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轮

红庄的早晨总是充满了诱人的饭菜香。是煎蛋和煎鱼的气味。澪换上连身裙式的水手制服,前往起居间,矮桌上已经准备好早餐了。菜色固定是高汤煎蛋或荷包蛋,配上味噌汤、煎鱼以及白饭、腌菜,只有星期天早上吃面包。今天早上是白萝卜味噌汤、煎鱼是味醂鰺鱼干、腌菜是腌野泽菜。都是伯母亲手做的。

「早安。」

矮桌前坐着一名老人。澪出声道早,老人便折起正在读的报纸回应「早」。一头半白的头发理得极短的这名六旬老人,是红庄的另一名管理员——忌部朝次郎,玉青的丈夫。朝次郎沉默寡言,有种老师傅气质,让人不敢随便攀谈。不过澪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左右,觉得朝次郎只是看上去严肃,似乎并不难相处。星期天早上的面包就是他烤的。

「今天好像也会很热。」

玉青端着托盆进入起居间,托盆上是一碗碗盛好的白饭。「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开始转凉呢?但凉没多久就会变冷了,真讨厌。」

搬进这里的当天,澪发现玉青意外地似乎很爱聊。玉青不太会管对方的回应,几乎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可是又会怪对方:「唉,我不是在问你吗?回个话吧。」教人为难。

现在坐在餐桌旁的只有这三人。好像有几名房客,但现在不在。听说他们以蛊师的身份周游全国各地,因此经常不在。

吃了口野泽菜,清脆可口,咸度也恰到好处。虽然说不上来差在哪里,但这是不同于市售品或别人家的、只属于麻绩家的味道。离家还不到一个月,但澪已经怀念起那里了。伯母时不时寄来蔬菜和干货,前几天还寄了米。

吃完饭刷完牙,检查手帕和护身符都在口袋里,离开红庄。少了每天早上啰嗦地提醒要带什么的涟,澪现在都得自立自强。有时会忘记东西,从玄关折回房间拿。

高中位在鹿谷,哲学之道附近,澪都坐公车上下学。她渐渐看出哪些地方经常有邪灵出没,因此去公车站的路上,会刻意避开那些地点。但有时遇到邪灵被澪吸引,突然现身,或是在无处可逃的公车里遇上,就莫可奈何了。就像现在这样。

焦臭味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公车里很窄,而且为了开冷气,车窗都紧闭着,因此这种时候实在难熬极了。黑色蜃影在后方车座摇摆着,就在澪站的位置附近。蜃影缓缓摇动,朝澪靠近。随着距离接近,黑色蜃影开始形成一张脸。是苍白的脸上贴满了长发的女子,发梢不停地滴着水。

「……雪丸。」

澪在口中低喃,脚边出现一头小白狼。雪丸像狗一样吠叫一声,声音就像柴犬。

雪丸一叫,女邪灵就像受惊般消失无踪。这只是把她吓跑了,并不是祓除了。不过现在这样就够了。

可以像这样召唤出雪丸后,澪轻松了不少。因为雪丸只是像刚才那样一叫,就可以赶跑弱小的邪灵。虽然也有许多赶不走的邪灵,而且召唤前就遭到攻击的话,就只能逃跑。

澪下了公车,前往学校。许多穿着同款制服的女生一样往学校走去。澪转入的学校和长野的学校不同,是一所女校。她无法想像全是女生的学校会是什么情况,原本严阵以待,但实际就读,和长野的学校也没有多大的不同,让她有些松了一口气。但是在不上不下的时期转学进来的学生依然是异物。也因为受到邪灵影响,澪经常身体不适而请假休息,到现在都还没有交到像样的朋友。但也并非遭到排挤或刁难,所以她觉得无所谓。也因为眼下澪最关心的就是该如何解开自身的诅咒,因此无暇顾及其他面向。

在楼梯口遇到同班同学,打过招呼便擦身而过,走上阶梯。澪看见前方的女生脚踝上缠绕着黑色的蜃影,以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唤:「雪丸。」雪丸叫了一声,蜃影散去,但那个女生就像脚被扯了一下,踩空了阶梯。「哇!」女生尖叫,失去了平衡,澪扶住她的肩膀。

「……你还好吗?」

「咦?啊,嗯。」

女生睁圆了眼睛。「谢——」她正要道谢,但澪已经走上楼梯了。做错了。应该等人走上阶梯再召唤雪丸的。澪还不够瞭解邪灵。

走进教室。澪的座位在窗边角落。只有那里有空位。

坐下来以后,从书包取出课本和笔记本,这时隔壁座位的女生来了。是小仓茉奈。茉奈留短发,眼睛像松鼠一样滴溜溜的,看起来很灵敏。澪觉得她很像田径选手,结果她还真的是田径队的。听说是短跑选手。

「早。」茉奈随口打招呼,澪也回了声「早」。她原想展露笑容,表情却僵住了。

因为茉奈的口袋聚着一团黑色蜃影。

「你的口袋里有什么吗?」

她忍不住问了。

「嘿?」茉奈愣了一下,立刻说「噢,这个吗?」从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是薄薄的小粉盒。打开有如大珠母贝的白色盖子,里面是镜子。

「是彩香阿姨掉了,我捡起来的。啊,彩香阿姨是我们家邻居,落合先生的太太。彩香阿姨去丢垃圾的时候我遇到她,就是那个时候掉的。我想说追上去还给她会迟到,就先收起来了,打算放学以后再拿去还她……啊,如果是很重要的东西怎么办?她会不会正在找?唔,算了,道个歉就好了吧。呃,道歉也很怪喔?」

茉奈一口气说上一大串,不过澪几乎没在听。因为她看见茉奈手中的镜子密密麻麻地缠绕着黑色的头发。当然,茉奈应该看不见。

「麻绩同学?怎么了,这东西怎么了吗?」

「啊……没事。」这实在是难以解释。澪回以僵硬的笑。

居然带着那种东西,那个邻居彩香阿姨到底是什么人?

——是被邪灵附身了吗?

或者有问题的只有镜子?澪不是蛊师,所以无法判断。但可以因为不清楚就置之不理吗?不过澪又无能为力。而且她还有其他要事要处理,没空去管别人的闲事。

这一整天,澪都为这件事苦恼不已。经过一番左思右想,放学后,她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茉奈攀谈:

「那个,小仓同学。」

「什么事?」茉奈停手看澪。

「你现在要去归还捡到的随身镜吧?」

「嗯,今天没有社团练习,我现在就要过去。」

「那,呃,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嘿?」茉奈睁圆了眼睛。「为什么?」

「喔,我想知道那个随身镜是哪个牌子的。我觉得跟我过世的母亲用的镜子很像,如果知道是在哪里买的,我也想买一个。」

澪结结巴巴地说出今天努力想了一整天的借口。当然是假的。

茉奈依然两眼圆睁,直盯着澪。这借口太假了吗?澪正在紧张,结果茉奈说:

「好啊,没问题,我们一起去吧。」

澪松了一口气。茉奈也没有特别起疑的样子,说「我家离学校很近,就在哲学之道北边。落合家也在那附近」,往门口走去。

「麻绩同学家在哪边?很近吗?」

「在一乘寺。也不是我家,我寄住在亲戚家。」

「啊,这样啊。」

两人经过放学的学生们闹哄哄地来来去去的走廊,在楼梯口换上鞋子,走出外面。

「一乘寺的话,你吃过拉面了吗?那里有很多拉面店吧?」

「咦?还没。」原来一乘寺那一带的拉面很有名吗?澪现在才知道。

「太可惜了吧。不过我也没去吃过,懒得去那边。」

茉奈开朗地笑了。她的笑容很灿烂,就像夏天的太阳。

「麻绩同学是长野来的对吗?已经四处观光过了吗?」

「没有。」因为不晓得会在哪里突然遇到邪灵,澪都尽量避免外出走动。而且天气热死了。

「人超多的嘛。可是还是比樱花或枫叶季的时候好多了。」

弯过离开学校的路,进入河边的小巷子。是哲学之道。这是条绿意盎然的闲静道路,不知是因为正值平日午后,还是太热,路上不见人影。有时和像是观光客的人错身而过,看见树荫下躺着猫咪。才发现一只猫,树丛又冒出另一只猫,横越前方。每一只猫都很自在。气氛好悠闲。

茉奈聊了一阵子学校餐厅什么东西好吃、老师的风评等等,笑道:「我一直很想跟麻绩同学聊天说。」

「为什么?」

「你看起来很孤高,或者说一个人也满不在乎,我觉得很酷。可是又让人不敢靠近,不好意思随便攀谈。」

「……从以前就常有人说,不敢跟我说话……」

但澪自以为已经很随和了。看来只是「自以为」而已。

茉奈说个不停,但不会追问澪为什么转学、家庭状况等私人问题。澪发现这件事,察觉茉奈意外地纤细入微。不,说意外太没礼貌吗?

「落合家在这边。」茉奈指着,进入巷弄。是住宅区,有古老的日式房屋,也有新颖的现代风格人家。茉奈在其中一户透天厝前停下脚步,是新颖的那一栋。外观就像个四方形盒子,白墙显得十分时尚。庭院入口有玫瑰拱门,但可能没怎么整理,外形走样,花也都枯了,却置之不理。

茉奈按下门铃。一会儿后,传来女人的回应声:「哪位?」

「午安。」茉奈打招呼说。「啊,茉奈!」应声之后,玄关门打开来,一名三十多岁的清瘦女子现身。她穿着条纹T恤和牛仔裤,打扮轻便,头发是及肩的鲍伯头。虽然笑吟吟的,但素着一张脸,看上去有些落寞。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脸上挂着黑眼圈,眼皮浮肿。

「你放学了?怎么了?」

说话口气很爽朗,然而澪却想要后退逃跑。不是对方的缘故,而是因为她身后那团又黑又浓的蜃影。

从玄关到屋内,充斥着黑色的蜃影。雾气也缠绕在她的手脚上。

「我今天早上捡到这个,是彩香阿姨的东西对吧?」

茉奈递出镜子。

「啊。」彩香睁大眼睛。「对,是我的。原来掉了啊。谢谢你。」

茉奈把镜子交给彩香,瞄了澪一眼。彩香察觉,问:「你朋友吗?」

「嗯,不久前刚转学进来的同学。她说想问一下这个镜子的事。对吧?」

茉奈帮忙引线,澪开口:

「我过世的母亲有个跟这个很像的随身镜,所以我想知道是在哪里买的。因为我母亲的随身镜已经不见了……」

澪不敢正视邪灵,低着头说话。

「这样啊,你妈妈的……」彩香同情地说。「可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耶。说是我的镜子,其实本来是别人的,那个人过世了,是她留下来的遗物,所以我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买的。」

彩香再次道歉说「对不起喔」。澪连忙摇头说「不会」。撒谎却被道歉,她实在过意不去。

——遗物的镜子啊……

所以死者的执着才纠缠不去吗?

「那个,我问个冒昧的问题,」澪提心吊胆地开口。「阿姨收到这个随身镜以后,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或是遇到问题……?」

「咦?」彩香皱眉。「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冒昧」过头了吗?澪收回问题:「没事。」

说话期间,黑色蜃影也弥漫在周遭,一点一滴想要逼近澪,澪犹豫要不要召唤雪丸。就算在这时候驱散邪灵,或许它又会回来。若不彻底祓除,应该没有意义。

澪虽然可以靠雪丸暂时驱离邪灵,但还没办法像上次那样,让雪丸变成一串铃铛,祓除邪灵。她连当时是怎么做到的都不知道。

这户人家显然很不对劲,然而现在的澪却爱莫能助。

因为也不能继续赖着不走,澪和茉奈一起离开玄关。

「你刚才怎么会那样问?」茉奈一脸奇异。

澪含糊地回答:「哦,就觉得拿到过世的人的物品,有时好像也会有那种情形……」

「啊——」意外的是,茉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到了隔天,澪得知了她那声「啊——」是什么意思。

回到红庄的澪,正要经过起居间旁边,又折了回去。朝次郎正坐在起居间看杂志。好像在抄写面包的食谱。

「不好意思……」

澪客气地出声,朝次郎抬头:「啊,你回来了。」

朝次郎的嗓音就如同外表,沧桑沉稳。「我回来了。」澪回应,接着问:「请问现在方便吗?」

朝次郎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摘下脸上的老花眼镜:

「方便啊,怎么了?」

朝次郎惜字如金。澪在他对面坐下来:

「今天早上,我们班的女生捡到一个随身镜——」

澪说明那个充满邪灵的家,还有镜子上缠绕着头发、镜子是死者遗物的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彩香阿姨看起来睡眠不足,脸色也很差……我觉得好像不能袖手旁观……」

朝次郎微微侧头,没什么地说:

「人家并没有求救吧?既然如此,蛊师也无能为力。」

「是这样没错……」澪早有预期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可是,万一彩香阿姨因此出事,不是会让人良心不安吗?」

澪坦承心声,朝次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露出笑容。他一笑,整个人顿时变得柔和许多。

「你真是直率。可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不管蛊师是否出手干涉,世上尽是些令人心里不舒坦的事。就算蛊师多管闲事,也只会惹得对方嫌鸡婆。」

「喔……」

果然如此吗?

「可是,镜子啊……」朝次郎托起腮帮子喃喃道。「那样的话……」他指向起居间深处。是住宿区的方向。

「今天有个房客回来了。他叫麻生田,算得上麻绩的亲戚。麻生田八寻。」朝次郎在笔记本写下名字给澪看。「八寻可能会感兴趣,但也可能没兴趣。因为他这个人只关心有没有赚头。」

你可以跟他说说看——听到朝次郎这么说,澪前往那位名叫麻生田八寻的蛊师住宿的房间。比澪的房间更里面。玻璃门一样挂着帘子。澪从走廊打招呼:

「麻生田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什么事?」

玻璃门一下子打开来,眼前冒出淡绿色的衬衫胸口。澪在女生里面算是高的,但这名青年比她高上许多。瘦骨嶙峋,修修长长,大概三十多岁。

青年看到澪,愣住:

「咦?你是谁?」

「你是麻生田八寻先生吗?我是麻绩澪。听说我们是亲戚。」

「喔,麻绩家的……」

八寻露出瞭然的神情,搔了搔头。也许正在睡觉,头发乱糟糟的。

「听说你转学到这边的高中?玉青嫂好像是这样说的。说是亲戚,也是远亲吧。麻生田家在员弁。啊,说员弁,你也不晓得在哪里吧。在三重县。三重北边。」

「喔……」不是很清楚。

「你是麻绩村人吧?我去过麻绩村喔。诹访那一带。为了我的兴趣。」

「兴趣……?」

「我的兴趣是研究民俗学。虽然想当成本行,但赚不了钱。」

八寻轻浮地一笑,澪端详他那张脸。看上去是个不错的青年,却让人觉得有些可疑。

「啊,对了,你找我有事?」

「对。」澪重新打起精神,说:「我想跟麻生田叔叔商量一件事。」

「商量?是委托的话我就答应。」

「委托?」

「名为商量的事,从来不会是好事。多半都是叫人当免费义工。」

「………」

「唔,好吧,看在亲戚的情分上,我就姑且听之好了。」

八寻回望房间,搔了搔头说「也不好要女孩子进来男人的房间呢」,出来走廊。澪明白八寻的头发为什么会这么乱了。因为他有抓头发的习惯。

「去檐廊吧。」

八寻催促澪,先往前走去。弯过走廊,就来到面对庭院的檐廊。

木槿、鸡冠花、地榆……各种红花在绿意衬托下显得格外娇艳。尤其是鸡冠花,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有枫树和红满天星,到了晚秋,眼前这片院子一定会染成一片火红吧。

八寻在檐廊坐下来。澪也跟着这么做。

「你要商量什么?」八寻催促,澪把告诉朝次郎的内容又说了一遍。

「唉,看吧,果然是这种鸟事。」

八寻听完,排斥万分地板起了面孔。

「朝次郎伯伯说,麻生田叔叔或许会有兴趣……」

「那个老头,居然把麻烦甩给我。」

八寻咒骂,用力搔头。

「镜子加头发,光听就很阴险啊。跟诅咒有关吧。我讨厌那种阴险的诅咒,比较喜欢古老的诅咒。」

「诅咒不是都很阴险吗……?」

「如果是古老家族的夙怨、作祟那些,我还比较起劲一点。」

澪回想起落合家:「那户人家很新。至少建筑物很新。」

「真没意思。」

八寻不感兴趣地撇过头去。

「麻生田叔叔说诅咒,表示有人诅咒了那户人家呢。可是彩香阿姨说那个随身镜不是她的,是过世的人的遗物。会不会不是诅咒,而是过世的人的执念那些?」

「遗物啊……」八寻喃喃道。「应该不是亲人的遗物吧?」

「咦?这我就不清楚了。」

「如果是母亲或姊妹留下来的东西,应该会这样说。」

「唔,或许吧。」

「而且,镜子啊……。镜子是灵魂的容器,不是好东西。镜子虽然也可以驱邪,但也会招引坏东西。不晓得到底有什么鬼东西附在上头。」

「喔……那,可以建议她把镜子丢掉吗?」

「要建议你自己去建议,不关我的事。」

「我只是个不认识的学生,要怎么说才好?跟她说『那个镜子丢掉比较好』吗?」

「我来说还不是一样?应该说,我这个陌生人突然上门说那种话,反而更恐怖吧。要知道,蛊师可不是推锁员,不会自个儿上门替人驱邪的,得有人介绍才行。就算自告奋勇帮忙驱邪,也只会让对方害怕、嫌多事,拿不到半毛钱。」

不行啦不行啦——八寻搧着手说。澪叹气:这下没辙了。

距离天黑还有时间。趁今天赶快解决好了,澪这么想,向厨房的玉青招呼:

「玉青伯母,我可以借一下自行车吗?」

「可以啊。你要去哪?」

「去一下哲学之道那里。」

「要在天黑以前回来啊。小心坡道。」

「会的。」

厨房飘来酱油和高汤的气味。玉青在削小芋头,澪推测晚餐可能是炖小芋头。

澪借了停在玄关旁边的自行车,骑下坡道。来到白川大道,不停地往南骑。经过今出川大道十字路口时,拐进旁边的小路。记得是在这一带——澪东张西望寻找落合家。

——找到了。

时尚的白墙房屋。澪停下自行车,按下门铃。彩香一脸讶异地打开玄关门。

「忘记什么东西吗?」

「不是,那个……」澪用手背揩去额头的汗水,寻思该怎么说才好。「刚才那个随身镜,最好不要留在身边。」

会太没头没脑吗?澪看向彩香,只见彩香满脸不悦,表情扭曲。

「……你是听茉奈说了什么吗?」

「咦?」

「我知道附近街坊都怎么说我。无凭无据的净说些瞎话,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澪怔在原地,但若是彩香误会——误会茉奈就糟了。

「我不清楚阿姨在说什么,但小仓同学没有跟我说什么。小仓同学不是那种会到处八卦的人。」

应该不是吧——虽然澪还不太瞭解茉奈,不过应该吧。

彩香沉默,按住了额头。脸色很差。

「这样……也是。如果不是的话,我得道个歉。是我太武断了……」

「阿姨,你的脸色不太好,你有好好睡觉吗?」

「有点睡眠不足。没事的,这点事死不了人。」

彩香无力地笑,抓住门把:

「已经没事了吧?我累了……」

「啊……是。抱歉打扰了。」

门碰一声关上了。屋内传来锁门的声音。

——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自己似乎触碰到对方不愿被触碰的事。

——虽然知道和那个随身镜有关……

彩香和据说过世的原主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澪努力思考,却苦无推测的材料。

先回去吧。澪骑上自行车。正要转弯的时候,一道黑影窜过前方,澪连忙闪避,失去平衡,连同自行车一起倒地了。

「好痛……」

手肘热辣辣地发疼。澪想要起身,全身僵住了。一团黑色蜃影就盘踞在眼前。

「雪——」

正要召唤雪丸时,蜃影猛地扑向了澪。澪忍不住闭上眼睛,缩起身体,然而却没有邪灵袭击上来的冲击。她怯怯地睁眼,和老虎对上眼了。

「……啊!」

一头大老虎正踩着邪灵。「于菟!」澪高呼,但老虎没有反应。

于菟耳朵一抖,脸转向一旁。澪也跟着转过去,看见高良正走了过来。

自从暑假以后,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高良眉头深锁看着澪。

「谢谢你救——」

「你怎么又跑来京都了?」

高良的声音凌厉得就像要把人一掌打下去。一开口就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口气,澪也动气了:

「我搬到这里了。」

高良咋了一下舌头:

「居然蠢成这样。」

——蠢?

高良的口气总是冷漠到家。他到底为什么要对澪如此尖酸刻薄?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死,所以才会来这里。我来寻找不用死掉的方法。」

澪斩截地说,高良沉默了。澪扶起自行车站好,拍掉裙子上的泥土。

「你知道什么对吧?要怎么做,才能解开我身上『不能活到二十岁』的诅咒?」

澪一直想见到高良。不,非见到他不可。他应该知道什么。

「你是我的什么人?你从以前就知道我了吗?你住在哪里?为什么要救我?」

高良对澪的问话半点反应也没有,面无表情,彷佛充耳不闻,这让澪气愤起来,连珠炮似地追问不休。

澪一闭上嘴巴,高良便皱起眉头,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女的有够吵……」

都听到了。

「喂!」

高良转过身去,就这样大步离去。于菟跟在后面。「等一下!」澪叫住他,他却不屑一顾。澪牵着自行车,连忙追上去。高良和于菟拐进巷子,澪也跟着进入巷子,他们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怎么会……」

澪呆若木鸡。巷子两侧被石墙阻挡,也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岔路,到底是跑去哪里了?

「……气死人了!」

澪无可奈何,咬牙切齿。巷子里一片昏暗。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天空逐渐染上了深紫色。天边分成了橙色与群青色。

与其嫌吵落跑,一开始何必现身在澪的面前?高良总是会在澪的危机时刻现身搭救。而且每一次都满脸厌烦地。

澪回到红庄,向玉青谢谢她出借自行车,结果玉青惊呼一声:「你的手肘!」接着冲到起居间去了。看看手肘,磨破流血了。好像是跌倒时受了伤。难怪觉得痛。

澪在起居间让玉青包扎,这时八寻过来了。他一看到澪的伤,立刻发出奇怪的惨叫声:

「你那是怎么了?」

「骑自行车跌倒了。」玉青抢先澪回答。「她说有一户人家有邪灵,她很担心,过去看了一下。」

「咦?什么?镜子那一家吗?是那一家的人害的吗?」

「不是的。」

澪否定说,然而八寻却一脸苍白地盯着澪的手肘。

「只是流了一点血,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不不不,很痛吧?洗澡的时候会超痛的。天哪。」

「没事的。」

澪从小就经常遭到邪灵追赶跌倒,因此擦伤对她不算什么。

玉青狠狠地瞪了八寻一眼:

「要是你跟着一起去,小澪就不会受伤了。听说人家向你求助,你却撒手不管?把问题推给高中生一个人去扛,枉费你还是个大人。」

「呃,咦……可是那是、一开始是朝次郎叔先推给我的……」八寻望向在房间角落看晚报的朝次郎。朝次郎敏捷地闪开目光。「啊,唉,很奸诈耶!」

被玉青一瞪,八寻垂下头来:「……对不起。」

「那个,我跌倒是为了别的原因……」澪说,但玉青说「不是这个问题」。

「人家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们身为大人,有责任把人家照顾好。万一出了什么事,是要怎么跟人家家长交代?」

玉青包扎完毕后,收起急救箱。

「八寻,你要好好负起责任。都是你害小澪受伤的。」

不,我受伤不是他的责任……澪这么想,但八寻乖乖应声「是」。

玉青说她还在准备晚饭,回去厨房了。八寻重新转向澪:

「对不起啊。明天我再陪你去那户姓落合的人家。」他搔着头说。

虽然莫名其妙,但澪知道八寻愿意出面了。

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澪心想。

隔天早上,澪一到学校,茉奈就把整个椅子挪近澪的座位说:「唉唉,今天早上,彩香阿姨叫住我说。」

连茉奈都被责怪了吗?澪如此担心,但似乎不是。

「阿姨跟我道歉,说对你太凶了。还说她以为是我跟你说了她的八卦,也为这件事向我道歉。我是搞不懂怎么一回事啦,不过麻绩同学,昨天你后来又跑去彩香阿姨家吗?」

澪点点头:「那个镜子还是让我有些在意……」

茉奈微微歪头,一副不是很懂的样子。澪寻找借口:

「那个……其实我家是神社,所以怎么说,过世的人留下的镜子……」澪一边说,一边想起了八寻跟她说过的内容。「对,镜子其实不太好。我亲戚告诉过我,说镜子是灵魂的容器。」

「咦!」澪说得非常模糊,但茉奈发出真心佩服的声音。「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

「彩香阿姨的气色看起来也很糟,所以我怀疑是不是那个镜子有什么问题。」

「对啊,真的。」茉奈连点了好几下头。「彩香阿姨很没精神对吧?我本来以为是流言的关系——」

说到一半,茉奈露出为难的表情:

「阿姨说你替我说话,说我不是那种会乱八卦的女生?被你这样称赞,这件事我就不好说了耶。可是,唔,我也不想要你把我想得太完美。我又不是那种乖宝宝模范生嘛。」

茉奈调皮地笑了。

「不到处八卦,是一种处世手段。其实以前我吃过一次苦头。毕竟内容不晓得会怎么传,传到自己都变成坏人了。」

茉奈爽脆地说,看上去神清气爽。

「然后,说到让彩香阿姨困扰的流言,是因为彩香阿姨是后妻。」

「后妻。」

不是日常生活中会听到的词汇。

「落合先生的前妻生病过世了。两年前过世的。彩香阿姨是半年前跟落合先生结婚的,可是她本来是落合先生的前妻,友加里太太的朋友。她经常去探望生病住院的友加里太太,友加里太太担心家里的事、先生的三餐等等,所以彩香阿姨后来也帮忙照顾这些事。友加里太太过世以后,彩香阿姨也继续去叔叔家,然后两人结婚了。」

茉奈瞄了一下澪的脸:

「你懂吗?」

「啊……唔,大概看出来了。」

看出八卦会是怎样的内容。

「人家都说,他们两个一定是在友加里太太生前就有一腿。」

「很老套呢。」

「是怎样都无所谓,」茉奈厌烦地叹气。「反正跟我也没关系。这个八卦还是我妈跟我说的呢,真受不了。」

「所以彩香阿姨也觉得受够了呢。」

「她好像变得相当神经质。」

茉奈说,不管是友加里还是彩香,双方都仅止于邻居关系,她并不会特别支持谁。

「那栋房子很新对吧?在我小时候,那里一直是一间老旧的空屋,后来可能终于卖掉了,拆掉旧房子盖了那栋屋子。全新成屋。然后落合夫妻从外地搬到那里。记得他们好像本来住在城阳那一带吧,所以我不太清楚。」

「这样啊……」

听茉奈的口吻,总让人觉得她把落合夫妻视为外地人。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澪也一样是外地人吗?

「……我跟彩香阿姨说,最好不要把那个随身镜留在身边,她很生气,问我是听到了流言吗?这么说的话,那个随身镜……」

「是友加里阿姨的遗物吗?」

「果然。」

澪说着,想起缠绕在镜子上的头发。

——那是遗物。

感觉肚腹无端地一阵冰凉。

放学后,澪走路前往哲学之道。她和八寻约在那里。

沿着河边的路往北走,八寻从一家咖啡厅挥手走了出来。这一带有不少气氛很棒的咖啡厅,但澪还没有去过。八寻穿白衬衫,外罩亚麻西装外套,底下是米色长裤,看上去就是个清爽耿直的青年。

「落合家在哪里?」

「再往北边一点。」

「快走吧。跟女高中生走在一起,感觉会被警察拦下来盘问,很可怕。」

「要是被警察盘问,你要回答你是做什么的?」

「民俗学者。」

澪觉得这个答案一样很可疑。

「蛊师总共有多少人呢?」

和八寻的共同话题就只有蛊师,因此澪提出这个问题。

「不晓得。蛊师并不是有执照或宗师的团体。各家族应该掌握了大致上的数目,但应该也有疏漏。毕竟麻绩王遭到流放的时候,蛊师四散到全国各地了嘛。」

「啊……这么说来,我听过这件事。」

「因为这样,各地都流传着麻绩王的贵种流离谭※,像《万叶集》、《风土记》※那些都有记录。与各地的麻绩有交流的渔民会把它传播到各地。因为渔民会变换渔场。」

注:贵种流离谭为民俗学家折口信夫命名的一种故事形式,指贵人历经颠沛流离,克服考验,衣锦还乡的故事类型。

注:《万叶集》是奈良时代(八世纪)的歌集,《风土记》则是奈良时代的地志。

「是喔……」贵种流离谭是什么去了?澪边听边纳闷。

「至于为什么是渔民,因为做鱼网需要用到麻线。是在交易麻线的时候有所交流吧。麻是万能的材料,任何地方都需要,因此不乏交易。居住在截然不同的领域的人与文化能够串连在一起,都多亏了交易。从大海到陆地、从陆地到山间——」

若是放任他说,感觉会朝民俗方向说到天荒地老,澪插口:

「那,蛊师有缴税吗?」

八寻脚下一绊,差点没跌倒。

「当然有!少说那种损人的话。蛊师就像是一种宗教人士,也是有人组织宗教法人。是说,人家在谈论充满历史情怀的事,不要搬出现实来浇冷水好吗?」

「可是,我想现实问题比较有参考价值。」

「你也太势利了。」

「不过说要参考,我连能不能活到二十岁都不知道。」

一阵沉默。

「我说笑的。」澪说。

「要……要开也开幽默一点的玩笑。」

八寻的脸都僵了。

「麻生田叔叔知道我活不到二十岁呢。」

「这个嘛,唔……」八寻穷于回答地搔了搔头。

「玉青伯母她们也都知道吗?」

「知道吧,亲戚嘛。」

「那,凪高良呢?你知道他吗?」

「当然了……他是千年蛊,又是商业敌人。」

「商业敌人?」

「他在那个圈子,是赫赫有名的蛊师。听说政经界的名人也都会求助于他,想必一定赚了不少,真羡——啊,不,没事。」

「可是他不是高中生吗?」

「但内容物是千年蛊啊。是纪元前就存在的家伙呢。说是高中生,虽然或许是有学籍,但反正一定没在上学吧。」

「可是他穿着制服……那,他的父母和家人呢?」

「不晓得。我只听说他现在好像住在八濑山上的大宅子。」

「八濑?」

是澪之前休息的那栋房子吗?

「京都的东北,沿着高野川溯流而上的深山里。比一乘寺更东北。详细地点我不知道。」

「咦……?」

是在京都的郊区吗?那么远?那个时候澪明明在四条大桥附近。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那,小澪,」八寻停步四下张望。「落合家在哪?」

「啊!」不知不觉间走到哲学之道的尽头了。走过头了。

「对不起,要再折回去一些。」

「是是是。」

澪连忙带着八寻折返,弯进岔路。在仍保留着不少老房子的住宅区里,有着洁净白墙的落合家引人注目。一下子就走到了。

「麻生田叔叔就说是我叔叔好了。」

澪在大门前这么说,按下门铃。

「不好意思又来打扰。」

澪向出来应门的彩香行礼。彩香的表情没有昨天那么厌恶。

「是没关系啦,昨天我的态度也不好。……你还是要说那个镜子的事?」

「我家是开神社的,所以有些担心那个镜子。因为我叔叔说镜子这东西不好。」

对吧?澪转向八寻问。八寻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配合说词:

「镜子很容易招引各种东西,不管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

「招引……」彩香喃喃道,往下望去。澪偷瞄了八寻一眼。她是默默地在问这栋屋子有没有问题。八寻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太好吧。今天也一样,从玄关到屋内都充满了邪灵。

「神社的话,会愿意收下镜子,拿去供养吗?」

彩香愁眉苦脸地说。八寻回答这个问题:「是啊,看情况。」

「——请进。」彩香伸手指示屋内。「请进来坐吧。」

有着大窗的客厅很明亮,似乎也清扫得很干净,却有种灰蒙蒙的感觉,是黑色蜃影的关系吗?客厅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也飘荡着蜃影。

彩香泡咖啡的时候,八寻细语道「家里开神社,这真是个好说词」。

「要是说什么『我是蛊师』,一定会吃闭门羹,但如果说可以送去神社供养,人们就容易接受,真是奇妙呢。」

「确实。」

「下次我也来用这套说法。」

「麻生田叔叔家是神社吗?」

「不是啊。」

「撒谎是不道德的行为。」

「嗯……嗯嗯……?」

八寻还在觉得哪里奇怪,彩香已经回来了。咖啡宜人的香气,也被邪灵的焦臭味给盖过去了。

「我得事先声明,」彩香先这么说,郑重其事地说了起来:「我和外子是在友加里过世以后才开始交往的。在那之前,我只把他当成友加里的丈夫,也没有多少往来。我怎么可能跟情同姊妹的朋友的丈夫搞外遇?而且那个朋友还在生病住院……」

彩香不甘心地握紧了拳头。

「可是,我身边的人并不这么想。自从和他结婚以后,职场就传出我跟有妇之夫外遇、横刀夺爱的流言……。我待不下去,最后辞职了,到现在都还在找工作。每个人都把我当成会搞外遇的女人,不相信我,想到自己居然做人这么失败,比失业的打击更大。我大学一毕业就进去那家公司,都做了那么久说……」

彩香自嘲地笑了。

「都是这样的。」八寻点头附和。也许他自己也有类似的经验。这是澪不会想到的附和。

彩香的表情缓和了一些:

「我跟友加里是大学认识的好朋友。开学典礼的时候,她找不到会场,叫住我问路,我们聊了一下,发现是同一系的,真的很巧,结果就这样一拍即合……。友加里这个人有点少根筋,迷迷糊糊,总是我拉着她往前走。她这个人真的好到不能再好……都说好人不长命,是吧?」

彩香沉默片刻,视线低垂。她「唉」了一声,从口袋里取出那只随身镜,搁到桌上。

「我实在不觉得这会是坏东西……。这是友加里总是随身携带的镜子。我猜应该是友加里喜欢的化妆品牌子送的限定品。」

随身镜依然缠绕着长长的黑发。

「噢……这还真是……」八寻表情僵硬。「不折不扣的诅咒。」

八寻说得太明确,彩香和澪都「咦!」了一声。

「诅……诅咒?」彩香困惑不已。

「你被诅咒了。你晚上都睡不好吧?会做恶梦吗?像是被黑色的头发勒住脖子的梦。」

彩香悚然变色:「你怎么会知道?连我做了什么梦都……」

看到镜子,就能猜到八分了。彩香按住额头:

「我看到头发……又黑又长的头发。在洗脸台洗脸,抬头一看,会在镜子里看到。或是掉在地上。不是一两根而已,而是一整束,可是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了。躺在沙发打盹,觉得有东西碰到脸,睁眼一看,发现是头发……」

彩香坐立难安地一下摩挲双手,一下搓着脸颊。

「到后来连做梦都会梦见,我开始害怕睡觉。我会用手机看影片看到早上,等外子出门上班了,再稍微补眠。外子担心我的健康,但这种事我实在说不出口。——友加里原本留着一头漂亮的乌黑长发,却在住院期间,因为药物副作用掉光了……。要是、要是她恨我跟外子结婚的话,要是这样的话,我跟外子……一定会没办法继续维持这段婚姻。」

彩香双手捂住了脸。「我害怕跟外子分开,比那些头发更要害怕,所以假装视而不见。」

——可是,也已经到了极限了吧。

所以彩香才会让澪和八寻进门。

「抱歉。」

八寻虽然一副不想碰的样子,但还是拿起了镜子。不过很快就放回桌上了。

「不是这个。」

八寻果断地说。

「咦?不是?什么东西不是?」

彩香问,八寻打断地轻声说:「松风。」这声音应该只有一旁的澪听见。

桌上倏地冒出一只白狐。修长的身体,长长的尾巴,一身银白毛皮美极了。

——是麻生田叔叔的职神吗?

狐狸嗅了嗅镜子的气味,鼻头转向窗户,高高一跃,就这样穿过窗户,出去庭院了。八寻跟着看过去,站了起来。

「是庭院。」

「咦?庭院?」

八寻不理会惶惶不安的彩香,走向落地窗。他任意打开窗锁,趿上阳台的拖鞋,走了出去。

澪也靠到窗边。庭院并不大,似乎也没打理,杂乱地生长着橄榄树和含羞草,也因此显得阴森。

「友加里的嗜好是园艺,种了很多植物,但现在都丢着没整理……。因为我不擅长照顾植物。」

彩香辩解地说。澪几乎没在听。庭院的植物里,有棵树凝聚着漆黑的雾气。

狐狸在那棵树下叫个不停。八寻踮起脚尖,把手伸向树干。树干上有个洞。他把手伸进去,取出一样东西来。黑色的蜃影缠绕在那样东西上。澪身后的彩香「噫!」了一声,就像倒抽了一口气。

折返的八寻手上拿的,是一只换装洋娃娃。是穿着水蓝色洋装的栗色头发娃娃。原本应该是个可爱的娃娃,却看不出脸部样貌了。因为娃娃从脸到脚,都密密麻麻地扎满了珠针。

「这个娃娃,是友加里叫我去买的。」

彩香颤声说道。她吓得面无人色。

「她说住院很无聊,想要做娃娃的衣服。那块布也是……她叫我有不要的衣服就给她,所以我把我的衣服……」

彩香再也说不下去,当场蜷蹲下去。

「友加里女士也会回来这里吗?」

八寻问,彩香颤抖着点点头:

「友加里反覆住院又出院……」

也就是有机会把娃娃藏在树洞里。

八寻把娃娃翻过来,掀起衣服。身上用油性笔写著名字:『落合彩香』。

「不是旧姓……?」澪喃喃道。她觉得如果是友加里做的,上面写的彩香的名字,应该要是旧姓才对。

「是如果结婚就会发动的诅咒。」八寻淡淡地说。

「那……」彩香呻吟。「连友加里都在怀疑我?」

声音都破嗓了。睁大到极限的眼皮抽动着。

「拜托我帮忙打扫家里、拿她的东西给她的,都是友加里啊!又不是我主动要来这里的,我根本没有不轨的企图啊……!」

彩香趴倒在地上,抱住了头。啜泣声响了起来。她呻吟地不停说着「太过分了」。

「明明就是友加里你自己拜托我的啊!每一次都是……可是你居然……」

彩香倾吐怨怼的声音,让充斥着房间的邪灵蠕动、膨胀起来。这样下去,友加里的诅咒和彩香的恨意会缠绕、融合在一起,无止境地招来邪灵,愈发强大。焦臭味变得强烈,澪忍不住用手捂住了鼻子。好恶心。感觉只要稍一放松,就会昏厥过去。

「病人本来就容易疑神疑鬼。最好不要想太多。」

八寻没什么的口吻覆盖在彩香的哭声上。

「就算外行人搞这种东西,被诅咒的人也死不了。虽然是会引来一些坏东西啦。友加里女士是借由这么做,来升华她无处发泄的猜疑吧。」

彩香抬起头来。眼圈子哭得都红了。

「自己来日无多的话,即使是最爱的至亲好友,光是对方还能继续活下去,或许就令人憎恨,而且即使觉得不可能,或许还是会怀疑。到底哪一种想法才是自己的真心,当事人自己也摸不透的。你应该珍惜你所认识的友加里女士的样貌。」

八寻对彩香笑道,左右摇了摇娃娃说:「这我会拿去神社供养。如此一来,坏东西就会消失,那个随身镜继续留着也没关系。」

苦闷的神色从彩香的表情消失了。原本膨胀到几乎破裂的邪灵缓缓地镇定下来,焦臭味也变淡了。

蛊师也是一种心理师吗?澪心想。八寻的话充满了设身处地的温暖,卸下了对方的重担。

「这样还是有什么问题的话——」

八寻从外套胸袋掏出名片,递给彩香:

「请连络这里,我会过来驱邪。」

——这不是推销生意吗!

澪一阵脱力,但彩香感激万分地收下那张名片。

两人带着娃娃离开落合家。彩香千恩万谢地送八寻和澪到大门。走了一段路,看不到落合家之后,澪仰望了八寻一眼:

「话术很高明呢。」

「宗教人士没有三寸不烂之舌是干不来的。脚踏实地的推广生意也很重要。」

——总而言之,彩香阿姨脱离危险了。

澪望向八寻手中的娃娃:

「那个娃娃要怎么处理?」

「烧掉是最好的吧。不过这件衣服做得真好。」

八寻细细端详娃娃身上的洋装缝制。确实,口袋和衣领等地方,连细节都做得极为精致。澪想像友加里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针一线缝制出这件衣物,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想像一名女子独自坐在阴暗的病房里,拿着针线……

「娃娃和针,是非常典型的诅咒。还是说,不是稻草人和五寸钉,所以称得上新潮?」

「新潮……」

「这还算是小儿科,是诅咒家家酒等级。而且前妻和后妻的对立,自古以来就是固定套路嘛。」八寻笑道。

「江户时代有种粗暴的风俗叫『打后妻』,前妻会杀到后妻家里,大肆攻击。虽然很可怕,不过比诅咒更功利实际,我觉得更好。」

一点都不好吧?

「你觉得不行?不过变得像厉鬼,和真的变成厉鬼,是否跨越那一线,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吧?你知道能剧戏码《铁轮》吗?前妻每天晚上在丑时前往贵船神社,咒杀前夫和后妻。前妻穿着鲜红的衣物,脸也涂得血红,头上戴着点了火的铁轮,变成了厉鬼。铁轮就是五德。啊,你知道五德吗?就是火钵上的炉架。」

「喔……」好像在麻绩家的储藏室看过。不过穿红衣、涂红脸、头上顶着点了火的五德,这模样未免太惊悚了。红色的身姿是模仿鬼的皮肤,五德则是鬼头上的角吧。是透过模仿鬼的外形,来变身成鬼吗?

「但就算想要变成鬼,也没办法澈底丢掉人心。《铁轮》里的前妻也是,终究下不了手杀死丈夫。」

八寻盯着娃娃喃喃道。

「不过,即使只是家家酒程度,也不该诅咒别人。而且是外行人乱搞。」

八寻叹了一口气。

「小澪,你擅长跑步吗?」

冷不防被这么一问,澪不明就里:

「咦?呃,短距离的话还可以。」

「不好意思,可能得冲刺一下才行。」

澪的目光落在娃娃身上,赫然一惊。娃娃身上缠绕着黑发,长长地延伸到后方。她想回头,被八寻制止:

「别看!是把落合家的脏东西全部引来了吗……?」

澪只瞥见了一眼,背后跟着黑色的蜃影,而且是相当巨大的一团……。她吓得遍体生寒。

「好,冲啊!」

八寻一声令下,两人拔腿前奔。从体格来看,当然八寻应该跑得更快,但他频频回看后方,让澪跑在自己前面。澪头也不回,不顾一切往前跑。八寻会指示「往右弯」等等。

「不……不召唤、职神吗……!」

边跑边说话,喘不过气来了。短距离的话,她还算能跑,但这一定会是耐力赛。

「职神也有擅长和不擅长的领域。我的松风擅长探索,但不适合攻击。大部分的邪灵还能搞定,但那种的没办法。」

「那种的……?」

「聚合体。拼凑出来的东西。因为没有中心,打下去也只会散开。——不过,嗯,先把它打散好了。」

「松风!」八寻呼唤职神。白狐迅速飞向后方,迎面撞击邪灵。啪!的一声,黑色雾气看似迸裂消失了。

「只是散开而已,很快又会聚在一起了。聚到这玩意儿上面。」

八寻举起娃娃说。不对——澪心想。

「可能是因为我在这里的关系……」

澪会吸引邪灵。

「嗯?啊,我都忘了,是你的体质啊。唔……」八寻沉吟。「这样的话,更得设法击退才行。」

去那边!八寻指着前方说。住宅区的巷子尽头处,石阶前方是茂密的绿意。还不熟悉当地的澪跑到之后,才知道那里是哪里。是哲学之道。她在铺着石板的小径上停步,肩膀上下起伏喘气。河流潺潺声清凉悦耳,但因为一路奔跑,大汗淋漓。八寻也在旁边气喘吁吁。松风跟在他的脚边。

「我的策略是把靠近过来的家伙一个个解决掉。把弱的邪灵干掉,然后扔下河流冲走。水可以去邪除秽。」

八寻瞥了眼脚边的松风,望向澪:

「你也有职神吗?」

「他只能赶走邪灵而已……是一头小白狼。」

「这样啊,麻绩家是狼呢。这下该怎么办呢?狼跟麻生田的白专女相克。」

「白专女?」

「白专女就是白狐。我的故乡从以前就是祭祀白狐,麻生田以白狐之灵做为职神,而狼就像是狐狸的天敌,就算成了职神,也不可能合得来。」

「那,我不要召唤比较好呢。」

「对——」八寻说到一半,猛地抬头看天。一片阴影笼罩上来,四下蓦地落入阴暗。

有一只大黑鸟在上方展翅——看起来。

——不对。

是黑色的蜃影覆盖了两人的头顶。它就像波涛般起伏,变换形姿。扩展的邪灵凝缩起来,变得又细又长。一样黑色的东西掉到澪的脚边,看起来像黑色的绳索。那东西翻滚着,缠上澪的脚踝。

是蛇。不——当澪发现那是什么时,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是一束长长的黑发。

「松风!」

听到八寻的声音,松风迅速扑向缠绕澪的脚踝的黑发,咬住并扯断。黑发化成烟雾消失了。

啪哒、啪哒,扭动的黑发一束束落到两人头上。只靠松风,实在来不及驱赶。即使想要拂开落下的黑发,手也只会挥空。一束黑发掉到澪的头上,蒙住她的眼睛,遮蔽了视野。黑发在脸上爬窜,意图堵住她的嘴巴,勒住她的头。粗糙的发丝触感碰到舌头。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片漆黑的视野中,只有令人寒毛直竖的触感在皮肤上蠕动。手也被头发缠住了。蠕动、爬行的头发发出唰唰挤压的声响。焦臭味刺鼻。

口鼻都被头发覆盖,呼吸困难。澪想要把头发扯下来,然而无论怎么抠脸,都抠不下半点。呼吸愈来愈困难了。耳鸣不绝。澪跪地挣扎,用力刨抓地面。脑袋里变得一片白茫,意识逐渐远离,就好像白色的光充斥了整颗脑袋。

「——雪丸!」

澪觉得自己发不了声,但还是在无意识之中呼唤了雪丸。瞬间,苦闷消失无踪。

视野豁然开朗。覆盖澪全身的黑发烟消雾散。澪的眼前,雪丸飘浮在半空中。他轻巧地一个翻转,变成了以前看过的那串铃铛。

铃声响起。音色轻盈圣洁。一道强光流窜四下,视野一片煞白。

实在太刺眼了,澪闭上了眼睛。即使闭着眼皮,也知道白光满溢周遭。

光一点一滴地淡去了。焦臭味已经消失,只留下洁净的气息。澪慢慢地睁开眼睛,不停地眨眼。眼睛熟悉光线后,环顾一看,周围连一丝黑发都不剩了。河流潺潺声听起来格外清亮。澪正愣在那里,八寻出声:「小澪,你还好吗?」八寻在她旁边跪下来,探头查看她的脸。

「啊……我没事。」澪摸了摸脸。没有黏着头发,嘴里也没有头发的触感。她松了一口气。

「那些东西消失了吗?」

澪东张西望确认。还是没有看见任何黑发。

「消失?不是你除掉的吗?」

「咦?」

「是你祓除的。」

八寻看着澪的眼神,就像在看陌生人。看上去也带着一丝怯意。

「你的那个……狼,和职神不太一样。那应该是更高一阶的神使。」

「神使?」

「你不是蛊师呢。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什么意思?」

八寻兀自领悟了,但澪困惑不已。

「你的狼,是神的使者。刚才是用神力祓除了邪灵。是你召唤来的。」

——我召唤来的?召唤什么……?

「也就是说,」八寻接着说。「你是降神的巫女。」

「……咦?」

澪只是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八寻。

回到红庄后,可能是因为遭到邪灵攻击,澪发烧病倒了。玉青担心地照顾,隔天早上烧就退了。她觉得好像做了梦,玉青也说她一直在梦呓,但她不记得梦的内容了。

这个周末,星期六下午,涟从长野过来了。这让原本正要出门的澪左右为难。

「你来做什么?」

「我要报考京都的大学,先来看看学校而已。」

涟绷着脸回答。他穿着白色棉衬衫和灰色长裤,深蓝色的开襟衫夹在腋下,可能是原本穿来,但是太热脱掉了。

八寻经过房间前面,笑道:

「听说你哥来了?妹妹一个人住在别的地方,一定担心得不得了呢。真是个好哥哥。」

说完就走掉了。涟摆出臭脸,瞪着八寻离去的方向。

「八寻叔叔来了?」

「咦?你知道麻生田叔叔?」

「以前见过。」

这么说来,八寻说他去过麻绩村,是那个时候见到的吗?

涟从旅行袋里取出衣物等等,问:「你要去哪里?」

「咦?你怎么会觉得我要出去?」

「你那不是外出打扮吗?不是居家服。」

不愧是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涟很清楚哪些是澪的居家服,哪些是外出服。澪在家通常都穿T恤或帽T配运动长裤。现在她穿着群青色的线衫和牛仔裤。

「你要去哪?」涟又追问。

「去哪……」澪看着榻榻米的纹路,应说:「去附近走走而已。这里很多寺院,想去观光一下。」

「是喔?」涟瞅了澪一眼。是识破谎言的眼神。

「那我也一起去。」

「咦!」

「我也不熟这附近,你带我参观。」

「咦……」

——本来想去八濑的。

当然,是为了去找高良。澪想见到高良,问他关于自己的事。高良应该知道许多内幕。虽然不知道他住在八濑的哪里,必须搜索一番。

之前澪问八寻,巫女是什么意思?但八寻只说『巫女就是巫女』,问不出为何澪会是巫女的详情。至于澪和高良的关系,也不晓得八寻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闪躲,他就只是歪头一脸纳闷。

如果八寻不肯告诉她,就只好自己查个水落石出了。就像她搬来京都的行动。

「喏,走吧。」

涟催促澪。要是告诉涟『我要去找高良』,一定会被骂『你白痴吗』。

澪无奈之下,只能和涟一起出门。

澪听八寻说,一乘寺这个地方顾名思义,是因为有间叫一乘寺的寺院,所以被如此称呼。据说这一带在平安时期有许多贵族的山庄,江户时代则有文人墨客的草庵。此地位于京城近郊,风光明媚而且僻静,东边有比睿山等东山群山,西边则有高野川,不论是贵族游山玩水,还是隐者避世隐居,都是绝佳的地点吧。

离开红庄后,澪在巷弄领头前进。她打算前往就在附近的诗仙堂。诗仙堂是「文人墨客的草庵」之一,现在成了寺院。

「伯父和伯母都好吗?」

「很好。妈很啰嗦,整天说要寄这寄那给你。今天也叫我问你想要什么。」

「喔……」澪苦笑。「是没缺什么东西啦。」

「我想也是。我今天带腌野泽菜来了。已经给玉青伯母了。」

「谢谢。也替我跟伯母道个谢。」

「你直接跟她说就好了啊。至少打个电话吧。」

澪回望身后。涟把头撇向一边。

「伯母只关心我一个人,你嫉妒了?」

「……你啊……妈从以前眼里就只有你好吗?」

澪吃了一惊。原来涟这么想?明明从澪的角度来看,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和伯母的关系,是不知道该如何亲近,总是只能远远地对彼此出声。

「要是连涟兄都搬来京都,伯母会很寂寞吧?你之前根本没提到要考京都的大学啊。」

「我改变主意了。」

「伯父怎么说?」

「说随便我。」

「这样喔。」

——明明就反对我来京都……

经过茶店前面,登上坡道,来到完全被树林包围的诗仙堂。充满闲寂风情的茅草屋顶门,一看就像是隐者的草庵。可能是因为夏季的暑气消退了,园地里的绿意看上去有些失色。玄关阴暗,一踏进室内,便迎来一阵沁凉。循着告示的路线指示前进,拆下内外纸门的大和室深处,是一座优美的枯山水庭院。白沙与绿意的对比美极了。深处的树林到了晚秋,就会转为艳丽的枫红吧。和室门框上的横木,张贴着诗仙堂名称由来的众诗仙的肖像。据说是江户时代画家狩野探幽的画作。

可能是暑假已经结束,距离赏枫季又还早,正值旅游淡季,只有零星一两名观光客的身影,十分清幽。总觉得不方便交谈,澪沉默着,涟也默默无语。两人并坐在檐廊,看着庭院里被修剪得浑圆的皋月杜鹃。

「……爸很沮丧。」

涟忽然安静地开口。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会一个人搬到京都来吧。他不反对我考京都的大学,也是认为有我陪着你,多少可以安心一些。他不仅不反对,甚至希望我这么做。」

澪看向涟的侧脸。涟笔直地看着庭院。倒映在他眼中的树木绿意,带着复杂的色彩摇曳着。

「就算我继续留在麻绩村,也只是等死而已,即使如此,伯父还是不愿意我待在京都吗?」

「他不想要你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吧。」

澪眨了眨眼,望向庭院。

「我不会死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方法活下去。」

涟瞄了澪一眼:

「来到京都,你发现什么了吗?」

「发现啊……好像发现更多不明白的事了……」

「什么啦?」

「麻生田叔叔说我是巫女,涟兄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巫女?你吗?因为你是神社的女儿吗?」

「不是。他说雪丸不是职神,而是神使,还说我会降神……」

「降神——降下天白神吗?」

「不知道。」

涟沉思起来。澪抱住了膝盖。

「天白神——」片刻后,涟开口说了起来。「天白神是信仰在传播的过程中,与各地信仰融合而成的复合神,在各地的性质都不相同。」

「……?这样喔?」

「在麻绩家的传说里,天白神是中国汉朝随着蛊师一起传到日本的神,从传入的海岸随着贸易进入内陆,再移动到深山。」

「贸易。」

「麻绩村位在古老的交通要冲上,从弥生时代开始,就是贸易要道,所以麻绩村也有天白神。天白神虽是蛊师的神明,但他原本就拥有如此强大的神力。——雪丸之前曾经变身成铃铛对吧?」

「咦?啊,对啊。」涟突然话锋一转,澪一时接不上话。

「不是出现了白光吗?让周围全都变得一片白。」

「嗯。」

「那应该是天白神显灵。」

「什么意思……?」

涟指着上方:

「天白神就是日神啊。」

——日神。太阳神?

雪丸绽放出来的炽烈白光。原来那是阳光吗?

「能够引出天白神的神力的,就只有巫女。所以八寻叔叔才会说你是巫女吧。」

「……可是,怎么会……」

以前自己从来做不到这种事。

「果然是因为这里是京都吗?」

涟喃喃道。

「是京都对你造成了某些影响吗?还是……」

涟没有说下去,但澪的脑海浮现凪高良的脸。

星期天晚上,涟回去长野了。隔天星期一早上,澪一到学校,茉奈就跑来跟她说:「我听彩香阿姨说了。」

「说什么?」

「说你帮她驱邪了。彩香阿姨很开心,说她好久没有一夜好眠了。」

「也不是驱邪……我只是拜托我叔叔帮忙而已。」

「可是——」

茉奈说到一半打住,回头望去。因为有个女生小跑步过来了。

「那个,麻绩同学。」

是扎了两根麻花辫、看上去很内向的女生。澪觉得好像似曾相识,回溯记忆。

「上次我差点从楼梯掉下去,是你救了我……」

「啊……」

想起来了。当时邪灵缠绕在那个女生脚上,所以澪用雪丸驱散了。

「那时候没有跟你道谢,所以我一直在找你……」

「不用放在心上啦。」

她会差点跌落,是因为澪轻率地驱散邪灵的关系,没道理要对方道谢。

「不,」女生摇摇头。「我接下来有钢琴发表会,要是掉下楼梯受伤,后果不堪设想。真的很谢谢你。」

被对方定定地注视着感谢,澪慌了手脚。她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回应才是对的。

「呃……嗯……好。」

女生对着视线可疑地乱飘的澪抿唇一笑离开了。笑容很爽朗。澪心想,要是自己也能像她那样就好了。

转回目光一看,茉奈正在贼笑。

「我还以为麻绩同学很酷,没想到其实很害羞呢。」

「害羞……?」

「我刚才说到一半,就算麻绩同学只是拜托你叔叔帮忙,但也是因为你把彩香阿姨的事放在心上,彩香阿姨才能转危为安啊。」

澪微微侧头。茉奈的眼睛很温柔、明亮。

「我觉得这很重要喔!」

「……喔……」

「别人的感谢,大可以大方地接受啊。这是皆大欢喜的事。」

澪定定地瞅着茉奈的脸看。

「……嗯,我会这么做。」

茉奈笑咪咪地笑着。澪心想,坐隔壁的同学是茉奈,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