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修学旅行

星期四晚上,节目介绍了象龟马里恩的故事。

虽然感觉自己有点发烧,但是我还是被这档电视节目吸引住了。

那天从下午开始,不知为何,我觉得浑身无力。第五节语文课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感冒了。

「不来、来、来的话、来了、要来、快来!」

在那堂课上,大家反复念着咒语般的词汇。这就是「来」字的语尾变化规律。

感冒……

我出神地盯着桌子上的刻字(上面刻着「梅」字),侧耳倾听。然后,意识一点一点地向体内下沉。

我绷紧神经,仔细检查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胳膊……没事。脚下……没事。后背和……脖子……没事。

但我的右肩下方,有一块像是扯着一条线一样一直冰凉冰凉的地方。这是不是感冒的征兆?……但只要一坐起来,那种感觉就像雾一样消失了。

「不来、来、来的话、来了、要来、快来!」

我心想,已经是五月了,都到这个季节了,应该不会再感冒了吧。这一定是心理作用。

在我看来,感冒是人生的一大损失。因为这件事对周围的人和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如果能避免,当全力避免;如果无法避免,那就非常糟糕了。

更糟糕的是,我经常因感冒而引起发烧。

令人昏昏欲睡的课程仍在继续。耳畔回荡着枯燥乏味的读音。

迄今为止运用自如的语言里竟然有这样的体系,真是不可思议。但是动词的活用有好几个种类,可真令人烦恼不已。如果动词的变化不这么复杂就好了。

我坐在教室里最靠边的座位上,把板书抄在笔记本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班级。我想:要是全班三十五个人都能认真听老师讲课就好了,但是从背影来看,大家一个个都昏昏欲睡。

我想:眼下肯定还没到感冒的地步。上完课,把教科书往书包里一收,接下来也就万事大吉了。放学回家洗了个澡,身体和心情都很舒畅。

那天妈妈回来得很晚,我想先把晚饭吃完。

妈妈最近不喜欢我在深夜吃东西。她下班晚了,一回来就冲个澡,然后一边吃我做的菜一边喝点儿酒,接着和我聊天。她说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所以我一个人煮饭,做小松菜味噌汤。把蒜苗和猪肉炒一下,把做好的牛蒡加热。把它们端到桌子上,一个人一边吃一边看电视。

已经八点多了。我吃完晚饭,烧水泡了茶。茶水在鼻尖上留下淡淡的清香,顺着喉咙直泻到胃里。

我粗略浏览了一遍,选择了音乐节目。节目共有八组,因人而异,自由选择,将人分成八种。

演出的艺人就这样对着分出来的一类人热唱。一边摸索着所有代言人所代言的代言词,同时揣摩之后可能出现的词语。

我默默地凝视着。终于,音乐节目迎来了结尾。

我拿起遥控器,从头到尾切换了一遍频道。跳过广告,跳过电视剧,在新闻节目那里停下。荧幕上简洁地介绍了几件事情,之后介绍了几项运动赛事的结果。新闻节目结束后,伴随着悦耳的音乐,科学节目开始了。

剩下的茶已经凉了。总觉得那么热的茶凉了就像生物体死亡一样。温度不会再上升或下降的茶,和刚才不同,其中包含着「永远」。

我轻轻摇了摇头,脑后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是不是感冒了?……接下来,我一直盯着电视。

正在播放的科学节目是长寿动物专辑。我重新叠好身旁妈妈的衬衫,以体操坐姿坐在椅子上。

节目是从「千年仙鹤万年龟」的故事开始的。

听起来理所当然,但实际上,仙鹤和乌龟都不会那么长寿。有的鹤能活八十年,有的龟能活将近两百年。

节目中介绍了一只名叫马里恩的象龟,据说它是法国军队里的一只宠物。慢吞吞、慢吞吞、慢吞吞……,马里恩孤孤单单地活了一百多年。

然后,节目举了几个长寿动物的例子,鲤鱼活了一百年,蓝鲸活了一百年。让人吃惊的是,海胆活了两百多年。

这可让人如何是好?我心里想。两百岁的海胆是江户时代出生的,如果我误食了,该怎么办呢?……

然后,节目介绍了冰岛海里的一只蛤。据说它有四百一十岁,这让我大吃一惊。蛤的表面像树木的年轮一样,每年都会刻上一条花纹,可以通过这一点来判断蛤的年龄。

四百一十岁……

这只蛤诞生的时候,在日本的关原正在进行着一场争夺天下的战斗;莎士比亚正在创作《哈姆雷特》;乔尔丹诺•布鲁诺反对地心说,主张日心说,最后遭受了火刑。但是,别说太阳了,就算把这只蛤当成宇宙的中心也不为怪。

接下来,更大的冲击又来了,我的大脑更乱了。是有关灯塔水母的传说。

灯塔水母在性成熟后会重新回到水螅型状态,并且可以无限重复这一过程,从而拥有了返老还童的能力。周而复始、周而复始……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我也陷入了沉思。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肉体返老还童,就像已经凉了的茶又自然变热一样,与时间的流逝相逆。随着成长而刻上的个体记忆,在返老还童之后,又去了哪里呢?……

接下来的节目开始讨论单细胞生物。他们主要进行二分裂,可以说能够无限地活下去。虽然我不知道寿命这个概念是否适用于这件事。

生命是什么呢?……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没过多久,伴随着雄壮的主题曲,节目结束了。我茫然地喝着剩下的茶。瞬间,我感到好冷啊。

我被这档节目深深地吸引住了,脑子里却在想:糟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头很重,还有点儿发冷……

「啊!」我意识到,果然是感冒了。这真是太糟糕了。我对自己很失望。

每当感冒的时候,我总是想着下次一定不要再这样了。一旦感冒了就来不及了,正常状态和感冒之间只有一纸之隔,所以时间很重要。如果能把握住这一瞬间,就可以喝姜汤,暖暖和和地睡上一觉,通过提前干预,预防感冒。

不过,这种事我一次也没有拿捏准确过,总是在患了感冒之后,才去回想那一瞬间。我想这次一定要注意,但还是没有看准那一瞬间。

就拿今天来说,应该正好是在语文课上。如果当时马上去保健室,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开始看电视的时候也不晚,要是当时暖暖身体,迅速睡下就好了。

大概是我的经验还不够丰富。仔细想想,我才十四岁,从懂事起,感冒的次数当然不会那么多。

电视上开始播报天气预报了。虽然没有咳嗽,但总觉得有些发冷。我把脸伏在膝盖上,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样睡一觉好吗?……还是吃药好吧?……加一件衣服好吗?……事到如今,该怎么办才好呢?……明天能去上学吗?……

我突然不安起来,感觉快要哭出来了,手背特别冷,赶紧往下拉了拉衬衫袖子。就这样抱着胳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肩膀和手肘也疼了起来。「当、当、当……」,报时的声音响了起来。

「咔嚓。」身后玄关那里传来钥匙打开锁的声音,我知道是妈妈回来了。

「我回来了。」

回头定睛看时,妈妈已经走进了房间。

「咦,怎么了?」

妈妈停下脚步,望着我。我有那么虚弱吗?虚弱到一目了然的程度了吗?……

「不好意思,我可能感冒了。」

「哎呀……,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妈妈放下提包,进了盥洗室。里面传来自来水流动的声音,不久就停下了。

「呼噜……」,传来了漱口的声音。妈妈漱口的声音比一般人要大。我觉得太大了。

「测过体温了吗?」

妈妈大声问道。

「还没有测……」

我小声回答。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没想到要测体温呢?……妈妈从盥洗室回来,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妈妈刚洗完的手又冷又软,让人感觉很舒畅。

「看样子是发烧了。」

妈妈给我拿了体温计,盯着显示温度的地方。「噼」的一声响过之后,妈妈像扇扇子一样甩起电子体温计。

我接过体温计,夹在腋下。

几年前,我曾问过妈妈为什么要甩体温计。

「啊!」妈妈笑着答道,「习惯了。」这个动作就像仪式一样。虽然知道和水银体温计不同,电子体温计根本不用甩,但好像还是会甩。

不过,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今后使用电子体温计的时候,也要使劲去甩它。

「吃饭了吗?」

「嗯。」

「这是你给我做的吗?」

「做饭的时候还没事儿。」

「谢谢。不过,你也不用勉强。」

「噼——」体温计响了起来,上面显示三十七点七摄氏度。

「去睡觉吧。」妈妈说着,微微一笑,「得补充水分。我给你做热柠檬茶,你喝了它,今天就暖暖身子睡吧,明天如果还没退烧,就去看医生。」

「好吧。」我回答之后,走进房间,换上睡衣,钻进被窝。过了一会儿,妈妈端来了热柠檬茶。

「喉咙疼吗?」

「嗯。」

我喝了一口,觉得很好喝。

「听说,灯塔水母是不会死的。」

「啊……」

妈妈坐在床的一角,疑惑不解地望着我。

「等我感冒好了,再继续说。」

「嗯,」妈妈微笑着说,「那好吧。」

热柠檬茶喝下去,我感觉整个胸膛热乎乎的。杯口冒着白色的热气,杯底的蜂蜜对流着,淡淡的影子在蠕动。感冒的时候,妈妈做的热柠檬茶、姜汤、蔬菜汤热乎乎的,总是很好吃,感觉对身体很好,很有营养。

喝完茶,我又钻进被窝。

「让你遭罪了……」

妈妈一边用手梳理着我前额上斜着的刘海儿一边说。

妈妈从不感冒。虽然有时会在周末睡懒觉,但从来不会因为感冒而请假。我妈妈真的很了不起,我想。

可是我自己却……

「抱歉。」

「瞧你,跟妈妈客气什么?」

妈妈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只要天气稍微变冷,妈妈就一定会戴着口罩出门,漱口和洗手也是必不可少的。累的时候会早早地泡个澡,早早地睡觉。

「那,早点儿休息吧。」

「嗯。」

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感觉很愧疚。在这么暖和的季节感冒,我真的很愧疚。

结果,我的体温升得更高了。

第二天喉咙痛加剧了,又过了一天,开始鼻塞、呼吸困难。吃了药也没怎么退烧。

白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起床后去上厕所,尽可能多地摄取水分,喝妈妈煮好的粥。然后钻进被窝里听收音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晚上醒来好几次,这时就去上厕所,回来后又睡着。

过了星期五就是星期六,过了星期天又是星期一。

我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去了趟厕所后,换上衣服,感觉相当清爽。不过迟迟没退烧,我大失所望。迄今为止,虽说也经常感冒,但从未持续这么久。

然而,到了周二傍晚醒来时,我有一种预感,这次一定会好。测了测体温,果不其然,体温恢复了正常。我如释重负,接着又睡着了。

整整五天,我都躺在床上昏睡。周三早上,我一起床,便觉得自己仿佛生还了一样。

「早上好!」

好久没站起来跟妈妈打招呼了。

「早上好。全好了吧?」

「嗯。」

可是,毕竟接连躺了好几天,只觉得浑身乏力,头重脚轻。虽然不需要进行康复训练,但我决定今天向学校请假。

「连澡都没洗,今天就再请一天假吧。」

「好。那就慢慢来吧。」

为了确认,我先量了体温。「噼」的一声之后,我像挥舞指挥棒一样挥动起体温计。

我给母亲看了三十六点一摄氏度的显示后,母亲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今天可以做咖喱吗?」

「可以,不过别太勉强。」

今天晚上想和妈妈一起吃咖喱,说说话。虽然也想不出要聊些什么,但总觉得心里有事儿,非说不可。

送走上班的妈妈,我悠闲地泡了个澡。洗脸的时候,把好几天的污垢全都洗掉了,感觉像是蜕了一层皮。我联想起了那个《垢太郎》的故事。

从前有一对懒惰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他们已经几十年没有洗澡了,身上满是灰垢。老爷爷就用这些灰垢捏了一个小人儿。没想到小人儿竟然动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于是,老爷爷便为他起名叫「垢太郎」。他的饭量超大,一顿饭能吃一大碗米饭,吃起蔬菜来没个够。不久,长大了的垢太郎开始旅行,打败妖怪后又回来了。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我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很圆满,但同时也杞人忧天起来:要是最后他进了洗澡盆,可就要化为乌有了。

哪个对呢?我左思右想。问妈妈的话,能搞明白吗?还有……,我想起了必须要对妈妈说的话。永远不死的灯塔水母,四百一十岁的蛤,还有活下来的最后一只马里恩象龟……

从浴室里出来后,我感觉心情格外舒畅,整个身体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然后,吃饭,洗衣服,学习。我把学校发放的备考用的练习簿拿到客厅,做了一点儿。看着以前学过的单元的解说,我慢慢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有些是老师讲解的,有些是同学们发言的。初中生活还剩下十个月,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意识到现在机不可失。

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不去上学。好久没泡澡了,泡一泡感觉脱胎换骨了。中学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尽管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要是能成为什么的新开端就好了。

我照着镜子,把头发编成麻花辫。我猛然间拿定主意:明天就这样去学校吧。

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梳过辫子了呢?我心想。到现在为止,我竟然连发型都没改变过。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呵护着和母亲的二人生活。但其实,除此之外我应该也可以做一些别的事情。

剩下的十个月要认认真真、小心谨慎,不能有半点闪失,要珍惜所有的时间。也许无法满足别人的期待,也无法放飞自己的希望,但能做的尽情做吧。现在还做不到的事情,上了高中以后慢慢做就好了。

明天我将时隔一周去学校。好几年没换过发型了。

到了下午四点,我编好辫子,开始做咖喱。

为了炒出透明的焦糖色,我把洋葱倒进锅里咕嘟咕嘟地翻炒,眼看着满锅的洋葱变成了金黄色的糊状,渐渐凝聚到了锅底。为了不致焦煳,我用刮勺不停地搅动着,再过一会儿就大功告成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人生中还能有多少次把洋葱炒成焦糖色的机会呢?……

当时,不知为什么,我在想这个问题。

隔了一周后再到学校,总感觉有些不适应。

早会开始前,小柳一见到我,便显出一脸惊讶。我稍微点了点头,很快又低下了头。小柳像往常一样坐在我的右边。

他坐下后,总会晃两三下腿。今天早上也一如既往,这是我一周以来第一次目睹他晃腿。

接着,冈田在我右前方的座位上坐下。坐下之前,他好像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当时我低着头,看得不太确切。

一想到冈田,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虽然我很喜欢冈田,但对恋爱什么的一窍不通。之所以会心怀歉意,是因为我心里清楚自己根本就没有把这一点告诉他。

石井在落座前向我打招呼。

「好久不见。」

她爽朗地笑了。

「感冒已经好了吗?」

「嗯。」

我小声答道,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一笑。石井垂着嘴角,好像有些困惑地看着我。

「好了真好。」

「谢谢。」

石井很开朗,很温柔,只要眼神相遇,她总会主动跟我打招呼。虽然我很喜欢石井,但我根本没有告诉过她。

过了一会儿,早会开始了,老师开始点名。我一边有些紧张地等着老师叫我的名字,一边想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太大、太小、太高或太低。

不一会儿,老师念出了我的名字「白原夏子」。

「到!」

回答的时候,我的脸颊和耳朵之间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后一阵发热。只是点个名而已,怎么就紧张成这样了呢?……

点完名,老师开始讲话,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我总算归队了。

让大家跟着挂心了,我在心里喃喃道。小柳、冈田、石井,不知道是不是让你们挂心了,但如果让你们挂心了,我感到对不起。我不会再感冒了。

请大家也不要淋雨,不要感冒!

想到这里时,石井回过头来,把一封折好的信放在我的桌子上。第一次收到那样的东西,我手足无措。

你的麻花辫,好可爱啊!

我注视着石井的背影,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把信折成原样,放进口袋。我很兴奋。制服的口袋好像在跟着我轻轻呼吸。

早会结束时,石井又朝着我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很适合你!」她高兴地端详着我的发辫。

随后,久违的授课开始了。

英语老师立花孝麻吕和往常一样,拿着写有我们名字的卡片,按部就班地开始上课。

课程比上周进展了两页,第三课的第三节,继续讲关系代名词。孝麻吕老师用手指弹了一下洗牌后的卡片的最上面:「直子,杉山直子,继续读下去吧,杉山直子。」

「I saw a girl who was playing the guitar.」

杉山读完后,孝麻吕老师用手指了指下一个人。

「I saw a girl who was playing the guitar.」

下一个人读完之后,他口中喃喃道:「好。」接着又指向下一个人。孝麻吕老师边说「好」,边用将棋中桂马的走法挑选朗读的人。

此前杉山曾把「礼物」错读成了「土产」,于是乎好几个男生就送了她一个「土产姐」的绰号。起初杉山听了之后有些害羞和排斥,但因为这个绰号无伤大雅,所以就这么叫起来了。而且这个绰号也挺适合杉山的风格,幸好没有念错成其他的,真是万幸。

看着杉山,我总是在想:她真的很可爱啊。杉山在这个班级里是第二可爱的。不过比起第一可爱的女孩儿,我绝对力挺「土产姐」。

看着害羞地笑着的杉山,我莫名地感到幸福。或许仅仅是笑容可爱就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幸福吧。

再过几年,我肯定也不会忘记那样的笑容。可我感觉「土产姐」八成不会记得我了。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记得「土产姐」吧。

「Did you see a girl who was playing the guitar?」

例句的内容虽然变了,但是上课的情景和一周前没有两样。孝麻吕老师像往常一样重新洗牌,这次轮到小川君了。我的座位在最边上、最后面,从概率上来说,很少能叫到我。

我盯着桌子边上刻着的那个「梅」字。伴随着「不来、来、来的话、来了、要来、快来」的声音,我想起来一周前看到过这个。

我从最后一排的座位环视教室,寻找着一个星期以来发生的事情的痕迹。每个人的背影,墙上的贴纸……,虽然没有发现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但经过一周的时间,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只是我现在还没注意到。

「I didn't see a girl who was playing the guitar.」

点名提问越来越近了,停在了小柳那里。小柳低声读着例句。

抽完卡片的孝麻吕老师盯着下一张。

「奈津子。」他接着说道,「白原奈津子,接着读『What did you see last morning?』这句。」

「What did you see last morning ?」

我觉得自己读得很好。读例句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揪着的心也渐渐放松下来。

接下来的英语课以轻快的节奏继续着。过了没一会儿,下课的铃声响了。

「Stand up, everyone!」孝麻吕老师宣布下课。

「Goodbye, Mr Tachibana!」

「Goodbye, everyone! See you next lesson!」

全班同学齐声向老师道别,英语课结束了。伴随着杂乱的声音,同学们纷纷离开了座位。

我坐在座位上,把英语教科书收起来,拿出下一本教科书后望着窗外,然后叹了一口气。这时,佐桥走了过来,和我说了几句话。

就在下一节课开始之前的空当儿,我终于发现了与一周前截然不同的地方。

「好累啊。啊,下一节是什么课来着?」

冈田一边说着,一边咕咚一声坐在了我右边斜前方的座位上。他像往常一样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靠在椅子上。

「是社会课!」

坐在前排的石井朝右边瞥了一眼,回答道。冈田哗啦哗啦地在桌子里翻了一通之后,拿出社会教科书。

下一节课明明是国语课,石井却告诉他是社会课,看到这一切,我暗自窃喜。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两个人,非常喜欢他们这一对搭档。

接着小柳进来了,我一眼就看见了他右手拿着的东西——ISGP冠军腰带。

那是冈田和小柳等五个男生正在争夺的冠军腰带。腰带是用纸箱做成的,正中间有一个大大的狮子标志,下面用签字笔写着「ISGP」。

小柳把冠军腰带收进桌子里,得意扬扬地晃着双腿。

「ISGP」应该是什么字母的缩写,但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知道他们几个男生一到休息时间就会进行相扑比赛,谁夺得冠军,就由谁来保管这条腰带。我根本就无法理解这条被争来夺去的腰带为何具有那么大的价值。

在教室的左后方,每天都在进行着激烈的角逐。一周前的冠军还是冈田,不知不觉间,小柳又夺取了新一轮的冠军。

从上周到这周,时代确实发生了变化。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

门嘎吱嘎吱地开了,语文老师走了进来。

「这不是国语课呀!」

「刚才是骗你的,对不起。」

石井和冈田像往常一样嬉闹着。值日生打断了他们,大喊一声「起立」。我们把椅子拖得嘎嘎直响,站了起来。

我在心里默默祝福:祝贺小柳,冈田也要努力夺回腰带哟。

母亲回家晚的时候由我来做饭,这是从小学高年级时就养成的习惯。

放学回家冲了澡后,我开始盘算今晚的菜。做菜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我喜欢研究菜单,也喜欢和母亲聊烹饪的话题。

今天我也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开始做饭。将山芋捣碎,与鸡蛋混合后,放入两个杯子中。撒上盐、胡椒和少许奶酪,然后放入烤箱加热。在这期间炒肉和蘑菇。做完后把一个鳄梨切成两半,用勺子挖出里面的果肉。把留给妈妈的一半撒上柠檬汁,用保鲜膜包起来。

我总是在想,鳄梨是多么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果实啊。这么简单就能当菜吃的果实,就像是礼物一样,但又让人怀疑其中是否暗含着什么神秘的寓意。

剩下的鳄梨籽感觉很厚重,也挺神秘。虽然也有重量和硬度这方面的存在感,但最重要的是这个太圆了。这么圆的果核,我还是头一次见。

我将果核放在水槽旁边,它与水槽相碰时发出「咚」的悦耳的声音。

我想:总有一天我也要种下一粒鳄梨种子。

种子发芽,芽成长,不久就会结出天赐般的果实。就种在房间一角,每年都结果,这样的生活太美好了。摘果实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对各种各样的事情都会心存感激。

我端上饭菜,打开电视,在桌前坐下。「感谢天赐美食」,我在心中默祷之后,伸手夹菜吃起来。此刻,电视里正在转播专业力士相扑比赛。

烤炉烤出来的山芋吃起来比想象中要美味很多。太好吃了,感慨之余,我的心里美滋滋的,想早点让母亲品尝到这道日式焗菜一样的美食。

「那位!」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和掌声。电视里的相扑裁判员像往常一样喊出力士的名字。被叫到的力士登上土俵,没有被叫到的力士继续抱着胳膊等候在摔跤场旁边。「这位!」接着再次传来相扑裁判员的喊声。

父亲要是位横纲该多好,我曾幻想。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父亲的相貌,也不知道他的为人,甚至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处,在做什么。是母亲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的。

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缺少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见父亲,大概今后也不会再见到了。我不想知道除母亲告诉我的以外的更多情况,也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的情况。

母亲喜欢那个人,但是没结婚,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也许母亲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感情和立场,但对我来说,说起父亲,就像在说一位遥远的祖先一样。

所以,我有时会天马行空地想象我的父亲是横纲。这种想象出乎意料地正合我意。

横纲正在进行相扑。我在电视上看横纲比赛。横纲来了个云龙造型的姿势,登上土俵,然后又来了个漂亮的撒盐动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横纲获胜,我在心里为他祝贺。横纲会时常想起母亲和我。

如此足矣。

迄今为止,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我离不开母亲,母亲也离不开我。虽然作为母女,彼此的角色不同,但我们两个人就像一个整体,相互依赖,亲密无间,牢不可破,既有些姐妹之情,又有些夫妻之义。

母亲含辛茹苦地辛勤劳作,把我拉扯大,至今仍在继续工作。期间经历的酸甜苦辣远甚于我的想象。

所以我不能逃学,也不能让成绩下滑。就像我不太担心母亲一样,我也不想让母亲为我担心。我打心眼儿里只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孩子,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就可以。

「好——好、好、好!」裁判员高亢的喊声一如既往。

相扑选手们正在场地中央激烈地拼杀。他们纠缠在一起,相互推搡,最后其中一人被推到了土俵外面。

赢了的是大关,输了的是前头第四名的力士,接下来是横纲的对决。

看了一会儿登上土俵的横纲,然后就换了频道。我想起来马上就要去修学旅行了。

那天从早上开始就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乱,起因是来上学的藤贺君左臂打着石膏。

「什么?狗怎么了?」

「果真是狗,狗!」

「真的?」石井大惊小怪,冈田半笑着点点头。

「被狗撞骨折,怎么可能呢?」

「我不知道。不过,那家伙是被狗撞的。」

虽然一时难以置信,但藤贺好像是被狗撞伤了左臂。

一到美术课,冈田和石井就开始聊天。这堂课讲的是美术史。

两人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不亦乐乎。我有点儿羡慕石井能这样和冈田说话。怎样才能如此尽情地欢笑呢?……

「喂,那是交通事故吗?」

「嗯,被马撞倒的话,应该是交通事故吧……」

我总是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有时会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有时会突然一下子和冈田四目相对。

大约两年前,我没能好好面对冈田的喜欢。我并不讨厌冈田,但那时候我什么都不会做,比现在还不会做。

「喂,说是去医院的时候,被狗给撞倒了?」

「不知道。好像后来狗来道歉了。」

「啊哈哈哈哈。」石井笑起来。

我觉得石井和冈田对彼此心怀好感,非常般配。两人默契得可以称之为搭档,可谓趣味相投。

这样说或许有些夸张,但这两个人能组合在一起,是这所学校创造的小小奇迹。虽然他们本人可能不这么认为,但我明白,至少在这个年级里,没有比这更好的搭档了。

如果单说冈田的话,我最喜欢和石井说话时的冈田。单说石井的话,我也最喜欢和冈田说话时的石井。

「昨天呀,在路上看到有人在吃黄瓜。」

石井窃窃私语。

「两手拿着黄瓜,咯吱咯吱吃得挺来劲。」

「那不就是河童吗?」

「啊,是河童吗?」

「那就是河童吧。」

我差点笑出来,握紧手中的铅笔,忍住了。一旁座位上的小柳正在打盹儿。

「给你这个,作为你见到河童的纪念。」

冈田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石井。从手指的缝隙里能看见那东西闪闪发光。

「谢谢……」

「如果再发现河童,我再给你一张。」

冈田看上去得意扬扬,好像马上就要唱起歌来。我想应该是玩游戏得到的奖牌之类的,石井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会儿。

「喂,你怎么会有奖牌呢?」

「啊,随便装在口袋里的。」

「你在收集奖牌吗?」

「嗯,要说收集的话,也算是收集了吧。」

「大家请安静!」这时突然传来了美术老师的喊声,两人停止了对话。嘈杂的教室也顿时安静下来。

接着,老师继续上课,教室里的紧张气氛渐渐消失了。

「什么时候能见到奖牌大王就好了。」

石井小声说。冈田只是笑,没出声。

他俩的谈话总是没完没了。如果没有人阻止的话,他们就会永远这样聊下去。如果将来有一天因为升学或就业而两个人天各一方的话,到那时候他俩的聊天才会结束吧……

「喂,遇到奖牌大王的话,会得到什么奖励呢?」

「圆筒鱼糕啊!」

「鱼糕?……」

两人再次压低声音笑了起来。

不过,他俩说不定明天就会把现在说的话忘掉。

既然如此,我想尽量记住。因为对我而言,我只能做这些。我觉得他俩聊天甚是有趣。

我觉得,如果我能一直记得这两个人忘记的那些事情,我们就能成为三个人的组合,或者说是一种松散的「共犯」关系……

所以,我每天都竖起耳朵听两人聊天。心里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名出色的侦探,不放过任何一个音符,连细微差别都要做好记录的心理准备。

我心想:要是能从教室的最后一排观察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就好了。比方说,池田君和阿岸交往过甚,每天一起上下学;小柳在上课的时候拆打火机;岚君大概喜欢山中;藤贺君擅长模仿大造爷爷;川濑一直在笔记本上画漫画。

教室就像一个大箱子,里面萌动着各种各样的青春,有些在我看来做不到的事情,别人做起来却是轻而易举。我目睹这一切后,想把这一切都记在心里。

我希望冈田能收集更多的奖牌。如果可能的话,希望石井也能一直随身带着得到的奖牌。因为两人都有可能真的遇到奖牌大王。

美术课还在继续,老师大声强调今天的内容是要考试的。老师要求把板书认真地抄在笔记本上,学生们慌忙挥舞起了自己的铅笔。

已经做完笔记的我,盯着桌子边上的刻字。上面用存在感十足的字体刻着一个清晰的「梅」字,每次看都觉得很显眼。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会在这种地方写这个字。「梅」……。刻这个字的人叫「梅本」,还是叫「梅山」?说不定压根就跟名字毫无关系。

这是什么时候刻上去的呢?刻这个的人,现在还记得这件事吗?这个人当时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刻下这个「梅」字的呢?

以前,我也曾想过在这里刻点儿什么。但当我想找一句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什么也选不出来。我活到现在,连这样的刻字都无法留下。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有可以刻在这里的东西,所以才想知道刻下「梅」字的人是谁吧。

冈田大概在石井那里刻下了什么,石井在冈田那里也刻下了什么。那些漫无目的的对话片段和善意的轮廓,即使不记住,也一定会永远留存。但我还什么都没有。

所以……,是什么呢?……

我从几年前开始,就习惯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说不完的故事。不安的时候就翻开笔记本记上几笔,写完之后会稍微安心一点儿,然后再合上笔记本。

我一边写一边思考。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呢?我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呢?这个故事究竟会发展到哪一步呢?……

谷风君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出去旅行。

旅行已经持续了四年。

四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我想:即使再过二十年,谷风君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吧。

谷风君翻山,越河,渡海。有的地方待三天,有的地方只逗留几个小时就离开了。因为谷风君心里有此地不可久留的理由。

但是,到了这个小镇的时候,谷风君第一次产生了「总算到了」的感觉。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不过,最后的结局证明,这种感觉只应验了一半。

谷风君到达这个小镇的第二天,就下起了雪。雪一刻不停,没多大一会儿,整个小镇就银装素裹了。小镇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城里的人哪里也去不了,也没有人到这里来。于是乎……

谷风君心中盘算,自己正好可以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可以待到开春再走。

谷风君在小镇的一隅租下了临时的住处,买了一套杯具和水壶。签订了自来水合同,还备足了一个月的口粮。房间的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暖炉,地下室里还储备着足够一个冬天用的木柴。

在四年的旅途中,谷风已经渐渐忘记了很多事。他正在慢慢地、慢慢地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有序。

冷时就往暖炉里添加木柴,困时就睡觉,肚子饿时就做点儿饭吃。谷风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找回过去曾有过的感觉。

他打了个哈欠。这一觉睡得很香,耀眼的阳光洒进屋里,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他生起暖炉,烧开水,泡好茶,做完体操,坐在窗前,悠闲地喝起茶。每天如此,日复一日。

每天,窗外的天气都阴沉沉的。大部分时间,谷风君都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度过的。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耸立在镇中央的那座球形雕塑。

对谷风君来说,那个球体大概就是他心中的月亮吧。球体实际上像月亮一样有亏有盈。这座球体雕塑伫立在街心,就是为了让城里的人记住日期更迭。

每当望见这个「月亮」,谷风君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医院的情景。

那个偌大的医院里,只有一张床。哥哥对着睡在那张床上的妹妹,不停地诉说着温柔的谎言,不停、不停地诉说。

谷风君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情景会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都记下来了吗?」

美术教师大声强调说。

确认大家都记完笔记之后,老师将身子转向黑板,一边画着下划线,一边再次讲解今天的要点。教室里又恢复了骚乱。

这是为什么呢?我心想。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开始写这样的故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谷风君要不停地逃避这个现实世界。接下来,谷风会去哪里,只有天知道。

尽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这样的东西,但有时简直就像身不由己似的在写。昨天晚上写,今天晚上继续写,明天再接着写下去。

不过,有时候一个多月也写不出半个字。

偶尔天会放晴,这时谷风君会去市场。在市场出口附近的地方,有个卖牛奶的女摊主,谷风君每次都买她的牛奶。

「今天是个好天气呀。」

「嗯,真不错。」

两人每次都只有三言两语的对话,然后微笑着道别。回来后,把从女摊主那里买来的牛奶倒入杯中,加热后喝下,谷风的身体就会从里到外温暖起来。

「今天又是个晴天。」

「嗯,的确是个好天气。」

自从谷风君来到这里之后,还是头一次连续两天放晴。

「明天到我家里来玩玩吧。」

「嗯,我去拜访您。」

不知为什么,那天两人竟这样攀谈起来。一定是谷风君想找人聊天了吧。

第二天,谷风君像往常一样,醒来之后,做完体操,坐到了窗边,从那里眺望球体。他感觉今天是「新月」。

他一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这时候,玄关传来了声音。那位女摊主真的来拜访谷风君了。

「我来玩了。」

女人站在门口说。谷风君连忙把她邀请到了屋里。

两个人一起添了柴火,把女人带来的牛奶加热了。他感觉好久都没有和别人一起做过什么事了。接下来,两个人牵着手,一起喝起了牛奶。

然后,两人慢慢地、战战兢兢地拥抱起来。两人就像找回了彼此共有的东西,互相融化,合为一体了。

尽管两人都有些小心翼翼,但是很快就热络起来,抱得紧紧的。

此刻,谷风君感觉到,自己不仅仅是在拥抱对方,也是在拥抱自己。所以,也许一切皆有可能。

从那天开始,谷风君不再凭窗眺望了。同样,那女人也不再去市场摆摊了。

两个人宅在房间里,卿卿我我,互诉衷肠。「我爱你」说了不下两千次,就像狗汪汪叫、猫喵喵叫一样,两人自然而然、激情四射地坠入了爱河。

这是一场闪电式的、性感的、命中注定的恋爱。两个人就这样在房间里待了两个星期。

「不过,一到春天,我就必须离开这里。」谷风君说,「一起去吧。我们应该一起去。」

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谷风君就一直在逃避。逃避一个叫「Harvest」的女人,以及她深不可测的黑暗般的爱。

「Harvest」可能已经不追谷风了,但是谷风不得不逃避。

如果在一个地方一直停留,就会受到「Harvest」的侵害。这让谷风惶惶不可终日,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我喜欢你,但是不能一起去。」女人说。

「所以,拜托你和我一起留在这里吧。」

女人一直在等待。以前有一个让她爱到极致的男人。有一天,那个男人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小镇,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女人一边在街上卖牛奶,一边等着那个人。

她心里知道那个男人不会再回来了,但还是不得不等。因为对她来说,只有留在这里才是活着,她哪儿也去不了。

那天是个灿烂的晴天。这是入冬以来第一次连续三天都是晴天。谷风君心想:说不定明天也是晴天呢。

谷风和她一起站在窗边。从那里可以看到满了七分的「月亮」。谷风不禁又想起了医院的情景。

在宽敞的医院里,睡在那张床上的妹妹,为了妹妹而不停地说谎的哥哥……

等现在满了七分的「月亮」变成「满月」的时候,就到春天了。

谷风打定主意要尽快离开这座小镇。

哗啦,哗啦,哗啦……

风从病房的窗户吹过,白色的窗帘轻轻摇动。

妹妹睡在床上,我用玻璃锉轻轻地磨着她的指甲。从海的方向远远传来汽车行驶的轰鸣声。

哗啦,哗啦,哗啦……

车子驶过之后,病房里只剩下磨指甲的声音。

磨完右手的指甲,我挪动折叠椅绕到床的左侧,低头端详着妹妹的面庞,过了一会儿,握住了她的左手,把玻璃锉轻轻地贴在稍微长出来的小指甲上。

哗啦,哗啦,哗啦……

妹妹的手既不温暖,也不冰冷。也就是说,我觉得妹妹的手和我的手温度完全相同。

磨完妹妹的手指甲,我站在窗边咬起了自己的指甲。虽然知道这样不好,但如果自己的指甲长了,还是会像这样用牙齿咬断。我把咬掉的指甲扔到窗帘外面。窗外春意盎然,风和日丽。

妹妹睡着已经一年多了。

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妹妹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也许妹妹不想迎来十三岁。

妹妹虽然长眠了,但算起年龄来,快到十五岁了。实际上,妹妹的一切都定格在了十三岁。身高和体重都没有变。

一关上窗户,风的声音就停止了。下午原本就安静,整个白色的房间因此显得愈发静谧。倾耳细听的话,似能听到妹妹的酣睡声。

我总觉得妹妹说不定会在十六岁的时候突然睁开眼睛。刚刚小学毕业就沉睡过去的妹妹,一转眼就成了高中生。

啊,今天我又一如既往地坐到妹妹旁边,和她说话。

从某一天开始,我就这样跟妹妹讲话。我说话的时候,妹妹没有任何反应,看上去像在洗耳恭听,又像充耳不闻。

不过,自打我跟她聊天以来,妹妹身上的确发生了些许的变化。从那天起,她的指甲开始长长了。

从睡去的那天至今,妹妹的身高、体重、脸色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她眉毛上方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儿一点儿也没有长长,只有指甲一点点长长了。

为了让妹妹的指甲长长,今天我也要跟她聊天。

一开始是回忆从前的往事,接下来讲了些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不过,很快就无话可谈了。

接下来,我就开始胡诌八扯。每一天,我都胡编乱造些奇闻趣事,说给妹妹听。起初我觉得自己说的都是些子虚乌有的故事。

但日子一久,就连我自己都渐渐觉得有些弄假成真了。

「今天的课到此结束。」美术老师宣布。

「起立!」随着值日生慢半拍的喊声,大家全体起立鞠躬,接着一哄而散。黑板上留下了大量的板书。

我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想起了家中桌子抽屉里的那本笔记本,里面写的是谁都没有读过的故事。它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等待着被续写。

我写的故事长短不一,有的很长,有的很短。

前面的故事里埋下的伏笔会出现在后面的故事里,后面的故事里也会包含着前面的内容。

前后呼应,包含与被包含,这个世界是永远也写不完的。

话说……从前,有一个鳗鱼姐姐。她的工作是替别人保管绝对不能打开的袋子。

姐姐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干这项工作。不过,当时想到鳗鱼姐姐那里保管袋子的大有人在。

于是,姐姐替形形色色的人保管着各种各样的袋子。有大的,也有小的;又重的,也有轻的;有蓝色的,也有红色的;有引人注目的,也有毫不起眼的。

不过,即使心里再好奇,姐姐也从不去窥视袋子里装的东西。因为这是她的本职工作。鳗鱼姐姐的工作内容就是绝对不能打开寄存在自己手里的袋子。

于是,她开始猜想袋子里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个是手表,这个像是香粉,这个肯定是旧书信,这里面装的是钱,这里面像是钥匙,这里面装的是未来,这里面肯定是没有开始的恋爱……

她把这些袋子都摆在自己的床上,每天晚上都形影不离地陪伴着它们睡觉。这个是手表,这个像是香粉,这是信……,猜着猜着,不知不觉她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寄存的人随时会来取自己的袋子。

有三小时后来取的,也有三天后来的。有三个月后来取的,还有三年之后来取的。

这些东西很重要,但现在只能暂时交给她保管。这些装在袋子里的东西,到时候肯定都会被取走的。

「小鳗,我也许不能来取这个袋子。」

然而,有个人第一次来就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不知为何,这个人第一次来就知道姐姐的名字,还叫她「小鳗」。就连姐姐也觉得跟这个人似曾相识。

「所以,当你想放弃这项工作的时候,可以打开这个袋子。」

那个人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鳗鱼姐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个人念念不忘。

就这样,一晃四年过去了……

鳗鱼姐姐一直不想辞去这份工作,直到现在还认真地保管着那个人的袋子。

虽然根本无法想象袋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姐姐直到现在还在陪伴着这个袋子。大概今天也是如此。

我时常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呢?

这个故事没有标题,要是加上标题的话,就叫《未完的故事》。因为这是一个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故事,所以我才能安心地写下去。

结束什么,选择什么,都是非常可怕的。

我不知道自己对别人,或者更进一步说对这个世界,有没有什么想留下的,或者有没有什么想放手的。我觉得自己身上没有这种东西,今后也不想要有。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我想:难道我在寻找「那个」吗?是为了寻找「那个」才写这些故事的吗?……

笔记本已经写到第四本了。在合上的笔记本的最后,那只名叫应纳森的狗正在对着月亮「汪汪」地狂吠着。

我时常会想:某一天,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修学旅行就在第二天。

作为学校的活动而言,这实在是太特别了。活动明天就要开始了,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件事,除了互相说一声「明天见」以外,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但不管怎么说,感觉大家都有些浮躁。

我们个个摩拳擦掌。早会结束后,第一、第二节课是年级集会,我忐忑不安地走向礼堂。

「茜色中,向紫野……」

礼堂里的初中生唱起了校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为旅行做准备而召开的集会上唱校歌,但是初中生唱起了校歌。

「全体注意!」体育老师扯着嗓子喊道。

「嗯,明天就要开始了……」教导主任的讲话平平淡淡。

负责带队的老师站在讲台上,对随身携带的物品和集合时间进行了说明。接下来,生活指导老师就服装问题进行了说明,年级主任就思想准备进行了发言。接着,负责带队的老师对地点和交通工具进行了说明,并反复强调了注意事项。

差不多到了平时第二节课过半的时候。保健老师讲了旅行中需要注意的健康问题,最后话筒传到了校长手上。

「同学们!」校长朝着我们大声招呼,「希望你们广交朋友,瞭解传统文化,多留下美好的回忆。祝你们修学旅行愉快。」

最后校长大声问候道:「祝你们一路平安!」

「我们出发了!」

我们齐声高喊。明明人还没走,却高喊「我们出发了」,虽然心里感觉有些时空倒错,不过既然我们身为初中生,就只好扯起嗓子齐声高喊。

接下来,我们按照体育老师的指示,慢慢走出礼堂,排成两列,登上楼梯。

回到教室后,风景依然如故。一哄而入时的骚动,后面的男生开始比划相扑,这一切跟往常别无二致。

但是,我们的心情依然不能平静下来。铃声响起,坐到座位上,这种浮躁就更明显了。太激动也感觉难为情,但又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反正眼下我们干什么事都没心思。

第三、第四节课是班级活动,但是班主任老师迟迟没来。旁边的小柳已经开始在《修学旅行书签》上涂鸦了。他画的是五重塔,我一直佩服小柳绘画的精细度。

冈田靠在椅子上,用铅笔咯吱咯吱地挠着耳朵。石井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我、小柳、冈田和石井在修学旅行时也是一个组,所以小组行动时,无论走到哪里,四个人都要同出同进。

「啊。」石井发出声音。

「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不过记不起来了。」

「哈?」

「就是那个咯吱咯吱挠耳朵的。什么来着?」

「你说什么……?」

冈田重新拿起铅笔,又咯吱咯吱地挠了起来。

「想起来了!」

石井高兴地叫了起来。

「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的。大象用鼻子抓着棍子,挠自己的眼睛。」

「我也看到了。」我心里暗自高兴起来。我把目光落在桌子上,比刚才更仔细地倾听。

「是这种感觉吗?」

冈田用铅笔挠起了眼睛。

「就这样,就这样。一模一样。」

「怎么能一模一样呢?首先,你就没搞清楚大象有多壮!」

「很像。那你吹口哨试试。」

「吹口哨?」

冈田装模作样地吹了一声口哨。

「很像,很像!」

石井嚷叫起来。的确惟妙惟肖,我也差点儿笑出声来。

「什么?像什么呀?」

「那个节目里有一只吹口哨的猩猩!」

石井笑着回答。

「不像呀。首先,你就没有搞清楚猩猩的脸的颜色。」

「那么,『咔嚓咔嚓』试试看。」

「什么?『咔嚓咔嚓』是怎么回事儿?」

「信天翁呀。像这样。」

石井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望着天花板,牙齿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这是什么呀?」冈田笑了起来。

「你试试看。」

冈田用牙齿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吓唬石井。石井也毫不示弱地「咔嚓咔嚓」地回敬他。「咔嚓咔嚓」,两个人面对面发出磨牙的声音。

不知他们俩是否意识到「咔嚓咔嚓」是信天翁求爱时的鸣叫声,而且信天翁一旦配成对儿,就会至死不渝,我心想。

「不过,说到信天翁,应该是『大飞鸟信天翁』吧。」

「那是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在日本有个叫『杀手•卡恩』的日本职业摔跤选手。那家伙掌握着一套名为『大飞鸟信天翁』的绝招。据传,『杀手•卡恩』弄断了安德烈的腿,在纽约声名鹊起。」

听到「杀手•卡恩」的故事,一旁的小柳一下子来了兴趣,抬起了头。明天,我们四个人要一起去京都旅行。

「我知道安德烈。为了保护奥斯卡而失明瞭。」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们说的安德烈,是巨人,巨人安德烈!」

一连串的新词接连蹦出,令我感觉有些应接不暇。我记得,奥斯卡和安德烈是《凡尔赛玫瑰》中的出场人物,但「巨人」和「大飞鸟信天翁」还是第一次听说。

「就是那个。曾经轰动全美的『杀手•卡恩』,现在在东京开了一家相扑火锅店。

「哦?」

「将来有机会去东京的话,一定要去尝尝。」

「啊,好不容易去一次东京,就去那儿?」

「绝对应该去。我也去!」

「嗯,到时候别忘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是一场重要的对话,有点忐忑不安,心里一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侧耳倾听着两人的对话,就像在静静地注视着一只小小的蝴蝶拍打着小小的翅膀。

「那,我们一起去吧。」

「什么时候?」

「我是说,总有一天。」

「可是东京太远了啊。」

「总有一天会去的。」

「一言为定?」

「那,要是去东京就一定去。」

「嗯,记住了。」

这时,我感到似乎有一只小小的蝴蝶悄悄地飞向了天空,飞向了我们无法描绘的未来……

东京……

对现在的我们来说,那地方太遥远,但说不定将来我们就住在那里。那里有东京塔,有国会议事堂,有「杀手•卡恩」的火锅店。那里居住着约一千两百万人口,约有一千两百万双眼睛在寻找美好。

我真心希望他俩有一天能去那家店。

曾经震撼全美的职业摔跤手,如今带着柔和的笑容,把长大成人的两人领到座位上。两人一边品尝着相扑火锅,一边继续着中学时代的对话。然后就像解开了时间的魔法一样,相对而笑。

我心里犹如仰望初雪一般陶醉,想象着那幅情景。

我认为一名优秀的素描画家,不仅能描绘眼前的光景,还能展现出其中包含的过去和未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可能就是一个优秀的素描画家。

「喂,你听说过爱尔兰大角鹿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猛犸象时代的动物。」

两人又聊起了别的话题。在昨天的节目中,同时介绍了大角鹿和猛犸象、剑齿虎。

「猛犸象不就是全副武装的大象吗?」

「大象的……」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两人的对话中断了。老师走上讲台,值日生喊道「起立」。随着吱吱嘎嘎拖椅子的声音,我们站了起来,值日生机械地喊了一声「敬礼」。

全副武装的大象……

我想象着身披铠甲的非洲象。太棒了!我觉得冈田提出的见解很独到。

我打定主意,中午还是在家吃,做热三明治吃吧。

吃完热三明治,我开始收拾行李,翻开《修学旅行书签》,逐一检查随身携带的物品,把它们放进行李袋。因为明天早上六点半就得集合,所以我把明天要穿的衣服也摆在了行李旁边。

今晚妈妈会提前回家。从明天开始,我就要暂时离开妈妈,自己照顾自己的起居了。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虽然耳朵还在听着老师的话,但我的脑子早已经开了小差。

「奈良很好玩!」

晚上不到七点,妈妈就回家了。妈妈一边做饭,一边不紧不慢地和我聊起了家常。

「您是什么时候去的?」

以前好像听妈妈说过,但记不太清了。

「修学旅行时去了一次,之后还去了两次。我想京都应该去得更多了。」

浇汁肉松马铃薯、蛋黄酱拌虾仁,还有炒牛蒡丝。我把这些菜端到餐桌上,把饭也盛好。妈妈还自制了冰块儿梅酒。

妈妈也参加过修学旅行,这本应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却觉得不可思议。

穿着水手服、兴高采烈的妈妈是什么样子?她的梦想又是什么呢?在新京极商业街买了些什么?行走在「哲学之路」上时又想了些什么?……

我们隔着桌子相对而坐,双手合十,道了声「我要开动了」。我先下手夹了一口马铃薯。

同样的配料,同样的做法,但妈妈做的比我做的要好吃,这是为什么呢?

我曾经问过妈妈这个问题,妈妈好像也有同样的疑惑。也就是说,妈妈吃姥姥做的菜时,也有这种感觉。

「不过,」妈妈笑着说,「大概有一半是错觉吧。」

我伸出筷子,夹起了蛋黄酱拌虾仁。这个也很好吃。

「奈良啦京都啦,去几次就好了。」

母亲喝了一小口梅酒。

「年轻的时候是头一次去修学旅行嘛,那个时候,总是稀里糊涂地去,然后稀里糊涂地回来。别看一晃过去十年了,京都、奈良有很多地方依然如故。」

「嗯。」

「第二次去的话,是故地重游,记得的、忘记的都会再现出来。因为自己在不断变化,即使是同一个地方,感受也会有所不同。」

「哦?」

妈妈平时都是悠然自得地品着酒,不时抓着下酒的小吃。我觉得妈妈这时候最显成熟,开开心心地吃得很香,很娇媚,也很优雅。

「对每个人来说,地点都是具有一定意义的。」

「意义?」

「比如说,这里不是有我和奈津子生活的地方的意义吗?」

「嗯。」

「对我来说,京都有着难于言表的意义。也许是修学旅行,也许是一个人去,也许是和喜欢的人或朋友一起去,总之当时有当时的状况和故事。因此,地点才有意义。」

那天,妈妈一反常态,喋喋不休。

「奈津子最好在第一次去的地方留下点儿什么,感触、感伤之类的东西。总有一天还能故地重游的,留下点儿什么就好。」

「嗯……」

妈妈喝光了杯中的的梅酒,酒杯里剩下的冰块儿嘎啦作响。

「哎。」我开口说。

「我可以喝吗?」

「哦。当然可以。」

妈妈高兴地看着我,然后站起身来为我调梅酒。

「我给你兑苏打水吧?」

「嗯。拜托您。」

接下来,我们静静地干杯。

虽然喝不惯,但我觉得梅酒很好喝,凉凉的,淡淡的,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甘甜。修学旅行的前一天,我第一次和妈妈一起喝酒。

「初中修学旅行的时候,有男生向我表白过。」

妈妈突然说道。

「啊!是谁?」

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横纲登土俵的镜头,但又慌忙打消了。

「大家都是普通的同学。晚上自由活动的时候,有个男生让我过去一下。我跟他去了,他叫青木。青木跟我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和他交往。」

「后来怎么样了?」

「我一下子蒙了。但是我没有明确拒绝,对方之后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哦。」

「青木大概是在别的男生的怂恿下,才会鼓足勇气表白的。修学旅行就像节日一样,青木君一定是代表大家的期待来表白的。」

「好怀念啊。」妈妈喃喃道。今天晚上,头一次和女儿一起喝酒的妈妈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那,你现在还记得青木吗?」

「嗯,啊……,回想起来,总觉得他在远处笑。」

「他是个爱笑的人吗?」

「怎么说呢,啊……,想起别人的时候,每个人呈现在自己脑海里的表情都不一样。有的是微笑的脸,有的是低头的脸,因人而异。」

「哦?」

苏打水兑的淡梅酒很好喝,我一饮而尽。

「那太好了,妈妈回忆中的青木君在笑。」

「也许吧。」

「喂,我能再喝一杯吗?」

妈妈呵呵地笑着站起身来。

「那就再喝最后一杯吧。今晚不是还要早点儿睡吗?」

「嗯。」

妈妈哼着小曲,去厨房调制梅酒,这次兑的苏打水比刚才少,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意犹未尽,又来了一口。

「那个,也有人向我表白过一次。」

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件事。

「啊——!」

妈妈大叫起来。

「我可一点儿也没听说啊,令人震惊。」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青木的事。」

「哈哈哈……」妈妈笑了,「那是当然。」

凉风从纱窗吹进来,窗帘摇晃起来。我又喝了一口梅酒。

「后来怎么样了?没有交往吗?」

「那是不可能的。」

「你拒绝了吗?」

「也没有拒绝。」

妈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小声说了声:「是吗?」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了。接着,我们聊了一些平时不怎么聊的事。

妈妈高中时的男朋友啦,我小学时喜欢的男生啦,妈妈喜欢的男人类型啦……。之所以聊到这些话题,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也可能是因为我明天要出去旅行。

「嗯,这样啊。对了,你就是那种……那种一喝酒就要唠叨的人吧。」

「啊,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自己平时和现在有什么不同。不过,我觉得挺好的。像这样喝酒聊天,真开心。

「你说,奈津子在学校里是不是个小怪人?」

「啊。我觉得完全不是。」

「我说,不要再做不可思议的小妹妹了。既然如此,就变成小恶魔吧。」

「别说那些令人费解的话。」

「凡事别那么较真。」

「嗯。」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只要努力就能解决问题的话,那就努力去做,但是做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你真的很可爱啊。」

妈妈正在喝的大概是第三杯梅酒。

「女儿是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儿一有困难,一有烦恼,我就会跟着心疼。想替她,想护着她,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这种感觉,在有女儿之前我是不知道的,真是不可思议。发自内心地疼爱!」

妈妈说我喝了酒话多,她自己喝了酒也是喋喋不休。

「喂,从明天开始我不在家,你会寂寞吗?」

「我才不寂寞。一点儿也不寂寞。」

母亲愉快地哈哈大笑。

「好好享受旅行吧!」

妈妈歪着头说。

我想:修学旅行一定会很开心。我和谷风不一样,我不是去旅行,而是去修学旅行,所以我觉得会很开心。

六点半在学校集合,点名完毕。

我们陆陆续续出发,坐上新干线,十一点多到达了京都。在新干线上玩得太过的人,可能是因为起了个大早,都露出了疲惫的神色。仔细想想,全年级的人都去京都,这是个很了不起的活动。

大家在八条口集合,确认参观地点和时间。老师肩上挂着扩音器,开始面向我们讲话。最后全体起立,中学生行礼。从现在开始小组行动。

「我们出发!」

按照事先的计划,我们一行人前往七条车站。右手拿着地图的冈田走在最前面。沿着鸭川走,感觉就像正在进行一次郊游。

京都晴空万里,河面波光粼粼,微风怡人。河滩上到处都是鸭子,摇着屁股行走着。我们乘坐京阪电车出发。

车到站后,我们走出地面,又看到了鸭川。我们背靠四条大桥沿路而行,登上石阶。在祭祀素戋呜尊等的八坂神社参拜后,继续前进,接着就到了圆山公园。

买了便当后,我们准备找地方吃饭。公园里挤满了其他学校来修学旅行的学生、乘坐巴士旅行的老奶奶以及外国游客。

我们找了张空长椅,开始吃便当,感觉就像是在进行集体露餐。冈田和石井大声地说笑着,我和小柳也跟着笑。远处,坂本龙马和中冈慎太郎的雕像威风凛凛地凝视着前方。

接下来,我们马不停蹄地(有时还要小跑)去神社佛阁跑了一大圈。知恩院、银阁寺、北野天满宫、金阁寺,最后,来到了清水寺。

在神社和寺庙参观、参拜、拍照,然后还浏览了当地的特产。冈田和小柳有时会互相嬉戏,石井也会跟我说话。在北野天满宫后面吃甜食时,因为带的钱不多,我就和石井对半分了。

那天我们住在一个叫本能寺的宾馆里。吃饭、洗澡、吵闹,然后去新京极买特产。在观光地如果不精心挑选的话,常常会上当受骗,买到无用的东西。我买了最小份的八桥点心。

第二天转到大阪,去了日本环球影城。

我们在地球仪前拍了照,喜出望外地见到了终结者和大白鲨,还吃了美味的肉桂卷。为恐龙和水花而尖叫,与外星人比较手掌大小,还跟啄木鸟伍迪握了手。

我们在那里停留了六个小时。有还没看过的,也有想再玩一次的,还想再吃肉桂卷。我想什么时候能再来这里就好了。

然后我们去了奈良,住在奈良灿路都酒店。吃了饭,洗了澡,开了房间会议。结束后,又去参加小组会议。

刚洗完澡的石井看上去甚是可爱(冈田他们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小组会议上要反省昨天和今天,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做会议记录。

非说本能寺宾馆里闹鬼,吓得哭起来的小林;睡糊涂了说梦话大喊「五千号!」的川口君。这些话题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写在笔记本上的。后来冈田从壁橱里蹦出来模仿「大飞鸟信天翁」,结果把枕头弄破了,弄得房间里满是荞麦壳。后来惹起了众怒,大家逼着他跪坐。

「杀手•卡恩」震惊全美,而眼前的冈田却被逼得跪坐在荞麦壳上……

冈田说:「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我把他反省自己的话记录在本子上。

明天修学旅行就结束了,我尽量不去想这些事。不想过于害怕结束。

大概是那天太过疲劳,我睡得很熟。

早上起床后,早餐是自助餐,这是最后一顿早餐。大家一起吃早餐这种事大概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吧。我们收拾好行李,乘大巴前往法隆寺。

在导游的带领下,我们参观了世界上最古老的木造建筑。在五重塔、金堂、珍宝馆观赏佛像,在梦殿前拍照。法隆寺比想象中要大,里面有很多可以看的国宝级古董。

一路上走马观花,马不停蹄,觉得不是在鉴赏。不过这样也挺好。

总有一天,我还会再来这里的。我要把这种心情留在这里。

下次来这里的时候,一定会想起今天的事情。总有一天我还要再来这里。我要把这种心情留在这里。我想象着下次来的时候,我将身处怎样的故事之中。

然后乘大巴去奈良公园。

我们在南大门前集合,开始最后的小组行动。在门前,冈田喊了声「啊」,小柳喊了声「吽」,四个人合了个影。

我们买了柿叶寿司,在长椅上坐下。

草地的另一边,藤贺君所在的小组正在吵吵嚷嚷。他们一群人在路边摊买各种小吃。藤贺君因为前一阵子猛花,现在口袋已经见底了,什么小吃都买不了。

「这下惨了!只能买喂鹿的小饼了!」

「昨天大家都在他打的石膏上乱涂乱画了。」冈田说道。

「你写了什么?」石井问道。

冈田写了「被狗伤了,对不起」,小柳画了一幅史努比的画。其他男生写了「京都奈良」「大阪」「新干线」「奈良灿路都」……

此刻,藤贺君正被鹿团团围住。吃完柿叶寿司的小柳和冈田朝他跑过去。我和石井看到这幅情景,微微笑了起来。

「真是个笨蛋。」石井说道。

「不过,这些鹿很可爱。」

「嗯,的确好可爱啊。」

「以前,我还以为鹿煎饼是做成鹿脸形状的煎饼呢。」

石井望向我,接着开始大笑起来。

「白原,你真有意思啊。」

「哈哈哈哈。」石井大笑着说。我也觉得有些忍俊不禁。

让石井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自己真是个有趣的人。其实这件事子虚乌有,都是我瞎编的。

不过,能跟着对方的思路走,这才是石井最大的魅力吧。怪不得冈田一跟她聊起来就兴高采烈。

在公园吃的柿叶寿司,是这三天吃的最好吃的东西。偌大的奈良公园天气晴朗,又有很多鹿。这里是一个充满快乐,温暖而祥和的地方。

吃完柿叶寿司,我们和小鹿玩了一会儿。向小鹿伸出手,它就会鞠一躬,但如果不给它煎饼吃,它就会生气地冲过来。如果得意忘形地一味取笑,就会被鹿群包围。

我们甩开围拢过来的鹿,向东大寺走去。眼前的大佛殿巍峨宏大,让人感觉如泰山压顶一般。

「好大呀。」

走到最近的地方,冈田大声说道。

「真了不起啊。」石井也不禁自言自语道。

「瞧那个鸱尾。」

小柳猛然间跟我搭话说。顺着小柳手指的方向看去,屋顶上的金色的鸱尾在闪闪发光。

「好大!」

进去的时候,冈田尖叫起来。在硕大、端庄的卢舍那佛面前大惊小怪,会让人感觉失礼,参拜的时候我们半是说笑,半是严肃。

「喂,大佛比安德烈大吗?」

「当然啦。」

冈田和石井小声说着。

「这个庞然大物是怎么做出来的?」

「你仔细看,旁边有一条线,是用像切片一样的东西堆积起来的。」

「切片?也就是说,只要往旁边一拍,大佛的身高就会变矮吗?」

「不会的。这又不是不倒翁。」

尽管觉得对佛有些不敬,但我们还是窃笑起来。

「卷发,快来瞧佛像头上那漂亮的卷发。」冈田朝着小柳说道,算是岔开了话题。

参观完殿内,继续向右走,最后是一根底部开凿出了洞的柱子。

柱子旁边,其他学校修学旅行的学生们正在吵吵嚷嚷。柱子上的洞和大佛的鼻孔一样大,据说钻过去能保佑无病无灾,保佑家庭平安,反正好处多多。

他们在为谁钻进去而争执不休,大家都觉得难为情,都不愿意钻。

最终,他们当中最矮的男生钻了过去。他刚把脑袋伸出来的时候有点儿手忙脚乱,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脱身了。接着,周围的同学呼啦一下子围拢上来。

据说谁摸到他,谁就可以沾上福气。

过了一会儿,我们走近柱子,面面相觑。

「我可钻不了……」冈田打退堂鼓说。

「我也是。」小柳说。

「这里就只有石井能行了。」

「不可能。」被大家寄予厚望的石井说,「我不喜欢。绝对不行。」

石井并不胖,我想她应该能钻过去,但她本人断然拒绝:「不可能!不可能!」

「没关系的。」冈田说。

「讨厌!」石井回答。

他俩还是头一次发生争执。我稍微蹲下身,望着柱子上的洞。洞的四角已经被磨平了,很光滑。

「没关系的。能钻过去。」

「不、不、不!」

凑到近前,感觉那个洞更小。不过,可以看到对面的光。在无数人曾穿过的四方形的洞的另一边,可以看到泛着神秘色彩的光。

「为什么啊?」

「不可以!」

「我……」我站起身,说道,「我来钻钻看。」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了。三个人抬头惊讶地望着我。我最喜欢的三个人。

这三天里,他们三位给我带来了莫大的快乐。升入初三以后,他们三位使我感受到了很多快乐和喜悦。

「白原,你可以吗?」

「嗯,我试试看。」

我面向柱子跪下,慢慢地把手放在四方形的洞上。三个人屏住呼吸,注视着我。也许现在,我是上初中后第一次主动去做点儿事儿。

此刻,我想起了猫。猫能钻过非常狭窄的地方。我要变成一只猫,穿过这个洞。接受平时沉默寡言的我的石井、小柳,还有说过喜欢我的冈田,我要代替他们钻过这个洞。

我把手伸到洞里,感觉里面的空气有点儿冷。就这样把头钻进去,顿时感到一股封闭场所的压迫感,压迫得太阳穴生疼。

我撑着胳膊肘,把肩膀压下去。左右的压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我差点儿哇地大叫起来。可能有点儿勉强。或许还是放弃为好。

我的姿势就像在舔洞的底部。洞里比想象中黑暗得多,也狭窄得多。但是只要抬眼,就能看到前头的光。

我把手伸向前方,像尺蠖的幼虫一般慢慢地向前挪动着。现在已经退不回去了,我不想再退回去。

我用脚的力量推自己,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石花菜凉粉一样,向着有光的地方一点点地朝前挪动。

当我的手臂和头露出柱子前端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乌龟一样。我把半个身体探出外面,发出了「啊」的一声怪叫。暴露在阳光下的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挣扎着爬了出来。

站在柱子尽头的石井拉住我的手,扶着我站了起来。

「好厉害,好厉害!」

两眼瞪得圆圆的石井看着我,握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晃,接着紧紧抱住我,用手在我的后背上使劲地拍打着。

「白原,真厉害!」

满面笑容的石井再次握住我的手,使劲地挥动着。

「摸摸你会有福气!」

石井激动地说。

小柳走过来,伸手拍了拍我的头。冈田也拍了拍我的肩膀。

对于冈田的好意,我无以回报,感到心里有些歉意。我以前一味地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今天终于可以报以笑容了。

站在远处眺望的外校的修学旅行的学生们,为我们鼓起了掌。我们向他们点头行礼。他们笑了,又开始鼓掌。

石井为我掸去沾在裙子上的灰尘。

「白原,真厉害啊!」

「喂,从里面穿过是什么感觉?」

「这个……」

我略微想了想。

「像一块石花菜凉粉一样。」

石井盯着我看了一眼,然后大笑起来。身后的小柳和冈田也跟着笑了。

这是进入中学后,我第一次尝试做突破自我的事。前面等待着自己的竟是如此开心的事。

石井又拍了拍我屁股上的灰尘。

我很高兴。因为这件事产生如此感觉或许有些自作多情,但我当时确实觉得突破了自我。

在返程的新干线上,班上的村山表演起了魔术。

他用奇怪的姿势移动右手手指,和左手交叉,看得人有些眼花缭乱。就在这一瞬间,明明应该什么都没有的右手食指上,突然多出了一顶小小的尖帽子。下一个瞬间又消失了。

这个魔术道具好像是村山在新京极买的礼品。精彩绝伦的魔术吸引了邻座的目光。我们小组的四个人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观看。

「为什么男生要买这种东西呢?」回到座位上时,石井说道,「这根本就不能算是特产。」

女生买的伴手礼其实都差不多,但我想应该没有魔术道具吧。

在开着空调的新干线上,石井在制服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连帽衫。返回座位的冈田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往她的帽兜里塞进了什么东西,这一切石井丝毫没有察觉。

真好玩啊,我也想在石井的帽兜里放点儿什么。

「东大寺很好玩。」

「啊,还行吧。」

「那里的鹿真可爱啊。」

「是吗?」

冈田把手罩在石井头上。石井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慢地鞠了一个躬,两人笑了起来。小柳和我也笑了起来。

修学旅行真的马上就要结束了,这让人心里颇感失落。新干线径直驶向终点站,和我在笔记本上所写的故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冈田望着窗外,两只手搓来搓去,然后又把手伸进口袋里。

「啊!」

他大声喊叫起来。

「对了,从窗户往外看好像能看到恐龙。」

「恐龙?」

「是的。大概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冈田望了望窗外,说:「不对,不是这边。」

「因为是右边的窗户,所以不是这边,是那边。」

村山他们的座位在右边。隔着他们的座位,透过小小的窗户朝外望去,外面的景色显得很小。

「不行。我们得过去看看。」

冈田站起身来,小柳也迅速跟了上去。看到石井站起来,我也紧跟其后。

我们排成一列,走向车厢的走廊。我往走在前面的石井的连衫帽里,轻轻塞进了一个发卡。

「从这里能看见吗?」

「啊。好像有恐龙和大猩猩。」

我们穿过自动门,来到过道处的狭窄区域。冈田和石井站在车门窗户的两侧,我和小柳站在后面。

「恐龙很大吗?」

「比大佛要小吧。」

「大佛抓住恐龙的尾巴,就像巨人挥棒。」冈田回头对小柳说。小柳撇着嘴角笑了。

窗外是一片田园风光。不时能看见道路、河流和房屋。

「新干线真快啊!」

石井一边眺望着窗外的景色一边说。

「时速有三百千米!」

冈田迅速回应。

「奥特曼的飞行速度一般是5马赫。」

「那才叫快哪!」

「不过,在奥特曼中,佐菲的速度就是5马赫。」

「佐菲是什么?比迪迦强吗?」

「迪迦?」

冈田呵呵地笑了。

「迪迦啦雷欧啦,虽然在小孩子中很有人气,但我最喜欢佐菲。」

冈田站在新干线的过道上,大谈佐菲如何强大无比。

「佐菲有两条命啊。」

「你说什么?不可能有两条命吧?」

「不可能。因为佐菲把生命给了兄弟,他绝对是重情重义的。」

「嗯。」

新干线向前滑行着,窗外的景色从左到右融为一体。

「这份情义很难得,千万要珍惜。」冈田说道。

「同情弱者,互相帮助,和所有国家的人交朋友,这种情怀要坚守下去。即使被人背叛过几百次,这种情怀也要坚守下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冈田的两眼径直望着窗外。

石井的两眼也径直望着窗外。

窗外的景色在流逝,就像时间从未来变成过去一样。

一时间我们默默无语,呆呆地望着窗外。

「啊,不过啊……」

石井叹了口气说道。正在此刻,随着「嗡」的一声巨响,视野一下子被隔音墙遮蔽了。

「修学旅行也要结束了呀。」

我的心头涌上隐约的忧伤,于是闭上眼睛,试图重新振作精神。

我睁开眼睛望向窗外,灰色墙壁上的黑色线条就像飞速爬行的蛇一般,不断向前移动。

冈田把手伸进口袋,开始窸窸窣窣地鼓捣着。

「喂,你从刚才就一直在鼓捣什么呀?变魔术?」

「不是的。」

「嗯。」

这时「嗡」的一声,眼前的墙壁消失了,视野又豁然开朗起来。窗外出现了一片小小的街区。

「啊!喂,你看!」

石井大声叫起来。

「是鸽子。好大!」

街道中,一只巨大的鸽子展翅欲飞。我们凝视着在蓝色和红色的背景衬托下显得非常鲜明的白鸽。

「你啊,那是伊藤洋华堂的徽标。」

象征着飞向天空的白鸽,从左向右飘过去,须臾间便从玻璃窗上消失了,那么完美地、永远地消失了。

伤感再次涌上我的心头。每当我想起当时的情景时,总会这样。胸口难受之前,我紧紧攥起自己的手。

「啊!喂,现在,虾出来了吧?」

石井叫嚷起来。

「还没出来!」

「这八成是变戏法?可为什么要变虾?」

「不是虾呀。」

「啊,那给我看看。」

冈田展开右手,上面有一只小虾的模型。

「还是虾呀。」

「啊,是啊。那我现在就让这只虾瞬间移动。」冈田握着右手,摆出了一个煞有介事的姿势。

「瞬间移动?」

「嗯……」

「……」

「还没好吗?」

「再等等。」

「……」

「喂,看起来你手里还是握着虾。」

「再等等。」

「……」

「……」

六年级的时候,我在写生大赛中获过奖。老师对我的那幅作品大加赞赏,我觉得这大概是直接原因。

「受到表扬高兴吗?」那天,同班的一个女生问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啊,太高兴了。」那个女生冷冷地说。我感到她的语气很冷漠,脊背一阵发凉。

那女生个子高高的,有些微胖,声音洪亮,看上去挺阳光。不过,她笑的时候,眼神会让人觉得有些心怀叵测。平时的眼神里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只有笑的时候才会感觉有些阴险。

果然,第二天,小组里的人开始在背地里对我说三道四。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受到了冷遇。没过多久,当我发现自己的室内鞋被藏起来时,才恍然大悟,自己受到校园霸凌了。

但我不能因为这种事儿哭鼻子,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从小我就认为做事要规规矩矩,不能让妈妈操心,要顺顺利利地过完学校生活,尽快长大成人。

有一天,考试的时候,我的橡皮不见了。明明前一节课的时候还在,我想一定是被那帮孩子藏起来了。我只能一边在试卷背面打草稿,一边应付这场考试。

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干这种事儿。

但是我知道,做这种事儿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世人唾弃,将来也是一事无成。行这些勾当自以为得意,其实非常无趣,但至于为何无趣,恐怕他们都没有想明白吧。

所以,我只觉得是有人在故意捉弄我。一想到被扔掉的橡皮和室内鞋,我就会伤心委屈,但我强忍住没有哭出来。

不过,那可能还只是小事儿。有一天早上,突然发生了另一件事儿。

那天,当我来到学校,走进教室的瞬间,大家的气氛骤变,眼前的温度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我这才意识到,没有一个人理我。

自己被无视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低着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从那天起,班上的女生就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话了。即使我主动和昨天还很要好的朋友说话,对方的表情也是虚情假意。我想靠近她,她却悄悄躲开了。偶尔四目相对,她的眼神也会立刻移开。

我无法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可以如此突然地单方面结束关系呢?为什么教室里会发生这么冷漠的事情呢?……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低头不语。我害怕遭人漠视,便不去抬头。既不能哭,也不能生气,不能祈求同情,也不能开口问个究竟。如果背后有人笑了,我就会觉得是在笑自己,心里极度紧张。为了回避大家的视线,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原地。

逃学之类的事儿,我可不去做。我只能继续忍耐,希望有一天大家能对这种事情感到厌倦。在教室里,唯独我的周围好像横亘着一堵厚厚的空气屏障。每天听到笑声我都会瑟瑟发抖,屏住呼吸。我的心好像变成了一条细线,总是忐忑不安。

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熬过了漫长的一天,松了一口气,打算回家。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班上的女生们正走在前面的过街天桥上。我条件反射般地躲藏起来,逃也似的跑开,蹲在公寓的阴影里。

远处传来鸟儿的鸣叫。听到住在公寓里的人进进出出的声音,我就躲得更往里。我心里很难受,想哭,但还是使劲忍住了。我记不清在那里躲了多长时间。

过了许久,我才战战兢兢地回到路上。天桥附近已经没有人了。

我如释重负,迈开脚步。可是走了不到十步,我就伤心起来,委屈地哭了。这是我第一次为这件事哭泣,眼泪和鼻涕止不住地流,成了一张大花脸。

我想在回家之前停止哭泣,可是做不到,于是就继续一边哭一边往前走。与人擦肩而过时,就低着头遮住脸。走进隔壁小学的辖区,走上堤坝后,仍然没有停止哭泣。为了止住哭泣,我不停地到处走,一直徘徊到天黑。

终于,我完全停止了哭泣,回到了家中。那天晚上,妈妈突然问我:「你怎么了?」我回答说:「没事。」

我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再哭泣。我不想告诉妈妈。

结果,直到小学毕业,我一直受到班上女生们的冷落。这种事,我始终不能习惯。我诚惶诚恐地继续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春假结束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中学生活开始了。在新的班级里,已经没有人冷落我了。

以前和我关系挺好的孩子向我道歉了。她说:「对不起。」我回答说:「没事,我不介意。」我不想多说。

我知道,她希望得到我的原谅。

我把这些事都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好……」

冈田说话时神态镇静。

「瞬间移动成功了!」

冈田迅速将右手插进口袋,然后打开空空的右手。

「不,那不是瞬间移动,只是把虾放进口袋里而已。」

「不是。虾已经移动了。」

「去哪儿了?」

「你猜是哪儿?」

「肯定在那个口袋里吧。」

「不是的。」

冈田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口袋。

从那以后,我对很多事都心生恐惧。

我害怕朋友们朝自己发脾气,更害怕自己发脾气。我不想再被冷落了,不过遭人冷落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有时候一段关系无缘无故地就会戛然而止。

在学校里,我就像中了魔咒一般,变得沉默寡言。别人跟我说话,我就会紧张得面红耳赤。

在教室里,我从不发自内心地笑,但会尽量保持微笑,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去做。在中学这个箱子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低调。

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不让母亲受到伤害,是我唯一能做的事。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期望。妈妈在这个艰难的世界里养育着不省心的我,我不想伤害妈妈。

我仍旧时时刻刻处在不安之中,就这样度过了中学生活。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除了偶尔回忆起以外,再也没有紧张和混乱的感觉了,但我还是无所事事。在这个箱子里,我始终无所事事。

我想,等什么时候出了这个箱子,就可以开始做事了。在那之前,只要想办法度过这段时间就可以。

在这个箱子里,我大概还没有被接纳。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还没有宽恕这个箱子吧。

「虾在亚空间里移动。现在,已经在那里了。」

冈田指着石井说。

「什么?哪里?」

「在你的帽兜里。」

「啊?」

石井伸手绕到背后,在帽兜里摸索着。

「在哪里?在哪里?」

看到掏出来的虾,石井大笑起来。

「等等,不要这样啊。」

冈田听罢,手舞足蹈起来。

「啊!」

小柳粗声粗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笑声。

「恐龙!」

放眼望去,在绿色的田园风光中,一只长脖子的大恐龙正对着我们。

「啊!」

「看到了,看到了,是恐龙!」

「有不少哪!」

几只恐龙面朝这边站着,像参观新干线似的。可是,这一切转眼间就从窗框上消失了。

「啊!」

消失的瞬间,石井发出轻轻的惊叹。

「大概有三只吧。」

「更多吧。」

「还有大猩猩。」

「说谎!我怎么没注意到。」

我觉得是四只。四只恐龙和一只大猩猩。恐龙有四只。

我噙着泪水的眼睛捕捉到的是五尊巨大的雕像。

我一直在想,自己必须认认真真开个好头。能产生这种念头,多亏了这些人。

其实我心里诚惶诚恐。

修学旅行就这样结束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深知这一点。

石井、冈田和小柳都心地善良,不会做伤害我的事。

我无法回报他们,甚至不能开怀大笑,但这些人对我都很友好。尽管我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们却能谅解我。我不能好好原谅自己,但这些人却原谅了我。在这一点上,肯定毫无理由。在这一点上,明明毫无理由……

我一直觉得总有一天必须要开始做点儿什么。堂堂正正地交朋友,培养良好的人际关系,找自己的恋人,总有一天会生孩子,组建家庭。我一直认为,这种事必须一步一步地开始。

其实我很清楚,箱子里的事情也会一直和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白原?」

我用双手捂住脸,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白原,你没事吧?」

石井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和蔼可亲地端详着我的表情。然后她默默地抱着我,我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关系的。」

石井抱着我,抚摸着我的背。

这是小学以来的第一次。我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哭了,今后绝对不会再哭了,可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涌。我浑身颤抖着,号啕大哭起来。

「你看,男生已经回座位了。」

那声音听起来感觉很遥远。

「下次再来吧。」

从上面传来了小柳低沉的声音。小柳拍拍我的头,走开了。

「给你虾。」

冈田把虾放进我的裙子口袋,走开了。不久,走廊上传来了自动门打开的声音。

眼泪一直止不住,把石井的连帽衫湿得一塌糊涂。我想说「对不起」,却变成了「对呜呜」的呜咽声。因此,我感觉更加内疚,哭得更厉害了。

石井抚摸着我的后背。新干线继续向前滑行般地行驶着。

对不起!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

也许我真的意识到了。谷风的旅行一定也是有意义的。

我想起了这两个星期没有翻开的笔记本。想到了那个因为没有结尾而使我安心的故事。

那个故事有开头。最先出场的是不停地旅行的谷风君。

故事紧扣着主题继续发展着,到了结尾处,有人说起了谷风君,于是这个故事绕了一圈,「讲不完的故事」就这样变成一个圈,圆了起来。所以,其实我轻而易举就能结束这个故事。

我心里有了底。那个哪儿也去不了的市场上的女人,醒不了的妹妹,鳗鱼姐姐,还有那只狗,肯定都出自我本人。谷风君和医院的大哥哥,也是关注着自己的我本人吧。

我想原谅谷风君,这样我就可以原谅自己了。即使到现在为止没能结束故事,也是有意义的。一定能从我自己写的故事里发现自己。

从今往后我必须写我的故事,必须写好谷风君。而且,我必须代替谷风去旅行。

我肯定是真的意识到了。

新干线转眼间就要抵达终点了。不过,这样的旅行中也包含着意味深长的故事,总有一天,它也会成为意味深长的故事的一部分。

从今往后不管我们愿意与否,我们的小小世界都会变得越来越大。

「对不起了。」

我终于开口说话,止住了哭泣,用手帕擦了擦脸。然后握住石井湿得黏糊糊的连帽衫。

「这件衣服也跟着沾光了,被我弄湿了。」

我破涕为笑地说。

「不,这样挺好的。这算不了什么。白原,你没事吧?」

「嗯,谢谢。」

「有什么事随时找我商量。」

石井妩媚地朝着我莞尔一笑。

「嗯。」

我拿出纸巾,擤了擤鼻涕。

「还有,要向你道个歉。我也把发卡放在你的帽兜里了。」

「啊!」

石井一脸惊讶,伸手摸了摸背后的帽子。从里面拿出发卡,哈哈大笑起来。

「啊,为什么?为什么要放这个?」

「我呀,总是想往喜欢的人的帽兜里放点儿什么东西。」

我终于可以露出笑容了。

「噢?」

石井瞪大眼睛盯着我。我又擤了擤鼻涕。

「喂,石井,你喜欢冈田吗?」

「嗯。」

石井有些面有难色地笑了。

「喜欢!你可要保密呀,别跟别人说。」

石井略带顽皮地笑了。

在修学旅行中,我觉得自己的确留下了一些东西。

当然,仅凭这些,我自己和周围的世界都不会发生扭转干坤的巨变,但我觉得今后会循序渐进地发生变化。虽说变化有些迟缓和飘忽不定,但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可以。

从那以后,我们回归了日常生活,中学生活也迈向了尾声。石井和冈田每天依然乐此不疲地谈笑,ISGP锦标赛的冠军宝座也几经易手。

夏天结束后,因为座位调换,所以小组成员就分开了。从那以后,整个班级都染上了浓浓的应试的色彩。

十一月、十二月、一月……。我拼命学习,考上了东校。小柳和冈田考上了北高,石井考上了西校。

三月,我们迎来了毕业典礼。

在仪式上,村山拿到毕业证书后,两脚迈着太空步后退着下台,赢得一片喝彩。随后,校长发表了一通劝勉的训话,我也没听进去多少。

仪式结束后,我们回到教室,听班主任讲话。班主任说,希望同学们不要忘记中学生活中养成的良好习惯,要充实地度过高中生活。讲话内容比平时多出四成,听起来颇感语重心长。

接着拍照,互赠留言。我叫上石井,和小柳还有冈田一起拍了合影,大家都笑逐颜开。

毕业那天,天气晴朗,教室里却充满了愈来愈浓的伤感。

朝夕相处的同学将要各奔东西了,……这一切都变成朦胧的伤感,但并没有丝毫的实感。此时此刻的伤感,正好适合中学生们道别。

最后,我们一行人出了教室,走向校门。石井和冈田走在我前面,离得不远,两人在一如既往地瞎聊。可是到了校门口,却匆匆说了声「再见」就分手了。

这种道别的方法,我总觉得恰到好处,也许他们两个人会忘记,但我不会忘记。说到底,我想记住这些。

「那再见啦。」

「那再见啦。」

两个人好像萍水相逢,也许以后也不会往来(也许会有)一般。不过,这非常符合他们两人的风格。

在日本有一种说法:十六日的月亮姗姗来迟,比十五日的晚出现五十分钟。人们常用之比喻犹豫不决。我总觉得用来比喻此时此刻的他俩倒是恰如其分。

不管今后两人之间发生什么,我都会记得这一幕幕的场景。即使他俩忘记了,我也会记得。

总有一天,我会把两个人的故事告诉自己的孩子。就像妈妈给我讲青木君的故事一样。我总觉得这件事很不错。

然后,我做了一件有点儿冒险的事。也许那是我中学生活中最大的一次冒险。

我在校门口等着小柳。过了几分钟,小柳一边把毕业证卷成圆筒,一边走了过来。

「嗨!」

小柳举起右手,他的衣服缺了胸口处的第二颗纽扣。

小柳真帅气啊。不愧是ISGP锦标赛最后的冠军啊。「我说……」我说道,「小柳,你带奖牌了吗?」

或许那是我第一次从口中说出「小柳」这个名字。

「奖牌……?游戏厅的?」

「嗯。如果有的话,请给我奖牌。」

小柳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请给我奖牌」,虽然这听起来好像很不可思议,但其实我想要的是纽扣。因为没有,所以束手无策呀。

「现在没带啊。」

「口袋里也没装?」

小柳把手伸进口袋,确认了一下。如果有的话,我也想像石井从冈田那里得到奖牌那样,想从小柳这里得到奖牌。

「没带……」

小柳有些面有难色。

「对不起。没有的话就算了。谢谢。」

我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他叫住了。

「去拿吗?」小柳说。

这时候,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中。

「这条街上的奖牌都在我这里。」

哗啦哗啦的声音是从小柳的口袋里发出来的。

「嗯。」我回答道。

小柳一副王者归来的模样,在口袋里哗啦哗啦地鼓捣着,给人感觉煞有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