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谨贺新年
「承蒙您照顾了。」
门前说道。
「冈田真是照顾我了。」
枫叶变红,季节已入秋。门前的辞呈被受理了,明天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上班。
「这是哪儿的话呢?您教了我很多,应该是我说谢谢才对。」
明天还有单位的欢送会,今天我们两人打算单独到「鸡良」酒馆去喝一杯。
「噢,冈田是这么想的呀。其实,教给别人比请教别人受益更大。」
几杯啤酒下肚,门前铿锵有力地说道。
「因为只有在教别人的时候,人才会真正理解事物的内涵。我通过教冈田也学到了不少东西。我切身体会到,转变立场能促使人成长。」
「也许吧,不过,我真的从您这里受益匪浅。」
这家店,我们白天来过几次,晚上来还是头一次。晚上的菜单上,从鸡冠到凤爪应有尽有。刚开始,我还小心翼翼地吃着点的鸡的各个部位的肉。
「这一年,冈田干得不错!我这时候辞职,请你多担待。」
「这是什么话呀。多亏了您,我这一年受益匪浅。」
我的确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不仅学会了不少工作技巧,掌握了不少知识、不少思路,而且还认识了不少人,熟悉了不少店铺。
「我在就职之前就下定了决心。」
「什么?」
「我想一门心思干好工作。刚踏入社会的时候,不就跟小学生一样吗?自己适合哪一行之类的,想多了也没用吧。」
「嗯,有道理。」
「所以不管什么工作,比如,打扫办公室这样的工作都去卖力做,什么事都想试一试,都包揽在自己身上。有时和前辈一起去喝酒的时候,我就想热情地聊一聊自己在做什么。从来不说半句泄气的话。」
「哦。」
「那个,我觉得基本上做到了。多亏了门前。」
「是吗?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门前用筷子根夹住竹签,咔嚓一声把鸡肉撸下来。
「我今后也会走上新的道路,冈田也一样,可能会进入新的阶段吧。」
「有优先顺序吗?」
「在各种各样的价值观中,不可能对某件事物完全肯定或完全否定,有的只是优先顺序。所以,要一直思考正确的优先顺序,不管是工作还是人生,都要明白什么是重要的。遇到想做的事不能拖拖拉拉,珍惜人生的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每天不管怎样都要赞美人生。」
「嗯……,是啊。」
「冈田今后也会站在教学的立场上。把自己学会的工作,不断地教给下面的人就好了,不能像福岛那样。」
负责材料订货的福岛,是个令人头疼的人。
「他把自己的工作搞得一塌糊涂,还不放手让别人做。这样看起来好像是在守着自己的饭碗,其实恰恰相反。」
「我明白。这个工作本身就形同虚设了。」
「是啊。虽然自己开拓的工作很宝贵,但不能固执于此。自己已熟悉的业务,就该逐渐放手让别人做,然后自己再去做新的事情。坚持下去的话,就能取得连自己都想不到的成就。」
「明白了。我会努力的。」
「加油啊!」
「门前也要加油。」
「哦,你也是啊。」
还想干杯,但啤酒没了,于是我们又要了两杯啤酒。
「但是从现在开始,你会寂寞的。」
「是啊。」
不久前,我问门前辞职的理由,他说:「唉,随便找个理由。」换句话说,似乎是希望得到更好的评价。
对于他的业绩,比起金钱上的回报,公司更愿意以使他出人头地的形式来回报他。门前说,上层想让他当经理,但是他还想待在一线,想作为一线人员继续工作。
端起送上来的啤酒,我们干了好几次杯,两个人都醉了。我想现在差不多该问了。
「对了,门前。」
「有什么事?」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下一步去哪里工作,决定了吗?」
「啊。」
他笑了。
以前问他的时候,他总是回答说还没决定。他还说,就算已经决定了,现在也不能说。
「绝对要保密。」
「嗯,当然。」
「我们不是同行,所以用不着那么保密,不过,要先辞职才能考虑换工作的事,这是规矩。」
接着,他压低声音告诉我(其实也不用压低声音,但我觉得那是礼貌),跳槽去的那家公司的总部在名古屋,是一家相当有名的轴承制造商。
「哦,这么说,是相当大的公司吧?」
「啊。所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了。」
「推销轴承吗?」
「应该是吧。」
「哦。」
总觉得和轴承有割不断的缘分。
咕噜,咕噜,咕噜……。隔了十年再次见到石井的那天晚上,我的口袋里装着轴承。她不停地转动着,笑着说:「真好玩!真好玩!」
那应该是去年这个时间的事,我想。然后,我一边吃着亲子盖饭,一边把这件事告诉了门前。他好像在唱什么无聊的关东煮歌。
「前辈。」
我吃着烤鸡肉串,喝着啤酒,渐渐开始醉了。
「你知道吗?社会上普通的女孩并不知道轴承。」
「啊,也许吧。嗯,不过我们也不知道『萨曼莎•撒乌萨』那样的新名牌什么的,彼此彼此,不都一样吗?」
「不,我知道。」
「是吗?其实大部分男生也不知道轴承什么的。」
「那怎么可能?不懂轴承,怎么过日子呢?」
「不,真的不知道。」
「轴承支撑着世界的运转,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知道蛋糕卷,却不知道轴承。」
「啊,真像啊。蛋糕卷和轴承很像呢。对不知道的人这样说明就可以。」
「这样,你可能会认为是一种点心。」
「随便怎么想都行。门前,你就用你的轴承来支撑世界的运转吧。」
「啊,我会的。」
「不过,寿司和指叉球还是不要旋转的好。」
「没错,的确如此。冈田。」
我们一边大笑,一边喝啤酒。啤酒杯空了,就再要一杯,然后再次干杯。
「关东煮,煮煮……」
「不是的。是关东煮,煮煮煮……」
「关东煮,煮煮……」
「还是有点儿不对啊。」
门前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唱着「关东煮……」
「前辈、前辈。」
我醉醺醺地问道。
「前辈至今为止最高兴的事是什么?」
「那是……遇到你。」
门前一脸醉意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呢?这不可能是最高兴的事吧。」
「不,这样就可以了。如果现在这么想最适合这个时候的话,那么就这么想吧。现在我真是这么想的。」
「哦……?」
我的前辈有时很会说好听的话。
「不过,这不是很难为情吗?」
「没关系,难为情就难为情吧。毫无掩饰地难为情,毫无掩饰地笑,让自己的世界旋转起来。也许世界不会因此而改变,但自己会因此而改变。」
「明白了……,那我也来说一句,我有点儿离不开门前。」
「是有点儿吗?」
「嗯,有点儿。但是从后天开始就要寂寞了,不知会多么寂寞。今后还想向门前多多请教呢!」
「是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一件有用的事。我们从历史中学习『从历史中学不到』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我其实是不希望门前辞职的。」
门前喝光了啤酒,又点了一杯。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有用的事。你的活生生的今天,比世界上的任何纪念日都要美好。」
「是蓝心乐队吗?」
「那还有一个。送牛奶的人比喝牛奶的人健康。」
「前辈,够了。不要再说这个了。前辈,那你至今为止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
「讨厌的事吗?……」
他喝了一口端上来的啤酒。
「啊,有一件事我特别讨厌。虽然对方表现也很差劲,但我不能原谅当时的自己。」
「哦,什么事?」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在公园里玩,其中一个是女孩。她在班上很受欢迎,大家一起玩得很开心。」
「嗯。」
「过了一会儿,一个五年级的男生走了过来,和我们混在了一起。那个讨厌的家伙,身上向来带着很多钱。不知道他是喜欢那个女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就是想和女孩两个人单独玩。」
门前大口地喝着啤酒。
「他对我和另一个男生说:『我给你们两百日元,你们去别的地方玩吧。』」
「啊!这是干什么啊?!」
「我们也觉得很扫兴。不过,我鬼使神差地拿了两百日元,去了粗点心店。」
「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小学生嘛,当然也不会想太多。」
「嗯,话是这么说。后来我越想越生气,为那家伙的事,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不,那家伙不可原谅。那家伙,怎么回事?」
我重重地放下啤酒杯。我也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杯了,只记得从来没喝过这么多。但这与他讲的事无关。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不会有出息吧?」
「也许吧。」
门前又喝了许多啤酒。我们喝得酩酊大醉。
「但从那以后,我决定要好好做个护花使者。」
「真了不起。门前是个优秀的少年呀。」
「现在也基本一样。努力工作,竭尽全力做护花使者。」
「那很好啊。努力工作,当好护花使者。」
「哦。你也要保护好你喜欢的女孩啊。」
「嗯……」
说到喜欢的女孩时,我还是会想起石井。
「可是,前辈,保护是指什么呢?我从小就觉得护花使者很酷,但是保护是什么呢?平时,女孩也不会被不良少年袭击吧?也不会被野狗袭击吧?」
「那是当然,你呀,那个……女生呀,麻烦事儿太多,是吧?女生内心有些东西,更让我们捉摸不透。所以嘛,我说,能在这些事情上保护她们就好了。」
女人真麻烦,我想。女生总是说些不可思议的话。我也曾想过,不要说得七零八落,好好交往不就得了。
「我明白了,前辈!」
我大叫一般地说道。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我觉得小学时的谜题终于解开了。
「逗女生笑。因为只要一笑,大部分的烦恼不就都退散了吗?这就是保护。」
「啊……,也许吧。」
「认真工作,好好逗女生笑。」
「也许吧。是啊,也许是吧。」
门前露出高兴的表情。
漫长人生中的一小部分,也许就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但我和石井在一起时,我们一起欢笑,守护着彼此的灵魂。
这不是很高兴的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定很高兴。
「请加油啊,门前。今后也请加油。」
「喂,你也要加油呀。」
我们就像海盗船长互相约定时一样,把胳膊和胳膊交叠在一起摆成姿势,倒满啤酒,然后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门前放下酒杯,大声说道:「冈田,乘风啊。逆着无敌的重力站起来吧。直觉和胆量就是我们的推动力!」
「嗯,明白了!虽然不知道效果如何,总之,先把旗举起来吧!」
「就算不能前进,也不要在原地发呆,要旋转。我们要掌握我们的旋转。」
「好!」
「梦想啊,希望啊,友情啊,爱情啊,世界就是围绕着这些愚蠢的事运转的。」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觉得,门前果然了不起。
「用这些荒唐的事将世界转动起来的家伙,总有一天会实现黄金旋转。」
「好,那就好好把握住吧!」
非常感谢门前。真的非常感谢他。
他摇了薄荷糖盒,但没取出糖来,他又使劲来回摇了几下。
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家店了,酩酊大醉的我们肯定会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地朝末班车的站台走去吧。
我们在那里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匆匆忙忙就分手了。「再见!」
「好,那么,门前,我告辞了!」
「哦,再见!」
我想要记住。
这个人喝醉了会给人留下这样的感觉,摇完薄荷糖盒的眼神,「关东煮煮煮」和「You say hello」的歌,今天所说的事,以前所说的那些事。
我想把这一切都记住。
◇
「喂!」
穿着羽绒服的男人朝我举起手。
「好冷!好冷!」
但是那人举起的手马上又塞进了口袋。
「新年快乐!」
「哦,恭喜!」
离老家最近的车站贴着谨贺新年的广告,装饰着门松。我们并排站着,呼出的气是白色的,在一月二号的夜里慢慢融散。
「好冷啊!」
「噢。」
男人嘴里咝咝啦啦地、不停地呻吟着,他跺着脚,瑟瑟发抖。
「石井呢?」
「噢,好像要晚到三十分钟。」
「什么?……」
那人停下哆嗦,看着我的脸。
「你,先说那个吧。」
「是吗?」
「那我们先走吧。」
「行吗?」
「那倒也是,快走吧。」
「什么?」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用肩膀撞了我一下。令人怀念的触感。八年未见的小柳,省略了一切感慨和感伤,快步走在我的斜前方。
「去哪儿?」
「那里。」
小柳指着眼前二十米开外的一栋小楼。顺着望去,可以看到店名庸俗的连锁居酒屋。小柳又把手收进口袋。
这家店是托他预订的。他说现在是正月,店里没什么生意。虽然空着,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提前预约了。
「啊,那你把地点告诉石井吧。」
「嗯。」
上了电梯,我打开手机,「从南口出来,直走。」我给「nimame 1013」发了邮件。在店员的引导下,我们落了座。
「天冷,喝点儿热酒这么样?」
「哦,好啊。」
小柳迫不及待地开始点喝的(也点了吃的)。我坐在他的对面,按下了邮件发送键。然后慌忙打开菜单,赶着点了一个汤豆腐。
「真是好久不见了呀。」
店员走后,小柳终于像八年未见那样叙起了旧情。
「谁说不是呢。一晃八年没见了。」
「啊,已经这么久了吗?」
我想着久别重逢要好好叙叙,除夕夜就回了老家。新年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给小柳发了邮件。结果,对方出乎意料地回答:「有空就见面吧。」于是,我们马上就敲定了第二天晚上见面。
今天下午,小柳给我发邮件,让我也试着约约石井。
这该如何是好?我有些犹豫不决。不过发出这样的邀请,也没什么好顾虑的。我也不知道她在不在老家,无奈之下给她发了个邮件,没想到她刚回来。
「知道了,我去。」她回答得很干脆。
想想自己喜欢的人,还是石井。但是,除夕那天坐新干线的时候,我好像没有想起她。说起来,我可能真的没有想她,现在我终于意识到了。
我原以为好久没见多少会有些不自然吧。但出乎意料的是,我们可能成了普通的好朋友。掐指一算,已经有十个月没见了。
虽然已经八年没见小柳了,但根本没感觉到丝毫的拘谨。
「你这家伙,完全没有什么久违了之类的感觉。」
「什么呀,你才是,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想我。」
眼前的男人,脸稍微圆了些,但大体上还保持着小柳的轮廓。他对我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
见面的一瞬间,感觉又回到了以前。和小柳在一起时的自己,在初中和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两个人在一起,沉默了二十分钟也不觉得有什么,而且意外地有很多肌肤接触。
不一会儿,小菜和热酒被端到了我们面前,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我们曾经一起吃午餐,一起喝可乐。感觉还是老样子,只有喝的东西从牛奶变成了热酒。
我们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小柳拿出手机,确认着什么。
「啊。」小柳说。
「我女朋友现在就在附近,待会儿可以过来一起吗?」
「哦,当然。一定一定。」
他嘴里理所当然地说出了「女朋友」这个词,让人觉得很新鲜。小柳开始慢条斯理地发邮件。一时间,我们什么也不说。
我们吃了最先上来的炸鱼饼,喝着酒。座位被简单的屏风包围着,有点像单间。冻得冰凉的身体在一点点变暖。
「什么啊,我们以前说过什么来着?」
「嗯?记不得了呀。」
仔细想想,休息时和这家伙一起玩,放学后去游戏厅玩,但如果问我们聊了些什么,则完全不记得了。大概是谈论当时眼前的事情吧,我想……
「现在和别人在一起时,默默无语的情况很少吧。不过,和你在一起就算不说话,我也不会在意的。」
「啊,也许吧。」
「小时候的朋友会有这种感觉吧。」
「不是这样的吗?」
小柳掏出香烟,点上火。我用汤匙舀起汤豆腐。
「你女朋友不会讨厌你抽烟吗?」
「不,她说她喜欢。」
「她也抽烟?」
「不。」
小柳吐了一口烟。
「总觉得吸了就会安心。」
「为什么?」
「至少在对方抽烟的时候,她陪在身边,好像这样她就会觉得现在的时间还在继续,很安心。」
「咦,这是什么想法?」
「对方觉得看我抽烟很满足,在这段时间里,就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无聊的人了。」
「嗯。」我说。
但是……,不要紧吗?……
「她是个安静的人吗?」
「嗯,还算安静吧。不过一喝酒就会说很多话。」
虽然烫手的酒变温了,但身体却变得完全温热了。
「那你为了让她安心,就不得不抽烟了。」
「不不不。我觉得最近不会这样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柳微微一笑。
「年轻的时候也会有这种情况吧。那种感觉还残留着,现在一看到吸烟的人,就会感到安心,或者说是一种安心的感觉。」
小柳把香烟的火也掐灭了。
「其实我也想戒烟了。」
「嗯。」
「她也同样要求过你吗?」
「啊。」
我们又点了热酒。桌子正中央有一个裂缝,小柳在右侧,我在左侧。
「你以前就像个大人似的。」
「是吗?嗯,只是感觉吧。因为实际上我们做的事都一样。」
「不,虽然做的事一样,但感觉你很稳重。」
小柳再次微微一笑。
「不过,我现在还梦想成为摔跤手呢。」
「真的吗?!」
倒上端上来的热酒,心情一下子就愉快起来了。
「你中学的时候自称『杀手柳』吧?」
「你不也是『虎捷真治』吗?」
我们开怀大笑起来。
「那时候啊,我们搭档打败了『神力荣治』和『天龙冈部』。」
十一年未听到「天龙冈部」这个词了,这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候,「天龙冈部」的阻拦有点儿小心,「神力荣治」的后踢弹跳一点儿也使不上劲儿。我们两个人想出了双人绝技,来了个出奇制胜。
「可是,惹得桥本火冒三丈。」
「啊!」
有一次,「动物金森」在教室后面架子的顶上放鞭炮,不巧把花瓶弄碎了。桥本老师让我们跪坐三十分钟,还写了检查。然后,要求我们保证不再玩摔跤游戏,但我们第二天就开始玩相扑了。
「直到现在睡觉前,我还会想象自己成为自由搏击选手后进行搏击的画面。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你说什么呀?这些谁能听懂呀?」
「不,只是一种习惯而已。催眠作用很不错。」
「哦?」
「有时候想到搭档比赛的时候,我的搭档还是『虎捷真治』。」
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很高兴。不过,会怎么样呢?也可能不高兴吧。」
我们曾经是搭档,分享过胜利的喜悦。现在又分享着多线鱼、汤豆腐和热酒。
「这么说来,石井呢?」
小柳看了看手机说。
「我想差不多该来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机,没有来电。
「我女朋友说再过五分钟就到。」小柳说。
这时,门口传来了一声「欢迎光临!」。
「你们俩能一起来这样的地方,一定是关系很好的情侣吧?」
「啊,是吗?」
我有点儿吃惊。
「不过,她就是个普通的女生,不用担心。」
「倒不是担心……」
进店的四个人从我面前走过。
「你喜欢这个女生?」
「那是当然。我很喜欢。」
但是,小柳是以怎样的表情和女孩子交往的呢?作为前搭档的我,实在想象不出来。
「那个女生喜欢『杀手柳』吗?」
小柳微微一笑。
「啊,挺喜欢的。多半是一心迷恋。」
「真的吗?到底喜欢你哪里啊?」
「嗯。」
小柳倒了倒酒壶,把最后一滴都倒进了杯里。然后转过身,大声要求加酒。
「这我就不知道了,好像说是鳄梨。」
「鳄梨?」
「我要种鳄梨的种子。好像被那件事感动了。」
「说些什么呀,你为什么要种鳄梨?」
「不,是对方说想种。」
「等一下。对方说想种,你就种,结果对方就爱上了你,这很奇怪吧?」
「欢迎光临!」远处传来了招呼声。
「不过,对方是这么说的。」
「什么,她是不可思议的女生吗?」
热腾腾的酒端到面前。这时小柳看了看入口,「喂」的一声举起手。然后转向我,说了一声「她来了。」
我慌忙坐直身子,用毛巾擦了擦嘴。对出现在眼前的小柳的女朋友说了声「你好」。
她面带笑容地看着我。我的目光有些游离,视线在捕捉到她之后失去了焦点,徘徊了一会儿才移到手边的毛巾上。思考跟在行动后面摇摆不定,然后才努力集中在一起。在这之前,视线又抓住了她。
「那个,」我无声地说,接着又说了一声,「那个……」
当时我是什么表情呢?我思考了一番后,「嗯」了一声。然后,当我发现眼前的两个人在哄堂大笑时,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声地说:「啊啊啊啊……」
「啊,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儿?」
「对不起,对不起啊,对不起。」
「等……等一下。」
眼前的她是位熟人。虽然相隔了十一年,但对方确实是位熟人。
「你刚才看过两次了吧?」
「什么?」
「你看了两次。」
「对不起,对不起啊!」
「什么,你们两个人在交往?」
「嗯,吓到你了,对不起。」
三人笑得前仰后合,还拍着桌子,现场热闹得一塌糊涂。
如果这两个人的目的是「吓我一跳」,我就会非常被动。我大概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像按下快门一样停止了思考,接着又看了两遍,眼睛不停地转。我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之后,我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话。如果把我的心情起伏做成图表,大概就像黑色星期一之后的纽约道琼斯指数走势图一样吧。
真没想到,坐在小柳旁边的竟然是白原。两人正在交往。据说从半年前开始,两人就是恋人了。
「啊!」
「对不起啊。」
令人震惊的事实在头顶炸裂。我们继续喧闹了一会儿。
「我们的事儿还多亏了你。」
小柳说。
「上次他让我和你联系一下,就是因为这事儿。」
「真的吗?这可太好了。」
「我说啊,我们现在非常喜欢对方,我觉得交往是件好事。所以,一开始我想让冈田祝福我。」
「那当然,我祝福你。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送出的最好的祝福。」
「不过,我想让你大吃一惊。对不起啊。」
「白原很不错。虽然小柳装模作样,不过我还是吓了一跳。」
「嗯,能收到这样的惊喜,我很高兴。」
看到白原一脸发自内心的喜悦,我也跟着高兴起来。直到刚才我都想不起白原的模样。但眼前的她,却是十一年后的白原。
「白原,完全没变样啊。」
「是吗?」
比起小柳、我和石井,白原保留了更多中学时代的影子。
但是,「没变样」这种说法其实是不对的,她看起来比那时成熟了许多。那个时候,她是向内的,现在变得向外了。以前总觉得她很成熟,但现在看起来与她的年龄很相符。
一阵欢闹之后,我们稍微冷静下来,然后终于干杯了。
「可是白原,你为什么会喜欢这家伙呢?」
「怎么说呢……」
白原握着盛着梅酒的酒杯,看起来有些害羞。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她的表情是这么可爱。中学时代的她一直给人一种闷不作声的感觉。但现在,她是这样舒展地微笑着,看上去这样高兴。
「我啊,到现在为止,无论和谁交往,都完全没有被人爱过的感觉。但是我觉得小柳特别喜欢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想?」
「啊……,因为他总是说爱我爱我。」
白原说罢,显得更加羞涩起来。
「喂!」
我笑着对小柳吼道。
「你,太让人意外了,小柳!」
我把湿毛巾扔了过去,小柳抓住毛巾,微微一笑。
「还有,我听说这家伙种了鳄梨,是怎么一回事?」
「啊……」
白原瞄了小柳一眼(只有情侣之间才会有的眼神,让人看了想笑),然后娓娓道来。
小柳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白原用鳄梨做了一道菜。从小时候起,每当她看到鳄梨的种子,就会想如果能自己种就好了。
「我说出了这个想法,他说那就种吧。」
小柳拿出牛奶盒,不知从哪里倒了些土,就种下了种子。小柳竟然这么简单地做到了她一直觉得温馨的事情,这让白原既惊讶又佩服。
「我当时想,要是不发芽怎么办?然后,小柳说:『扔掉就得了,我给你扔了。』」
旁边的小柳一脸茫然地喝着日本酒。
「我很感动。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很值得信赖,也很靠得住。」
「啊,原来如此。」这下我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啊,大家也恍然大悟。但我心里明白,这件事也让白原安心了。
「鳄梨发芽了吗?」
「嗯。已经移栽到花盆里了,长得老大了。」
白原望了望小柳。
「啊。」
小柳不慌不忙地答道。
真是谢天谢地,我想。希望有一天,两个人的鳄梨能结出果实,两个人一起守护它吧。
不时对视交谈的两人,给人感觉出乎意料地般配。白原心花怒放,小柳和蔼可亲,这也许是情侣之间的魔力,如此看来,我觉得他俩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儿。
我很高兴。很荣幸为你们祝福,我由衷地感到欣慰。
「感觉你们会天长地久。」
醉醺醺的我在两人面前喋喋不休。
「你们看样子很幸福,但我也很幸福。懂吗?你啊,天长地久就是永远啊。能和白原以这样的方式重逢,我也很高兴。你懂吗?不是那样的。真是个美好的新年啊,这真是个美好的新年啊。」
「欢迎光临。」远处传来招呼声。
「小柳,也给我要梅酒吧。」
「喂,别喝太多啦。」
「你说些什么?我今天喝多了!」
「好厉害。不知为何很开心!」
白原说。
「我想什么时候能再看到小柳和冈田这对搭档,现在有点儿想哭。」
「不,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越发杀气腾腾了。」
这时,石井出现在正面。
「你来晚了。」我说。石井看着我微微一笑,然后发现白原,发出「哇」的一声尖叫。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为重逢而高兴。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
我很喜欢石井,今天再次见到她,反而有点儿紧张。
不过,此时此刻,我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了。四个人在毕业典礼上写下寄语,然后各奔东西,十一年后的正月,在这里再度聚首。这种事是很难得的。
石井在我旁边落了座,积存在心底的感慨迸发开来。
「来一个!」
我举起右手,石井「啪」地合上我的手。此刻,花瓣一般的感慨再次在空中飞舞起来。
「新年快乐!」
「恭喜!」
我觉得很高兴。我觉得我和石井的这一击掌给我留下了完美的印象。
「真厉害。很高兴。」
白原使劲说道。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什么?……」
「我想什么时候看看石井和冈田这对老搭档呢。」
白原说到这里眼泪汪汪的,小柳赶紧伸手抚摸着她的头。
「听说这俩正在处对象呢。」
「啊!」
石井或许比我更吃惊。姗姗来迟的石井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连珠炮似的提问着。我点了乌龙茶,缓解一下酒意。
那时候穿着制服吃着午餐的四个人,好像把当年的灵魂一点点寻找回来了,聚在了这里。如果能把这一瞬间的怀念和感慨全部带到将来就好了。想说的话、想问的事情有很多,但我觉得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也有件事想问你们。」
白原用当年从未看到过的笑容,来回看着我和石井。
「你们两人在东京见过面吧?」
「嗯……」
我和石井下意识地都想回答见过面(但没有对视),于是点了点头。
「那你们吃什锦火锅了吗?」
「什锦火锅?」
我们面面相觑。「吃过了吗?」我不知可否,而石井的表情却显示没吃。
「是『杀手•卡恩』开的相扑火锅!」
「『杀手•卡恩』!」
这次轮到小柳和我面面相觑了。
「好厉害,我十年没听到这个词了!」
「什么?『杀手•卡恩』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
白原说起话来慢条斯理。
「『杀手•卡恩』曾经打断了安德烈的腿,震惊了全美。」
我和小柳像气球炸了一般大笑起来。
「后来,他在东京都内开了一家相扑火锅店。初中的时候,冈田和石井约好了去东京时一起去那家店。」
「啊,是吗?」
我有点儿吃惊。除了我们的约定,白原还记得这一点也让我感到惊讶。
「这样啊,……你们没去吗?」
白原一脸落寞。
「不过,我很高兴。我觉得你俩会在什么地方重逢。」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在朗读一个遥远国度的故事。
「为什么?」
石井问。
「为什么觉得我们会再会呢?」
「你们不是说好要再会的吗?」
「什么?什么时候?」
「毕业典礼那天,你们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再见……」毕业那天,我们这么说过。是说的「再见」。
「对不起,我只记得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白原继续说道,仿佛解开了时间的魔法,翻起了陈年旧账。
「不过,我喜欢冈田和石井这对组合。我一直在侧耳倾听你们说话。我想一直记着这些。」
「哦?」
石井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原。
「白原。」
我说。
「什么时候我和石井一起去吃相扑火锅。喂,去吧?」
「嗯。下次去东京,一定去。」
听石井宣布似的说,白原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小柳点上一根烟。
「还有,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们。」
白原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清亮。
「什么?」
「嗯……,首先,『ISGP』是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
我想把问题抛回去。
「这个问题,问小柳不就行了吗?」
「啊,是吗?」白原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小柳。
「我们几个自创的国际相扑大奖赛的英文缩写。」小柳低声说道。
「真是无所谓啊。」石井说道。
「完全无所谓啊。」
小柳说:「你仔细想想不就得了。」
「那么,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我说。
「毕业典礼的时候,石井和我拍照,你哭了吧?」
「嗯。」
白原的回答很爽快。我满脸骄傲,似乎在说「你看到了吗?」,而石井像没看见我一样,说道:「好吧,好吧,那我也问问你吧。」
「你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喜欢小柳吗?」
「不是这样的……」
我们探出身子听她说话。
「但我记得是有联系的。」
「有联系吗?」
「是修学旅行的时候吧。」
「嗯。」
我和石井都没听过这么多关于她的故事。我们两人经历了十一年的时光,这次,变成了倾听她心声的对象。
「在返程的新干线上,小柳对我说:『下次再来吧。』」
「哦?」
「是真的吗?」
「根本不记得了。」
小柳低声说道。白原轻轻一笑。
「去年见面的时候聊到这件事,然后他说那就去吧。那时候,我觉得实现诺言了。那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向大家撒娇,但我想,即使是那样,也会衍生出新的故事。」
「是这样。」
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和石井说「再见」,小柳和白原说「下次再来」。这一切,的确与新的故事一脉相承。
「那么,你们去了吗?」
「没有,还没有。」
「去吧,奈良很不错的。对吧?」
「嗯。我觉得非常好。」
坐在我身旁的石井笑了。
「还有,谷风君是怎么回事?写在留言上的那个。」
「啊……」
白原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是我当时写的小说,我把想写的结尾的最后一行写在了上面。」
「噢。」
然后我们又聊了很多,不时放声大笑。
中途,白原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毕业典礼那天的照片,我想着什么时候看看,所以封起来了。」
因为不愿意记忆中的影像被照片的影像取代,所以她把照片装进信封封了起来(她果然有点儿奇怪)。她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看一看,今天也许就是那一时刻,所以她带了过来。
「哇!」
看到照片,石井兴奋地惊呼起来。「啊。」小柳也发出惊讶声。
在三月的阳光下,穿着制服的四个人摆了个造型。
那天,我们一起走出箱子般的教室,走进各自的故事里。而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多愁善感,怀念和怜惜酸甜岁月的年纪。
和信封一起拿出来的还有银色的奖牌和虾的模型,大家开始议论这些是什么玩意儿。
「虾是冈田给我的。奖牌呀,是毕业典礼那天我和小柳去拿的,是从一个硬邦邦的稀奇古怪的机器里面把奖牌拿出来的。」
「啊!奖牌,冈田也给了我一枚!可能还给了我虾,但我没拿。」
「为什么没拿?」
「嗯,太普通了,没拿。」
「就是那个。这就是他们开始交往,我们结束不习惯的那场『局部战争』的原因。」
石井耸耸肩,不好意思地笑了。
「什么?『局部战争』是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不过我拿了轴承。」
石井慌忙把身子转向我。
「我也有鹿的摆件。」
「噢。」
白原微笑着说。
「两个人关系好,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呀,白原。
「不过,为什么到现在还拿着奖牌呢?」
「啊,我还以为拿着就能见到奖牌大王了呢。」
我们一阵大笑。
「白原,你知道轴承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像年轮蛋糕一样。」
「那就不知道了。」
石井带着我最喜欢的笑容,说道。
十一年不见,意犹未尽,我们聊了很多。藤贺啦,特产啦,松下啦,高中时的事啦。再多的话也填补不了多年未见的空白,不过,我们乐此不疲地聊个没完。
这样说着说着,就会觉得人生就好像一条一条的线索。不过,各条线索可以在说说笑笑之中融合,之间的缝隙也可以被填平。
「啊,我想说,我们也长大了。」
石井笑累了,喘了口气。
「不过白原还挺会说话的。」
当年,我们在中学这个箱子里互相推挤。
「我好像一喝酒就变得话多,动不动就笑。」
我想,初中时的白原应该也有很多话想说。
「这样啊。完全不知道啊。」
但每天像机关枪一样说话的我们,实际上也一样。对于想要传达的事情,对于必须注意的事情,都是漫不经心、毫无防备的。
「喂,新年参拜已经去过了吗?」
「还没呢。」
「那么,现在去吧?」
「现在就去?」
「那好,走吧。」
「好啊,走吧走吧!」
曾经有一种特别的心情,是热情,是暴风雨。时间和距离听天由命地将之淡化了,但我们没必要花时间为此悲伤。
「去哪里?」
「八幡吧。」
「好啊。」
但我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喂,对不起。我已经去过了。」
「小柳,多去几次也可以吧?」
「是啊。这种事,去几次都行。」
「是吗?」
「是啊。」
我和石井之间的亲密感被赋予了不同于从前的色彩,跟一年前的和十一年前的都有些不同,但并没有丝毫减淡。
「那走吧。」
「嗯,走吧,走吧。」
「现在去吗?」
「是啊,差不多该走了。」
「这就走吗?」
我心里是喜欢石井的。我喜欢石井。
「那就结账吧。」
「总共多少钱?」
「石井可以少摊一点儿。」
我觉得我们四个人就像住在一个不可思议的胶囊里。我无拘无束,很开心,很珍惜,很怀念,充满了期待和希望。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白原这样聊天,甚至连和小柳喝酒都没有想过。没想到有一天四个人会凑在一起。
也许又要迎来四个人一起去奈良的日子了。也许四个人又能看到恐龙了。
每个小故事最终都会成为不同故事的一部分。那时开始的一切,都包含在大故事里,重新开始。
「起立!」
我大喊一声,三个人猛地站了起来。
「敬礼!」
石井说罢,我们互相行礼。然后,又是一通哈哈大笑。
出门一看,外面正在下雪。白原就像代表我们一样,「哇」地大叫了一声。我们仰望着空中飘落的雪花,感觉就像仰望初雪一般。
飘落的雪花无声无息,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断飘落,不断消失。不断飘落,不断消失。
接下来我们要去进行新年参拜。穿过曾经生活过的繁华街道,沿着大川旁边的道路,向八幡神社走去。
啪啪地拍手祈祷吧。因为如果祈求所有人都能幸福,八幡大神的负担会很重,所以还是祈祷四个人的幸福吧。我们吐着白气祈祷,希望未来能身体健康,生活美好。
然后准备去抽签。我早就想好了,无论如何也要抽个上上签。
我喜欢的石井今晚穿了一件粗呢大衣。背后的大衣的帽兜张着嘴,在等待着。
今年的头等大事就是把神签放进去。
我在心里不住地祈祷:新的一年万事如意,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