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6:告白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听完我的话,在游乐园餐厅把汉堡塞进嘴里的供花,瞬间剥落脸上所有的表情,板回人偶般的面孔。

格外冰冷的言语在责备我。

“你说过今天也要和我在一起,度过一整天的吧?可却,为什么……和其他人已经有约了呢,景。”

“抱,抱歉……”

我挑着薯条,躲开仿佛能把我刺穿的三白眼(注:面相,因瞳仁很靠上或者很靠下,看上去三面的眼白多),向她道歉。餐厅内播放的音乐与我们之间的气氛截然不同,欢快雀跃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

“完全忘了。傍晚六点在名古屋站有约的事情。虽然下午三点半就必须要离开这里了,但还有四小时左右的时间呢。有这么长时间,足够我们玩了。你说是吧?”

“…………”

供花的眉间出现深深的褶皱,嘟着嘴闷闷不乐地沉默着。

她那些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游乐园里玩到得意忘形,第一次在坐云霄飞车时胆战心惊到亢奋,头一回和穿着玩偶服的角色们玩闹的模样,现在看来就像是幻觉一样。

事发是在大约五分钟前。我们从早上九点半开始 ,来到这座志摩市内的主题公园,游玩了几个玩偶剧场后,趁着休息提早享用午餐时。我的手机收到芳谷发来的消息。

“昨天对不起。今天请多指教啦,前辈!”

我才想起自己前天和她约好要一起吃饭,于是向供花谢罪。变得要比预计中早结束这趟行程——了。结果变成现在这样。

“芳谷风澄小姐……”

供花确认了来信者,明显地露出不满。

“是昨天,给景打电话的那位吧。我记得,是大学里认识的人吗……景和她是约好要做什么事呢?”

“……什么事,只是吃个晚饭而已。”

“只有你们两个人?”

“嘛,是这样的。”

供花向点头的我眯起眼睛,“呼姆”了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干嘛。”

“没啥,没事。只是,我觉得景为了和那位芳谷风澄小姐吃饭,特意推掉和我的约定。对景来说,我不过就只是这种程度的关系罢了啊。”

供花说着扎心的抱怨话,咬着汉堡。一次性塞太多导致脸蛋都鼓起来,看着就像在闹别扭一样。不,实际上也在闹别扭吧。

我为自己既开心又感到很麻烦的心情叹气,苦笑着。

“供花,意外地相当嫉妒呢。”

“——哈啊?”

我对发出低沉声音的供花说道。

“别误会。我会优先处理和芳谷约定,是因为我先和那边约好了而已。并才不是不重视供花……”

“那,我请问你。”

供花回看我的眼眸,问道。

“那位芳谷风澄小姐,和我。景认为哪一边重要?”

“供花啊。”

即答。我决定和芳谷最后再见一次,既有上一次分别的过于微妙的原因,也有想在临死之前挽回一些别人对自己的印象。而且是倾向后者的理由。这和只是纯粹想跟供花呆在一起比起来,差别也太大了。

“……呼姆。原来如此。”

供花垂下眼眸。紧张的表情一下子松弛地绽放开。

“听你这么说,我心中那股像阴霾般的感觉,也多少消散一些了……嘛,可以吧。这次就特许饶过你。”

那之后,我和顺利恢复心情的供花在主题公园玩到下午三点半,满载各种回忆离开三重县的志摩市。

然后时间来到约定的傍晚六点,五分钟前——

“啊,波多野前辈!”

我来到约好的汇合地,位于名古屋车站的樱通口旁金时钟处。已经到了的芳谷从节假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迅速看到了我,向我靠近。

“好久不见了呢!您过得还好,吗……?”

随后,芳谷脸上浮现的笑容,仿佛被云雾驱散,转变为疑惑的皱眉。她注视着伫立在我身边,抱着企鹅玩偶的供花。

“初次见面,芳谷风澄小姐。我是供花。”

“——诶?唉唉唉?”

芳谷的目光困惑地在我和供花之间来回游离。

“啊,啊咧?前,前辈的……女朋友?为什么,会在一起……”

我挠挠后脑勺,向芳谷解释状况。

“不好意思,芳谷。这家伙说无论怎么样,都想要和你打声招呼……应该是打完招呼后,马上就会回去吧?”

“……是的。我没打算干预你们相处的时间,请不用担心。只是稍微,对景的同学是什么人感到好奇而已。”

如此说着,供花从头顶到脚趾,彻底地打探芳谷。芳谷被暴露在这毫不客气的视线下,浑身坐立不安。

“原,原来如此……是这样的吗?”

“嗯嗯。居然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可爱的女性,惊到了。真意外。”

这种说话方式稍微有点微妙的失礼了吧。芳谷还处于震惊中,没太反应过来,一直不说话。我按着额头,以缓解头痛。

“喂,供花。攻击性这么强的话——”

“我也大吃一惊呢。”

在我提点供花的瞬间。芳谷冷笑一声,用明亮的嗓音开始应对。

“真没想到前辈的女朋友,是这么漂亮的孩子……简直就像一具人偶呢。特别是,不近人情和冷漠的感觉。没想到前辈的兴趣会是这种类型,真叫人意外。”

“……唔。”

这话说得也是多有得罪。供花听到自己被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眉毛抽搐地跳动。供花和芳谷之间,开始飘散出不和谐的氛围。

“o,oi。你们……”

“真遗憾啊。”

供花不顾打算制止她们的我,直瞪芳谷。她放缓冷漠的态度,但稍加用力放话道。

“景已经很清楚地说过,对他来说我比你重要。”

“诶……”

芳谷睁大了眼睛。面对突如其来的发言,我慌了。

“!?笨蛋,说啥呢——”

“你说过吧?”

确实说过,可这种事没必要现在故意在芳谷面前说吧。但是,供花毫无消停。她抱着企鹅玩偶,说道。

“这个玩偶,也是景昨天为我在水族馆买下的,今天还从早上开始就去了游乐园。在同一家旅馆的同一间房里留宿,还在同一个被窝里睡觉——”

“供,供花!”

我捂住供花的嘴,强行让她闭嘴。芳谷变得哑口无言。

我本以为她们只是简单认识一下,果然应该硬要求她回去的。这都是小瞧了供花的嫉妒心得来的代价。

“那么,我就先行一步了。”

供花看起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浑然不知,对因她擅自曝光所有事而感到失望的我,还有站着不动的芳谷留下这句话,便要转身离去。临别时,

“景。”

“……干嘛?”

“我会先回去等你的。我们后面,在公寓再见吧。”

她留下这句话,向金时钟走去。

芳谷嘀咕着“——公,公寓?那是指,前辈的……?”,现已满头雾水。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供花还在说些多余的话。我无奈叹气。

另外,供花为了能一直拿着玩偶,不使用瞬间移动,而是一路坐电车回一社的公寓。我给过她买车票的钱,没什么问题。

要说哪里有问题的话,那便是留在此处的我们这边吧。我为了缓解供花搞砸的尴尬气氛,笑着说。

“哈哈哈。呃,呃呃那个……总觉得各方面都得和你道个歉来着,芳谷?供花那家伙……”

“没,没有!就算波多野前辈不道歉也……啊哈哈。怎,怎么说呢……有点奇怪的女朋友啊?”

“……啊啊。是个奇怪的家伙啦。”

我点头同意芳谷的话,再次发出叹息。和供花呆在一起,对我来说很刺激,能为我带来欢乐。不过不可否认的是,当下也有些累了。

这一点,芳谷这种不好不坏的普通女孩能给我带来平静。原本是因为消极的理由才来赴约的,这下搞不好也算是转换心情的良机。

我重新看向芳谷,为了绕开供花的话题说道。

“嘛,总之去吃饭吧。最近,我有比较感兴趣的餐厅。”

“这顿饭,相当美味呢,前辈!”

晚饭结束后,走出餐厅的芳谷回过头,向我莞尔一笑。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变暗,五彩的街灯照在芳谷的笑脸上,显得格外闪耀。

我说着“嗯嗯”,回以微笑。从樱通口步行两分钟,就能看到一家餐饮店列出的招牌菜。在那里,展示着将黏稠的融化芝士搅入用甜辣酱腌制过的鸡肉和蔬菜一起吃的料理照片。

“韩式芝士炒鸡。我虽然也是第一次吃,但我本身就很喜欢芝士和鸡肉。所以这个搭配太棒了。非常感谢您预约了这么好的店,波多野前辈!”

竟让她如此率直地表达自己的喜悦,我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前天我盯上的这家店,在网上评价也蛮好。毕竟是在节假日期间,以防外一我就预约了。

(本来是打算和供花来的,不过……嘛,算了。那家伙,好像不太喜欢烤肉之类的重口味食物。我和芳谷都还挺喜欢的,从结果来看,果然这个决定才是正确的吧。)

在让人放松的店内单间,吃着美味的料理,和芳谷共度的时光比想象中要好些。气氛并没有发展成我所担心的,像上次那种不自然的状况。只是前辈和后辈——作为关系好的朋友,互相聊些电视的话题,还有高中时期的回忆,闲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由于芳谷的告白,让我一度失去过的,对我而言宝贵的异性朋友,芳谷与我度过的“普通”交流。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我现在真是感慨万分。

时间转瞬即逝,回过神来,已经接近晚上九点。聊得还挺久,尽管如此仍没聊够,甚至感到意犹未尽。

所以——

“……那个,波多野前辈。机会难得,要不稍微绕点路?”

前往名古屋站的路上,芳谷突然提出这个请求时,我想我的内心还是有那么点高兴的。

(唔—嗯。绕远路吗……)

从名古屋站到我在一社的公寓,包括移动时间大概得花上半小时。

供花今晚,从九点十五分开始,一直到接近第二天的时候,都要投入到回收魂魄的工作当中。所以即便是现在就回家,我也得想办法一个人打发一阵子时间。

既然如此,不如就最后再和芳谷绕一下路,估计也不错。我可不想因为自己蹩脚的拒绝邀请,而搞糟了难得的好氛围。何况至今为止都给芳谷带来不好的回忆,得尽可能让她开心点才是。

“也行。嘛,或许再晚一点也没什么问题。要去哪呢?”

“保密。”

“保密还行……”

芳谷面对皱眉的我,“啊哈哈”地开朗笑着,

“没事的。不会是奇怪的地方哦?只是,想捉弄一下一直酷酷的前辈而已。提示是《中部地方广场大厦》哦。”

她说完,向我眯上一只眼睛。

中部地方广场大厦是名古屋站前的高层建筑,在那入驻了各式各样的商店和餐厅,是一座复合商业设施。这里整体来看都是面向高消费的成年人群,很多对像我这种一个人住的贫穷大学生来说门槛过高的店铺,是陌生的场所。

“什么呀。去电影院吗?”

“呵呵呵。敬请期待吧。”

芳谷对我的疑问坏心眼地笑着,加快了脚步。我怀抱着多少的不安(主要是花钱方向),跟在芳谷后面时——

察觉到视线。我朝身后转过身去,没有专门注视着这边的人,也没有可以的人影。我说着“……真是的。”,叹出一口气。

我对每天持续能感受到的,来路不明的视线,感到已经超越恐惧的厌烦。到底是什么玩意,我抱怨着。

虽然搞不好是自己在临死前,各方面都变得敏感了,但如果这几天里一直有纠缠着我的家伙在,真希望能给我立马现身啊。

别人可是所剩无几的人生,难得要竭尽全力享受乐趣的时候……。

“——波多野前辈?”

“啊啊,不好意思……中部地方广场是这边吧?我平时都不怎么来,不太清楚来着。”

我如此回应芳谷,把刚刚感受到的视线从脑海里甩出去,意识回到最后与芳谷度过的时间。

乘坐玻璃落地窗的电梯,瞭望宵暗中璀璨高耸的中央大厦(注:JR中央大厦),从中部地方广场大厦的一楼一口气升到四十二楼。

我们穿过闪着虹色的近未来风格隧道,在大堂买了门票,乘坐电梯再次向上。随后终于到达了四十六楼,可以一览名古屋站周边夜景的观景台。

“嘿……中部地方广场的顶层,居然有这么一个地方啊。”

“是的。其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哦。从那以后一直都想来,不过没有机会……真是个非常美好的地方呢,前辈。请看,这个夜景!”

芳谷欢呼雀跃道,跑向被当作一整面墙的窗户边。

空中回廊——被冠以《Sky Promenade》之名的观景台,从四十四楼到四十六楼,运用建筑的三层广阔空间建造而成,整体布满玻璃。

沿着巨大窗户的内侧,现在我们所位于四十六楼的部分,是四周设置有扶手的回廊。那里被设计成可以眺望到夜景的结构。

更令人惊叹的是,这里没有天花板。观景台从四十四楼开始延伸到空中,头顶满是一望无际的星空。

虽说是美好的开放体验,这个季节吹上来的风还是会使肌肤感到寒冷,我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靠近窗边,并排站在芳谷的身边。

“真漂亮啊……”

我小声念叨朴素的感想。

“就像镶满宝石那样”。为了表达夜景的美丽,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比喻,没想到会如此贴切。

黑暗中,各色的光芒闪耀在楼群之间,由条条大路交织成的网上,数量庞大的车辆交错行驶,如同蠕动中的流光河流。

我们在三言两语间,从南走到东,又从东走向北。顺应回廊走道漫步,沉醉于脚下的夜间街道。

“啊。前辈,是荣的电视塔哦!这么小……那条被染红的道路,是广小路通吧?好漂亮……”

芳谷从正对窗户的扶手上探出身子,恍惚地说道。

关闭灯光的昏暗空间,被蓝色灯光点缀的梦幻观景台让人梦回水族馆的景象,我想起供花的事情。

要是被供花知道我和芳谷来这样的场所,她会嫉妒到生气的吧——如果嫉妒的话,我还蛮高兴的。

(距离我和那家伙的相遇,已经六天了……原来,才过了六天啊。)

浓厚的六天。如果将至今为止度过的人生比作不臭也没有味道的潺潺流水,那这几天的时光宛如蜜糖。黏稠有份量,足以得胃灼热的甘甜日常。

那些尽是我至今为止没有品尝过的感觉,因不习惯所产生的苦恼和烦闷,好像心痒的时候也蛮多的,但回顾过往这些经历,都是开心,充实的每一天。

对于既没有梦想也没有目标,只是随波逐流地浪费时间的我而言,“死亡”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确地看到人生终点——正因如此,才想要至少在到达之前不留悔恨地跑完,所以就燃起自己的激情了吧。

由此造成的结果是,我的心中萌生出前所未有的强烈情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我的余命只剩那一点了,可说到底如果没被宣告死期,没有和作为死神的她相遇的话,我的心灵肯定这辈子都无法被满足吧。

越过玻璃眺望夜景,就在我心生感慨时,突然吹来一阵强风,

“——真漂亮啊,景。”

乘着风,仿佛在很近的地方能听到供花的声音。我下意识看向右侧,不出所料谁也不在。在我的左侧,芳谷向我搭话。

“前辈。我们到下面去看看吧。好像也有能坐下来的地方哦?”

“啊,嗯嗯……”

我环顾四周后,跟在芳谷身后,经过向下的斜坡阶梯,向楼下移动。宽敞的空间里只有长椅,是回廊下方为游客准备的眺望夜景之处。

虽然现在是节假日期间,但由于室外寒冷,观景台内的人群并不杂乱。我和芳谷在空着的冰冷金属长椅上并肩坐下,眺望眼前宽阔美丽的夜景,和坐在晚饭餐桌上一样,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波多野前辈”

对话中断,在十秒左右的沉默中。我看着夜景寻找下一个话题,芳谷呼唤了我的名字。

可是,没有后续的言语。到底怎么了,我转头面向左侧——就在这个瞬间。

芳谷的嘴唇拉近距离,叠上我的嘴唇。

“……!?”

时间仿佛停滞了。脑内变得一片空白,我陷入什么都考虑不了的状态。

芳谷用力吻住我的唇,我睁大眼睛固定在原地。即便如此,她仍不知足地伸出舌头入侵其中。

“嗯,呼……”

芳谷为了固定姿势,用手环扣我的后脑勺和腰,妖艳的呼吸遵循渴望,像软体动物般温软的舌头贪婪地舔舐嘴唇和口腔。终于,

“——呼哈”

芳谷抽离舌头,松开嘴唇。芳谷放心地紧紧抱住我的身体,

“……哈,啊哈哈哈哈……”

响起柔弱的笑声。她在我的耳根处,留下虚张声势的低语。

“……搞砸了呢。”

“芳,芳谷——”

“哈啊。是前辈,不好哦?”

芳谷一边对着呻吟的我喘出灼热的呼吸,一边小声喃喃道。

“我可是打算放弃的。再也不做让前辈感到困惑的事情了,下雨那天就是最后的告白,维持着无可非议的关系全身而退……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前辈却,发来那么温柔的消息。”

——这不是让人动摇了吗。让人融化般甜美的声音责备着我,芳谷的手腕用力抱紧我。

和声音一样甘甜的肥皂香愈加浓烈,被白色针织衫包裹的,芳谷柔软的身体正更进一步地贴向我。我的嘴唇现在还,铭刻着她的触感。

芳谷用力抱紧无法回应她心意的我。

“我喜欢你,前辈!波多野前辈……”

这次是第三次吐露心意了。

我不知道芳谷现在摆出的是怎么样的表情。可是她一转甜美的声音,变为蕴含临危感的破损沉痛嗓音,听起来相当急切。

“因为我的不放弃,就算会带来多大的迷惑,就算会被讨厌,只会迎来大家都遭受伤害的结局,我还是喜欢前辈。最喜欢你了!所以,前辈……拜托了,波多野前辈。”

她的手腕进一步施力,芳谷紧紧地抱住了我。从那双眼睛里溢出的温润泪水打湿我的脸庞,湿润过的地方冰冷地发干。

不过,犹如剧烈燃烧般气势凌人的芳谷,她的那股狂热却冷不下来。她将我勒得生疼,不顾形象地乞求自己的愿望。

“请您回应,我的感情。求求了——”

“抱歉。”

“……!?”

我道歉的瞬间,芳谷的身体像受到惊吓似地抖动,手腕抱住我的力气变小了。我温柔地推开芳谷,从正面看她那哭得痛不欲生的面容。

“——不行的。”

我拒绝了她。使劲忍耐着罪恶感带来的胸口疼痛。

将芳谷伤害到如此深的地步,是因为我那半吊子的温柔和体贴。这些行为都是为了尽可能让芳谷不受伤害,就算很少也要尽可能愈合已经给她带来的伤害。但是这样做,恐怕只是我害怕被伤害的芳谷会反过来伤害我罢了。

可相比之下,芳谷拥有不管自己被伤得多深也没关系的强烈决心,才将自己的感情再次冲击至我面前。正因如此,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不能无视那个人,来回应芳谷的感情。无论你向我告白多少次,那家伙……只要有供花在,我的回复都不会变的哦,芳谷。”

我认真地直视芳谷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

芳谷的妆面被眼泪弄花,眼睛下面浮现出厚重的黑眼圈。这么近距离再看一次,感觉她已经相当憔悴了。可能是心累的原因,如果还因为我的话,真心疼啊——这个痛苦,是我不得不承受下来的。

“前,前辈……”

被我彻底拒绝,芳谷垂下头。沉默过后,有眼泪滴落。

“…………。就算这样——”

芳谷抬起头,看着我。

泪目盈眶的茶色双眸中满是悲伤和绝望的颜色,但瞳孔里依然寄宿着情感的光芒,细微的晃动着,闪闪发光。

“我,不在意的。就算前辈已经有喜欢的人,绝对不会向我转头,我也会继续说,我喜欢前辈的话……前辈,你会怎么做呢?”

“呃……”

芳谷对我的情感,老实说比我预计的,还要恐怖。

到底是什么驱使芳谷做到如此境界,单薄空虚的我究竟有什么地方能让她如此着迷的,我毫无头绪。只有一个事实是清楚明了的,那就是芳谷如果仍继续爱慕我的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至于理由,我——

“……芳谷。我呢,很快就要死了哦。”

“诶。”

从我的口中说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芳谷发出走调的声音。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明明我的身上没碰到什么事,却突然说出自己“会死”的言论,只会让人感觉在开玩笑吧。可是芳谷在感到困惑的同时,摆出严肃的表情。

“死,会死是指……诶?为,为什么呢?是生病了吗……”

她如此问我。我“嗯嗯”地点头,从芳谷面前背过脸去。看着夜景,我渐渐地挑明了至今为止所隐瞒的事情。当然,关于死神这种可疑之物,我没告诉她。

“差不多吧。其实,第一次被芳谷告白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了。也因此拒绝了你。我就算当时接受了告白,和芳谷开始交往,到头来还是会经历死别……会带来让芳谷产生多余悲伤的结局,这是我可想而知的。”

“骗,骗人……怎么这样……波多野前辈会……骗人……”

从芳谷那能感受到愕然不已的动摇。我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不是骗人的,也没有开玩笑。不好意思,芳谷。我总想着反正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本应早点挑明事实的。我觉得只要让你明白,我已经有恋人了,你应该就能马上放弃的。我低估了芳谷对我的感情。”

“!?前辈,难道说……”

“——抱歉。”

逃避般道过歉,我从坐着硬硬地,让人不舒服的长椅上站起身,俯视芳谷。

面对瞪大眼睛,哑口无言的芳谷,我冷酷地甩下这句话。

“……别再和我扯上关系了。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芳谷而言,只有这样才能通向最幸福的未来。”

说完,我立马从芳谷身边离开了。芳谷连忙起身,喊道。

“波多野前辈!请,请等一下!求你了,等等!我——”

我不管不顾地加快脚步,在芳谷追上来之前离开了观景台。心里满是后悔自己没在最开始,早些时候就这么做。

在单方面告别芳谷,离开观景台后。我就这么离开名古屋站,重新潜入先前向下眺望到的夜间街道,随便进了家咖啡店,等到心情平复后,向东边的荣路方向,踏上返回公寓的道路。

地铁东山线,从名古屋站到离家最近的一社站之间,有十一个站。坐电车回家不到三十分钟。如果沿着主干道徒步前行,要花费两个半小时左右才能到。

想着这距离正好适合散心吧,我放着电车不坐,选择走路回家。闪着红色尾灯的车辆在县道六十号线上交错行驶,我乘着晚风,缓慢地走在路上,在此期间,思考着芳谷的事情。

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在哪一步做错了。

是我给芳谷发送消息,想着约好再见一面,说不定能多少修复一些关系的时候吗?还是三天前的那场雨,没有彻底拒绝芳谷的邀约,一起吃饭的错。抑或是——

“——我喜欢你,前辈。”

现在看来,总觉得五天前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是芳谷第一次向我表白心意的时候吗?我不禁思考着,如果自己回应了她的告白,会变成什么样。

我和芳谷正式交往,确立恋爱关系,说不定会和她一起度过七天甜蜜却又短暂的两人世界。才在一起没多久的恋人突然向自己坦白“快要死了”的事实,如果是普通人,大概会因此疏远关系,觉得过于沉重,尽快提出分手吧。但我感觉换作芳谷的话,却会带着绝望,悲伤地接受这个现实,在我临终之前仍温柔地依附在我身边。

我和供花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起去购物,吃着美味的食物,懒懒散散得呆在房间里,为了创造回忆外出旅游。

在那里没有供花的身影。供花只是作为死神,在我命终的瞬间,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只会无慈悲地夺走我的性命。芳谷会泣不成声,沉浸在与我生离死别的悲伤当中吧。

然后那时,恐怕我——

(……恐怕,并不会多悲伤吧)

在我脑内描绘出来的,与芳谷度过的每天是静谧、安稳的,但与此同时莫名无聊。非要找理由的话,那就是因为即使芳谷和我成为了恋人,我也不会与她坠入恋河,真心喜欢她。至少,想象不出来。

虽然和芳谷一起度过的时间,说不定也会有相应的乐趣,过得也很幸福——但这些在与供花相遇,如今知晓了自己对她的感情面前,总是远不可及的。

和芳谷一起度过的最后七天,肯定和我至今为止活过的十九年一样,都是一成不变的日子。

因此我并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特别的价值,也不认为自己会执着于此。所以,

“抱歉,芳谷……”

看了眼手机屏幕上大量芳谷打来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通知,向她道歉。在我没有确认那些消息内容的情况下。

“永别了。”

我关掉了手机的电源,将它放入裤子的口袋里,继续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刚才和芳谷眺望过的名古屋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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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八年四月三十日 工作汇报 波多野景 担当死神 供花

今天也继续,和担当对象一起共度时光。另外,昨晚为了在贤岛内的旅馆留宿,我们一直呆在一起。早上,我们在房间内偷懒后,外出散步,吃早饭,去了游乐园。

然后今天就这样,在我夜里去工作之前,在游乐园充分游玩——原计划是这样的,不过中途担当对象突然明确了有其他计划要插进来,为此不得不午后便离开游乐园,返回名古屋。

我在名古屋站与担当对象分开,提早回到拒当对象居住的公寓,留守家中,在大概晚上九点开始奔赴回收魂魄的工作。

在此间隙,我在不妨碍担当对象的情况下灵体化,密切监视与女性朋友相处中的担当对象……只是,我认为并没有发生需要特地记录下来的事情。

参考:在我们死神的体内,也存在感情吗?如果有的话,到底为何存在……。这本该,是不需要的东西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