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鬼

畏惧化为诅咒,将人束缚

人无法挣脱,便求于神

设立神社、建造祠堂,在像前叩首

然而拯救人者并非神

拂去恐惧的并非敬畏

唯有担忧,亦即思虑,才能让人远离恐惧

img1

——这未免欺人太甚!

走在田埂上,驹三满心只有这个念头。

他怒气冲冲,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像是面对杀父仇人般怒目瞪视着眼前被雪掩埋的田地。

老婆和女儿都在家里等着他,但他经过破旧的茅草屋却过门不入,一个劲地往前走。经过隔壁家门口时,被一个嗓音叫住:

「喂,驹三,你要去哪里?村长那儿的集会结束了吗?」

住隔壁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金次,他叫住经过家门前的自己。没吃饭的细小声音,就像要被狂风吹散似的。

「闭嘴!再也不准在我面前提起村长和集会!」他的怒吼仿佛要撕裂卷起雪花的狂风。

金次愣愣地张着嘴,驹三又瞪了他呆愣的脸一眼,再次举步向前走。

「驹三,再过去就是鬼神大人的林子了,太阳就快下山了,太靠近那边会被诅咒的!」

「这我当然知道!我就是要去被诅咒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金次的声音听起来好远。驹三停下脚步,转过身,奋力喊着:

「我今天就要变成鬼!我要变成鬼在村里大闹一场!」

说完他再次转身,往郁郁葱葱的森林前进。

金次又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见。

白天就已经十分昏暗的雫井森林,到了傍晚更是连脚边都看不清。但从小就对这里了若指掌的驹三,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走了一段路,前方视野开阔起来,空地中央座落着一座祠堂。

雫井神社是雫井乡里中唯一的神社。但没有人用这个名字称呼它。这里没有鸟居,据说是因为忌惮神体note并未建造。

注:神道中神寄宿的物体。

这里也没有神职,就像只有这片地与世隔绝一般,无论何时总是静悄悄的。即使如此,村中的人们仍不曾懈怠,总是会有人维护,将祠堂整理干净,供品也未曾间断。

但这也是从前的事了。现在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余裕。只比村里个头最大的驹三还要高一些的祠堂,已经被白雪掩埋,冻僵在积雪下。

驹三将雪拨开,把祠堂挖出来,用围在颈间的手巾简单擦拭。

祠堂的门扉紧闭。他在门前双膝落地,双手合十:

「鬼神大人,拜托您,请把我变成跟鬼神大人一样的鬼。」

他闭上眼、低着头,一心一意地祈祷:

「要保护阿福,只有这个办法了。求求您了,鬼神大人。」

雪的寒气穿透轻薄的木绵,钻进削瘦的双膝。他不断祈求,直到膝盖冻得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你为什么想变成鬼?」

是非常稚嫩的嗓音。他回过头,身后站着三个孩子。

他完全没感觉到有人的气息、也没听见脚步声。他们是什么时候……驹三困惑地眨着眼。

他不曾在这一带看过这三个孩子。乱糟糟的头发过肩垂下,就像是直接从夏天跑来,在这么冷的天里只穿着短下摆的单薄和服。

但近几年这样的穿着在雫井这一带并不罕见。大家吃都吃不饱了,没人有心思顾及穿着打扮。

他们应该也是家里养不起,不知从哪里流落至此的孩子吧。驹三心想。

「你们几个是兄弟吗?打哪儿来的?」

天上乌云密布,看不出天色,但约莫是日落时分了。四周越来越暗,但还勉强分辨得出他们的长相。

三人饱满的额头向前突出,因此五官看来十分奇特。三人的体格和额头的特征很像,但仔细一看,长相可以说全然不同。右边的孩子有着一对突出的招风耳,左边的孩子有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睛,中间的孩子嘴巴大得惊人。

那张大嘴张开,吐出了一句话:

「我们是过去见。是能够见到过去的鬼。」

「过去见」这个陌生的词汇驹三没听懂,倒是「鬼」这个字停留在他脑中。

他完全没有怀疑这是孩子们的戏言,急切地向前探出身子:

「鬼神大人吗……你们是这座祠堂供奉的鬼神大人吗!」

「我们不是鬼神,是能够见到过去的鬼。」大嘴巴淡然地说。

「你们不是这座祠堂的鬼神大人吗?」

「这里才没有鬼神呢。」

「不可能!」驹三忍不住站起身。他的身子晃了一下,几乎站不住脚,并不是因为双腿在雪中冻僵的关系。他用双手撑住使不上力的膝盖,将脸凑近站在中间的大嘴巴孩子:

「在雫井乡这里有鬼神大人的传说。据说是千年前的事了,这里出现了鬼,拯救苦于歉收饥荒的乡村。」

没有立鸟居,是因为鬼神大人不是神,不喜欢鸟居;没有神职在此,也是为了不打扰鬼神大人长眠。在他再度现身拯救雫井乡之前,鬼神大人会一直沉睡在这座祠堂下。

驹三将这个乡里无人不知的传说告诉孩子们。

「这不是编出来的故事,这座祠堂里确实供奉着鬼神大人的手臂作为神体。」

「鬼的手臂?」大嘴巴仰头望着驹三。

「没错。这座鬼神神社供奉的是独臂鬼。」

为了保护雫井乡,鬼被斩断了右臂。千年前的雫井乡居民对此感激在心,于是将手臂作为神体安放在此。

驹三说完,大嘴巴陷入沉思,面色凝重,然后将手搭在一旁大眼睛的孩子肩上,将他转向祠堂。

从刚刚开始就只有大嘴巴在说话,其他两个孩子一语不发。看来是因为连活下去都有困难而茫然失措吧。

「那两个人还好吗?看起来状况不太好。」

驹三担心地看着他们,大嘴巴咧开嘴浅浅地笑了。仔细一看,大嘴巴孩子的气色果然也有些憔悴。

「不用担心,只是旅途疲惫而已。我们经过漫长的旅途才来到这里,不过就快要结束了。」

说着,孩子再次将手搭上大眼睛的肩上,将他的身子转回来。

「这祠堂里果然没有鬼。里面放的是假的手臂。」

「怎么可能!」

「这家伙刚刚看过了,不会错。」

自称是鬼的孩子说得斩钉截铁。难不成他有天眼通吗?

「……果然只是古老的传说吗?鬼神大人不会来拯救雫井吗?我救不了阿福了吗?」

全身瞬间气力尽失,驹三瘫坐在地。

但孩子却说出意料之外的话:

「想知道鬼神的事是真是假,只要亲眼确认就好了啊。」

「亲眼确认?」

「我说了,我们是过去见。可以让你看见过去世。」

驹三喃喃地重复了孩子说的话:

「可以看见、过去世……那也能看见鬼神大人现身的千年以前吗?」

「我们是过去见的鬼嘛。不管是千年还是万年,跳一下就到了。」

「拜托了!让我看看鬼神大人!带我到千年前!」驹三在雪地上跪起身,移动双膝靠近小鬼们恳求着。

「是不能带你到千年前啦,不过随便啦,都差不多。」大嘴巴笑了笑,旋即一脸歉意地挠了挠头:「抱歉,可以给我们吃点东西吗?平常我们不会吃人的食物,但要使出过去见之术,还是得补充点气力。」

为了施术必须要吃点东西,小鬼说着将两个同伴的身子转过来。驹三沮丧地垂下肩:

「对不起……没有吃的。」

「一个饭团也好,真的没有吗?」

「饭团什么的,我们也好几年没吃过了。这个乡里已经一粒米都没有了。就连麦啦、稗啦,也根本不够撑过这个冬天。」

小鬼惊讶地瞪大了大嘴巴上的小眼睛。

「已经连续三年没有收成了,这么严重的歉收还是第一次。就连明年春天要播的种苗都没了。」

在这北国之地,常常发生歉收。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夏季太过寒冷。太阳连日不露脸,最麻烦的是东北风。被这冷风一刮,稻子全都冻死了。

但居然连续三年歉收,如此严重的天灾,都要让人怀疑是不是鬼怪作祟了。

饥荒瞬间蔓延开来,领国内到处都苦于稻米不足。但饥荒灾情最惨重的就要属雫井了。驹三的双亲撑不过去年冬天,相继身亡。村里已经缺粮至此,只收成了往年收获量四成的米,几乎全都用来缴纳年贡。

光是这样就够让人愤恨难平,乡里的仕绅却说出更惊人的话。驹三已故的父亲生前也是仕绅之一,因此今天才出席了集会。一想到集会上村长说的话,驹三气得咬紧牙根,几乎要磨出声来。

「再这样下去,村里的人都要饿死了。村长说非得做点什么才行。我就提议,只能发起『一揆』note了。」

注:人民团结起来集体行动。多意指暴动。

「『一揆』是什么?」

「就是乡里的人团结起来,到代官所要他们把米还给我们。」

「那里有米吗?」

「有,今年气候很奇怪,缴完年贡后立刻下了大雪。所以作为年贡缴上去的米,还没运到江户。米袋一定还在代官所的仓库里。」

但没有任何人附和驹三的提议。连续三年的饥荒,彻底根除了乡亲们的生气。别说要拿起武器,人们连高声疾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更没想到的是,有人提出让驹三不可置信的对策。

「他们居然说,要把没有劳动力的老人家和小孩子扔到山里去。」

听到这句话,看起来一直有些疲惫、没什么活力的小鬼,也像是被赏了一耳光似的惊了一下。

「阿福,我的女儿……她去年才刚出生。是我们盼了十二年,好不容易才盼到的女儿,我怎么可能把她扔了!」

夫妻俩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就在心生放弃时终于怀上了。这孩子是驹三夫妻的宝贝。要是把女儿扔了,老婆也活不下去。但身为仕绅代表的一员,不可能违抗乡里做出的决定。驹三气得将集会上的人痛骂一顿,夺门冲出村长家。

怀着这股无处发泄的怒火,驹三就这样来到鬼神神社。只要能保住女儿不死,自己变成鬼还算好。求求鬼神大人把我变成鬼吧,他一心一意如此祈愿。

驹三说完,四周陷入一片寂静。一晌,小鬼喃喃地吐出一句话:

「过了千年还是什么也没变,阿民也是受同样的事所苦。」

驹三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惊讶地发现小鬼大大地擤了一下鼻子。

「鬼也会哭吗?」

「原本是不会哭的,我也以为我们的身体里没有眼泪。」

驹三有些诧异地看着,小鬼用袖子擦了擦眼:

「没办法了,吃的我来想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除了雪也没别的东西可以吃。」驹三说。

「我们原先就是吸取草木精华的鬼,这里多得是树。」

小鬼环视祠堂四周林立的树木。周遭已经暗了下来,月亮也没有露面,但自小在这片鲜少灯火的土地长大,驹三的夜间视力还算灵光。

为了避免树木倒下压垮祠堂,当初开拓了一大片地,将祠堂建在中间。祠堂的背后耸立着一棵像是在守护祠堂的高大杉木,小鬼绕过祠堂,直直走向那棵树。

小鬼将双手和前额抵在粗壮的树干上,像捉迷藏时在数数儿的孩子,又像是对树木专心祈祷。

不久后,回到驹三身边时,小鬼真的像在吃东西,口中不知道在咀嚼些什么。然后吐出了两块约莫饭团大小的圆形物体在手上。像青苔捏成的球一般深绿色的块状物。他能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圆球状的东西就像生长在黑暗洞窟中的光苔一样,发出淡淡的光芒。

「来,吃吧。」

他把青苔球送到并排的同伴嘴边。大嘴巴一说完「吃吧」,圆球就像被吸进去,消失在大耳朵和大眼睛的口中。

下一个瞬间,原本一直垂着头的两人同时仰起了脸。

「我们是过去见。」

「我们是能够见到过去的鬼。」

「这已经说过了,」大嘴巴有些埋怨地说:「只要跳到千年前,让他看看过去世就好。」

「一千年很远,要跳得好远好远才行。」右边的孩子微微动了一下大耳朵。

「嗯,一千年很远,要从好远好远的地方看才行。」左边的孩子也转了转眼睛。

「别抱怨了,走吧。」大嘴巴催促着,两人只是直勾勾地仰望着驹三。

「这是谁?」大耳朵问。

「不认识,这是谁?」大眼睛也接着说。

「啊,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了。」大嘴巴张开了大大的嘴巴。

驹三报上了名字,并排的三个孩子同时点头。

「驹三,专心念想。」

「专心念想驹三想看的过去世。」

「专心念想着要看千年前这个乡里出现鬼的那一天那一刻。」

小鬼们由右至左依序叫着,驹三将双手啪哒一声在额前合十。

——拜托,让我看看鬼神大人。让我拜见曾经救了这个乡里的独臂鬼!

心底如此乞求的同时,耳边响起了锵的一声、宛如挥下高举的锄头时敲击到硬物的高音,脚下也像是积雪突然变深踩不到底。

就在他拼命试着站稳的时候,听见小鬼的声音:「到了喔,驹三。」

战战兢兢地睁开眼,鬼神祠堂和林子全都消失无踪,驹三身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喂……这里是哪里?过去见的鬼……你们在哪里?」

他颤抖着嗓音。眼下比没有星月的夜晚还暗黑,无底深渊让驹三恐惧不已。

「驹三,我们在这里。」

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三个小鬼就站在驹三身边。

「那就是鬼神大人?」

凝望大眼睛指的方向,前方就像黑色雾气散开似的、黑暗稍稍淡去,仿佛透过一面圆形大镜子向外看,眼前映出的光景出乎驹三的意料之外。

「那……不是跟我一样的区区百姓吗?」

既不是鬼,两只手臂也都健在。失望的驹三忍不住开口:「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大嘴巴的表情十分严肃,紧盯着镜中男子。

男子与驹三看起来差不多年纪,比其他人要高上一个头的身材,让两人看起来更为神似。

「没有搞错。那个男的体内寄宿着鬼芽。」

「鬼芽?你在说什么?」

「怀着纯洁之心犯下罪行,有时会生出鬼芽。天女大人是这么说的。」

驹三不禁想起了女儿阿福。

「纯洁的人怎么可能犯罪呢?」

「这我也不是很懂。因为鬼和人对善恶评断的标准不同。」小鬼如是说:「不过,既然那个男的体内有鬼芽,恐怕是在更年轻的时候犯下了自己认为是罪行的某件事。」

在小鬼说话的同时,大镜子里的时间也不断流逝。人们的穿着和生活状况看起来是许久之前,但眼前的雫井乡,就跟镜子内的情景相似。

百姓们在持续饥荒下挨饿虚弱,孩子们一个个日渐虚弱而死。

男子抱着孩子的尸骨,茫然若失,乡中的人们来到他身边。现在的百姓只允许拿铁锹和锄头,不过千年前似乎并非如此。每个人手上都握着粗糙的刀和长枪,而男子拣起的是一把大斧头。

看来是打算发起「一揆」吧。乡里众多男丁连袂走上田埂,在众人当中看见那名男子的身影,驹三忍不住咽下口水。这时男子的神情已经不太寻常。

身边的人们都怒气冲冲、气得双眼发红,唯有那名男子带着浅浅的笑容。暗不见底的眼眸,大大咧开、仿佛随时会大笑出声的嘴角,如此诡异的神情,散发出没来由的恐怖感,让驹三毛骨悚然。

众人来到领主的宅邸,男丁们在门前喧闹不休。过去见之术听不见声音,但就算听不见,驹三的耳边依然清晰地响起百姓们的怒吼。

虽然样子跟现今不同,大概是等同武士类的人吧,守着屋子的侍卫立刻赶来驱赶百姓,作势威吓。这时那名男子穿过人群,走上前去。

他迈开步伐,右手高举斧头,没有半分迟疑或犹豫。对方尚来不及拔刀,男子的斧头就劈上他的眉间。大量血液飞溅,像是下起红色的雨,将握着斧头的男子的脸染成鲜红。他的嘴角又比方才咧得更开了。

如此凄惨的光景,让门卫和乡民们全都吓得目瞪口呆。额头被劈开的武士还没倒地,男子又再度扬起斧头。

明明没有声音,却仿佛听得见斧头左劈右砍时发出的声响。男子疯狂的身影不管是谁都怕得浑身发抖。众门卫忍不住跌坐在地、或是转身逃跑,但斧头仍然无情地落在他们的颈间和背上。不只如此,把门卫都解决掉之后,男子缓缓向后转过身。

就像是从血瀑布下走出来,男子的脸上、身上,全都沾满鲜红血沫,发梢也不断滴下红色血珠。如此吓人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感到生命受到威胁,原该是同伴的百姓们立刻鸟兽散,但在最前面的两个男人逃跑不及,接连被男子劈开了背。

「……这就是……鬼神大人吗……」

驹三从方才就止不住浑身颤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那不是神,是人鬼。」

「人……鬼?」

「鬼芽破裂萌芽,人就会变成鬼,叫人鬼。你看,他的额头上就有人鬼的证据。」

驹三闻言,再度凝神细看。乡民们逃得不见人影后,男子再度转身,朝着紧闭的门扉挥下了斧头。看着他的侧脸,驹三啊地叫出声来:

「是角……他的额头长了角。」

男子的双眉上方,穿出了两支向上画出圆弧的角。

「额前的两支角,就是人鬼的印记。跟我们这样的鬼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他们只会憎恨人、诅咒人,没有分寸地夺取人的性命。自古以来人类仇视、惧怕的鬼,其实都是人鬼。」

吃人的恶鬼,称为罗刹,他曾经听雫井寺的慈泉和尚这么说过。不久前还跟自己一样、只是普通百姓的男子,现在已然化身罗刹。

变成鬼的男子已经将门劈开,进到墙内。宅邸的庭院里,有更多侍卫严阵以待。他们三人一组一同发动攻击,沾满血的斧头只一挥就将他们击倒。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背后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逼近。

那是一名身高和体型都比男子大上许多的巨汉。高大侍卫手上的日本刀,往男子举着斧头的右手臂砍去。从他挥刀的架势,可以看出绝对是名高手。男子握着斧头的右手臂,就像是被切断的萝卜,从身体分开落到地上。

太好了!仿佛可以听到周遭的侍卫如此欢呼。然而手臂被斩断的男子没有一丝惊讶,也并未惨叫。从肩膀到手肘中间被斩断的伤口不断喷出血来,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掉在地上的手臂,然后缓缓弯下身,伸出剩下的左手,从地面上松开的右手拾起了斧头。

方才的巨汉慌忙准备再次挥刀,但晚了一步。横向划出一道圆弧的斧头,将他健壮的身躯拦腰劈成两半。巨汉一脸惊愕,上半身倏地滑落地面,大量血液从断口像是喷泉般喷出。

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人了。众人在此时才终于理解这一点,各个脸色大变,纷纷逃往屋内、或往墙外奔去。

人鬼没有再理会众人,踏上檐廊,不断往屋内走去。在屋子里,他被沿路撞见的人砍伤、也有人豁出去直接撞上来,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但他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将挡路的人一一排除,一个劲往里走。

「……人鬼是不死之身吗?他感觉不到痛吗?」

「他的魂魄已经完全被鬼芽侵蚀了。没有魂魄就不会觉得痛,用人的躯体使出那样夸张的力气。」

「人的躯体?怎么会……」

「身体还跟普通人一样,只是失去自我,一口气使出一辈子的力气。」

「就像火场的傻劲那样吗?」

「我听不太懂,不过应该就是你说的那样。总之绝对不是不死之身。」

「可是……那个男的头上长了角啊!」

「在场的人没有人看得到那对角。一般人是看不见的。」

只有很偶尔会有非常敏感的人,或者像法师、修道者等,有修行经验的人看得见。听大嘴巴小鬼这么说,驹三突然想到,在绘草纸或故事中提到的鬼,或许就是这些人留下的纪录。

「我也能看得见,是因为你们的神通力吗?」

「不是,」孩子般的鬼带着心痛的神情抬头看驹三:「驹三看得见那对角,是因为驹三体内有鬼芽。」

咦?他张开口,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待驹三想通话中的意思,窜遍全身的恐惧让他一阵战栗。

「我体内有鬼芽……把人变成那种怪物的种子,沉睡在我体内吗?怎么可能……」

「是真的。你看得见我们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据。普通人是绝对看不见我们的。」说完,小鬼暂时闭上了大嘴巴,投来怜悯的目光。

「这是前世种下的鬼芽,不是驹三的错。不过再这样下去,驹三体内的鬼芽不久后也会破裂。」

若是失去女儿或妻子,悲愤之下鬼芽一定会破裂,吞噬驹三的魂魄。过去见的鬼如是说。

「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继续当人?阿福和我老婆、还有一切的一切,我都要放弃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不能放弃,这一点我很确定。」

心生放弃、自暴自弃的灵魂,是鬼芽最上等的养分。人会更轻易地被吞噬。

驹三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襟。

里头的鬼芽现在是否也正怦怦地跳动着呢。涌上心头的不安,让驹三流了满背的冷汗。

「鬼芽的力量不只这样。」小鬼的声音像是穷追猛打般再度响起。

萌芽的鬼芽会播下新的争端之种。怨恨会成为下次争端的火种,冤冤相报的连锁无穷无尽,引发动乱,最终招致战争。在漫漫时光中,丧失无数的人命。

小鬼所言绝非夸大其词,驹三非常清楚。住在那幢宅邸的领主和家臣,也有他们的家人,其中一定有人会将矛头指向其余雫井乡的居民。而悲剧绝不会仅止于雫井,周遭的领主会跟着疑心暗鬼,对人民管辖更加严苛,反招致农民的怨恨。

这是现今的雫井绝对不能播下的恶种。深受其害的不会是成鬼的自己,而是心爱的阿福和妻子。

驹三总算想通当初为什么会建造鬼神神社了。

在流了许多血之后,为了凭吊这些人的亡灵,才建造这座祠堂。把假的鬼臂当成神体供奉,将鬼奉为神,也是祈愿恶鬼不要再度现于世。

「绝对不能犯下同样的错,不然就辜负了千年来乡里人们的祈愿。」

他不知不觉间喃喃地脱口而出。

大镜子里的鬼,终于来到宅邸的最深处。不知是领主或豪族的宅邸主人跌坐在地,拼命求饶。然而人鬼依然毫不迟疑的手起斧落。宅邸主人倒卧在血泊中,同时人鬼也静止不动。

全身被血染成红黑色、仰天倒下的姿态,正是独臂鬼。

img1

回过神来,驹三回到了雫井神社前。三个小鬼已经不见踪影。

茫然若失地回到家中,驹三夜不成眠,想了一整晚。就这样到了早上,他前往距离雫井二里远的村庄,一间负责运货的店,跟里头的人确认了某件事。

回到乡里的驹三,立刻到隔壁拜访邻居金次。

「别说傻话了,我怎么能对你做出这么过分的事!」听完驹三的话,金次涨红了那张双颊凹陷的圆脸怒吼着。

「雪停后已经过了三天,仓库里的米,明天上午会运出代官所。我到村里去确认过了。没时间犹豫了,你也没办法抛下父母和小儿子去送死吧?」

金次的脸色一沉。驹三耐心地劝说自小一起长大的金次,说服他已经别无他法。

「求你了,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以拜托。雫井寺的慈泉和尚那边,我等会儿就去跟他谈。只要住持出面,没有人会置之不理的。」

好不容易说服心不甘情不愿的金次,驹三接着前往位于鬼神神社相反方向的雫井寺。

与驹三岁数相差无几的住持,起初还是试着劝阻,但驹三说出了他声称从已逝的祖父口中听来、关于鬼神传说的真相后,住持的脸色也变了:

「那座雫井神社居然藏着这么可怕的真相……」

慈泉和尚是约莫五年前来到雫井寺。年轻时似乎钻研过学问,也略通医术,乡里的人若是生病受伤,他会帮忙看看,将手边的药分给他们。这也是他在此地不算久,却深受乡民们敬重的原因。

「我也想过,我们一家三口离开乡里是最好的办法,但我实在不想抛下祖先代代珍惜的这片土地。」

现在,饥荒侵袭了全领国,离开这个乡,也不一定能吃得饱。就算孩子能存活,金次的父母、么儿等,乡里的弱者也会被牺牲。身为乡中仕绅代表之一,驹三无论如何都想避免这个结果。

「我知道了,我也这么希望。贫僧就照你说的,把乡民们找来吧。」

慈泉总算答应,并说会把纱布和伤药带上,以防有人受伤。

隔天清晨,日出之前,乡里的男丁们就在慈泉和尚的号召下来到鬼神神社集合。

「明明是慈泉大人找我们来,为什么不是去寺里,而是到鬼神大人的祠堂?」

所有人都一脸诧异,窃窃私语着。

「村长也说不知道为什么。而且现在是冬天,拿镰刀和锄头要做什么?」

依照慈泉的要求,男丁的手上都拿着农具。

「抱歉让大家跑一趟。首先想请各位听听驹三要说的话。」

在慈泉示意下,驹三走上前来。金次一脸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表情,静静地看着儿时玩伴。驹三简短地讲完开场白,便切入正题:

「首先有件事要让大家知道。前天在村长大人家举行了一场集会。」

将老人和幼儿扔进山里等死的事,还没让乡里的人知道。村长没想到驹三会提,心下一惊,驹三便当着他的面一五一十地告诉大家。现场立刻像捅了蜂窝似的掀起一阵骚动,众人对村长与五名仕绅的谩骂四起。慈泉出面调解,好不容易平息了众人的骂声,驹三再度开口:

「没有人想抛弃父母和孩子,与其做这么没人性的事,要不要试试别的办法?我们亲手拿回代官所仓库里的米吧。」

所有人大惊失色,全都僵住了。

「不行,要是发起一揆,我们乡里会受到谴责的。」

想到会首当其冲的村长,脸色大变。这可不是被逮捕就能了事,说不定还会有人伤亡。他拼命说服大家,这对乡里一点好处也没有。

「村长大人,你可别误会了。我们不是要去抢米,是去拜托他们把米还给我们。」

「他们才不会因为我们去拜托,就二话不说让我们把米拿走!」群众中的某人用严厉的语气反驳驹三。

「所以我们要带鬼神大人一起去。」

「你要把祠堂里的神体带去吗!」

「不是的,」驹三摇头:「已经过了千年,神体也丧失原有的灵验。我们要跟新的独臂鬼一起去找代官大人谈。」

驹三环视四周,视线停在儿时玩伴的脸上:

「金次,拜托了。」

听到自己被叫到,金次整个人抖了一下。他怯怯地走上前来,双手紧握着长柄斧。

驹三走到离祠堂稍远处的一墩树木残株旁,盘腿坐下。这株许久前被风吹倒的杉树,只剩根部还留着,残株上方已经被削平。

驹三卷起袖子,伸出右手臂搁在残株上:

「金次,动手吧。」

即使握着斧头走到残株前,金次似乎还是无法下定决心。他拼命摇着头,紧闭的双眼不断落下泪来。

「驹三、金次,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骚动起来,而驹三只是定定地望着好友的脸庞:

「金次,拜托你。没有时间了。」

金次大口喘着气,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他紧咬着发抖的下巴,点了几下头,双手紧握斧头,高高举起。

驹三别过脸,闭上双眼。

「金次!快住手!」某人尖叫着。

「佛祖保佑……」金次喃喃念道,往残株用力挥下斧头。

上臂传来的冲击让驹三险些咬断舌头,一阵头晕目眩。仿佛火烧般的痛楚慢了一拍才传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叫不出声,甚至差点喘不过气。

干脆杀了我吧,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振作点,我马上帮你包扎。」

多亏立刻来到身边的慈泉和尚,让他恢复了理智。

「驹三,对不起……很痛吗?很痛吧。」

金次无所适从地跌坐在残株前,脸颊溅上了点点血迹。但感觉血似乎没有想像中流得多,驹三终于转头看向残株上的物事。

实在难以相信刚刚还活动自如的手臂,现在就躺在那上头。看起来就像是什么人做出来的假手。

他曾用这只手臂洗脸、吃饭、握起锄头、扛起米袋、向老婆挥手、抱起阿福。这一刻他才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懊悔,但已经无法回头了。

慈泉和尚为他包扎完,驹三倚着他缓缓站起身。

一阵晕眩向他袭来,让他猛地恶心想吐。他用无力的双腿稳住身子,内心忍不住希望能像千年前的男子一般,获得鬼的力量。

「驹三,你是疯了不成?」村长的眼中充满恐惧,在他身后的人们也全都铁青着脸。

「我说了,要带新的鬼一起去。这只手臂,就是我的决心。」

就连再说下去也无比痛苦。金次察觉到了,在驹三面前背向他单膝跪下:

「驹三,上来吧。我带你到代官所。」

驹三没有推托,靠上了金次的背。同时慈泉用双手捧起残株上的断臂,小心安放在事先准备好的三方台note上。金次背起驹三,扬声道:

注:「三方」为神道仪式中用来放置供品的台座,又写作「三宝」。

「各位,走吧。有独臂的鬼神大人陪着我们。」

金次这句话让众人仿佛大梦初醒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样的光芒,他们深深颔首。

轰然响起的呐喊,就像要撼动鬼神祠堂般响亮。

代官所位于雫井乡东方二里处,离村庄较远的地方。

日出过后,从大门推进几辆推车,仓库中的米袋陆续搬出堆上推车。约莫过了一刻半的时间,就堆满了八辆推车。壮年的代官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名门卫脸色铁青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雫井乡的人成群结党地围在门外!」

「什么!」

代官立刻率领手下赶去,门卫所言不假,代官所的门外聚集了一大群人,人数不下两百人,几乎整个雫井乡的男丁都到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赶快离开就要严惩了。」

代官劈头就是一阵斥责,站在前头正中央的人主动报上名来。

听到驹三这个名字,代官便想起他是去年刚成为仕绅代表的人。

他的双颊凹陷、从松开的衣襟看得见瘦骨嶙峋的肋骨。这一点其他人也是一样,但唯有他的脸色苍白、失去血色,但直直望着自己的双眼,像是有熊熊火光在隐隐燃烧。

男人面前,放着一座盖着蓝布的三方台。

「求求您,把我们的米还给我们。」

「别说傻话了,缴上来的年贡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要是没有那些米,我们就撑不过这个冬天。会有几百个人死掉。」

「你们有多辛苦我也懂,但要说苦,到处都是一样。」

你才不懂!后方响起一声尖锐的怒吼,众人愤怒的附和声此起彼落,纷纷扬起手上的镰刀和锄头。

「闭嘴!还不快给我让开!再赖着不走,我就把你们全都抓起来!」

面对代官的威胁,驹三眉头不皱一下,只是用淡然的口气又说了一次:

「请把米还给我们。代官大人也知道雫井乡的鬼神传说吧?」

「那又怎样?」

「传说中的独臂鬼又出现了。您请看。」

驹三掀开眼前的蓝布,露出三方台上放着的东西。乍看还以为是白萝卜,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人的手臂,让代官忍不住「咿!」地惨叫一声。

「这是鬼的右手臂。」驹三正色说道,但那不管怎么看都是人的手臂。此时,代官才终于注意到驹三右手的衣袖从肩膀处便空荡荡地垂下。

「这该不会是你的手吧?」

驹三没有回答,只是将自己的手臂从三方台拾起,缓缓站起身,猛然凑向代官的面前。代官别开脸,一步步往后退。

「请把米还给我们。」驹三重复了一次:「不然像我这样的独臂鬼会越来越多。」

「什么意思?」

「雫井乡的男人,都会像我一样这么做。」

代官一时间哑口无言,茫然地看着驹三,一会儿便猛然回过神:

「你这种威胁谁会相信,要是没了手臂,只会变得更穷困,恶果是你们自己要承担!」

「我就会这么做!」驹三身边的金次说道,站起身来:「要我做出抛下父母和孩子这种禽兽不如的事,还不如变成鬼算了。我也要变成独臂鬼!」

代官心想这不过就是逞口舌之快罢了,但如此放话的男子眼神没有一丝虚假或迟疑。不只这样,金次说完之后,他身后传来接二连三的附和声。

这些人说不定是认真的——代官内心萌生了一丝接近恐惧的怯意。

「官人,这个独臂鬼跟千年前不一样,他不是来杀人、也不是来抢米的。他只是来跟您商量而已。」

像是跟金次一人一边护着驹三似的、站在驹三身侧的雫井寺住持也开口了。

「若是乡里上有这么多人失去手臂,雫井就没有人能耕田了。这么一来,首先受到究责的,就是代官大人吧。」

「连住持也要威胁我吗?」

「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发起一揆,而是来跟您商量,能不能跟您分一些米回去。」

「分米吗……」代官陷入沉思:「如果只是一、两成的话……」

话才出口,驹三便毅然开口:「七成。请把米粮的七成交给我们。」

「我怎么可能拿七成给你们!我态度稍微放软你们就得寸进尺……」

「可可……可是,我们已经预缴了往后三年的年贡了啊!」

驹三身后的阴影中,村长探出头来。他原先没有想顶撞代官的意思,但听着眼前三人的谈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只要一年就好,请让我们缓缴七成的年贡吧。只要撑过这个冬天,明年秋天说不定就能丰收了。」

村长拼命求情,身后的男丁们也连声附和,更有人扬言若是连这点要求也不听,那也只能发起一揆了。

驹三手握着断臂,直直向前举着,步步逼近。

「请把七成的米还给我们。所有责任,由我这个独臂鬼来扛。」

早已失去血色的苍白手臂直凑在鼻尖,让代官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若是无法收足年贡,不只会被耻笑为无能之徒,说不定还会被撤官,断了往后的升迁路。然而慈泉说的也没错,让他们发起一揆的后果更糟。加上现在饥荒严重,若是农民自断手臂,更会落人话柄。在领地内不用说,要是传到江户去,就等着被人取笑一辈子了。

虽然百般迟疑,代官还是做了决定:

「好吧,我就把七成的米借给你们一年。这样行了吧?那些堆在推车上的米袋,你们就连车一起拉走吧。」

瞬间众人欢声雷动,答谢代官的呼声传进了宅邸内。

金次也欢欣地跑向大八车,住持和村长交换了欣慰的笑容。

驹三缓缓让到一边,免得挡到推车的路。

松了一口气之后,伤口的疼痛才猛然袭来,又是一阵晕眩反胃,这时耳边响起了鼓励的声音:「做得好,驹三,你真了不起。」

定神一看,过去见的小鬼就在眼前。

「其他两个人去哪儿了?」

他四下环顾,却只看到大嘴巴的孩子。

「他们累坏了,毕竟一口气跳了千年远啊。」

真是难为他们了,驹三开口道歉,仰头看着他的小鬼脸上堆满了笑容:

「不用在意。用人心变成鬼,真是想不到。驹三,你真聪明。」

小鬼开心地夸奖他,伸手握住了他的左手,看向空荡荡的右手袖口,脸色又是一沉:

「但只剩一只手臂就没办法下田了,你再来要怎么办?」

他的田就交给金次的弟弟,接下来他会到慈泉和尚那儿帮忙。向小鬼说明后,小鬼又再度咧嘴笑了开来。看着小鬼的笑容,驹三也忍不住笑了。

突然间,眼前的小鬼消失了踪影。

「喂,过去见,你到哪里去了?」驹三转头寻找。

「我就在你面前。只是驹三看不见我而已。太好了,驹三,你体内的鬼芽已经摘掉了。」

听见过去见的声音,驹三大吃一惊。

「真的吗?鬼芽真的摘掉了吗?」

驹三问了又问,小鬼再三保证鬼芽就在他手中。

「驹三,只剩一只手臂会很辛苦,但你要保重。要活得久一点喔。我留了东西给你,是我之前备着的伤药。」

之后就再也听不到过去见的声音了。驹三拾起脚边的东西,拨开层层包裹的竹叶。像青苔的深绿色块状物,散发出淡淡的杉树香气。

「喂,驹三,你也坐上推车来。」

驹三笑着向金次应了声,小心翼翼地将右手臂和竹叶包捧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