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奈良之行
新干线冲破三月的寒气,一往无前。
到小田原的时候,我睡着了,醒来时看到了大海。早上,新干线的站台相当冷,但现在却能感受到三月的阳光的温暖。
我脱下外套,喝了一口在车厢内买的咖啡。
透过窗户看到的骏河湾海面平静,波光粼粼。(不过海水应该很冷吧。)在悬崖的遮挡下,当光线发生变化时,穿着连帽衫的自己就会映在玻璃窗上。
石井让我今天约会的时候穿着连帽衫来,我问她为什么时,她道出了原委。
「我很早以前就觉得冈田应该是日本穿连帽衫最帅的人。」
我一头雾水,不过,今天早上还是穿着连帽衫坐了新干线。
原计划早上七点出发,这样十点前应该能到京都站。再从京都乘坐近铁,在奈良站与石井会合。
从窗户可以看到滨名湖。我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景色,心里感慨道:这景色真美呀!
虽说已经是春天了,但依然是春寒料峭。
寒冷的日子虽还在持续,但是柔和的阳光一天比一天温暖。波光粼粼的湖面也预示着春天的到来。
望着流动的景色,我回想起了三个月前的事情。
那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分配结果下来了,说要在大阪继续努力,一定要通过资格考试,早日在工作上独当一面,好好照顾祖父母,好好珍惜在那边的生活,努力不让自己后悔。
我安慰大哭的她。我并没有想过要那样做,也没有想过能那样做,只是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那样做了,也不后悔那样做。我反复说了好几遍「我也会加油的」。
其余的已经无须用语言表达。我甚至连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应该表达什么都不知道。但总觉得一切都传达给她了。
从初中开始,我们就一直在一起笑,那是我第一次安慰悲伤的她。其实我很想抱紧她。不过,我想我也要努力。我们傻呵呵地一味重复着「加油」。
从那以后我们时常互发邮件。她说为了新的生活,必须得搬家。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回答说行李也不多,她一个人没问题。
我靠在座椅上,「呼」地叹了口气。每次坐新干线,我都觉得自己在想她。电子屏幕正在从左向右滚动播报今天的天气情况。
那之后,我这边也发生了一件让人吃惊的事。门前似乎要辞职了。
「还没开业呢,」门前压低声音,一脸认真地说,「我现在正在和上面的人沟通,我想明年下半年就辞职。我打算在那之前把我的一切都告诉冈田。」
因此,我的工作变得更忙了。但现在这样也许正合适。在做眼前的工作的时候,我可以不去想很多事情。
车窗外的景色从大海变成了街道。
这么快就到惊蛰时节了。被春天的气息所吸引,蛰虫也探出头来了。
我用手指在新干线的车窗上画了一个四方形的框。呼出一口气,那个框就浮现了出来,然后我又用手指把那个框描了描。
一月中旬,石井搬到了大阪。她说不用送了,所以我就没去送她。她说她肯定会哭的,想下次在奈良愉快地见面。所以,我就像从教科书里得知这一消息一样,只知道她搬到大阪去了。
女孩子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呀。女孩子决定分手,还会大哭一场?辗转反侧熬过了不眠之夜,还要和朋友分享?
这大概是一场比拼吧,我懵懵懂懂地想象着。为了进入下一个阶段,女孩子会花时间拼命说服自己。女孩子要比拼,要认真对待,迎接下一个阶段。
我觉得自己只是在画一个框。
用手指在车窗正中间画一个框,用四方形的框把摇摆不定的心情圈起来。框内转眼间就被染成了紫色,溢出框外的东西扩散到了天空中。我静静地看着,又开始画框。
再画一个框,再画一个,再画一个,再画一个。
过了一会儿,电子屏幕通知乘客列车准时通过了三河安城站。
我感觉好难过。那时,我鬼使神差地想找小柳说话。
「你也懂吧?对吧,小柳?我好难过哟,小柳。」
三个月前,我和小柳打过一次电话。「哦,好久不见」,就这样聊了起来,聊起了彼此的工作和朋友。
故事本应就此结束,但并没有结束。大概是我太寂寞了。
「这么说来啊,」我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开始说起来,「前几天,我见过石井。」
「哦?」
小柳仿佛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咔嗒咔嗒的打打火机的声音。
「然后呢,我有点喜欢上了石井……」
「噢。」
「我很喜欢她。」
「哦?」
与此同时,电话那头传来「噗」的一声吐烟的声音。
「你们俩太般配了。」
「嗯,是这样啊。」
「石井以前也喜欢过你啊。」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
「这种事儿一目了然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我一头雾水。为什么只有自己不知道呢?……
「小柳呀,问题就在这里。」
「什么?」
「这种事儿,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初中的时候,你该告诉我。」
小柳呵呵地笑了。电话那头传来大口吐烟的声音。
「你喜欢过白原吧?」
我随口问了一句,用那种「我当时就知道了」的口吻。
「是啊。」
可是,小柳的回答很简单。
「真的?!我对此很感兴趣啊。」
我提高了嗓门。
「当时还挺喜欢的。」
「为什么?」
「倒也不是……」
小柳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在学校见面时没觉得有什么,但有一天,小柳在购物中心遇见了白原。小柳好像是和父母一起去的。
「白原一个人在买东西。就像平常会做菜一样。」
据说小柳远远地盯着在收银台排队付钱的白原,看了好一会儿。他说感到自己和父母在一起很难为情。
「现在回想起来,可能自己当时觉得白原很成熟吧。」
「啊,原来如此。因为我们每天都在玩相扑啊。」
说到这里,我们笑了起来。
「后来在学校见了面,我还是有些不自然。」
有这事儿啊,我想。不仅是小学男生,好像就连中学男生,只要在意想不到的地点遇到女生,也会因此而喜欢上对方。
「真像个初中生啊。」
「也许吧。」
「你跟白原联系一下吧。」
「好啊,」小柳若无其事地说,「要是知道了联系方式,我就去试试吧。」
「你不知道吗?」
「对啊,不过总会有办法知道的吧。上高中的时候,我们还见过两三次。」
「哦?」
这也是令我感到非常意外的事实。虽然当时每天都会与小柳争夺相扑之王的宝座,但我对小柳的事压根儿就一无所知。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在名古屋站短暂停留。前往东海道中央广场和近铁的乘客,请在名古屋站换乘,谢谢。
不一会儿,车内响起了广播。
新干线到了名古屋,然后驶往京都。随着列车西行,感觉天气变好了。
我想,小柳在那之后应该和白原见过面吧。
接下来我要见石井。第一次是隔了十年,之后是隔了两周,这次是隔了四个月。
◇
我们约在近畿日本铁道的奈良站,在行基菩萨的喷泉前见面。
出了车站,在喷泉前看到石井后,我满怀激动地举起了右手。
「好久不见。」
每次和石井见面,我都会说这句话。
「好久不见。冈田,你长大了许多啊。」
「没有啊。」
石井笑着看着我。但接下来的几秒钟我就说不出话来了,石井已经一副要哭的样子了。
「等等,你哭什么?」
「我没哭呀。」
石井破涕为笑地说道。她用手捂着我的头,我没办法,只好鞠了一躬。
「我不是鹿。」
我开口说。
我笑了笑,心想奈良天气真好。今天是晴天真是太好了,真的。
我们看了一眼行基菩萨像,然后并肩而行。步行到东大寺大概需要二十分钟。
「今天天气真好啊!」
「梅花已经谢了,桃花的花蕾也膨得差不多了。」
「是啊。」
石井的回答,像做客阿尔塔播音室中午的节目的嘉宾一样。
「你穿着连帽衫来了。」
「啊。除了大佛,我穿连帽衫最帅。」
「嗯?」
从侧脸看上去,石井好像正在浮想联翩。在她的脑海中,应该出现了穿着连帽衫的大佛吧。真想一探究竟。
「确实,……连帽衫很适合大佛。」
「对吧?那家伙应该适合深色的帽兜。」
「那个……,我以前就在想。」
石井穿着蓬松的针织开衫。
「我觉得冈田太小看大佛了,会被惩罚的。」
「不要直呼其名。」
「石井小姐……白原小姐……小柳……大佛……」
「为什么只给我们加上敬称呢?」
「对啊,是为什么呢?」
从奈良县厅往左手方向拐后,我们继续向东走。为什么总是说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呢?但我很喜欢这一点。
「这么说来,好像想往喜欢的人的连帽衫的帽兜里放点儿什么。」
「那是什么?谁说的?」
「白原。」
「哦?」
真是出乎意料。为什么白原会对石井说这种话呢?……
我们边走边聊想往连帽衫的帽兜里放的东西。
我说要放进去「新时代的气息」,石井说要放进去「前所未有的震撼」。我说把「悲伤的恋慕之情」放进去,石井说把「无法传达的思念」像埋入心底一般放进去。当我说要把「超前于时代的新力量」放进去的时候,石井说希望不要放进去。
路的右边是公园,远处是大片的草坪。随处可见吃草的鹿。古都奈良俨然是一座偌大的公园,野生鹿随处可见,到处飘荡着紫苏腌茄子的香味。
在三月的晴空下,我们并肩在路上徜徉。
相隔十厘米、三十厘米这样的距离,能意识到的话,到哪里都能意识到,但如果不去留心的话,就和中学生郊游没有什么两样。我们并没有手牵手(虽然尚未决定),只是在街上闲逛。街上有许多摊点在卖柔软叶子裹着的柿叶寿司。
穿过奈良国立博物馆,在大佛殿十字路口左拐,便能看见参道尽头的南大门。
道路的左边是卖土特产的商店,右边是小摊。公园里的鹿在参道上漫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时朝这边看。近看的话,鹿的眼神出乎意料地温柔。
「我觉得好像比以前更能理解鹿的心情了。」
「啊,也许吧。」
当我触手可及鹿时,它那散发着野性的气味让我有些胆怯。从角尖到蹄子都充满了顽强的生命意志、达观、明丽与静谧,包含了矜持一般的东西。
说到鹿,以前我只知道它肚子饿了,就会想要煎饼;它要是低头了,就给它煎饼;没有煎饼的话,它会想是怎么回事儿。
鹿展露出柔软的腋下后就离开了,参道仿佛一下子笔直地打开了。正对面的南大门很大,下面的人显得很小。
「这里有这么大吗?」
「记不太清了。」
我觉得没什么好怀念的。我们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的我们身处怎样的故事之中呢?……在这里做何感想,走进这扇门时又是何等心情呢?……
记忆中的南大门是红色的,但实际上却给人一种古旧苍然的感觉。几根颜色模糊的大圆柱支撑着分量感十足的上层建筑。
与我们重逢的是日本列岛最强的两位寺庙守护金刚,他们以半裸的战斗预备姿势矗立在那里。据说这两尊金刚力士像是由运庆、快庆等人用六十九天建造而成的,高约八点四米。左边的仁王怒颜张口,做发「啊」声状;右边的仁王忿颜闭唇,做发「吽」声状。据说是通过将以「啊」声开始、以「吽」声结束的梵语之音形象地刻在像上,来表达整个宇宙。
「啊!」
「吽!」
说话间,穿过大门,就能看到远处的大佛殿。
院内理所当然地也有鹿。我们被走过来的刚刚开始长角的小鹿吸引住了。池边有卖鲤鱼饲料的,木箱上写着「鹿也可以吃」。
像这样被鹿围绕着,与其说是约会,不如说更像郊游。
「喂,煮豆君还好吗?」
「嗯。」
石井莞尔一笑。
「这么说来,我觉得自己比以前更能理解猫的心情了。平时离得远,隔了好久再见面,可能会更瞭解。」
「哦。」
我们走到里面,付了参观费,沿着回廊前进。最后来到像门一样的地方,前方是一片宽阔的院子,那里已经没有鹿了。
「真没想到哟。」石井轻轻叫道。
通往大佛殿的路是笔直的。就像透视画法的范本一样,道路的两端向一点延伸。前面的大佛殿巨大,屋顶上金色的鸱尾在闪闪发光。
「好大啊。」
「嗯,好大。」
我们一边瞎聊,一边走进大佛殿。大概十几年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因为在这里,我没有其他的感想。
「真不小呀。」
进去的时候,我感叹道。大佛静静地坐着。他和十几年前一样,和蔼可亲地坐着。他的巨大并不给人威慑感,而是大得温柔而亲切。
卢舍那佛照耀世界,慈悲为怀,包容整个宇宙。
真了不起啊,我在心里赞叹不已。之所以能创造出如此的庞然大物,是因为创造者在心中想象着如此海纳百川的温柔。只有用如此的温柔才能济世救人,普度众生。
小路昏暗,我们默默地向殿内深处走去,看了几尊佛像,然后拜了拜。从大佛后面经过,参观了东大寺的模型。然后,来到出口前那根开了洞的柱子前。
一瞬间,我回想起这里是个重要的场所。「我记得。」
「你还记得呀。」
柱子周围聚满了人。
「你当时钻过这里吧?」
「不,我没钻……」
柱子前是一对带孩子的父母,大人正想让孩子钻那个四方形的洞。
「想起来了,……是白原。」
我们慢慢回想起直到刚才还未浮现在记忆中的事。
那时,白原自不待言,连我们也都感受到了小小的欢喜。我们四个人在这里被掌声和笑声包围着,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我想起来了。石井说什么也不钻,我和小柳也都没钻。」
「好像是这样……」
「不过,白原为什么会钻过去呢?」
钻过柱子的孩子受到了周围人的一片夸奖。我们远远地看着下一群人朝柱子聚集过来。一群人窥视着洞口,七嘴八舌地吵嚷不休。
「大概她是代表我们穿过这里的……」
「代表?」
「我现在明白了。」
石井凝视着前方。
「我觉得白原那个时候每天都比我们活得艰难。就好像抱着什么多余的思虑,我说不清楚。」
「啊……」
我们那时虽然离得很近,但完全不了解对方,也没必要了解。不过,现在确实明白了。
「她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喜欢我们。」
「是这样呀……」
「我觉得她没有尽情地敞开心扉。但是,她非常喜欢我们,很想敞开心扉,所以想要去闯一闯。」
洞的尽头是大佛殿的出口。光线从那里照了进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嗯。我要是多听听白原的话就好了。」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事情现在可以做得很好,但当时不懂,也没有想到。」
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孩子钻过后,参观的人拍手叫好。接着又有一群人靠近柱子下面。
「喂。」石井压低声音说,「如果我向冈田表白,你觉得会怎么样?」
「嗯?什么?什么时候?」
「初中的时候。比如毕业典礼的时候。」
「不,毕业典礼时,你没有向我表白吧?」
「嗯。」
石井摇着头,微微一笑。
「其实这种可能性是相当大的。」
「啊!」
吃惊的同时,也觉得有点儿有趣。我们在大佛殿里说些什么呢?
「你说什么?有多大的可能性?」
「前一天我还想以九比一的比例来表白,但当天觉得还是不行,就变成四比六了。最后还是不行。」
「是吗?所以石井才哭了吗?」
「我没哭。」
我完全不记得毕业典礼那天和石井的对话。我完全没注意到她想要表白,也不记得最后是以怎样的方式笑着告别的。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我什么都不懂。
「如果当时你向我表白的话,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但至少现在你就不会在这里了吧。」
「是啊。」
「我们虽然没有交往过,但是今天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嗯……」
如果心里想要珍惜且能够珍惜的话,一定会有升华的一天。从执着和欲望中脱离出来,回想和谈论当时的喜悦,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我们望着柱子,沉默了一会儿。我默默地盯着一个两腿乱蹬,想要从有光线的那边钻出去的人。
「这个,大人也能钻得过呀。」
我说。
「我觉得不可能……」
石井歪着头。
「利用对角线,斜着肩膀进去,不就能钻过去了吗?」
「嗯,会钻过去吗?」
我们试着走近柱子。四方形的洞宽约三十厘米,真正钻过去的都是小学生大小的孩子。
「我可不行啊。」
有人想再钻一次洞,有人在柱子前拍照,我们在一旁注视着。没多会儿,柱子前就只剩下我们俩了。
「我说呀。」我缓缓地说,「这根柱子,如果我现在请求你,你能钻过去吗?」
石井盯着我的脸。由于光线昏暗,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好啊。」
「那就钻过去吧。」
「那好吧。」
石井转向柱子,我凝视着她的侧脸。她像走向跳水台的游泳选手一样走向柱子。
我思忖道,自己为什么要请求她这样做呢?
也许是想要什么证明吧。也可能是我存心想看她的笑话。
石井蹲在柱子前,双手抵着洞口。我盯着趴在地上,把脑袋伸进洞里的她。
我突然觉得真有点儿对不起她。但那时她已经把肩膀塞进了洞里,斜着身子弯下腰,要往前爬。我慌忙绕到另一边。
我蹲下身去看柱子上的洞,可以看到她的头和手。「没事吧?」我大叫一声,却听到了「嗯」的一声呻吟般的回答。她努力前进着。
「加油!」我在洞口喊道。
「好窄啊。」传来了微弱的声音。
「还差一点儿!加油!」
她通过这么狭窄的地方,爬到我这边来。她使劲地向前爬,又继续使劲地往前爬。
当她把头和手探出洞口时,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啊」,我拉起她的手,想把她拉起来。
「哇,总算出来了。」
「噢!真了不起!」
石井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我紧紧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
「真了不起!」
头发乱糟糟的她满面笑容,叹了口气,啪啪地掸了掸衣服。我也笑得一塌糊涂。我很高兴,莫名地高兴。
「谢谢。」
「嗯,不谢不谢。」
我们「啪」地击掌。背后有人在鼓掌。
「从这里钻过来是什么感觉?」
「嗯……」石井思考着。
我凝视着我最喜欢的石井。
「怎么说呢,感觉好像变成了凉粉一样。」
我们俩哄堂大笑。后面又有人在鼓掌。回头一看是感觉很友好的外国游客,嘴里用外语称赞不已。
我们转过身。然后像两只梅花鹿一样向对方鞠了一躬。
◇
然后我们离开东大寺,朝前方的若草山走去。
春季的若草山刚刚向游客开放,那就爬上去看看吧。上山途中,在茅草屋顶的茶馆里,吃了乌冬面和柿叶寿司,分着吃的,每人一半。
从茶馆看到的若草山,与其说是山,莫如说更像是连绵起伏的丘陵。整个山被青草复盖,感觉像高尔夫球场的果岭一样生机勃勃。三道山重叠在一起,第一道、第二道和第三道各有一座山顶。
我决定爬到第一道,于是便向入山的大门走去。付了进山费,走向大门,眼前是一片草坪。
原以为很容易就能爬上去,但台阶很陡,爬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真够费劲儿的。」
「嗯,可别小瞧呀。」
不一会儿,周围变成了树林,开始有了登山的感觉。我们沿着悬崖边的台阶,慢慢地往上爬。
过了一会儿,树林消失了,又是一片草地。从那里开始不用爬台阶了,可以自由地爬上斜坡。山顶就在眼前。
「哇!」
「太美了!」
到了山顶,视野豁然开朗。山下是奈良的市区,远处是连绵的山地。三月的风吹过这个只有草地和蓝天的世界。
我们坐在斜坡上。远处有鹿在吃草。
「真爽呀!」
「嗯。」
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俯视着景色,凉风习习。远处的鹿在尽情嬉戏。
我们喝着带来的瓶装茶,沉默了一会儿。太阳被云遮住时,草地的颜色就会改变。太阳从云里出来后,草地的颜色又会变化。
风很冷,但阳光很强。太阳暂时没有被云层遮住。
「太好了。真是不虚此行。」
「的确如此。」
阳光照在脖子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谢谢。」
「谢什么?」
「不是你提议来奈良的吗?能一起来真是太好了。」
到昨天为止,我还在想该说些什么呢。但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现在也喜欢,但已经没有必要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了。
「我觉得我从冈田那里受益不少,但是真的对不起。我什么也给不了你,对不起。」
「不……」
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我这个人哪……」
我根本就没给她什么呀。
「只要和石井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人。」
如果没有遇见她,很多光景我都看不到。
「而且石井还为我钻了洞。」
我打心眼儿里体会到了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能拥有的那种感情和热情。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开心、快乐、特别的。
「太高兴了,太开心了,太特别了。」
「嗯……」
石井欲言又止,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感觉她肯定又会哭的。还是先拍张照片吧,免得下次再说忘了而尴尬,我心想。
「我说啊……」
石井看着我说。
「下次再见吧。」
她带着哭腔说道。她强忍着泪水,拼命地说着我在有乐町说过的话。
女人总是不可思议的。但那时候,我好像全都明白了。她想说的话,我们两个人已经得到的回报,我好像全都明白了。
「嗯。」
听到我的回答,她低下头,静静地哭了起来。
◇
新干线朝着东京疾驰。
我望着流动的景色,想起了她的倩影。今天,好久不见的她果然很可爱。
下了山,我们去了京都站。从那里她坐上开往大阪的电车,我坐上开往东京的新干线。石井把我送到新干线的检票口。
我记得大概是四点吧,我们最后说了声「再见」,便分手了。
景色流逝,新干线经过米原。
每次坐新干线的时候,我都在想她,虽然以后出差的时候不知还会坐多少次,但可能每次都会想起她。
但总有一天,我再也不会去想了。这么说来,将来总有一天,我会发现自己平常不再想起她。然后,我会想起自己每当坐上新干线时就会想起她,就像想起当年的课本一样。
虽然现在一想到她就很难过,很心痛,但这种感觉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过了名古屋,窗外的晚霞很美。我喝干了在车厢内买的咖啡,站起身来。收拾掉垃圾,便去上厕所。
从厕所出来,正准备回座位的时候,发现车门处的车窗能望到大海,于是我便驻足眺望起来。但是视线很快就被遮挡住了。
我走近车门,靠在车门旁边的墙壁上。
须臾之间,遮挡消失,展现在眼前的是大地的景象。已经看不到海了。
傍晚的阳光和缓地洒在窗外的景色上。街道和河流连绵不断,再后来便是等待插秧的田园风光。
我心里感慨万千,春意越来越浓了。
历经春寒料峭,春天的脚步也渐渐临近,真正的春天到来了。
我不厌其烦地眺望着流逝的景色。但其实不是在看风景,只是在看颜色。当我放空去看外界的时候,才知道所谓景色其实只是一些颜色。
我继续眺望着混杂的颜色流淌而去。颜色混杂在一起,以飞快的速度流动着,仿佛从过去到未来,时间在流逝。
「嗡」的一声,视线骤然被灰色的墙壁挡住了。
那堵墙连绵不断。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墙壁上的黑色线条,看上去就像蛇在爬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蛇飞快地前进。
「呼」的一声,墙壁消失了,地面上的景象再次展开。窗外是一条小小的街道。
「喂喂,你看!」
这时,我仿佛听到了石井的声音。像真的听见了一样,太真切了。我的眼睛捕捉到了那个又白又大的东西。
是鸽子。好大!
流动的街道景色中,一只巨大的白鸽振翅欲飞。那只白色的鸽子是伊藤洋华堂的标记,背景是蓝色和红色。
很快,那只鸽子从窗框上消失了。窗外的景色再次流动起来,速度飞快。留在心底深处的记忆融化了,一点儿一点儿地翻腾出来。
那时,我在和现在一样的地方,把虾放进了石井的连帽衫的帽兜里。我曾经在喜欢的人的连帽衫里放了虾。复苏的记忆和当初开始的一切在脑海中翻腾。
她把手绕过肩膀,在自己的连帽衫的帽兜里摸索着。小指指尖触到了一个小小的东西,果然在那里。那时候,她已经快哭出来了。
从里面出来的是鹿。连帽衫的帽兜里放着一只小小的鹿。
「别往里放啊,这么可爱的小鹿,别放在我的连帽衫里啊……」
我一直都想站在她这边。她决定分手,我觉得她很了不起,也很尊重她。很多事情已经得到了回报,只留下美好的回忆也不错。
畅想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未来非常快乐。我们什么都没有失去。今后也要相互尊重,构筑良好的关系。
总想往心上人的连帽衫的帽兜里放点儿什么。
但是,我觉得这种事情已经结束了。
想要的未来已经永远也得不到了。我们的未来,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那是我第一次为此感到悲伤。这时,我第一次感到寂寞,无法释怀,悲伤,哀愁,情绪如决堤般倾泻而出。
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我在想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一个人哭过了。十年前,在白原号啕大哭的地方,我默默地哭个不停。自己真没出息。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为这种事哭泣了,我想。
窗外的景物一片模糊,流淌而逝,成为过去。
总有一天,这样的悲伤也会变成由之而来的喜悦吧。没有这样的悲伤,能回想起自己曾经激情四射的感觉吗?
我在流动的景色中等待着。我用连帽衫的袖子擦着眼泪,等待着。因为我知道,那些马上就会出现。
「啊!好厉害啊!」
「有,有,很大!」
「有很多!」
那时的我们,趴在窗户上吵吵嚷嚷。
新干线正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就像祝福着当初开始的一切,要把我送到约定的地方一样。
四只,我心里记得。四只恐龙,还有一只大猩猩。恐龙有四只。
我噙着泪水的眼睛捕捉到的是五尊巨大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