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4:没有死神的风景

次日早上八点。无人送别,一个人走出公寓的我,步行在被朝阳沐浴出湿润光芒的沥青路上,向着最近的一社站方向走去。

我要去坐地铁东山线,到终点名古屋站换乘近铁名古屋线,坐急行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到达位于爱知县和三重县交界,在三重县外一点的爱知县弥富市。那是我老家所在的城市。

路程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如果不是特地要一个人住,这个距离从老家去上学也是可行的,但由于我个人的强烈要求,最终还是同意让我一个人生活了。为了独立和接触社会——这些说辞都是为了说服父母,真实的想法只是想离大学近一点,上学才能轻松些,而且一个人住的话,能过得轻松舒适些。

我的家人有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位与我相差四岁的姐姐三个人。姐姐在我十四岁时就因升学去了东京,去年顺理成章地在东京的公司工作,在老家的只有我的父母。

“……我回来了。”

早上九点刚过。我在附近的车站坐上来接我的父亲的车,眺望着早已看腻,满是田地的景色,回到离车站大概五分钟车程的老家。

那是在我小学二年级时重建的两层独栋式洋房。

“欢迎回家。好久没见了呢。”

客厅被打扫、整理得一干二净,站客厅深处,厨房里的母亲笑脸相迎。

毕竟距离近,想回家的话随时都能回来。但我最后一次返乡是在年末年初。大约隔了四个月。

“景,吃早饭了吗?我现在才做早饭,你要吃吗?”

“要。”

我的回话都是最简洁的。母亲明明很健谈,相对地我和父亲话很少,几乎不会主动开口说话。所以在波多野家,说话的基本上都是母亲。像母亲的姐姐在家时,会更热闹一些。但是——

“圆好像还在忙工作,看来这次假期回不来了……出版社真辛苦啊。”

母亲在餐桌上一边摆放着刚烤好的吐司和煎荷包蛋,简易蔬菜沙拉和加了水果果酱的酸奶,一边聊起不在场的姐姐的事情。

我坐在餐桌边,“嗯”地回话,咬下吐司。

“果然在忙。还想着最后(临终前)见她一面……”

“最后?”

“没,没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回老家,有点松懈,不小心说漏嘴了。我喝着热咖啡,为了掩饰继续说道。

“……嘛,毕竟是姐姐,能应付过来的吧。况且还是因为喜欢才选择的工作。”

浓妆艳抹,看起来挺强势的容貌,头发染成鲜艳的颜色,我想起姐姐那打扮得浑身符合时代审美的身姿,小声说道。

姐姐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和外表对不齐的读书家,经常说以后想从事和书有关系的工作。初中到高中时立志成为小说家,也写过自己的作品,但客气点说并不算有文采,只好放弃了。从大学开始想作为编辑投入到书籍制作的现场中去,改变了梦想。然后去年,顺利实现梦想的姐姐,现在正在第一志愿的大型出版社里,每天忙于工作。

人美心善,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和观点的姐姐。我从很小就偷偷地仰慕她,憧憬着自己也能像她一样。但是——

“……景。你没有想做的事情吗?”

我想起了去年年末,和大概有半年没见面的姐姐,一起放松地看电视时的对话。

“没有呢。完全没有。”

即答了。我没有特别想干的事情。那时姐姐说想看综艺节目,所以在看相符的频道。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姐姐选的节目而已。姐姐喝下罐装饮料酒,“是嘛”地附和我。

“女朋友呢?”

“我没有诶……”

“呜哇,什么寂寞的人生啊。”

“……你好烦啊。暂且不提没有想做的事情,没有女朋友不也挺好的吗?有的话也怪麻烦的。”

我曾经谈过一两次恋爱。高一的冬天和大一的夏天,是同班同学和一起打工的前辈。

都是被告白后才交往的,第一段维持了一个月,第二段差不多只维持了两周,就都没继续了。原因是我太懒,回复太晚,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爱意之类,都是类似感觉的理由。老实说,都只剩下模糊的记忆了。

面对埋头抱怨的我,姐姐“啊哈哈”地苦笑。

“你这种,只是没和真心喜欢的人交往而已吧?”

如此说道。“大概吧”,我叹气。

姐姐从以前开始就喜欢聊这种话题。我还是初中生时,曾被半强迫地读完姐姐写的小说,题材也是甜蜜的恋爱小说。后来被追着问真实的读后感,我就说了“无聊地想死”,结果被姐姐锁喉骂着“去死!”,差点因此丧命,之后便成为了我年轻时的心理创伤。

“恋爱,真的能改变人生。”

可能是摄入酒精的问题,脸上微红的姐姐说出如此教诲。从二十三岁的大人口中说出这种与年龄不符的台词,不会觉得害臊吗。

“我之所以会沉迷到书中,归根结底,是因为初中时第一次真心喜欢上的对象是个读书家。”

第一次听说。没想到,这么无聊——不,搞不好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种理由。

“你刚刚,觉得很无聊了对吧?”

“没,没想。”

姐姐冲移开视线的我哼了一声,将饮料酒一饮而尽。吐着酒气,

“……但是呢,景。能丰富、充实人生的东西呢,大体都是无聊的哦。你想太多了。”

被喝完的空瓶轻轻碰了一下我的额头,姐姐笑了。

“嘛,不久就会找到的吧。想做的事也好,能真心喜欢上的对象也罢。人生,来日方长嘛?”

——约四个月前。那时听到的,姐姐的话。事到如今,却刺进了我的心里。

(结果最后,看来在找到之前就要结束了啊,我的人生……话虽如此,继续懒散度日的话,能找到才怪了。)

吃过早饭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呆地看电视,突然稍微想到。如果三天后没死成,接着活了下去……的话。

不像姐姐那样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大学毕业后,恐怕会在没多大兴趣的公司入职,做着感觉不到价值的工作,仍是找不到生存意义地散。一直到上了年纪,慢慢死去而已吧。

说不定真会像姐姐说的那样,中途一下就找到想做的事,也和真心喜欢的对象相遇,从此幸福地活下去。但这样的未来,我根本想象不出分毫,再怎么绞劲脑汁去想,也不可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忧郁。

只是,当下已经被定下了会“死”的未来。

对此我感到强烈的安全感。说不定死亡绝不是幸福的结局,即便如此。怀抱不了梦想和希望,就这么走向终点。比起这种仿佛继续走在隐形黑暗中的人生,我觉得前者还好一点。

我再次打开《死前想完成的事情清单》,重新规划剩下的四天该做的事情。

(今天接下来要和故乡的朋友们吃饭玩乐,晚饭在家吃。明天的话——)

——就在我还这么思考着的时候。手机传来震动,收到了新的消息。

还想着会是故乡的朋友发过来的,结果对方是芳谷,大概是回消息晚了的道歉和感谢昨天的相伴,近期请务必再见一面的内容。我短暂犹豫了一下,

“后天白天或者晚上的话有空。”

如此发出回信。本来的计划是和供花一起过的,但现在不知为何心情沉重,为了避免多想,尽量还是不想见她。

(供花这会儿,应该在我的公寓里吧。看着漫画,打着游戏,即便是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开心……)

昨天傍晚,确认过供花的想法,自从想象着就这么和她一起度过的未来以来。就觉得我为了供花浪费时间的样子像个傻子,为此陷入苦闷。既然如此,还是再和芳谷修复关系,不那么难受地等死方式,才更能笑着迎接命终吧。

我如此转念一想,在前天新写的列表中,把“和供花吃韩式芝士炒鸡(实物)”一行中的“和供花”三个字划掉了。

这之后,从早上十一点开始就和计划好的一样,和两位中小学男同学们见面,到常去的中华料理店吃午饭。我们三个虽然高中分开了,但是毕业后还维持着不间断的联系,是我宝贵的朋友。

上大学后我离开了故乡,我们见面的次数也跟着减少,但和从幼年时期便一直呆在一起的他们之间,就算多少有些疏远,还是能感受到切不断的关系。

聊起回忆交流甚欢,总有种时光倒流回去了的感觉,我趁着这种感觉,和知心朋友一起唱卡拉OK,打台球,在咖啡店享受了片刻快乐时光。

那是非常安稳的时间,笼罩在我心中如雾气般的忧伤渐渐淡去,似乎在缓和下来。

“——景,你什么时候回去呀?”

下午六点半。朋友把我送回家,在分别之际,坐在驾驶座问我。我从副驾驶座上下来后,回复他。

“还没想好,大概会在明天或者后天吧。顺便,后天的傍晚开始有安排了。”

“哦。什么,约会?”

“才不是。”

虽然条件反射地否定了,但一想对方是作为异性的芳谷,要说是约会的话,说不定也算是约会。“也是。开玩笑的!”朋友笑着。另外,另一位朋友已经先被送回家了,所以在场的只有我们两个。

“拜拜啦。下次再一次玩哦?在六号前我都休息,很闲。”

“……哦。收到。”

本来打算明天在老家懒散度过,但连续两天都找以前熟悉的好友玩也不错。我跟他说着“下次见”,关上副驾驶座的门,在家附近和朋友分开了。

被浓浓的宵暗包围下,开走的车尾灯把田间特有的狭窄小道照得通红。刹那间,

“……!?”

走回家的我,感觉到有谁正站在道路和田地交界处的路边。视线范围的角落,被染红的黑暗中屹立的,是浑身漆黑的人影。

但当我被吓得转过头去,在那里并没有人的气息,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安静地扩向四方。

“——供花?”

尝试性向黑暗中呼唤,没收到答复。我仔细注意地窥探周围,

“…………。是我看错了吗。”

确认过周边没有人后,扭头回家。我会忍不住小跑起来,是因为脑子里闪过此前听说到的,杀人魔的存在。

“哈啊。搞什么啊,可恶……”

我边开门边骂道。杀人魔的事情也如此,我已经尽量不去想的供花的事情,却因此又想了回来。

同时想到。如果刚刚的人影是供花,想见我而来悄悄找我的话。

我果然还是,会压抑不住喜悦……的吧。

回味老家熟悉的居家料理,好好泡过热水澡后,刚出浴马上吃下冰淇淋。如此充分享受好久没回来的老家,我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全身投入铺好干净被单的床上。

听说有过一个人住的经验后,就会充分懂得在老家生活的感动。我认为是完全正确的。

特别是餐桌。炸得嘎吱作响的唐扬炸鸡配土豆沙拉,配菜丰富的味增汤搭上渍物……一个人住就算自己做饭,也很难像这样准备如此精致和多样的料理。放在以前,这些都是理所当然每天能吃到的食物,但像现在这样难得吃上一次,感觉比差劲的餐厅好吃多了。

“总觉得,明天也想再吃呢……”

我在《死前想完成的事情清单》中写有“吃上老家的料理(如果可以的话,选唐扬物或汉堡肉)”和“见故乡的朋友们”的地方画上⭕的标记后,重新看了一遍列表。

最初记录的十八个项目,已经减少到剩下八个了。

算上中途加进来的打扫房间和处理身边事务,其余的还有没看的几本书和没通关的一部游戏,这个量的话两天一定能都昨晚吧。

问题是——

“……逗供花笑,吗。”

写在置顶位置,最初的想法。对我来说最困难,也最能感受到意义所在的事情。

但是现在,无论怎么想都不认为能完成。或者说这件事到头来,

“我就算逗那家伙笑了,又能怎么样嘛……”

我在恢复平静的房间里自说自话。

我被供花自然的笑容所吸引,还想看多几次那样的表情,由此浮现出这么做的想法,但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用呢?

我觉得供花有魅力,甚至喜欢上她,但要是供花也没对我有什么想法的话,到头来只会是我一个人在痛苦而已。

——将届不到的感情留在心底,经她的手被夺取性命死去。这种末路是最糟糕的。我想要快乐,笑着迎接命终。

“…………。要不划掉吧,这个。”

我仰面躺着,盯着手机屏幕,生气地说。我认真地在脑内焦虑了一阵子后,

“……不。没什么,无所谓吧。”

感觉为此烦恼的自己像个傻子,我关掉列表。

第四天已经结束,留下的余生还有三天。

比起都供花笑,首先至少得让自己笑着度过剩下的时间——如此想着,我拍打自己的脸颊,试图转换阴沉的心情。

-----

二零一八年四月二十八日 工作汇报 波多野景 担当死神 供花

今天因为担当对象回到爱知县弥富市的老家去了,我留在没有担当对象的名古屋市名东区家里负责看家。

在担当对象出门前,虽然我想再和他见一面,但是担当对象昨天说过,“他想一个人呆”。保险起见,我在担当对象离开家的早上八点后才来访,就这么待机了一天。

另外,这次的看家是由担当对象指示的,我并没有故意(比如因为想看漫画之类的,想打电视游戏之类,自私理由)放着死神本来的职责,回收魂魄的任务不管,请见谅。

……嘛,待机中也没特别做什么,结果只是在接触漫画和电视游戏这些下界的娱乐而已。

只是,我绝对没有好好享受其中的乐趣。

没在撒谎造谣,是真的,并没有那么开心。

参考:担当对象明天,会不会还是在老家那边度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