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铃者

『你活不到二十岁。』

自幼开始,它们便纠缠着澪。

黯淡、宛如黑色蜃影的事物。它们扭曲、摇曳。它们现身时,总是伴随着毛衣被暖炉烤焦般刺鼻的臭味。

它们总是笑着这么说:

『你活不到二十岁。』

就算朝它们丢石头,它们也不会消失。即使逃跑,也会穷追不舍。它们磨耗澪的生气,嘲笑她。它们看着睡着的澪、发烧痛苦的澪嘲笑。

『澪!』

澪只能强忍泪水,咬牙切齿地瞪着那些黑色的蜃影,这种时候,一定都是堂兄涟赶到她的身边,用他的职神将蜃影驱散。

『不是老交代你别忘了护身符吗……!』

大澪两岁的堂兄数落着,把护身符塞进澪的手里。

这是小时候不知道上演过多少次的情景,但为何最近动不动就想起这些呢?

澪今年十六岁了。

距离二十岁,只剩下四年。

「澪,快点啦。我要先走啰。」

涟在玄关催促澪,澪来不及调好领口的蝴蝶结,把手帕揣进裙子口袋里,匆匆忙忙跑向玄关。

「手帕带了吗?护身符没忘吧?」

每天早上涟都要问一次。澪从另一边的口袋掏出樱花图案的缩缅布料小护身符袋。「带了。」袋上的小铃铛清亮地响了一声。

「别弄丢了。」

「不会啦。」

这也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对话了。两人匆匆走出玄关,齐声向家里道别:「我们出门了。」屋内传来伯母的回应:「路上小心。」

可能是夜里下过雨,连接大门的石板地一片濡湿。澪望向左边。枫树与杜鹃花的植栽另一头,是社殿的身影。老旧的屋瓦一片潮湿,在朝阳底下灿白生辉。社殿传来祈祷声。

「伯父这么早就有客人?」

「应该是想要在上班前赶快驱邪一下吧?」

伯父是这间神麻绩神社的神主,但似乎还有别的身份。澪是在小学的时候察觉这件事的。有些客人会悄悄来拜访伯父,像那样请他祈祷。伯父所诵读的文句,听起来和平时在神事中听到的祝词不同。怎么个不同,她也说不上来——两边都听不懂在说什么——总之气氛颇为可怕。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澪问涟:『伯父在做什么?』涟应道:『是在施蛊。』

蛊。

涟说伯父——麻绩家,是自古以来的蛊师一族。

比方说,前往离家最近的圣高原站,搭车到松本站附近的学校这段路,澪会在路边、树林上、田埂间,看见像黑色蜃影的事物。从她懂事以来,就一直看得见。涟说那些东西是邪灵。据说蛊师都把邪恶的事物——死灵、诅咒、淤积的恶气这些,统称为邪灵,而蛊师就是祓除这些邪灵的人。

「澪,不要看对面的树。」

走出车站,前往高中的路上,涟忽然说道。

「咦?」

听到这种话,就会反射性地朝那里看,不是人之常情吗?澪不小心看到了。路树背后有一团漆黑摇曳的蜃影。它没有眼睛,澪却感觉它正在看着自己。热气动了起来,就彷佛被澪吸引过来一般。

「笨蛋。」

涟嘀咕了一声,细语:「颪。」瞬间,一阵旋风刮起。旋风发出锋利干燥的声响,撕裂蜃影。整件事发生在弹指之间,周围的人只觉得忽然一阵强风吹过,但澪看见了一头狼以利牙尖爪撕裂了漆黑的蜃影。那头狼叫颪,是涟的职神之一。

蛊师拥有自己的职神,做为使役灵差遣。这让澪羡慕万分。澪虽然看得见邪灵,却没有蛊师的天赋。尽管体质成天招引邪灵纠缠,却没有祓除的能力,因此澪从小就成天发烧。邪灵不断地耗弱她的精神和体力,现在依然如此,她动不动就因为发烧贫血而病倒,请假在家休息。

「小心点啊。」

涟走在前方,就像要护住澪。堂哥涟总是会这么做。澪看着他衣领上有绿色线条的学校指定白色POLO衫,埋怨说:「我也好想要狼喔。」

「你不是也有吗?」

「我又没看过。」

「你有啦,白色的小不点狼。」

听说有一头狼跟着澪。正确地说,是跟着澪身上的护身符。护身符是父母的遗物。涟说他小时候看过一次那头狼,护在昏倒的澪的身边,对着邪灵狂吠。

「遇到危险的时候,那头狼真的可靠吗……?」

「总之,护身符一定要带好,千万别弄丢了。」

「我知道啦。」

涟真的很唠叨。澪每次都想,同样的话他到底要啰嗦多少遍?

「早,你们在聊什么?」

背后有人出声,澪和涟立刻收住了口。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校门前,周围有许多学生。澪回想先前的对话,觉得应该没有聊到太奇怪的内容。要是被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邪灵啊蛊的,不晓得会招来多教人难堪的视线。

澪回头:

「早,美矢。」

向两人打招呼的,是国中就认识的同班同学西野美矢。美矢长得很可爱,留着一头齐肩的栗色头发,很适合学校的水手服制服。澪私心介意这身制服太可爱,似乎不太适合自己。

「麻绩学长也早安。」

美矢也对涟笑盈盈地道早,但涟只是冷漠地应了声「早」,一个人匆匆走掉了。

「……对不起,涟兄就是这么冷。」

她觉得对堂妹的朋友稍假辞色一下也不为过,美矢却说「就是这样才帅啊」,真教人不懂。

「好好喔,每天早上都可以跟涟学长一起上学。」

美矢还语带叹息地羡慕说。

「他每天早上都唠叨个没完耶……」

「什么?麻绩学长会唠叨吗?我也想被学长念!」

美矢不晓得想像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兴奋不已。

「麻绩学长一看就很会照顾人嘛。」

「是吗……?」

「学长跟小澪在一起的时候,都会站在保护你的位置不是吗?你们就好像一对亲兄妹。」

澪觉得美矢真是观察入微。

「也差不多了。」

「几乎就是亲兄妹?」

「嗯。」

「难怪,你们两个气质很像呢。看到你们在一起,会不好意思打扰。因为你们太完美了。」

「完美?」

「完美的俊男美女。」

澪觉得是美矢的感性太独特了。美矢伸手撩起澪长长的发丝,钦羡地抚摸着。

「好好喔,小澪的头发真是乌黑亮丽,哪像我的头发,细得要命。」

「我觉得你的头发很可爱啊……」

「也是,我的个子和脸型也不适合黑头发嘛。小澪身材高挑,手脚修长,所以才适合这种发型。」

美矢摸完头发,又伸手摸澪的手。温暖的指头滑过皮肤。澪喜欢美矢的热络亲人,但她有时会过度亲昵,教人有些吃不消。

「……小澪,你是不是瘦了?夏季疲劳吗?还好吗?」

但美矢也能像这样体贴入微。澪微笑说:

「嗯,可能有点热到吧。」

「你身体很弱,要多多保重啊。不可以因为天气热,就只吃凉面线喔!」

「嗯,我会小心。」

澪在学校也经常昏倒,被贴上了体弱多病的标签。每一次涟都像家长一样赶来关心,也是固定戏码了。

来到鞋柜前,美矢想起来说:

「对了,小澪,暑假要不要去京都玩?小蓝跟小恭她们在计画耶。」

记得小蓝和小恭是美矢的社团朋友。

「京都……可能没办法耶。我伯父应该不会准。」

京都旅行实在很让人心动,但伯父不会同意吧。伯父平素就千交代万交代「你不能离开长野」。理由不清楚,但伯父的话就是天条。

「京都又不远,如果京都不行,哪里可以呢?」

「也不是地点的问题……」

「当天来回就没问题了吧?当天来回,偷偷去偷偷回来,你伯父一定不会发现的啦。」

「唔……」

「我好想跟小澪一起去旅行喔。」

伯父的严命不容违背。可是澪想跟朋友去旅行。

美矢说「你考虑一下喔」,澪点了点头。

当天来回就不会被发现……真的吗?万一露馅,绝对少不了一顿好骂。

不过追根究柢,为什么澪不能离开长野?是担心出远门昏倒会很麻烦吗?一直以来,澪也不曾想要出远门,所以这个限制也没什么不方便……

放学后,澪走在归途上,闷闷不乐地寻思着。她在圣高原站下车,经过田地旁边的路。放学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回家。她尽量低着头,避免去看周围的怪东西。其实这一带被青翠的山林所围绕,景色明媚秀丽,即使在盛夏也十分凉爽,是绝佳的避暑胜地。附近的高原也有许多别墅。

长野县麻绩村。此地自古以来便是交通枢纽,据说在江户时代做为驿站,繁荣一时,现在仍保留了许多古老的房屋,麻绩家也是其中之一。麻绩二字,就是「绩麻」——将麻的纤维搓制成线,用以织布。古时负责绩麻,纳贡朝廷的一群人「麻绩部」,就世居在此地。简而言之,是历史相当悠久的古老土地。

麻绩家怎么会变成蛊师?又是什么时候变成蛊师的?详情澪并不清楚。她明确知道的,只有父母在她两岁的时候遇上车祸过世,此后伯父伯母便收养了她,以及——

「你活不到二十岁。」

粗厉的声音响起,澪停下脚步。

「你二十岁以前就会死了。」

邪灵的声音就像搓磨细沙一般,发出刺耳的声响。那绝对不是人类的声音。感觉就好像胸口内侧被尖爪抠抓。澪咬住嘴唇,头也不回,加快脚步。不能回头答腔。必须假装没听见,否则它们会逮住情绪紊乱的空隙,伸出魔爪。

看见麻绩家的鸟居时,澪松了一口气。她几乎是用跑的穿过老木头鸟居。尾随身后的邪恶空气蓦地消散了。邪灵无法闯入神社。

澪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我活不到二十岁。

自从懂事以来,邪灵们便聒噪地这么告诉澪。邪灵们的诅咒,就像糖粉一样洒遍她的每一天。

「……你回来了。」

澪吃惊地抬头,看见伯父正从社务所走出来。伯父才四十多岁,但严肃的相貌和以他的年纪而言过多的白发,让他显得苍老。不苟言笑的态度,完全就是涟的父亲。

「啊……嗯,刚回来。我回来了。」

伯父细细地端详澪的脸,只应了声「嗯」,便折回社务所了。似乎不是外面有什么事出来。

澪往住家的方向走去,打开玄关拉门。因为是老房子了,门板很沉重,开起来很费劲。差不多该为门槛上个蜡,润滑一下了。

「我回来了。」澪招呼之后脱鞋,屋内传来伯母明朗的声音:「你回来了。」走进起居间一看,伯母正在记帐。应该是和蛊师相关的帐簿。伯母阖上帐本,伸了个懒腰:「啊,肩膀好酸。」

「伯母,我给玄关门上个蜡好吗?变得好难开喔。」

「啊,没事没事,周末叫涟弄就好了。」

「这样吗……?」

澪到现在还是不清楚,这种情况应该强势坚持「我来」,还是该恭敬不如从命?

「你去洗手吧。我来泡茶。」

「好。」

澪正在盥洗室洗手,不经意地想起邪灵的话。

——你活不到二十岁……

澪问过伯父:我二十岁以前就会死了吗?

伯父的脸僵住,没有回应。这就是回应。此后,澪再也没有当面问过伯父这个诅咒的事。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滴地被侵蚀。

是会在二十岁的前一刻死掉,还是这一两天就会死掉?感觉迫在眉睫,又似乎捉摸不定。因为不愿面对,所以不敢正视。

抬头一看,镜中倒映出自己。皮肤苍白。我面露死相了吗?死相是什么样子?如果在自己的脸上看到死相,该怎么办才好?

最近澪很怕看镜子。

再一个星期就放暑假时,美矢再次邀澪去京都旅行。

「如果怕被你伯父发现,假装学校有事出门就行了吧?分头出发,然后在京都跟我们会合。」

美矢把吃完的便当挪到一旁,上身探出桌面说。午休时间的教室里,充斥着恰到好处的喧嚣和松弛的气氛。

「我们是暑假第一天去,就说有东西忘在学校,回去拿就行了。我们会在京都过夜,但就算是当天来回,一定也很好玩的。」

要去岚山,然后在四条那里血拼,也想去清水寺——听着美矢欢欣的声音,澪也心动不已。

「想去只园吃圣代呢。锉冰也有不错的店家。喏,小澪不想去吗?」

想去。澪也最爱吃甜食了。

「……我也一起去好了。」

「咦!」美矢瞪圆了眼睛。「真的吗?」

「不要被伯父——应该说,不要被涟兄发现的话……应该就可以。」

「麻绩学长啊……」

伯父会不会知道,取决于会不会被涟发现吧。涟眼尖又敏锐,只要澪有一丁点异状,他立刻就会察觉。

「麻绩学长真的好重视小澪,真教人羡慕。」

「他那只是过度保护……」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两人说定,如果澪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家里,乘上电车,就连络美矢的手机通知她。感觉就像秘密任务,澪觉得有些兴奋。

「万一去不成,先跟你说声对不起。」

「如果失败,寒假还是春假再去吧!」

美矢活泼地笑道。美矢这种大而化之的个性,让容易钻牛角尖的澪感到轻松许多。澪也笑了。

「然后,学校附近不是有间神社吗?」

「咦?」

虽然讶异怎么会是「然后」,但美矢好像已经进入下一个话题了。美矢聊天总是如此活泼地跳来跳去。

「要不要去祈愿?」

「……祈愿……」

澪想,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古风的字眼?一点都不像美矢。

「那间神社大白天也阴森森的,满恐怖的对吧?而且也没有人。好像都没有人去祭拜呢。可是……」

听说那里很灵验喔,美矢压低了声音说。

「我阿嬷跟我说的。她说那间神社从以前就很有名,只要在那里祈愿,就能实现。」

原来如此,是从阿嬷那里听来的,才会冒出「祈愿」这种古风的字眼。澪吸着利乐包的咖啡牛奶,听着美矢的话。

「不是单纯去拜拜就行了。那间神社——其实说是神社,也只有古老的鸟居和小小的祠堂而已,不是吗?被树木围绕,很阴森。听说只要把祠堂旁边的山茶花树叶摘下一片,当成护身符带着,愿望就会实现。」

如果是真的,感觉早就一堆人杀过去,山茶花树叶一下子就被摘光了。

当然,美矢也并未当真吧。

「我阿嬷说,她年轻的时候,女孩子很流行去那里祈愿,许多女生都把叶子放进亲手缝的护身符袋,带在身上。我问阿嬷,『那愿望实现了吗?』但我阿嬷只说『不晓得』。听说那棵山茶花树非常大、非常古老。」

「是喔……」

「小澪,你去别的神社会被骂吗?」

「没这回事。」

「那我们去看看,一起祈愿吧。我一个人不敢去。」

美矢双手合掌向澪膜拜。

「唔……陪你去是没关系啦……」

「真的吗?太开心了!那,等下放学我们一起去。」

「咦?今天就去吗?」

「你有事吗?」

「是没事啦……」

「那就今天!」

美矢开心地笑。

——只是去一下而已,应该不会拖到多晚吧……

伯父交代,如果会晚归,要事先说一声。并不是设有门限。

——原来美矢有那么渴望实现的愿望吗?

澪一边收起便当盒,看着已经聊起下一个话题的美矢。

那座祠堂坐落在蓊郁的森林里。树荫浓密,蝉鸣声刺耳,却一片阴寒。好想披件开襟衫。澪摩挲手臂。

「喏,一个人来会怕对吧?」

美矢贴在澪的背后,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

「山茶花树是那一棵吗?」

澪指向祠堂旁边的树。老旧的祠堂看上去几乎倾颓了,但山茶花树树干粗壮,枝叶招展翠绿。澪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山茶花树。

「原来山茶花树可以长到这么大。」

澪赞叹地说,但美矢只是害怕地眨着眼睛。

「叶子随便摘一片就可以了吗?」

澪攀住一根树枝拉近,让矫小的美矢也能够到。

「啊……谢谢。」

美矢提心吊胆地伸手,从枝桠摘下一片叶子。深绿的叶片油油亮亮。美矢拿着叶子站在祠堂前,深深垂首。祠堂门扉紧闭着,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澪没来由地觉得里面应该是空的。不管是这座祠堂还是这个地方,弥漫的都只有空洞。树木没有经过修剪,猖狂生长,爬藤纠缠在一起,地面杂草丛生,祠堂木板腐烂倾斜,是一座显然遭到弃置的神社。是因为被弃置,所以空洞,还是因为空洞,才会遭到弃置?

——反倒是……

澪把目光从虔诚地祈祷的美矢背影移向山茶花树。尽管绿意浓密,却感觉不到夏季的绿意特有的旺盛生命力。澪觉得,重叠的叶片形成的暗影,深处潜伏着某种不祥之物。

——某种像邪灵的东西。

澪无意识地后退了。不知何处传来铃铛的声响。是护身符袋里的铃铛声吗?澪把手伸进口袋里,又觉得声音来自别的地方,却也分辨不出其来何自。铃声似近似远。

澪不小心绊到石头,失去平衡跌倒了。铃声消失了。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抬头一看,美矢正回头对着这里。不知道是祈祷完了,还是被澪跌倒的声音吓到回头,但美矢整张脸背着光,看不见表情。

「小澪……你还好吗?」

「嗯,绊到石头而已。」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咦?」

「听说小澪已经许配给麻绩学长了,是真的吗?」

「许……许配?」

这是哪里听来的?澪瞪圆了眼睛。

「有人这样说吗?是说,许配这个词也太古老……不,总之没这回事。这太夸张了。」

到底哪来的这种流言?澪纳闷着,起身拍掉裙子上的泥土。

「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吧?堂兄妹的话,可以结婚啊。」

「没有的事,真的没有。」

澪斩钉截铁地强硬否认。美矢沉默,低下头去。

「你怎么会突然问这种事?美矢?」

澪走近美矢。美矢紧捏着山茶花叶片,捂在胸前。也许是光线使然,她看起来一脸苍白。

「你不舒服吗?」

「觉得……好冷。」

「是流汗着凉了吧。我们回去吧。」

美矢顺服地点了一下头。就和来时一样,澪领头往前走去。穿过摇摇欲坠的倾斜鸟居,走出巷弄时,暑热突然扑面而来。明明热到吃不消,却唯独这时教人一阵安心。

两人前往车站,准备乘上电车时,美矢已经恢复成原本的聒噪活泼了。

——刚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那里的氛围,让美矢看起来异于平时而已吗?

或许这时候,她应该好好地问出美矢到底有什么心事的。那样一来,或许——事后澪不断地回想起这一刻。

回家换下制服的澪想要从口袋里取出护身符,整个人定住了。

不见了。

口袋里空空如也。她连忙把手伸进另一边的口袋,一样是空的。

她顿时面无人色。

——弄丢了……掉了?在哪里……啊!

脑中浮现和美矢一起去的神社。澪在那里跌倒了。是那个时候遗落的吗?

澪看向时钟。现在回去找的话,天都要黑了。天黑以后就没办法找,而且那里大白天就够可怕了,天黑以后更是让人不敢踏入。明天早上上课之前去找,或是放学以后去找吗?要是涟发现她弄丢了护身符,一定会把她骂死。得快点找到才行……

隔天早上,澪对伯母说「我忘记今天有作业要交,先去学校写」,赶在涟起床前就出门了。

到校之前,先去昨天的神社。朝阳底下的神社,看起来比昨天更明亮、洁净。

她在跌倒的地方寻找,却没发现护身符,只看到杂草和石头。祠堂周围、山茶花树底下她也看过了,依然毫无所获。如果不是在这里遗失的,会是哪里?

澪垂头丧气地离开神社,抱着一丝希望,向到校的美矢打听有没有看到护身符,却得到「没有」的回答。

「你说护身符,是樱花图案的那个吗?」

「对。」

「你弄丢了?」

「好像……大概是在昨天的神社弄丢的。」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唔,算吧。」

「这样啊。希望可以赶快找到。」

「嗯……」

澪点着头,隐隐感到不太对劲。是因为美矢的回应明显事不关己吗?自己是期待美矢会说『我陪你一起找』吗?

——因为是美矢说一个人不敢去,我才陪她去的……

浮上心头的不悦,让澪叹了一口气。任意期待、任意失望,这太幼稚了。

放学后再去找一次吧,她想。

结果护身符没有找到。尽管觉得必须向涟求助才行,却一天拖过一天……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暑假了。

——从京都回来再跟涟兄说吧……

因为知道绝对会捱骂,所以明知不应该,却能拖就拖。明明这样只会让涟更生气。

澪之所以没办法把它当成一件严重的大事,是因为她并不相信护身符有什么功效,同时也是因为对父母的遗物有种排斥感。

说是「遗物」,把连长相都不记得的故人的东西硬塞给她,让她觉得怪不舒服的。但她没办法把这件事说出口。周遭的氛围是,这是父母的遗物,你理当要珍惜。

——比起早就不在的父母,更想要孝顺伯父伯母,这样是不对的吗?

这算是对父母的背叛吗?

——或许丢掉了反倒干净。

澪怀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暑假第一天的一大清早出门了。她趁着涟还没起床,对伯母说「我去学校拿忘记的东西」,还说「既然都去学校了,我去图书室自习」。这下子,澪今天一整天都自由了。

抵达松本站后,她搭上特急列车前往名古屋,从名古屋到京都则是搭新干线。车程约四小时,中午前就到京都了。她原本考虑找个地方换成便服,但那样就会多一样行李,太麻烦了,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和先前往京都的美矢等人约在京都车站的中央口验票闸门。澪从来没有一个人来到这么远的地方,难得情绪亢奋。

窗外的景色,不管经过任何地方都是大同小异。山间零星散布着聚落,进入平地以后,就是成片农田,站前则有民宅聚集。就这样循环反覆。澪心想,不管是麻绩村还是外面的土地都差不多,但是一走出新干线列车,立刻改变了想法。还是有差异的。

好热。

怎么会热成这样?松本也很热,但两地的热,质地不同。热度——不,是湿气,笼罩了全身。包覆肌肤的浓稠湿气,几乎让人窒息。

——热成这样,我有办法顺利观光吗……?

已经感到却步的澪经过月台,穿过验票闸门。人很多。挑高的车站大楼宽阔开放,让人感觉「真是大都市」。澪张望验票闸门附近,在貌似等人的旅客当中寻找美矢的身影。虽然有几群像高中生的女生,但没看到美矢。澪四处走动,东张西望,依然没有发现。

应该没搞错会合地点啊……?澪掏出手机,查看在新干线中传给美矢的讯息。她通知新干线抵达时刻的讯息依然未读。美矢还没看到吗?澪再传了一次,但等了几分钟,依然没有已读。澪没办法,直接打电话。

电话意外地立刻接通了。「喂?」美矢的声音。背后传来人潮的喧闹声。

「美矢,我已经到京都站了。你现在在哪里?」

一拍停顿之后,响起惊讶的一声:「咦?」

「小澪,你跑来京都了?不会吧!」

「什么不会吧……」

「我还以为你不能来。」

「……我传讯息跟你说我上新干线了,还传了抵达时间。」

「咦?是吗?抱歉,我没看。」

澪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美矢的声音渗透出若有似无的恶意嘲讽。美矢没有说「那我们会合吧」,也没有说「那你过来这边」。澪还没迟钝到读不出这当中是什么样的感情。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美矢……」

嘴巴里干得舌头都转不动了。指头逐渐失温。

澪咬住下唇。美矢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这么做吗?怂恿人家来,再放鸽子,在一旁看好戏……

——为什么?

「就告诉你好了,或许你都没发现吧,」

电话彼端传来压抑的声音,不是美矢平常的声音。

「其实我一直很讨厌你。」

美矢的声音沉重地坠入心胸深处。脑中一片麻痹,明明很热,身体却愈来愈冷。心跳声好吵。舌头干硬,说不出话来。

「你老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独占麻绩学长。」

「……涟兄……?」

「小澪,你太奸诈了。」

那声音苦涩万分,就像要宣泄哽在心胸巨大的郁结。这让澪稍微冷静了一点。

——原来美矢很痛苦。

如果只是想要嘲笑澪,美矢不会是这样的声音。

「你在哭吗?美矢。」

「谁会哭……」

「你在哪里?你跟其他人在一起吗?」

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传来细微的声音:

「……只园。只有我一个人。我说大家要来旅行,是骗你的。我只有一个人……」

美矢的声音在颤抖。

「你在只园的哪里?」

「……小澪,你的护身符在我这里。」

「咦?」

「是我捡走了。在那间神社掉出来的时候。你跟麻绩学长聊过护身符的事对吧?我想说这就是你们在讲的护身符,如果这是你重要的东西,我就要在旅途中把它丢掉……」

美矢的声音逐渐变得细微颤抖,几乎快听不见,就像已经疲累了。

「……可是,你还没有丢掉吧?」

手机彼端传来啜泣声。这时另一边传来铃声,让澪一阵心惊。

——这声音。

是在那间神社听到的铃声。

「我心里好乱,都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了。自从去了那间神社,有时候我的脑袋会变得一片漆黑。小澪……」

「美矢,你在只园的哪里?我现在就过去。」

「我也不知道……我在一条大河旁边。人很多,我好累。」

「那,你在那里休息,我这就过去。」

「不用啦,不要来。你不用过来。」

电话挂断了。澪犹豫要不要重打,但决定还是先尽快赶过去。她从书包取出京都旅游导览书,查看只园的地图。

「美矢说的大河是鸭川吧……只园里的河感觉很小……」

总之先过去再说,澪迈出脚步。站前的公车总站挤满了人,而且也不晓得该坐哪一班才好,她决定搭计程车。「那个,我想去只园旁边的鸭川。」她说出模糊的目的地,高龄司机亲切地建议:「到鸭川就好了吗?如果要去只园,在四条大道下车比较近。」

「我跟朋友约在那里。」

「啊,这样啊,那载到四条大桥应该就行了吧。」

澪不清楚那里是哪里,但还是说「麻烦了」。计程车顺畅地往前驶去,澪松了一口气。

「毕业旅行吗?很少看到学生一个人搭计程车。」

司机可能很健谈,一边开车一边攀谈。

「不是——」澪犹豫该怎么回答才好,这时握在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她惊讶地看向萤幕,以为是美矢打来的,结果不是,是涟。她忍不住「呜」了一声。

——难道曝光了?

点下通话。瞬间,手机传出低沉的声音:「喂,你在哪里?」是涟生气时的声音。

「哪、哪里?我在学——」

「我知道你不在学校,从实招来。」

「…………京都。」

有如千斤重的沉默之后,传来深沉到家的一声叹息。

「居然……」

「咦?」

「没事,不重要。说了也无济于事。总之,你找间神社待着。我现在就过去。」

「咦!」

「我去接你。你乖乖的别乱跑。」

涟单方面说完,挂了电话。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这也显示他愤怒到了极点。澪垂下头去。

「客人,快到四条大桥了。」

「啊,好。」

对了,现在得先见到美矢再说——澪重新打起精神。

澪在经过四条大桥一些的地方下了计程车,环顾周围。四条大道的人行道人潮汹涌,但与它南北相交的鸭川旁边的这条人行道却十分清静,人影稀疏。河岸边的人还要更多。偶尔会有自行车从旁边骑过。

没看到美矢。澪定睛搜视河岸,似乎也不在那里。

——跑去哪里了?

她用手背揩去点滴渗出颈脖的汗水。路面反射着烈日,刺眼极了。有种橡皮烧焦般的讨厌气味。

蓦地,后颈一阵厉寒,汗水涔涔滴落。一道黑影从背后覆盖上来,探头看澪的脸。幽幽摇晃的黑色蜃影就近在脸旁。

蜃影的轮廓模糊,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一清二楚,咕溜溜转动着。感觉到野兽般的呼吸。湿暖的气息喷到耳上,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澪咽下尖叫,拔腿就逃。

但还没跑上多远,澪的脚就绊住跌倒了。膝盖好像磨破了,阵阵刺痛,但无暇喊痛。她想要赶快站起来,脚踝却被一把扯住,双手反射性地撑地。低头一看,枯枝般的手正钳住自己的脚踝。黑色蜃影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老人的样貌。一个头发几乎掉光、只剩下皮包骨的干瘦老人。

那双白浊的眼睛并未看着澪。没有牙齿的嘴巴一张一阖。澪挣扎着想要甩开那只手,老人的五指却更深地掐了进去。

突然间,老人的背部高高隆起。那隆起一眨眼便膨胀起来,撑破身上的和式寝衣。那是一颗头,头上是中年男子的脸。脸颊凹陷,布满了邋遢的胡碴。充血的眼睛炯炯地忙碌转动,那目光一发现澪,顿时定住了。接着老人的肩膀隆起,长出了手。手不断地伸长,从老人的手上再抓住了澪的脚踝。老人的手一下子就被捏碎了。脚踝被残暴的力道勒住,澪就要尖叫起来。

「于菟!」

忽然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那声音一响起,彷佛周遭的声音和暑热都顿时消散殆尽。

是少年的声音。如此意识到的同时,一道巨大的影子掠过澪的眼前。与男子黏在一起的老人身影凌空弹飞,束缚澪的脚踝的力道也松开了。

起身的澪看到的,是一头老虎咬住男子咽喉的景象。

——老虎!

那千真万确是一头老虎,有着一身褐黑相间的条纹毛皮,以及獠牙和利爪。身形比成人男子整整大了一圈,粗壮的脚踏着老人的身体。

老虎猛一甩头,一样东西飞到澪的脚边来。暴睁的双眼——是男子的头颅。澪差点要尖叫,但头颅已经逐渐变回黑色的蜃影。

蜃影渐细渐淡,迤逦地流向澪的身后。澪的目光随着它转向后方。

那里站着一名高中生年纪的少年。身上穿着胸前有徽章的水蓝色衬衫,可能是制服,底下是深棕色长裤。一看到那张脸,一股奇妙的怀念陡然贯穿胸口,澪屏住了呼吸。

怎么会呢?明明素不相识。

她可以确定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因为对方的相貌,看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鼻梁高挺,五官秀丽得可怕,飞扬的双眼甚至散发出蛊惑的魅力。身姿英气凛然,就好像只有他的周围,空气宛如寒冬般凝冻着。

他也同样注视着澪。面无表情。蜃影朝他飘去。他蓦地别开目光,朝蜃影伸出手。

蜃影缠上他的手。只见他手指一动,彷佛卷住那团蜃影,接着拳头一捏,蜃影消失无踪。五指再度张开时,掌心上有颗像黑色石头的东西。他捏起那颗石子,随手扔进嘴里,喉结上下滚动,澪知道他吞下去了。

——他把邪灵吃下去了?

少年的目光再次转向澪。

「你跑来京都做什么?」

声音冷峻,却又好似带着一股痛楚。

片刻后,澪发现对方是在责怪她,眨了眨眼:

「什么意——」

她原想反问,却感觉额间倏地变得冰冷,指头也好冰。是贫血了。每次被邪灵触碰,就会这样。当她察觉不妙时,眼前已经像电视画面熄掉般,陷入一片漆黑。

睁眼一看,天花板的木纹映入眼帘。澪心神恍惚,一次又一次眨眼,总算发现眼中看到的不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移动眼珠。房间里很暗。左侧是纸门,淡淡地洒入阳光。

澪撑起手肘,慢慢地坐起上半身。她睡在一间空荡荡的大和室里,约有八张榻榻米大小。没有任何家具,三面都被纸门围绕。纸门上画着竹林和小狗,上方的花板雕刻也是竹子。澪不知道这些元素有何涵义,但看得出极为奢华。

纸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来,澪吓了一跳。门外站着那名制服少年。他以没有表情的眼神看向澪,喃喃:「醒了啊。」

「请问……这里是……?」

嘴巴很干燥,无法顺利出声。

「我的房子。」

房子——澪环顾室内。

「也不能把你丢在那里。」

他懒散地只回了这么一句。似乎是他把昏倒的澪带回自己家了。

「啊……谢谢你。」

澪行礼道谢,一边疑惑少年是怎么把她带回来的。

「请问,你是蛊师吗?」

澪问,少年微微蹙眉。这个动作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

「救了我的老虎,是职神吧?」

京都的大马路上不可能有真的老虎随意遛达,真的老虎也不可能吃掉邪灵。那一定是这名少年的职神。

「我并不是要救你。」

少年没有正面回答澪的问题。

「我正在狩猎,刚好你在那里罢了。」

「狩猎……?」

是在狩猎邪灵吗?

「能动的话,就快点回去吧。」

少年冷漠地说完,掉头就走。澪连忙起身,跟着他离开房间。木板地吱嘎作声。房间外是一条长长的檐廊,敞开的玻璃门外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庭院。

「等一下。」

澪的呼唤,让少年停下脚步回头,默默地用眼神问:『什么?』

「你是谁?」

明明是个简单的问题,少年却定定地看着澪,好半晌没有作声。

「——凪、高良。」

他有些犹疑地如此自报姓名。即使听到这个名字,澪的记忆里也没有任何印象。果然是没见过的陌生人吗?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高良应了声「没有」,又转过身去。

「快回去吧。」

他又说了一样的话。

「就算叫我回去……」

她连玄关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里是四条大桥附近吗?要怎么样才能回去刚才的地方?我不是京都人——」

「我知道。」

高良话声刚落,旋即举起一手。瞬间,一阵强风扑面而来,澪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剧烈的风势把她向后吹去。

「你的父母一定竭尽了全力不让我发现你,这下全部功亏一篑了。」

她听见高良的声音。还来不及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澪的身体已经浮上了空中。

感到双脚落地时,风也停了。澪当场坐倒在地。睁眼一看,自己身在人行道。是遭到邪灵攻击的鸭川旁边的人行道。

地面灼烫。络绎不绝的车声很吵,但没有行人。一名骑自行车的男子讶异地朝坐在地上的澪看了一眼,迳自经过。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时她发现,磨破的膝盖贴上了OK绷。是高良为她贴的吧。环顾四周,也不见他的人影。旁边掉落着澪的鞋子和书包。她一头雾水地穿好鞋子。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了什么事?她完全摸不着头脑。自己是做了白日梦吗?

澪还在发呆,这时书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起来一看,是涟打电话来了。

「你在哪里?」

一接起电话,劈头就被这么问。涟刚才好像也问了一样的问题。

「京——」

「我知道你在京都,是问京都的哪里。我到京都车站了。」

已经过了这么久?澪大吃一惊。这么说来,太阳都西倾了。

「四条大桥附近。鸭川旁边。」

「东西哪一边?」

「东西……?呃,东边。」

「好。」

涟简短地说完,挂断电话。他做事总是果断明快。

澪盯着手机萤幕。操作APP,按下通话键。没接。传讯息。

『你在哪里?』

即使盯着萤幕,那则讯息也迟迟没有变成已读。澪抬头四下张望。

——美矢,你在哪里?

既然连络不上,也无从找起。至少要是已读就好了。

——你老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独占麻绩学长。

美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澪也知道美矢对涟有好感,但摸不准那是真心爱恋、只是有点崇拜、又或者只是顺着当下气氛的玩笑话。

——小澪,你太奸诈了。

原来美矢是认真的。总是与涟形影不离的澪,对美矢来说就像个眼中钉吗?

澪把手搭在人行道的扶手上,俯视河川。水流意外地湍急。水面忙碌地映照出阳光,波光粼粼,耀眼极了。

片刻后,一辆计程车在人行道旁停了下来。后车座车门打开,涟走下车来。他飞快地跑到澪的身边,抓住她的手,就要把她拉进计程车。

「回去了。」

「咦,等一下,美矢还——」

「美矢……西野美矢吗?你跟她在一起?」

「她不见了,我连络不上她。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回去。」

若是详细说明,会让状况变得复杂,因此澪只简短地这么交代。涟眉头深锁,想了一下,把澪推进车里:「总之你先上车。」

「回去京都车站就行了吗?」计程车司机说,涟订正说:「不,请开到一乘寺。」

「一乘寺的哪边?」

「到诗仙堂那里。」

「好的。」司机驶出车子。

「一乘寺……?为什么?」

澪问着,脑中浮现地图,想到那是京都市的东北一带。

「那里有我们亲戚的公寓。现在立刻回去长野,是可以在晚上到家,但如果要找西野,就赶不上列车班次了。今晚在那里过夜。爸交代过,如果赶不回来就这么做,也会先连络亲戚。」

准备万全。

「……伯父在生气吗?」

澪提心吊胆地问。

「连生气的工夫都没有。」

回去之后有得瞧了。

「涟兄,先前你说『居然』,是什么意思?」

「咦?」

「我说我在京都,你不是说『居然』吗?我跑来京都,会怎么样吗?」

她也想起了高良的话。

『你的父母一定竭尽了全力不让我发现你,这下全功亏一篑了。』

涟一脸凝重,沉默不语。

「涟——」

「京都跟麻绩村不一样。」涟压低了声音说。「邪灵的质跟量都天差地远,也有恶质的古老邪灵。要是被那种玩意儿盯上,可能会应付不了。京都就像是你的鬼门关。」

「……只是这样而已?」

涟转向澪:

「什么意思?」

澪摇头:「没事。」

遇到使唤老虎职神的蛊师少年一事,总觉得不好启齿。不知为何,她觉得不能说出来。

计程车不知不觉间从大马路拐进了小巷。是一条平缓的坡道。

「请停在过那个十字路口的地方。」

涟指示说,计程车停下来。这里是民宅林立的住宅区。巷弄小得勉强仅容一辆汽车经过,而且比刚才更陡,似乎是条蜿蜒曲折的坡道。下车后回头一看,市区尽收眼底。

涟回头折返了一小段路,进入一条小巷。澪跟在后面。那是连车子都进不去的窄巷,两旁是连绵的老旧木板围墙。很快地,前方出现一座宛如寺院山门的气派大门,涟在门前停下脚步。门上挂着看板,陈旧泛黑,难以辨识,但勉强看得出以墨字写着「红庄」。

「这里吗?」

「对。」

大门敞开着。一脚跨进去,首先是大门近处盛开的百日红浓烈的红花鲜艳夺目。深处还有石榴树,通往玄关的小径落着朱红的花朵,就宛如点点红星洒落一地,美不胜收。玄关旁种植着暗红色的花朵,澪正思忖「这叫什么花去了?」,涟出声「是仙翁」。

「庭院也都是红色的草木。入秋以后,红叶就像火烧一样。所以才叫『红庄』。」

玄关没有门铃。涟毫不迟疑地打开拉门,出声招呼:「请问有人吗?」

玄关里面很宽敞,但阳光照射不到,阴暗凉爽。鞋柜上有一只玻璃花瓶,插着绯红的野小百合。

深处的走廊传来女声回应「来了」,同时脚步声靠近,现身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和服女子。修长的单眼皮眼睛予人强悍的印象,不过是个清秀的美人。深蓝色的麻料单层和服与白底的献上带※搭配十分凉爽,澪想起伯母偶尔也会做这样的打扮。

注:献上带为以博多织的纹样构成的和服腰带。

「我是麻绩村的麻绩。」涟报上姓名。「我是涟,这是澪。」他指着澪说。澪低头行礼。

「噢,麻绩先生——你们父亲打过电话来。我是忌部玉青,这间公寓的管理员。请进。」

女子笑也不笑,口气听起来也像是冷硬。澪担心是不是给人家添麻烦了,偷看涟那里,但涟满不在乎地进屋了。

「你们父亲应该跟你们说过,我们这里是蛊师专门的公寓。」

玉青一边领澪和涟入内,一边如此说明。原来有蛊师专门的公寓?澪有些惊讶。

「这里不是旅馆,所以无法招待什么,不过餐食只要说一声,我会准备。今天要吃晚饭吗?」

「我们得出去找人,请不用麻烦了。请帮我们准备睡的地方就行了。」

「铺盖已经准备好了。都在壁橱里。——就是这里,你们睡这个房间吧。」

玉青来到一个房间前,转过身说。她打开房间的玻璃门后,随即从走廊离开了。

从经过的地方来看,玄关附近是厨房和起居间等公共区域,这一区似乎是供住宿的地方。不过感觉只是把和室提供给房客而已,玻璃门也只是内侧挂上帘子顾及隐私,连门锁都没有。入内一看,是各八张和六张榻榻米大的两个房间相连。可以出去檐廊,檐廊外面似乎就是中庭。屋檐挂着苇帘。落地窗敞开,凉爽的风穿过室内。大和室有矮书桌和矮桌,角落有和式衣架。不管是房间还是家具都很怀旧,或者说年代久远。书架有一只青磁的单只花瓶,插着红色的石竹花。

室内有坐垫,澪把它拿到矮桌旁坐下。一坐下来,总算感到肩膀放松下来。她喘了一口气,疲倦顿时压上全身。

「然后呢?」涟在对面坐下来,凶狠地瞪住澪。「解释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嗯,好……」

澪在坐垫上跪坐好。这时走廊传来靠近的脚步声,玉青探头进来。

「我端麦茶过来了。还有,这是中午剩下的豆皮寿司。」

吃吧——玉青把整个托盆放到矮桌上,看向澪说:「你饿了吧?」

听到这话,澪这才自觉到自己饿了。这么说来,她没吃午饭。

盘子上六颗并排的豆皮寿司形状小巧,豆皮光泽诱人,一看就很好吃。

「谢谢。」

她怎么会知道我饿了?澪感到讶异,但还是道谢,拿起筷子。玉青一放下托盆,又一阵风似地离开了。好敏捷的人。而且意外地很亲切。

「涟兄也要吃吗?」

「不用。」

涟催促快吃。澪将一颗豆皮寿司送入口中。彻底渗入豆皮的甜味酱汁在口中弥漫开来,彷佛渗透到疲倦的身体每一个角落。

「好好吃。」

醋饭里掺了白芝麻。颗粒的口感、芳香的风味和酱汁的甜味真是天作之合。

「啊,这个有山葵。」

将第二颗放进口中,刺激的辛辣迸发开来。好像掺了切丝的腌山葵。这与甜味的豆皮更是绝配。

也因为肚子饿了,澪一眨眼就扫光了整盘豆皮寿司。喝了麦茶,喘过一口气,渐渐恢复可以四处走动的活力了。涟在矮桌托着腮帮子,傻眼地看着澪埋头吃豆皮寿司的样子。

「你本来就跟西野美矢约好要来京都玩?」

澪吃完后,涟开口问道。澪从以前就不擅长井井有条地说明一件事,因此直接回答涟的问题比较快。

「嗯,可是美矢却不在约好的地方……」

「也连络不上她?」

「那个时候她有接电话,说她在只园旁边的鸭川。可是……她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澪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然后我就连络不上她了。」

涟讶异地稍稍侧头:

「你们吵架了?」

「嗯……差不多吧。」

「那,也不用太认真去找吧?等回去长野了再跟她和好吧。」

「就说她听起来怪怪的啊。而且我的护身符在她那里。」

「什么!」

涟怒目圆睁。很少看到他这么惊讶的表情。

「什么意思?护身符现在不在你身上?」

「我不小心弄掉了,被美矢捡走了。」

「你啊……居然到现在都没出事……」

就是出事了。澪稍微别开了目光。涟不可能错过她的反应。

「出了什么事是吧?」

「我被攻击了,可是没事。」

澪把中间全部省略。涟按住额头,叹了一口气:

「……不能丢下护身符回去。如果护身符在西野身上,反而方便。」

「什么意思?」

「可以叫我的职神去追。」

「这样吗?」

澪都不知道职神还有这项技能。她想起涟那两头狼职神,思忖它们就像警犬一样吗?

「你在想『很像警犬』对吧?」涟瞟了澪一眼。「不是因为是狼,所以会追踪,而是因为他们就像附在护身符上的职神的小弟。」

「小弟……?可是,护身符不是一只小狼吗?」

「大小跟力量无关。」

「是喔……?」

澪觉得不是很懂。

「我们蛊师只是借用职神而已。」

「借用?向谁借用?」

「天白神。」

「啊……」澪点点头。「我们神社的祭神呢。」

天白神是神麻绩神社的祭神。

「没错。」涟也点点头,站了起来。「马上就找到西野的话,今天就能回去长野,不必在京都过夜。走吧。」

看来涟非常不愿意在京都久待。他快步走出和室,澪也跟了上去。

「胧。」

走出红庄大门后,涟召唤出职神之一。一头灰褐色的狼现身了。比颪小上一些,神态温和。

「去找出你的同胞。」

涟摸了一下胧的脖子,胧就像听懂了,拔腿疾奔。

「不用追上去吗?」

澪问在原地不动的涟。

「怎么可能跟得上他的脚程?他找到了就会回来通知,在这里等就行了。」

不过很近——涟说。因为胧的动作毫不犹豫。

涟猜得没错。不到五分钟,就传来狼的嗥叫声。

「是胧。找到了。」

只见涟对着橘红色的天空仰望片刻,说了声「那边」,跑了出去。

弯过巷弄,跑上平缓的坡道。市区就在左边,因此澪看出应该是在往北前进。

涟和澪跑过住宅区。有时住宅和树木间会出现古色古香的寺院。跑了一阵子后,住宅变得稀疏,田地变多了。回头一看,市区和另一头的山脉全在眼下。澪上气不接下气,脚步也变得不稳,快要追不上涟了。她时不时停下脚步调整呼吸,然后再继续跑。涟屡屡回头看澪,停下脚步等她。澪挥手示意他先走,但涟不动,最后折了回来。

「你现在没有护身符,不要离我太远。」

涟拉起澪的手往前走。小的时候,涟也是像这样牵起害怕邪灵的澪的手。

狼的嗥叫声再次传来。很近。涟扫视周围,开始走向分岔出去的石阶。两侧树木茂密,几乎就像山路。头顶被枝桠遮蔽,一片浓荫。蝉鸣声倾盆而下。

涟顿住了脚。胧就在前方。胧压低身体,正在低吼。他威吓的对象是美矢。

「美矢!」

美矢站在石阶中间,俯视着这里。

「麻绩学长也来了啊……」

美矢喃喃自语地说。

「是来找澪的呢。特地从长野跑来京都。」

美矢的视线盯在涟和澪牵在一起的手上。

「西野。」涟出声。「澪的护身符在你手上吧?还给她。」

「涟兄!」澪连忙制止。那不是应该第一句说的话。「你先不要说话,我来——」

澪说到一半,一样东西击中她的胸口落地。是护身符袋。

晚了一拍,澪才理解到是美矢扔过来的。美矢凶神恶煞地瞪着澪。澪从来没看过美矢如此狰狞的面孔。

「开口闭口就是澪……!」

澪一惊,全身僵住了。在已是一片阴森的树林暗处,美矢的脚边却变得更加黑暗了。美矢的影子又浓又黑,慢慢地扩散开来。

涟上前一步,把澪护在身后。美矢的影子暴躁地摇晃了一下,膨胀起来,并且冒出黑色的蜃影。

一道铃声响起。不是清亮的铃声,而是轻盈柔软、像土铃的声音。

如今蜃影已巍峨耸立,把美矢的身影吞没了。

「我最讨厌澪了!」

美矢的声音传来。那声音颤抖、崩溃。

「我一直一直好讨厌你。你最好消失不见!」

这是诅咒。它化成利刃,插进澪的胸口,再也无法拔出。

已经几乎覆盖头顶的黑色蜃影朝澪压将而来。「颪!」涟召唤职神。一道锋利的风卷起,狼撕裂了蜃影。是颪。然而蜃影尽管痛苦挣扎般摇晃,却没有消失。涟咋了一下舌头,抓住澪的手,转身跑下石阶。

「涟兄,美矢怎么办……?」

「那不是我能祓除的邪灵。先撤退。」

「怎么这样?」澪回头,然而在黑色的蜃影遮蔽下,她看不见美矢。

「美——」

蜃影逼近澪和涟了。很快地,它开始凝聚成形,出现人的手。很细小的手——澪觉得是小孩子的手。不只一只。两只、三只,手不断地冒出来,数十只纤细扭曲的手伸向澪,手指像虫子一样蠕动着,刨抓着虚空。

铃声作响。手逼近澪,手指触碰到发丝,想要抓住。澪扭身试图甩开,却在石阶上一脚踩空了。

「啊!」

涟还没来得及回头,澪已经往前栽倒,身子抛向半空中。她反射性地放开涟的手,全身撞击在石阶上,往下滚落——应该会是如此。

澪预期到撞击,紧紧地闭上眼睛,身体感受到的却是柔软的毛皮。她没有滚落,也没有疼痛。她诧异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头老虎。

「……咦!」

老虎的脸近在眼前。圆滚滚的一双黑眼倒映出澪的脸。

——这头老虎是……

「……于菟?」

是高良的职神。好像是这头老虎搭救了跌落石阶的澪。

「澪!」

涟跑了过来,把澪从老虎身上拉开,护在身后,并向后退去。

「涟兄,没事的,我知道这头老虎。」

澪说完,环顾四下。她觉得高良应该就在这里,却没看到他的人影,他也没有要现身的样子。

「于菟,你的主人在哪里?」

老虎仰望澪,但只瞥了她一眼,接着头一甩,纵身一跃。他只消一跳,便消失在森林里。

不光是老虎而已。不知不觉间,邪灵和美矢也不见了。

「怎么回事?」涟望着老虎消失的方向,眉头纠结。「那个职神……。你知道那个职神的主人?」

「是他救了我的。」澪迫于无奈,只得坦承。「白天我被邪灵攻击的时候……」

「是蛊师吗?」

「应该。年纪和我差不多。」

涟脸色乍变。

「他叫什么?」

「他说他叫凪高良……」

涟表情扭曲,呻吟起来。

「你认识他?」

「原来早就被发现了。」

「咦?」

「那,就算赶着回去也没有意义了。」

「什么……?涟兄你在说什么?」

「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他说什么……辛苦把我藏起来,却功亏一篑……」

「可恶!」涟咒骂了一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涟沉默了一下,若有所思,接着开口:

「那小子是个凶恶的蛊师,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他发现。」

「凶恶……?」

——可是他救了我啊!

虽然本人否认,但至少他照顾了昏倒的澪,还为她包扎伤口。

「详情你问爸吧。总之我们回去吧。」

澪不敢置信:

「回去?可是美矢——」

美矢又不见了。澪不可能抛下朋友回去。

涟表情凝重:

「那已经不是我能应付的了。跟爸商量,请他处理吧。」

「不能应付……怎么会?」

「太大了。成长到那种程度,应该经过了相当的年岁。那是非常古老的邪灵吧。虽然不知道西野怎么会被那种东西给缠上。——你有什么线索吗?」

线索。澪回想起来。

「铃声……」

「铃声?」

「涟兄没听到铃声吗?」

涟一脸莫名其妙地摇头:「没听到。」

「我听到铃声。跟美矢通电话的时候,还有在神社的时候,都听到铃声。」

「神社?」

「学校附近的神社。美矢说要去祈愿,叫我陪她去,所以我跟她一起去了。」

涟板起脸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咦?怎么了?」

「……那座神社不是荒废了吗?之所以荒废,是有理由的。那里祭祀的是荒神。」

「荒神?」

「就是作祟神。明治时代原本应该要跟其他神社合祀拆除,但因为会作祟,结果拆不了,但也没有氏子※管理,就这么被丢在那里了。不过不是那里祭祀的神明作祟,问题出在进行的神事。」

注:氏子为隶属于神社祭祀地区的信徒。

涟又叹了一口气,在石阶坐下来。澪跟着在旁边坐下。

「在古时,那里每年春天都会举行神事。冬季期间,依神谕选出的男童会关在神社里斋戒,等到春天到来,就被杀死。」

「杀……咦?为什么?」

冷不防冒出来的可怕字眼,把澪吓了一跳。

「简而言之,男童会透过斋戒仪式,变成丰穰之神。然后借由杀害这个神,祈祷新生命萌芽。是死亡与再生。死亡会带来接下来莫大的恩惠。」

名目上是杀神,实际上被杀的也是男童……会这么想,是因为澪是现代人吗?她感受复杂。

「那是古老形式的信仰,所以随着时代演变,渐渐变得徒具形式。仪式多半都是这样的,但还是延续不辍。那里的神事也是,最初是从负责当地祭祀的豪族当中选出男童,但后来只要是当地的男童,什么人都行,最后变成抓来乞丐的小孩做为牺牲。如此一来,根本就不是神事了。只是以神事之名,杀害孩童而已。」

这样的话,遇害的孩童真是情何以堪。绝对会死不瞑目。

「男童在山茶花树下被斩首,然后埋在地下,借此带给土地恩惠。但只是毫无意义地被杀,无法升华成神的灵魂化成了怨念,不断地累积在地下。就像是一种诅咒。」

「诅咒……」

——那棵山茶花树……

用来祈愿的山茶花树,原来有许多男童在那里惨遭杀害?想到这里,澪这才又毛骨悚然起来。澪和美矢都站在那棵山茶花树下,踩着那里的地面。

「你说听到铃声?被牺牲的男童们,脖子上都挂着铃铛。说是铃铛,也不是现代的铃铛,而是铁铎。是用铁打成薄薄的圆锥状大铃铛。挂上这种铃铛,然后斩首。斩首的时候,铃铛发出声响,宣告神事完成。」

「那,我听到的铃声是……」

男童被斩首时的声音。澪不寒而栗。她摩挲手臂。

「……是那些怨念附在了美矢身上?」

「应该是去祈愿的时候被缠上了吧。」

「缠上美矢,而不是我?」

「比起你的体质,更被西野祈愿的能量所吸引吧。」

或是澪也在现场,所以诱发了怨灵吗?涟可能是顾虑到澪的感受,没有这么说。

澪抱住了头。早知道就不该去许什么愿。如果澪没有跟去,美矢自己一个人一定也不会去的。

「怎么办……」

「就说不能怎么办了。只能交给爸了。」

「那,在那之前都不管美矢了吗?」

「那你又能做什么?」

澪一时语塞。

「不要为了自我满足乱蹚浑水,扯人后腿。」

涟说的完全没错,澪无法反驳。涟有时候会这样。虽然他是对的,但并非所有的事都如此泾渭分明。无处排遣的情绪,像铅一样积压在心口。

想救美矢的话,交给伯父是最好的。澪爱莫能助。但她还是努力想方设法,因为这样的话就好像弃朋友不顾,让她觉得心虚吗?还是想要说服自己已经尽了人事,好让自己心安理得?

澪咬住下唇,低下头去。

——为什么我没有蛊师的力量?

如果自己是强大的蛊师,想要救助美矢,一定是易如反掌。

「再说,人家都说得那么难听了,干嘛还要救她?」

涟牢骚地说。我最讨厌你、你最好消失!美矢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澪用力抱紧了膝盖。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只是讨厌澪,有太多方法可以跟她断绝往来。澪自己也是,虽然喜欢美矢,但有时候也觉得她满讨厌的。

「不是百分之百喜欢,就不能算是喜欢吗?比起美矢刚才那些话,我更相信美矢一直以来对我的态度。」

涟撇过脸去。大概是觉得澪太傻了。

「澪。」

涟把手伸到澪的面前。掌心上放着护身符袋。好像是他捡起来了。

澪接下护身符袋,盯着它看:

「……美矢想要把它丢掉,可是又丢不掉。因为涟兄叫她还给我,她才还的。」

美矢虽然遭到附身,但并未被操纵,也没有失去自己的意志。不过,感情的震荡似乎受到邪灵的影响。

「只要冷静地保护她,避免让她情绪激动就行了吧?」

「就是很难做到——」

「对涟兄很难吧。为什么涟兄不是先担心美矢的安危,而是先叫她归还护身符呢?」

这回换成涟语塞了,表情就像哑巴吃黄连。他似乎也有自知之明,就是那步棋走坏了。

「……总之护身符已经拿回来了,而且也找不到西野。」

「怎么这样——」

澪正要抗议,这时头顶落下声音:

「要找到人很容易吧?」

——这声音。

澪吃惊地抬头一看,高良站在一旁树的高枝上,冷冷地俯视着这里。

「你是谁?」

涟警觉十足地厉声一喝,站了起来。但看上去也相当沉着,就好像早就料到对方是什么来头。

高良下到地面。身轻如燕,彷佛一点重量也没有。刚才的老虎从树后现身,用脸磨蹭高良。高良摸了摸他的头,目光转回澪和涟身上。

「你这个护卫也太两光了。」

高良看着涟,面露冷笑。两人年纪相仿,但高良的笑法,让他看起来老成许多。

澪感觉涟整个人变得像只刺猬。

「你是凪高良吧?有什么事?」

高良没有回答涟的问题,望向澪。澪站起来问:

「你说『要找到人很容易』,这是什么意思?」

「澪,不要理他。」涟制止,但澪不理会:

「你可以找到美矢吗?」

「那么大的邪灵,不必我出马,稍有程度的蛊师都能找到。只是这小子太半吊子罢了。」

高良瞥了涟一眼,说他是「这小子」。涟确实还是学生,并非正式的蛊师。

「胧!」

涟召唤职神,拉起澪的手往前跑去。只见胧现身,下一秒身形化开,像一团雾般缠住了高良。是障眼法。

然而只撑了一秒而已。雾气从中间被吹散开来,就彷佛被劈开一般,其中出现微抬一手的高良身姿。不知怎么一回事,涟的身体往旁边一弹,倒在树林里。

「——哥哥!」

澪忍不住用小时候的称呼喊道,跑近涟的身边。

「哥哥啊?」

高良喃喃道,停下正要靠近的脚步。

「哼,那我就手下留情好了。」

涟坐起来,瞪着高良,也没有更正是堂兄。高良冷哼一声,就像在打发小孩子。

澪协助涟站起来,转向高良。她正视高良的脸,高良却忽然别开了目光。

虽然高良先前救了澪,对涟却十分好斗。澪无法分辨到他到底能不能信赖。

「……你说找得到美矢,是出于善意吗?还是有什么企图?」

「企图?」高良蹙眉。「没有什么善意或企图,我只是想要那个邪灵。」

「想要……?你想要把那个邪灵怎么样?」

「吃掉啊。」

——吃掉?

澪哑然无语。她讶异这是什么意思,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一幕。高良把邪灵变成像黑色石头的东西,吞了下去。

——是指那种行为?

「对他来说,邪灵就是粮食。」涟呻吟地说。「因为他是个怪物。」

澪转向涟:「怪物?」

「哼。」高良意兴阑珊地哼了一声。「皮囊可是人。」

「闭嘴,怪物!」

「只能咒骂的家伙真是可悲。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像你这种家伙都是同一副德行。」

涟的怒意已经濒临爆发。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澪交互看了看涟和高良,插口说:

「这样谈不出个结果,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就先搁一边吧。你找得到美矢是吗?」

涟和高良同时露出扫兴的表情。澪觉得他们其实非常相似。

「找得到。那个邪灵很古老,而且气息浓重。气息那么强烈的邪灵难得一见。」

「你说要吃掉它,那么你也救得了美矢吧?」

高良面无表情地侧头说:「天晓得。吃掉以后的事,与我无关。」

「若是融合得太深,随便攻击,也会伤到西野。」涟插口道。

「那,不要攻击美矢。」

「什么?」

澪的要求,让高良张着嘴怔住了。

「救出美矢就好。接下来交给伯父处理。」

「……要我纯带路?」

「酬劳不会少给你的。」

「我才不要什么酬劳——」

「邪灵会靠近我。你可以吃那些邪灵,吃到满意为止。」

澪把手放到自己的胸上说。「澪!」涟厉声制止。

高良微微瞠目,凝视着澪,很快地眯起眼睛冷笑:

「不错喔。」

他转过身去:「跟我来。」

高良走下石阶。虽是步行的步伐,速度却很快,背影一眨眼就远离了。澪连忙追上去。涟当然也跟上来。

「你居然说了最不该说的话……」

「咦?」

「我到底要怎么跟爸交代……」

涟一脸凝重地嘀咕着。高良对涟或伯父他们而言,应该是个有害的人,但现在的首要之务是保护美矢。内情晚点再瞭解,澪现在急着赶路。

走下石阶,来到巷弄,周围已是日暮时分,西方天际火红地燃烧着。高良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往前进。两人跟着他穿过住宅区里平缓的坡道,来到一条篱笆和树木修剪得极美的小路。四下不见人影,一片清幽。

「是曼殊院的参道。」涟说。

高良在参道尽头停下脚步。正面就是山门。前面有棵枫树枝叶繁茂,青翠的绿叶反射着夕阳。

枫树青黑色的阴影投射在山门前的石阶上。浓荫里,美矢就坐在石阶侧边。

「美矢。」

澪出声叫唤,美矢抬头。一脸疲惫。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美矢缓缓地摇头,澪想要跑过去,被美矢厉声制止:「不要过来!」她抱住自己的身体,垂下头去。

「我的影子……好奇怪……我好像被拖着走一样。身体使不出力。我好累。」

我好怕——美矢声如细蚊地说。

「我好怕啊,小澪。」

澪慢慢地、避免刺激美矢地走过去,安静地在她旁边坐下来。手搁在美矢背上,慢慢地抚摸。

「没事的,我伯父会想办法的,在解决之前,让我陪着你吧。」

美矢表情扭曲,蜷起背,抱住膝盖。这让娇小的美矢变得更小了。她肩膀颤动,开始抽泣。

「我……对小澪说了很多很刻薄的话……」

澪默默地抚摸美矢的背。

「我好羡慕小澪。我好讨厌小澪,可是有多讨厌你,就有多喜欢你。」

对不起——美矢以泪湿的声音说。

「没事的,我懂,我都懂。」

美矢吸起鼻涕:

「我就讨厌你的这种冷静,可是又好喜欢。」

澪轻笑了一下。

铃声响起。

身体倏地紧绷。后颈阵阵刺痛,澪伸手按住。朝脚下一望,她一阵惊愕。

影子变得更浓,正在蠕动。不是美矢的影子,而是澪的。

黑色的蜃影从影子里升起。——我都忘了,澪惊觉。原本容易招引邪灵的就是自己。

澪站起来,拔腿就跑。如果邪灵离开了美矢,现在正是好机会。就这样把邪灵绑在自己身上吧——正当澪这么想,脚踝被猛力一扯,整个人扑倒在地。「澪!」涟的声音传来。抬头一看,雾气里伸出许多小手,团团围绕住澪的脚。

脖子又一阵疼痛。比刚才更痛。喉咙好像被堵住一样,难受极了,无法呼吸。

铃声响起。澪用力闭上眼睛,眼底看见一棵山茶花树。大树上密密麻麻地开着艳红的山茶花。树底下,年幼的男童跪在地上,脖子上挂着圆锥形的铃铛状物体。后方站着一名神主打扮的男子,正举起手中的东西。

——大刀?

不对——某处传来否定的声音。那不是大刀,而是柴刀。柴刀不像大刀,一劈就干脆地刀起头落,那等于是把人活生生地一刀刀砍死。愈大量的鲜血浇灌大地,就能带来愈多的恩惠。

不知何时,恩惠消失,只剩下怨怒渗透大地。更深的怨怒,让山茶花燃烧得更加火红。

男童纤细的颈脖显得异样地白皙。男子高举的大柴刀朝那里挥砍而下。

——住手!

澪赫然睁眼。呼吸不过来。脖子好重。无数只手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她知道涟在大叫,然而脑中充斥着铃声,什么都听不见。高良——

「你真的有够傻,居然故意让那种东西附身。」

声音冷冽,却又带着一丝温柔,十分奇妙。

眼前出现高良的脚。他跪下来,朝澪的上方屈身。只见他不急不徐地抓住聚在她脖子的一只手,强势将它扯了下来。

伴随着皮肉断裂的声响,幼童的哭喊声响彻四下。被扯断的手化成黑色雾气,随后变成了石块。高良把它吞了下去。高良就这样以蛮力一条条扯下纠缠着澪的邪灵。每扯下一只手,就爆出幼童的惨叫声。

澪终于能够呼吸,呛咳起来。

「等……等一下、喂……!」

澪抓住高良逐一拔下邪灵的手。

「你这样太暴力了吧……?」

高良厌烦地看向澪:

「你在说什么?不要命了吗?」

「你没听到小孩子的惨叫声吗?」

「听到又怎样?」

高良丢下这话,手再次伸向澪的脖子。

「等——」

这时,她忽然感到脑袋里变得一片白茫。

「住手,巫阳!」

不自觉之间,话脱口而出。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

高良被那话镇住一般,定住不动了。可能是察觉敌人退缩,邪灵恢复了气势。黑色蜃影滚滚升起,形成手的形状攻击澪。脖子再次被扼住,澪听见颈骨发出吱嘎声响。

——会死掉……

指头变得冰冷,就好像被罩在黑暗的帐幕里。脑中想起活不到二十岁的那个诅咒。原来那就是今天?尽管几乎每天都听到诅咒,但直到这一刻以前,她都没有去思考过死亡这回事。她因为害怕,一直视而不见。

冷极了。而且好黑暗。她迫切地想要光明。

——给我光!

如此祈求的瞬间,裙子口袋热了起来,就好像那里突然烧了起来。

——什么……?

口袋里放着涟交给她的护身符。

好烫。愈来愈烫。这样下去会融化的。澪在朦胧的意识中摸索口袋,抓出护身符。

刹那间,强光炸裂开来。澪伏倒在地上。原本掐着她脖子的男童们的手瞬间都放开了。手后退,蜃影萎缩。澪微微睁眼,看向光芒。强光消退,空中飘浮着一团幽幽白光。光就像水母一样左右摇曳着。

铃声响起,但不是先前听到的那种铃声。这音色更加清澈、轻盈。很像风铃的铃声。

光开始缓慢地凝聚成形。是圆锥状的物体,和男童挂在脖子上的铃铛相似,但更要精巧,五、六个就像一串葡萄挂在一起。它们缓缓地左右摆动,发出阵阵清冽的铃声。灿光闪烁着。黑色的蜃影松散地自边缘逐渐瓦解。男童们的手变回雾气,同样地瓦解消散。每当铃铛左右摆动,圣洁的铃声与光芒便笼罩四下,使雾气逐渐淡薄。当发现铃声消失时,蜃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铃铛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团幽淡的白色光球,接着一个旋转,在地面着地。站在那里的是一只小白狗——不。

是狼。一头小狼。狼以漆黑浑圆的眼睛仰望着澪。

「给他取个名字吧。」

涟的声音传来,澪转向那里。美矢躺在涟的脚边,好像昏过去了。四下张望,没看见高良。涟走了过来。

「他在等你为他取名。取好名字,他就是你的职神了。」

「咦!」澪俯视白狼。白狼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澪。

守护自己的白狼。原来真的存在。他会成为自己的职神。

「那、那……雪丸。」

因为有着一身雪一般洁白的毛皮,所以叫雪丸。

虽然不知道白狼对这个名字作何想法,但他用鼻子喷了口气,当场趴伏下来。

「是他把邪灵一网打尽,祓除干净了。凪高良好像也只能撤退了。」

「撤退……」

「因为他本身就像是邪灵。」

「……他是人吧?」

「那身皮囊是。」

涟转身回到美矢身边,澪也走了过去。美矢的表情很平静,看起来就像正舒服地安睡着。

「美矢没事吧?」

「邪灵一转移到你身上,她就昏过去了。遭到附身,体力和精神都会被消耗。明天早上以前应该都不会醒来吧。」

「她有没有受伤?」

「看上去没有。」

「太好了。」澪松了一口气。

涟辛苦地背起失去意识的美矢。

「好重……」

「不可以这样跟美矢说喔。」

澪正要踏上归途,看看脚边,雪丸已经不见了。澪再次环顾周围,想要寻找高良的身影,但他已经不见了。

四下即将被浅蓝的暮色所笼罩。

一抵达红庄,澪就贫血昏倒了。她觉得幸好不是倒在路边。她躺了一下就恢复了。

就像涟说的,隔天早上美矢醒来了。她看起来神清气爽,说「肚子饿死了」,让澪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似乎没有留下遭到附身的后遗症。

澪向美矢说明,她在祈愿的神社被脏东西缠上了。她没有详细说明邪灵、蛊师那些,但也许因为麻绩家是神社,说的话很有真实性,美矢接受了。澪说附在美矢身上的脏东西,已经被涟祓除了。

「我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呢。真对不起。」

美矢吃着玉青准备的早饭道歉说。

「不会,你也算是受到池鱼之殃。」

澪用筷子夹断高汤煎蛋说。

「是吗?好吧,反正事情都过了。」

美矢一脸不在乎,胃口大开,惹得澪咯咯一笑,把高汤煎蛋夹入口中。伯母做的煎蛋是甜味的,但她觉得这种不甜的煎蛋也很不错。调味虽然淡,但高汤的鲜味很突出,很好吃。

涟默默地动筷。「麻绩学长吃得好优雅。」美矢说。「澪也是。」

「涟兄很神经质,要是把鱼吃得乱七八糟,会被他念喔。」

「这跟神经质有什么关系?是你太邋遢。」

澪默默地从涟的盘子上抢走一片腌小黄瓜,丢进嘴里。涟最喜欢米糠酱菜了。

「不要那么幼稚好吗?」

涟瞪了过来,但澪当做没看到。美矢细细端详两人,喃喃道:

「小澪和麻绩学长果然不像堂兄妹。更……怎么说,更要亲近。就像一对情侣。」

澪和涟面面相觑。

「噗!」

涟别过脸去,爆笑出来。肩膀在摇晃。美矢第一次看到涟这种反应,瞪圆了眼睛。

「情侣?」

可能是莫名戳中笑点,涟笑个不停。美矢看向澪,似在要求解释。澪一边用筷子拨开煎鲑鱼的肉,一边说:「反了啦。」

「咦?反了?」

「你说的『亲近』,方向反了。你很敏锐,却总是搞错方向呢。」

美矢一脸怔愣,眨着眼睛:

「咦……咦?那,难道……」

「我们是兄妹。」涟出声回答。「哥哥和妹妹。」

美矢手中的筷子掉了下来。她似乎说不出话来,嘴巴一张一合。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澪也是偶然听到亲戚对话才知道的,不曾当面问过伯父和伯母。

「那……那怎么会变成堂兄妹?」

「我一出生就被伯父的弟弟收养了。所以我的伯父其实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至于为什么被收养,这部分复杂的内情我就不知道了。」

澪看向涟,但涟没有要开口的样子。她觉得涟也不知道。

「也就是……小澪是养女?」

澪摇摇头:

「那样的话,名义上我的生父生母会是伯父伯母,但不是这样的。在户籍上,我是伯父的弟弟夫妇生的。」

「咦……咦咦咦?」美矢的声音都走了调。「怎么会这样?」

「不晓得。可是如果就那样平安无事,我会在伯父的弟弟夫妇家长大。」

然而,父母因为事故而丧生了。

「结果我回到伯父伯母身边……所以变成很复杂的状况。」

美矢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

「也就是变回了原本的状态吧?那为什么你不能变回你伯父伯母的女儿?」

「唔……」澪歪起头来。她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即使可以,伯父伯母也不会这么做吧。她没有根据,就只是这么感觉。

「我爸他们是觉得内疚。」涟低声说道。

「咦?」澪反问。

「我猜的。」

涟没有再开口。有时候,澪会对毫不犹豫地称伯父伯母『爸、妈』的涟感到莫名气愤。澪的父母到现在还是伯父死去的弟弟和弟媳。

「什么内疚,」美矢重新拿好筷子,插进米糠腌小黄瓜。「那会比小澪的感受更重要吗?」

涟尴尬地别开了目光。忽然,澪一阵欲泣,嘴唇浮现微笑。

一行人在上午辞别红庄。在玄关口,玉青以一句简单的「那,多保重」送别,三人前往大门。大门旁有棵大枫树,入秋以后,枫红肯定十分壮观,但现在绿色的枫叶也很美。阳光将绿意映照得璀璨光辉。片刻间,澪对着散射灿阳的绿叶看得着迷。

「不要再来京都了。」

蝉声另一头传来这样一句声音,澪忍不住东张西望。是高良的声音。

四下没看见他的身影。但刚才的声音,确实是高良的。

「澪,怎么了?走吧。」

涟在大门外讶异地催促。「嗯。」澪漫应着,往前走去。停在玄关屋檐的一只乌鸦飞了起来。

乌鸦高飞,不断地朝东北方飞去。愈飞愈远,远离市区,进入山中。那里有一栋大宅子。檐廊坐着一名少年。少年把手伸向归来的乌鸦,乌鸦停到那只手上。

「辛苦了。」

高良慰劳,乌鸦顿时消失无踪。

高良走下庭院,眺望眼下的街景。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澪跪坐在祈祷所的木地板上。脚好痛。从京都回来,无暇喘息,就被叫到这里来。眼前是默默交抱着手臂的伯父。如果要骂,希望他快点骂。澪最讨厌这段「酝酿」了。

「……凪高良。」

伯父慢条斯理地开口。预期会听到斥责的澪一阵意外。

「他在我们蛊师之间,被称为『千年蛊』。」

「千年蛊……?」

「千年是个比喻,代表无比漫长的岁月。」

「喔……」

澪很困惑,只能如此应声。

「就如同这个名号,凪高良的本性是『蛊』。他是透过诅咒而降生的蛊物。」

蛊物——是用来施蛊的道具。

「可是……他是人吧?」

澪提心吊胆地问,伯父说「皮囊是」。皮囊。确实高良也这样说过。

伯父沉默了片刻。看似正在思索该从何说起。他放开交抱的手臂,搁到腿上。

「我记得你社会科选修日本史,对吧?」

「咦?」唐突地换了个话题,澪一阵错愕。「呃……嗯,是啊。」

「你知道天武天皇吧?」

「壬申之乱※的?」

注:壬申之乱为发生在壬申年(西元六七二年)的一场内乱,天智天皇之弟大海人皇子,与天皇长子大友皇子争夺继承权,最后大友皇子落败自杀,大海人皇子即位,成为天武天皇。

伯父点点头:

「千年蛊就是在那个时候来到这个国家的。」

「来到这个国家?千年蛊是外国人吗?」

「他是以咒禁师的身份,从中国经过朝鲜半岛进来的。咒禁师……就类似蛊师兼医师。古代的医疗都是这样的。」

「是喔……?」

「蛊师的源头也是中国。据说远比咒禁师更早,是在汉朝的时候传来的。不过,当然要到更后来,才完全建立起系统。」

「蛊师比咒禁师更早来到日本,是吗?」

「没错。——而千年蛊混进了咒禁师当中。据说识破他的真面目、直指他是灾祸的,就是我们的祖先麻绩王。」

「麻绩王?」

澪没听过这个人,也是第一次听到有这个祖先。

「麻绩王是蛊师之长。然而结果麻绩王的建言没有被采纳,他失势并遭到流放。麻绩一族四分五裂,流散各方。许多人投靠全国各地的麻绩部,其中一支就是这里。」

伯父说到「这里」时,指着下方。

「麻绩部就是绩麻的人,对吧?」

澪回想起麻绩村的历史。她知道这里自古以来,就是绩麻制线的村子。

「麻是辟邪除秽的植物,和蛊师渊源极深。古时的蛊师都一定会种麻绩线。麻绩部当中,也有一些全由蛊师所组成。」

「是喔……」澪从来不晓得这段历史。愈是自家的事就愈陌生。

「呃,可是,那么久以前的事,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天武天皇的时代,不是七世纪的事了吗?

「千年蛊是古代中国的咒术者打造出来的蛊物。」

「咦?古代中国?」历史更早了。

「春秋时代的楚国——」

「咦、咦?等一下。古代中国是,商、周、秦、汉……」澪屈指背诵中国的朝代。春秋时代在哪里?」

「在周王朝那时候。」

「真的好古老喔。」澪粗略地作结说。

「啊,蛊师传进日本,是汉朝的时候是吗?比那还要早。」澪发现这件事。「没错。」伯父点了点头。澪这时才在感叹:中国的历史真的好悠久。

「春秋时代的楚国,有个叫灵均的咒术师。灵均透过诅咒,把一名巫者的死灵变成了蛊物,这就是千年蛊。千年蛊的棘手之处,在于它能够变换宿主,不断地复活。」

「复活……」

「简单地说,就是重生。以人类的身份,一次又一次重生。」

澪隐约看出端倪了。

「千年蛊在各个时代引发各种灾祸。前汉有巫蛊之祸,隋代则有猫蛊之祸……。然后它来到了日本。麻绩王遭到流放之后,麻绩一族设法打倒了千年蛊,但它后来仍一再重生现身,没完没了。渐渐地,比起打倒它,蛊师更选择了保持距离监视它。因为即使千辛万苦打倒它,它依旧会复活。为了打倒它而折损蛊师,损失更大。」

伯父皱眉,不快地这么说。

「那,」澪开口。「那个凪高良,就是千年蛊现在的样貌……」

「没错。」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伯父的目光落向木地板。

「千年蛊会吃邪灵。」

「这我听涟兄说了。」

「千年蛊透过摄取邪灵来获得力量。京都盘踞着形形色色的新旧邪灵,对它而言,是绝佳的狩猎场。它从以前就经常待在京都。因为它需要邪灵。——对它而言,没有比你更方便的东西了。」

「因为我不用做什么,就会吸引邪灵?」

伯父以一声叹息代替点头。

「你不要再去京都了。绝对。」

伯父交代完,便离开祈祷所了。澪低着头,盯着木地板。

——只是这样而已吗?

澪会招引邪灵。但如果京都的邪灵多到可以当成狩猎场,自己应该也不是对方无论如何都非要不可的东西,没必要这么戒慎恐惧吧?

伯父说话时总是正视着澪的眼睛,然而刚才却垂下了目光。

——里头有什么文章。

但伯父一旦决定不说,就绝对不会透露半个字。

澪站起来,离开祈祷所。她走到神社鸟居,眺望另一头的群山。周围全是田地和民宅,没有高楼大厦,视野开阔。浓烈的蓝天,衬得山间的绿意越发鲜活。一阵凉风吹来。京都的那种燠热就像一场梦。

「你活不到二十岁。」

讨厌的笑声响起。田埂上有黑色的蜃影幽幽摇曳。它们无法侵入鸟居进来,因此澪满不在乎,视若无睹。只是,心底深处就像淤泥被搅动一般,一阵浊乱。

澪瞪也似地看着远山,转过身去。

「喂,澪!」

一星期后,涟脸色大变地冲进澪的房间。

涟穿着制服。他是考生,所以暑假也都去学校图书馆念书。

「我听你们班导说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澪板起脸来。班导也太大嘴巴了。

「什么你要搬去京都——」

澪阖起打开的小册子,递给涟。是京都姊妹校的介绍手册。涟看着它的封面,发出低吼:

「……你是认真的?」

「我不想死。」

澪旋转椅面,转向涟。

「我在京都的时候,被邪灵攻击,差点死掉不是吗?这让我醒悟,我果然还是不想死。」

即使听到「你活不到二十岁」的诅咒,也一直觉得事不关己。因为她认为如果认真当一回事,会害怕得再也无法平静度日。所以她一直不去深思这件事。

可是,实际差点送命,感受到:「啊,我真的要死了吗?」她发现自己完全不想死,求生意志强烈得令自己惊讶。既然如此,她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她必须挣扎,找出怎么做才能逃过死劫?

因为她还想活下去。

「我认为关键就在凪高良身上,所以我要去京都。」

澪看着涟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

「澪……」

涟茫然地喃喃,在澪的床沿坐下来。

「如果有其他方法就告诉我。让我不用死的方法。」

「……要是有那种方法,我才想知道。」

涟紧紧地握住手册,垂下头去。

「你说,凪高良能为你做什么?对你而言,他完全只是祸害,不可能有帮助。」

「是吗?关于我跟他的事,我觉得伯父有所隐瞒。」

「爸有所隐瞒……?」

涟知道的内幕,似乎也不比澪听到的更多。

「任何可以试的方法,我都想试一试。我不想要只是坐以待毙,数着自己还剩下几年可活。」

涟用力抓乱了头发:

「爸不可能会同意。」

「就算伯父不同意,我也要去。父母死后,我一直住在伯父家,就算我搬去别的亲戚家,外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吧?」

「『别的亲戚』,你是说红庄的忌部家吗?」

「我跟玉青伯母讨论过,她说红庄是公寓,只要伯父伯母同意,我搬过去也没关系。」

「学校怎么办?」

「京都的姊妹校在缺额招生,只要参加转学考,就可以从第二学期开始就读。老师说依我的成绩,应该不会有问题。」

高中的转学,一般来说条件是举家搬迁至当地,但姊妹校很有弹性,可以依学生状况调整。

见澪心意已决,涟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跟爸一模一样。从里到外都是。」

「……我的脸有那么臭吗?」

「我是说一旦决定,就绝不退让的地方。还有说话的时候盯着对方眼睛看的地方。虽然你的臭脸跟爸也有得拼啦。」

「涟兄才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涟又叹了一口气。

暑假进入尾声时,澪的转学手续完成了。理所当然,伯父伯母都反对,但面对坚持不退的澪,先是伯母退让了。伯父直到最后都不赞成,但听到澪『我不想坐以待毙』的主张,也不说话了。澪把这个决定告诉美矢,美矢哭了,说:「我一定会去找你玩!」

「特急和新干线的车票都记得带了吗?没忘记吧?」

在车站月台,伯母担心地问。从家里送澪到车站的路上,也不停地问东问西:有没有忘了这个?那个带了没?

「嗯,有带。」

只有伯母来送行。伯父没有离开社务所,涟说「反正我也还会去京都」,继续念他的书。

「替我向忌部家问好。伴手礼带了吗?」

「带了。」

伴手礼是伯母特制的腌野泽菜。听说是玉青最爱的腌菜。

月台响起电车即将进站的广播。除了澪以外,似乎没有其他乘客。伯母开始浮躁起来。

「如果缺什么,就跟我说,我马上寄过去。」

「好。」

「京都很热吧?你会不会热着?」

「我自己会小心。」

其实澪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为什么把我送给了爸妈的弟弟和弟媳?

就这样一个问题,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因为是亲人,更无法启齿。

会有问出口的一天吗?

「记得补充水分——」

「我会的。」

伯母不出声了。电车驶入月台。澪站到车门前。回头一看,伯母的表情似哭似笑。

车门开了。

「我真的不会有事的。——妈。」

乘上电车。车厢里也没什么乘客。

「澪!」

要是回头,感觉会想要跳下电车,因此澪直视着前方,找到座位坐下来。车门关闭,列车开始行驶后,她才转向月台。伯母站在月台上看着澪。电车远离之后,伯母依然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