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行星哈罗
「有吗?真的有吗?」
「有啊,要不要去确认一下?」
初中毕业的时候,大家曾在一张明信片上集体书写寄语。那上面写着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这个话题接下来演变成了新的契机。
到底是什么来着?我们醉醺醺地回想着十年前的情景。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两人都记得那是件非常奇怪的事。不过,具体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
听到我说可能还留着,石井嚷嚷:「想看想看。」
我的房间里有一个箱子,里面装的都是过去的各种东西,里面应该还放着这张明信片。寄语是为未来而写的,在这样的夜晚,去确认这些东西,再合适不过了。
结完账,我们走出店门,摇摇晃晃地走在夜色之中。
在沐浴着各种颜色的灯光的拥挤人群中,醉鬼们的喧嚣听上去就像潺潺的流水声。我心里莫名地高兴。从那之后过了十年,石井和我一起走在夜晚的东京街头。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但又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太开心了。我甚至觉得,我们各自的十年,都是为了给这个夜晚做筹备。
「走吧,石井!」
不知不觉间,我又像当年一样,称呼她「石井」了。
在店里喝了几杯威士忌后,记忆变得模模糊糊。对话、情景都令人心潮澎湃,就像断断续续的短片一样,留下了诸多记忆。
「走吧!我们可不做那个一百年都未能与同伴重逢的马里恩。」
我有些得意忘形。石井大声说着什么,我记不太清楚了。
在出租车乘车处坐上出租车,告诉司机要去新木场。出租车慢吞吞地出发,在红绿灯处右转,然后「嗖」地驶入车道。
「真厉害啊!这样就能去了,真厉害啊!」
「啊,长大了真好啊!」
出租车在夜晚的晴海大道上滑行般地行驶着,窗外闪烁的灯光向后流淌而去。
「好漂亮啊。」
「哦。我也想让马里恩看看。」
「我也是。」
「从清澄大道走可以吗?」司机先生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嗯。」我回答,「请往深川购物中心的方向走。」
我们今天时隔十年再次见面了。她初中的时候就很优秀,今天晚上,我更加深入地体会到了她的魅力。现在我想向大家炫耀我和她的关系很好。
此刻末班电车已过,出租车在夜色中飞快地行驶着。
「喂,马里恩是什么来着?」
「是乌龟。我们代替乌龟马里恩实现了跟朋友见面的心愿。」
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付了钱之后,我们下了出租车。依稀记得出租车的尾灯在巷子的拐角处消失的画面。除了星星点点的路灯,再没有其他的光,我感觉到现在为止那个闪闪发光的世界突然间变了,就像切换频道一样。
走着走着,房屋的对面突然出现了月亮。
「哦,是满月啊。」
「好漂亮啊。十六日夜晚的月亮。」
我们说话时稍微降低了声调(但实际上,可能还是相当大声)。越靠近住所,心里就越紧张,只记得当时兴奋不已。
偶然、奇迹和阴谋混杂在一起,我们来到了这里。那时,我只是很高兴这个夜晚还能再持续一会儿。
打开房门的时候,感觉两个人走进漆黑的玄关,有点儿紧张。但打开灯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石井坐在桌前,一边发出「哦」的声音,一边环视着房间。
真是不可思议。那时一起吃校餐的石井,在我熟悉的房间里。我不知是因为石井在这里而感到不可思议,还是因为这里是自己的房间而感到不可思议,反正都一样不可思议。
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怀着姑且再喝点儿的心情和石井干了一杯。
为了活跃气氛,我先打开电视,然后打开壁橱,趴在地上找来找去,从最里面拽出一个写着「藤田制面所」的旧纸箱。那之后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就像连贯起来的影片一样。
听到我说「应该在这里面」之后,石井连忙凑了上来,问道:「哪个?哪个?」
纸箱里杂乱无章,充满了旧纸的味道。最上面放着两个速溶咖啡瓶,一个瓶子里面装着纺锤虫的化石,另一个则装着陶器(我相信是,但实际上可能是旧花盆什么的)碎片。还有棒球卡相册,还有那个造型奇特的冠军腰带。
石井不停地问我这都是些什么。我摸了摸最下面,找到了露莎士的蓝色饼干罐。打开一看,里面有照片、信件和卡片。
十年前我们写的毕业寄语卡片也在里面。
上面确实写着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我们向后仰着,两双眼睛紧盯着卡片。
「什么啊?这是什么?」
「真没想到啊。」
「『蒙赛特』,你写的什么?」
「我也忘记是什么意思了。」
「『不熟悉的局部战斗』是指什么?」
即便是初中生,但写出这种签名本将来会卖出高价之类的话,也实在是太愚蠢了。小柳写的「努力」,我觉得他很成熟。白原写的的确是天马行空的想法,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啊,我想起来了。看到白原写的,我也觉得非写这种东西不可。」
「哦。这个谷风是谁呀?」
「不知道啊。写的真是莫名其妙。」
「是什么故事吗?」
「嗯……,好像是小说的结尾……啊!」
「噢,这么说来,当时咱俩拍照了啊。」
「是的,拍照了。」
石井手里拿着毕业典礼时拍的照片,照片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白色镶边的相框中,石井满面笑容地比划着。在她旁边的我举起右手食指,摆出搞笑的姿势。
「甜中带酸呀。」
「啊。的确甜中带酸。」
「你为什么有这张照片?我都没有。」
「咦,为什么呢?……」
「这是白原帮我们拍的。」
「是这样来着?」
「我没记得拿到过。」
「啊,知道了,知道了。高中时小柳带来的,就是这张。」
「哦。」
「我想起来了,拍完这张照片,石井哭了。」
「我没哭!」
「不,哭了。你不记得了吗?」
「嗯,完全不记得了。」
我在琢磨,为什么她不记得了呢?
石井那时真的哭了。本以为比起看到她哭的我,哭过的她本人更应该记得这件事。不过看来她也不是在装傻。
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想,有时候真的搞不懂女生的心啊。
「嗯,就是那样。简直像冰激凌似的幻想。」
「什么?」
「拍这张照片的那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嗯。」
「还记得最后说的话吗?」
「是什么来着……」
「我想多半是很无聊的事。」
「嗯,应该是吧。」
照片上穿着学生制服的两个人,自那以后第一次独处,竟是在现在这样的地方。
「那么,你还记得村山走太空步吗?」
「啊,记得呀!」
「然后,咱俩和小柳以及白原四个人拍了照片。」
「拍了呢。」
「那张照片还在吗?」
我找了找当时的照片,却没找到。这么说来,那张照片我好像一次也没看过。
我们一边看相册、鉴定陶器,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啤酒。
正好找到了修学旅行的照片,于是我们仔细端详起来。东大寺南大门前,石井和白原并排站着,一旁的我喊着「啊」,小柳则喊着「吽」。
「哇,好怀念啊。」
「不管怎么说,那时我脑子可真笨啊。」
「不过,那时大家个个都很活泼。」
「是啊。石井的口袋里还装着『刚刚学会的情歌』呢。」
「哈哈……」石井腼腆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望着我,显得很妩媚可爱。
「提到修学旅行,就会想到大佛。那可真大啊!」
「奈良啊……,好怀念啊。」
「啊,那下次我们去奈良吧。」
「啊,蛮有意思!」
「这么说来,大家不是约好了再来奈良吗?」
「没有吧……」
关于奈良的记忆很遥远,脑海中剩下的只是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就像只截取瞬间的特写镜头一样。
不过,这天在我的房间里发生的却是一连串的故事。伴随着曲折的情感连绵不断,令人回味。
但是,不知哪一天,这些事也会变成平淡无味的小插曲吧……
在我的房间里,石井笑得很开心。笑着看着我的她非常可爱,低头时的侧脸美得让人心跳加速。
她的侧脸还留有当年的影子。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现在,已经感觉不到像当年的影子一样的东西了。那时对石井的印象,被眼前的她吸进去,混在一起融化了。妩媚可爱的不是那个时候的石井,而是眼前的石井。
我靠在床上,石井也靠在床上。不知不觉间电视节目播完了,我关掉了开关。
接下来怎么办,我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又会有怎样的结果?这样的犹豫不决,或许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在我的脑海里逡巡了。
炽热的感情就像一颗拖着尾巴的彗星,绕着脑袋转了一圈,然后带着浑身的热量,又倏然消失。
我们像十年前一样,海阔天空地瞎聊。可是,过了一会儿,彗星又一下子消失了。她笑着的唇形,仿佛烙印在我的内心深处。
中学毕业后,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一直很远,但是现在只有几十厘米了。千万不能心惊肉跳。今天不是刚见过面吗?我想。但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忐忑不安了。
彗星咕噜转了一圈。咕噜、咕噜、咕噜……,彗星留下的热量积存在我的心底深处。咕噜、咕噜、咕噜……,每转动一次,我的身体就由内往外不断发热,感觉浑身酥麻。
我把手伸向她的肩膀。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可是,我也无法想象不那么做的自己。我记得那幅醒目的画面:自己的手臂划动着缓缓的曲线。
碰到她的肩膀时,我的心情一发而不可收。
彗星咕噜咕噜地旋转着。当年与我的课桌并排的石井近在咫尺。彗星咕噜咕噜地旋转着。此刻,我感觉已经运转了十年的时钟速度缓慢下来。
我们以每秒两厘米的速度缩短着距离。麻痹的感觉变成紧张,复盖了全身。
心脏怦怦地狂跳不止。
我抱住她,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在我的怀里,距离零厘米的另一边,我感受着她的体温。我和石井两人心中的紧张交织在一起,愈演愈烈。
我想倾听她的呼吸,却什么也听不见。我的脖子感受着她的喘息,我用力抱住她。我知道,迷茫和犹豫从她的身体里消失了。
我望着她,她望着我。
我本以为已经零距离了,但其实还稍有距离。我们仍以每秒两厘米的速度缩短着距离。
嘴唇相触的时候,我的全身都在颤抖。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两人都诚惶诚恐。
但是,接下来,我就全身心地投入了。
「那,然后呢?」
星期一吃过午餐之后,我和门前走进咖啡厅。
「什么?」
「星期五晚上,你不是去见同学了吗?」
「啊……」我说。
「见同学……」不知怎么回事,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说法。我星期五晚上见到了同学……
「是啊。总觉得特别开心。」
「啊,太好了。是那样吧?隔了十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嗯。一见面,立刻就恢复了以前的气氛。」
「这样就对了啊。」
门前摇了摇薄荷糖的盒子,然后轻轻垂下眼睛,露出一副像是胆怯的小猫的模样,把一颗糖放进嘴里。
「不过,发现了不少中学的时候没有留意的事儿呢。」
「哦。那是因为冈田的大脑进化了。」
「啊……,也许是这样。」
新发现的事情,其实本来就在自己心中。这些一定是在「记得」和「忘记」的中间,无法用语言表达,一直沉睡了十年。
「那么,其他的呢?」
「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
门前微微一笑。
「啊,有啊……」
我喝了一口咖啡。
「我萌生了恋慕之心。」
「什么?」
门前的声音有点大。
「这也太扯了吧?」
「是啊……」
「这么说来,想入非非的一般都是男人。」
「是这样吗?」
「嗯,大部分情况下,这种倾向很强烈吧。」
门前又「咔」的一声打开薄荷糖的盖子,这次递给我一粒。从门前那里分到薄荷糖,可能还是第一次。
「那女孩儿怎么样?」
怎么说呢……,我想了想。薄荷糖的刺激气味在我的口中扩散开来,直冲脑门儿。
不管被说成是什么样的女孩儿,石井总是在愉快地笑,有时也会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只要有机会,就会说些逗人发笑的话,整个人都很温柔,大多数时候很得体。她相当可爱,很受欢迎。
「是个沙拉女孩儿吗?」
「啊,什么?」
「那女孩儿是沙拉女孩儿、肉公主,还是米饭姑娘?」
「那是什么?只有这三样吗?」
「大概是吧。腌菜姑娘是米饭姑娘的翻版。」
我哈哈大笑起来。
我以为石井是沙拉女孩儿,但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如果要问是哪一类的话,她应该是……
「我也不知道,是米饭姑娘吧。」
「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沙拉酱男,那就去追求沙拉女孩儿吧。如果你是调料汁男,就去找肉公主吧。如果你是紫菜盐小子,那就去找米饭姑娘。」
什么?沙拉酱男啊,调料汁男啊,紫菜盐小子啊……,如果问我自己是哪一类,我一时也无法判断。
但如果说有什么好说的,那就是我不是沙拉酱男。而且,也不是调料汁男。
也就是说,意识到自己是紫菜盐小子时,我很高兴。我是一个对米饭姑娘一见倾心、特别黏人的紫菜盐小子。
「沙拉酱男和米饭姑娘绝对不搭,交往也没用。要是紫菜盐小子倒也罢了,不过……」
「没关系,前辈。」
我说道。
「米饭和紫菜盐,正好情投意合。」
「是吗?太好了。」
门前微微一笑。他一年四季都喝冰咖啡。
「说起来,我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在找工作的过程中,参加企业宣讲会的时候,邻座坐着一个小学同学。」
「啊,那真是太巧了。」
「是啊。然后一起吃饭,小学的时候说过一两句话,全部加起来大概也就三分钟。而那天,我们第一次说了好几个小时。要说以前的感觉,还是有的。她是姐姐型的稳重的女孩,给人感觉恰到好处。也许是因为正在忙着找工作吧,之后我们也没再联系。」
「哦?」
「冈田,你该不会是迷上她了吧?」
「嗯,就像龙卷风一样。」
「是吗?」门前说着,轻轻摇了摇薄荷糖。之后,他的表情又变得像一只从暗处出来的猫。
上周他曾说过「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传到得克萨斯就会变成龙卷风」,意思是说世界就是这么不确定。
不知道这是否能很好地象征我们,但是,那天迸发的激情,确实是龙卷风级别的。
「那差不多该走了吧。今天喝咖啡算我请你。」
「啊,多谢款待。」
结完账,我们走出店门。两人并肩走在晴朗午后的轻子坂上。
「龙卷风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门前唱歌似的问道。
蝴蝶是怎样振翅,变成龙卷风的呢?
我一边下坡,一边想着与石井重逢的场景。
星期五晚上,我们在马里恩大厦前见面,说了声「好久不见」。那时候,蝴蝶在心底轻轻扇动了一下翅膀。之后说了很多话,时而感动,时而高兴,这时候,蝴蝶依然在扇动翅膀。
当时发生的微小的空气运动,现在已变成巨大的狂飙吹在我的心中。
也许中学的时候,蝴蝶也曾在各种场景中轻轻扇动翅膀。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们一起拍了照片,那时候,蝴蝶也许也翩翩地飞向了天空。
当某件事开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现在就是起点。所以,姑且称之为后话吧。
当初开始的一切,现在变成狂飙向我吹来。
「You say hello……」
门前突然用仿佛要被风融化的声音唱了起来。他唱起歌来出乎意料地好听。
「你知道这首曲子吗?」
「不知道。」
「那是当然,因为这是我以前创作的曲子。如果我忘记了,这首曲子就会从人类的记忆中消失。」
「哦?」
「行星。」门前说,「标题是《行星哈罗》。」
十月的风略带凉意,吹得仿佛要冲上坡道似的。
「所谓行星,不过是围绕恒星运转的天体而已。仅此而已。」
门前娓娓道来,就像歌曲的后续。
「但是从地球的角度来看,火星不是一会儿靠近一会儿远离吗?火星和地球大约每十五年就会以最近距离接近一次。」
「You say hello……」
「最远的距离大约是四亿公里,最近的距离大约是五千五百万公里。」
门前的话,就像歌声的延续,融化在十月的天空中。
「这首歌是我和那个同学见面后创作的。」
「You say hello……」
那天天亮后的早晨,我和石井睡在同一张床上。
我先醒了,喝着瓶装的水,听了一会儿窗外的声音。隔着公寓的窗户,可以听到人走路的声音和鸟叫声。过了一会儿,石井悄然醒来。
我拉起石井的手,望着她拇指根部的痣。那是一颗眼熟的小痣。
「好温柔啊。」旁边传来石井的声音,「冈田的手真柔软啊。」
原来会发生这样的事啊,我想。我在石井旁边,石井在我旁边。我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然后我们又想睡了,便依偎着睡着了。
「You say hello……」
中午时分,我终于又醒了。我端详了一会儿石井睡着时的脸。她很快就醒了过来。
我说了早安,吻了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了头。她那种笑法一如既往,但还是有点儿不一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真不好意思。」我说。
「嗯。太丢人了。」
我们轮流喝那瓶水。
「这真像一场陌生的局部战争。」
石井呵呵地笑了。然后,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她握着床单坐起身来,低头看着我。露出带着些许困惑的惯有笑容,凝视着我。
她轻轻地「嘿哟」了一声,吻了我一下。
「喂,现在几点了?」
「嗯,第四节课差不多结束了吧。」
「那么,休息时间来一场相扑吧?」
「不玩了!」
我们在被窝里窃笑不止。
「喂,你这样做的话,孝麻吕老师会生气的。」
「早上好,早上好,石井。」
「桂马高飞,步之饵食。」
我们又笑了,像猫一样嬉闹。
「喂,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
「好啊。以后再反省吧。」
「不过,喝得有点儿多,头痛。」
「喝了多少来着?」
「记不得了。好像喝了五六杯勾兑酒。」
「喝高了呀!」
「那是。」
石井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我这是头一次,头一次和初次见面的人这样。」
「我们可不是初次见面呀。」
我在石井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她发出「啊」的叫声。
「那,下次开个反省会吧。我们需要开个反省会。」
「嗯。我觉得我有点儿太得意忘形了。」
「是啊。在反省会之前,得好好考虑一下。」
「嗯。」
我们围着被子坐起身来,靠在墙上轮流喝水。窗外传来孩子吵闹的声音。
没想到啊,我想。
胸中一直狂风不止。想到我们可能会有的「今后」,我激动不已。我打算在反省会上向石井好好表白。仔细想想,从当初开始,我们就是超越世间常识的好朋友。
「You say hello. Say hello. I say hello……」
「工作,工作。」
门前唱完之后说道。
「今天肩膀也被风吹得嗡嗡作响。」
我们并肩朝公司大楼走去。
既然这样,我就成了那第二个人吧。
我想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二个记得那首曲子的人。
◇
龙卷风一走,世界意外地风平浪静。
石井发来的邮件就像滴滴答答的雨一样,断断续续。一天一两次,或者两天一次,我们断断续续地互发短信。
昨天谢谢你。
彼此彼此。我非常开心。
那天,我们在被窝里说下周末要开反省会。但是计划不顺利,延期了。
那么,下下周的周日晚上。
嗯,知道了。
可能正好是彼此工作都很忙的时候。门前把东日本地区的业务交给了我负责,我没完没了地开会、会客,还经常出差。
每周都想着这周就开反省会,但周一的工作拖到了周二,周二的工作又拖到了周三。如果出差的话,工作又会堆积起来,这些都要拖到周末。最近一直在重复这种状态。
那一周的星期四,我去山形监督平衡器交货。上午到达山形,在工厂入口等卡车,同时联系交货事宜。
平衡器是一种吊挂重量较大的生产操作设备的辅助工具。(熟练使用它的操作员,就像身边有一只强壮的恐龙的战士,格外神气。)
按时向工厂交货后,平衡器被钉上螺栓,安装在生产线旁,保持水平,然后嵌入特别定制的机械臂,与压缩机连接。特别定制的机械臂是我根据图纸做的,虽然有过担心,但它运行得很顺利。
最后和对方的技术人员一起试着举起零件。有了它,用指尖一按就能轻松举起一百千克重的零件,而且可以三百六十度自由移动。技术人员战战兢兢地握着方向盘,确认平衡器的状态。
不一会儿,工厂里的几个人都兴趣盎然地聚了过来。淡蓝色的平衡器周围围上来五六个人。我简单说明了一下使用方法,大家都想亲手试一试。
按下操作按钮后,扶手抓住零件,伴随着「噗咻」的一声,空气压力随之增大。这样零件就处于无重力状态了。代替指示失重状态的指示灯,装在密封舱里的绿筒「啪」地探出头来。
「喔!」周围的人一片惊叹。
「完全不用电。」
「太好玩儿了。」
「是的,关闭的时候是这样的。」
气压一解除,只听「嗖」的一声,指示灯就消失了,接着又传来一片「喔」的声音。
现场的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握住平衡器的方向盘,然后大家轮流操作。大家一边「哦哦」地叫着,一边开心地移动着零件。
门前总是说,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是匠人,更是商人。
「我们商人的工作就是让那些因不想吃亏而谨慎行动的顾客高高兴兴地掏腰包。」
作为商人,我们必须相当重视销售。但是作为工匠,必须做值得信赖的工作,必须经常考虑怎样提高技术。
「作为匠人,自己的技术能提高销售,是非常幸福的事。」
最近,我真切地感到的确如此。
交易本来就植根于彼此的喜悦,作为商人,我们懂得这种喜悦。不仅如此,还亲自参与制作,将自己的创意和技术融入其中,体会作为匠人的喜悦。
「冈田现在正是努力的时候。」
从东北到上越,再到北关东,就像活跃的伊达政宗一样,我负责的区域不断扩大。
现在,即使去进行修理或保养,我也会在那里观察我们的产品是如何使用的,考虑有没有什么新的思路;认真地交谈,思考客人有没有新的需求,有没有可以提出的建议。
门前说,总之什么都得做。
「像我们这样的人,成败取决于能否走出舒适区。」
现在,淡蓝色的平衡器给予了这个车间无重力的本领,正骄傲地转动着脖子。完成一项工作是非常开心的事。
我整理好纸箱和包装材料,把使用过的工具收进包里。然后取出贴满便利贴的说明书,向技术人员说明了有关维护的要点,站着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因为离最后一班新干线发车还有时间,所以他们请我稍微参观了一下工厂。
在开往山形站的出租车上,我把注意到的各种事情记了下来。封面上写着「三」的笔记本,剩下的页数已经不多了。我想:第四本改用尺寸再小一点儿的吧。
去坐新干线之前,我买了给石井的礼物。给一个人买伴手礼出乎意料地难啊,我一边想着,一边买了魔芋丸子。想象着吃魔芋丸子的石井,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我现在在山形,正要回东京。
坐上新干线,我给石井发了邮件。
望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吃了一份叫「九十九鸡」的便当。开往东京的新干线正在滑行般地前进。
香喷喷的鸡肉比想象中还要好吃,我觉得物有所值。喝着茶,在笔记本上写下「『九十九鸡』的便当的确好吃」。这样的笔记,说不定哪天就会派上用场。
车厢里,大部分人都在睡觉。睡觉的人都有点儿像残骸。喝完茶,我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过了不久,我醒来了,心想:这是到哪里了?回过神来才发现,石井发来了邮件。
出差辛苦了。我现在也下班了。
列车开始减速,广播通知说即将到达大宫。我继续盯着手机屏幕。
对这么短的一段文字感到如此高兴,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那只是几个单词构成的短句。我盯着画面看了好一会儿,对方又在看什么呢?……
新干线再次启动,载着车厢里的人们,连同整个车厢里的空气,一起驰往东京。
走吧!我们可不做那个一百年都未能与同伴重逢的马里恩。
我又回想起那天的事。
那天,她在我面前笑得无比灿烂。她兴高采烈地说着,歪着头看着我,最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在我怀里,慢慢地喘息着。
从那以后,每次睡觉前我都会回想这一幕。
石井的笑容,凝视照片的侧影,早上问候时的声音。那天之后的第二天,回想起来的她非常清晰,几乎触手可及。
可是过了几天,每当回想起她的影像时,总觉得有些模糊。即使想要回忆,也总感觉有一纸之遥。思念中的她,轮廓有些模糊。那种真实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
记忆可真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啊,我想。
不是。是我家小猫「煮豆」的生日。
读了石井过去发的邮件,我微微一笑。我滑动屏幕,阅读起其他邮件。
我们从10月13日开始联系,到现在才过了一个星期。「nimame 1013」发来的邮件还不到二十封。见面也只见过一次。
但是从那天起,我就一直想着她。西装口袋里放着那天她给我的没有内容的白信纸。
一想到她,就会感到兴奋和激动。同时,又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甚至有一种被泡胀的感觉。
这种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
回到东京,那一周的周六和周日都在工作。我已经决定下周日和石井见面。
房间的桌子上放着要送给她的山形特产魔芋丸子。旁边放着她的那封信,里面什么也没写。那天,我们聚在这张桌子前一起看过照片。
日复一日,我们断断续续地互发邮件。下班回到家后和睡觉之前,我都要躺在床上看她发来的邮件。
辛苦了。今天好凉快啊。
一个人的夜晚非常安静。但如果侧耳倾听,就能感到风的摆动,就像蝴蝶振翅。
我还不知道呢。不过大阪的可能性好像最大。
通过邮件交流,我渐渐瞭解了她的工作情况。她现在好像也很忙。
大学时留过学的她,毕业后进了现在的公司。最初在大阪总公司工作,后来来到了东京。在东京,一边跟着前辈工作,一边每周上几次辅导课。因为有非考不可的资格证书,所以周末也要学习。
一般情况下,在东京研修一年之后,就会被分配到大阪总部或海外其他地方。所以石井也差不多该被分配了。也有可能还是在东京,不过还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是据说在东京的可能性很小。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魔芋丸子的包装。
不明白的事情想也没用。未知的事,现在想更没用。
明白了。那么,明天吧。晚安。
周六晚上,收到了她的邮件。
魔芋丸子的包装上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我一定要收拾干净再交给她。
两周前,我们还在被窝里窃笑。她笑着说会被孝麻吕老师骂,又笑着说下次要开反省会。不过,明天我们要反省什么呢?……
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为「今后」而激动。今后会发生一些令人高兴的事情,这种预感是有根据的。我们本来就是超越普通关系的好朋友,再加上她是米饭姑娘,我是紫菜盐小子。
不过也许时间不多了。她在这里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从字面上可以想象,她有一半以上的概率不会继续待在东京,那概率也可能是七成或八成。不过,我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未知的事,想也没用。世上也存在着异地恋这一说,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没有开始交往,只见过一次面,发过三十多封邮件。
我大口地吐着气,躺在床上。即使不停地深呼吸,也感觉空气无法到达胸腔深处。
她和深爱的人分手后,来到了东京。她这十年的经历,我一无所知。我们有的,只是一天的激情和淡淡而遥远的回忆。
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感受到的空气流动,已经和蝴蝶扇动翅膀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了。眼下,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呼气和吸气,脑子里的种种思虑如云山雾罩一般彷徨着。
不过,明天我将要见石井。我有话想见面说。
上一次是两人时隔十年再次见面,这次是隔了两个星期。
◇
我们约好晚上七点在涩谷的摩艾石像前碰头。我提前三分钟到达,此刻石井已经在那里了。
「好久不见。」
我举起右手,打了个招呼。
「嗯,两个星期没见了。」
石井微微一笑。
「走吧。」
「嗯。」
我们朝文化村走去。她走在我的身旁,从侧脸看上去有些紧张。
「吃点儿什么吧?」
「嗯。肚子饿了。」
我们从文化村大街走上岔路,进了一家可以吃饭的酒吧(这是门前告诉我的店)。坐在桌子对面的她审阅着菜单。
「吃意大利面怎么样?」
「好啊。」
我看了一下菜单,点了烤肉饼、口蘑比萨和酸黄瓜拼盘。最后,她优雅地对店员说:「谢谢。」
说跟她隔着一堵墙有点儿言过其实,但总觉得她周围好像有一层膜。那可能是一层薄薄的膜,用手一挥就烟消云散。但我确实有这种感觉。
「这是从山形带回来的特产。」
我取出礼物后,她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
「啊,谢谢。这是什么?」
「是魔芋丸子。」
「魔芋丸子……」她一边咕哝着一边翻开包装纸,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可爱。」
「可爱什么呀?这是魔芋做的呀。」
「因为魔芋丸子又小又圆,所以很可爱。」
她盯着魔芋丸子,胸前别着银色的胸针。
「谢谢。太开心了。」
可能是我想多了。说不定变得僵硬的反而是我,然后这种感觉在我俩之间互相传播,被放大了。
我盯着她胸前那枚银色胸针,开始说话。
「山形人热衷于魔芋料理。好像还有魔芋孩子王。」
「魔芋孩子王?」
她歪着头,露出怀疑的表情。我们用端上来的啤酒轻轻干杯。
「那个魔芋孩子王好像相当厉害。」
「厉害?跟谁斗呀?」
「当然是跟豆腐大臣什么的。」
我随便回答了几句,石井抬头看我,似乎快要笑出来了。
「豆腐和魔芋被世人认为是同一口锅里的好朋友,但实际上它们好像在激烈地争夺地盘。」
「是这样的。我希望它们能好好相处。」
如此看上去,她和那天晚上没什么两样。她在我脑海中模糊的印象,逐渐汇聚到眼前的她身上。
「魔芋的成分多为水。」
「哦,那豆腐呢?」
「木棉豆腐中水分也比较多。」
我咕噜喝了一大口啤酒。
石井呵呵地笑了起来。
「人身上的水分大概占人体体重的百分之七十吧?」
「嗯,大概是这样吧。」
「怎么回事呢?听了觉得有些怪怪的。」
「感觉怪怪的?」
「人身体的百分之七十都是水分,这一带以前是海,人是从猴子进化而来,……听到这些,总觉得怪怪的。」
不知不觉间,隔开我们的膜一样的东西已经完全消失了。大概是从见面到现在,两人都很紧张的缘故。
「应该说是怪怪的。嗯,我想是的吧。」
「是的。我想是,嗯。」
「嗯,嗯。」
「对对,嗯。」
虽然不知道彼此说的是不是一个意思,但我们觉得产生了共鸣,便笑了起来。
「如果人身上的水分约占人体体重的百分之七十的话,那么剩下的百分之三十是什么呢?」
「是那个吧,温柔吧。」
我们曾经以伸手可及的距离,一直这样笑着。从今往后,或许会比两周前更靠近,也或许会像很久之前那样远离。
「要是这样就好了。」
「是很好。」
但我觉得,如果所有遗憾都可以被挽回的话,就不存在什么后悔的事了。
「但实际上,我是人呀。」
「别这么说。」
没多会儿,比萨端了上来,摆在我们面前。
「百分之十二点五。」石井说。
「什么?」
「这个比萨已被切成八块了。」
我「嗯」了一声,拿起那份百分之十二点五,用叉子摁住拉出长丝的奶酪。
「喂,山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石井单手拿着百分之十二点五的比萨问道。
「有藏王,有山寺,有温泉,还有很好吃的『九十九鸡』。」
「哦?」
「还有,基本上哪里都在卖用竹签串起来的魔芋丸子。」
「啊,听上去很好玩儿。」
「什么时候咱们去玩一趟吧?」
「嗯。」石井应了一声,表情显得很复杂。
明天还有工作,我们决定晚上十一点回家。我觉得盘子里的比萨就像沙漏还没漏完的部分,又开始紧张起来。
回去之前,我们还有话要说。吃到一定程度,我们也许会谈论今后的事情吧。
会有无法挽回的事情吗?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吗?……
接着,店员把意大利面端了上来,放在桌上。
「看样子很可口,」石井又嘟囔着,「我帮你夹吧。」
这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我盯着用勺子和叉子夹意大利面的她。
「谢谢。」
「嗯,等一下。」
很快,意大利面就被整齐地分成了两份。
「好吃。」
「嗯,的确好吃。」
胡椒紧致地包裹着味道浓厚的意大利面。
「石井,以前吃校餐的时候,你没和我分食过一份儿面条吧?」
她呵呵地笑着说:「那是当然了。」
「冈田吃起校餐来总是狼吞虎咽。」
「没那回事儿。」
「不,速度太快了。每次都是五分钟左右。」
「确实,那时候可能是我一生中吃东西最快的时候。」
「我喝牛奶的时候,你老是逗我笑。」
「啊,那对不起。得好好反省一下。」
我想起了反省,又想起了反省会。
「还有修学旅行的时候把枕头弄破了,那时我也在反省呢。」
「啊,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和小柳他们闹腾呗。当时好像是从壁橱里跳出来,来了个跪落动作吧。」
「哦?」
店里的桌子已被坐满了九成,店内充斥着说话声、餐具碰触声。石井把叉子插在意大利面上,转着圈把面条卷起来。
「我啊……」石井开口说,「初中的时候,我喜欢过冈田。」
这次端上来的是酱菜拼盘,店员「咚」的一声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盘子里盛着带枝的橄榄。深红豆色的和绿片岩色的各占一半。旁边是堆成小山的黄瓜,另一边是卷心菜。
我感觉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红着脸,望着桌子。
石井又转动起叉子。
「我没跟其他人说过,只告诉了白原一个人。因为,有一次她突然问我:『你喜欢冈田吗?』所以,我回答:『喜欢。』」
我从来没有想过初中时的石井会喜欢我。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石井向旁边的店员点了苏打水。我也跟着点了一杯啤酒。我觉得今天不能喝太多。可是,不知不觉间,啤酒杯已经空了。
不一会儿,啤酒和苏打水端了上来,空玻璃杯被收走了。
「中学的时候……」我说,「我一直很自卑,从来没想过会有人喜欢我。」
石井听罢,撇着嘴角,莞尔一笑。
「冈田一定也是闪闪发光的吧。」
「闪闪发光?」
「至少对我来说是闪闪发光的。」
我记忆中的中学时代的世界格局似乎在摇晃,变成了另一种东西。我感觉自己正在头晕目眩地注视着这些变化。
她胸前的胸针发出暗淡的光芒。
「不过,我也很喜欢石井。」
「嗯。」石井说道。
「我知道。我想我明白。不过,不是这样的。我很喜欢你。」
中学的时候,石井的口袋里装着「悲伤的单恋」。直到昨天为止,我还一直在猜想那个人到底是谁。
「前几天啊,」石井说道,「我太高兴了,喝多了,所以有点得意忘形了。」
「我也是一样。」
「不过,我没有反省。见面那天的事,还有后来发生的那些,都随缘了,我根本就没去反省。」
「嗯……」
「我知道自己喜欢冈田,想和你交往,虽然有些自命不凡,但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石井喝了一口苏打水,继续说。
「原来是这样,我觉得很好。」我也根本没有反省。
「嗯。太好了。」
「『局部战争』是什么?」
「什么?」
石井笑着喝起苏打水。我也跟着喝起了啤酒。
到底为什么要相互表白呢?又是为什么要不时插科打诨呢?
感觉我们走在一条非常狭窄的小路上。我预感到前方有一堵无法逾越的墙,感觉自己离那堵墙越来越近。
「我啊,今天来是想让你陪我……」
石井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慢垂下眼睛。
「我想我可能要回大阪了,异地恋我是绝对难以接受的。」
「为什么呢?」
「我不能忍受想见面却见不到的日子。在大阪的话,就想在大阪过踏实的生活。恋人应该厮守在一起。所以,虽然我现在还是很喜欢冈田,不过我不想再和你见面了,这两个星期我一直都在努力地说服自己。」她低着头说,「真的对不起。」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那天的事,我特别高兴,觉得太好了。但是,我真的很对不起冈田君。我知道自己今后的状况,所以必须更加慎重。」
盘子里还剩下三片比萨。剩下百分之三十七点五的比萨……
「你在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之后,问道。
「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她一直低垂着眼睛。
「你的意思是,普通的见面也不要了吗?」
「一般是见不到的。」
「为什么?」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因为和喜欢的人像普通人那样见面,对我来说很难啊。」
我盯着远处的胸针,搜寻着合适的话语。银色的幻影随着她的呼吸慢慢地上下起伏。单就心情而言,我们大概都希望更亲近。但是考虑到现在的状况,已经没必要再见面了。我必须当机立断。
我觉得这种似曾相识的局面太愚蠢了。我本以为这些都和我们无关。
迄今为止,一切都发展得很顺利。我心存侥幸,总觉得还有希望。远处传来一阵不知什么人的大笑声。
「还记得我们说过要在有乐町再见面吗?」
「嗯……」
「那时候喝醉了,觉得忘了说可不行,所以想着一定要先说。」
我在想自己在说什么。
「时隔十年再次见到石井,我想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再见一面,说说话。但是,如果因为那天的事而再也见不到了,那就必须认真反省了。对那天的事,我追悔莫及。」
我也知道,不管自己说的是对是错,都于事无补。我只是一味地说喜欢石井,坚持想见面而已。
石井银色的胸针开始微微颤抖。
「对不起。」她用手帕捂着眼睛说道。
这是第二次看见她哭,我茫然地想。我已经有十年没看到她哭了。
「但是见了面就会觉得喜欢。喜欢的话,就会想一直在一起。」
「因为做不到,所以就再也不能见面了吗?」
「……」
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我想。十年没见了,觉得很喜欢她,很想和她在一起。但要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会觉得有些荒诞不经。
「我也不知道。我不想后悔,也不想让你后悔。」石井用手帕捂住脸,痛苦地叹了口气。
「不……」我说。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不,后悔是不对的。我不会后悔的。」
她捂着眼睛,不断地抽泣着。
「因为今天只是想着要表白这些,所以也没能好好考虑和接受这以外的事。对不起。」
她用手帕遮住脸,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后悔。是真的。」
「嗯……」
她胸前的胸针渐渐停止了颤抖。过了一会儿,石井擦了擦眼泪,说了声「我去趟洗手间」,然后就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店里面,很快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想到了手。桌子上放着我熟悉的两只手。杯子里还有啤酒,我一饮而尽。
我想到了椅子。眼前的椅子上已经空无一人。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刚才还坐在那把圆形的古色古香的弯曲木椅子上。魔芋丸子的包装袋依然放在原处。昨天、前天,还有那之前,我都一个人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它。
看了看表,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半。我决定晚上十一点回家,差不多该离开了。
我又问旁边的店员要了一杯啤酒。店员很快就把啤酒端上来了,可她一直没回来。
剩下的比萨都凉了,上面的口蘑也已经干透了。
「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石井回来了,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她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不过看上去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第三次了。」
我说道。
「什么?」
「石井在我面前哭鼻子。」
「所以,我说我没哭。」
她破涕为笑地说道。
「不过,我记得应该是第二次。」
我和她现在有的只是淡淡而遥远的回忆,还有炽热而真实的那一夜。
我们已经不是初中生了,也知道有新干线填补不了的距离,知道欢笑、嬉闹中包含着哭泣、愤怒、悲伤,知道擦肩而过、功亏一篑、忽视、误解、失望、被骗这些事情都会发生。
但是,现在……
我喜欢你。初中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对不起。我喜欢石井。
「我说……」我开口说,「我可以随便说吗?」
她面露难色。
「我喜欢你。」
她看着我,似乎又要哭了。我实在不忍看下去了,便将视线移到了桌子上。
不知不觉间,盘子里的比萨只剩下一块了。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吃的。现在只剩下百分之十二点五的比萨了。
「去趟奈良吧。」
听我这么一说,她歪着头。
「在有乐町说过要去奈良吧?山形和恐龙博览会就不用去了,但还是去一趟奈良吧。」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盘子里的比萨。
「我不会再要求你和我交往了,也不会再考虑今后该怎么办了。说不定分配的地方会在东京呢。只要我们互相喜欢,互相瞭解,以后再考虑这些也不迟。等石井的分配定下来了,我们两个人再考虑吧。」
盘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这样一来,「沙漏」也已经漏完了。
「不过,还是去趟奈良吧。」我说道。
她盯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嗯……,知道了。」
「好,十年没见了。那尊大佛还记得我们吧?」
「可能还记得。」
我把手放在石井的头上。她看了我一会儿,慢慢地鞠了一躬。
「我不是鹿。」
石井轻轻地笑起来。每笑一下,银色的胸针就跳动一下。
◇
两个星期以来,我满脑子都一直在思考和她的「将来」。这两个星期与其他任何两个星期都截然不同,是特别的两个星期。
在街上走的时候,如果哼个小曲,那小曲就成了特别的歌。仰望天空,那是一片特别的天空。我在忐忑不安之中度过了特别的两周。
一个人会让另一个人感到特别,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种所谓特别,既不是排名的问题,也和喜好无关,说成命中注定,我也觉得不妥。缘分这东西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定是蕴含着偶然和必然的两个故事交叉在一起,一个人才会让另一个人感到特别吧。
时间、距离、美好的心情、欲望、执着、理性混杂在一起。
开过反省会,我睡了一觉,起来后就是第二天了。坐电车去公司的路上,我想:新的两周又开始了。
新的两周确实与思考未来的两周不同,但是和之前的日子也不一样。这是无法前进、无法停留、无法返回的两个星期。
工作,吃饭,睡觉,起床。继续工作,吃饭,睡觉,起床。忙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没变,但有时会突然感到寂寞枯燥。相反,有时也会突然变得精神抖擞。
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忽然觉得声音停了,自己也淡了,只有景色在身后流逝。在街上看到神社,就会双手合十,但祈祷什么才好呢?
大概什么都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结束。特别的心情没有减弱,让我从「逃走」变成了「应对」。
我伫立在那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绝望,仿佛在等待海面变得风平浪静。
昨天吃了魔芋丸子。很好吃,谢谢。
她发来的邮件就像被冲上沙滩的漂流木一样,断断续续。
我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回了一句平淡无奇的「不客气」。自以为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传达给对方了,从那以后我们就频繁地互发邮件。
把现实抛在脑后,从秋天到冬天,日子一天天过去。
必须应对的东西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会流动,变化。新的两周很快就要结束了,下一个两周又要开始了。
工作很忙,但比以前更充实了,我在东日本的负责区域也增加了。我想:如果我负责的区域能扩展到西日本,就算她去了大阪,我也能见到她。
去水户出差的时候,本想买干纳豆作为伴手礼,但放弃了。去高崎出差的时候,本想买不倒翁,但也放弃了。去新舄出差的时候,虽买了竹叶团子,但是我在回去的新干线上把它吃了。
在新干线上,我一边看着移动的风景,一边想着她的事情。
时间在流逝啊。
从那以后,我对她的声音和姿态的记忆也变得相当稀薄了。只有她胸前戴的胸针——诸如此类形成符号了的东西——在风中飘荡,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周末,我在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但是,洗完衣服,打扫完房间,就无事可做了。
我突然想联系小柳了。
这还是我高中以来第一次尝试和小柳联系,所以我们应该是时隔七年没见了吧……
因为根本不知道小柳的联系方式,所以我只好问了几个人。虽然大部分人回答说「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回答了一句「去问问某个人吧」。
我抱着一线希望,试着给得到的一个地址发了邮件,没想到当天就收到了回复。
哦。好久不见啊。
是他,我差点笑出声来。
石井也在,小柳又能炫耀自己的机器人布鲁斯了。当天我就和小柳通了电话,聊了两个小时。
周末过后,工作日又开始了。
不知不觉间,天气已经彻底变冷了。与石井重逢的六个周结束后,就到了十二月。
那是十二月三日的事。她打来电话是在五日的晚上。大街上已到处挂满了圣诞树。
石井被分配到了大阪,明年一月中旬就必须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