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说,被诅咒吧

——要怎么做,才能见到高良?

这阵子,澪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去了八濑。八濑位在高野川上游的山间,夹在东边的北睿山及西边的瓢箪崩山这座怪名字的山之间。由于是远离尘嚣的清幽之地,据说自从中世纪末开始,就成了京城人士的休憩之地。由于也是进入比睿山的登山口,因此这里的居民会陪伴参拜客前往延历寺参拜,称为八濑童子。不过大正时期,这里曾经兴建过游乐园,这让澪感受到历史地层的有趣。过去离游乐园最近的一站,现在成了八濑比睿山口站这个名称,澪在那一站下车。这一区感觉还是村镇,因此她继续搭乘公车,前往八濑深处。

听说高良的屋子在八濑山里,因此必须上山吧。澪在登山口公车站下车,登上山路。走在只是砍掉树木、稍微理平地面,到处都是石头树根的路上,澪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发现视野绝美。然而却没看见什么大宅子,也没找到高良。澪只是进行了一趟不熟悉的登山活动,累得精疲力尽而已。

——既然如此。

澪心生一计。

从红庄附近诗仙堂前面的坡道一路走过去,会碰到一条树林浓密的阴暗道路。民宅也变得稀疏,再继续前进,就会出现石灯笼。前方就是狸谷山不动院。这间寺院的开山祖师是木食正禅,据传江户时代,这里的石不动明王极为灵验,因此香火鼎盛。现在也许是因为远离市区的关系,没什么观光客会到这里来,十分清闲。

不动院一进去的地方是宽阔的停车场和祈求汽车安全的祈祷殿,不过往本堂所在的深处走去,道路两侧岩壁夹道,一下子变得细窄。浓荫遮蔽阳光,投下阴影。这条路的阴影更加深浓之处,像是树木间、树叶重叠处、岩石隙缝等等,让澪感到害怕。她有一次在这附近散步,在各处的阴影中察觉到邪灵的气息,落荒而逃。山上有山的邪灵。和一般邪灵或许有些不同,但还是一样可怕。

那次逃走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但今天几乎杳无人迹的上午,澪又再次造访。浓重的阴影依旧让人害怕。黑色的蜃影宛如烟霭渗透而出一般,从那些暗处升起。

——来了。

澪克制住想要转身就逃的冲动。雾气滑下岩壁表面,逼近路上的澪。它从草丛间探出头来,渐渐改变形姿。上臂、头、身体。黑色蜃影反覆伸缩,逐渐形成人的上半身模样。澪一步步后退。蜃影的手伸向了澪。澪转身要逃,瞬间煞住了脚。不知不觉间,连后方也扩散着一片黑色蜃影。

澪交互看了看前后,朝只有上半身的蜃影奔去。那是前往更深处的路,但那里有不动院的鸟居。只要跑进鸟居里面就安全了。

然而天不从人愿,澪的脚踝被伸过来的黑手抓住,往前栽倒。她反射性地以手撑地,倒在地上。雾气猛地伸长过来,探看澪的脸。蜃影依然是黑的,没有脸,也没有表情,然而却有被它注视的感觉。

——不行。

恐惧濒临极限,澪开口:

「雪……雪丸!」

眼前冒出一头小白狼。雪丸强而有力地吠了一声,黑色蜃影顿时如退潮般离开了澪。雪丸奔过去驱赶,蜃影便四分五裂,四散而去。雪丸虽然身体娇小,但骄傲地抬头挺胸,四肢牢牢地踏在地上,尾巴高指天空。

「雪丸。」澪呼唤,但雪丸只是鼻头转过来一点,「哼」一声似地撇过头去,消失无踪。真失望。雪丸一点都不亲澪。不,或许职神本来就不亲人。她希望要是至少雪丸愿意让她摸一摸就好了。

——不,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些……

澪环顾周围,站了起来。四下十分安静,只听见鸟啼声和树叶沙沙声。

「没有出现吗……」

她叹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澪遭到邪灵攻击时,高良就会现身搭救。因此她才故意跑来让邪灵纠缠,然而高良没有要现身的样子,她自己先承受不住,呼叫了雪丸。雪丸也觉得是在没事找他麻烦吧。所以才会摆出那种态度吗?

要怎么样才能见到高良呢?她觉得这副德行,简直就像被恋爱冲昏头的女生。

澪正准备回去,停住了脚步。

「嗯?」

树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又是邪灵吗?澪正戒备起来,然而看到杉树后方冒出来的身影,卸下了肩膀的紧张。

小动物一双浑圆的黑眼对着这里。体型圆圆滚滚,一身焦褐色的毛皮间杂着黑色,四肢和眼周尤其漆黑。

是狸猫※。

注:日文的「狸」,即中文里动物的「貉」。这里采用一般习惯译法「狸猫」。

澪在麻绩村看过鼬,但这是第一次看到狸猫。毛皮蓬松,圆滚滚的身形十分可爱。澪正盯着狸猫看,结果狸猫突然拔腿就跑,往道路深处逃走了。是鸟居所在的方向。澪忍不住追了上去。来到稍微开阔的地方,看见生苔的古老石鸟居和石阶。前方有雕刻着『狸谷山不动院』的石碑,以及一大群狸猫——信乐烧陶器狸猫像。那片狸猫饰物当中,刚才那只狸猫忽地冒出头来,下一秒又从那里跳走,脚搭上石碑,跳到石阶上。狸猫有这么会跳吗?澪正感到惊讶,结果狸猫在爬上石阶的路上消失了。

「啊……!」

她呆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活生生的狸猫吗?

第一次看到狸猫的幽灵呢,澪一边想着,转身离去。都来到这里了,应该可以顺道去参拜不动院,但要登上抵达本堂的二百五十阶石梯,需要莫大的决心。

「又受伤回来!」

一回到红庄,玉青就发出尖叫。澪的手擦伤,衣服沾满了泥土和枯叶。杉树的枯叶碎裂成细屑卡在线衫里,很难弄掉。

玉青正在帮澪消毒伤口,八寻经过,和玉青一样惊呼:「哇,又受伤了!」肩上坐着他的职神白狐松风。好像一条围巾。

「痛吗?」八寻在澪旁边蹲下来。松风的耳朵一下下抽动。

「还可以。」

「还可以?是痛还是不痛?叔叔不懂年轻人的话。」

「……?这是很一般的说法啊?」

「不同的世代,语感有代沟呢。」

「喔……」

「被邪灵攻击了吗?雪丸在做什么?」

「就是雪丸救了我,才只有受这点伤——」澪看着松风。松风坐在八寻的肩上休息。

「松风和麻生田叔叔很亲呢。」

「是我的职神嘛。」

「雪丸都不亲我。」

「神使就是这样的吧?」

「这样吗?」

「我也不晓得。」

澪冷冷地瞟了八寻一眼,八寻哈哈一笑。松风抬起鼻头,八寻用指头搔了搔他的下巴。看起来相亲相爱,教人好生羡慕。

玉青收拾消毒水和急救箱,问:「小澪想跟雪丸变亲近吗?」

「也不是变亲近……因为雪丸的毛很蓬松……」

澪做出用双手抚摸的动作。

「很想摸摸看而已。」

「还真是忠于自己的欲望。」八寻说。「唔,是可以理解啦。而且雪丸就像只小狗。可是他毕竟是狼,被咬到会很痛吧?」

「他会咬人吗?」

「不知道。」

「………」

大人可以这么随便吗?澪忍不住有点质疑。

「慢慢就会熟起来了吧。」玉青说。「都是这样的。狗也是。」

「狼也一样吗?」

「不清楚耶。」

两个人都不可靠。那朝次郎呢?澪转头一看,发现朝次郎在庭院清扫枯萎掉落的花瓣。听说会请园艺师傅来修剪树木,但每天的整理都是朝次郎负责。

「……玉青伯母和朝次郎伯伯都不是蛊师,对吧?」

「我不是,但我那口子本来是蛊师。」玉青望向庭院的朝次郎说。「他是退休以后成了这里的管理员。」

「很多蛊师退休以后,都成了公寓管理员。」八寻补充说。

「那,朝次郎伯伯也有职神吧?」

「现在没有了。卸下蛊师身份后,他把职神全部解放了。」

「解放?」

「蛊师能够使役职神,简单地说,是一种契约。因为有契约,职神才会听从蛊师的吩咐。所以契约结束的话,接下来就自由了。」

「这样啊……」

「也有些家族,是把职神代代传下去。麻绩家不就是这样吗?」

澪想起涟的职神。涟的职神是这么来的吗?从懂事的时候开始,那两头狼就是涟的职神了。

「我们家也是。」八寻说。「因为要抓到新的职神,太大费周章了。」

「是这样吗?」

「就像要驯服野狗,很费工夫。在这部分,依附在一族血统的职神就好处理多了。」

「是喔……」

在麻绩家,他们不太谈到这类话题,因此澪觉得很新奇。伯父很排斥在家里谈论蛊师的事。

「喏,那边的狸谷的不动明王,不是有狸猫吗?」八寻对玉青说。

「狸猫?那不是摆饰物吗?」玉青回道。

「不是啦,那是职神喔。我觉得那只狸猫应该是什么人的职神。」

「咦!」澪抬头看八寻。

「小澪你知道?」

「我刚才看到像狸猫的幽灵的东西……」

「就是他。」

「那是野生职神。」

一道沧桑的声音插了进来。是朝次郎。他一边脱下工作手套,一边从檐廊走上来。

「野生职神?」

澪问着,纳闷那是什么。

「是契约尚未解除,蛊师就先死去的职神。」朝次郎回道。

「那就麻烦了呢。」八寻说。

「很麻烦吗?」

「因为有契约,所以不会听其他蛊师的话。」

「契约不会消失吗?」

「也不是不能复写,但很麻烦,也很困难。要是我,就不会想这么做。」

因为赚不了钱吧……澪这么想着,回想起刚才看到的狸猫。

「那,蛊师过世以后,那只狸猫就一直在那里吗?」

「是啊。我不晓得他主人的蛊师什么时候过世的,但他从我年轻的时候就在那里了。」

朝次郎把矮桌上的点心碗拉过去,拿起甜馒头。

「从那么久以前就在了?」澪还以为顶多是这几年的事,吃了一惊。

「我曾想过要把他收为职神,试了一下,结果失败了。他很执拗。」朝次郎说,把甜馒头剥成两半,丢进嘴里。「还忘不了主人吧。」

「好可怜的狸猫。」玉青把热水壶里的水倒进茶壶里,转过来说。「不能帮帮他吗?」

「没办法吧。」朝次郎冷淡地说,玉青瞪他:「真无情。」但朝次郎一脸不在乎:「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无可奈何啊。」

澪心想,蛊师都特别果断吗?朝次郎和八寻都会迅速地划出界线,说『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澪的脑中,一再浮现悄悄跑上石阶消失的狸猫的身影。

午后的巷弄,人影稀稀落落。多半是中年以上的妇女,从穿着打扮来看,似乎是观光客。多半都是走进诗仙堂的大门里,偶尔会有背着背包、健行打扮的人继续往坡道深处走去。澪跟着其中一人走上坡道。她并非要去健行,但一身轻装,穿着弄脏也无所谓的运动衫、牛仔裤和运动鞋。

那只狸猫还在吗?澪怎么也放心不下,自从第一次遇到那只狸猫以后,便一次又一次跑来狸谷山不动院。有时狸猫会现身,但有时不见踪影。

就算见到了,也不能做什么。但澪就是放不下孤伶伶的狸猫,忍不住跑去看他。

来到鸟居前面那段阴森森的路时,她用跑的通过。她头也不回,尽量不看暗处。跑进鸟居里面后,她慢慢地登上漫长的石阶。若是在路上遇到狸猫就好了,若是没遇见,就得一路爬到石阶顶。今天是非攻顶不可的日子。

看着一整排红色鸟居及弘法大师像,爬到石阶最上方,澪肩膀上下起伏喘着气,走到本堂。这或许很适合拿来锻炼体力。建筑在悬崖边的本堂很像清水寺的舞台。从本堂可以俯视市区,十分舒爽。参拜完毕,离开本堂时,一名登山打扮的男子正沿着里面的细窄石阶登上去。导览告示上写着『前方为健行路线』。石阶前方有红色鸟居。鸟居附近的草丛里,冒出那只狸猫的头来。啊!澪忍不住跑上石阶。

狸猫迅捷地奔上石阶,澪跟在后面。健行步道似乎一路通往山顶的奥院。被杉树林围绕的山路,不时出现童子像。树叶筛漏的阳光照亮那些石像的情景显得庄严无比。狸猫偏离石阶,跑进一条被踩出来的野径。澪裹足不前,但狸猫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让她决心跟上去。那只狸猫在邀请澪。虽然不晓得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踩上堆积的落叶,随着沙沙声响,升起湿泥土的气味。山间的气味令人怀念,让人想起麻绩村。泥土、树木、青苔、腐叶的气味。有着水脉流动的大地的润泽,是市街闻不到的气味。

也许是怀念让她松懈下来,仰望着树木的澪一脚踩进了凹洞里。

「啊!」

运动鞋橡胶底在落叶上一滑,澪整个人倒了下去。如果只是摔倒还好,但不巧那里是个斜坡,澪的身体近乎好笑地轻易从杉林间滑下去。澪一边滑落,还一边悠哉地想:原来树叶这么滑啊。也许人惊慌过度,反而会变得冷静。树枝另一头的蓝天看上去鲜艳莫名。

滑到倾斜变得平缓的地方,澪的身体停住了。幸好她没有撞到树木或岩石,不觉得哪里疼痛。——原本还这么想,然而站起来的瞬间,脚踝划过一道锐利的痛楚,澪呻吟着跌倒了。是一脚踩进凹洞时扭伤了吗?不动就不会痛,所以应该没有骨折……大概。冷汗渗出皮肤。

澪小心翼翼地起身,环顾周围。四下全是杉林,看不到石阶,也不见山路——尽管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滑落多远。背后是斜坡,下方是连绵的嶙峋岩石。也不算岩石,整片山地似乎就是片岩地。是这样的地层吗?澪所在的地方是仅有的一小块平地,停在这里算她幸运。要是再继续滑落,自己可能就要粉身碎骨了。

澪摸索牛仔裤口袋。手机没有掉落,也没有破裂。她松了口气。然而看到没有讯号,顿时面无血色。

——无法求救。

她仰望斜坡。脚扭伤了,要爬上易滑的斜坡相当困难。等人经过,再出声呼救吗?可是会有人来吗?就澪看到的,只有一名健行客比澪先上山而已,后面没有任何人跟上来。而且她还偏离了健行路线。

听说遇难的时候最好不要移动,不过这种情形也该比照办理吗?澪正在寻思,一道影子掠过视野边角,吓了她一跳。她以为是邪灵,结果不是,是那只狸猫。

狸猫在下方,正从岩石后方伸出头来。澪以手撑地,探出身体。紧邻下方的岩地似乎有处凹洞,狸猫就是从那里伸出头来的。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想说什么呢?

澪总觉得这只狸猫有话想要告诉她。

忽地,额头一滴冰凉,澪仰望头顶。天色很暗。上一刻还万里无云的天空,竟一下子乌云罩顶。就算山中天气阴晴不定,这也变得太快了。

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地落下的雨滴,一眨眼就变得凶暴,激起泥泞。澪东张西望,却找不到能避雨的地方。这样下去会淋成落汤鸡。在这种地方失温的话,或许会演变成最糟糕的状况。澪内心焦急不已。狸猫还是跟先前一样,仰望着她。狸猫藏身的凹洞,雨似乎淋不到。那里和澪所在的位置有高低差,但不是犹豫的时候了。澪趴到地面,让脚先往下滑,朝下移动。她用没有扭伤的脚先着地,蹲下身来,挪动身体,探头看狸猫所在的凹洞。

那个洞比想像中的更大更深。虽然不到洞窟的规模,但也算是个石洞,颇有深度,里面暗到看不见。进入洞内以后,雨淋不到身上,让她松了一口气。虽然搞得浑身泥巴,但总比全身淋湿要来得好。

外面很暗,就像入夜或黎明的天色。石洞入口处,雨势如瀑布般冲刷而下。照这个雨势来看,应该是阵雨。希望快点停。

不知不觉间,狸猫来到了旁边。感觉得到他的气息。要是转头往那里看,他似乎就会消失不见,因此澪没有动,只用眼珠子朝那里瞥。她看见焦褐色的耳朵,还有黑色的鼻子。

「……我说,」

澪如履薄冰、谨慎地出声。狸猫没有要逃走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问出口后,澪才对自己傻眼:他又不可能回答。——然而。

「他名叫照手。」

后方传来沉静的青年声音,澪的背脊冻结了。

她没办法回头。因为她知道在那里的不可能是活人。虽说岩洞深处很暗,但如果有人,她绝对看得出来。刚刚那里没有人。

「是照手把你叫来这里的吧?你受伤了呢。还请见谅。」

声音内敛柔和,让澪镇定了一些。至少背后那名青年不是邪灵。她感受得到清净的气息。

澪慢慢地回过头去。一名年约二十岁的青年惬意地盘腿坐在那里。是个面容秀气、五官柔和的青年。他一身不穿袴的和服便装,是絣纹的单层和服。光线应该很暗,青年的身影却显得分外清晰。

青年面露微笑:

「我叫忌部秋生。出生在秋天的秋生。是照手的主人。」

狸猫靠近青年,用头磨蹭他。青年——秋生抚摸他的头。

「忌部……」

「对,忌部。你也是忌部或是麻绩这些家族的族人吧?」

他怎么会知道?澪感到不解,但还是点点头。秋生抿唇一笑:

「照手是职神,我是蛊师。我似乎不慎失足滑落,撞到要害,就这样死在这里了。」

对方说得轻描淡写,澪也不小心平淡地附和了一声「喔」。

「当时契约就解除了,但照手不愿意离开我。」

秋生为难地俯视照手。

「不过,那或许是为了这一天。」

「咦?」

秋生抬眼盯着澪。他的眼眸柔和且清澈。

「他把你带来了。」

澪歪起头:「什么……意思……?」

「还有怀念的人。」

入口的雨声变了。澪惊觉回头,发现高良站在那里。

高良全身都湿透了。制服衬衫外穿着似乎是学校指定的深蓝色开襟衫,一样湿透了。

高良微微弯身,走了进来。刘海淌着水滴,沾湿了他苍白的肌肤。

「你怎么会在这里……?」澪喃喃道,高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谁叫你受伤了。」

他不耐地说,在入口附近坐下来。

「……你还没超度啊。」

高良这话不是对澪说的。秋生发出静谧的笑声:

「没想到还能像这样再见到你。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秋生亲昵地对高良说话。高良面无表情地回应:「叫什么不重要。」

澪交互看着高良和秋生。

——凪高良是千年蛊,重生了无数次,所以……

「……是你重生成现在这模样以前认识的人吗?」

高良没有回答,只是厌烦地撩起湿答答的刘海。反而是秋生笑着代他回答:

「没错,虽然不晓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是明治出生的,明治四十一(一九○八)年。死于昭和三(一九二八)年。御大典※那一年。」

注:御大典即日本天皇的即位大典,在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时所举行的御大典,为昭和天皇的即位典礼。

澪不知道什么是「御大典」,只知道秋生在很早以前就过世了。

澪再次交互看着高良和秋生的脸:

「都重生了,却认得出是谁吗?」

听到澪这个问题,秋生微笑:

「长相是一样的。」

秋生看着澪的眼神带着一股温暖。这是为什么呢?

「不光是脸,连举手投足那些都一样,所以认得出来。」

是这样的吗?澪心想。

「……这家伙没有资格当蛊师,所以才会死掉,还死不瞑目。」

高良冷冷地说。这话实在太刻薄了,澪忍不住责备:

「唉,你们不是认识吗?何必这样损人?」

「不,他说的没错。」秋生婉转地说。「我被他骂过好几次,说我太傻了……。他是在担心我。」

「担心?」

「他骂我:你是在找死吗?我爱上了必须诅咒的对象,结果遭到追杀,真的很傻呢。」

秋生望向照手,搔搔他的喉咙。照手眯起了眼睛。

「我必须咒杀一名少女,然而我却下不了手。她是我的亲戚,也是我的青梅竹马。」

怎么会要咒杀这样一名少女呢?而且就算做不到,又有什么问题呢?澪实在不懂。

「我遭到族人追杀,逃到这里……结果不小心失足滑落了。」

「你是个大呆子。」

高良这话,让秋生笑了起来:

「我对你也很抱歉。好不容易成了朋友说。」

高良咋了一下舌头,却没有否定『朋友』这两个字。他在生气。是气秋生没有听从他的忠告,还是气他就这样死了?

「她也已经死了吧。」

秋生感慨良多地呢喃说。若问生死,依时代来看,应该早就过世了,但秋生应该不是在说这个。

高良沉默着。秋生转向澪:

「可以冒昧请教芳名吗?」

澪心想,也不是什么值得郑重其事请教的芳名,回答:

「我叫麻绩澪。澪标※的澪。」

注:「澪标」为用来指示航路的木标。「澪」在日文中为水路、航路之意。

秋生眯起眼睛:

「啊,麻绩家的……。澪啊,真是好名字。」

「会吗……?」

「澪是船行之路。我彷佛可以看见航向大海的船只。你是会航向汪洋大海的人。」

——是吗?我连来到京都都得费尽千辛万苦了……

「而且麻绩澪——这个名字反过来读,音也一样※,是咒言。没有尽头的轮回……是祈求长寿的名字。」

注:「麻绩澪」的日文读音为「おみみお」(omi mio),正读反读都是一样的发音。

咦!澪惊讶瞠目。她第一次知道。

——是父母取的名字吗?还是伯父伯母取的名?

「我的心上人名叫忌部八千代。名字同样是祈祷长命百岁。」

澪小姐——秋生恭敬地叫了澪的名字。

「我有个请求。请你帮我查查看八千代后来怎么了。」

「咦?」

这意外的请求,让澪忍不住反问:「什么?」

「喂……」高良低吼一声。秋生不理会,说:「我想知道八千代怎么了。」

「可是她——」澪困惑起来。秋生自己不就说了吗?八千代应该已经死了。而且如果想知道,问高良就行了。

澪望向高良,高良蓦地撇过头去。

「他也并非无所不知。」

对吧?秋生问高良。高良依然撇着头,不发一语。

「请告诉我八千代怎么了。这样我才能瞑目。」

被这样恳求,澪慌了起来。如果对方说这样就能瞑目,拒绝说做不到,未免太冷血了吧。但就算要调查,又该从何查起?

「忌部……那么她是忌部一族的人呢。」

「对,八千代是忌部本家的人,我是分家。」

那么,向朝次郎打听,能问出什么眉目吗?

「我……我会查查看,但不敢保证——」

「没关系,拜托你了。」

秋生向澪行礼。澪感到十分奇妙。自己在对幽灵做出承诺。

「八千代死了,没有别的了。」高良忍无可忍地愤愤说道。「你快点超度吧。」

秋生温和地微笑:

「我是担心你。」

「你这——」

高良说到一半打住了。秋生的身影就像烛火熄灭,倏忽消失了。感觉周遭突然暗了下来。秋生原本坐的地面上,有一团褪了色的深蓝色絣纹和服,上头一堆白骨。照手也不见了。

雨声好像突然变强了。不对,是先前都对雨声充耳不闻。事实上,雨势反而变小了。很快就会停了吧。

唉……高良叹了口气。澪朝他看去,高良正一脸凝重地瞪着地面。苍白的侧脸好英俊。澪正看着,高良瞪着地面,厉声说:「看什么?」

澪有许多问题想问。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高良咋舌头:「我说过了,因为你受伤了。」

「为什么我受伤,你要赶来?」

「……就是这样的。」

声音中的尖刺这时变钝了。

「哪样?」

「已经变成习惯动作了。我叫夜尺斯盯着你。」

「夜尺斯?」

「我的职神。乌鸦。」

澪窥看四周:

「……盯着我……」

很可怕耶。

「你不来京都,就不会遇到这种事。都是你的错。」

高良丢下这句话站起来,往洞口走去。雨停了。

「等、等一下!」澪想站起来,登时脚踝痛到呻吟。高良在洞口前停步。澪用手撑地,朝他挪近身体:

「你该不会丢下我吧?」

高良板着脸俯视澪:

「你那是向人求救的口气吗?」

「你要我说『请救救我』?」

「……这女人一点都不可爱。」

高良有些傻眼地叹气,在澪旁边跪下来。

「你想要用扛的,还是用背的?」

「扛……?用、用背的好了。」

高良默默地把背转向这里。是叫她趴上去的意思吧。澪小心地扶住他的背,把身体靠上去。身体一下子就被抬起来了。高良轻松站起,往前走去,彷佛背上空无一物。不仅如此,他还轻巧地登上斜坡。他的体能到底有多异于常人?澪不只是惊讶,简直是害怕起来了。他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样吗?但澪身体底下的高良的背,是确实拥有体温的人体。也感觉得到肌肉的活动与呼吸。

「……问一下,」

澪出声,但高良没应声。澪迳自说下去:

「我要怎么叫你?凪同学?高良同学?」

高良不回答,但澪就跟他比气长,耐着性子等他回答。一会儿后,高良应道:「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吧?」

「名字……?」

千年蛊。不,不对。澪叫过一次。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想到那个名字,并说出口来。

「巫阳?」

高良停下脚步,随即继续爬上斜坡,作为回答。

「巫阳是你的名字吗?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没有回答。澪沉不住气,摇晃高良的肩膀:「回答我啊。」

「不要乱动,把你丢下去喔。」

不是「会掉下去」而是「把你丢下去」,澪停止摇晃。

「很快地,你不愿意也会知道为什么。」

高良静静地说。登上斜坡,回到健行步道了。乌云散去,阳光开始射下。穿透树叶落下的碎阳将湿叶与岩石照得闪闪发亮。高良重新背好澪,走下山路。高良没有再说什么,澪也没有开口。她有着满腹疑问,却无法构成话语。她陷在一种奇妙的感受里。怎么会这样呢?澪强烈地感觉,她曾经像这样被高良背在背上。就如同她早已知道巫阳这个名字。

一股近似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明明知道,却不明白。自己的内在有自己不明白的部分。明明是自己的事,却感到害怕、怀念。乡愁揪紧了她的心口。

「……你住在八濑对吧?」

澪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高良应了声「嗯」。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你一个人住吗?」

「我有职神。」

一会儿后,他补了句:

「我没办法跟人住在一起。」

语气决绝、容不下质疑或反驳。

——这个人到底重生了多少次?

澪忽然想像起那漫长得可怕的岁月。高良等于是活在漫长到几乎令人昏厥的无尽时光之中。无从想像。居然连死亡都无法结束这一切。

——这……

不会太孤独了吗?

「你为什么要疏远我?可是又对我伸出援手,为什么?」

没有回应。

明明直接触碰着高良,却觉得他的心在遥不可及之处。他拒绝任何事物靠近他,然而又像这样背着澪救助她。怎么会这么矛盾?

高良悠然走下不动院的石阶。没有人与他们擦身而过,闲静极了。四下弥漫着雨后的湿土气味。除了小鸟啁啾声与振翅声外,还有雨水滴落的声音。高良来到弘法大师像前,停下脚步,蹲下来把澪放下。

「怎——」

澪还没说下去,就看到一头小兽从石阶底下跑了上来。是一头白狐。

「啊,松风?」

是八寻的职神。松风看到澪,抬起鼻头,「嗷」了一声。

「啊,找到了,找到了。小澪!」

八寻踩着悠闲的步伐走上石阶。手上拿着雨伞。「这石阶对我这把年纪太折磨了,唉……」

「麻生田叔叔,怎么了?」

「雨下得好大。玉青嫂说你跑来这里,迟迟没有回去,还下了雨,可能被困住了,派我跑腿来接你。」

八寻打量澪的全身:

「你怎么全身泥巴?跌倒了?有没有受伤?」

「脚有点扭到——」

澪正想说是高良把她背过来的,但回头一看,高良已经不见了。躲到哪里去了?

「扭伤了?能走吗?都走到这里了,还能走是吧?要我扶你吗?」

澪拖着疼痛的脚,在八寻搀扶下步下石阶。

「脚扭伤成那样,还能走到这里,你也太拼了吧。回去以后去医院吧。」

「贴个药膏应该就没事了。」

「不行不行,这种伤得立刻去给医生好好治疗,才会好得快。」

「喔……」

「我说小澪啊,你得更珍惜自己的身体啊。哪像我,一点小伤也会立刻冲去医院。受伤很可怕的。」

「喔……」

八寻很聒噪,澪好几次被他分散注意力,差点踩空石阶。好危险。

回到红庄以后,看到每次出门都带伤回来的澪,玉青摆出可怕的表情,宣布:

「从今以后,你出门都要有监护人跟着。」

「什么监护人……?」

「暂时由八寻来担任。」

「咦?我可没那么闲。」

「只有假日而已,也不是每个星期,这点小事,你不会推辞吧?」

「呃……」

「我也有点……」澪说。

「那,不管是我,还是朝次郎陪都好,总之你不可以一个人外出。」

「是……」

红庄里没有人能忤逆玉青。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没办法顶撞她。人际关系就是像这样建立起来的吧。就像狗群的上下阶级。

澪冲澡洗去头发和身上的泥巴后,让八寻开车送她去医院,接受治疗回来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幸好没有大碍,但得安静休养一阵子喔。」

玉青把饭菜端到矮桌上说。澪顺从地回应「是」。虽然很没规矩,但她把包了绷带的脚伸直了坐着。矮桌上有肉豆腐、咸甜莲藕、芝麻拌菠菜、米糠腌小黄瓜和茄子等。再加上刚煮好的白饭及白菜味噌汤。摆上四人份的餐具后,矮桌几乎没有空间了。

「小澪,你的脚这样,学校怎么办?」玉青问。

「我会去上学。」

「不是,我是问你要怎么上学?」

「啊——我借了拐杖,撑拐杖上学。」

「你还要继续坐公车上下学?太辛苦了吧。叫八寻接送吧。大概一个星期就不用拐杖了吧?」

「不用了,谢谢。」

实在不好意思麻烦别人这么多。正在大嚼白饭的八寻也露骨地一脸「饶了我吧」的表情。

「小澪你得再厚脸皮一点才行。像八寻那样。」

「我这叫一般好吗?」

「就是要厚脸皮到这种程度。小澪真的——」

澪觉得这样下去,真的会被玉青成功叫八寻接送,强硬地转向朝次郎搭话:「那个,朝次郎伯伯。」正默默动筷的朝次郎「嗯?」了一声抬起目光。

「朝次郎伯伯是忌部一族的人对吧?」

「对啊。」

「伯伯知道忌部八千代这个人吗?」

嗒啦!一道坚硬的声音引得澪转过头去,是玉青手中的筷子掉落了。她一脸苍白地看着澪。

「怎么了……?」

把目光转回朝次郎,他的表情依旧。但他放下筷子,看着澪的脸。

「你听谁说的?」

「咦?」

「那个名字。」

「……忌部秋生先生告诉我的。」

正确地说,是秋生的幽灵。朝次郎蹙眉:

「忌部秋生……?他应该早就死了。虽然我听说未能确定他的生死,但他是我祖父那一代的人了。」

「他过世了。」

听到澪的回答,朝次郎似乎悟出是怎么一回事,按住了额头。

「这样啊。那个职神是因为忌部秋生的灵魂在那里,所以才不肯离开吗?」

「伯伯知道那只狸猫是秋生先生的职神吗?」

「职神是属于氏族的。」

朝次郎按着额头,沉吟了一声。

「我听说忌部秋生是个叛徒。他背叛一族逃亡,族里派出追兵,却没有抓到他。因为是上上一代的事了,我也不清楚详情。」

「可是,那八千代小姐呢?」

「忌部八千代是本家的千金。听说她也背叛了族人……。我跟玉青都是忌部分家的人,本家复杂的内情,有许多我们都不曾闻问。而且八千代这个名字,从以前就是禁忌。」

澪看着表情苦涩的朝次郎,接着看向玉青。玉青的表情没有朝次郎那么难解。她难掩内心的震惊。她知道八千代的事。但即使当着朝次郎的面问她,八成也问不出答案吧。

——为什么有些事情大家都要瞒着我?

有某些秘密。澪一直这么感觉。尽管气愤,但她也清楚即使逼问,也无法让大人开口。

「那,只要向本家的人打听,就能知道了吧?忌部的本家——」

「本家已经没有了。」

「咦!」

「本家已经断绝了。只留下分家,本家断绝,这也实在讽刺。」

「………」

真的吗?如果是谎言,很快就会被拆穿,所以是真的吗?可是这样一来,就无从查起了。

——帮不了秋生先生吗?

澪垂下头去,起居间陷入沉默。八寻打破了这片沉默:

「唔,我是不清楚怎么个情况,不过先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有些傻气的轻快声音,让澪也卸下了肩膀的紧绷。她打起精神,端起饭碗。

用完晚饭,澪正要回房间,八寻叫住了她。

「小澪,你想去忌部本家吗?」

走廊上只挂着一颗老旧的电灯泡,十分阴暗。面带笑容的八寻的脸也罩上阴影。

「可是,朝次郎伯伯说本家已经不在了……」

「本家是没了,但还是有子孙,房子也还在。」

「咦!」

「朝次郎叔心眼也真坏,故意不说。」

八寻笑道。

「忌部本家已经不做蛊师了,不过老人家的话,应该还知道一些过去的事吧。——要我带你去吗?」

澪盯着八寻的脸看。看不出嫌麻烦的神色。

「……你要多少?」

「你把我当什么了?守财奴吗?我才不会跟小孩收钱。」

「如果麻生田叔叔愿意帮这个忙,我真的很感激。」

「没问题,等你将来发达了再来谢我。」

果然还是要钱嘛!——澪心里嘀咕,但没有说出来。

要出门的日子,他偏偏就会过来。

是涟。

「你又跑来了?」

提着行李袋站在玄关口的涟狠狠地白了澪一眼。可能是气温比上次来的时候更凉了一些,他在衬衫外面披了件卡其色外套。

「听说你受伤了。妈很啰嗦,叫我来探望你干嘛的,所以我来了。」

「探望?太夸张了啦。只是脚扭到而已,而且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一星期过去,澪已经恢复到不需要拐杖也能行走了。

「是玉青伯母说的吗?」

「你真是有够傻。是八寻叔叔说的。」

「麻生田叔叔说的?」

「你一点观察力都没有呢。他是爸的眼线。」

「眼线!」

声音走调了。

「别把人说得那么难听。」

八寻从屋内走廊笑着现身。他穿着粗织纹的原色毛衣,搭配米色长裤,手中把玩着车钥匙。

「我是受潮大哥之托,定期向他报告而已。」

潮是伯父的名字。「伯父拜托你……?」

「他放心不下小澪啊。」

——那,怎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就好了……?

「伯父在监视我。」

「不用想得那么糟糕。」八寻苦笑。「坦然接受长辈担心的心意就是了嘛。」

澪撇开脸,垂下头去。

「那,你们要去哪里?」涟问八寻。

「忌部本家。」八寻简短地回答。

「好。我去放个行李。」

涟天经地义要跟来。放下行李袋回来的涟,肩上只搭了个细长的布包。那东西从刚才就一直挂在涟的肩上,澪有些好奇。装在锦袋里的那东西,从长度来看,感觉像是日本刀,但看上去又细又轻,应该不是。

「那是什么?」澪问。

「跟你无关。」涟一句话堵回来。

涟有时候会过度保护,但有时候又对澪莫名冷淡。他从以前就是这样。

「大老远从长野赶来,涟人也真好。」

八寻笑道,涟语气苦涩、恨恨地说:

「……要是澪受伤,挨父母骂的人会是我。」

澪知道。从小开始,每次被邪灵追赶,涟就一定会赶来救她。如果涟没来得及,澪受了伤,或是生病,伯母就会数落涟:「你怎么没有顾好小澪!」

盘踞在涟心胸的感受,澪看似明瞭,其实并不理解吧。就如同澪的想法,涟也并非瞭若指掌。

涟转向澪,气呼呼地说:「你穿件外套吧,会感冒的。」澪穿了件薄料的黑色高领上衣搭配白色长裤,一头长长的黑发束在后脑。她觉得又不冷,但没有顶嘴,去拿了长开襟衫出来。

「忌部的本家在修学院。一乘寺也是,京都的蛊师多半住在东北边。东北是鬼门。」

八寻边开车边说明。

「本家因为继承人陆续死去,后来一家就四散了。好像也曾经提过要从分家收养子,但为了要从哪个分家收养子而起了纠纷,最后无疾而终。听说朝次郎叔也曾是候补人选。」

「他完全没有提到……」坐在后车座的澪喃喃说。涟坐在副驾驶座。

「朝次郎叔都没有说呢。他其实满老狐狸的。玉青嫂也是,在忌部的分家里,她应该算是比较接近本家的。但她因为没有当蛊师的资质,所以离家……是怎么跟朝次郎叔变成夫妻的,我也不清楚。真是个谜。」

咯咯咯,八寻笑道。

「你知道好多事。」

「嗯,掌握情报比较有利嘛。」

澪看着后照镜里八寻的笑脸。她觉得八寻似乎也很清楚麻绩家的家庭内情。

「麻生田也有本家分家那些吗?」

「嗯……说有也是有,不过麻生田也不是忌部或麻绩那种望族。忌部也在本家断绝之后就式微了。因为分家之间后来相互阋墙。」

澪感觉,八寻不着痕迹地躲掉了麻生田的话题。是不希望别人触及吗?

「八寻叔叔不会回去麻生田家吗?」

人家都闪避了,涟却硬要追问,心眼实在很坏。

「不会呢。我是个不孝子。得效法一下涟才行。」

涟沉默了。八寻贼笑着。

「……忌部家本家断绝的话,那现在是谁在修学院?」

澪改变话题。

「记得有个老婆婆。叫什么名字去了?嗳,见了面就知道了。」

从一乘寺到修学院,开车的话,沿着白川大道一路往北行,很快就到了。是修学院离宫所在的清幽住宅区。

修学院这个地名就和一乘寺一样,是来自该地的寺院名称。两间寺院都是平安时代创建,但据说在延历寺与园城寺两造的抗争与战乱之中圮毁了。

修学院离宫是江户时代,后水尾上皇所营造的山庄,从建筑物到庭园,都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及讲究。当时盛行大名※家穷奢极侈地兴建大规模庭园,称为「大名庭园」,因此修学院离宫或许也算得上是那种流行风潮之一——八寻在路上提到这些。

注:江户时代,直属于将军、俸禄一万石以上的武家称为大名。

听说忌部的本家在山脚,八寻的车子爬上平缓的坡道,深入绿意。山间的树木距离转红似乎还早,沿路都是门面气派宏伟的大豪宅。车子驶入巷道,在一栋远离其他屋舍而建的日式大宅前停下。占地广阔,以石墙和竹柏篱笆围绕。篱笆没怎么维护的样子,枝桠任意伸展,让澪觉得很可惜。也因此尽管建筑物豪华,却有种荒废之感。大门位在深处,古老的门牌写着『忌部』二字。

「那,事情办完连络我,我再过来接。」

八寻这么说,澪反问:「咦?」

「麻生田叔叔不来吗?」

「我去干嘛?我又没事。老人家说话很无聊,麻烦死了。」

八寻满不在乎地说。让澪和涟下车之后,车子就开走了。澪穿过大门,前往玄关。虽然已经不需要拄拐杖了,但还是得护着尚未完全痊愈的脚慢慢走。不过也不需要涟来扶,澪一个人走。涟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走在澪的前面。

「草都没除。这里真的有人住吗?」

涟碎念着。铺路石之间杂草丛生,屋前宽阔的庭院也一样。面对庭院的遮雨板完全紧闭,也让人担心住户是否不在。正当澪这么想,一片遮雨板发出喀哒声响打开来了。一名老妇人现身。是个穿胭脂红毛衣的娇小老妇人。她辛苦地推动遮雨板。

涟快步走过去:

「我来帮忙。」

「咦?」老妇人疲倦地喘了口气,转过头来。她眨了眨眼看向涟:「你是哪位?」

「我是麻绩家的人。您知道吗?长野的……」

「啊,麻绩村的。好久没见到麻绩家的人了。最后一次见到,应该是先母的葬礼吧。跟那边的亲戚都没有来往了。」

「我们搬到这里来。」

可能是懒得说明详细原委,涟这么说。

「咦,这样啊。那,你们来这里有什么事?」

老妇人狐疑地打量着涟和他身后的澪。

「我们想请教一下以前的事……。遮雨板要全部打开吗?我来。」

涟虽然不热情,但俐落地说,开始打开遮雨板。遮雨板让老妇人费尽辛苦,涟却轻松地一片片推开来。这种时候,涟不会畏畏缩缩。也许是因为在麻绩村,他经常和附近的老人家打交道。澪一方面觉得羡慕,也纯粹地感到尊敬。这是怕生的澪做不到的事。

「谢谢你帮忙。上了年纪,连开个遮雨板都折腾死人了。」

把遮雨板全数打开后,澪和涟在檐廊坐下来,老妇人泡茶给他们。老妇人名叫梅津以知子,说她的母亲是忌部家的长女。

「我不是住在这里,大概每星期来个一次,给房子通通风。房子要是没人住,一下子就坏了。不过只是偶尔过来,跟没人住也没两样,房子到处都是毛病。可是,也没有人想住在这儿,没法子啊。」

「没有人想住?为什么……?」

听完以知子牢骚般的话,澪问道。

「觉得很可怕啊。每个人都说,这屋子里好像有人。不管是表亲们,还是我弟妹都这么说。所以没有人想靠近这儿。」

毕竟是老房子了嘛,以知子说着,回望屋内。面对檐廊的纸门全部关上了,因此看不出所以然,但澪觉得屋内安静得诡异。没有人住,安静是当然的,但比起没有人烟的安静,更像被封闭在雪地里,是一种异样的寂静。

「……您知道忌部八千代这个人吗?」

听到澪说出口的名字,以知子好半晌定在了原地。她嘴巴半张,眼睛眨也不眨,直看着澪的脸。

「八千代……我听先母提过。是先母的妹妹,也就是我的阿姨。她很年轻就过世了,所以我没有见过。」

「很年轻就过世了……」

「我听说是病死,但不清楚。先母老是说,『我们家会毁掉,都是八千代害的』。」

「八千代害的?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母亲虽然老爱唠叨这件事,但要是问她八千代阿姨的事,她就会横眉竖目地发脾气。我当时年纪虽小,但也看出阿姨的名字是禁忌,不敢多问。我猜阿姨可能是跟人私奔了。」

——私奔。不太可能只是这样而已……

以知子这一代的人不知道的话,果然已经没有人知道八千代的事了吗?

「那,没有其他人知道八千代女士的事了吗?」

「这个嘛,要是我母亲还是舅舅还在世,就可以问他们了。我舅舅是忌部家的继承人,但是在工作的时候过世了,后来忌部家好像就衰落下去了。」说到这里,以知子像在观察澪和涟,说:「我说的工作,你们懂吗?蛊师的工作。」澪和涟轻轻点头。

「听说是诅咒失败了。麻绩家的话应该知道吧。干蛊师这一行,信用很重要。信誉有了瑕疵就完了。本家里头,没有其他蛊师了。守着这个家的人,我女儿大概是最后一个了。——啊,对了。」

以知子以手撑地,「嘿呦」一声站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有照片。」

「照片?」

「八千代阿姨的照片。她长得很美,记得她穿着绞染花纹的高档和服。」

以知子口中说着,打开纸门进入和室里。「是黑白照,所以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但应该是深紫色的绞染吧。记得小时候在柜子里看过……」以知子口中继续念个不停。纸门只开了一条缝,里面很阴暗,看不清楚。有股酸败的霉味,是因为长年无人居住的关系吗?以知子说她是来给房子换气的……。「和服也是,好一点的都卖掉了。唉,真是可惜。这房子已经没有像样的好东西了。」传来以知子的呢喃声和翻找东西的声音。疑似衣摆在地上拖行的沙沙声,是什么声音?

「……澪。」

涟抓住澪的手。

「啊,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以知子明亮的声音。

「找到照片了,你们过来看,这就是八千代阿姨。」

以知子在和室里呼唤两人。室内阴暗,澪睁眼细看,却没看见以知子的身影。

「怎么啦?进来吧。别客气。」

只听到声音。

「那里很暗,可以请您过来这边吗?」

涟对着和室说。

「……我膝盖痛,不方便走动。」

隔了一拍,传来不悦的声音:

「怎么可以使唤老人家?快过来吧。」

纸门敞开了。然而和室里依旧阴暗。以知子坐在深处,暗得看不到脸。之所以阴暗,是因为室内充斥着黑色的蜃影。

「快过来啊……」

以知子伸出手来。蜃影幽幽晃动,抓住澪的手拉扯。澪痛得尖叫,那力道大到几乎快把她的手给扯断。澪往一旁倒去,就要被拖进和室里。

涟行动了。他打开挂在肩上的袋子口,从里面取出像棒子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根有节的细竹杖。然而涟握住那根杖一拉,里头冒出刀身来。

——刀?

澪还来不及惊呼,涟已经一刀挥去。刀子砍断了抓住澪的手的雾气。野兽咆哮般震耳欲聋的吼声响彻四下。

涟抛下刀鞘,抓住澪的手往前跑。因为脚痛,澪跑不了多远。她被涟拉着,勉强跑到大门前,在那里跌倒了。涟回望身后,澪也用手撑地看向房子。和室的纸门关得严丝合缝,看上去就是一栋平凡无奇、午后阳光下的老房子。

澪调匀呼吸,仰望涟:

「以……以知子奶奶是……」

声音颤抖。

——难道是幽灵?不,可是那确实是人……

檐廊还留着以知子端给他们两个的茶。

涟默默地再次走向屋子。「啊,等一下。」澪站起来,拖着疼痛的脚追上去。

「涟兄,那把刀是……」

「从家里拿来的。这是杖刀,自古以来就用在蛊术上。」

涟捡起丢在庭院的刀鞘,收起刀子。「九节杖刀,老东西了。」

「我看过这把刀……」

澪喃喃道。是在哪里看到的?刀柄是紫檀,握把处以桦树皮包缠,共九节的淡竹刀鞘上了生漆,散发光泽。刀是直刀,刀身应该有嵌金的星辰和云朵图案。

「我可不是偷偷拿出来的。有跟爸报备,取得同意的。」

只有职神,实在不够可靠——涟这么说,提着杖刀,直接穿鞋踩上檐廊,没有丝毫迟疑地打开纸门。以知子坐在里面。异于方才,室内并不阴暗,也没有黑色的蜃影。以知子拿着一张照片,口中咕哝不停。

「对,应该也有这件和服……在柜子里……都没了……阿姨擅自拿去卖了,跟小偷没两样……」

「以——」

澪正要出声,这时汽车引擎声靠近大门,停了下来。

——是麻生田叔叔吗?

涟迅速走下檐廊,把杖刀收进袋子里。

「咦?是客人吗?这里没有人住了啊。」

走过来的是一名年约六旬的妇人。身形富态,穿着花朵图案上衣,外罩藤紫色开襟衫。自然卷的短发染成深棕色,反而突显了发根的白发。

「我们姓麻绩,是忌部家的亲戚。因为搬到京都来,所以过来问候一声。」

涟流利地说出煞有介事的说词。

「麻绩?这么说来,好像有这样一门亲戚……。不好意思啊,我不是很清楚。这里是我外婆家,可是这房子没有人打理,所以我偶尔会过来打扫。」

「外婆……」

「咦,妈!你果然跑来这里了。」

妇人高亢地喊了一声,从檐廊进入屋内。「啊,真是的,看你又弄得这么乱。我来整理。」

和室里就像妇人说的,乱成一团。五斗柜的抽屉全被拉出一半,衣物垂挂在边缘,手帕、丝巾等掉在榻榻米上。壁橱的纸门也打开来,里面的被褥被拖出来。其他还有传单、照片等散落一地。以知子一脸呆滞地坐在其中。以知子陡然抬头,瞪向妇人:

「什么弄乱,我是在找东西。找和服。喏,不是有件绞染花纹的和服吗?怎么找也找不到,果然是被阿姨拿走了。东西都被她拿走了。」

「是是是。」

妇人敷衍地应声,开始捡拾榻榻米上的物品。

「失智了。我们就住在这附近,但一个不留神,家母就会跑到这里来。因为这个家一直是她在打理,习惯动作了吧。现在的事她迷迷糊糊,以前的事却记得很清楚。抱怨膝盖痛、喘不过气,却还是会自己走到这里来,只有身体健康得很,真伤脑筋。」

妇人看也不看澪和涟,语带叹息地说。

「要是路上出车祸就糟了,所以我们一发现就会赶快把她带回家。——所以这里已经没有忌部家的人了。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澪本来要说「这样啊」,被以知子的声音盖过了:

「啊,真是,这个家不管怎么打扫,就是一直跑出蚂蚁来。看,那边,这边也是,一堆黑蚂蚁……」

朝以知子指的方向一看,那里盘踞着黑色的蜃影。刚才四散的邪灵,似乎又再次聚集过来了。

「不好意思。」涟说,走进和室,把纸门全部打开来。他往更深处走去,好像开了窗户,风穿过房间。原本淤积在和室里的黑色蜃影被风一吹,消失了。

「尽量通风比较好。这屋子容易累积湿气。」

折返的涟向妇人建议。妇人有点被任意走进来开窗的涟吓到,但点点头说:「对啊,这房子霉味很重……」

以知子盯着半空中,下一秒手撑榻榻米,想要站起来。一张照片从她的手中滑落。

「怎么了?妈?要去厕所吗?」妇人扶着以知子离开和室。

照片像树叶翩翩飞舞,落在檐廊上。澪把它捡了起来。

澪屏住了呼吸。她盯着照片,整个人僵住了。

「……澪?」

涟讶异地从旁边探头看照片,同样地哑然失声。

——这就是八千代?

照片上是一名穿着总绞染和服的年轻女子。头发梳成漂亮的发髻,目光对着这里,隐隐含笑。

那张脸,和澪就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澪经过狸谷山不动院深处的山路,前往前些日子的石洞。她小心地抓住树枝,走下当时滑落的斜坡。山里的树叶慢慢地转红了。落叶腐烂的气味充塞了四下。脚已经好了。让脚休养到能够扎实踩地的这几天,感觉度日如年。

「听说八千代小姐年纪轻轻就过世了,但不清楚死因是什么。」

澪在石洞入口这么说。深处传来回应:

「这样啊,谢谢你。」

秋生柔和地微笑。澪注视着那张脸:

「告诉我,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拜托我去查八千代小姐的事的吧?」

澪逼问秋生。

「为什么八千代小姐长得跟我一样?你说过,凪高良——千年蛊重生之后,相貌还是一样,所以你认得出来。」

「啊,凪高良,他现在叫这个名字吗?字怎么写?」

「平静无风的凪,高大的高,优良的良,高良。」

「凪……好名字。他在我的时代,叫做汐见直弥。好怀念。」

对吧?秋生对着洞口笑道。回头一看,高良站在那里。是跟着澪过来的吗?高良微微蹙眉,默默走进来,在澪的稍后方凭靠在岩壁上。

「八千代是被邪灵吃掉了。你早就知道了吧?因为每一次都是如此。」

高良以摒除了感情的声音说。秋生落寞地微笑。

「那是我对她施下的诅咒。八千代因为这个诅咒而死。八千代之前、还有更之前都是……。你大可以恨我、诅咒我。」高良说。

秋生面露微笑,微微摇头,望向澪:

「来聊聊往事吧。古早以前的往事。在遥远的过去,渡海来到这个国家的一行人当中,有个咒禁师,那就是千年蛊。千年蛊甚至受到天皇重用,是麻绩王识破了他的真面目,然而麻绩王却与儿子们一起遭到流放,麻绩一族也流散各方。但事情当然并未就此结束。也有一些族人留在了京城。多气王女也是其中之一。」

「多气王女?」

秋生以温和的声音回答「麻绩王的女儿」。

「众人皆说,能打倒千年蛊的就只有多气王女了。因为多气王女是能降神的巫女……」

澪心头一凛。——能降神的巫女。

「然而事与愿违。多气王女并没有打倒千年蛊。多气王女……爱上了千年蛊。」

秋生笔直地注视着澪的眼睛。那双清澈透明的美丽眼睛,令澪心神摇颤。心中有个声音在说:我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

「多气王女成了一族的叛徒。因此一族策画要把她和千年蛊一同葬送掉。他们怂恿多气王女,要她和千年蛊一起逃到无人的土地,让她上了船,然后告诉千年蛊,说多气王女抛下他逃走了。愤怒的千年蛊追上多气王女,用职神把船沉了。」

忽然一阵寒意袭来,澪哆嗦了一下。她抱住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呼吸变得浅急。在背后沉默的高良让她感到诡谲。

「麻绩一族抓住千年蛊被愤怒冲昏头的破绽,全族出动,把他杀了。愤怒的千年蛊在毙命的前一刻,下了诅咒。他的憎恨全指向多气王女一个人。他如此诅咒——当千年蛊重生之时,多气王女也会随之重生,并且在二十岁以前,遭到邪灵吞噬死亡。」

不知不觉间,澪的口中发出呻吟。邪灵们嘲笑她活不到二十岁的声音,在脑中不断地回荡。

「千年蛊原本就因为古代咒术师的咒术,即使死去也会重生,注定永远带来祸害。而多气王女天生体质就会招引邪灵。因为是巫女,因此或许不只是神明,也会吸引邪灵。千年蛊与多气王女,这两者天生就是会彼此吸引的存在。因为千年蛊是以邪灵做为粮食。」

秋生垂下目光:

「……每回多气王女重生,都受到邪灵侵扰,灵魂严重磨耗,不到二十岁就香消玉殒了。被邪灵吞噬,就是这个意思。即使解开了误会,千年蛊对多气王女施下的诅咒依然无法解开。你能体会吗?千年蛊每次重生,都必须看到心爱的人因自己施下的诅咒而死去,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别说了。」

高良开口。声音就像野兽低吼。他蜷起身子,抱住了膝盖。

「和千年蛊不同,重生后的多气王女没有记忆。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下诅咒与受诅咒的人之间的差异。因为千年蛊自己,也是被咒术者利用来诅咒的。……不过奇妙的是,重生后的多气王女虽然没有记忆,但似乎仍会被千年蛊吸引。其中也有人爱上了千年蛊——就像八千代那样。」

这时秋生淡淡地笑了。是不带一丝柔软的、干硬的笑。

「我们蛊师决定不再追杀千年蛊,而是只监视他。因为就算杀了他,也只会加速他重生的速度。但若是两人相恋,状况就不同了。多气王女会助长千年蛊的力量。」

「……因为会吸引邪灵。」

澪喃喃道,秋生点点头:

「千年蛊和多气王女是不能相遇的。」

可是——秋生说到一半,又噤口不语了。薄薄的暗影落在那张脸上。澪看着他的脸,遥想八千代与千年蛊。

「若是两人勾结为祸,灾祸将不堪设想。他们可以利用诅咒,轻易让一个国家陷入动乱,甚至灭亡……就如同奈良时代险些如此。蛊师们这么认为,竭力抹杀两人。尤其是生出八千代的忌部一族。」

我的家族亦是如此——秋生说。

「八千代小我两岁,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从来没办法对八千代说不。不管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无法拒绝。」

秋生寂寞地笑了。

「我想要让他们两个逃走。和古时不同,这个国家几乎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了。但若是要逃出生天,还是只有山里了。只要躲在山里,或许还有希望……」

「所以你来到了这座山?」

秋生点点头:「我是诱饵。他们两人应该要逃向吉野……」

「我没有和八千代一起逃走。」

高良低低地说。

「不可能永远逃亡下去。所以我留下八千代,一个人离开了京都。」

我以为这么做是对的——高良声音沙哑地说。

「那八千代呢……?」秋生细语地问。是不想问、却又不得不问的语气。

「八千代被邪灵吃掉了。忌部的人抓住八千代,把她丢进用来封印邪灵的结界里。八千代活活地被邪灵吞噬死去。——是我害死她的。」

高良淡淡地说。

「诅咒我吧。」

高良冷漠、愤恨地对秋生说,低下头去。

秋生不发一语,只是以寂寞的眼神直盯着高良。澪想像每次自己遭到邪灵攻击时,都赶来搭救的高良是何感受。高良无法不这么做。因为他再也不想看到多气王女的灵魂被邪灵残忍地吃掉的景象了。

——我……

之前自己还为了钓出高良,故意让邪灵攻击,她真想踹那时候的自己一脚。

「八千代很顽固嘛……」秋生以吟唱般柔软的嗓音说。「对吧?她就是这样。我根本无可如何。但这就是八千代。……重生之后也无法遗忘,这实在太痛苦了……」

高良抬头,看向秋生。

「要是能忘掉一切就轻松了……」秋生说。

高良眨了眨眼:

「我很庆幸没有忘记。」

这话让澪看见了高良——巫阳的历史。这句话里面,究竟凝缩了多少岁月?这句话是如此地深邃,却又豁达。

秋生感叹般吁了一口气,微笑说:

「我有个请求。」

「对我吗?」

「对。我觉得一直曝尸在这里也不太像话,可以找块地,把我的尸骨给埋了吗?希望可以埋在你附近。这样就不寂寞了。」

高良点点头:

「好。——你快点超度吧。」

哈哈,秋生留下一声笑,消失不见了。澪觉得四下突然转暗、变冷了。留下的只有一堆白骨。高良走近,脱下身上的开襟衫,捡起骨头放上去包起来,走出岩洞外。「于菟。」他召唤那头老虎。于菟现身高良面前。高良让他叼住包起的开襟衫,简短交代「送回八濑的房子」。于菟掉头,一眨眼便消失在树木之间。

目送于菟之后,高良离开岩洞前方。澪追了上去。

「巫——」

她还没说出下一个「阳」字,高良便回头:

「如果你想要解开诅咒,只有一个方法。」

「什——什么方法?」

「就是你亲手杀了我。」

一阵风吹过。腐叶的气味。树叶飘落,掠过眼前。澪眨了一下眼,高良的身影已然消失。

澪怔立在飞舞的落叶中,反刍着高良的话。

——我亲手、把他……?

天旋地转。

嗷的一声,引得澪回头。石洞前有只狸猫。

「照手……」

澪蹲身伸手,照手跑了过来,频频嗅闻澪的手。

「你被抛下了吗?你不跟过去吗?还是追不上老虎的脚程?」

照手浑圆的眼睛只是盯着澪看。

「……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应该不会吧——澪这么想,展开双手,意外的是,照手委身在澪的怀抱里。

「真的吗?你要当我的职神吗?……因为我是八千代小姐重生后的样貌吗?是秋生先生珍爱的八千代小姐……」

澪抱起照手,抚摸着他的毛皮。粗粗的。

——我到底是谁呢……?

多气王女、忌部八千代,没有半点印象的名字们。总觉得脚底虚浮。

「我……」

风卷起落叶而去。

八濑的树木逐渐染上了秋红。然而在黑夜之中,看上去也只是一片沉黑。

「……不是叫你赶快超度了吗?」

高良伫立在庭院,瞥了旁边一眼。

「我自己好像无法作主。」

秋生在笑。高良把他的遗骨埋在庭院里,原以为这样就能让他超度了。

「或许是因为放不下你。」

「少说蠢话了。」

「八濑的景色也真是不错。」

幽魂悠哉地笑道,眺望星空。

「……要是她能杀掉你就好了。」秋生说。

他知道,这是高良唯一的愿望。

结束这一切吧!杀了我吧!每当发现重生后的多气王女,高良便如此祈祷。

「是啊。」

高良仰望夜空。镶嵌在夜空的点点繁星清澈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