看着亚纱和凛久:
「你们的教学旅行去不成了,真可惜。」
「啊、嗯,不过我们也早有心理准备了啦。」
「是啊,虽然真的非常可惜,也觉得很失落。」
往年,三高的校外教学旅行都在高中二年级时的春天举行。换句话说,今年原本要去旅行的日期,正好卡在紧急事态宣言中间。学校宣布停课的同时,也通知了二年级校外教学旅行延到秋天举办的消息。到了这个月,终于正式决定中止。
拿到宣布中止教学旅行的通知单时,教室里当然充满了叹气和抱怨的声音,也有很多人向校方表达不满。因为,也有其他照常举办旅行的学校,而且谁知道疫情会不会到秋天就改变了呢?为什么要直接中止?春天时说到了夏天状况可能会改善,到了夏天,又说疫情掀起第二波的流行。刚入春的时候,还能告诉自己「这种状况总有一天会结束」,现在亚纱和身边的大家已逐渐明白「这问题没这么简单」——也开始放弃了。
按照预定计画,教学旅行的目的地是长崎。亚纱一次也没去过长崎,从高一就好期待。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不能去的不是只有我们学校。」
「不,亚纱,我很生气。」
没想到,晴菜学姊说了重话。语气不像平常那么轻声细语,眼神也很严厉。
「正因为我自己去过教学旅行,今年二年级不能去的事更让我觉得不甘心。」
她同时看着亚纱和凛久,继续往下说:
「如果说我气的是老师或学校,好像又不太对。可是,我就是非常非常不甘心,很火大。新冠病毒这个混蛋!」
学姊用好听的声音狠狠咒骂。平常像个女王般气质高雅的她表达了强烈的意志,这句话深深穿透亚纱的心。
「是啊。」
亚纱向晴菜学姊点头。
「我也——老实说,真的很火大,很生气,好不甘心。」
「可是,说起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至少希望能为社团活动留下一点回忆。虽说我们人数不多,但就很想做点什么。」
「对啊,否则,这样下去就无法迎击这个夏天了。」
晴菜学姊语气坚定,凛久和亚纱几乎同时发出「没错」的声音。迎击这个夏天——我们社长可还没放弃这个夏天的社团活动呢,这句话传达的正是这个意思。
「在不知道疫情会演变成怎样的情况下,大人们似乎打算把这一年当成『暂时观望』的一年,这点我也很不甘心。我们今天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绩,抬头挺胸对大人们说『我们做了这个』。」
「没错!」
「就是要这样!」
亚纱和凛久同时开口——就在这时。
教室门喀啦喀啦地打开,绵引老师探头进来。
「喂,天文社,跟你们借点时间。」
老师原本说他今天有职员会议不能来社团,看这情形,已经是开完会了。亚纱他们回答「好」,朝老师的方向看过去——情不自禁眨了眨眼。
绵引老师身后站着两个没看过的女生。
一个个子很高,戴着眼镜,看上去老实认真。另一个则正好形成对比似地,个子娇小,浏海全部往上梳,露出光滑的额头,看上去活泼好动。外表虽然截然不同,两人都散发一股稚嫩的气质,一看就知道,她们应该是一年级生。
绵引老师说:
「这两个孩子说想加入社团。」
听到这句话,晴菜学姊挺直背脊,全身紧绷,做出像猫或其他小动物被声音吓到时的反应。亚纱和凛久的姿势也差不多,还倒抽了一口气。
「刚才,我开完会一回来,就看到她们来地科准备室——」
「欢迎入社!」
晴菜学姊往前一站,扬声对那两个女生这么说,把老师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你们好,我是社长,三年级的山崎晴菜。哎呀,太开心了,你们是看了《学生会通讯》才来的吗?」
「好棒喔!两位原本就喜欢观星吗?啊、我是二年级的溪本亚纱。」
「等等、你们两个太激动了!——啊、我是二年级的饭冢凛久。」
「不、凛久,你自己也很激动吧。」
看到三人纷纷逼近,两位一年级新生困惑地朝绵引老师望去。
啊、糟糕,会不会吓到她们了——亚纱急忙开口:
「抱歉抱歉!讨厌啦,真是的。不过,你们主动过来真的让我们很高兴!」
绵引老师大叹一口气,转头面向那两个一年级。
「这几个学长姊人都不错,听他们说说社团的事吧,或许欢迎得太激动了就是了。不过如果觉得不适合,也不用勉强自己入社喔。」
「等等,老师,哪有人这样讲话的啦?你不是社团指导老师吗?」
凛久哇哇大叫。两个一年级生又露出为难的表情看向老师。不过,这次她们终于开了口:「啊、好的。」
「请多多指教。」
这么说着,两人略显害羞地打了招呼。
来来来,请坐这边。晴菜学姊和亚纱带她们进入地科教室。看着还在兴奋状态的三人,绵引老师忽然说:「啊、对了。我们社团收到一封询问信,可以麻烦你们谁回覆一下对方吗?信是昨天学校官方电邮帐号收到的。」
「询问?」
「嗯。我们学校每年夏天不是都会举办名为『星光捕手大赛』的宿营吗?对方好像想询问详情。是中学生寄来的信,说想问中学生也能和高中生一样参加大赛吗?」
「中学——茨城的中学吗?」
「不是喔,我看看……等我一下。」
亚纱心想,该不会是自己的母校吧。绵引老师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他大概是把那封电邮印下来了吧。
「是来自东京涩谷区的中学,好像是那边理科社的孩子。哇,竟然来自涩谷的学校,真不得了。」
——涩谷区立云雀森中学 理科社一年级社员 中井天音、安藤真宙。
邮件最后写着这行寄件人的姓名。
◆◇◆
云雀森中学的理科社有两个三年级、三个二年级,以及包括真宙在内的两个一年级生,总共七个人。
社员人数虽然称不上多,毕竟云雀森中学整体学生人数本来就少,倒也不是只有理科社这样。不过,在众多社团当中,选择进入理科社的,确实都是有点怪怪的人——真宙这么认为。
首先,邀真宙入社的中井天音就已经有点「怪怪」了。一开始以为她只是个文静乖巧的女生,拗不过其他人意见只好当班长,老是在吃亏。后来才发现,只要遇到感兴趣的事,天音就会发挥惊人的集中力,坚持探究到底,个性其实非常积极。
上次两人一起经过御崎台高中时,天音也兴奋地跟高中生柳哥聊了很多,在教室里完全没看过她那么活泼的样子。后来,她似乎有和柳哥继续保持联络,还很快地参加了他们「宇宙线俱乐部」的线上会议。
柳哥最先联络的是真宙。说得更正确一点,是从小学足球队名册里找到真宙妈妈的电邮信箱,将「宇宙线俱乐部」的线上会议时间和连结寄了过来。真宙妈妈看到那封信很惊讶,问真宙说:「这个柳同学,不是以前足球队里的那个神童吗?现在隶属物理社,表示他上高中后不踢足球了?」
真宙很不喜欢母亲随口就用「神童」称呼柳哥。明知母亲没有恶意,仍暗自觉得这么说对柳哥很失礼。所以,真宙只是板着一张脸回答「我哪知道,人家也有各种考量吧」。在给柳哥的回信里,真宙直接附上自己上中学后换用的智慧型手机号码。
真宙认为柳哥只是想找那天跟自己在一起的天音参加宇宙线俱乐部,所以就把信件转寄给天音。天音也表达了感谢。
「在家就能直接参加线上会议,安藤同学也一起来吧?」
在理科社见面时,天音这么说,但真宙摇了摇头。
「不、我不用啦。」
「咦?一起去嘛。不然我一个人会害怕。」
尽管天音这么说,但真宙很清楚,就算没有任何人陪,天音自己一个人也会勇往直前。正因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不参加——事实上,线上会议的隔天,天音就笑着来报告:
「内容好难,我全都听不懂,可是参加得很开心。线上会议真不错,即使出现不懂的词汇,也能马上拿起手机查。从中途开始,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混在里面听大家讲话的透明人,感觉很不可思议。」
「是喔……」
「参加线上会议的是来自各高中理科社团的人,大家都好厉害。」
看到天音眼神闪闪发光,说着这些话时的模样,真宙一方面觉得太好了,一方面也认为高中生的研究和讨论太难了,自己一定会听得一头雾水。
不过,原本在教室里和谁都不交谈的真宙,现在多了天音这个讲话的对象,心情确实轻松不少。话虽如此,毕竟还是会在意周遭女生的目光,两人倒也不是经常在教室里说话。只能安慰自己也说服他人,既然参加同个社团,在教室里讲话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其他想加入的社团,就这么顺水推舟进了理科社,没想到那里待起来比想像中自在。
理科社的社团活动固定于每周一和周四放学后进行,一周两次。
第一次去社团观摩那天,一走进作为社团活动场地的理科教室,真宙马上明白天音为何会来邀请自己加入理科社了。
真宙的导师——森村尚哉老师也坐在里面。
想起刚入学时,森村老师对自己说「只有你一个男生,要加油喔。老师也是男生,一年一班的男生就只有我和安藤两个呢」的事。原来森村老师是理科社的指导老师啊,说不定是他看到自己迟迟无法决定社团,才要天音来邀自己加入的吧?这么说起来,森村老师教的科目的确是理科没错。
虽然老师可能只是出于关心,真宙内心还是有点不爽。什么嘛,当初天音说是学长姊要她来邀的,结果根本就是老师吗?这么一想,差点就冲动地掉头离开。彷佛看穿真宙内心的转折,森村老师忽然大声对学长姊说「喂,你们看,有一年级的来了喔!」
于是,理科教室内瞬间掌声响起。明明人数不多,掌声却不零落。或许因为所有人齐声拍手的缘故,听起来很大声。
「太棒了!原本听说一年级只有一个男生,还以为绝对不会加入我们社团呢。欢迎你!」
副社长是个戴眼镜,体型微胖的二年级学长,名叫镰田润贵。事实上,社团里无论男女,戴眼镜的比例都很高。除了一位二年级学姊和真宙,其他人都戴着眼镜,看上去头脑很好。感觉自己和大家气质不太相同,让真宙有点胆怯。不过,发现社员都很欢迎自己,也就放下一颗心了。
话虽如此,理科社今年能做的事,相较往年还是少了许多。听说每年暑假都会举办的天文观测宿营,今年也中止了。此外,秋天大家一起参观博物馆并举办相关读书会的活动也取消了。要不然,像上次天音说的,这个时期本该在理科教室用实验方式融煮砂糖,做成椪糖,举行新生欢迎会才对。今年受到新冠疫情影响,校方早已禁止所有在校内制作食物的活动。
那么,究竟现在理科社都在从事哪些活动呢——真宙感到疑惑,又不知道该问谁。这时,三年级的社长近野学长告诉他「我们目前正在社内分组调查敌人的事」。
「敌人?」
「嗯。就是针对新型冠状病毒及疫情进行调查啦。主要先搜集报章杂志或电视新闻的报导,比较疫情爆发当初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或是防疫方法有什么改变之类的。每一组都会将自己搜集到的资讯汇整起来。」
是喔……的确,疫情确实害得大家很多事都不能做了,像这样大家一起调查关于新冠病毒与疫情,似乎是个满有创意的想法。
新闻每天不断报导与新冠疫情相关的消息,使人感觉渐渐麻痹。仔细想想,和疫情刚爆发时相比,现在有些观念确实已经不一样,报导的方式也慢慢有了改变。
「虽说目前只能像这样分组调查,以社团活动来说有点冷清,也麻烦真宙一起加入啰。」
森村老师这么说。
老师今年才二十七岁,云雀森中学是他任教的第二所学校。他说自己小时候没参加过文化性质社团,直到高中都是篮球队。解除停课后的第一次班会上,森村老师自我介绍时,就曾说过他最崇拜的人是「八村垒选手」。或许因为打了多年篮球的关系,老师身高颇高,体型也像个运动选手般健壮。看到他担任文化性质社团的指导老师,起初感到有点意外,后来在社团活动上看到他身穿实验白衣的样子,又觉得的确很有那个架势。
真宙加入社团约莫两星期时,某个不用参加社团活动的星期二。
放学后,忘了东西的真宙再次跑回教室。从操场上正在打球的球技社学生身边经过,进入校舍,回到教室时,发现森村老师还在。
「喔、真宙,怎么啦?」
「我忘了把数学笔记带回家。」
说着,真宙走到老师桌边,桌上打开的笔电萤幕映入眼帘。隐约看见一些应该不是本校学生正在做实验的照片。桌上还有写着「理科社•平成三十年」或「理科社•令和元年」等字样的资料夹,以及一大叠印在影印纸上的资料。真宙心想,老师大概在查阅跟社团活动相关的事。
看到那些东西,真宙问:
「老师,你为什么找人邀我进理科社?」
正高举双手伸懒腰的老师看了真宙一眼问「咦?」
「我猜,是老师去跟中井说的吧?叫她来邀我入社。」
「喔,嗯,我是有朝这个方向推动啦,但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下有这个社团而已。实际上无论你要不要加入,我都觉得很好啊。」
或许因为教室里只有两人,老师说话的语气也很随性。
事到如今,真宙才觉得幸好自己的导师是森村老师。在这个除了自己之外都是女生的班级,要是连导师都是女性——就算是男性,如果是那种年纪很大,一看就是「大人」的老师,或许真宙会更提不起劲上学。
「开学典礼时,我有问过你想加入什么社团,真宙不是说喜欢踢足球吗?可是,今年我们学校已经没有独立的足球队了,我就一直很想知道你到底最后会选择哪个社团。过去一直都在运动的话,或许会把加入其他体育性质的社团视为理所当然的选项,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也有其他条路可走。」
「是喔。」
「我自己也是理科社的菜鸟啊。」
「咦?」
真宙不是很确定「菜鸟」这个词在这里代表什么。老师又继续说:
「在前个学校,我只当过篮球队的指导老师。虽然那间学校也有理科社,可是早有另一位资深理科老师负责指导。我调来云雀森时,一心以为一定也是负责指导篮球队了,结果听说本校根本没有篮球队,我还有点失望。所以,我的心情应该跟真宙很像吧。」
这么说起来,或许因为云雀森中学的学生人数少,无论男篮或女篮都没有球队。
真宙很惊讶——原来老师也跟自己一样介意这种事,也会对现况感到失望。更出乎意料的是,他能好好地把自己这种心情告诉小孩子。
「老师,那你指导理科社几年了?」
「才第二年。去年只要把前一位老师留下的、不同季节的课题做完就好。今年则是没想到会遇上疫情,现在正在烦恼社团活动该做什么,有点伤脑筋。」
「你正在看其他学校的网页吗?」
「对啊,这是其他学校理科社的社团活动报告。」
老师拿起手边的几张纸,大大叹了一口气。
「原本我在考虑,夏天要不要带大家用宝特瓶制作火箭发射。可是,问了其他老师,说是这个之前作过,而且火箭还飞出操场,引来附近居民抱怨。所以,学校一定不会允许。」
「咦?可是,这跟疫情无关吧?」
「是啊,理科社团就算没有疫情,本来能做的事就有种种限制了,很不容易的。」
「——辛苦你了。」
真宙忍不住做出安慰,老师却笑出来,故意装出一副窝囊的语气说:「什么啊?说得好像不关你的事一样,快帮帮我啊!」
看了看摊在老师面前的外校理科社简介等资料,似乎是从其他学校的官方网站或报章杂志上影印下来的。
资料上不时可见老师作笔记的痕迹。有的圈起来,有的打勾。看着看着,真宙心想,哇,老师很认真嘛。
忽然,老师问真宙:
「理科社的学长姊人都很好吧?」
「嗯……」
「虽然也有些与众不同的家伙就是了。」
真宙弱弱地「喔」了一声。
加入理科社的事被姊姊立夏发现那天,她做出了「咦?真的假的!不会吧!」的夸大反应。就是这样才不想让立夏知道啊,真宙偷偷怨恨擅自把这事告诉立夏的父母。「真宙,你对理科有兴趣喔?」面对这问题,真宙爱理不理地说「没有啊」,立夏又毫不客气追问:「理科社有个叫镰田的对吧?」
「镰田那家伙超怪的啦。说什么想制作机器人,下课时间老是一个人拿着厚厚的书在看。讨厌,真宙你以后该不会也变成那样吧?」
「你很吵耶!」
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跟镰田学长也不熟,你凭什么说那种话——满心的愤怒,使真宙忍不住怒吼。除此之外不想再说更多,现在也极力避免和姊姊立夏讲到社团的事。
「他们都很有主见。」
老师这么说,语气听起来很开心。
「不是『大家都做这个,所以我也要做』,我觉得理科社的学生多半明确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是喔。」
是这样的吗?
不过,真宙的感觉和老师说的也有相近之处。听到姊姊贬低学长时之所以会那么生气,或许原因就在这里。尽管真宙不确定自己是否明确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未来找不找得到目标。
「老师,这是什么?」
「嗯?」
「这是什么活动?」
资料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中排放着几副小型望远镜,还有一些人正凑在镜头前观测。吸引真宙视线的,是他们所使用的望远镜,和过去真宙熟悉的望远镜好像有点不一样。
场地看起来是一个宽敞开放的空间,大概是在操场吧。好几副放在三脚架上的望远镜整齐并排。说到真宙对天文望远镜的印象,多半都有着白色的柱状镜筒。可是,照片里的望远镜却没有白色的柱状镜筒,未经涂装的灰色零件暴露在外,就像直接拿灰色PVC塑胶管组装而成似的。照片里同样的望远镜有五副,以等距间隔的方式放在以白线划分的位置上,彷佛站在起跑线。每一副望远镜前都有一个看似学生的人正在观测。
排成一列的构图,令人联想到弓道或飞碟射击。只是选手高举的不是箭矢或枪口,而是用望远镜头瞄准斜上方的天空。
「喔,这叫『星光捕手大赛』,茨城的高中生会亲手制作望远镜来观星。」
「咦?这些望远镜,是他们自己做的吗?」
照片中望远镜的颜色虽然和真宙印象中的不同,不过大小等外观都和市售望远镜几乎没有两样。不过,听老师这么解释,真宙立刻恍然大悟。难怪第一眼看到时觉得怎么零件都外露了,原来是手工打造的望远镜啊。
众人一起窥看的望远镜,彷佛正要从夜空中击落什么的大炮。忽然发现「星光捕手大赛」这名字取得很贴切。捕捉天上的星星——原来如此,观星这件事,或许就像在捕捉天上的星光。
「只要有厉害的社团指导老师,就能办这种活动呢。真教人羡慕。」
「是喔。」
「不过,这是高中生的活动,对中学生来说或许有点困难。」
「既然是比赛,就表示要竞争什么啰?可是,天文观测不是各自看各自的就好吗?这种优雅又从容的活动,是要比什么?」
「基本上应该像你说的那样没错,或许是老师或学生们觉得好玩,设计了竞赛的要素进去吧。」
「那么,要怎么分出胜负呢?」
完全无法想像,所以真宙继续追问。
和森村老师一起拿着资料往下翻看。然而,老师印下的内容只提到茨城县内有这样的活动、高中生亲手制作望远镜,以及参加活动的高中名称。主办单位是茨城县立砂浦第三高校天文社,这篇文章则来自茨城县某家报社网站上的报导。
「光看报导内容,看不出竞赛方式呢。还是老师再去多找一点资料?」
「好。另外,老师,这篇报导的影印可以给我吗?我想拿给中井看,她可能会有兴趣。」
听真宙这么说,老师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是真宙注意到了——老师该不会以为我喜欢天音吧?不、老师是大人了,相信他一定不会乱开玩笑。转念一想,也就没有继续辩解什么。
「好啊。」
说着,老师把影印资料给了真宙。
「中井和安藤,你们的名字很棒耶。一个叫真宙,一个叫天音,都跟天空、宇宙有关。」
「啊、真的耶。」
真宙自己没留意过这件事。老师接着又不负责任地说:「说不定,你们两人都很适合加入理科社。」
「帮我向中井问好啰。」
明明他自己是级任导师,而且明天还会在教室碰面,老师却这么说。
到了理科社的活动日,真宙给天音看了「星光捕手大赛」的报导,天音反应很大,展现了超乎想像的兴趣。
「这是什么?好像很好玩!」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对于照片里的望远镜是高中生亲手制作的事,天音显得特别兴致勃勃。也和真宙一样,很好奇像天文观测这样的静态活动,到底要怎么举办成「竞赛」。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也去参加这个大赛。」
看着影印资料,天音喃喃地说。这时,一旁的镰田学长探头过来看。今天正好在进行小组活动,天音、真宙和镰田学长三人同组。其实原本镰田学长与天音一组,后来入社的真宙再加入他们。
他将写到一半的新冠病毒报告放在一边,三人一起读起报导。真宙说:
「森村老师说,厉害的指导老师才办得出这种活动。还说,高中社团的活动对我们来说可能有点难。」
「意思是,如果叫森村老师教我们会很勉强吗?」
「我也不知道,他可能只是谦虚而已。」
嘴上这么说,真宙心想,应该不是谦虚而已。老师也说过,他和自己一样是理科社的菜鸟。
交待大家各自分组活动后,森村老师现在不在理科教室内。确认了这点,真宙继续:
「老师是有说会多找点资料给我们看,像是星光捕手大赛的竞赛方式之类的。」
「真的会很好奇呢。观星到底要用什么规则竞争啊?宣布一个星星的名字,然后比赛谁最先找到吗?」
「或许吧。可是,这又有个问题,如何证明自己确实有找到呢?只是举手说『我找到了!』就算数的话,好像不太公平?」
「我说啊——」
当真宙和天音讨论得起劲时,原本安静在旁的镰田学长,忽然从影印资料中抬起头,看着他们两人说道:
「你们那些问题,不能直接去问这间学校吗?」
「咦?」
「写E-mail之类的去问问看啊,这里不是有学校名称吗?」
「啊、可是,我们一定没办法做这些事的啦。」
「可以一并提出来问问看嘛。就问对方说,我们是中学生,这些活动对我们来说会很难吗?这间高中的人知道自己举办的活动被注意到,一定也会很开心吧。」
「咦?可是突然写信过去,会吓到人家吧?害对方还要花时间说明,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只是稍微好奇而已。」
「既然只是『稍微好奇』,就『稍微』、『简单地』联络看看?这样的话,对方也会觉得只要『稍微』『简单地』回覆你一下就好啊。」
「不、可是——」
真宙从来没写信给不认识的人过,更何况对方是高中生。他的内心不管怎样都抗拒着做这件事,也认为自己根本写不出正式文书。
最重要的,如果询问了对方,对方也回信的话,好像就真的得把这件事做下去了。制作望远镜好像很难……虽然自己先说了「感兴趣」,再讲这种话好像自打嘴巴,但他确实觉得很麻烦。
镰田学长眼镜下的双眼紧盯着真宙。
「怎么?安藤你从刚才就只是在找借口不去联络对方而已吧?有什么关系,就去啊。」
真宙正不知所措,镰田学长已经站起身来,对社长近野学长说「我们去一下电脑教室,一年级的想查个东西」。
「走吧。」
镰田学长带着真宙和天音往走廊走。或许因为社员不时都会去用电脑查东西,近野社长也只说声「喔,去吧」,二话不说目送他们离开。
镰田学长肩膀宽大但有点驼背的身影兀自沿着走廊前进,真宙只能愣愣地跟上去。
「就算真的要寄信,不用先取得老师许可吗?」
急忙这么问,学长却头也不回,以悠哉的语气说「没问题的啦」。真宙转头想向身旁的天音求助。不料,她也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对喔,学校有分配给我们每人一个电邮帐号嘛,只要用那个寄就行了。」天音这么说着,对学长点点头。
来到电脑教室前,停下脚步。里面传出电脑社社员说话的声音。那个真宙后来终究没有加入的电脑社。现在和镰田学长一起进去的话,大家就知道自己最后加入的是理科社了。
不过,镰田学长和天音当然完全无从得知真宙此时的心思。
「打扰了。」
三人光明正大地从正在进行社团活动的电脑社员中间穿入教室。指导老师问「怎么了吗?」学长说「我们是理科社的,来用电脑查东西」,之后便在最角落的电脑前坐下。
电脑与电脑之间,立着防止飞沫传染的透明压克力板。电脑前只有一张椅子,原以为镰田学长会坐下去,他却说「那安藤你坐吧」,真宙忍不住低声惊呼。
「咦?我写吗?我……我打字超慢耶。」
「那又没关系。」
「不、可是——」
在家上网时,真宙通常是使用平板电脑,很少用到这么大的键盘。学长叹了一口气说:
「真会给人找麻烦,不然算了,今天我来打字。安藤,你先登入吧。」
「咦?」
在半推半就之下,真宙用自己的帐号登入电脑,再跟镰田学长交换位子。天音说:
「学长,要不要先打开主办『星光捕手大赛』那所高中的官方网页?找看看上面有没有学校的电邮信箱。」
「也对,那就先——」
学长一边查看那篇介绍大赛的网路文章,一边在搜寻栏中打上「茨城县立砂浦第三高校」的名称。只见学长粗粗胖胖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键盘上滑动,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这模样看得真宙赞叹不已,学长打字打得又快又好。
砂浦第三高校官方网站的首页跳出来,画面上有着看似校舍的照片,校名旁则有个山形校徽的图示。点进去之后,上方出现几个并列的项目——「校长的话」、「本校简介」、「校园生活」和「升学就业资讯」等。
镰田学长一边说「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社团活动的情形」,一边把游标移到「校园生活」项目上。点进去之后,其中有个「社团活动」,再点进去就找到「天文社」了。
打开一看,真宙睁大双眼。
第一张照片拍的是校舍楼顶,那里设置着自己从未看过的巨大机械设备,还有一群女学生环绕在旁。
「这是什么?」
「说是叫架空望远镜。」
游标从照片上往下滑,学长找到了图片说明。日期是去年七月,文字说明「正在使用架空望远镜进行天文观测」。
「用望远镜观测空气的意思吗?」※
注6:架空望远镜的日文是「空气望远镜」。
「不、这里写的是天文观测,应该还是观星才对——咦?太厉害了吧?这副望远镜好像也是学生们亲手制作的耶,说是复刻了十七世纪的古老望远镜。」
「哇……真的好强。」
与其说是吃惊,不如说真宙有点退缩。果然跟我们学校不一样,是很厉害的学校才能参加的活动吧。
「也有列出学校的电邮信箱耶。那就寄到这边去吧?」
「啊、好。」
「我会先把前面自我介绍的部分写好,你们两个整理一下想问的事情。」
「咦?」
学长愿意帮我们写吗——才刚讶异地这么一想,接下来的事更令真宙惊讶。镰田学长和刚才一样,宛如行云流水一般喀答喀答敲打键盘,转眼就写好一段「正式书信」了。
此致 茨城县立砂浦第三高校 电邮信箱负责人
您好。我们是东京云雀森中学理科社的学生。日前,碰巧在网路上看见贵校天文社的活动。
有些问题想请教天文社的社员们,能否麻烦您将以下问题转交天文社员。
真宙大感震慑,学长好厉害。
最前面自我介绍的文章,正是真宙最不知所措的部分。然而,学长轻轻松松就写了这么正式的文章。虽然称不上礼数周到,但清楚易懂。原来如此,这种时候只要大大方方照实写就好。下次自己遇到需要写正式书信的状况时也这么办!真宙默默上了一课。因为学长写的并不难,很容易模仿。
还以为天音也跟自己一样被学长的表现吓到,朝身旁一瞥,她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第一点,应该是请对方告诉我们如何参加星光捕手大赛吧?」
天音已经开始描述自己的意见了。这样的她,也让真宙觉得好厉害。
也不知道镰田学长是擅长还是喜欢电脑,只见他听了天音说的之后,一边点头说「好、好」,瞬间又打出一段文章。所以,真宙也急忙跟着提出意见:
「请帮我问对方『中学生也做得出望远镜吗?』」
「还有『一次大概会有几所学校参加大赛』。」
「『如何决定胜负』也要问。」
「唔……等一下、等一下。」
镰田学长时而删除重写、时而回头补充,一边写一边修改。要是让真宙来写,一小段就得花上很多时间,一定无法这么干脆地删除已经写好的文章吧。
统整真宙和天音提出的疑问后,学长整理出以下内容。
此致 茨城县立砂浦第三高校 电邮信箱负责人
您好。我们是东京云雀森中学理科社的学生。日前,碰巧在网路上看见贵校天文社的活动。
有些问题想请教天文社的社员们,能否麻烦您将以下问题转交天文社员。
一、请告诉我们关于去年举行的『星光捕手大赛』是什么样的活动?
二、请告诉我们大赛规则。例如:如何参加大赛,如何分出胜负?
三、请问一次大赛约有多少学校参赛?
四、各位使用的是亲手制作的望远镜,请问中学生也有办法自己制作望远镜,并且参加『星光捕手大赛』吗?
百忙之中非常抱歉打扰了您,还请多多指教。
涩谷区立云雀森中学 理科社一年级社员 安藤真宙
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最后,真宙紧张起来。
「要用我的名义寄信吗?明明是学长写的。」
「因为用的是学校分配给你的电子邮件信箱啊。再说,比起天文,我对机器人更有兴趣,那个才是我想做的事。」
「咦?那你为什么要帮忙写信?」
「因为我看你在那边举棋不定的,觉得很烦躁。」
举棋不定。学长连说的话都很成熟。正当真宙心想「哪有人这样的」,却听见天音佩服地点头回应「原来不只是体贴学弟妹而已啊」,他忍不住暗自吐嘈「你佩服的点也太奇怪了吧」。
「不然,至少也把中井的名字加上去吧,就当作是本社一年级社员共同提出的问题。」
「可以是可以,中井学妹,你OK吗?」
「啊、可以喔,反正那确实也是我想问的事。」
『涩谷区立云雀森中学 理科社一年级社员 安藤真宙•中井天音』
真宙又要求「请把中井的名字写在前面」。镰田学长一边抱怨「吼唷,谁前谁后有什么差吗?这种小事」,一边还是取得天音同意,把她的名字换到前面。不过,真宙觉得这样才合理。因为对理科真正感兴趣的人是天音,自己只是跟屁虫。
寄出信件后,他们正要离开电脑座位,真宙发现电脑社的几个学长看了这边一眼。
真宙心想,啊、是不是吵到他们了,顿时全身紧绷——没想到,那几个学长却喊着「镰田」。
「过来帮我们写一下程式啦,这边我不太懂。」
「可以是可以,但电脑社正在做的网路程式我也不是那么熟喔。」
「没关系,你过来看就对了。」
镰田学长无奈地走向他们,对真宙和天音说「你们先回去」。于是,两人便简单打了招呼,走出电脑教室。
「镰田学长懂好多喔。」
这句话里没有说出学长懂的到底是什么,因为觉得他好像什么都懂。听真宙这么一说,天音点点头。
「嗯,我常看到他在读程式概念的书,就问他为什么不加入电脑社。结果他说,电脑社现在的社团活动对他而言派不上用场,所以没加入。」
「喂……离电脑教室还这么近,你不要说那种听起来很像在呛人的话啦。」
「呛人?什么意思?」
「就是说人坏话的意思。」
其实真宙也不太懂这个词汇的由来,只是大概知道意思。天音回想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这才「啊」了一声。
「所谓的派不上用场,是指和学长最感兴趣的机器人制作不太相关啦。我想学长应该是这个意思。」
「虽然都是写程式,但看在熟悉程式设计的人眼中,也是有各式各样的程式吧?」
想起上次观摩社团时,看到以前电脑社学长姊制作的网站和小游戏,看在不懂程式设计的真宙眼中,真的就只觉得好厉害。可是,看在镰田学长眼中,网站背后由哪些程式组成,小游戏的程式设计又是怎么样,或许他一看就知道了吧。
频频回头偷瞄学长还在里面的电脑教室。来这里前一直拖拖拉拉心有抗拒,现在却满开心的,能够和镰田学长一起来,让大家知道自己是这个人的学弟,真是太好了。虽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真宙就是了。
隔周的星期一,便收到来自砂浦三高的回信。真宙正好是那一天在上电脑课时察觉到这封信。
一如往常,他在电脑上输入自己的帐号密码,瞬间,萤幕上跳出「有新邮件」的通知。打开邮件画面——「关于星光捕手大赛」的邮件标题映入眼帘,明明还在上课,真宙仍情不自禁「哇」了一声。他赶紧闭上嘴,朝斜前方坐得离自己有点远的天音望去。他完全听不进老师的讲解,只想赶快告诉天音——满脑子都想着想快点跟她一起读这封信。
原以为还要更久才会收到回信,或者对方甚至很可能不会打开那封信。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了回信,真宙真的很意外。
放学后,再度与镰田学长及天音一起聚在电脑教室。打开回信,对方的回覆如下。
此致 涩谷区立云雀森中学 理科社 中井天音同学、安藤真宙同学
两位好。我是茨城县立砂浦第三高校天文社社长,山崎晴菜。
本次收到两位来信询问关于我们社团活动的事,非常感谢。
『星光捕手大赛』是由本校天文社与其他学校的天文社每年举办的例行活动,对我们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社团活动之一。因此,很高兴能受到两位的注意。
首先,请容我简单回覆两位的问题。
一、关于星光捕手大赛
这是一个使用自制望远镜观星的活动。
在制作望远镜的阶段,会请其他参加的学校成员聚集到我们学校来,共同制作规格相同的望远镜。之后,由各校各自带回完成的望远镜,自行练习观星。每年夏天和冬天会各举办一次宿营,在宿营中较量练习的结果。
我们称用望远镜捕捉特定星星的举动为「导入星体」,「星光捕手大赛」比的就是导入星体的实力。
因为比赛时要在望远镜的视野中捕捉到星体,所以我们的学长姊想出了这个名字。
二、关于大赛如何分出胜负
在限制时间(多半设定为三十分钟)之内,找到愈多星体的人获胜。我们对参加者发表的竞技方法如下:
•使用自制望远镜。会准备同样型号的接目镜给每一组参加者使用。
•各组参加人数无上限,至少必须两人一组。
•组装望远镜的时间也包括在竞技时间内。
•导入的星体难易度分为五等级,分数各自不同。
•每三组分配一位裁判(评审),找到的星体是否正确,会由裁判进行裁决。(为求裁决公平,会委托其他学校社团指导老师及宿营场地熟悉天文的职员担任裁判)。
•号令比赛开始后,找到目标星体者自行告知裁判,裁判上前确认星体是否确实出现在望远镜视野内。
•由限制时间内找到最多星体,且加总分数最高的组别获得冠军。
•星体难易度等级及对应分数如下。
(只是范例。实际情况每年不同)
难度1:月球 1分
难度2:一等星•金星•火星•土星•木星 2分
难度3:二至四等星•明亮的星团、星云 3分
难度4:寻星镜内看得到的星团、星云 5分
难度5:天王星•海王星•寻星镜内不易看见的星团、星云 10分
另外,有几年也曾以淘汰赛方式进行。以淘汰赛方式进行时,是在望远镜已经组装好的状态下,比谁最快找到特定星体。
•两组都先将北极星放入望远镜视野中(请裁判确认北极星是否已进入视野)→以田径赛来比喻,就是站在起跑点的状态,将北极星放入视野后,等待鸣枪起跑。
•比赛起跑时以雷射笔指出目标星体,而最早导入该星体者获胜。
•五战三胜制。
•基本规则是,当北极星在视野西侧时,目标星体为天空东侧的星体。北极星在视野东侧时,目标星体为天空西侧的星体。
三、关于参加学校
每年都不一样,去年总共有九所学校参加,前年则是八校。参加者多半为茨城县内的学校。
可惜的是,今年受到新冠疫情影响,大赛被迫中止。
四、中学生能否做到
我想应该可以!已经向我们社团的指导老师确认过,如果有熟悉天文及星体的大人协助,做得到的机会会更大。
根据以上几点,我们天文社有个提议。
光看文字叙述,可能很多规则相关的地方看不太懂,如果贵校有线上会议设备的话,或许可以和我们连线,如此一来,就能做更详细的说明。要不要尝试一次看看呢?
请和贵社团指导老师商量,再回信给我们。
另外,也想请教中井同学和安藤同学,贵校的理科社都进行哪些社团活动呢?
听说东京的新冠确诊人数很多,各位现在一定很辛苦。我们天文社今年也迟迟无法像往年那样活动,感到非常不甘心。
正如我一开始提到的,在这样的状况下,得知两位对天文社的活动感兴趣,真的让我们很高兴。非常感谢。
茨城县立砂浦第三高校 天文社长 山崎晴菜
◆◇◆
打开的笔记型电脑画面中,坐着一群初次见面的制服高中生。
背景是个像理科教室的地方,摆着几张看似原本就在教室里的长桌。这地方大概是天文社的社团活动场地吧。电脑背对着黑板,推测应该放在讲桌上,坐在底下的学生的脸看得很清楚。座位隔得相当开,想必是因应新冠疫情而保持的社交距离。
凝视画面,真宙一下子紧张起来。原本只是怀着单纯好奇询问的事,就这么一步一步进展了起来。一方面焦虑,一方面又觉得事情变得很不得了,有一种腿软的感觉。不过同时——也觉得很兴奋。
串连起茨城与涩谷的线上会议,决定在真宙收到回信后的下一周,理科社有社团活动的日子举行。
因为写信去「星光捕手大赛」主办学校询问的这件事并未事先报备,真宙原本很不想去找森村老师商量。
擅自用理科社的名义跟外面的人联络,老师会不会生气啊——这么担心时,说着「没关系啦,就去问老师看看啊」,在真宙背后推了一把的人,不是镰田学长,而是天音。收到高中生钜细靡遗的回信后,天音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已经一心想着「绝对要参加星光捕手大赛」了。
无可奈何的真宙,只好和天音一起去找森村老师,忐忑不安地报告了事情的经过。老师听了好像很惊讶。
「让我看看。」
看了写给对方的信,也仔细读过对方的回信后,老师又说:
「线上会议啊……我去问教务组的老师们,看看有没有办法连线。」
「咦?真的要这么做吗?」
没被责备固然松了一口气,但也完全没想到老师会答应得这么爽快,真宙有点讶异。
「真的要这么做吗?真的要自制望远镜,还有参加星光捕手大赛吗?」
「可是,这不是安藤你想做的吗?」
「不……也是啦。」
说是顺水推舟,若不是自己先起了头,事情也不会一路进展到这个地步。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说不了。接下来,森村老师和对方的社团指导老师取得联系。一转眼,连跟高中生们开线上会议的时间都确定了。
「哎呀,真紧张呢。」
一边设置笔电,森村老师一边这么嘟哝。
线上会议可容纳的人数有限,最后决定由真宙、天音、镰田学长和森村老师四人参加。地点在真宙他们一年一班的教室。
「砂浦三高天文社的指导老师,在天文及地科这个领域好像是很有名的老师,所以我也紧张了起来呢。」
「咦?老师你自己不也是社团指导老师吗?请对自己有信心一点啦。」
听到镰田学长镇定的声音,森村老师回答「抱歉抱歉」。真宙暗自心想,这下真不知道谁才是大人了。
将图鉴或字典等厚重的大开本书籍放在桌上支撑电脑,老师调整着视讯镜头的角度,让所有学生的脸都能入镜。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电脑萤幕上,总觉得有点慌张。
在坐立不安中望向教室里的时钟。约定好的会议开始时间是四点半,几乎就在墙上时针指向开始时间的那一刻,萤幕上就跳出「砂浦三高天文社向您提出会议邀约」的讯息。森村老师按下「确定参加」按钮。
顿时,原本映出真宙等人的画面缩小,和另一个同样大小的画面在萤幕上并排。
首先看见的,是一个长头发女生的脸。她剪着齐额浏海,给人成熟稳重的感觉。只见她从萤幕那头望向这边,说着『大家好』。
『初次见面。我是砂浦第三高校天文社社长山崎,上次的回信就是我写的。各位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听得见。今天非常感谢你们。」
森村老师站起来,走向镜头露脸打招呼。
「我是云雀森中学理科社的指导老师,敝姓森村。谢谢各位今天给予这么宝贵的机会,在联络过程中也受绵引老师照顾了。请问老师今天是否……」
『我在喔——』
萤幕那头传出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对方的指导老师也探头出现在画面中。一头白发,戴着眼镜,看在真宙眼里就像个「教授」,和未满三十岁的森村老师比起来更有资深教师的风范。
「今天请多多指教了。」
『别这么说,能收到来自中学生的询问我们也很开心喔。总之交给孩子们自己交流吧?』
「是。」
说着,森村老师退回镜头拍不到的地方,坐在椅子上。对方的指导老师也从画面中消失。
砂浦三高的电脑似乎设置在比讲桌更高的地方,看得见坐在最靠近萤幕中间位子的,是刚才说自己是社长的那个女生。后面则是一排等距间隔摆放的椅子,坐在上面的应该就是其他社员了。一、二、三……包括社长在内,总共有五个人。只有一个男生,其他都是女生。
「真宙。」
听到森村老师喊自己的名字,真宙正襟危坐。老师轻声提醒「打、招、呼」,他才慢慢深吸一口气,望向萤幕。会议开始之前,老师和镰田学长要真宙负责第一个打招呼。
紧张归紧张,勉强还是开了口。
「那个……我是寄出询问信的安藤真宙。呃、原本没有想太多就把信寄了出去,想不到会收到那么详细的回覆,真的非常惊讶。谢谢各位,今天请多多指教。」
想了好久才决定的对白,一旦正式开口还是讲得结结巴巴、吞吞吐吐。肩膀和背部都因紧张而发热。听完真宙说的话,那位叫做山崎的社长回了一声『是』。
『我们才要请各位多多指教。正如我在回信中写到的,星光捕手大赛是我们学校每年都会举行的活动之一,听到各位对这个活动感兴趣,真的让我们非常高兴。』
「是。」
山崎社长的表达能力很好,说话清晰、感觉个性也很稳重,一看就很适合当社长。接着,真宙身边的两人也纷纷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和安藤同学一起寄出那封信的中井天音,也是云雀森中学理科社一年级的社员。我一直很期待今天和大家的对话,还请多多指教。」
「我是二年级的镰田润贵。」
学长推了推眼镜,这么自我介绍。
「虽然人数不多,其实理科社还有其他社员。只是今天为了避免群聚,只有我们三人出席。还请多多指教。」
听到「避免群聚」四个字,感觉天文社社长的表情似乎稍微一变。镰田学长说完后,她又客气地回答:『东京的疫情好像比我们这边还严重,各位辛苦了。』
「是啊。不过,其实大家都有注意防疫,生活应该比其他县市的人想像中的还正常。我有个表兄弟住在外县市,他好像真的以为东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很为我担心。」
『我明白那种感觉。决定今天要跟各位通讯之后,大家也常在讨论,东京现在不知状况如何,还满担心的呢。现在听到你这么说,总算比较放心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真宙佩服不已。镰田学长好厉害,竟然能和高中生聊疫情的话题。简直就和电视上看到的「线上会议」没两样。
山崎社长点点头,继续说:
『我们天文社社员则是全体出席。只有我是三年级,后面的亚纱和凛久是二年级,旁边的深野同学和广濑同学则是前几天刚入社的新生。因为疫情停课的关系,今年社团迟迟无法展开活动,新生入社的时间也比往年晚。』
社长回头介绍社员,坐在那里的社员在自己的名字被叫到时,各自点了点头。
「啊、我们也是。」
天音说。
「社团活动才刚开始而已,还在想可以做些什么。正好安藤同学看见各位的活动,引起了我们的兴趣。那个——不好意思劈头就问这个,各位在星光捕手大赛上使用的,是自制的望远镜吧?望远镜竟然是可以自己制作出来的东西,我到现在还难以想像,请问那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关于这点,会请我们的二年级生来回答。凛久,你能为大家说明吗?』
『好的。』
天音提出问题后,画面中的社长便和二年级的男生换了位子。那个叫「凛久」的男生来到镜头前,正式向真宙他们打招呼:「我是二年级的饭冢凛久。」
靠近一看,看得出这个叫凛久的男生染了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刚才因为坐得远,又隔着一层萤幕,原本以为可能是反光,近看才发现他真的将头发染成了浅色。虽然时髦又帅气,但因为真宙身边没有这样的人,不免有点胆怯。
『在制作星光捕手大赛用的望远镜时,接物镜和寻星镜用的是市售的商品,组装起来并不难,麻烦的顶多是必须按照设计图准确加工镜筒。不过,PVC塑胶管加工起来其实很简单,没有想像中的困难……学姊,这个画面可以分享吗?』
『可以喔,等我一下。』
凛久这么说着,刚才的社长又走到电脑前,像是在进行什么操作。他们都没有要仰赖社团指导老师的意思。下一瞬间,萤幕上出现一张图。
真宙内心大喊了一声「哇」,是望远镜的设计图。画在方格纸上,以图示方式讲解望远镜的组装步骤。
「这个是……原本就有这种制作方法,或是在哪里可以查到吗?」
天音提出疑问。短暂停顿之后,凛久摇摇头说:
『不、这是绵引老师设计的。』
『没错没错,是我以前制作过的。』
画面外传来爽朗的声音。真宙又是大吃一惊。天音和镰田学长一定也一样吧。设计。说到设计,不就是自己思考如何做出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东西吗?不是发明家也能做到这种事?一直以来,真宙无论做什么,都必须参考「作法」或听别人说明讲解。
『因为是老师设计的望远镜,做起来满简单的喔。星光捕手大赛原本就是老师在前一所学校任教时为了好玩想出来的嘛。』
『喂,不准你那么说。』
『咦?不然可以说是游戏吗?』
凛久和老师交谈的态度轻松自然。感觉得出他们并非把「活动」与「学习」或「研究」划上等号,而是真正地乐在其中。
有厉害的社团指导老师,就能办这种活动——不经意想起森村老师这句话。当时听得不太懂,现在才恍然大悟,老师指的一定就是这个意思吧。
『然后,这个是去年我们实际上制作出来,在大赛上使用的望远镜。』
凛久从画面外拿来一个灰色的望远镜。大小几乎得用双手才捧得住,正是在资料上看到的那个望远镜。真宙和天音兴致勃勃地朝萤幕探身。
『放望远镜的脚架,我们这边有好几个一样的,可以借给其他参加的学校使用。所以,你们不必连脚架都作。』
真宙心想,砂浦三高的大家一定为今天的线上会议做了许多准备。不但准备了设计图,还让我们看实际做出来的望远镜,连谁负责说什么以及说话的顺序,大概都事先决定好了。
『到去年为止,每年都是请其他学校的参加者到我们学校会合,大家先一起把望远镜制作出来。脚架也是那时出借给大家,跟望远镜一起带回去,宿营前各自练习观星。』
『那么——综合以上,我们的二年级生好像有个提议。这个就请亚纱来说说吧,可以吗?』
『啊、好的。』
听社长这么一说,那个叫亚纱的女生走到萤幕前,和凛久换位子。她跟其他人一样戴着口罩,头发扎成双马尾。『呃、那么——』说了这个开场白之后,亚纱突然提高音量。
『你们想不想跟我们天文社,一起参加星光捕手大赛呢?』
总觉得——好像有阵风从萤幕那头吹了过来。
真宙没有说话,只是坐得更正了,眼神望着萤幕。身旁的天音、镰田学长和坐在稍远处的森村老师也是。亚纱继续说:
『或许现在还没办法一起制作望远镜,聚集在同个场所举办大赛也有困难,可是,不管在东京还是茨城,只要能在同一时间观看天空,以远距方式应该也办得成大赛。就算身处两地,抬头看见的还是同一片天空。』
一口气说完后,亚纱轻轻深呼吸。
『我们今年暑假的宿营中止了,几乎无法进行任何夏季活动。如果各位愿意的话,今年夏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度过呢?』
「从现在开始制作望远镜,暑假前来得及吗?」
提问的是镰田学长。亚纱点点头。
『完全来得及喔。往年虽然都是其他学校参加者聚集来我们学校制作,如果只看制作时间的话,从上午开始着手,差不多下午两点,大致上就能完成了喔。剩下的只要再微调寻星镜和练习操作就好,这些也能在一天内全部结束。』
「一天……」
这次说话的不是镰田学长,而是真宙。山崎社长接着说:
『各位还是中学生,我们都是高中生,而且有人已经有参加的经验。如果你们愿意参加大赛,我们社团会以一年级的两人为主要参赛者。望远镜的制作和当天找寻星星的任务,都交给一年级,其他人只在旁边帮忙。』
听到社长这么说,坐在学长姊们后方的两个一年级女生急忙坐直了身子。看到她们略显不安的表情,真宙心想,啊、果然是刚入社没多久的人呢。
『受到新冠疫情影响,像制作望远镜这种在室内进行的活动,校方还没正式允许。所以,到时候说不定得使用我们这届去年制作好的望远镜观测。不过,竞赛时学长姊们一定不会出手帮忙。』
凛久这么说完,转向镜头问:
『你们学校呢?校方允许在室内活动吗?』
「啊、人数不多的话应该没问题。理科社现在也是大家一起查资料,或是把查到的资料统整起来,都是在室内进行,会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
镰田学长一边回答,一边朝森村老师看一眼。老师轻轻点头。
真宙感觉不可思议。茨城的确诊人数远比东京少,还以为那边对防疫的标准一定比较松散,没想到连在室内活动都不行。
东京的中学可以做的事,茨城的高中到现在还不能做,这么一想,疫情开始后,面对种种防疫措施,真宙好几次都不禁觉得,所谓规则这种东西,不过是某些人在某些时候基于某些原因的决定罢了。
『各位意下如何?』
山崎社长这么问,眼神直盯着萤幕这头的众人。
『我们也知道,今年恐怕无法和其他学校的人聚集在一起进行什么活动了。可是,收到安藤同学的来信后,大家讨论了一番。如果是星光捕手大赛,就算分别在不同地方,只要同时开始,说不定还是可以展开竞赛。这是我们社团二年级生想到的点子。』
听到山崎社长说「安藤同学」,知道对方记住自己的名字,真宙心里有点高兴,也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应对才好。这时,亚纱对真宙微微一笑。即使戴着口罩,即使隔着萤幕,还是看得出她在笑。
『当然,究竟能不能顺利观测到星体是个问题,东京和茨城当天的环境、天气和观测状况也未必完全相同。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认为这个点子很有趣,应该可以玩得很尽兴。』
「中学生也做得到吗?我们都没有经验。」
真宙豁出去提问。
感觉得出萤幕那头的气氛有所动摇。包括亚纱和社长在内,几位高中生都朝同个方向望去——过了一会儿,那位像个博士的绵引老师又出现在镜头前。
『我想应该可以喔。只是,大赛需要能做出正确判断的裁判。关于望远镜的制作也是如此,要是你们身边有熟悉天文的大人,成功的机率就又更高啰。』
「让我来吧。」
身旁传来一个声音——真宙瞪大了眼睛。
是森村老师。本该坐在稍远处的老师,不知何时来到真宙身边。对着视讯镜头点头说:
「不管是制作望远镜还是天文知识,老实说,我都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可是,我会去学。请教有这方面专业的老师,替学生们准备好有人帮忙的环境——或许还有很多必须请绵引老师指导的地方,请多多关照了。」
真宙大吃一惊。那个说自己也是理科社菜鸟的老师,对同为大人的绵引老师说「我会去学」、「请指导我」——该怎么说好呢,真宙认为他非常帅气。
听到森村老师这么说,绵引老师笑了。他同样也戴着口罩,但刚才绝对嘴角上扬了。
『我了解了。那么,这边也会尽可能提供教学,请多多指教。』
「不不不、我才要请您多多指教。」
森村老师这么说。看到这样的他,真宙内心微微受到震撼。无论是加入理科社,寄信给砂浦三高天文社,还是像现在这样开起线上会议,一切都是顺水推舟,没有一件事是出于自己的主动意志——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心情却这么开心,情绪这么激动,这是为什么呢?
绵引老师说:
『既然决定要做了,那么大家觉得,是只有我们两校参加就好,还是再找个一两所学校来参加呢?其实可以的话,我还真希望日本全国,从北到南所有都道府县的学校都能来参加。只是以现在的情况,要整合众人太不容易了。』
听不出绵引老师这话认真到什么程度——不过,那听起来不像只是在开玩笑。『凛久、亚纱!』他又这样喊了两位二年级学生。
『你们有没有想去哪?取代不能去的校外教学旅行,你们有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真宙心头一惊。教学旅行。真宙他们学校的三年级原本也预定要去,结果中止了。或许凛久和亚纱也不能去教学旅行了吧。
『咦?』
『咦?哪里都可以吗?』
两人困惑地反问绵引老师。接着,凛久说:
『是说老师,听你的说法,好像在全国各地都有认识的人似的,真的太厉害了吧?厉害到我都害怕起来了。』
『这样的话——我想去长崎。』
亚纱做出了回答。瞬间,看得出那边的气氛整个变了。
『因为那是原本教学旅行要去的地方,所以我果然还是想去长崎吧。』
『OK,长崎是吧。』
绵引老师若无其事地回答。
『虽然不是你们原本要去的长崎市区,就让我拉一组长崎的人马下水吧,如何?』
这句话问的不只是他自己的学生,也包括萤幕这边的真宙他们。
◆◇◆
「佐佐野同学,还有小山,可以来一下吗?馆长说有事找我们。」
准备离开天文台的圆华,被武藤叫住了。
这是刚结束七月第一个观测会,正要回家的时候。
季节正式进入夏天,今天的观测会上,馆长为大家说明了夏季星座。
「说到夏天的夜空,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织女与牛郎的七夕传说吧?被拆散在天河两岸的两人,一年只被允许见一次面,大家应该都很熟悉这个故事。」
馆长和上次一样,挥舞手中的雷射笔,用绿色光点指出天琴座的织女一,天鹰座的河鼓二,以及天鹅座的天津四。这三颗星连结起来,就成了夜空中闪烁的夏季大三角。
「这个织女一就是织女星,河鼓二则是牛郎星,天河就在这两颗星中间。」
馆长指出的两颗星星之间,宛如散落一地的宝石般闪闪发光——原来那就是天河啊,众人看得沉醉不已。其中,天鹅座的天津四又象征着传说中越过天河,把织女送到牛郎身边的喜鹊。
「不过实际上,代表织女的织女一和代表牛郎的河鼓二之间有十五光年的距离呢。如果想让他们在一个晚上见到面,喜鹊应该要很拼命才行了。」
周围响起轻快的笑声。圆华倒是暗自惊呼,一阵感动。现在这样看上去,看似与地球等距位在同一平面上的两颗星体,原来彼此之间真正距离那么遥远。这么一想,又再次深切体会到星空的广阔与深邃。
在那个还不清楚星体之间距离的时代,人们抬头仰望星空,从中想像出许多人物及戏剧化的故事,这点也令圆华大受感动。星座的传说不只流传在日本,世界各地都有。跨越国境和距离,人们看着同一片天空,基于各国文化发展出各种传说故事,这点深深打动了圆华的心。
「还有,这个天津四啊——对了,让我告诉大家一件有趣的事吧。」
馆长用雷射笔指着夏季大三角左端的天津四,接着,又把绿色光点移到北极星上方。
「各位应该一眼就能认出北极星吧?小熊座最亮的一颗星小熊座α,又称勾陈一,它就是北极星。然而事实上,北极星是会随时间改变的喔。」
听得到戴口罩的众人纷纷发出「咦?」「啊?」的惊呼。圆华身边的小山和武藤也听得瞠目结舌。馆长继续说:
「正如大家所知,地球在倾斜的状态下自转。北极星原本指的就是从北极沿着地球自转轴延伸出去所看到的那颗星。实际的状况是,地球自转轴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改变方向。地球受到月球及太阳引力影响,为了修正自转轴的方向,会以两万六千年为一周期展开岁差运动。现在自转轴上北方最亮的一颗星是勾陈一,但是距今三千年前,小熊座第二亮的这颗——」
雷射笔朝小熊座下方移动。
「这颗又称帝星的小熊座β,才是那个时代的北极星。同样的,五千年前的北极星是天龙座的α星右枢,未来这个天鹅座的天津四则会成为下一个北极星。」
「未来是指多久以后?」
武藤举手发问,馆长一脸欣慰的样子点头。
「大约八千年后。在那之后,会再轮到『织女』……就是这颗天琴座的织女一,一万两千年后的北极星就是它了。一想到夏季大三角会成为将来的北极星,就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令人感慨万分呢。」
「——原来北极星不是固定的啊。」
圆华口中也自然发出感叹。这座天文台举行的观测会,气氛总是非常融洽,参加者也都勇于发言。听到圆华的嘟哝,附近一群亲子游客中的父亲开口说道:
「我也一直把北极星当作所有星体的基准,现在听馆长这么说,真的很意外。经常听人提到从前的大航海时代,人们航行时会以北极星为目标,找方位的时候也是,北极星一直给人一种永恒不变的印象。」
「是啊,不也说古埃及人在建造金字塔时,星星是非常重要的参考指标吗。像是纪元前两千五百年左右建造的古夫金字塔,其四边几乎精准无误地正对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法老墓室里向北延伸的通风井延伸出去,正好指向天龙座的右枢星。这是因为,右枢就是当时的北极星,人们应该是把它视为一种指标了吧。由此可知,从以前到现在,北极星对人类都是具有特别意义的一颗星。」
馆长喜孜孜地点头,把头转向勾陈一——现在这个时代的北极星。
「在我们有生之年,勾陈一始终都会是北极星。即使如此,一想到八千年后的世界将诞生以天津四为北极星的文化,就不禁感到耐人寻味。人类的寿命无论如何都有极限,唯有想像力是无边无际的。」
一直以为北极星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产生变化,彷佛象征着永恒。没想到,就连这样的北极星也会改变。八千年的漫长岁月听起来非常惊人,到那时候,现在地球上的所有人都不在了。感受着这震撼的事实,圆华一方面好想亲眼目睹未来,一方面又为无法活到那一刻而失落。产生这股过去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情绪,肯定也是因为现在站在这片星空下的缘故。
结束心满意足的观测会,正要离开天文台时,圆华被武藤叫住。说馆长找三人有事。
会是什么事呢?和其他离去的旅客擦身而过,圆华跟武藤、小山重新回到天文台内。馆长在那间放满星空宇宙相关书籍的房间里等待,一看到三人进来,就高声喊了句「喔,你们来啦」。
「谢谢喔,高中生们。馆长有件事想拜托你们,或者说,想问问看你们的意见。」
「什么事呢?」
「想问你们,暑假有空吗?」
「倒也……不是说有空。」
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圆华这么回答。
原本暂停的社团活动,现在已经重新回去参加了。在社团指导浦川老师及母亲的劝说下,圆华终于下定这个决心。虽说比起往年,家里旅馆的生意比较清闲,但总还是会有来自外县市的旅客。或许有些同学对这点仍然介意,但圆华决定不再过度顾虑众人眼光了。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遵守防疫对策,甚至比大家更小心——所以,没必要过于自卑自怜。圆华决定这么做。
回来参加社团时,浦川老师并未特别表现出夸张的欢迎态度。只是,当圆华向老师道谢时,她终于安心似地说「太好了」,平静的语气像是看透一切。圆华再次体认到,自己真的很喜欢老师这一点。
话虽如此,现在这种状况下,管乐队的社团活动进行起来并不容易,圆华和队员们被迫只能分组练习。各组别集合起来演奏时,也只能由少数代表参加,像这样轮流推派几个人代表,一次又一次反覆练习。所有人聚集起来演奏的日子,看来还很遥远。
进入这个月之后,圆华住的岛上出现了确诊者。一位前往岛外又回来的居民发现自己发烧,之后透过检查确认为阳性。得知消息后,岛上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关于新冠病毒,在那之前总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万全的防疫对策,一旦岛内真的出现了确诊者,这才大受冲击,第一次察觉疫情绝对不是与自己无关的事。现在岛内弥漫着这样的气氛。高龄者众多的岛上,治疗新冠的病床却很有限。在这样的环境中迎来观光季的高峰期,比起发布紧急事态宣言那阵子,现在五岛上的大家反而更紧张。
回来参加社团后,圆华和小春在学校还是几乎没有说话。虽然到校和放学时都会打招呼,可是对圆华暂停社团又重新回来的事,小春什么都没有说,这令圆华感到很失望。或许毕业之前都会是这样了。要是没有新冠疫情该有多好——另一方面,圆华也领悟到,正因疫情的出现,才让自己认清了一些事实。或许小春打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没有也没关系的朋友。这么一想,又是一阵心痛。
幸好小春和圆华演奏的乐器不同。圆华吹法国号,小春是单簧管。所以练习时间几乎错开,现在圆华来社团时,也都只和同组的社员说话而已。
一边那样回答了馆长,一边想着今年夏天真的「没空」吗?圆华自己也还不是那么确定。要是没有疫情,这个夏天应该正在全心准备管乐大赛吧。一浮现这个念头,就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很不甘心。身旁的武藤一定也一样,即使有代替全国大赛的县大赛可打,今年夏天还是没有甲子园。小山参加的弓道社也是,原订八月举行的县大赛,还不知道能不能如期举行。
馆长对三人说:
「这样啊,如果你们都忙的话也不勉强。不过,我想问问你们,对自制望远镜参加观星活动有没有兴趣啊?我认识的高中老师在找参加这种活动的伙伴。」
「意思是,那位老师要来天文台教我们各种事吗?像举行工作坊那样?」
「不、那位老师不会来。他是茨城那边的高中老师,来我们这未免也太远了。如果说有谁要负责教你们,那应该就是我了吧。」
听到「茨城」这个词,包括发问的小山在内,圆华和武藤也略显吃惊。尽管最近政府已经较少呼吁避免跨县市移动,现在这样的疫情状况下,听到其他县市——尤其是远在关东的县市名称,还是觉得很有新鲜感。
「在那么远地方的老师怎么会找上我们?」
「没有啦,他是我的观星伙伴,那个活动平常也只在他们自己县内举办。只是,今年他们说想找几个相隔遥远的地方,用视讯连线的方式进行。活动名称叫做『星光捕手大赛』。」
馆长还说,这是一个使用自制望远镜比谁在视野里找到最多星星的竞赛。
听了详情,三人先是惊讶,接着又对天文领域也能与他人「竞技」一事表示意外。和棒球或弓道比赛不同,甚至跟管乐大赛的形式也完全不一样。不只要比观测速度,连比赛使用的相同规格望远镜都要自制,听起来好厉害。
「每年他们都是找茨城附近的高中一起举行宿营,可是今年宿营中止了。没想到,某天忽然有机会和东京涩谷某所中学交流,双方好像决定要一起用视讯连线的方式举办这个大赛。那位老师想说既然如此,不如问问五岛的高中要不要参加,就找上我商量啦。」
「为什么是五岛?因为这里的星空特别美吗?」
馆长口中出现了涩谷这个地名。那种地方的学校——实在难以想像。真要说的话,涩谷根本就是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大都会。圆华提出疑惑,馆长则摇摇头说:
「不、或许这点也是原因之一,但最大的原因是,那边的学生说想跟长崎的高中一起办。」
「长崎的高中?」
「茨城那所高中,原本好像计画到长崎教学旅行,但因为疫情关系被取消了。所以就想说,不然至少和长崎的高中一起参加活动。」
圆华「啊」了一声。
无言之中,她和武藤与小山面面相觑。圆华他们就读的泉水高校,今年高二原本也有教学旅行,但是延期了。原订秋天出发的旅行被延到了一月,到时候还得看疫情状况才能决定要不要办。
至少和长崎的高中一起——
圆华他们也能理解这种心情。
「不用找长崎市内的高中吗?」
小山冷静发问。
「教学旅行的景点,一般都以长崎市内居多吧?」
「嗯,是这样没错,但那位老师在那里没有认识的人,没办法只能找我啰。他在长崎的观星伙伴只有我一个,姑且就先打电话给我了。」
馆长口中「观星伙伴」这个词汇听来很新鲜。虽然是第一次听到的词汇,想必他和对方是彼此都喜欢星星,因观星而结缘的朋友吧。
「你们的想法呢?」
馆长问。
「虽然他们说想找五岛的高中参加,我是觉得机会难得,不如组成一个五岛天文台团队吧?武藤和小山本来就经常来参加观测会,佐佐野同学也对星星有了兴趣,就由你们三位高中生组成一队。」
三人互相看了看彼此。馆长又说:
「如果没兴趣,也不用勉强喔。到时候,我可以去问问长崎市内有没有其他高中想参加。」
「啊——要是舆在就好了。」
馆长话还没讲完,武藤就抱头这么喊,一脸懊悔的表情。接着又说「那家伙绝对很喜欢参加这种活动」。
「好想让他参加喔,舆不在,只有我们也能做得到吗?」
「嗯,我觉得可以啊。毕竟我会在旁边给你们出意见。」
馆长咯咯大笑。武藤又问:
「会花多久时间?虽然不知道县大赛能打进第几强,白天可能有几天得去棒球队练球,晚上应该就都可以了。只是,制作望远镜什么的,听起来好像很难?」
「不、我看了设计图,零件多半是市售商品,只要组装起来就好,不会太麻烦。组装时,这间房间可以给你们用,花个几天应该就能把望远镜制作出来了。」
「大赛本身想必也是晚上举行吧?这样的话,跟社团就不冲突了。」
武藤喃喃自语,又转向圆华说:
「佐佐野同学呢?管乐队状况如何?」
「今年已经没有管乐大赛可参加,的确有一种提早引退的感觉。白天虽然要上学也有社团活动,但确实,如果是晚上的话就没关系。」
最重要的是,这活动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内心涌现了这样的念头。自从上个月参加了观测会,圆华打从心底爱上这座天文台的氛围。对于在社团和教室里失去容身之处的圆华而言,跟着新朋友——武藤和小山来到这里,就像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别的不说,跟他们两人共度的时间真的很开心。如果换成在山脚下的学校里,或许必须在意周遭的目光,可是来到山上就不用顾虑那些,可以和他们尽情聊天。
这个夏天,如果能有个新的活动目标,也许就能跟他们共度更多时光。这么一想,内心不禁期待了起来。
然而——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没想到,小山这么说。感到意外的圆华望向小山,一旁的武藤就先开口问了:
「为什么?也是因为社团活动吗?」
「不、八月初确实有县大赛,但参加完那个我就引退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准备升学考。本来今年暑假就打算拿来念书了。」
升学考。听到这个字眼,圆华才赫然惊觉——
自己也是考生。从小就懵懂地想着,将来要进长崎市内的大学,做爸爸妈妈的学妹,也想为了这个目标用功读书。只是,总觉得正式准备考试还是很久以后的事。不过,小山的成绩本来就好,目标一定是考上竞争激烈的好学校。面对升学考,小山的心情一定也比自己更认真。这是稍微思考一下就该明白的事。
「意思是,小山同学你不参加了吗?」
圆华这么问。内心想的却是——如果小山不参加,那自己也不参加了。三人一起还好,但若是只剩自己和武藤,就会有点排斥。毕竟武藤他——很受女生欢迎。就连管乐队里也有好几个女生觉得他很不错。想到万一因此被其他女生讨厌,圆华在学校里的立场就更不妙了。
听到她这么问,小山陷入思考。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觉得应该很有趣,可是——还有点犹豫。」
「犹豫什么?」
「我在想,暑假要不要回去一趟。」
回去指的应该是回家吧?小山是留学生,没记错的话,他家在神奈川县。武藤说:
「咦?你要回去?」
「还没决定啦——武藤不回去吧?」
「嗯。总觉得只要回福冈一趟,下次再回来这里时,周遭的人一定会有所顾忌。疫情还没平息前也只能这样了,说不定直到毕业都无法回去,但我也不想让奶奶他们担心。」
岛内第一个确诊的人,就是因为工作关系去了福冈,回来几天后就发烧了。虽说福冈很大,每个区域的状况也不太一样,武藤还是会担心这方面的事吧。
「也有人建议我搬去住宿舍,可是寄宿家庭的爷爷奶奶叫我继续住。他们还开玩笑说,好不容易把家里的重活儿都交给我了,可不想放我走呢。所以,我也希望能和他们一起住到毕业。」
「我也是,不想让身边的人担心的心情和你一样。考虑到疫情,待在五岛确实比回老家安心。可是,我老家的爷爷好像住院了——」
武藤和圆华都紧张地抿起嘴巴。小山又说:
「是老毛病啦,虽然得动手术,但家人说不必担心。我爸妈也叫我现在不要回去。可是,一想到这种状况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又觉得一阵心烦,反而很想回去。老实说就算回去了,因为疫情的关系,我可能也无法去医院探望爷爷。可是,总觉得很可笑。虽然这么做是为了确保自己不染上新冠病毒,也知道健康很重要,可是我老在想,人类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啊?」
小山一口气说完,忽然安静下来,重重吐了一口气。
「真的很火大呢,想见家人时却见不到面。」
「我懂你的心情。」
武藤说。随即又摇了摇头。
「可是,现在大家都在忍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看到外县市的人来岛上观光,我也觉得好羡慕啊。」
说到这里,武藤忽然露出说错话的表情,朝圆华投以一瞥。他一定想到圆华家正是提供这些旅客住宿的旅馆了。
短暂沉默后,圆华第一个浮现的念头是「不能让武藤道歉」。绝对不要。大家会有各种想法是理所当然的事,圆华不希望谁再因为这样而感到尴尬或慌张了。封印起自己胸口微微的刺痛,圆华说:
「暑假回去的话,小山同学该不会就像舆同学那样不再回来了吧?暑假过后,你还会回到这边吗?」
「……嗯,都快毕业了,我也不想现在再转学回去。不过,回去了再回来,身边的人还是难免会介意吧——老实说,宿舍现在规定从外县市回来的人要先自主隔离两星期。这样的话,到时候还得先找个旅馆住……想到这些,确实觉得麻烦。」
要不要回去,想必小山心里也还拿不定主意。从说话的语气就听得出他的犹豫,回答也都模棱两可。
圆华没有再多说什么。
平常对圆华很客气,总是以友善态度对待她的小山和武藤,真正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呢?说不定有些想法,也是像现在这样说出口了,他们才第一次察觉到吧。
——现在大家都在忍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武藤不经意说出这句话,还说羡慕来岛上的外县市旅客——同样来自岛外的武藤,现在却会这么想。大家一定都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时候,累积了很多郁闷和纠葛。仔细想想,圆华又何尝不是呢。
她忽然想起北极星的事。
刚刚馆长说明过,北极星会在几千、几万年时间中慢慢转变。八千年后的未来,就连北极星也会从勾陈一变成天津四。才刚这么体会到时空的壮阔和穿越星空的感受,现在我们眼前的生活却过得如此无法随心所欲。站在宇宙往地球看,这些真的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可是,我们只能在这小小世界中痛苦挣扎。
打破三人沉默的,是馆长的声音。
「要不要先见一次面看看再说?」
所有人一起抬头,凝视馆长的脸。馆长那张晒得健康黝黑,和口罩一点也不搭的脸上挂着笑容。像是浑然没听见刚才三人的对话似的,若无其事地说:
「小山、武藤和佐佐野同学,要不要和那个活动的参加成员聊一次看看?我已经答应他们一起开线上会议了。先听他们说说看,如果决定这次还是不参加的话,那就不参加也没关系。远方那些学校的孩子们,现在一定也正思考着各种事情,但偶尔和这样的伙伴见见面,或许能带来一点刺激也不一定喔?」
「只是先聊一聊,最后决定不参加也没关系吗?」
小山这么问。馆长点头说「当然」。
「他们也只是抱着『如果你们愿意参加就太好了』的心情来问的,不用想得太严肃。」
去跟他们谈谈看吧。馆长说。
讨论星光捕手大赛的线上会议,决定于两天后的晚上举行。听说其他两间学校原本都是利用彼此学校社团活动的时间举行线上会议,但圆华他们不是以学校代表的身份参加,所以这次会议时间设定在晚上,每个人从自己家里连线。
会议开始时间是七点半。这个时间,住宿舍的小山也正好吃完晚餐。
圆华从未有过线上会议的经验。因应疫情停课期间,和班上同学或社团伙伴联络时,用的几乎都是LINE群组,她是第一次进行这种可透过萤幕看到对方的视讯会议。
跟家人表示自己要参加线上会议后,父母比圆华还起劲,帮了很多忙。因为工作的关系,爸爸和妈妈好像经常跟旅馆同业公会的人开线上会议,住在本州的堂姊妹想跟祖父母见面说话时,也用家里的网路跟她们视讯过几次。
父亲用家里的笔记型电脑,设定成以圆华的名义上线参加视讯会议,母亲则特地捧了一瓶花来圆华房间装饰。
「等等,这花是怎样?」
看到那瓶跟旅馆客房里一样的虎皮百合,圆华忍不住问。母亲得意地笑着说:
「画面弄得漂亮点才好啊。圆华,你确认过镜头角度了吗?摄影机的位置也要好好确认,万一连线后才发现自己看起来很胖或气色很差,你会后悔的。」
「不用啦!让人发现特地修饰画面好丢脸。」
「哎呀,装饰一下绝对比较好。就算照到的范围不大,画面上能看到的东西有限,会看的人就是会看喔。」
母亲语气愉悦,不愧是负责椿旅馆官方网站所有事宜的老板娘——圆华这么想。家里的旅馆甚至开设了IG帐号,平常就会上传许多五岛一年四季的照片。圆华偶尔也会帮忙拍照,与工作无关,母亲或许本来就是喜欢做这些事的人。
「不、可是,要是被人家觉得我卯足了劲那也很……」
再度尝试反驳时,却赫然想到,武藤和小山也会看到这个视讯画面。除了担心自己在初次见面的人眼中留下什么印象外,更不想被同一所高中的他们看见自己房间的样子,光是想像就难以接受。思考了一下,圆华问母亲「不能去客厅吗?」
和旅馆不同栋的自宅主屋客厅里,挂着父母喜欢的画家画的风景画,整体气氛很不错。桌子和架子等家具都走散发焦糖色光泽的古董风格,换成在那里的话,就算背后架子上放了一瓶花也不奇怪。
「哎呀。」母亲接着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点头说「我知道了,那就把花拿去那边装饰喔」。
母亲手上拿的不是旅馆房间里用来插花的精致瓷器,只是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一看就知道,她是特地为了配合圆华房间风格准备的。最重要的是,母亲真的对装饰女儿的房间乐在其中。一想到这里,圆华决定接下来都乖乖照母亲说的去做。因为母亲说「绝对不能让镜头从比脸低的地方拍上来」,还去找了垫高电脑的台子。
离七点半还有五分钟。吃完晚餐,圆华忐忑不安地坐在电脑前。
打开事前天文台的才津馆长寄来的电邮,按下线上会议的连线网址。很快便跳出「要申请进入会议室吗?」的画面,选择了「是」。等待主持人核准申请的那段时间,坐立不安的圆华不知道摸了几次头发。
画面切换了。
『喔——大家陆续集合了呢。』
突然听见这个声音。
萤幕上有一个特别大的画面——是以当下正在讲话的人的画面为主吗?大画面的上方还有一排小画面。目前出现在大画面上的,是圆华也很熟悉的天文台馆长的脸。上方那排小画面里映出的几乎都是小孩,每个人的画面下分别显示着「砂浦三高 溪本亚纱」、「云雀森中 安藤真宙」等名字。砂浦三高应该是茨城的学校,云雀森中则是涩谷的学校吧。这些并排的画面旁边还有个箭头,按下去后出现其他人的画面,在里面找到武藤了。名字的地方显示的是「Shu Mutou」,并没有写出学校名称。
为了能够一次看到所有人的脸,调整了半天设定,终于让每个人的画面大小变得平均,并且同时排列在萤幕上。等距间隔的画面,看起来就像将彼此的家串连起来的窗口。
画面上有各种孩子。一次聚集了这么多人,还以为大家同时发出声音会有点吵杂——然而实际上,声音几乎只来自大人的「窗口」。
『阿才,谢谢你喔。』
『别这么说,你来找我,我才觉得高兴呢。』
窗口下方显示「砂浦三高 绵引」的那个大人先说了话。馆长回答他时,窗口的边缘发出黄色光芒。原来如此,圆华看懂了。发出声音的窗框发光,表示这个人正在发言。
「阿才」是才津馆长的绰号吗——这么一想,脑中忽然浮现馆长提过的「观星伙伴」。这位一头白发、戴着眼镜的人,一定就是馆长口中那位「老师」了。
电脑萤幕上显示参加人数为「十三」。除了几个五岛参加者,其他人或许已经开过好几次这种线上会议了。
大家似乎都是从自己家中上网连线,背景多半是书架或衣柜。也有几个窗口里的日光灯特别眩目。多数房间看起来简洁朴素,想必大家为了参加线上会议,都把房间里的私人物品藏起来或整理到旁边去了。圆华一边想着母亲为自己做的「准备」,一边想像起其他人的情形。
忍不住看了武藤的房间比较久。幸好是隔着萤幕,武藤应该不会发现圆华一直盯着他的房间看。尽管如此,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墙壁和柱子一看就知道是木造老房子。背景里还照到有棒球队徽的大大肩背包,旁边随意竖放着球棒。平常总在学校碰面,从来没看过对方的家。武藤看起来很放松,穿着运动服。不过,或许是为了住在一起的老夫妻健康着想,正如他先前所说,即使在家里也戴着口罩。
心想,不能一直盯着他家看,圆华开始寻找小山的窗口。可是没有找到,看来他还没进入会议室。瞄一眼时钟,正好七点半。说不定他最后还是不想参加——正在担心时,萤幕上多了一个窗口。通过主持人核准,小山进入会议室了。和武藤的罗马拼音不一样,小山的窗口下标示着汉字的「小山友悟」。同样没有写出学校名称。
小山穿着制服,宿舍房间看起来不大,背后的书架离得很近。架上除了有教科书和参考书,还有几本红色书衣的考古题库,封面上写着东京的大学名称,都是很难考上的学校。「啊、小山果然头脑很好」,圆华想着与会议无关的事。此外,书架上还按照书本的高度整齐排放了图鉴和文库本小说等,一看就很有小山的风格。
『我们这边的人都到了吧?』
说这话的是才津馆长。馆长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天文台,看得到背后那些熟悉的天文相关海报和天球仪。
『五岛天文台成员全部到齐,其他组的成员们也到齐了吗?』
『我们也全员都在喔。砂浦三高天文社请举手。』
绵引老师这么一说,就看到好几个窗口里的人举起了手。感觉女生比较多,总共五个人。等他们放下手后,另一个窗框闪起了黄光。
『我们也到齐了。东京云雀森中学理科社,今天来的是主要参加这次观星活动的三人。我是社团指导老师森村。大家,举个手吧。』
跟馆长或另一位老师相比,这位男老师年轻多了。这位老师戴着耳机,仔细一看,才发现包括武藤在内,其他还有好几个学生也戴着耳机。圆华心想,大家都很习惯参加线上会议了呢。
森村老师一声令下,萤幕中有三个画面里的人做出反应。举手的几位看起来的确比高中生们稚嫩。
『请多多指教。那个……我学生时代曾去五岛玩过一次。』
森村老师这么说,馆长立刻回答:
『咦,真的吗?』
『不过,我去的不是各位住的这座岛。当时社团有个伙伴是长崎人,他邀我们一起去玩的。还记得在岛上参观了几座教堂,吃了乌龙面……五岛是个很棒的地方,这次有缘与各位相识,真的很高兴。』
『哎呀,真高兴听到您这么说。五岛天文台小组虽然还在犹豫要不要参加本次活动,总之今天先听听各位的说明,之后再做出决定。非常感谢今天各位聚集在线上。』
画面上,小窗口中的大家纷纷做出点头致意的动作。森村老师说:
『大家都把自己的麦克风打开吧,同学们最好都能踊跃发言,希望大家听你说话时,请把手举起来。』
在这之前,圆华也把麦克风关掉了。想到接下来可以听见大家的声音,又有点紧张。
绵引老师说:
『那么,虽然我想五岛的各位已经从阿才那里听说了大赛的概要,姑且还是由有经验的本校学生来做更详细的说明吧。天文社的,接下来交给你们啰。』
听到指导老师的开场白,刚才举手的砂浦三高天文社成员纷纷露出严肃的表情。短暂沉默后,其中一人开口:
『那么,今天就由我来说明。五岛的各位,请多多指教。如果各位能参加就太好了,不过,光是今天愿意来听说明,我们也已经很开心了。』
突然传出声音,让圆华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赶紧寻找发光的窗框。原来是显示「砂浦三高 溪本亚纱」的窗口里那个绑双马尾的女生。武藤、小山和圆华轻轻点头致意。
亚纱接着又说:
『我们和云雀森中学不久前才刚决定要一起参加这次活动,像这样举行线上会议也只是第二次而已。提出希望长崎的学校加入的人是我。首先,非常感谢大家来参加这次的会议。』
『啊、因为我们的教——』
出现同时说话的声音,让亚纱停了下来。另一个发光的窗框下方显示「砂浦三高 饭冢凛久」。两人互相推让了一下,最后由凛久先开口:
『今年秋天,我们原本应该要去长崎教学旅行,可是取消了。所以亚纱她只是单纯地想说,如果能跟长崎的高中生一起活动就太好了。不过,我的想法也跟她一样,今天真的很感谢各位跟我们见面。』
明明隔着网路,却仍然用了「见面」这个字,真有意思。
听着两人的对话,圆华心想,视讯会议能够看着彼此的脸对话的确很方便,只是如果没有注意发言顺序,好像会听不太清楚。比起你一言、我一语的方式,按照顺序轮流发言似乎比较好。
因为他们两人轮番道谢,圆华觉得自己好像得回应点什么。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说话,勉强只能点头回礼。武藤和小山的想法好像也差不多。
砂浦三高二年级的亚纱和凛久一边在画面上出示望远镜的设计图及观测星体的分数表,一边说明大赛的规则。
『上次也对涩谷队说明过,制作望远镜不会花上太多时间,所以关于这点各位可以放心。』
凛久这么说。云雀森中学的成员露出认真的表情专注倾听,看得出茨城和涩谷两边的成员彼此之间的确还不是很熟。
『那个……不好意思。』
说明告一段落后,举手发言的是云雀森中学戴眼镜的女生,看起来是个老实又文静的孩子。在她旁边的男生可能才一年级吧,感觉只比小学生没大多少。看在圆华眼中,觉得有点可爱。
『上次光是听到可以一起参加大赛就太开心,忘了继续讨论下去,但我后来想到一件事,觉得有点担心。现在可以提出来问吗?不好意思,今天主要目的明明是为五岛队的大家做说明。』
亚纱和凛久都点头说『好』,窗口下显示「云雀森中 中井天音」的那个女生就继续问:
『东京也能……看得到星星吗?』
圆华赫然惊觉这确实是个问题。事实上不只她,其他人也有一样的反应。
『呃……或许会有人说自己试着抬头看看夜空不就知道了吗?可是,我过去也几乎没想过要这么做,所以忽然有点担心,符合星光捕手大赛得分规定的那些星星,从东京也观测得到吗?至今顶多抬头看过月亮,从来没用望远镜观星过,不知道实际情形如何……』
应该看得到才对——圆华暗自心想。明明自己一次也没去过东京,对大都会夜空的印象也是「看不到星星」,为何却浮现了这个念头呢?——对了!因为上个月和舆讲了视讯电话。当时,画面中他的房间里,窗帘缝隙间就有一副正对着夜空的望远镜。尽管不知道他家在东京的哪里,或许离涩谷有段距离,但是至少,住在东京的他,从房间里也能看见星星。
原本想提出这件事,但又踌躇着不好意思开口。一方面很想告诉中井不用担心,另一方面,光是想到自己要在这么多人当中讲话,心脏就急速跳动起来。没办法,我做不到,就算老师要我们「踊跃发言」,我也做不到。
想起两天前武藤懊恼地说「要是舆也在就好了」的事,心跳得更快了。
『我想应该看得见喔。』
说话的人是砂浦三高的绵引老师。
『东京的夜空确实很明亮,不过,我也曾在都心举办过观测会。或许有些地方会被高楼大厦挡住视野,但从各位学校顶楼观测的话,还是能观测到符合星光捕手大会规定的星星才对。请各位先进行观测练习,觉得看不清楚的话,再跟我们讨论看看。』
『好的,谢谢老师。』
天音点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除了得到答案的安心感,对这孩子来说,在线上会议发言恐怕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对话告一段落后,亚纱问众人:
『还有其他问题吗?什么事都可以问喔。』
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默默坐在萤幕前,圆华特别在意小山。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难道真的对这活动没兴趣吗?
『——天气不晓得会怎么样。』
熟悉的声音响起,仔细一看,武藤的窗框在发光。只见他小心翼翼举起手,有些迟疑地开口。
『我是五岛的武藤。东京好像也能看见星星,但是如果天气不好的话,是不是就没办法观星了?得找一个所有地区都是好天气的日子才行。』
亚纱的眼神稍微游移了一下,似乎无法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另一个女生说着『不好意思』,加入对话。
『我是砂浦三高天文社的社长山崎晴菜——你说的没错,最好是晴朗的好天气,所以在决定大赛日期时,我们会留意气象预报,选一个三地都是好天气的日子。也会设定几个候补日期,以免不巧还是有哪里下了雨,或许就必须延期。』
她有着落落大方的气质与外表,无论语气和说话方式都和大人一样成熟稳重,连房间里的架子上摆放的小东西也很时髦。不过,没有刻意为之的感觉,一切都很自然。说是社长,那就是三年级生啰。听了她说的话,亚纱点点头,再问『还有其他人有问题吗?』
『什么都可以问喔——假如现在想不到,回去之后写信也可以——』
『请问!』
突然,有个人发出声音。
听起来是还没完成变声的男孩声音,看得出亚纱正停下来找说话者。显示「云雀森中 安藤真宙」的窗框里,脸上还保留几分少年稚嫩的男生举起手。
『好的,安藤同学,请说。』
『跟观星无关的事也可以吗?那个,我有点、非常……好奇。』
在「有点」后面接「非常」,这语出矛盾的男孩笨拙地抬起头。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才能让他鼓起勇气举手吧。
『那个……我想请问五岛的——小山友悟同学……请问你的名字是这样念吗?』
『咦?喔、对啊。』
『那个……我想问小山同学一件事。』
突然被点名的小山惊讶地睁大双眼。圆华和武藤也是。小山今天一直都很安静,连一次都没发言。为什么突然点名他呢。
真宙说:『我看到你后面有一本书……那本书是《日本蕈类大全》吗?』
『——对,没错。』
看到小山点头,大家更吃惊了。小山转身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把封面对着镜头。萤幕上所有人都往前探身,注视书封。
书名写着《日本蕈类大全》,彩色封面上还有几张照片,是红色、咖啡色或圆点图案等色彩鲜艳的蕈菇。大家看得正专注时,真宙又说:
『我就知道!』
说着,他站起身来,整个人消失在画面之外。过了一会儿,又看到真宙手上拿着一本完全一样的厚重《日本蕈类大全》回来。
『我也有一本,刚才就在想说一定是一样的书。发现这本书后,我一直忍不住盯着小山同学的画面看,真不好意思。』
『不会啦……』
小山显然很意外。不过,或许慢慢从困惑中镇定下来了吧,这次轮到他对真宙提问:
『你光看书背就发现了吗?』
『对。』
『什么啊,原来安藤你喜欢蕈类吗?』
云雀森中学的社团指导森村老师这么说。就连身为指导老师的他,似乎也是第一次得知这件事。真宙依然一脸兴奋,又有点难为情地点点头。
『我的爷爷奶奶住在山形,经常会去家附近的山里采蕈类。有一次我也跟着去,结果发现那里有好多各种不同种类的蕈菇,觉得好有趣,从此喜欢上蕈类。可是,大人说野生蕈类多半有毒,误食很危险,所以我想好好学习关于蕈类的事。这本书是很久以前爸妈买给我的。』
『……贴了好多便条纸。』
圆华听见小山喃喃低语的声音。仔细一看,真宙那本图鉴的书页间,真的夹了许多不同颜色的便条纸。虽然看不太清楚,不过上面应该写着各种笔记吧。小山先是低头盯着自己的图鉴好半晌,然后抬起头。
『这样啊,你是和爷爷奶奶一起去山里采蕈菇后,为了实用目的,像阅读说明书一般仔细阅读了这本书吗?好厉害。』
『啊、不过,我也很喜欢罕见蕈类喔。尤其是冬虫夏草,想说原来这也是蕈类啊,原来也有这种蕈类啊,感觉很浪漫。』
『啊、我知道,你说的是这一页吧?』
小山熟练地翻开图鉴,把打开的页面对准镜头。一看到那个,真宙立刻高兴地喊『对!』。
『还有,实际上发现之前已经在图鉴上看过的蕈菇就会很激动。你不觉得书里那个『买得到的蕈菇』专栏很有意思吗?读到金滑菇的说明时,上面写着『风味不是一般白色金针菇可比』,我就想说到底是有多好吃啊!和父母找遍了家附近的超市。可是,那时没找到。不过,后来和家人去箱根旅行,在旅馆吃晚餐时,它就出现在端上桌的茶碗蒸里。哇啊!终于吃到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有多兴奋。』
『原来如此,对你来说,蕈菇终究还是食物。』
『对小山同学来说不一样吗?』
『比起拿来吃,我更喜欢研究蕈类的形状和生态。』
小山微笑着回答。
『中学以前,我住的都不是能轻易找到野生蕈类的地方。可是,来到五岛之后,日常生活中就能看到路边群生的蕈类,使我大受感动。第一次亲眼看到网状马勃的时候,我高兴得伸手去戳,结果戳得太用力,孢子全都飞起来了。虽然吓了一跳,但那模样实在好可爱。』
『我知道!那个还飞得挺远的呢。』
圆华——不、或许连武藤都看傻了。没想到会从向来冷静稳重的小山口中听到「好可爱」这个词汇,而且还是用来赞美蕈类,两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了。
小山和真宙聊蕈类聊得非常开心,两人还不时翻开图鉴,让大家看自己喜欢的蕈菇。不只如此,更把那些色彩鲜艳图片旁的解说念出来,众人愈听愈入迷。途中,绵引老师无奈地笑着说『喂喂,今天可不是来开蕈类研究会的喔』。话虽如此,几个大人像是也被引起了兴趣,馆长和森村老师甚至争先恐后地提出『咦?那究竟是哪一种蕈菇?』或『外行人还是不要乱采来吃比较好吧?』等问题。
看到这一幕,圆华想起馆长和绵引老师是「观星伙伴」的事。或许这两人从前相遇时,也曾像小山和真宙这样,聊得那么起劲。
『小山同学,中学以前不住在五岛吗?』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亚纱。小山点头回答:
『对。我和武藤都不是五岛的人。五岛的高中设有留学制度,接受从外县市来的留学生。我是从横滨来的,武藤则是福冈。现在因为疫情的关系一直回不去,今年暑假大概也不回去了。』
小山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去,这时听到他在大家面前说出「不回去了」,圆华暗自倒抽一口气。经过一番思考,他终于下决定了吗?
就在这时——
『可是,总觉得……』
小山低下头,凝视手上的图鉴。下一瞬间,忽然大笑起来,完全可以用「哈哈大笑」来形容。那笑声非常、非常轻松。
小山转向镜头,像是看着每个人,不过圆华心想,他看的应该是云雀森中学的真宙。
『好惊人,竟然真的有这种事。要是透过一般管道认识,一定不会知道彼此都喜欢蕈类吧。安藤同学,谢谢你发现了这件事。』
真宙听了似乎很讶异,伸长脖子的姿势像只被吓到的猫。小山微微一笑说:
『真开心。在中学以前,只因为我喜欢蕈类,身边的人都把我当成怪胎,说我很恶心。所以,上学一点都不快乐。我也从未想要交朋友。』
圆华再次倒抽了一口气,这次来不及掩饰。
她反射性看向武藤的窗口。武藤保持沉默,只是表情也有点惊讶。小山抚摸着图鉴封面。
『虽然我和安藤同学不一样,不是先亲眼看过蕈类才迷上的。不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不知不觉中就喜欢上了蕈类。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喜欢蕈类的形状和颜色,知道的种类及特征愈多,我就觉得愈有趣。因为平常身边看不到蕈类,爷爷的朋友知道这件事后,有天来家里玩时,就买了这本书送我。』
圆华曾听说,五岛的留学生中,有不少是中学时代拒绝上学,或在前一个环境过得不顺利的孩子。
小山啪啦啪啦地翻动图鉴。
『我非常感谢这本书。尽管爷爷的朋友只是随手买的,后来查了才知道,在热爱蕈类的同好之间,这是评价非常高的一本书。网路书店的读者评价栏里有很多热情的留言。有像安藤同学一样喜欢采蕈菇的人,说这是一本很有参考价值也很实用的书。有人说价格虽然不便宜,但内容绝对值得这个价钱。看到那些热心推荐别人购买这本书的留言,我获得很大的力量。心想,虽然不在身边,但我其实拥有很多伙伴。』
没想到会听到这些话,圆华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时,真宙轻声地说:
『要是我跟你是中学同学就好了。』
真宙的语气充满不甘心,表情也很激动。听到他这么说,小山反而平静地咧嘴一笑:
『谢谢你。不过,我很庆幸今天跟你成为朋友。星光捕手大赛,我也可以参加吗?』
圆华迎上了小山的视线。事实上,在人数众多的萤幕中,他似乎只是看着前方。不过,圆华清楚感觉到自己和小山及武藤心意相通。内心涌上一股兴奋之情。能听到小山那么说,真的太高兴了。
『喔,小山,你可以吗?』
馆长问。小山点点头。
『是的,感觉会很好玩,所以我想试试看。佐佐野同学和武藤,可以吧?』
『当然!』
「嗯!」
两人几乎同时回答。听着自己今晚第一次发出的声音,不确定萤幕那头的大家是否听得见。不过,现在就是这么自然而然说出口了。
同时,圆华也发现了一件事。刚才明明还认为视讯会议不适合多人同时说话,然而,在听着真宙与小山兴高采烈聊蕈菇的当下,自己和其他人都很专注,几乎一点也感觉不到这样的视讯会议有什么不方便。
「那个,我也有件事想问,可以吗?」
声音顺势从圆华喉咙里冒出来。安静的客厅里,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话说出口了才开始感到困惑,看到大家沉默着,忽然有点不安。「请问……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这么一问,萤幕上几乎所有人都点了头。电脑传出亚纱的声音:
『听得到喔。』
「刚才在说明星光捕手大赛的规则时,提到了裁判的事情。为了公平起见,好像会请其他学校的老师来当裁判是吗?」
『对,到去年为止都是这么做的。』
「那么——想请教东京云雀森中学的大家,已经决定找谁来当裁判了吗?」
『目前打算由我来当裁判。』
回答的人是云雀森中学的社团指导,森村老师。
『虽说我对天文不是很熟悉,但我会好好学习,在大赛当天之前学会如何当裁判。当然,绝对不会因为自己是指导老师就放水。』
听着他的回答,圆华深吸一口气。其实这个想法应该事前跟武藤及小山讨论过再提出,不过,现在凭着自己的判断,她一口气说了出来:
「那个……我们高中有个搬家到东京的朋友,他跟小山他们一样,原本是五岛的留学生,只是受到疫情影响,现在回东京的家了。这个朋友他非常喜欢观星,其实我们原本都希望他能一起参加这次的活动。所以,如果各位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让他担任云雀森中学的裁判呢?」
圆华一边说,一边偷看武藤,内心忽然一阵忐忑,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我不知道他家在东京的哪里,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各位的学校附近。不好意思,只是突然浮现这个想法。」
『他住在世田谷。』
刚结束发言的圆华,脑中还一片空白时,听见另一个声音。
『在世田谷的用贺附近。虽然不知道离他家最近的是哪一站,请问那里离你们学校会很远吗?』
圆华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说话的是武藤。他接着又说:
『其实我也有一样的想法。那个朋友——他叫舆,来五岛留学的理由甚至是因为这里的星空非常美丽。现在虽然回东京了,但如果能让他加入涩谷队,舆一定会很高兴。虽然还没问过他本人,可是,如果不会给各位添麻烦的话,希望可以——』
『从用贺到我们学校,交通还算方便。不过,这件事请先让我们考虑看看好吗?受到疫情影响,目前校方对外校人士进入校园设有一些限制,我得回去跟其他老师讨论一下。』
森村老师以认真的表情回答——说完之后,又露出笑容:
『不过,我自己非常乐见由熟悉天文的人来担任裁判,很欢迎他的加入喔。』
这位比其他大人年轻许多的老师,原本提到自己时,使用的都是比较正式的称呼。不过,那或许是特意保持的礼貌。现在,他说话的态度变得轻松随性许多,一下子就缩短了和大家的距离。
『等确定可以让他来我们学校之后,我会跟各位联络。到时候,再麻烦各位询问那位朋友是否有兴趣参加活动,这样好吗?来当裁判当然也很好,我们这队毕竟还只是中学生,若能有熟悉天文的高中生加入,等于多了一个生力军。』
『好的,我明白了。哇,那家伙一定会很开心。』
武藤这么说。随着气氛逐渐缓和,视讯会议萤幕上每个人的表情也都比一开始时放松许多。在如此有助于沟通的氛围里,砂浦三高的天文社长说:
『原来五岛的高中有学生因为疫情而转学了啊……』
『是啊,本来以为可以一起毕业的,所以有点舍不得呢。』
『各位居住的岛上,确诊的情形严重吗?离岛治疗新冠的病床有限,万一出现群聚感染,好像就会很麻烦。我看新闻说,政府正在呼吁民众尽量不要观光旅游,对这方面特别小心。』
武藤默不吭声,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圆华觉得,他大概是在等自己先发言吧。所有人当中,只有自己是原本就住岛上的当地居民。
所以,圆华回答道:
「状况确实满紧绷的。这个月,我们岛上有个去了外地又回来的人确诊,现在大家在防疫上反而比四月发布紧急事态宣言时更小心。听说,我们岛上的新冠病床只有四床,现在已经有一个人住院了,只要再有一个人确诊,等于只剩下一半的病床。」
听了圆华的说明,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屏气凝神般的沉默之中,传来晴菜说话的声音:
『光是两个人确诊,病床就少了一半——原来是这么紧绷的状况啊。抱歉,比我想像得更严重,难怪大家会那么担心。』
「我家开旅馆,也有来自岛外的旅客入住。」
圆华知道自己其实可以不用主动提这件事,和大家一起参加观星比赛,只不过是一个夏天之间的事,之后就分道扬镳了,不说也没关系。原本是这么想的,此时却压抑不住自己的心情。
「所以,我无法轻易说出希望大家尽量不要观光这种话,对我们而言,这真的很两难。不希望有谁染疫受苦,同时又想守护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有时真的满痛苦的。」
好希望大家能懂自己现在的心情。
说不定,这是人生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听到我说这种话,大家一定很困惑,得赶快打个哈哈带过去——正当圆华这么想的时候,晴菜直视镜头说:
『我好想去五岛看看。』
『在知道要跟五岛的各位聊聊之后,昨天和今天,我们社员利用社团时间一起看了介绍五岛的网站,也去图书馆寻找相关书籍。看到天文台那附近山上的景色真的非常美,还在说希望哪天能大家一起去玩呢。从我们学校的校舍楼顶能看见霞浦湖和筑波山,景色也很漂亮喔。有朝一日,我想和大家一起去五岛,也请各位务必来这边玩玩。社团里有历届学长姊制作的大型望远镜,好想请大家来参加观星会喔。』
『我以前去过筑波山。』
云雀森中学小组里那个有着圆圆脸颊、戴眼镜,一次也没发言过的男生这么说。
『还搭了缆车。』他说。
『那座山的形状很像猫耳朵对吧?左右两边各有一座山顶。』
『喔对、没错没错。我们筑波山很可爱吧?』
晴菜看起来很高兴。显示「云雀森中 镰田润贵」窗口里的那个男生点点头。
『涩谷这个地名也是,现在在电视上看到时,都有一种跟以前不同的感觉了——真希望哪天我们大家能真正聚在一起。』
说完,晴菜清了一下喉咙,再次面对所有人说:
『总之,先一起参加暑假的星光捕手大赛吧。各位,请多多指教了。』
顿时,『请多多指教』的声音此起彼落,大家都对着自己的手机或电脑低头致意。
『啊、阿才,难得有这个宝贵的机会,可以把这个画面拍下来吗?截图做纪念。纪念本次大赛第一次的线上会议成功!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难为情地点了点头,配合『笑一个』的指示声,露出略显僵硬的笑容。
『那么,期待下次的线上会议。有任何问题请随时跟我们联络。』
『好的。』
『麻烦大家了。』
打完最后的招呼,众人陆续退出会议室,萤幕上的窗口一个一个消失。看准武藤和小山退出后,自己也正想按下「退出」按钮的圆华,这时听见了一个声音:
『原来学长姊们长这样啊。』
说这句话的,是今天连一次都没发言的砂浦三高女生。砂浦三高这次主要的参赛者是一年级生,此时说话的就是刚刚被介绍到的参赛成员之一。或许因为还在线上的人不多,她才比较敢开口说话了吧。
『喔、对耶。』
凛久说。
『说起来,你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我们没戴口罩的样子。』
『对啊,所以今天有点高兴。』
『说得也是,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深野你们的长相。』
亚纱这么说,凛久又回应:
『不、真要这么说的话,我今天久违地看到亚纱和社长,居然有一种新鲜感,甚至觉得怪怪的呢。这才想起,啊、原来如此,原来大家的脸长这样啊。』
『唉,你不要随便忘记别人的长相好吗?』
『啊、但凛久说的,我好像有点懂。』
听着晴菜的声音,圆华按下「退出」。画面消失,客厅再度陷入宁静,全身像泄了气的气球。会议很有趣——不过,现在独处了,才发现自己身体一直因为紧张而用力紧绷。
接着,又马上为「现在独处了」这个想法感到有点滑稽。说什么现在独处了,根本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客厅里啊。所谓的「一个人」到底以什么为基准?疫情之后,经常像这样为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陷入深思。
总有一天,一定要去筑波山和涩谷看看。可是,对现在的自己而言,连要看到身边的人口罩下的脸,都比前往远方某处还困难。忽然想起今天画面里武藤还是戴着口罩的样子,真的很久没看见他没戴口罩的模样了。
躺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深呼吸。实在对猫耳形状的山感到太好奇,圆华拿出手机,上网打下关键字——「筑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