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近又远

九月的第四周。

敲了敲地科准备室的门。

站在门前的亚纱和晴菜学姊都没有说话。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心情杂乱无章,就怕哪一方先开了口,话会说到停不下来。所以,往这里来的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在,门没锁喔。」屋内传来绵引老师的声音。

「打扰了。」

这么说着开门的是晴菜学姊,第一个进屋,往绵引老师面前站的是亚纱。

「老师!」

连自己都听得出这么喊的声音有多慌乱。背对窗外被夕阳染成一片橘红的天空,戴着口罩坐在那里的绵引老师抬头看亚纱。

「什么事,亚纱。」

「老师,您早就知道凛久要转学的事了吗?」

声音近乎嘶哑。亚纱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拼命祈求着什么。可是,究竟是想祈求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确定。绵引老师看着亚纱与后面的晴菜学姊。学姊脸上有什么样的表情,亚纱并不知道。

绵引老师缓缓地将眼睛眯细了一点,然后说:

「嗯。」

亚纱听后双腿一口气发软,差点当场跪在地上。她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全身紧绷得多用力。

绵引老师继续说:

「这样啊,凛久终于自己告诉你们了吗?」

◆◇◆

八月,结束与涩谷及五岛一起举行的星光捕手大赛,第二学期开始后,亚纱他们隶属的天文社制作内氏望远镜的进度也渐入佳境。不过,依然必须做好各种防疫对策,不能在学校留得太晚,作业时间也有所限制,很难说已经恢复了「日常」。

可是,配合新冠疫情发展出的「新生活模式」,也在日复一日之中慢慢习惯了。习惯之后,感觉这反而才是「日常」。即使不知这种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的心情还在,但也有点放弃挣扎了。感觉只是怀着「疫情总有一天会结束」的茫然期待。

暑假期间,凛久把大部分的零件都裁切完成了。也因为这样,进入九月后便立刻顺利进入组装望远镜的最后阶段。不只如此,还有另一项重要进展。

关于镜筒的框架也收到了好消息,SHINOSE光学研究所终于给出可以交货的时间了。原先亚纱他们只能空等工厂交货,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这星期接获「做好了喔」的联络。

坐立难安的亚纱他们将人数缩限到三人,星期三放学后搭电车再转公车,前往筑波市的工厂看状况。现在校方还是严格禁止校外学习及移动到其他地方的活动,这次是绵引老师帮三人向学校取得了特别许可。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指导老师不是应该一起去吗?」

亚纱这么问,绵引老师却说他有教职员会议得参加,还不以为意地说「反正,你们先去看看状况嘛?说不定还需要微调,总之你们先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一下」。

过几天,绵引老师会再开车带大家一起去把框架载回来。今天出这趟远门,只是让亚纱他们暂且过去看一眼心心念念的框架而已。向留在学校等待的一年级道歉,幸好两个学妹毫不介意,爽朗地说着「路上小心」、「之后再给我们看照片喔!」目送三人离开。

进入铺了绿色塑胶地板的工厂,马上就被带到那个地方。

站在黑色的轻量铝框前,三人都看得出了神,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虽然还没把镜片装上去,但最上面的顶环曲线真的非常美,底下是八根从顶环往下延伸的铝管。「镜筒只以框架组成,可透视内部,适合用来学习反射式望远镜的构造」,这是申请育成资金时,大家在申请书中特别强调的部分。

「不好意思让你们联络了那么多次,终于制作到可以拿出来看的阶段了。也谢谢社长同学在信里清楚的说明,拜此之赐,这边也能顺利调整制品。总之,真的是久等了。」

工厂里负责这件事的窗口员工野吕先生这么说。「不会啦。」晴菜学姊摇摇头。野吕先生是年约三十五岁的工程师,打从凛久第一次写信询问工厂至今,都由他负责接洽。

「成品太棒了,真的非常感谢贵工厂。」

听着野吕先生和晴菜学姊的对话,亚纱赫然察觉,这段时间学姊并非毫无作为的空等。在亚纱他们不知情的时候,学姊大概向工厂的人询问了好几次进度,甚至用电邮提出关于角度的修正等细节。凛久一定也发现这件事了。

朝工作服胸前别着「SHINOSE光学研究所」名牌的野吕先生转身,凛久以近乎九十度的角度弯腰鞠躬。

「真的很感谢你们。看到完成的框架,我现在终于有体认到『啊、可以完成望远镜了』的感觉。太棒了,我们的望远镜就要完成了。」

「不用客气,反倒是真的很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那么久。望远镜完成之后,也请让我们去观测喔。」

「当然没问题。」

三人一边回答,一边和野吕先生一起检查各项细节。除了确认是否符合设计图外,野吕先生也提出姑且都是按照设计图制作,但依然建议了几项在制作时发现可以改良的地方。能够这样具体讨论,真的非常开心。

「下次我们还会跟绵引老师一起来,今天谢谢您了。」

「请帮我向老师问好。不过——你们还真了不起呢。虽然事前已经接到老师联络,没想到他真的放手让你们自己进行。」

「不——没有您说的这么好啦。」

亚纱心想,最近好常被这么说喔。上次一起参加星光捕手大赛的云雀森中学森村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社员们自己倒是不太有那种感觉。

凛久一定也有一样的感觉吧。亚纱朝凛久的脸望去,却发现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只是凝视着望远镜的框架。

「唉、凛久,你也这么觉得对吧?」

听到亚纱这么问,凛久才终于惊醒似地「咦?」了一声。亚纱正想抱怨「你都没在听人说话」,凛久却又再次喃喃道谢「啊、真的……非常感谢」。

「我们会努力组装,好让野吕先生也能赶快来观星。」

对话变得鸡同鸭讲,幸好野吕先生只是点头回应「嗯」,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了。

事情发生在回程的路上。

下了公车,转搭电车之后,凛久的话愈来愈少。所以,亚纱和晴菜学姊只好自己聊起社团的事、学姊考大学的事,还有最近看了什么有趣影片的事——忽然,凛久开了口:

「我有话要跟你们两个说。」

「嗯,怎么了?这么严肃。」

从来没看过凛久这么严肃的表情——亚纱瞬间想到「咦?难道是要告白吗?」别这样啊,都认识多久了,现在才做这种事很尴尬的——就算告白对象是晴菜学姊,可能性也很低。但如果是跟自己告白的话,以现在的交情不管交不交往都很尴尬——正胡乱想着这些的时候,下一瞬间,亚纱的耳朵听见了那句话。

「我要转学了。」

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可见亚纱根本无法把这两件事联想起来。

凛久和转学。

难以想像凛久不在这里,不在天文社,那会是什么状况?晴菜学姊也惊讶地睁大双眼。然而,亚纱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该产生什么心情才对?该给出什么反应才正确?所有思考都停止了。

「……什么?」

花了很久的时间,这句话才从喉咙里迸出来。凛久脸上没有笑容,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真的吗?」

晴菜学姊问。从筑波回家的电车上,车厢内挤满其他正要回家的高中生与上班族。三人都没位子坐,只能站在车门边。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在电车里说这个——亚纱怀着难以置信的情绪,凝视眼前手抓吊环的凛久。

「很遗憾,是真的。」

凛久看着晴菜学姊,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回答。即使隔着口罩也知道,他终于淡淡地笑了——比起彷佛走投无路的严肃表情,看到这个表情时,亚纱反而明白了。

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为什么要转学?」

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凛久望向亚纱,但四目相接也只是一瞬间,凛久立刻又转移了视线,像是在逃避什么。

「就是——我爸妈感情不和,已经好一阵子了。」

亚纱和晴菜学姊都没接着说什么。目光落在车窗外的凛久断断续续地说:

「他们……决定离婚。然后,爸爸会留在这边,我和姊姊要跟着妈妈回香川娘家,所以……我们得搬家。」

「香川……」

仓促之间,脑中浮现日本地图。香川位于四国地方,亚纱从来没有去过那里的任何一个县。

「只有凛久留在这边,不行吗?」

晴菜学姊这么问。亚纱心想,感谢学姊问了。就算有这个念头,自己也绝对不可能问得出口。凛久从车窗外收回视线,晴菜学姊又问了一次:

「这么问好像在干涉凛久家的事情,我觉得很抱歉。可是,离凛久毕业还剩一年半,既然爸爸要留在茨城,不能只让凛久也留下来读到高中毕业吗?」

亚纱连点头都没办法。但是,心情和学姊一模一样,于是默默看着凛久。凛久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先看了学姊一眼,再望向亚纱。最后——他摇了摇头。

「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啊——到底该从哪里开始说才好。那个……我有个姊姊。」

凛久的语气听起来比刚才更不自在,语速也加快了。

「姊姊她有点……类似……身障者。」

亚纱默默倒抽了一口气。不是故意的,只是喉咙内侧真的像有什么隆起,直接妨碍了呼吸。

说到这里,凛久的表情忽然放松了下来——给人这种感觉。正在想怎么回事,他又隔着口罩搔了搔右脸颊说:

「香川有外婆和其他亲戚,生活应该是没问题。只是母亲一个人照顾姊姊还是很辛苦,没有我在不行的感觉。」

「姊姊是哪一种障碍?」

障碍。使用这个词汇时,心头掠过一种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这么说的感觉。不知任何详情的自己,真的可以口无遮拦地说出这个词汇吗?会像这样犹豫起来。甚至觉得,连思考这件事对凛久和他的家人似乎都很失礼。

「喔——」凛久回答:

「小学时,她的脊髓长了肿瘤,虽然后来动手术拿掉现在也没事了,但就留下像是下半身瘫痪那样的后遗症。平常生活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万一姊姊感染新冠病毒,一定会比普通人辛苦很多。所以我妈现在很紧张。再说,要是我或妈妈确诊就没人能照护姊姊了。因为有这些问题,才会演变成离婚和搬家。」

听了这段话,亚纱想起一些事。凛久说晚上不能太晚回去,家里人会担心。还有,想利用星期天来学校制作望远镜的事。

「我妈操心很多事,我爸对这方面则不太敏感……工作也是,他不能像新闻里提到的那样远距上班,去公司也还是经常加班。到后来,我妈会要求他在车子里过夜什么的,所以他们愈来愈常吵架。我爸认为我妈担心太多,为此而生气。我觉得他也是为了工作,所以没办法苛责。」

「凛久的父亲从事什么工作呢?」

「系统开发的工作。因为工作需要用的机器只有公司才有,所以非得去上班不可。」

凛久的眼神再度望向远方,逃避正眼看亚纱她们。

「春天发布紧急事态宣言那阵子还好,全世界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暂停了一样,我爸的开发工作也中止,可以待在家里帮我妈的忙——但宣言解除之后,各方面又动了起来,家里起冲突的状况也愈来愈多……」

亚纱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凛久。

「不过,最大的导火线还是因为——」

凛久喃喃低语:

「放暑假前不久,我爸公司里有同事那个——阳性了。」

或许是怕被周遭听见吧,听在亚纱耳中,凛久像是故意不说「确诊新冠」,改用「阳性」这个字。同时,自己也产生了一股惊恐的感觉。即使电视上不断报导有多少多少人确诊,亚纱身边至今还没有人真的受到感染。

「我妈坚持不让我爸进家门,还要他暂时去找其他地方借住。可是,我爸在公司和那个同事的距离没那么近,也称不上密切接触者,所以他认为没问题。我妈就说『我或凛久就算了,怎么能让小枫暴露在危险中』。」

小枫,这应该是凛久姊姊的名字吧。随着听到这个名字,凛久家中的状况彷佛更加鲜明。

「就是这样,父母之间产生各种意见分歧,最后决定离婚。不过到年底前我都还会在这里,幸亏野吕先生遵守承诺,应该勉强来得及完成内氏望远镜。今天久违地见到他我有点感动,或者该说很开心吧。」

凛久这么说。不是逞强,他的表情看起来真的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看到他这张脸,亚纱就明白了。

为什么他要选在这个时候说这件事——刚才亚纱内心质疑过。必须转学的事,他一定更早就知道了,为什么凛久要在望远镜框架完成后,高高兴兴回家的路上,而且还选在电车里讲这么重要的事——不过,现在亚纱知道为什么。就因为是现在,所以凛久才说了。

确定望远镜可以如期完成的现在。正因为是现在,知道应该赶得及和亚纱她们一起完成望远镜,凛久终于放下一颗心,才把转学的事说出来。

电车逐渐接近凛久家那一站,这站过了才是学校,所以凛久会比亚纱和晴菜学姊早下车。

「年底前都在这的话,就是会在茨城待到十二月啰?」

亚纱这么问。其实还有更多想问、想说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数的为什么,像是不断在脑中盘旋的警笛声。那声音打断亚纱的思考,使她找不到该说的话。

其实她很想问。

但最想问的是另外一件事。

——凛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亚纱什么都不知道。凛久家里的事、姊姊的事、转学的事、为什么非赶快把望远镜完成不可的事,还有,凛久那么急的原因。

自己什么都没察觉。

「嗯。年底才搬家,目前预计一月转入新的学校。」

凛久点点头,回答时脸仍然没有对着亚纱。看着他的侧脸,亚纱胸口一阵绞痛。无法再对他说任何一句话。

凛久没说,是因为他说不出口。

亚纱当然很不甘心,也希望他能多依赖自己一点,把苦衷说出来。可是,听了他刚才说的之后,实在无法再责怪更多。

凛久在提到姊姊时,用了「有点类似身障者」及「像是下半身瘫痪那样」的说法。其实关于姊姊的事,凛久大可直接说「身障者」或「瘫痪」就好。对他们家的人而言,这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词汇。但为了不让亚纱和晴菜学姊慌张或为难,才会加上委婉的「有点类似」、「像是……那样」。一想到自己竟然让凛久顾虑那么多,亚纱懊悔不已。

同时,正如凛久顾虑的,亚纱确实产生了愧疚的心情。正因凛久知道会这样,他才一直说不出口。

觉得自己太没用。但是,真的很怕开口问。害怕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伤了凛久和他姊姊。

短暂沉默后,凛久说:

「啊、所以,有件事想拜托你们。」

「什么事呢?」

晴菜学姊回答。

再一站就到凛久家了。凛久说:

「等内氏望远镜平安完成,可以邀请我姊姊来参加观测会吗?之前也跟绵引老师商量过这件事了。」

感觉就像一把冰冷的长枪刺入胸口,贯穿心脏。亚纱不禁惊讶地想。人在受到某种冲击时,真的连身体都会有被冲撞的感觉。

「当然可以。」晴菜学姊回答。不过,学姊的声音也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带有一丝紧张。

「太好了。」

凛久这么说,向学姊轻轻低头。

「谢谢你们。」

车内响起即将到站的站名广播,电车缓缓放慢速度,最后停了下来。

不习惯正正经经讲话的凛久一脸抱歉,但也终于正眼看向晴菜学姊及亚纱。

「那我先下车了。不好意思,突然说了这么沉重的事。对亚纱也是——抱歉喔。」

「……不会啦。」

好想留住他。

平常一定做得到吧——想像自己揪住凛久的领口,对他说「你这家伙,把自己想讲的讲完,居然拍拍屁股就想走?」可是,现在身体却像冻僵一样,动弹不得。一想到等着凛久回家的姊姊和家人,就不确定自己能否那么做了。

让你说出这么沉重的话,真的很抱歉,忍不住好想哭……亚纱对自己觉得烦躁。

凛久下车了。还有好多想讲的话和想告诉他的事。但是,凛久只是挥挥手说声「再见」,踏上了月台,和其他同站下车的人一起往前走。亚纱和晴菜学姊一直朝月台方向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亚纱。」

电车再次驶出后,晴菜学姊才开口说话。亚纱无法去看学姊的脸,光是噙着嘴唇强忍胸口翻涌的情绪就已到了极限。

晴菜学姊偷看亚纱。学姊自己一定也有话想对凛久说,有很多想问他的事吧。但是亚纱感觉得到,学姊是顾虑着和凛久同届的自己,所以才什么都没说。

学姊轻轻把手伸向亚纱的肩膀,彷佛她自己也再难按捺似地,在车上紧紧搂住亚纱肩膀一下,然后立刻放开。

「抱歉,没有好好遵守社交距离。」

学姊这句话,让气氛变得轻松。亚纱噗哧一笑,放开紧咬的嘴唇,表情终于不再紧绷。学姊也一起笑着,肩膀感受到她手臂的温度,掠过脸上的她的头发味道好香。亚纱好开心,好久没像这样毫不犹豫地和朋友肢体接触了。

「要不要绕去学校?」

学姊说。

「绵引老师应该还在。」

「——我想去。」

亚纱这么回答。

「这样啊,凛久终于自己告诉你们了吗?」

凛久要转学的事,还有他家里的事,绵引老师都已知情。意识到这一点后,亚纱全身虚脱。

虽然还是很在意他没有告诉自己,没有找自己商量,但是,这时的亚纱内心夹杂了安心的情绪。心想,太好了。

幸好,凛久还有老师可以倾诉。

「老师,请你告诉我。」

「什么事呢?晴菜。」

「凛久的姊姊,是不是坐在轮椅上?」

听了这句话,亚纱才赫然惊觉——

轮椅、内氏望远镜。凛久发现的那篇国外网站上老人安养中心举行观星会的报导,还有为了在绵引老师任教的地方学作望远镜的入学动机。

晴菜学姊接着说:

「听说他姊姊下半身瘫痪,我就在猜……会不会是这样?」

「嗯,这好像也是凛久想制作内氏望远镜的原因之一吧。」

绵引老师缓缓从椅子上起身,望向两人——尤其是亚纱。接着,老师又说:

「其实我跟凛久的姊姊打过一次招呼喔。去年,去听花井小姐演讲时,正好看到凛久和他姊姊坐在轮椅专用区,就过去寒暄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么说来,亚纱的确也听凛久提过一次姊姊的事。

去年,各项活动都还能正常举行时,亚纱他们去听太空飞行员花井海香小姐演讲,唯独凛久没有跟大家一起,说是去陪姊姊了。姊姊也喜欢星星和宇宙,原本是妈妈要跟她一起去,但因为妈妈临时有事,才由凛久陪她。

可是,那天亚纱没看到凛久,甚至连会场里设有轮椅专区的事都完全没察觉。

想起刚才凛久在电车上说的话。

——等到内氏望远镜平安完成,可以邀请我姊姊来参加观测会吗?之前也跟绵引老师商量过这件事了。

「……我好不甘心。」

亚纱克制不住地说。

凛久那家伙——下次当着他的面,大概还是说不出口吧。但是,现在实在无法按捺这份心情。

「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好不甘心、不甘心,超不甘心的……」

亚纱自己没能察觉那些事。

毕竟凛久什么都没说,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

晴菜学姊喊「亚纱……」,感觉她在看自己。要是继续说下去,应该会哭出来吧。才不想那样呢。亚纱这么想。虽然很不甘心,觉得自己很没用,但要是现在哭出来,那就太对不起凛久了。

「凛久他啊,是会把事情默默藏在心里的类型呢。亚纱,抱歉喔。」

老师明明没有道歉的必要,听到他这么说,亚纱再也不知道该拿自己的心情如何是好,只能用力摇头。

朋友常说自己是为了跟绵引老师学习才选这所学校,说亚纱是个暗藏坚定决心的人。然而,这样的自己,跟凛久的秘密主义相比还差远了。真的是完全比不上他。

「内氏望远镜的镜筒框架做得怎么样?见到野吕先生了吧?」

绵引老师询问两人。不是为了转移话题,这件事和凛久也有关系。亚纱点点头,一旁的晴菜学姊补充道:

「框架还需要进行微调,不过真的很漂亮。果然委托SHINOSE是对的,太棒了。这么一来,应该赶得上。」

「这样啊,太好了。」

赶得上,太好了。这原本指的是赶上晴菜学姊毕业,现在却有了不同的意义。绵引老师说:

「剩下的,就是希望疫情不要再恶化了。如果观测会顺利举行,对凛久来说一定也会成为很好的回忆。」

听到「回忆」这两个字,亚纱心头涌现一种强烈的感觉。

回忆——或许真能成为很好的回忆吧。但是,还不希望变成回忆。自己明明就还在这里啊,真希望老师不要说那种话,听起来好像凛久已经把一切都留下了。

「老师。」

「嗯?」

在深受打击的慌乱情绪中,亚纱忍不住问了。因为太想知道答案。

「我们能为凛久做什么?」

这个想法未免太自以为是,要是凛久知道被这么想,他一定也会很困扰——可是,内心的犹豫在这一瞬间都消散了。今天第一次得知凛久的苦衷,既不能深入干涉,自己也退却了。因为害怕受伤,只能沉默,动弹不得。但是——

「我还想跟凛久一起做些什么。」

这是亚纱百分之百的真心话。

◆◇◆

咦?小春昨天也请假了吧——

看着教室里小春的位子空着没人坐,圆华这么想。

九月的第四个星期。

才不过一个月前,星光捕手大赛那阵子的事,感觉已经像是好久以前。由此可知九月教室里的氛围有多特殊。或许是因为,教室里有许多像武藤或小山那样,社团活动已在夏天里告一段落的学生,也或许是因为,接下来大家都得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升学就业上了。

圆华选择升学。尽管没有非常想读的科系或学校,但她从小就懵懂地想着,长大后要跟父母一样,就读长崎市内的大学。念书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进入暑假后,也正式开始用功备考了。

在这样的气氛中,圆华隶属的管乐队发生了一件大事。

放完暑假后的第一次社团会议上,所有队员久违地齐聚一堂。指导社团的浦川老师对大家做出了这样的提议。

「十一月来举行一场线上演奏会吧。」

即使已经将自己的心态调整为考生了,老师的这句话还是令圆华单纯地兴奋起来。而且似乎不是只有圆华有这样的想法,队员——尤其是三年级的队员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写满惊喜。

「虽然说是演奏会,但现在还无法像之前那样,让大家集合起来一起演奏。目前想采用的方法是,每种乐器分别排成一排演奏,各自录下演奏的画面,最后再剪接起来,这样听起来就会像一场演奏会了。不过,最后大家可以一起欣赏制作好的影像,开一场放映会。像户外电影院那样,将大银幕设置在操场上。这件事是暑假里我和校长他们讨论,一起想出来的。如果有人当天不能来现场,或是还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也可以在家线上观看。」

浦川老师环顾坐在间隔座位上的队员们。为了保持空气流通,音乐教室两边的窗户都打了开来,一阵风吹过。

「不是实际的合奏,也少了正式上台演出时不能重来的紧张感。但是,就算形式不同,对各位来说,能和观众一起欣赏自己的演奏,或许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体验。还有,这也将成为三年级队员的引退演奏会。」

老师看着圆华他们这些三年级队员。此时——圆华恍然大悟。不是只有她,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了。

这场演奏会,是为我们举办的。

打从春天开始,圆华就一直以「疫情中管乐队本来就是比较难展开活动的社团」来说服自己放弃。只是,内心总有一股郁闷的感觉。大家最介意的,应该还是没有办法好好划下句点吧,因为今年没有管乐大赛。不像武藤和小山,就算没有例行大赛可以参加,至少也都在夏天参加了比赛,放完暑假回到学校时,看得出他们已经不留遗憾。老实说,圆华很羡慕那样的他们。

「我想三年级应该有很多人已经进入准备升学就业的模式,但是,要不要一起来演奏呢?」

「我想演奏。」

管乐队长,也是三年级的有纪举手说。

「老师,谢谢您帮我们想了这个活动。」

「那太好了。」

浦川老师露出微笑。虽然是不擅长表达感情的小阳阳,这时大家都感受得到,这已经是她最开心的表情了。

放映会上使用的影片将在十月中制作,正式放映日期则订于十一月上旬,原订举行园游会的那个星期天。每年都会对外开放入场,由学生们摆出各种模拟商店摊位和舞台表演的园游会,今年早就决定取消了。

管乐队就这样朝新的活动起跑,然而——

小春请假没来。

春天至今,两人放学不再一起回家,在教室或社团里也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可是,圆华很难不注意到小春请假的事,忍不住会朝她的座位望去。

是感冒了吗?已经两天没来了。这么想的时候,下课时间,同社团的同班同学梨梨香跑来找圆华聊天,这才得知小春请假的理由。

「小春应该是因为那个吧——新冠。」

「咦!」

心脏猛跳了一下。看到圆华发出惊呼,梨梨香赶紧压低声音说「啊、不是小春本人啦」。

「小春的姊姊不是在照护机构工作吗?听说,其中一个经常出入的业者确诊新冠了,是床单之类备品租赁公司的人。」

「咦……」

「不久前啊,新闻不是说在滨狭那边有一个人阳性,就是他。好像是去福冈玩回来之后就发烧了。」

「是喔。」

「听说那个人是小春姊姊的男朋友。」

圆华没说话,暗自倒抽了一口气。梨梨香无言地使了个眼色,声音压得更低了。

「大家都在说,小春的姊姊该不会也一起去福冈玩了吧?他们好像是去福冈约会。」

「梨梨香,你听谁说的?」

「我妈。」

那你妈又是听谁说的呢——圆华本想这么问,但瞬间把这话吞了回去。因为她想起夏天时,那群站在自家门口说闲话的阿姨。「听说他们还在接受旅客入住,而且是本土来的」。说这句话的那些人。

问题不在听谁说的。大家都在说,大家都知道。从今年春天以来就一直是这个状况。

「然后啊,我们就问小春了。小春若无其事来上学,我们就问她,那件事是真的吗?你也知道,我们在社团是同一组的,还一起练习乐器。同组的一、二年级也有些学妹很介意。」

梨梨香和小春都吹奏单簧管。自从小春和圆华闹僵后,小春在班上多半跟梨梨香一起行动。可是,圆华一直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她们同一组嘛,没办法。

没想到——

「小春她怎么说?」

按捺复杂的思绪,圆华这么问。梨梨香回答:

「她说那个阳性的人确实是姊姊的男朋友,可是姊姊没有一起去福冈。只不过,姊姊工作的机构现在好像也很混乱。大家都在担心,入住者的家人也很介意到底谁跟那个人接触过。我家附近原本会去机构利用日照服务的阿姨们,现在也都说暂时不去了。」

「可是,小春为什么要请假?她姊姊被判断为密切接触者了吗?」

「因为他们确实有在交往,姊姊也有所顾虑吧?小春这样一定算是密切接触者的密切接触者,而且大概没想到连我们都知道这事了吧?原本想隐瞒,结果却被拆穿,她也很震惊吧。」

「说什么拆穿啊……」

简直就像小春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密切接触者的密切接触者」也是令人听了就快晕倒的说法。人们到底要把恐惧的范围扩大到什么地步才满意?

「你该不会有叫小春别来学校吧?梨梨香。」

「怎么可能!我哪可能说那么过分的话啊!」

梨梨香急忙摇头。对呀,我们社团的人才不会直接把那种话说出口,不会做这么过分的事。只是,传闻中的当事人自己感受得到空气中的压力,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已。

「只要等到疫情平息下来就好了啦——」

梨梨香这么说。打从心底感到遗憾的语气,可是,说得像是事不关己。

「小春应该没问题……不过,我在社团跟她同组练习,这两个礼拜得注意一下自己有没有发烧才行。圆华最好也注意一下。」

圆华想起「只要等到疫情平息就好」这句话曾令自己多痛苦。也还记得第一学期去教职员室找浦川老师,跟她说想暂停参加社团活动时,自己内心的觉悟。

梨梨香或许没有恶意,那种下意识的恐惧大家都会有。如果小春真的是「密切接触者的密切接触者」,为了自律暂时不来学校,和其他人保持距离,站在防疫的观点,似乎也是正确的做法。

然而,这时的圆华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接受梨梨香说的话。

『今天可以聊聊吗?』

圆华送出了一行讯息。

上次和小春聊天的日期停留在五月。当时,紧急事态宣言还没解除,彼此只能待在家里,无聊地闲聊各自推荐的漫画。这就是LINE上面和小春最后一次交谈的内容。从那之后,自己和最好的朋友就不再聊天了。圆华怀着无处发泄的难过心情,盯着手机萤幕这么想。

如果她装作没看见,那就算了。那样的话,这次真的会跟小春绝交了吧。

可是,小春应该会马上回传讯息。

果然不出所料,显示已读的同时,画面上也马上跳出小春回传的讯息。

『可以』。

于是,圆华又传了『你没事吧?』

『如果没事,要不要在外头碰面聊聊?要是你有空的话』。

这里的「没事吧」不只是单纯的「你好吗」那种寒暄,现在的小春一定也看得懂。果然,她又立刻回覆了。

『我没事。有空喔』。

回覆看似冷淡,却附上一张哭哭啼啼的兔子贴图。不知为何,兔子背后的文字是「Thank you」。

看到这张贴图,内心的疙瘩莫名消失。心想,可以原谅她了。在这么想之前,圆华连自己原来在生气也不知道。这才发现,即使表面上没有吵架,原来自己心底一直不能原谅小春。

也曾想过好像会变得讨厌她。即使如此,正因为不想讨厌她,现在才会主动联络。圆华也对此有所自觉。

尽管不能原谅,但我喜欢小春这个朋友。

『要不要来我家旅馆附近的防波堤?小时候我们都会在那里玩』。

今年春天,躺在那里哭的时候,被武藤撞见的那道防波堤。

小春这次花了一点时间才回覆。不过——

『OK』。

贴图里的角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双手交握胸前,像在道歉,又像在祈求什么。

小春穿着T恤和运动裤来到约好的防波堤上。

这身打扮怎么看都是居家服。在LINE上传讯息时还很有精神,一看到已经先坐在堤防上的圆华,小春只是站得远远的,「嗯」一声当作打招呼。之后就一直微微低着头,怎么也不肯走过来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点圆华也一样。

不过,约在这里的话,应该不会遇到学校里的其他同学。

「过来嘛。」

对站着不动的小春这么说,她才总算抬起头,一脸不知所措。圆华有点讶异,因为小春的眼睛发红,眼眶含泪。

「你在哭喔?」

「因为——」小春用右手手背按压眼角,发出「呜」的声音。听到她的哭声,圆华不知怎地松了一口气。或许因为,这么一来就不用顾虑什么,可以把话摊开来说了。

「我听说你姊男友的事了喔。那个……姊姊被判断为密切接触者了吗?」

「没有。」

小春摇摇头。

「他们最近很少在工作场合碰到,他又很忙,好像不常见面。」

「这样啊,那小春根本就没必要请假啊。你身体没事对吧?」

「可是,大家都传成那样了……」

我懂。圆华心想。

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可是,她这么说:

「来社团嘛,已经决定要举行最后的演奏会了喔。」

「哇」的一声。

小春像个孩子似地放声大哭,控制不住内心宣泄的情感,当场蹲了下去。

「圆华,对不起。」

「……没关系啦。」

圆华咬住了嘴唇。能和小春把话摊开说固然很高兴,但也有一半自暴自弃的感觉。心想,小春对我果然怀有恶意,不只是单纯回避而已。现在像这样道歉,就表示她也有罪恶感。

可是,就算这样也没关系。若非站在自己的立场,圆华大概也会像梨梨香那样躲开小春。

一边哭哭啼啼,小春一边终于靠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也不知道是否顾虑什么,最后她还是保持了两公尺的社交距离,坐在离圆华稍远的地方。

天空和大海今天也呈现两种不同的蓝色,好美。有很多想说的话,想必彼此也都有很多想法想告诉对方。不过,即使今天没有全部说出来,好像也无所谓了。

先开口的人是小春。

「……谢谢你联络我。」

她的眼里还有泪水。

「原本我还以为,圆华一定跟武藤同学还有小山同学说了很多我的坏话。」

「咦?」

「不知不觉中你们好像忽然变得很熟。我猜你大概跟其中一人交往了吧,竟然没告诉我……想到圆华交到新朋友,已经不把我当一回事了,就觉得好寂寞。」

「咦,这样讲也太过分了?明明就是小春先说不要一起回家的,我才觉得你一定跟梨梨香说了很多我的坏话呢。」

「才没这回事!我一开始不是有说吗?不能一起回家,但在学校讲话还是没关系!可是,圆华却一直躲我。」

「那是因为小春先躲我吧。」

「所以我就说对不起了啊!我后来也反省过,觉得自己讲那种话好像很过分。我都跟你道歉了,对不起嘛!」

听到小春近乎哀号的道歉,圆华才想起,小春的个性原本就是这么难搞。可是,她没有恶意,也觉得这次终于能把想讲的话都讲出口了。

「但我还是大受打击啊。我家就是开旅馆的,有什么办法?差点以为我要因为新冠疫情失去朋友了。」

「……对不起。」

小春再次道歉。这次不那么情绪化了,低下头,好好地说了对不起。

「我对圆华说了那种话,自己却因为姊姊的事情被传成那样而不知如何是好。这几天尤其深深反省了,对不起。」

「没关系啦,错的是新冠,又不是谁的错。」

不是谁的错。

自从疫情开始之后,很常听到这句话。谁都没有错。正因如此,才会觉得「只要没有新冠就好」,无法停止对眼前不合理的事态感到悲伤及愤怒。

「我姊也很可怜。」

小春低声解释。

「跟现在这个男友交往的事,本来还没有让太多人知道,现在却一口气被同事和我爸妈发现了。她明明没做什么错事,爸妈还是骂她不够小心,真的好可怜。」

「嗯。」

「我姊她男朋友也是,大家都把他说的好像是去福冈玩,其实他是为了换工作才去面试……姊姊因为在高龄者住的机构工作,一直以来真的都过得很小心。更何况,连她男朋友是不是真的在福冈被传染的也不知道啊。」

在阳光照耀下,海边的大石头反射着光芒。最近海的颜色和天空的颜色又开始转变了。夏天那阵子,把手脚伸进去泡水时,海水是透明的颜色。随着季节进入秋冬,颜色慢慢变深。夏天已经结束了。海潮的香气也是,为何夏天结束令人如此哀伤呢。

「大家都只是做着很普通的事而已。」

「嗯。」

「圆华。」

「什么事?」

小春的声音又带哭腔了。声音断断续续地哽咽着,泪水滚出眼眶。帮棒球队加油演奏时也是如此,小春的感情总是轻易写在脸上,表情丰富。这也是小春的魅力之一。

「真的很抱歉,谢谢你主动联络我。」

「没关系啦。能再次跟你说话,我也很高兴啊。」

「……我可以回去参加社团吗?还有,回去上学。」

「回来啊。」

圆华毫不犹豫地回答。

「小阳阳也在等你喔。我们社团这位指导老师可是不会轻易让你请假的。」

这点圆华自己早有经验,所以很清楚。老师会说,没有什么「暂时这样就好」,「对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来说,高三就只有今年这一年」,所以,老师一定会希望小春回来参加社团,不要放弃。当时她也是这么对圆华说的。

现在的圆华,已经能够理解小阳阳的心情。

我的现在就只有现在这个当下。

「啊、还有。」

另一件事也得好好澄清才行。圆华急着说:

「我跟武藤同学或小山同学都没有交往喔,不是你想的那样。」

「咦?真的吗?太无趣了吧,我还以为你一定在跟其中一个交往呢。想说,如果是圆华的话,应该会选武藤同学吧?毕竟他很受女生欢迎啊。亏我还一直想问你这件事。」

「小春也喜欢武藤同学那种型的吗?」

「不,真要说的话,我应该会选小山同学吧。感觉很有知性,很帅。」

「喔——的确,小春喜欢的是小山同学那型的。」

两人的语气都轻快起来。真的已经好久没像这样聊男生的话题了。

「你们怎么会熟起来?因为小山同学住的宿舍离你家很近吗?」

「嗯——这故事说起来会很长喔。」

现在想必已经可以用坦率的心情告诉她了吧。圆华心想。

告诉她天文台和星星的事。还有今年,自己度过了一个特别的夏天的事。

◆◇◆

进入了十月。

令亚纱大受打击的——凛久要转学那件事,周遭其他同学也慢慢开始知情了。向亚纱及晴菜学姊坦言后,像是终于有了一个开端,凛久自己好像也跟其他同学及朋友说了。虽然关于父母离婚和姊姊的事,这些详细内容没有明说,只说「受到疫情影响,要搬去香川跟外公外婆一起住」的样子。凛久也预告自己在这边只待到年底,到那时就要跟大家告别了。

年底。十二月。

剩下不到三个月。

亚纱心想,凛久已经正式开始做离开这里的准备。

——还想跟凛久一起做点什么。

当然,完成内氏望远镜是最重要的目标,完成之后也会邀请凛久的姊姊来参加观测会。可是,除此之外,还想多做点什么——

继夏天之后,天文社冬天的宿营也取消了。在这样的状况下,亚纱第一个想到的,是年底前能否将卡西尼的架空望远镜组装起来,再举行一次观测会。天文社毕业学长姊们制作的巨大架空望远镜,那是砂浦三高天文社的宝贵财产,亚纱和凛久刚入学不久时也用它来观测过土星。

疫情前,天文社每年必定举行好几次的观测会。请社团以外的朋友来帮忙,放学后,一大群人聚集在校舍顶楼一起组装。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那段时光真的非常特别。开始组装时天色还很亮,等组装完成时,夜幕也已低垂。忘不了当时那种兴奋激动的感觉。

去年,亚纱拜托从小到大的好友美琴及菜南子来帮忙组装。这次也想听听她们的意见,干脆找了一天,请两人放学后留下来。

亚纱问,如果要再举行一次架空望远镜的观测会,你们还愿意来帮忙组装吗?

「帮忙当然好,只是,学校会答应让你们举行吗?」

凛久即将转学的事,她们两人已经知道,也一听就明白亚纱为何这么问。然而,被美琴这么一说,亚纱只能以一个大大的叹气代替回答。

「嗯……问题就在这里呀。」

即使户外组装,仍得召集许多社团以外的人来帮忙,以现在的状况,亚纱不认为学校会答应。就算想偷偷带出学校组装,架空望远镜又太大了。再说,万一擅自进行的事被发现,说不定会连在顶楼举行的星光捕手大赛这种活动都遭到全面禁止。

「话说回来啊,亚纱果然喜欢饭冢同学吧?」

「啊?」

「我们偶尔会聊到这个喔。虽然亚纱说你们没有交往,可是,两人其实都喜欢对方吧?你说是不是?小菜?」

「嗯,亚纱说不定自己都没发现,可是知道饭冢同学要转学后,你才终于察觉自己的心意了吧?毕竟,亚纱是会把情感暗藏在心底那种类型。」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会帮忙的。亚纱,你很想为饭冢同学做点什么对吧?」

「吼唷——!真是的!」

亚纱大声打断她们,深吸一口气,再依序看着两人的脸说:

「……算了,就当作我喜欢凛久好了,你们要这么说也可以。所以,帮我一起想想看啦,要怎么做才能炒热内氏望远镜观测会的气氛之类的,真的什么都可以!」

看到亚纱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两人这才停止傻笑。换上正经的表情,美琴向亚纱说「对不起」。

「对不起啦——我们只会说什么恋爱、交往……其实亚纱对饭冢同学的情感是超越这个层次的吧?你一定很喜欢他。」

「不、也没你说的这么夸张啦。」

「一直闹着你玩,对不起!」

菜南子也将双手合掌放在脸前道歉。亚纱嘴里嚅嗫着「不会啦」、「没有啦」,两人这才进入认真讨论事情的模式。美琴先说「不然这样吧——」

「与其找我们两个商量,不如问问那些人的意见?亚纱暑假参加星光捕手大赛时认识的那些朋友,住长崎和东京那些人。他们比我们更懂星星的事,要不要请他们帮忙出点意见?」

「咦?这样太麻烦人家了吧。大家一定都很忙,其中还有高三的学生,现在应该都在准备升学考了。」

脑中浮现各地成员的脸,亚纱甩了甩头。

「还有,我们也只是在这种时候碰巧参加同一场活动的交情罢了。」

话虽如此,其实亚纱并非没有考虑过。要是能召集只在网路上见过面的大家,实际见面进行天文观测,那一定会非常开心,凛久也会很高兴吧。要是能用自制的内氏望远镜实现这件事,更是太棒了。

然而——长崎实在太远。就算东京距离比较近,对于跨县市移动这件事,人们还是有跨不过的心理门槛。更何况要在学校这类公共场所举办活动,想必更是难上加难。看今年学校取消了多少大赛和教学旅行就知道了。

「是这样吗——」

听了亚纱的回应,菜南子和美琴面面相觑。

「你们暑假期间一直共同活动,光是这样交情就很深厚了吧?对方一定不会嫌麻烦的啦。」

「可是……我们也没交换过联络方式……」

所有线上会议都是老师们居间协助设定,虽然有最初寄信来询问的涩谷云雀森中学真宙的电邮,那也只是学校电脑课上分配的帐号,不确定能不能用来做这种私人联络。

亚纱语带谨慎地说明这方面的原因,菜南子大喊「咦——」

「有什么关系,就去联络啊!」

「可是,唯一知道电邮帐号的是中学生耶?劈头就找他商量这种事,不会太沉重了吗?」

「不然,拜托绵引老师呢?说想跟大家一起办个什么活动,请老师帮忙安排一场视讯会议,跟大家一起讨论看看。」

「不、这也有点……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因为凛久一定会推辞。」

想跟凛久一起做点什么事。这当然是「为了凛久」,但最重要的,也是为了亚纱自己。这点亚纱心知肚明。不希望就这样结束。

可是,凛久一定会在意的吧。现在这种时候,只要亚纱她们硬要做点什么,凛久肯定会察觉出发点是为了自己。家里的事也好,姊姊的事也好,追根究底,连为何对内氏望远镜感兴趣的原因都坦白了的凛久,别看他平常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是个善解人意、非常体贴的人。亚纱现在已经很了解他了。

想着想着——忽然灵机一动,喊出声音。

「不过……对了!或许年底可以再办一次星光捕手大赛,赶在凛久转学前。」

暑假的星光捕手大赛非常好玩。完全不觉得大家分处各地,彷佛待在同一个校舍的楼顶上,彼此专注地找寻星星。

「夏天举办活动时,因为还得制作望远镜所以确实满吃力的,也花了不少时间。可是现在望远镜已经完成,只要当天大家集合起来就好。」

没意外的话,内氏望远镜应该能在年底前完成。包括应届考生在内,只要举行成果发表兼观测会的当天晚上请大家聚集起来就好。这方法或许可行。

只是,万一疫情恶化,可能连成果发表会都举行不了。亚纱现在只能祈祷疫情不要再比现在更糟糕。

春天至今,各种事情都像这样被迫「看疫情状况」,亚纱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然而,现在她重新思考这句话的意义。只要没有疫情,凛久根本不用转学,他父母也很可能不会离婚。

「先找社长或老师商量看看呢?如果怕饭冢同学在意,就私下偷偷问。」

菜南子这么说。亚纱点头道「嗯」。

「谢谢你们。」

年底能不能再办一次星光捕手大赛呢?

如果要跟晴菜学姊商量,就要趁凛久不在场的时候——亚纱原本这么想,没料到竟很快迎来了另一个角度的「商量」。

午休时间,已经习惯自律不说话地吃完午餐后,天文社一年级的学妹们来亚纱教室找她。

高个子的深野和娇小的广濑。看见这对搭档站在教室门口朝自己挥手,把亚纱吓了一跳。

急忙跑出走廊,两人朝着亚纱低头。

「亚纱学姊,不好意思。」

「现在方便吗?」

「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有事想找亚纱学姊商量。」

怎么不利用社团时间商量呢——亚纱这么想。没想到,两人小心翼翼地看着亚纱,广濑说:

「我们在想——不晓得年底前能不能再举办一次类似星光捕手大赛的活动。其实,这件事我们已经先去问过五岛小组和涩谷的中学生们了。」

「咦……!」

亚纱忍不住发出惊呼,盯着两个学妹看。

「怎么联络上的?难道你们去拜托绵引老师——」

「啊、不是的不是的,我们在大赛准备期间聊了各种话题,也有交换联络方式。我是和五岛的圆华姊联系,因为中学前我都在管乐队,总觉得跟她很聊得来。」

「我是有跟云雀森中学的天音互传简讯,因为我们喜欢的动画角色刚好一样。」

什么时候有这种事——亚纱惊讶得说不出话。

的确,制作星光捕手大赛上用的望远镜时,亚纱他们几个学长姊只在旁边提供协助,主要还是由一年级的自己动手。学妹们制作望远镜时,亚纱他们则专心在旁边制作自己的内氏望远镜——这时,看着两个学妹,亚纱心想「啊、早知道一开始就该先找她们讨论才对」。

两个可靠的一年级学妹散发耀眼光芒,令亚纱大受感动。深野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啊、然后啊——」

「大家好像也都跟我们一样,还想一起做点什么。本来是说,要是明年能再举行一次星光捕手大赛就好了,可是五岛小组今年毕业的人很多,明年夏天大家都各奔东西了,如果要办的话,最好选在考完大学的三月之类的时间。」

说到这里,深野和广濑看了看对方。她们两人一定先讨论过了吧,只见两人对彼此点了点头,深野又接着说:

「所以,我们也把凛久学长年底转学的事告诉他们了。实际过来或许有困难,但是,等内氏望远镜完成后,想邀请大家一起参加线上成果发表会,结果——」

「云雀森的天音提议,星光捕手大赛或观测会当然也很好,但如果时间是年底前的话,有件事想问看看大家能不能一起进行,约我们下次开视讯会议讨论,所有人一起。」

亚纱睁大了眼睛。

因为她终于明白。明白这两个孩子,也和自己怀着同样的心思。

一年级的两人虽然比亚纱和晴菜迟了一点才知道凛久要转学的事,她们一样非常吃惊,也看得出大受打击。凛久似乎也把转学的详情、姊姊的事及内氏望远镜完成后打算邀请姊姊参加观测会的事都告诉她们了。不只如此,那之后亚纱一直对凛久表现得小心翼翼,她们一定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底了。

所以,两人才会去联络其他小组成员的吧。

「我们想找亚纱学姊商量的是,现在社团里的气氛,适合做出这个提议吗?晴菜学姊正在准备考大学,我们不想造成她的麻烦,也不想妨碍学长姊们制作内氏望远镜。」

「我觉得没问题喔。」

内氏望远镜的接目镜筒几乎已经完成,现在只等SHINOSE工厂将镜筒框架微调好送回来而已,再说——

「当然也是要视活动内容而定,不过,如果准备工作太多的话,大部分负担较大的项目都可以交给我——」

说到这里,亚纱停下来,重新再说一次:

「交给我和一年级的你们,这么一来,就不会麻烦到凛久和学姊了。」

放心依赖她们吧,亚纱心想。她决定好好相信学妹们这份体贴的心意。

「太好了。」广濑笑着说。

一旁的深野张开五指,举手说道:「啊、不过。」

「我想应该不用做太多准备,而且,听起来很好玩喔。我们已经听天音透露一点内容了,对吧?广濑?」

「嗯。天音她可是卯足了劲呢。虽说,原本提议的好像是御崎台高校的人就是了。」

「亚纱学姊和凛久学长一定也会感兴趣的。因为我们下一个要捕捉的对象,真的超棒的。」

「咦——?」

两人兴奋的模样引起亚纱的好奇,到底会是什么——广濑朝亚纱咧嘴一笑,回答道:

「想不想试着捕捉国际太空站呀?」

◆◇◆

观测人称ISS的国际太空站,日本实验舱——「彼方」。

从暑假到现在,久违地打开视讯画面,看到萤幕上出现五岛天文台、涩谷云雀森中学、御崎台高校的名字时,亚纱的心情立刻激动起来。明明才不到两个月没见——这里说的「见面」也只是在网路上——即使如此,还是产生一股「好怀念」的情绪。

开心的是,其他成员似乎都有相同感受。星光捕手大赛活动过程中,每次开视讯会议,大家都还显得有些生疏客气,这次则是从一开始就听见『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升学考准备得怎么样了?』等亲昵问候。

亚纱心想,凛久现在的心情一定也跟自己一样吧。

「明明才一阵子没见而已,却超级有『重逢』的感觉耶!」

对大家说这句话的他,态度就跟平常一样淡然,但听得出其实很开心。

提议观测「彼方」的,好像是御崎台高中物理社的成员。

柳和伙伴打开事先准备好的画面,对大家说『我来分享给大家看喔』,萤幕上便出现了以星空为背景的一行字。

『一起捕捉「彼方」吧』

分享画面的旁边,垂直排列的小视窗中,最上面的柳说:

『这个——ISS上的日本实验舱,名称叫「彼方」。只要凑齐所需的观测条件,我们用肉眼就能观测到。』

接着又说:

『这是市野老师前几天给我们的建议,我们社团一直都在制作人造卫星,老师就问我们这群成员要不要一起找一天观测国际太空站?疫情前,社团学长姊好像也曾观测过。这次就想说,既然要做,不如找大家一起。』

将萤幕往下拉,接着出现的是亚纱也在书本或影片中见过的ISS。照片上的ISS看起来就像一只巨大的机械鸟,整体形状左右对称,两侧各有四片羽翼般的面板。

彷佛俯瞰的姿态,看上去纤细得教人难以想像有人在上面工作。其中包括来自各国的太空飞行员,在这里进行实验、研究及对地球宇宙的观测。照片里还能看见ISS下方蓝色的地球。

『这就是ISS。日本的实验舱「彼方」也在上面。像是太空飞行员花井海香小姐,现在应该就在那里吧。』

「我去听过花井小姐演讲。疫情前,我们县政府举办过她的活动。」

亚纱这么一说,其他窗口中就传出『哇,好棒喔』的声音。柳也说:

『真令人羡慕。不过这么一想,忽然觉得好厉害。平常在地面上演讲的人,现在居然已经身在宇宙太空之中。』

这时,有个声音问:『ISS,大概在「宇宙」多——呢?』

『咦?「多久」吗?——上面的人虽然有进有出,ISS本身一直都会在宇宙中啊。』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问这问题的,似乎是五岛的武藤。

『我想问的是,ISS在离地球多远的宇宙中?以距离来说的话。』

『呃……请等一下喔,我记得是……』

柳大概翻查了手边的资料,接着读出来:

『ISS离地球大约四百公里。面积相当于一个一零八点五公尺乘七二点八公尺的足球场。或许可以想成比学校操场再大一点。』

萤幕上所有人都发出佩服的惊叹。在柳的说明下,对ISS的想像一口气变得具体。想像这么大的设施漂浮在太空中,以及从那上面观测到的地球光景,再次体认这真是非常惊人的一件事。

『四百公里,大概是从东京到哪里啊?老师,你知道吗?』

这是真宙的声音。不过,与其说是对全体发言,不如说只是询问身边的森村老师。突然被这么问,森村老师一边说着『这个嘛……』一边赶紧掏出手机搜寻。这时,另一个声音代替他回答道:

『往东的话大约到宫城县的气仙沼市,往西的话就差不多是大阪市的大阪城附近。』

是御崎台高校的市野老师。听到答案后,真宙喃喃嘟哝『哇,这么远』。亚纱旁边的深野也喊了声「咦、好远!」。柳的视窗里,市野老师探出头,脸上戴着口罩,但能看出她在笑。

『觉得远还是觉得近,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我倒是觉得比想像中近呢。认为虽然是在太空中,距离也不是远得难以想像嘛。』

「对耶,相隔四百公里的东西,用肉眼就能直接确认了。」

深野感叹地说。

『然后啊——』

主导说明的柳再次回到画面中央,市野老师则先退出镜头外。

『ISS一直都是沿着同样的轨道绕行,但因地球自转的关系,每次经过的位置都会比上次错开一点。』

柳切换分享画面,这次出现的是地球的影像,上面还有一条黄色的斜线。像接力赛时背在身上的布条,黄线从不停转动的地球左下朝右上贯通,细细的线上有个正在移动的圆点。这条线应该就是ISS的轨道了。

『ISS沿着这条面向赤道的斜轨,每九十分钟绕行一周。这段期间,地球的自转角度是二十二点五度。从地面上看过去,ISS通过时的地点会愈来愈往西方错开。而根据ISS的轨道和地球自转来计算,能够预测出在日本上空观测到ISS的时间。某些网站上已能找到「彼方」的观测预报,我们正在和市野老师讨论,如何一边参考这些数据,一边订出观测日——如果五岛和茨城有兴趣的话,要不要一起来?』

「这几个地方可以在同一天看到吗?」

提出疑问的是凛久。亚纱默默看着他。凛久摸着下巴,像在思考什么。

「有全日本都能一起看到的日子吗?」

『全日本或许没有办法,但查了之后,有找到东京、五岛和茨城都能看见的日子。ISS在轨道上是由西往东移动,所以最早观测到的地区会是五岛。』

『相反啊……』

电脑中传出喃喃低语的声音。亚纱凝神细看,想知道声音来自哪个视窗。原来是五岛天文台的小山。柳停止说明反问『相反?』大概没想到自己说的话会受到注意,小山先是顿了一顿,才对着所有人说:

『五岛位于日本西侧,常被人说是太阳最后西沉的地方。不过……说得也是呢,ISS是从五岛这一侧朝东方天际攀升的嘛。』

『喔——对耶,从这个角度去想还真有趣。』

御崎台的视窗传出声音,这次发言的不是柳而是舆。舆和小山看了彼此一眼,点了点头。舆说:

『不过,实际上几乎没有时差,以广范围来看的话,无论五岛、东京或茨城……整个日本都能在相同时段看见。』

小山问:

『看得见的时段,大概是什么时候?』

『每天都不太一样,要符合观测条件,又要在广范围内看见,好像不是容易达到的事。我也是听市野老师和柳说才学到很多。』

亚纱发现,回答小山疑问的舆,理所当然地直接称呼「柳」,而不是生疏的「柳同学」,彷佛柳是他认识已久的学弟。能和在新学校里交到的朋友这么亲密,可见舆已经融入御崎台高校的生活了。亚纱为他感到高兴,五岛小组的成员们也点头说『这样啊』。相信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观测ISS时,光是经过日本上空还不行,必须符合「ISS那边是白天,观测者这边是夜晚」的条件才看得到。』

『没错没错,因为ISS本身不会发光。在地上的我们之所以观测得到,是因为ISS像月亮或金星那样反射太阳光的缘故。那么,理所当然的,地上也必须要是夜晚,否则无法看到ISS发出的光。也就是说,观测条件的大前提是阳光照在ISS上,而观测者所在的地方进入夜晚的时段。』

舆这么说明之后,柳接着说:

『说得具体一点,由于ISS离地面约有四百公里,即使地球上已经日落,太阳光还会照在ISS上一段时间。同样的,太阳光也会比这边日出前更早照上ISS。所以,虽然还要视不同季节而定,总之日落后或日出前的两小时,地上已经入夜,但距离地面四百公里的ISS还在白天,正好符合观测条件。』

关闭共享画面,各小组的视窗再次放大,并列萤幕正中间。柳对众人说:

『最符合上述观测条件的日子是十二月九日。按照现在的预测,大概在接近晚上六点时可以看到。』

好几个人发出「喔喔!」的声音。云雀森中学的真宙和他的学长镰田的声音特别清楚。

『平常就算能观测到,也几乎都是凌晨天亮前等时段。能在这么适合的时段且广范围的观测到,真的很不容易喔。只不过,ISS有时也会稍微修正轨道,因此正确时间及观测方向,还是得在观测日前做最后确认。如果各位要共襄盛举的话,进入十二月之后,我们大家再保持密切联系。不用太频繁也没关系,互相分享资讯吧!』

「我想参加。」

亚纱脱口而出。即使还没确认其他社员的想法——只是把自己这一刻的心情坦率说出口。

十二月九日这个日期令她有些感伤。乍听之下好像还很久,但是,十二月已经是凛久待在天文社的最后一个月份了。

『我们也想参加。』

『我们也是!』

五岛天文台及云雀森中学都有人发声,附和亚纱的意见。

「我们也参加吧!」旁边有个人这么说。抬头一看,是晴菜学姊。学姊微微一笑,望向其他社员。

「一年级的学妹们,还有凛久,可以吧?」

「可以!」

砂浦三高天文社异口同声。凛久抢在一年级前点头,亚纱暗自咬住嘴唇。涩谷御崎台高校的视窗里,传出柳的声音。

『那么,四组都愿意参加,没错吧?十二月九日星期三,一起举办ISS观测会。和星光捕手大赛时一样,以视讯的方式串连大家。』

『那个……我有问题。』

五岛的视窗发光,画面上武藤举起手。或许五岛天气比较热,都已经十月了,他还穿着短袖T恤,给人健康有活力的印象。

『那天从福冈也能看见ISS吗?』

『嗯……从目前的预测来看,当天日本全国都有可能观测到。除了冲绳和北海道因为靠近地平线,可能比较不容易观测。我想福冈应该没问题,武藤同学为什么这么问?』

『我老家在福冈,如果那边也看得到,想把这件事告诉妹妹和父母,让他们也一起观测。』

『啊、武藤,你妹妹也喜欢观星吗?』

柳身旁的舆这么问。武藤摇头说『不、那倒没有』。

『只是,就算平常对观星没兴趣的人,如果能用肉眼看到ISS,应该也会想看一看吧?要是看得到一定会很兴奋,不看反而好像吃亏。』

『喔——你这么说也是有道理……』

『当然他们不需要一起连线,我只是想把这消息告诉他们。』

『那个——我也可以发言吗?』

亚纱感觉有人来到自己身边,抬头一看发现是凛久。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积极发言,亚纱屏气凝神。

「和福冈那边要不要也连线呢?请武藤哥的妹妹跟大家连线。应该说,既然要办,不如把规模扩大一点?」

『扩大?』

「啊、嗯。因为这种机会不常有吧?正如武藤哥所说,不看反而好像吃亏。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多邀请几个学校加入?」

现在的凛久,又是平常那个凛久了。平常那个——应该说,在亚纱她们得知转学的事,变得对他小心翼翼之前那个「一如往常」的凛久。

凛久转向镜头。

「今年夏天,最早跟云雀森打算举行星光捕手大赛时,我们社团指导老师不是随口说过吗?这个活动如果能在全国各地进行,一定会很有趣,只是现在受到疫情影响,很难实现。他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从当时开始准备的话,可能会来不及。对吧,老师?」

「嗯,从那时到暑假已经没剩太多时间了。」

坐在稍远处的绵引老师看着凛久点头,以他一贯悠哉的语气补充:

「不过,那时也想说至少再多邀请一个地方加入,才会去拜托五岛小组。」

「可是,这次时间很充裕,应该来得及准备才对。从现在到年底,再邀请其他学校,范围尽量广泛一点,大家可以一起在同一个时间观测ISS。」

『喔——的确,这次是室外活动,也不用特别做什么准备,即使在疫情中,这种程度的活动多半能取得允许。您觉得如何呢?市野老师。』柳询问坐在镜头外的社团指导老师。

『只要学校允许你们晚上活动就行啊。但现在大家还是都很在意晚上外出这件事。』听见市野老师如此回应。

『不、可是开始时间如果设定在六点,勉强还是能获得许可吧?』

柳这么说,眼睛朝萤幕望去。他看的是凛久。

『确实,如果跟全国各地的学校连线,活动一定能办得很热闹,想必会很好玩。可是,要如何召集其他学校呢?凛久有什么好点子吗?』

「啊、我是擅自想说,这个任务就交给我们社团的指导老师吧……绵引老师人脉很广,认识的人多到你们会怕。」

「什么嘛,凛久,没先跟我商量一下就想擅自决定。」

绵引老师难得皱着眉抱怨着。听他这么一说,凛久发出搞笑的声音说「咦——拜托你嘛」。这时——

『请问!』

有个高亢尖细的声音插进来,是云雀森中学的天音。朝萤幕一看,她正轻轻举起手。

『柳哥,我在想,能不能问问看「宇宙线俱乐部」的大家呢?』

『啊!』

柳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宇宙线俱乐部?」好几个人疑惑地歪着头(例如砂浦三高天文社的一年级生),柳和天音便大致说明了御崎台高校物理社正在进行的「宇宙线观测」活动,包括这个活动由仙台的大学主导,目前日本全国各地都有学校加入的事。

『加入宇宙线俱乐部的学校,一定都会对ISS感兴趣,其中也有很多平常就在观测天文的社团,校方或许比较愿意开放学生从事夜间活动。要不要问问看呢?』

『小音,这主意太棒了。从宇宙线俱乐部成员的学校中召集,应该有满多学校乐意参加。』

听着大家的声音,亚纱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心里的情绪太满,怕自己没法继续待在这里。

『不错耶』、『就这么办』、『那么,这次的主办单位就交给御崎台高校啰?』——事情顺利地进展下去。

大家在同一个时段仰望天空,目送ISS通过天际。

想尽可能在更大的范围内进行这件事,尽可能邀请更多学校共襄盛举——凛久如此提议,并将这份心意传递给了众人。

就在这时,有人静静地问了一个问题。

『凛久哥,听说你要转学了,是真的吗?』

声音来自真宙。仔细一看,真宙、天音和镰田三人挤在云雀森中的视窗里朝镜头看。原本闹哄哄的视讯画面,因为这句话而瞬间安静下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变得认真严肃,显示有人发言的窗框也不再发光。过了一会儿,亚纱身旁的凛久点头说「嗯」。

「你听亚纱说的吗?」

『不,是听一年级的广濑姊说的。』

真宙轻声回答。

『我……因为同个学年里只有自己一个男生,擅自对凛久哥产生了亲切感,得知你要转学的事,连我都觉得好寂寞。再说,凛久哥就像是砂浦三高天文社的中心人物——』

「没有啦,我也不是什么中心人物。只是……真不可思议,大家明明在不同学校,你却对我转学的事这么关心,谢谢。」

『观测ISS那天,你还在这边吗?』

「是啊,这点没问题。所以,要担心的只剩下天气了。如果当天不是晴天,观测会本身恐怕无法举行,只能祈祷当天是个好天气。不只我们这边,全国都得放晴才行。」

「还有疫情的状况也是呢,学长。」

凛久背后的深野推了推眼镜,双手交握放在胸口说「祈祷疫情不要恶化」。

「希望活动一定要办成,我再也不想被夺走任何东西了。」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大家也都知道,可是,画面再度陷入一片安静。亚纱心想,这句话就是这么说中了大家的心情。察觉众人反应,深野赶紧挥手说「没有啦、没有啦」。

「啊、抱歉,刚才是开玩笑的,我说得太夸张了——」

「不过——」

不想让贴心的学妹继续尴尬下去,亚纱开口说:

「今年如果不是因为疫情,我们一定也不会像这样认识彼此。真要说的话,是好还是坏也不知道呢。疫情带来的,或许不全然是坏事。」

当然知道世上任何事都没有绝对的好坏。只是,原本一想到凛久即将离开这里,亚纱就无法停止去想「要是没有新冠疫情就好了」。然而现在,总觉得可以说出这种话了。

只不过是约好在同一时间仰望天空,只是为了这件事而做出的约定,为何感觉这么特别。

大家一定也都明白为什么。

正因为今年是这样的一年,包括这份心思在内,感受才会那么特别。

反正是室外活动,就算在疫情下,这种程度应该能获得许可——亚纱默默反刍刚才柳说的话。这种程度的事,应该可以允许我们去做吧。怀着强烈的心情,如此祈求眼睛看不到的,不是任何人,甚至不是「神」的某个庞大存在。

拜托了——请让我们拥有这种程度的特别。

「好期待喔。」

说这话的人语气坚定,是社长晴菜学姊。只见她咧嘴一笑,望向亚纱、凛久和所有社员后,走到镜头前。

「御崎台高校的各位,真的非常感谢你们。我今年要考大学,有机会在年底再次参加天文社的活动实在太高兴了。五岛的各位也是考生,你们没问题吧?」

『如果只是一个晚上的话我们都没问题,一定参加。虽说彼此都是考生,或许可以借此转换一下心情,把那天当成用功读书的奖励也不错。』

圆华这么说。她的视线似乎在萤幕上找寻着谁。

『还有……砂浦三高的深野同学,我可以顺便邀请你参加另外一个活动吗?』

「是什么呢?」

站在晴菜社长旁边的深野面向镜头。圆华说:

『下个月我们管乐队要举行一场演奏会。话是这么说,但也不是现场演奏。只是把各组乐器分别演奏录下的画面剪接起来,作成一个影片,在我们学校操场上投影放映。为了让不能到场的人也能欣赏,会同时进行网路直播。我把直播连结寄给你好吗?』

「咦,我超想看!可以麻烦你寄给我吗?」

『嗯。现在大家正在努力练习,请务必来欣赏喔。』

「把不同乐器的演奏剪接起来,感觉比正常合奏还要难吧?」

『没错。一开始我们也以为这种形式的演奏应该很轻松,没想到反而更考验大家的默契。』

嘴上这么说,圆华却是一脸笑容。

『必须经常开会讨论怎么互相配合,比想像中的还费劲。不过正因如此,也更好玩了。』

『哇——我们学校也能欣赏那场演奏会吗?』

『啊!不公平!抱歉,佐佐野同学,直播连结能不能跟大家分享呢?我也想看。』

『哎呀、真不好意思,怎么好像变成一件大事了。不过,如果有人想看的话……』

『不如——就把直播连结分享给这里的所有人吧,难得有这个机会。』

圆华身旁的武藤这么说。圆华点点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有兴趣的人,还请务必来欣赏。』

「我一定会看!」

深野这么说。其他视窗里也纷纷传出『收到!』、『谢谢』的声音。

「那么,我们学校也有事想拜托大家。」

忽然听见凛久的声音。凛久不知何时来到亚纱身边,轻拉她的手臂。意会到他是想往镜头方向走,亚纱便跟着一起站到电脑前。

「上次也跟大家提过,我们社团制作的内氏望远镜,下个月就要完成了。可以找一天在大家面前举行成果发表会吗?」

『当然可以!哇,好棒喔!终于要完成了呢。』

『咦?我们也能看到吗?』

『太好了,真开心!』

瞬间,萤幕那头的大家兴奋地喊叫起来。凛久拉着自己一起站在镜头前告诉大家这件事,对于这点,亚纱真的非常——非常开心。

「尽情享受吧!」

有人这么说。

那声音听起来像柳,又像真宙,也有点像武藤,但也好像谁都不是,其实是凛久。

尽情享受吧。

亚纱默默感受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