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轻抚伤痕
在受到管理的小小乐园──人工岛屿横滨市崩塌，击败阿特拉斯之后。
绯月等人被木之原操作的飞行艇回收，回到了戈阿尔市。
时间是黎明时分。
然而理所当然的，乌云密布的天空遮蔽了阳光。
被战斗余波轰出一个大洞的天空，如今也已经恢复原状。
作为挡下阿特拉斯大剑的代价，绯月不仅从希瓦尔德的背上滑落，还因为将法米利亚借给高桥而不在身上，只能束手无策地坠向海面。
不过当时正在海面上朝阿特拉斯奔驰的古兰，十分碰巧地接住她，并且直接施放「水上步行」，让她能够走回到玛琪娜所在的横滨市遗址。
虽说成功防止了遭到阿特拉斯蹂躏的最坏事态，戈阿尔市仍然像捅到蜂窝般引起骚动。
「嗯～也难怪会引发骚动啦。」
绯月在战斗结束后，用高桥归还的法米利亚浏览新闻网站。
横滨市崩塌、FEMU军的飞行艇被神秘光线击坠、巨人登场，再加上陨石、大爆炸、巨龙，以及超巨大的剑等，短时间内接连发生太多事件，连网路上的话题都乱成一团，各种臆测和阴谋论传来传去。
「也是啦，连我这个在现场的人，都还搞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即使想问，现在也不是那种气氛。
住同一间房的高桥也很累了，绯月判断现在让她独处比较好，所以在返回新宿市之前，独自一人在戈阿尔市闲逛。
就在她踏入港口区时，有人从背后叫住她。
「啊，那位小姐……」
「我吗？」
她转过头后，吓了一大跳。
因为眼前站着一名光之美男子。
那个人是绯月朝极寒海面坠落时，救了她一命的男人──古兰。
和当时不同，他穿着蓝色披风搭配一套轻甲，腰间用锁炼挂着一把锈剑。
顺带一提，暗之美男子指的是贝尔托尔。
而在他身旁，则站着那位在拉面店相遇的西装美女──木之原。
「啊，那时……非常感谢你救了我……」
「那点小事不足以挂齿。抱歉，老板，我有点话想和她谈谈……」
古兰向身旁的木之原说道。
「我觉得搭讪女学生有法规上的问题……」
「别说得这么难听好不好！我才不是那个意思。就稍微谈一下。」
「……我知道了。工作还堆积如山，麻烦请『尽快』解决。」
木之原这么说之后，向绯月轻轻点头致意，并且离开了现场。
「稍微走一下吧。」
「啊，好的……」
绯月在古兰的提议下，跟在他身旁走起来。
（好、好尴尬……）
假如要用阴与阳来区分，绯月无疑是阴沉的类型；假如用光与暗来区分，则无疑是黑暗属性。
在秋叶原市过着又阴沉又黑暗的学生生活，让绯月对于这种阴阳之类的气息十分敏感。
而此时走在身旁的这名金发男子，无疑散发着压倒性的阳光气息。
他会很自然地配合绯月的步伐，就是最好的证据。
反过来说，作为暗之美男子代表的贝尔托尔，则一点也不会顾虑他人，是只会依照自己的步调前进的类型。
跟这种光属性的人在一起，对她这个自我肯定感低下，个性又阴沉又黑暗的女人来说，无论如何都会感到自惭形秽。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就是梅迪亚喜欢的人吧。）
绯月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当时那么有干劲的内在力量，如今已经完全沉寂下来。
不知道是因为用了一天只能行使一次的力量，还是因为她感到害羞。
绯月的直觉告诉她，答案应该是后者。
（嗯嗯～我本来就不擅长与人聊天，跟几乎是初次见面的人，到底该说什么才好……）
虽然绯月也想跟他聊聊，目前手头上似乎不会成为地雷的对话牌组，就只有「莫比乌斯协定」。然而她不知怎地就是感觉，这个男人应该不会看「莫比乌斯协定」。
在决定豁出去后，绯月努力挤出开朗的营业笑容和声音，主动抛出话题。
「那、那个！莫比──」
正当她飙高声音说到一半时，古兰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注视着大海对面的一处地方。
崩塌后的横滨市遗址。
为了调查遗址，戈阿尔市和FEMU的飞行艇正频繁地在上空穿梭。
古兰望向横滨市的眼神，让人感到有点阴郁。
「抱歉，我还没向你自我介绍吧。我是古兰，现在只是一个平凡的上班族。」
「啊，那个，我知道，不对，我曾经耳闻过？啊，我是绯月。山田•雷纳德•绯月。」
听到绯月的自我介绍，古兰在嘴里反覆咀嚼雷纳德这个姓氏。
「我该称呼你为雷纳德小姐，还是山田小姐？」
「啊，不，叫我绯月就行了！」
话一说出口，她立刻就后悔了。
（不不不，叫我绯月就行了是怎样啦。他会不会觉得我的距离感很恶心啊？）
「那个，绯月……」
彷佛没察觉到她的内心纠结，古兰接着询问：
「你的力量……那是女神梅迪亚的力量吧？」
「咦？啊，是的。」
「……这样啊。」
古兰这么说着转向绯月。
「抱歉。」
然后在这么说之后，向她深深低下头。
「咦？你为什么要道歉啊！」
「在秋叶原市发生的事件内容，我也略有耳闻。你会获得这份力量，以及秋叶原市会变成那种情况，全是因为我以前逃避了自己的责任。我知道这个不是道歉就能原谅的事情，可是还是要向你说声抱歉。」
绯月也知道勇者古兰在过去曾是露•库瑟尔的领主，以及他放弃了这项职责。
然而这些对绯月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可以说是历史的一部分。就算是远因，也绝对不会是直接的原因。
说到底对绯月而言，根本没有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历史事件当事人的实感，也觉得这是「怎么样都好」的事情，但是本人应该没办法这么轻易释怀吧。
他真是一个笨拙又老实的男人呢。绯月这样心想。
「啊，不会，我一点都不在意。你没必要这么道歉。真的。」
绯月也觉得自己安慰人的方式既敷衍又笨拙。
「这样……啊……」
古兰抬起头将视线投注在绯月身上。
「另外就是……尽管就算问你，你大概也不清楚这件事情……」
「啊，是的。」
「他……梅迪亚……」
彷佛触及自己的旧伤一般，古兰缓缓地从口中挤出话语。
「他恨我吗？」
这个并不是一件「怎么样都好」的事情。
唯独这件事情，绯月有义务要亲口向他传达。
「放心吧。纵然他是一个无可救药、自以为是、嫉妒心强，而且愚蠢的女孩子──」
成为那个深爱勇者的女神依代的少女，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说：
「他一直都很重视你。」
◆
「──以上就是贝尔托尔大人在前往横滨市期间，在这边发生的事情始末。」
横滨市已经崩塌，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戈阿尔市。
既然成功救出希瓦尔德，贝尔托尔当初的目的可以说大致达成──除了建国之外。
玛琪娜从戈阿尔市返回新宿市后，就在贝尔托尔的直播房里，向他报告自己不在的期间发生的事情。
与「天使」的偶然重逢，以及与自称泽诺尔的黑色MG驾驶的相遇。
其实应该要更早一点报告，然而玛琪娜判断还是等到贝尔托尔冷静下来再说比较好。
因为施展大魔法而失去的一只手，在玛琪娜回到新宿市时，已经恢复到不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
「这样……啊。」
贝尔托尔穿着胸口正中央印着魔王二字的T恤和一套黑色运动服，以这种一如往常的装扮靠在电竞椅的椅背上闭上双眼，同时伸手揉着眼皮。
「继梅之后，连泽诺尔也……」
贝尔托尔有点疲惫地这么说道。
横滨市发生的事情概要，玛琪娜也已经听说过了。
受到管理的小小乐园都市，自称神的管理者。
以及在那里结交到的友人之死。
虽然成功打倒了阿特拉斯，这样并不意味着贝尔托尔他们的胜利。
无法拯救友人的悔恨，恐怕正沉重地压在心头。
不仅仅是贝尔托尔。
还有高桥、希瓦尔德，以及勇者古兰。
「关于这件事情……那个人可能并不是真正的泽诺尔卿。」
「……什么意思？」
贝尔托尔抬起脸。
「关于『天使』，我在第一次遇到她时，就曾经隐约感受到梅的魔力残渣。不过那名自称泽诺尔的人，并未让我感受到泽诺尔卿的魔力残渣。而且和『天使』不同，没有记忆或人格遭到操控的迹象。说话方式，或是说整个人的氛围也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他对贝尔托尔大人有明确的敌意──所以绝对不可能是那个忠臣泽诺尔卿。」
「……关于这点，毕竟有过前例呢。余的人望还真是教人怀疑。」
「真是的，贝尔托尔大人！姑且不论玛尔库斯那个笨蛋，要是您怀疑泽诺尔卿的忠诚心，哪怕是贝尔托尔大人，我也一样会生气喔！」
朝着有点自嘲笑了笑的贝尔托尔，玛琪娜气呼呼地鼓起脸颊。
对玛琪娜来说，泽诺尔是一个值得尊敬──虽然他的忠诚心有时会有点过火──的忠义之士。
玛琪娜也自负对贝尔托尔有很高的忠诚心，然而若是有人问起，六魔侯中谁对贝尔托尔最为忠诚，肯定会全场一致地说那个人是泽诺尔吧。
「余说笑的，原谅余。余也不怀疑泽诺尔的忠心。可是……泽诺尔应该已经被玛尔库斯当成『柴薪』了才对。虽然玛尔库斯也不是没有说谎的可能，这个恐怕是事实吧。救出梅，以及调查自称泽诺尔的人，当前就以这两件事情当作我们接下来的目标。」
「遵命。对了，贝尔托尔大人，请问希瓦尔德卿到哪里去了……？」
希瓦尔德也一起来到新宿市，在贝尔托尔的公寓里住了下来。
虽然很怀疑必要性，玛琪娜姑且还是为了帮她买生活用品，想请她陪自己出门一趟。
「她好像去高桥那边了。」
「高桥那边？这样啊……虽然有很多话想跟她聊聊，反正今后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聊，就先这样吧。」
◆
「……」
贝尔托尔和玛琪娜说完话，等她离开房间后，便默默启动PDA开启直播软体。
他平时在直播前从未欠缺过的流程，从麦克风灵敏度的检查、音频混音器的调整，到摄影机视角的确认，今天全部都省略了。
直播标题用共通语写着「做点什么」。
不在没心情时直播，是贝尔托尔的个人原则。尽管如此，他现在显然没有那个心情，却还是开始了直播。
「嗯……」
连开始直播的问候都说得马马虎虎，就开始打起横向卷轴动作游戏。
想当然耳，来看直播的观众们纷纷感到困惑，而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一如预期，直播内容很明显比平时无聊许多。
最后看不下去的一名观众这样留言：
『不想开台就别开了。』
这句留言正好被贝尔托尔看到。
要是平时，他不是会当作没看到，就是会顶嘴回呛，跟观众吵架。
「这……」
然而贝尔托尔正想说些什么，又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
「不，没什么。」
此时贝尔托尔心中浮现那位没能成功拯救的朋友，以及父祖对于信仰与献上信仰之人说过的话。
「各位。」
在这次的事件中，青叶这名少女的存在，以及在狭小封闭的岛屿上见到的「信仰」概念，使得贝尔托尔的心境产生了确实的变化。
对于那些信仰自己的人们所产生的心境变化。
「啊──那个──这个嘛。各位总是……该怎么说好……余想说的是……」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欲言又止的话语。
对于那些连名字和长相都不知道的人，他几乎不曾怀有任何敬意。
父祖说过，对于被献上的供品，即将享用的人不会抱持任何特别的感情。
必须否定这种说法。不否定不行。
因此贝尔托尔这么说了。
向对自己献上信仰力的供品们。
「谢谢你们。」
短短一句话所代表的真正意思，大多数的观众都当场就明白。
这个并非贝尔托尔平时营业用的谢词，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感谢。
◆
夜晚的新宿市。
横滨市的一切全部结束之后。
高桥正待在某栋大楼的屋顶上。
那里是她以前为了暂时提高贝尔托尔的信仰力，对新宿市内的全息投影萤幕进行骇客的地方。
「唉……」
她靠在栏杆上，眺望着夜晚的灯光发出叹息。
自从回到新宿之后，她便一直都是这种感觉。
什么事情也不做，就只是一直看着新宿的街景发呆。
伴随着拍翅声，有人从高桥背后向她搭话：
「原来你在这种地方啊。」
高桥缓缓回头。
「嗯？是希姊啊。」
出现在那里的是黑龙侯，化身为少女形态的希瓦尔德。
她悠然地拍打着翅膀，然后停留在空中。
等降落到屋顶上后，她将翅膀收起并隐藏起来。
她此时正穿着运动服和一件印着「龙」字的衬衫。
这种衬衫是去哪里买的啊？那对翅膀原来能自由伸缩吗？高桥胡乱想着这些事情。
「会这样称呼老身的人，你大概是空前绝后唯一一个……唉，算了，就准许你叫老身希姊吧。」
「谢谢。」
高桥说着，然后笑了出来。
那是一张很勉强的笑容。声音也没有往常的活力。
「所以，怎么了？」
「嗯，那个，该怎么说好……老身听贝尔托尔说你在这里。」
「这样啊。」
「够了，你这是怎么了，一点精神也没有。眼前有人这么露骨地无精打采，连老身都要忧郁起来了，好歹在老身面前装装样子吧。」
「没啦，我精神好得很喔。」
她无力地「嘿嘿」笑了两声。
「抱歉。」
高桥的脸上失去笑容。
「我果然没什么精神。」
希瓦尔德站到她身旁，把头探出栏杆，俯瞰着新宿的街景。
「虽然从地上看过去，这里是一个既丑陋又肮脏，充满着笨蛋的地方，像这样从高处俯瞰人类生活的灯火，也让人觉得挺美丽的呢。尽管每次时代变迁，都会改变老身的认知，这副景象真的让老身感觉世界确实变了。」
希瓦尔德看向高桥。
「老身是龙，纵使跟人类相处了相当长一段时光……至今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人类的心情。不过啊，就连老身都知道，一个人把事情闷在心里并不好。找个人倾诉一下烦恼，也许会稍微轻松一点喔。即使无法解决问题也一样。」
「……没有啦──」
她打住话语，寻思了一会儿。
「嗯……」
只应了这么一声。
「我在思考当时的事情。我亲手杀了青叶……杀死朋友的事情。杀死横滨所有人灵魂的事情……」
她垂着头，而且断断续续地开始嘀咕：
「我明明杀死朋友，杀死这么多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后悔，也流不出眼泪。我该不会其实并不重视那孩子吧？我难道毫无人性吗？我只将她视为情报吗？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假如玛琪娜和绯月也遇到相同的情况，我果然还是会作出相同的抉择吧？到时候，我果然还是不会哭吗？」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就像这样，我最近一直在烦恼这些有的没有的事情。」
「啥？」
希瓦尔德本来还在一旁默默听着，却突然蹙起眉头，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咦？什么意思？」
「你才没有杀死青叶吧？」
「咦……？可是，在那里头──」
「你是从那个自称为神的不肖之徒手中，拯救了青叶和其他人们吧？」
高桥感到全身彷佛遭到雷击一般的冲击。
「你协助我们杀死的，是那个狡猾残暴的废铁神啊。而且拯救了朋友的人，高桥，毫无疑问就是你啊。你可别搞错这一点。难怪贝尔托尔也没有特别跑来看你，天知道你会有这种误会。」
「……」
「唉，真是受不了你。还以为你在烦恼什么，结果竟然在纠结这种小事。这个可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有人因此落泪呢？不仅成功弑神，甚至还想背负起弑友的责任，你未免太贪心了吧？竟然连杀害和救赎的差异都搞不清楚，老身还以为你是个意外能干的小姑娘，果然还只是个小鬼头呢。」
希瓦尔德耸了耸肩。
「挺起胸膛吧，高桥。你可是消灭了邪神，并且解救了被禁锢的友人灵魂，毫无疑问是一名勇士啊。这是老身亲自认可的事项，绝对不会有错。」
这句对她来说是救赎的话，化解了她至今以来的心结，使得感情开始决堤。
直到这时，高桥眼中才终于涌出泪水。
她自己的心也在此刻获得救赎。
「嗯，嗯……！」
希瓦尔德温柔地将高桥拥入怀中。
少女在龙的胸前放声大哭。
同时希望友人的灵魂至少能获得安宁。
（插图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