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银杏饭团

头顶上,一群白天鹅成行地飞过,洁白无瑕的翅膀自在地展开,掠过无拘无束的湛蓝天空。

约莫十一月中旬,八户市就已晨昏见霜,完全步入秋季。街道两旁的树木似乎想尽可能留住太阳余温,将树叶染成温暖的金黄色。

将驾驶座的车窗开了一条细缝,秋风迅速钻进车内,拂过脖颈。

现在是早上八点。

按照导航指引,沿着种差海岸往内陆行驶约十分钟,就能在国道旁找到柴田和他奶奶的房子。附近的大学、加油站、便利超商、拉面店和烧肉店之间间隔一定的距离,农田错落其中,大多栽种萝卜和白菜。

今天,餐车的目的地是种差海岸南下约十公里的邻镇阶上町,一棵被当地人称作「银杏木洼的大银杏note」的银杏树下。我和柴田约好,先在他奶奶家集合。

注:树龄推估约一千年,为町内最古老的树木,于二○一八年被青森县指定为天然纪念物。

既然柴田要我有空来帮忙,我就趁着休假来了。毕竟在行动餐车上工作相当有趣,不仅忙得很充实,还能享用美味的料理津贴。这也是我之所以兴致勃勃来到这里的原因。

和柴田描述的一样,他奶奶家仍保有当年经营餐馆时的风格。

门前是一块能停放四、五辆小货车的停车场。出入口上方残留旧招牌的痕迹。宽敞的推拉门、格子窗和大型空调室外机。一旁堆着空花盆,里面塞得是喷壶、小铲子和橡胶手套。

当年好像就叫做「柴田食堂」。

行动餐车停在正门前方,旁边则停着一辆黑色小型车。

屋子的后半部是两层楼,看起来应该是住家。

从前方的屋顶望过去,是一棵巨大的梅树,后面似乎还有座菜园。

我按下门铃,没有回应。于是我朝屋内大喊,「您好——」

身后国道上卡车呼啸而过,黑尾鸥和白天鹅的鸣叫声在澄彻的天空中回荡。

屋内依然一片静悄悄。

真奇怪,柴田和他奶奶应该都在啊。

我试着推动滑门,意外发现门没有上锁。

「您好啊——嘿咻!」

费了点力气才推开门,赫然发现眼前就站着一位小个头的老奶奶。

「哇!」

「哇!」

我们同时叫出声来。我是受到惊吓而尖叫,老奶奶则是要吓唬人而大叫,因为接着她双手在脸颊两侧猛地摊开。

当下我吓得差点岔了气,她却仰着身子哈哈大笑,嘴巴张得老大,像是能一眼看进她的腹部,实在愈看愈像妖怪。实际上,真有一副牙齿朝我飞来,我一阵紧张,赶紧缩起身子,随即见到一副假牙掉落在地板上。

老奶奶就站在我面前,还戴着假牙,那么肯定是人类吧。

我从未与老年人共同生活,不清楚家中有个奶奶或爷爷是什么感觉。不过,光就我脑海中的刻板印象,老年人通常比较温和、安静,有的则像电视新闻中那样惬意地过着晚年生活。

听说柴田的奶奶曾经经营食堂,平日会腌渍梅干、整理家庭菜园。所以,我还以为今天会看见一位套着和服围裙、梳白发小髻、端坐在廊檐静静啜着热茶的老太太。

然而现实只有一点符合我的想像,那就是「个头小」。

眼前的老奶奶,上身穿着斑马纹长毛衣,下身则是豹纹紧身裤,丝毫不见和服老太太的影子。除了将食草动物与肉食动物皮毛图样混搭的品味堪称独特,那头烫着小卷的紫色短发格外显眼,这一形象让我目不暇给,脑袋陷入混乱。

只见老人止住了笑声,若无其事地捡起假牙,嘴上边嘟囔着、边摆动空着的左手连连做出下压的手势,应该是要我待在原地稍候片刻。

我应了一声,看她拖着脚下的凉鞋走进屋内,踩着和个头相符的轻盈步幅。

待她走后,我环顾四周。屋内还残留着餐馆的痕迹,水泥地上可见几处污渍,中央摆着一张四人桌,还有三张桌子靠在角落。窗边摆放观叶植物,较高的天花板附近悬挂着蒜和洋葱。墙上仍张贴着短册note菜单:饭团一五○圆,炒饭四五○,中华拉面五○○,定食六○○,猪肝炒韭菜定食六五○。菜单下方就是出餐台,旁边还放了一部外壳发黄的大型收银机、叼着鲑鱼的熊摆饰和一只招财猫。

注:传统日式食堂中以手写呈现菜单的小长条纸,通常会悬挂或张贴在墙上显眼的位置。

穿过宽敞的甬道就是厨房,里头奶奶正面对着水槽,柴田也在走动忙碌着,空气中飘来令人垂涎的香味与蒸腾的热气。

奶奶从柜台旁走出来,朝我露齿一笑。

「你是市川茉奈吧?」

我赶紧向她鞠躬。

「是的,初次见面。一直承蒙柴……拓海的照顾。」

奶奶也微微鞠躬。

「初次见面,谢谢你对我孙子的关照。我是柴田佐和,大家都叫我佐和奶奶。」

佐和奶奶抬起头来,朝我灿烂一笑。我也忍不住微笑。

「听说你特地来帮忙,真是谢谢你啊。」

接着她又转身往厨房走,我赶紧跟上去。

进入厨房前,佐和奶奶换上了橡胶凉鞋,并在我脚边摆了一双。

「来,换上吧。」

「好的。」

我脱下鞋子、换上凉鞋。

厨房中央设有一座不锈钢大流理台,后面是洗手台和一个大型水槽。锅子与汤勺都悬挂在半空,如镜面般各自反射出厨房一景,精心打磨过的菜刀也整齐地吸附在磁铁上。还有商用电饭锅和烤箱,高大的双开门冰箱几乎顶到了天花板。盛满餐具的架子井然有序。厨房中闪着一片亮银色。

柴田侧身朝向门口,在流理台前方的炉台旁摇动着中式炒锅。他手臂肌肉一隆起,锅底的食材就会在空中画出漂亮弧线。

「柴田,早安。」

「哦。」柴田没有转头,简单回应了一声。

「喂,女朋友一大清早就来帮忙,要好好打个招呼吧。」

佐和奶奶拉高了音量,柴田手中的锅子差点就掉到炉台上。他重重放下锅子,快速转身说道:

「才不是。」

「才不是。」

我和柴田异口同声。佐和奶奶抬头看了看炉台上的时钟,噘着嘴说:「有什么差别吗?早上八点还是太早了。」

「不是啦。她是我同学。」

「什么?听不见啦!」

佐和奶奶揉了揉眼睛。我想,问题可能并不在她的眼睛上。

「我是说,她是!小学!同学!」

柴田弯下腰凑近佐和奶奶耳边,尽可能从腹部吐出一字一句。

「到底说啥呢?我可一点也听不懂。」

直到刚刚我们都以正常的音量交谈,当时既然听得懂,看样子问题也不在耳朵上。

不过,佐和奶奶一派轻松地说出了「女朋友」这个词,表示柴田以前的对象来过这里。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不知怎地,我竟感到一阵郁闷,厨房里那一片亮银色也变得黯淡。

柴田关上炉火,转身面向我。

「早安。」

「咦?哦,早安。」

反应慢半拍。但还是遵照佐和奶奶的吩咐过来了。难道这家伙一脸严肃只是天然呆吗?

「需要我做什么吗?」

「什么都不用做。」

柴田将锅里的干烧虾仁倒入耐热容器,虾的光泽晶莹剔透,散发出浓郁的姜蒜香。我咽着口水,暗暗希望今天的工作餐就是这道菜。

另一个炉台上在炸鸡块,后方炉子在炖煮羊栖菜。这时电饭锅「滴滴」响了起来,感觉热闹又温暖。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柴田放下煎锅,走去查看电饭锅。我决定再次提议,「让我帮忙吧,需要我做什么?」

「真的不需要,你在现场负责接待客人就好。」

「但现在厨房里这么多事要做,要我站着不动我做不到。」

「……那你把白饭盛到那个炊饭锅里吧。那是餐车上要用的。」

「遵命!」

我打开电饭锅的盖子,浓密的蒸气扑面而来,下方翠绿色的豆子闪耀着光泽。

「好漂亮。是银杏饭吗?」

「没错。」

「看起来好好吃,充满了季节感呢。肯定会大受欢迎。」

我一边赞美、一边将白饭盛进炊饭锅里。

佐和奶奶走到餐具柜前,将一只大坛子里的自制梅干从容地装进保鲜盒里。梅子皱缩得恰到好处,筷子夹过的柔软表面微微凹陷。

「茉奈,谢谢你设计的新菜单和海报,还帮忙招呼客人。这孩子就只知道专注在料理上,却不懂怎么做生意。」

佐和奶奶开朗地说着。柴田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习惯了,继续埋首于炉台前。

「不仅车子换了明亮的颜色,也是靠茉奈才挂起了饭团照装饰餐车。」

佐和奶奶望着孙子忙碌的身影,悠然地眯着眼,眼底净是对孙子的疼爱。

「他说啊,多亏茉奈帮了大忙。」

「真的吗,柴……拓海这么说吗?」

我忍不住向前倾身。这时,背后传来「砰」的一声,柴田将中式炒锅重重放在炉台上。回头一看,他背对我,将拌好酱汁的炸鸡块盛到容器中,那背影显得格外紧绷。

「他好像这么说过,也好像没这么说过。」

佐和奶奶如吟诗般的语调又重复了一遍。她一边轻轻摇晃着神似紫色高丽菜和大佛般的脑袋、一边为装满梅子的保鲜盒盖上盖子。

「前阵子,拓海带回来的金团note点心,听说是茉奈做的?银杏拌南瓜馅的口味真不错。」

注:「金团」是一种将番薯蒸熟后过筛网压成泥状,裹在糖煮过的栗子或豆类外的甜点。

到了这个季节,成熟的银杏会开始落果。戴上橡胶手套去除果肉,取出银杏后洗净并晾干,然后放入保鲜袋微波加热,剥壳后即可食用。这一整套流程中,最大的挑战是气味note。只要能克服这一点,就可充分享受美味。

注:掉落在地上的银杏果一旦被踩或被车子压过,就会产生一股刺鼻的恶臭,这是因为外皮含有多种挥发性物质,也是银杏为了防止果实不被猴子等动物食用的自我保护机制。

南瓜是母亲在家里的菜园栽种的,由休假的弟弟开车一起送到我住的公寓。虽然母亲有驾照,但偶尔让弟弟载似乎更开心。母亲和弟弟会待在我狭小的公寓里喝茶,聊着邻居家生了孙子、父亲亲手做的鸟食台一天就掉下来等日常琐事。弟弟就低着头玩手机。

「只是自己在家随手做的,真是难为情,但听您这么说我很开心,谢谢您。」

当我知道柴田有个奶奶,而且这位老奶奶还开过食堂,我就觉得一定要让她尝尝我的手艺。我想知道她会如何评价我的点心。

「拓海没有跟您提过这件事吗?」

「没有。」

「真是的,我明明跟他说过。」

我瞪着柴田的背影。柴田似乎察觉到什么,伸展着脖子转了一圈,然后耸耸肩,端起装有银杏饭的大电饭锅走出厨房。

「甜南瓜配上银杏的香气与微苦的风味,整体来说很不错。你用的是黄蔗糖note?」

注:原文中「きび砂糖」是一种台湾较少见的日本糖,带有独特的黑糖碳香和蔗香,并且富含矿物质。

「是的,您居然尝出来了。」我雀跃地耸起了肩膀,上身略微前倾。

「嗯,风味更有层次了。南瓜还能帮助消化,让肌肤变得更光滑。银杏对滋养身体、止咳化痰也有很好的效果。你做的金团是从年轻人到老人都可以吃的点心啊。连那孩子也大力夸奖。」

「柴……拓海也觉得不错吗?」

「我想他心里是这样觉得。」

「很高兴您喜欢吃我做的点心。其实做点心很有趣,而我要谢谢拓海让我意识到这一点,也因此对未来更充满期待。」

「是吗,太好了。我会转告那孩子『茉奈因为你想起了快乐的事』,还有『希望也能做给你吃,未来请多指教』。」

「呃,这些话就不劳烦您传达了……之后佐和女士如果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请随时告诉我。」

「叫我『佐和奶奶』吧。如果你想在餐车上卖点心,就来这厨房做吧。这里已经获得卫生部门的许可。」

「咦,在这里做点心?我做的点心放在餐车上卖吗?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拓海做饭团,茉奈做点心。你看,很多夫妻不都是这样吗?丈夫冲咖啡,妻子做面包,或是丈夫负责烧烤、妻子提供酒精饮料。」

在行动餐车上贩售我亲手做的点心,这个提议实在太吸引人了。我仿佛已经看见客人品尝点心后的反应。一股压抑不了的心情,我好想试试看。

「茉奈、茉奈!」从意识的边缘传来呼唤,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佐和奶奶正盯着我瞧。

「哎呀,怎么了?在发呆啊,你没事吧?」

「我想做点心!拜托您了!」

我将饭团的包装盒、筷子、纸袋统统放在车顶的架子上,同时系好避免行驶中掉落的橡胶带。分量较重的调味料就放在底部的层架,发电机等器材则固定好以防移动。一切就绪后,我们随即出发。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眼前一片开阔。

天空湛蓝而辽阔,我的心情也随之振奋起来。

离开「柴田食堂」后,我们沿着单线道的国道朝久慈方向行驶。我对这一带并不熟悉,一路上可见到汽车经销商、太阳能面板、松树林、医院、农田和住宅。

这时,后方传来一阵轰鸣声,一辆轿车迅速追上我们,紧靠着餐车一侧并排行驶。车上坐着四名年轻人。我以为柴田会发火,但他只是打了个哈欠,眼神继续平视前方,车速保持不变。我往外瞥了一眼,那些年轻人降下车窗,似乎在用粗俗的话语嘲笑什么,随着车子再次发出轰鸣声,他们很快便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柴田,你居然没有生气。」

我佩服地说道。

「无所谓。」

他淡淡地回应。

「这种事常发生吗?」

「唔,偶尔吧。」

右转后,路面变得愈发狭窄。两侧的护栏外,枯萎的芒草和干燥的竹子像是伸长了手臂般侵入道路。冷不防,一只鸟从林中飞窜而出,横过我们面前。不知何时道路中央线已经消失。

沿途依然可见零星的人家,这让我稍稍感到安心,但或许这一带还栖息着其他生物。

远远就能看见银杏木洼的大银杏,那里仿佛积聚着光芒,显得格外耀眼明亮。靠近后,我看到一辆中型巴士。挡风玻璃上悬挂着一面写着「巨木爱好者协会」的标示。一群巨木爱好者正拿着手机或相机朝银杏树拍照,宏伟的银杏树矗立在朱红色鸟居和小神社后方。

我从车窗看出去也不住感慨,「第一次看到这么巨大的树啊!虽然看起来像是好几棵凑在一起,但这的的确确是一整棵树吧。」

柴田没有理会我的感动,而是专心地将餐车停放在窄路旁铺满碎石的空地上,那里有座临时搭建的小屋。

我们下车。这时从银杏树那头传来导游的讲解,「这棵银杏树是雄株,因此只开花不结果,树龄约一千年、高约三十公尺、树围约十三米……」

原来如此,确实没有闻到银杏果的特殊气味。

一般来说,巨树往往会散发出一股威慑感,令人感到敬畏;但这棵银杏树不同,它虽然也拔地而起,却流露出质朴深沉的稳重感和静谧淡雅之美。

鸟儿在高高的树梢上鸣叫。抬头一看,遍目所及的金黄色几乎遮蔽了天空,地面则为金黄的心形叶覆盖,灿烂得让人眩目。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染成了金黄色。仔细一瞧,树干似乎裂开了,地上横卧着一段粗壮的树干,看起来就像一条龙。

「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却面临断裂失落,想必受到不小的冲击吧。」

我喃喃自语着。

柴田瞥了横倒在地的树干一眼,但没说什么,继续准备开店。

他启动发电机,然后迅速搬到餐车外,一一开启开关,再拉动绳子让它运转,发出相当大的声响。

我套上米白色围裙,打开车身一侧的出餐台,将印有「手工现做的热腾腾饭团」、「精心烹制」等字样的横幅海报,挂在副驾驶座的车门。海报在风中反复鼓起,就像刚捏制的热腾腾饭团般松软饱满。我以酒精清洁柜台后,摆上菜单,架起了两张折叠木制圆桌和椅子。

不知从哪里涌来了人潮,客人纷纷朝餐车聚集过来。

老年人、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还有载满苹果箱的小货车、刚从田地回来的人。

我听到一个老人说:「煮好白饭后,还要捏成饭团,对我这个岁数的人来说实在太吃力了。」

过去,我总以为老年人习惯自己捏饭团,不会特地去外面买别人做的饭团。现在想起来,其实自己就和那些嫌弃小鸟胃的人一样,自以为是地解读别人的饮食习惯,成了摆脱不了的刻板印象。

「看起来真可口。」

「真的,别人捏的饭团就是好吃。」

不少客人买了晚餐的分量。

但也有些路人看了菜单一眼后转身就走。这时我会叫住他们,询问是否有其他需求。他们却只不耐烦地挥挥手,皱着眉头抱怨道:「才加一点点料就卖到一百八十圆,也太贵了吧。」

柴田似乎听见了我们的谈话,立刻从出餐台探出身子,语带怒气地说:「你说什么?」明明在驾车时对那群年轻人的挑衅举动毫不在意,但当事情攸关饭团,态度则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急忙上前解释,价格也包含了精心准备的食材和燃料成本,但话还没说完,那群人就走了。所幸一旁穿长靴的大叔不住点头,同意我的说法,并补充道:「可得花不少时间和精力呢。饭团是这样,下田也是这样,要是他们知道种出好米有多难,就不会那么说了。」大叔一番话让我稍感安慰。

来到下午一点,我们乘着客人较少,吃起了午餐。

柴田做了干烧虾仁饭团和烤银杏饭团。我并没有特别要求大小,但柴田主动将两颗饭团捏成相当于一颗半的大小。

我坐在椅子上,一边嚼着干烧虾仁饭团,一边远眺被染成一片金黄的银杏树。虾肉鲜嫩弹牙,酱汁中散发的生姜与蒜香在鼻间萦绕。烤银杏饭团散发出淡淡盐香,银杏的微苦与白饭的甘甜相得益彰,滑润且略带黏稠的口感令人愉悦。

柴田倚靠在烹调空间的流理台前,大口咬下一颗大饭团。今天准备的白饭分量充足,我也毫无顾虑地享用饭团。

「柴田,你是什么时候学会下厨的?」

「……应该是小学五年级。」

「五年级才开始上家政课吔,那时候你就会煮饭了喔?」

「嗯,差不多。」

我又咬了一口饭团。

「真好吃啊。虽然师傅本身怪怪的,但饭团很完美。」

「你说什么?」

「没什么。毕竟你原本就喜欢吃东西吧。你也会做饭给家人吃吗?」

「会吧。」

「他们一定很开心。」

「或许吧。」

「至少佐和奶奶肯定很高兴。毕竟她当年可是经营一家食堂呢。」

「的确,不论我做什么菜,奶奶一律都说好。有次我不小心把蛋壳掉进菜里,她说『这样可以补钙』;又有一次忘记放酱油,她说『低盐才健康啊』;炖菜里萝卜太硬,她说『偶尔也要锻炼牙齿和下巴嘛』。听到这些感想,我当下还沾沾自喜,以为奶奶真的很开心,就这样在她不断的鼓励下,成了一名厨师。」

「我想她是真的很开心。」

柴田微微一笑。那只心情愉悦的柴犬又出现了。

午休结束不久,一对老夫妻缓缓走近餐车。老先生牵着一只柴犬,老太太拄着龟甲纹的拐杖。走在前面的柴犬偶尔会回头看老夫妻,似乎在掌握行走的速度,避免牵绳被拉得太紧。

老夫妻愈走愈近,老先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轻轻咳了一声。我忍不住张大嘴惊呼道:

「松井先生!」

站在面前的老先生,就是夏天一同在仓库工作的松井雄二先生。他今天穿着卡其色的刷毛衫,下身是修整过裤脚的米白灯芯绒长裤,戴着一顶针织帽。

「好久不见,市川小姐。最近都好吗?」

「好久不见。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很高兴看到您气色这么好。」

松井先生介绍站在身边的妻子,「这是内人千代。」千代女士戴着一顶看起来很温暖的羊毡帽,披着紫色长版针织衫。她礼貌地微笑颔首,「承蒙您照顾我先生。」

松井先生也将我介绍给千代女士。

「市川小姐会在休假时来餐车帮忙。」

「哎呀,那一定很有趣吧。」千代女士笑道。

「她是那种老是在吃东西的孩子,但就算工作得忙到午休时间,她也能坚持完成。很有毅力喔。」

对于这番褒贬不明的话,我实在分不出究竟是赞美还是取笑。不过,我依旧很感激松井先生一直在关注我的工作表现。

「连午休时间也要工作吗?」柴田微微挑眉。

他正在为眼前轻型卡车里的一位老奶奶做饭团。

「没办法,工作做不完嘛。」

我不禁暗忖,这样说会不会又被指责太容易妥协了。

「吃饭比工作重要。」柴田斩钉截铁地说。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位饭团店老板一脸茫然,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不吃饭可没力气工作呢。」

千代点点头赞同,她那圆润的嗓音在嘴边回响。

「有责任感是好事,但老是错过与部门同事共进午餐的机会,一个人躲在仓库里吃饭,也太可怜了吧。」

松井先生一副像是什么都知道似的。我并不希望柴田听到这些话。

千代露出同情的表情。

我并不觉得一个人吃饭很可怜,但这时好像得摆出可怜的姿态才行。

「嗯,一个人吃饭很好啊,既能按自己的节奏吃,还能思考事情,我觉得也不错。」柴田一边捏饭团一边说。我蓦然感到一阵解脱,仿佛某部分的自己被接纳了。

「两位在散步吗?」

「对啊,我们家就在附近。这里很适合带大五郎来散步,我也可以顺便来做复健。」千代女士露出开朗的笑容。

这时,她脚边的大五郎抬头看着千代女士,尾巴快速摆动,嘴角上扬,眼睛闪闪发光。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我不自觉看了柴田一眼。

大五郎转头看向陌生的我,然后乖乖坐在地上。我对它露出微笑,它又摇起了尾巴。

「好像第一次在这里见到餐车。」千代小姐好奇地打量着餐车。

「偶尔会过来。」柴田平静地纠正道。

「看来是时间没碰上。你们做的很好吃喔。」

「您吃过吗?」我问道。

「夏天的时候,我先生常会趁午休买来给我吃。」

千代女士的声音充满活力。松井先生低头看着大五郎。

「夫妻能一起吃饭真好。」

「年纪大了啊,不晓得还能再一起吃多久的饭。」

松井先生微微皱眉,轻抚着额头。

「噗哧,说什么话呢。放心,还能吃很久啦。」千代女士笑着回应丈夫。

我不禁想像着松井夫妇在桌前愉快用餐的景象。

我将菜单递给千代女士。

「该点什么好呢?最近常觉得很疲倦,连要走过来都花了点时间。要是有能提神的食材就好了。」

「银杏饭团很适合。有滋补强身的效果。」柴田建议。我将装着饭团的纸袋递给轻型卡车上的老奶奶,收下钱后,向她鞠躬道别。

「有银杏饭团吗?哎呀,真的,菜单上也有。真幸运。现在因为风湿都做不了饭团了。」

千代小姐耸耸肩,轻轻抬起戴着针织手套的手中握着的拐杖。「以前也常常剥银杏壳做银杏饭呢。」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银杏饭团,并要求做小一点。

「他有时也会做给我吃,但都做得太大了,老是吃不完。」她以另一手指了指丈夫,呵呵微笑着晃动肩膀。松井先生轻咳一声,说道:

「我喜欢盐饭团啊。我喜欢米饭。」

「哎呀,就一起点银杏吧。你也很久没吃了吧?」

松井先生陷入沉默。

「那就两个银杏饭团,可以吗?」柴田确认道。

松井先生抿着嘴,又咳了一声,勉强点了点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千代小姐将菜单递还给我。

「饭团很棒呢。就算手没力端不动饭碗了,还能单手拿着吃。」

「端不动碗吗?」

「是啊。像我有时就觉得端着碗很费力,加上白饭就更重了。连筷子也拿不好。我现在吃日式料理还得改拿叉子或汤匙呢。」她苦笑着说。

「听说银杏叶煎水饮用,能缓解关节炎。」柴田一边将海苔包覆在饭团上、一边补充道。

「哎呀,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我脱下塑胶手套,准备去收集银杏叶。

正想伸长手去拿出餐台内的纸袋时,柴田已经体贴地递了过来。接过纸袋,我开始捡拾那些黄色的心形叶子。蹲下身,叶子近在眼前,金黄的光芒更加耀眼。我感觉仿佛连自己都要被这片金色淹没了。

「哎呀、哎呀,这太麻烦你了。」千代女士赶忙说道。

「才不会,我很乐意。您别在意。」

银杏叶光滑湿润、触感宜人。我正小心挑选着漂亮的叶子,这时大五郎将牵绳拉到极限,努力凑了过来。它好奇地嗅闻着,温热的鼻息轻拂我的手背。

突然间,大五郎像是领悟了什么似的,猛地将那小屁股撅得高高的,后腿开始奋力地踢蹬地面。霎时,金黄色的心形叶纷纷扬起,在空中旋转飞舞。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叶面反射出夺目的光芒,美得令人屏息。

「喂,大五郎,不可以!」

一旁传来了松井先生带着浓重痰音的斥责声。大五郎望着主人,露出困惑表情。

「没事、没事,大五郎是在帮我收集叶子呢,对吧?」

我转头向大五郎说话。它一听又猛烈地蹬着地面,眼看飞扬而起的银杏叶要落在我身上,我赶紧闪避。可不能全身沾满了叶子和尘土将饭团递给客人啊。

千代女士一脸歉疚地说着「真是对不起」,上前站在我和大五郎之间,眼角泛起了温柔的皱纹。仰望着那张慈祥的脸庞,我几乎要冲口而出,「才不会呢,都落在我身上也无妨。」

就这样,在大五郎的「帮助」下,纸袋里装了满满的银杏叶,我将纸袋递给松井先生。松井先生清了清嗓子。千代女士眯着眼对我说「谢谢你啊」。大五郎则是立刻将鼻子凑向纸袋。它的表情就像在自豪地说「我也有帮忙收集喔」。

秋日和煦的阳光从叶隙间洒落,老夫妇和狗依偎着沐浴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神圣而庄严。

松井夫妇找了张长椅坐下,享用起手作饭团。大五郎则在一旁大嚼白饭。

「真好吃啊。能再次尝到真是太棒了。」

千代女士笑着向我们展示手中的饭团。她脱下手套后的那双手相当纤细,瘦长的指节弯曲变形,犹如银杏树的树根般粗糙坚硬。

然后她放下饭团,将手放在膝上轻轻摩挲,肩膀颓然垂落。

「这双手真丑,给人看到真丢脸。」

她低声说着,脸上泛起一丝悲伤的笑容。

正大快朵颐的大五郎,此时抬头看向千代女士。松井先生仍专注地盯着桌面,一口接一口吃着银杏饭团。

「才不会呢。」我说。

「我很喜欢这双手。」一直保持沉默的柴田缓缓开口。

千代女士不禁睁大眼睛,惊讶地盯着柴田。

「哎,是这样吗……为什么呢?」

「因为这双手承载着支持自己及周遭所有人的重任。」

千代女士凝视着柴田,仿佛在咀嚼这番话,目光中透着几分压迫感。但柴田显得平静自若。

千代女士挺直了佝偻的肩膀,缓缓深呼吸。她又一次凝视着自己的双手,然后戴上针织手套。她仰起头眯起眼望着高大的银杏树。

早已吃完饭团的松井先生,目光一直盯着千代女士。

「喂,该走了。」

「再休息一下也没关系吧。」

「在家里休息就行了。」

「唉,你老是这么急躁。」

千代女士扶着手杖起身,松井先生的眼神没有离开过她。

大五郎率先迈步,松井先生快步跟上,手中紧握着牵绳。千代女士朝我们走来,我见状也迎上前。

千代女士伸手掩住嘴,轻声说:「他啊,其实是担心我出门太久会受寒。」她眉眼间露出一丝笑意。

我就像是恶作剧的同伴一样,低下头忍住笑意。

「喂,该走啦。」

松井先生转头呼唤。

「好、好……那么,再见了。」

千代女士缓缓抬起手,在胸前挥了挥。

「再见,期待再次见到您。」

松井夫妇外带了三颗做为晚餐的饭团,牵着大五郎离去。我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松井先生并没有牵着千代女士的手,但仍保持足以立刻上前搀扶妻子的距离。这微妙的距离感,想必是夫妇多年相处下累积的默契。

「柴田,你居然连树叶的功效都知道。」

「那是奶奶的智慧。」

等客人逐渐散去,从烹饪中解脱的柴田,又恢复了那副浑身是刺的不悦神情。如同在水中才能活下去的鲔鱼,或是得靠张嘴才能存活的谐星,柴田仿佛身边少了食物,就无法保持愉快的心情。

「不愧是佐和奶奶。」我双手合十,发出由衷的赞叹。

「拜什么啦,奶奶还活着吔。」

我保持双手合十,转向柴田。

「别拜我!」

过了三点,我们便收拾打烊。刚到家,柴田就开始清理卡车、拖地板、排掉水槽下桶里的水,然后将剩下的食材和烹饪器具搬回店铺里的厨房。

我将用过的器具聚集起来,准备清洗消毒。柴田察觉后,立刻上前说我不用做这些,但我想坚持到最后。

正专注清洗着,佐和婆婆开口说道:

「茉奈,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大家一起吃饭。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啊,好、好的,谢谢您招待。」

脑海中蓦然涌上苦涩的回忆:感受着肚子的空虚,一边估算大家的用餐速度,然后小心翼翼地啜着眼前的饭,担心吃太慢而扫了大家的兴致。

但我无法拒绝这份好意。

「怎么办呢……」

这时我脑海中灵光一现,对了,柴田不是已经告诉过我了吗。

「其实我……」

我鼓起勇气向佐和奶奶坦承,我的食量远比常人来得小。但佐和奶奶只简单说了「哦」,就不再回应。一时间我略感困惑,她刚刚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吗?

常说秋日的黄昏转瞬即逝,天色已染上夜的静谧。

佐和奶奶迅速备妥晚餐。

我们三人围坐在食堂当年的老餐桌旁。

坐下来后,视线变低了,眼前的景色随之一变。乳制品工厂的玻璃冰箱、大号金色水壶、写着干货店名的细长镜子,这场景就是所谓的昭和复古吗?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桌上摆满了大盘的佳肴:辣酱炒虾仁、羊栖菜煮、姜烧猪肉、盐烤鲑鱼、香菇佃煮,还有梅干。所有料理都没有分成小份。

「白饭在那里,想吃多少就盛多少。」

餐车上的电锅冒着蒸气,稳踞在流理台上。

听到佐和奶奶那句话,原本紧绷的情绪立时放松下来。过去从别人手中接过盛满的饭碗时,往往感觉自己像是被强加了某种「任务」一样。

「谢谢您,承蒙款待。」

这句谢谢,我真想再说十遍。

我起身走去盛饭,也为佐和奶奶和柴田各盛了一碗。在这种情况下,要是主动帮别人盛饭,就不会感到压力。

只见佐和奶奶夹起薄而大片的姜烧猪肉,覆在白饭上卷起来,然后送入口中。我虽然想模仿,又忍住了。因为以肉片裹饭吃,肚子很快就饱了。在别人家吃饭也得很小心啊。我咬了一口浸满酱汁的猪肉。

「真好吃!酱汁和油脂的甜味很搭,味道也很浓郁。」

「那就好,好吃才是最重要的。」

佐和奶奶缓缓点头。

我一口接一口细细咀嚼,享受每一口的滋味。

「茉奈是一个人住吗?」

「是的。」

「那么,平常也是自己煮吧?」

「嗯……啊,是的。」

最近的确偶尔会下厨。

「茉奈的父母都好吗?」

「他们住在市区,身体都不错。我妈还喜欢在田里种点东西。」

「自己种菜好啊,心情也会变得更平静。我也很喜欢。看来我和茉奈的妈妈应该很合得来喔。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呢?」

「还有个弟弟,小我一岁。」

「差不多二十五岁了啊。在上班吗?结婚了吗?」

「目前还没有。」

她说不出口弟弟其实才刚和女朋友分手,前段时间回老家后一直在打工。

「柴……拓海有兄弟姐妹吗?」

一旁的柴田正愉快地大口吃饭。虽说吃饭能让人身心放松,但恐怕没有比柴田更显而易见的例子了。只见他轻松地夹起滑溜溜的干烧虾,那正确的拿筷姿势让人不想移开视线。

「拓海有个大他三岁的哥哥,还有个小五岁的妹妹。哥哥已经成家了,在市内一家经销商上班。妹妹在岩手念大学,也是一个人住。」

「经销商……难道餐车就是在那里买的?」我忍不住问柴田。

「嗯,我从大哥的店里买的,价格相当优惠。」柴田边嚼着饭边回答。

「一部餐车需要多少钱?」

「包括设备、发电机和一些杂项开支,大约五百万吧。」

「五、五百万……是贷款吗?」

「一部分靠补助和自己的存款。刚好我的开店计划符合补助资格,再加上之前餐厅的薪水还不错,攒了些存款。也多亏有这间食堂落脚,少了额外的租金开销。」

柴田向佐和奶奶双手合十。佐和奶奶开玩笑地喝斥,「我还没死呢!」

「柴田的父母还好吗?」

「他们都好,还在上班呢。」

「家里的第二个小孩跑去创业经营行动餐车,家人没有反对吗?」

「奶奶和妹妹很支持我,但我爸妈和大哥反对。毕竟他们一直是公司员工,不了解什么是独立创业。最后他们拿我没办法,丢下一句话『只要你能承担起一切责任,就放手去做吧』。」

「你居然能说服他们。」

「其实,当时我并不打算说服他们。」

「什么?」

「我先去大哥的店里买车,他显得很惊讶,但也因此理解了我的决心。交车后,我爸妈也不再反对了。」

「原来是这样……」

即便一开始并非所有人都支持的事,还是可以……

「我觉得经营饭团餐车是很棒的工作。当时做了这个决定,真是太好了。」

柴田转向我说。

「这份工作可以让人们变得快乐。就像今天遇到松井先生,千代女士也很愉快地吃着饭团。」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松井先生是谁?」

佐和奶奶疑惑地问。我便告诉她松井夫妇来买饭团的经过。

「很棒的夫妻啊。真是的,忍不住想起了我家那口子呢。」

佐和奶奶环顾店内,怀念地眯起了眼。

「当年,我和老头子一起经营食堂,店内总是很热络,是个充满人情温暖的地方。所以刚看着你们在厨房忙碌,我感觉这家店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心底很欢喜呢。」

佐和奶奶深深地瞅着我和柴田,眼神闪闪发亮。

「我希望你们也能成为这样的夫妻。」

见到她毫不掩饰地说出内心的期待,我忍不住笑出来,柴田也大力呛咳了几声,几乎将嘴里的饭菜都喷了出来,桌上顿时一片狼籍。

吃完晚餐,在佐和奶奶的目送下,我踏上了归途——当然,我本来就不指望柴田会送到门口。

回家的路上,我蓦然察觉自己脸上仍挂着微笑。一个人吃饭的确更轻松也更随心所欲。可是,当我与佐和奶奶及柴田三人一起用餐时,却也觉得自在又愉快,而且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我在红灯前踩下煞车,接着从副驾驶座拿起纸袋放在膝上。纸袋里是佐和奶奶以保鲜盒装好的菜肴,膝头变得暖洋洋的。

明天,我要煮一锅超级美味的饭,来搭配这些家常菜。

仓库里有点冷,我调高了煤油暖炉的火力。

接着,转身走向放置订购商品的货架,架子的横板上以透明胶带贴着松井先生标注的商品名称。

我伸手撕下已泛黄且快剥落的胶带,重新贴上新的胶带固定。搜寻货架上的商品位置时,一般来说会参考漆在梁柱上的数字,但部分商品还是得花不少时间寻找。但是多亏了松井先生的巧思,才能大幅缩短搜寻时间。过去,松井先生还会在商品下方贴上自己写的有效日期标示,现在我也依样画葫芦,先贴上一层胶带覆盖先前的标示,再写上新的效期。

我延续松井先生的做法,每次进货时就贴上品项名和效期,同样的商品补货时就更新效期。松井先生的小技巧不只如此,他还会按批次,将架上最前方到最里层的商品稍微错开,让效期能一目了然。虽然只是查核上的小细节,但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小技巧,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

正午的钟声响彻整间仓库。

员工陆续走出公司大楼。

我结束手边的工作,将一只小帆布包放在钢制的办公桌上。

推着空推车回来的小坂瞪大了眼睛。

「真稀奇,市川午休时居然没在工作。」

「吃饭比工作重要啊。」

小坂只是挑了挑眉,随即注意到帆布包。

「那里面该不会是便当吧?」

「就是。」

我从帆布包里拿出便当盒。这是我久违地购入的新便当盒。没想到现在便当盒在大小、功能性和材质上琳琅满目,挑选起来相当有趣。我也很惊讶自己逛得这么开心。

从公司大楼走出的男同事远远看见我手里的便当,纷纷露出惊讶的神情。我不禁暗忖,大家可能也没想过我会做甜点吧。

「难得自己带便当,市川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偶尔也想自己煮啊。」

「咦?这个便当好小。」

「没关系啦,反正我还有零食。」

我打开便当盒,今天的菜色是玉子烧、花椰菜沙拉和饭团。

「真简单呢。」

「一开始做简单一点,比较不容易对做便当感到厌烦。」

「是吗,那我去买午餐了。」

「路上小心。」

十二月快到了。

天气晴朗,口中呼出了轻盈的白烟。空气转为清冷干爽,阳光也变得柔和。据说青森县八甲田的酸汤温泉已经积了三十公分的雪,但太平洋一侧的八户市还不见降雪的迹象。

今天早上,我在食堂的大厨房里做甜点。我用前几天家里送过来的南瓜,以及佐和奶奶保存的银杏做成金团note,差不多二十分钟就完成。

注:传统日式点心。将食材煮成蓉状后,做为外皮包裹内馅或直接捏成团。

柴田帮我将南瓜剖开,然后进微波炉加热到变软。接着把银杏放入信封袋微波几十秒,外壳裂开后就很容易剥除。这时银杏会呈现淡淡的黄棕色。

我将南瓜压成泥状,加进黄砂糖后混入银杏,再以茶巾扭紧成形。艳黄色的南瓜中点缀着黄棕色的银杏,呈现出朴实的大地气息。

柴田此时捧着做好的料理,来回穿梭于大厨房和餐车之间。经过我旁边时,他冷不防拿起了一颗金团丢进口中,脸上顿时绽放出幸福的笑容。我也忍不住微笑。

我在小玻璃点心袋上贴上LOGO贴纸,然后将南瓜银杏金团一一分装,并以金色蕾丝丝带系住袋口。贴纸上印着一个棕色的「&」,袋子背面则贴上了标明加工地址和制造日期的标签。

这些都是佐和奶奶用电脑帮忙制作的。她在市民活动中心的电脑课上,向讲师提出将学员希望学习的项目纳入课程内容的要求。原本课程只是贺年卡和银发族社团文宣的制作教学,却转变成佐和奶奶需要的商品标示、宣传单、小型看板设计教学。然而在讲师的指导下,爷爷奶奶学习得相当顺利,慢慢熟悉了制作精美商品标示和宣传单等技术。

行动餐车「&」沿着国道四十五号线向南驶去。

「今天也要去大银杏那里吧?」

后来我们又去了好几次。

「嗯。」

「前几次都没看到松井先生和千代女士,不晓得今天会不会过来?」

「最近都没见到呢。」

「是啊……」

大银杏树几乎落光了叶子。

覆盖在地面的银杏叶在日复一日的霜冻下转成暗黄色。树干依旧粗大,露出的枝条却显得纤细。寒风从细长的枝条间呼呼穿过。

开店准备得差不多了,几位常客朝餐车走来。

「这些金团也有卖吗?」

一位客人注意到藤编篮里的点心。

「有的。可以试吃喔,您想试试吗?」

我略微忐忑地将切成小块的金团插上牙签,递给面前的客人。

有的客人尝了之后就欣然加购;有人觉得好吃,也有人觉得不合口味;有人喜欢甜一点,也有人偏好清淡;有些男客人希望金团能做得大一点,一些女孩则惊呼「小小的好可爱」。

亲手做甜点贩售,然后直接从顾客口中获得评价,是非常难得的体验。当场倾听客人的回馈很有趣,虽然少不了批评,而且刚听到时不免有点难过,但我想这是必经的过程,便不再那么纠结了。况且,这些评语都会成为下次制作的参考。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出更好吃的甜点才行。

这时,一名曾抱怨价格太贵的男人,略显尴尬地朝餐车走来。

「前几天,我在邻居家吃到了你们家的饭团,很好吃。」

「这样吗,能合您口味真是太好了。」

我微笑着回应。

男人朝我伸出两根手指。

「给我两个鳕鱼饭团。」

「谢谢捧场。您要顺便来点金团吗?」

「这个先不用。」

我不经意往旁边一瞥,一位年约五十多岁的女性常客牵着狗走了过来。我一发现是柴犬,几乎就要喊出「大五郎」,因为实在太像了。

柴犬转过头来,摇起了尾巴。女客人也朝我惊讶地眨了眨眼,于是我立刻道歉,「抱歉,它让我想起了松井先生的……它长得很像一对夫妻的狗。」

她点点头。

「不是长得像,它就是大五郎。」

「咦,真的吗?」

大五郎跑来我脚边嗅闻,然后仰头望着我,嘴角微微上扬。

「对啊。你还记得它呢。」

我以为她在夸奖大五郎,抬起头却发现她正眯起双眼看着我。此时,背后传来了客人要点饭团的声音。

「松井夫妇……他们还好吗?是去旅行请您帮忙遛狗吗?」

听我这样一问,她的脸色忽地一沉,压低了声音说道:「大约两个礼拜前……夫人去世了。」

我整个人愣住了。

「再见了」,那是与千代女士再次相见的约定。脑海中蓦然浮现她缓缓将手抬到胸前,轻轻朝我挥手的身影。那双手上没有戴手套,阳光洒落在她变形弯曲的指尖上。

就是在这里。我和她就是在这棵银杏树下告别。

「松井先生伤心得闭门不出。刚好我就住在隔壁,这才帮忙带大五郎散步。应该也有别人在照顾大五郎,只是我好久没看到松井先生了。不过,晚上家里会亮灯,报纸也都收走了,看样子应该还能维持日常起居。」

脑袋变得一片混乱。

「他们总是一起出门遛狗呢。」女客人叹了口气。

「嗯,说是有助于复健。」

「唉,就是因为这样……」

在做为复建的散步中,千代女士不小心摔倒了。当时还能自行起身走回家,但几个小时后情况突然恶化,尽管松井先生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叫救护车,送到医院后不久仍去世了。

我低头看着大五郎,松井夫妇的爱犬也歪着小脑袋回望着我,那双如黑色玻璃珠般的眼睛是如此澄澈明亮。

女客人也外带了一份要给松井先生的银杏饭团。

又过了一周。

我刚把客人的订单转给柴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我一回头,不禁惊呼出声。

是松井先生。

松井先生牵着大五郎缓缓走来。

依然是那副郁郁寡欢、不易亲近的面容,却明显憔悴了不少。虽然因天冷套上了厚重的外衣,依然看得出他瘦了许多。

「松井先生……」

我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也慢慢走上前。

松井先生那双凹陷的眼睛看向我。靠近一看,他的脸就像仓库里的纸箱一样,黯淡而粗糙,布满了皱纹。突然间,他看起来仿佛老了整整一个世纪。

他清了清嗓子。

「三个银杏饭团。」

「……好的,三个。明白了。」

再次向松井先生确认后,我转头告诉柴田。松井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小钱包,向柴田递出一张钞票。钞票在他的手中微微颤动。柴田找给他零钱。

「你知道吗……」

松井先生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追问。过了半晌,我正想开口,他冷不防咳了一声,打断了我想说的话。

「虽然没力气出门,但总不能老是请邻居帮我遛大五郎。」

他皱起了浓密的眉毛。凝神细瞧,眉睫间掺杂着几根白毛。

大五郎像是明白主人提到了自己,抬头望向松井先生,大力摇晃起尾巴。松井先生俯身看着大五郎,随即又凝视着眼前的大银杏。

「我和我太太在一起快五十年了。」

他低声说道。

寒风呼啸,吹得脚下的银杏叶沙沙作响。

松井先生缩起脖子,双手紧紧握住大五郎的牵绳。此刻耳边仿佛传来了银杏叶落的声音。

银杏树上仅剩的几片叶子飘落在空荡荡的长椅上。

我好想和松井先生说说话。

松井先生此刻也想被倾听吧?才会说出和千代女士共度了五十年的时光。

可是,这段谈话或许会很长,我很想坐下来听他说,但又不希望两人坐在那把冰冷的长椅上。可以的话,我希望邀请松井先生坐在有暖气的餐车里,但那需要经过柴田同意;更何况,倘若要专注倾听松井先生说话,我也得暂时中断接待顾客的工作。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柴田一个人同时接待客人和做饭团。他做饭团时倒是无可挑剔,但接待客人可谓是不忍卒睹。

我顾虑着会导致客人流失而犹豫不决,这时,柴田从出餐台递来了装着三个饭团的纸袋,然后淡淡地说道:「需要的话,可以使用驾驶座和副驾的位置。」

「啊,柴田,谢谢你!」

我对这出乎意料的提议感到惊讶,赶紧接过纸袋,递给松井先生。

「可是,没问题吗?」

「餐车就交给我吧。」

柴田的语气相当坚定。

「市川没来时,我还不是照常做生意。」

「对,你说得没错,就算少了我,生意也能做。只是服务可能很糟糕。」

「你说什么?」

「松井先生,请上副驾驶座暖暖身子吧。」

我邀请松井先生上车。

「大五郎也一起。」

「可以吗?」

「这里不是厨房,没关系的。」

「柴田,谢谢你!」

我再次向柴田道谢,然后牵着大五郎上车,坐在驾驶座上。

大五郎伏在松井先生脚边,一边好奇地四处嗅闻,没多久就跑到暖炉的出风口,将身体蜷缩起来温顺地待着。

「千代刚离开那段时间,大五郎似乎很困惑奶奶怎么不见了,时不时就往厨房跑,或去洗衣机附近寻找,还老是歪着头闻椅子的味道。」

在家里四处寻找一番后,大五郎会跑到松井先生身旁叫唤,仿佛在问「奶奶去哪里了?你把她赶走了吗?」。

「几年前,千代患了风湿后,常常抱怨身体这里痛、那里痛的,双手也扭曲变形,那时期她变得很脆弱,每天以泪洗面。听说风湿发作时特别痛,还会痛到醒过来,情绪低落想必是常有的事。然而,当时我却没办法同理她的感受,只是厌烦地大吼,『你够了吧!谁没有经历过痛苦时刻,难道就你一个人在受苦吗!』」

松井先生的声音颤抖着。

「想到那时候千代的脸……」松井先生定定地凝视着远方,下巴微微昂起。

大五郎抬头看着松井先生。

「千代走后,家里变得很安静。但我依然能听到她拖着室内拖鞋走远的脚步声。她应该连走路都很痛吧。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这个家只是少了一个人,就变得如此安静、冷清,一阵寒意陡然从心底升起。当时,大五郎就像这样一直看着我。我永远忘不了它那双清澈的眼睛。于是我牵着大五郎,跟着它的鼻子,试图寻找千代的气息。没想到它来到了这里,沮丧地在大银杏树前徘徊。毕竟千代的老家早就不在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松井先生再度清了清嗓子。我注视着他睫毛间错落的几根白毛,那微微佝偻的身影蓦然在眼前模糊了起来。我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按了按眼角,擤着鼻涕。松井先生连忙致歉,「哎,连累你也跟着我难过,真是不好意思。」我赶紧摇摇头。

「有大五郎陪在身旁真是太好了。这家伙啊,每次在千代跟前都兴奋得像是要把尾巴给摇断了似的,但也因此能够让千代低落的心情稍微好转起来。光靠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多亏了它,我到现在都感觉千代仿佛仍在我的身边。」

松井先生低头看着大五郎,摇晃着牵绳。大五郎也轻轻摇晃着耳朵回应。

「现在家里就和以前一样。后来我对大五郎说,奶奶只是去河边洗衣服,别担心,它听完就不再对着我叫了。动物真的很聪明啊。」

松井先生将手中的纸袋放在仪表板上。

「其实,我并不爱吃银杏饭团。」

「咦,是勉强自己吃吗?」

「差不多吧。」

「为什么?」

「因为这是千代的最爱。」

松井先生凝视着纸袋。

「平时三餐都怎么吃呢?」

「很久以前就开始自己煮了。自从千代得了风湿,我就愈来愈会煮……应该算得上很会做菜吧?可是……」

松井先生摇了摇头。

「一点也不好吃。」

「做得不好吗?」

「现在的我,每天都煮刚刚好一人份,但比起煮两人份的饭,准备一人份的饭菜就像在玩家家酒一样。说不定连电饭煲也因此失去了干劲。」

松井先生转过脸,凝视着银杏树。地面上躺着一截断裂的枝干。

「我感觉失去了半个我。」他喃喃说着。

「当时我的确不该吼她,但我更后悔的是,我可以在千代还在时做得更多,跟她聊天、搀扶她、让她知道我支持她,其实每天我都可以做,毕竟我们共同生活了快五十年。」

我垂下了目光,落在松井先生的裤脚上。

似乎察觉我的视线,他低声说:「千代的手还能动的时候,她总是会替我整理好。」

「其实,我随时都可以对她说声『谢谢』,但我连这句话都没能说出口。」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松井先生和千代女士一起并肩散步,然后走到这里买了饭团回家分享。她都知道,她知道您很关心她。」

松井先生抬起头,凝视我的眼睛,眼神中透出一丝疑虑,似乎在思考我是否只是随口说说,又仿佛在寻求着慰借。

「是真的。千代女士当时笑着对我说:『他啊,其实是担心我出门太久受寒了。』」

松井先生的眼睛周围泛红,双唇紧闭,喉咙里传出压抑的哽咽声。膝上的手握得更紧了。

奶白色的雾气覆盖前窗,飘落的银杏叶黏在玻璃窗上,水滴流淌而下。

松井先生轻咳了一声,努力挤出声音说道:「谢谢你。」

「这句『谢谢』想当然是对千代女士说的,对吧?」

松井先生朝我看了一眼,缓缓闭上眼睛,仿佛沉浸在心中浮现的回忆,然后点点头。

我们刚走下餐车,大五郎就立刻伸直前脚、打直背脊,伸起了懒腰来。然后它左右依序慢慢伸展后腿,打了个哈欠,摇晃着身体。

一旁传来柴田对接过纸袋的顾客说「谢谢光临」的声音。

听起来依然很生硬,但语气似乎变得更温暖了。他进步了。「真棒,大五郎。」不对,应该是「真棒,柴田」,虽然那家伙还是笑不出来,但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与让步,不也是他认真的一面吗。

松井先生走向出餐台。

「这是金团吗?」

「是市川做的,馅料是银杏和南瓜。」

柴田介绍着。

「很好吃喔。甜度刚刚好,一点也不会腻。银杏的细微苦味正好衬托出南瓜的甜味。你看,大小也刚刚好,很适合做为饭后小点心。」

我惊讶得瞪着柴田。我感觉明天这世界就要毁灭、人类也都灭亡了,只剩下眼前的柴田。

「那我要两个。」

「谢谢您。」

我将两包玻璃袋递给松井先生。

他当场打开一包,直接将金团丢进嘴里。

「好吃!」

他大声赞叹,吐了一口长长的白气。

这时,一旁的大五郎紧紧攀在松井先生的小腿上,以热烈的视线盯着金团。

松井先生将银杏挑了出来,南瓜馅喂给大五郎,自己则吃掉银杏。

大五郎很快一口吃光,又仰起头露出一副「我还没吃唷,什么时候可以吃」的雀跃表情,将前脚搭在松井先生的腿上,伸长了身体。

「我本来不太爱吃甜的,但因为千代喜欢,我才慢慢开始吃甜食。以前也不爱散步或养狗,也是和千代在一起之后才喜欢上。市川小姐有过类似的经验吗?」

突然被这么一问,我立刻想到的是……

「鸡肝。但我说的是之前在这部餐车『&』吃到的鸡肝。」

松井先生似乎略感意外地咳了一声。

「很好吃吧?」

「嗯,是一份用心为客人准备的饭团。」

「果然是这样。」

「什么?」

「你们两个,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的优点呢。」

松井先生说完后似乎觉得有点难为情,摊开手掌擦了擦脸。

我偷偷瞥了柴田一眼。他正在清洗碗盘,没有听到我们的谈话。

松井先生又吃了一个金团。

「一口就吃完了。千代应该也能轻松吃完。真好吃啊,真想让她也尝尝。」

他感慨地说着,眯起眼睛的脸庞变得柔和。

「我再买三份。」松井先生小心翼翼地接过点心袋。

「千代很喜欢市川小姐喔。她每次煮银杏叶时,都会感激地说着你努力帮她收集银杏叶的事。」

「千代女士……」

「还有店长先生……」

松井先生看向柴田。

「千代老是说自己的手很丑。但那天店长先生说……」

柴田将目光从手上的碗盘移开,抬头注视着松井先生。

「说你喜欢那样的手。」

柴田露出一副被指责的不悦神情,皱起眉头。

我已经做好准备,要是柴田打算说些失礼的话,我可能会冲上去赏他几拳来堵住他的嘴。

「千代她啊……」

松井先生咳了一声,接着说道:

「回到家后,心情变得很好。还把手放在膝上来回抚摸。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她。店长先生能帮我说出我没有说出口的话,真是太好了。」

风吹动了几片飘落的银杏叶。

从叶子几乎落光的银杏树看出去,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秋日的天空感觉好遥远。

松井先生离开后,柴田递给我一卷厨房纸巾。

「什么?」

「你的眼睛周围都是黑的。」

我撕下一张厨房纸巾,按了按眼睛。

柴田继续洗碗。

虽然松井先生一口气买了五份金团,但直到收摊时还是没卖完。

回到食堂,佐和奶奶吃着剩下的金团,瞪大了双眼说:「还真好吃。今天已经卖得不错了!」

「卖得不算好。」

我沮丧地耸耸肩。佐和奶奶说:

「第一天做生意,能卖出一个就很了不起了,茉奈可是卖出了一半喔。很棒,很了不起。」

奶奶的鼓励稍稍振奋了我的心情。

这时,柴田抱着手提金库走进厨房。他将手提金库放在流理台上,打开后取出收据和钱递给我。

「这是金团的收入。」

「啊,真的不用。」

「这可不行。」

「唔,是这样吗……」

塞到我手里的钱比想像中还多。

「谢谢你。不过,应该要再扣掉制作成本。」

「你是来店里帮忙的,自然也包含这部分。就算你不想拿工钱,还是收下吧,毕竟金额不多,也对你不好意思。」

「才没这回事。可是,我有资格收下吗……毕竟我只是个外行人。」

「你在说什么呀。」

一旁的佐和奶奶忍不住插话。

「这就是茉奈你自己赚来的钱。」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感觉笑意在脸上悄然绽放。

「我很开心。能将亲手做的食物直接递到顾客手里,然后获得相应的回报。我真的很满足。」

胸中澎湃不已,已经几年没有这种感受了呢。

佐和奶奶拍了拍手。

「好!差不多要吃晚餐了。茉奈也留下来一起。」

「好的,谢谢款待。」

几天后,我听说松井先生住院的事。餐车外飘起了初雪。

据说是肺的问题。

「年纪大了,身体出点状况没什么好奇怪的。」

松井先生脸上流露出豁达的神情。

「要休养很久吗?」

「不知道。」刚说完就连续咳了几声。

我垂下目光,正好迎上大五郎的视线。

「住院期间,我弟弟会照顾大五郎。他很喜欢狗。」

过去总是俯视大五郎的松井先生,此刻蹲下身来,平视它的黑玻璃珠眼睛。大五郎歪着头,似乎有点困惑。

「听着,大五郎,我要去山上割草了,得离开一段时间。我要送你去我弟弟家。他们人都很好。那里有一座大院子,你可以尽情玩球,还有两个玩伴喔。你要在那里好好吃饭,偶尔啃啃美味的骨头。等我割完草就去接你。你要在那里好好生活,明白了吗?」

大五郎竖直耳朵,静静听着松井先生的叮嘱。松井先生离开时,仰头望着大银杏树。他的眼神就像那天的千代女士一样,充满了深情。

转眼到了新年,我们正准备驾驶餐车前往定点时,从医院传来了松井先生去世的消息。是松之内note那几天发生的事。松井先生虽是因肺部疾病住院,但直接死因却是误咽所导致。听照顾他的护理师说,松井先生连在住院期间,也请人买了好几次餐车贩售的银杏饭团。

注:指元旦起「迎接年神到年神回去」这段在门前装饰「年松」期间,因地区而异。

我们走出医院时,雪纷然落下。

无论降下多少雪,雪依旧悄然无声。

走向停车场的路上,柴田淡淡地说:

「这次可别哭了。」

我眨了眨眼。眼睛虽有些湿润,但并没有流泪。

「……并不是因为千代女士已经离开了,我就不为松井先生的死感到悲伤。只是,当我意识到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十年,仅仅在千代女士死后分开了一个多月。这让我明白了,人在面对失去时,感受到的并不光是悲伤和痛苦的情绪。该说是『打从心底佩服』呢,还是『很棒的缘分』?我感觉在某种程度上,内心隐隐透出一股清爽的明亮感,很奇妙的心情。」

柴田应了一声「是啊」,接着说道:

「银杏的花语是『长寿』与『镇魂』。」

我停下脚步,转头凝视着柴田。

柴田察觉到我的目光,皱起眉头。

「干嘛?」

「我刚听见一个与『花语』这个词完全不搭的人说出这两个字,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是奶奶说的啦。」

我想起了那棵银杏木洼的大银杏。银杏树本身的金黄色鲜艳得刺眼,宛若本身就是光源,照亮了周遭。闪耀着光芒的树梢向上伸展,仿佛就要碰触到天空。松井夫妇和大五郎一家正仰望着大树,而他们也笼罩在这片金色光辉下,显得庄严而神圣。脑海中蓦然浮现的这幕景象,犹如冬日阳光般温暖心头。

「好冷啊。喂,快走吧。」

听到呼唤,我才回过神来。转身一看,柴田正回过头等我。我急忙迈开步伐,快步追上他。

「他啊,其实是担心我出门太久受寒了。」我轻声低语。

柴田听后又皱起了眉头,问道:「你说什么?」我定定凝视着他,表面上看起来,这就是一张冷淡而严肃、仿佛只关心自己是否会冷的面孔啊。

我一坐上副驾驶座就打了个喷嚏。柴田打开空调,暖风直吹出来。柴田可能也想赶快暖和身子,我也乐得一起取暖。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只见他将暖气的出风口转向了我。我不自觉转向柴田,正想开口说什么,这时一个黄色的薄片飘落在我头顶,那一瞬间,它看起来就像一只黄色的蝴蝶。

我正想伸手拨落,柴田却快我一步取了下来。

夹在他指间的是一片黄色的银杏叶。

「不知道从哪溜进来的。」

我从柴田的指间接过了叶子。

这片黄色心形叶明亮如昔的艳黄色泽,仿佛不存在于现世之中。

回到柴田食堂,佐和奶奶正站在锅灶前忙碌着。

她从我们两人的表情,察觉到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我走到柜台前,告诉她松井先生去世的消息。

佐和奶奶沉默了片刻后,轻声说道:

「松井先生似乎很常咳嗽。千代女士嘴上虽说自己爱吃银杏,但也许是她知道银杏的止咳功效,希望丈夫能多吃一点。」

不过,我确实感觉千代女士是因为自己喜欢吃银杏,才推荐给丈夫。就算真如佐和奶奶所推测,她劝丈夫多吃点的方式,依然让人感觉真诚且发自内心。

「假如就像佐和奶奶说的那样,松井先生是否察觉到太太是为了他才吃这些食物呢?」

「哎,谁知道呢?」

佐和奶奶的目光穿过了炖菜上方的蒸气,望向另一侧窗外。伴随着锅里炖菜咕噜咕噜的焖滚声,酱油和高汤的香气袅袅升腾。

从玄关的磨砂玻璃看出去,可以看到柴田正在铲雪的身影。他反复不断地将路面的雪铲起后扔到一旁。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对夫妻来说,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时,柴田走进食堂。他脱下帽子,帽子上的积雪随即掉落在他脚边,碎成小块。他的肩头也覆着一层雪。他在玄关外脱下外套,用力将雪拍落,然后关上推拉门。

佐和奶奶朝锅子走去,掀起锅盖,取来竹签戳刺锅里的马铃薯和胡萝卜。

「哦,味道很不错。那就直接开饭吧!」

大盘子里盛满了马铃薯炖肉。

柴田在厨房的水槽洗手。接着,他在碗里盛了满满的白饭,舀了一碗猪肉汤,拿着筷子坐到食堂的大桌子前。

我将大盘大盘的菜肴一一端到桌上。马铃薯炖肉、南瓜炖菜、盐焗银杏和滑蛋白菜烩猪肉。

盛好了白饭和猪肉汤后,将餐厅用筷摆放整齐,在柴田的斜对面坐下。

佐和奶奶也拖着脚上的凉鞋走来。她从印着猫熊图案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只长形木盒,木盒上系着红绳。

她解开红绳,打开盒子。盒中闪亮的紫色垫子上是两双筷子,一双是红色,另一双是黑色。她将那双红筷子递给我,说道:

「下单后等了好久,就像去山上砍树一样那么久,终于给我等到了。茉奈,这是你的。」

「咦,是要给我的吗?哇,谢谢您。」

我高兴地接过来。

「这是拓海的。」

她将另一双黑筷子递给柴田。虽然看起来比我的稍大,但前端同样也有防滑设计。

「这是夫妇筷。」

「什么?」

柴田一脸惊愕。

「搞什么,你究竟上哪儿买的?」

「这是重点吗?」我在心里默默吐槽的同时,立刻拿起红筷子夹了些马铃薯炖肉。筷子一点也不滑,用起来很顺手,连炸银杏也能轻松夹起。好棒的筷子。

这副筷子让我想起了千代女士。在她生病之后,手虽然再也拿不动筷子,却还有松井先生亲手捏的饭团支持着她。

「我在乐菓买的。」

「那是供品note吧?」柴田吐槽,说了一个大型购物网站的名称纠正她。

注:佐和奶奶想说「乐天」(rakuten),却说成了「乐菓」(rakugan)。由于和常做为茶点或供品的日式点心「落雁」(rakugan)同音,才被孙子吐槽。

「别老是买些没用的东西。」

「祝孙子幸福哪里没用。」

「市川,你也说点话啊。」

「谢谢奶奶!」

「不是说这个!你这家伙以前不是还很讨厌和别人一起吃饭吗?现在倒很顺理成章啊。」

柴田说到后来,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自豪。

「在这里吃饭又不一样。还有,什么『你这家伙』,真没礼貌。」

「拓海,迟早都是要一起吃每顿饭的。」

柴田大声清了清嗓子。

「哦,拓海也需要吃银杏了吗?」

佐和奶奶哈哈大笑。我拿着红筷子,将炸银杏一个接一个夹进柴田的盘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