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泣弁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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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这书和后宫之乌一样出超快 by小夜
那座岛屿,就安卧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有点像在阳光下打盹的猫咪,或是午睡的妇人。铃子脑海中浮现那样的光景,壮阔的岛屿带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波涛闪耀夏日烈阳,远方隐约可见几艘船只,琉璃色的水面色彩深沉,却又清澈通透,就跟精致的琉璃艺品一样。铃子站在船上,和煦的微风轻拂她的后颈,盘头上插了一支鳖甲制成的装饰用短梳,上面还镶有珍珠。青色的纹纱和服,有各种贝壳花纹的染绘,轻薄透气的羽织和腰带,都是清爽的白色搭配渔网纹。铃子心想,这一身奢华典雅的和服,在美丽的大海前也是相形见绌,上等翡翠制成的腰带饰品,也比不上海浪的光华。
阳伞的阴影,落在铃子白皙的面颊上。
「淡路岛气候温暖,住起来舒适宜人,冬天西海岸一带风很大就是了。」
孝冬帮铃子撑伞遮阳,顺便欣赏海景,海水的晶芒让他眯起眼睛。今天他穿的是白色麻料西装,配上一顶平顶帽。他的五官深邃、身材高挑,这身装扮跟他很相衬。水蓝色的领带和珍珠领带夹,是铃子帮他挑选的。
「我们就是利用海风,来风干线香的。整座村子都弥漫着香气,到时候我带你去参观一下吧。」
孝冬有经营薰香和线香的生意,工厂设在淡路岛。夫妻二人离开东京,不远千里来到淡路岛,主要是来举办神事,不是来参观工厂的。
孝冬是花菱男爵家的现任当家,也是岛神神社的宫司,神社就位在淡路岛。花菱家贵为神职华族,过去还是淡路岛的领主,家族历史渊远流长。古老的历史总有不光彩的过去,花菱家受制于一段不祥的孽缘,这也是铃子嫁给孝冬的原因。现在,铃子将要踏上这一座跟她生平毫无瓜葛的岛屿。
「你没晕船吧,铃子小姐?」
上船以后,孝冬频频关心铃子的状况。
「我没事,其实还挺平稳的。」
「不舒服马上跟我说,我叫人把船开进最近的港口,咱们休息一下。」
他们从东京先搭火车到神户,再从神户港搭蒸汽船,前往淡路岛北部的岩屋。之后改搭小型的动力帆船,沿着岛屿的西岸南下。这一艘船是专为铃子一行人准备的,并不是一般的客船。海岸边有不少高山断崖,走陆路不方便,走水路快多了。
铃子小时候曾在池中溺水,不喜欢到有水的地方,好在不怕晕船。船开过海流湍急的明石海峡,她也没有不舒服。
不过——铃子转身望向后方,她的侍女鹰婶扒住船舷,脸色苍白地蹲踞在地。
「鹰婶,我们到陆地上歇一会儿吧?」
铃子关心鹰婶。
「万万使不得,请不要为了我推迟行程——」
鹰婶用力摇头,接着又捂住嘴巴哀哀叫,显然晕船晕得很彻底。一向健康过人的鹰婶,如今却像一把失去生机的青菜。
「想不到鹰婶也有弱点呢。」另一名侍女阿若,忧心忡忡地拍拍鹰婶的背部。
「你少贫嘴……」鹰婶瞪着阿若,气得牙痒痒的。
「这一带离郡家的港口不远,我让船长靠岸吧。」
孝冬也表示关心,不料——
没料到鹰婶再三推辞,「万万使不得啊!」
「老爷这么做,真叫我这下人无地自容啊。晕船死不了人的,请照原定计画前进吧。更何况,老爷的叔公不是已经在港口等了吗?怎么好意思让您的叔公干等呢。」
鹰婶神情激动,孝冬困扰地看着铃子。
「确实,让你叔公干等也失礼。」
铃子没见过孝冬的叔公,第一次见面就迟到,人家肯定没有好印象。
「你们不用操心,没关系。」
孝冬若无其事地说道:
「就说我中途有私事,耽搁了行程就好。反正,叔公看到我就跟看到瘟神一样讨厌,也没什么失不失礼的。」
铃子观察孝冬的表情,总算看出了孝冬的想法。孝冬也不想见到他叔公吧,最好让叔公等到火大,自己滚回家去——光看脸就知道,孝冬肯定是这样想的。
叔公也就是祖父的弟弟,实际上算是孝冬的叔叔,因为孝冬的生父,正是他的祖父。他的祖父有违人伦,让媳妇怀上自己的孩子,对外则宣称那是孙子,以免伤了自家体面。叔公讨厌孝冬,想必也跟这件事有关吧。
祖父犯下的错误,至今依然伤害着孝冬,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尖锐又痛苦的鲠刺。
「孝冬先生,与其拖延不想做的事情,不如先办好比较妥当。」
铃子提出建言,孝冬似乎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叔公帮你掌管神社,先向他老人家打声招呼,这才合乎道义啊。」
「呃呃,那是当然。」
「反过来说,只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就算尽了道义。」
「这……算吗?」
「算啊。」
铃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
「做事合乎道义,自然不会理亏,再来要怎么做就随我们高兴了。」
铃子说得直截了当,孝冬愣愣地笑了。
「听你这样一讲,感觉所有问题都能轻松解决呢。」
铃子倒认为,这样想也没啥不好。现在孝冬身上的重担,本来不该由他承受,而是他祖父自作孽。无奈他祖父死了,没法子对死人抱怨,这也更让铃子气恼。
「啊啊,吹吹风舒服多了。」
鹰婶攀住船舷,反覆深呼吸,让海风吹在脸上。
「望向远方会好一点喔,鹰婶。你看,那边有一座山——」
阿若指着岛上,一座高耸的山峰。
孝冬对铃子解释。
「那是先山,又称为淡路富士,正好在岛屿中央。岛上最高的山是南边的谕鹤羽山,但先山也是人们酷爱高山巡礼的灵峰。」
「高山巡礼?」
「就是登上高山祈福的一种风俗,属于山岳信仰吧。这种风俗在淡路岛由来已久,淡路岛的人民信心淳厚,岛上也有不少寺庙和神社。」
孝冬对这些事情果然很熟悉,铃子眺望着远方的山脉。先山确实很美,不愧淡路富士的美名。
过了一会儿,船只抵达三原郡的凑村,也就是这一趟旅程的目的地。凑字有港湾之意,当地自古以来便是繁荣的港都。
凑村位于三原川的河口,背朝三原平原,该平原是岛上最大的平原,从这样的地形不难推断,此地是淡路岛的一大要冲。
下船之前,孝冬吩咐道:「铃子小姐,纸人。」
铃子依照吩咐,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纸人,那是孝冬上船之前交给她的,鹰婶和阿若也有拿到。
孝冬收齐纸人交给船长,船长本职是渔夫,这艘动力帆船平时也是捕鱼船。
「要不这样做,舟玉大人会找上门来呀。」
根据船长的说法,舟玉大人是船上的女神,跟船长算是夫妻关系,所以平常不能让其他女人搭船。非搭不可的情况下,就得让女乘客持有纸人,下船时把纸人留在船上。否则,舟玉大人会跟着女乘客下船。
像这一类乘船或捕鱼的禁忌还不少,当地居民都严格遵守。由此可见,孝冬所言不假,淡路岛的人民确实信仰淳厚。
「那花菱大爷,咱先告辞啦。」
「好,多谢船长。」
船长告别时,黝黑的脸庞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管家由良正在港口清点行李,这一趟淡路岛之行,随侍的只有鹰婶、阿若和由良三人。分家那边也有佣人,只带三人也就够了,现在由良指挥分家的几个男佣,让他们把行李搬到推车上。
淡路岛的东岸称为东浦,西岸就称为西浦。凑村是西浦最好的港口,出入的船只也多,人潮络绎不绝。港口停了好几艘渔船,往返于阪神和四国的蒸汽船,也都会来靠岸。
「这一带也盛产盐,大量的盐都销往畿内地区※——」
畿内地区:日本本州中西部地区。
孝冬迈步前行,还不忘披露一点小常识。走到一半他停下脚步、面色凝重,但立刻换上礼貌的笑容,这些细微的变化,只有走在他身旁的铃子看出来。
铃子顺着孝冬的视线望去,前方有一位老人,一身黑羽织及和服裤裙,头戴巴拿马帽,手拄着拐杖。老人身材矮小,却有不怒自威的风貌,一把气派的白胡子随风飘扬,眼睛似乎有点畏光,又好像在生气瞪人。
「那就是我叔公。」
孝冬面朝前方,简短说明老人的身份。
孝冬再次迈步向前,叔公跟铜像一样不动如山,死盯着孝冬不放。待两人走近,铃子一眼就看出叔公很不高兴。
「哼,堂堂男爵大人,举手投足当真从容优雅。看老人家在大太阳下干等,走起路来依旧气定神闲是吧。」
这就是叔公花菱吉卫开口的第一句话,除了声音有点沙哑外,口齿非常清楚。而且口吻极为不屑,眼神也不友善,铃子感受到的不是冰冷的侮蔑,而是激昂的怒意。
「抱歉了叔公。」
孝冬取下帽子,低头致歉。孝冬要是急忙跑来,这位叔公大概又会骂他「花菱家的人举止仓皇,成何体统」吧。
吉卫瞄了铃子一眼。
「叔公,这位是——」
「从大名华族的侯爵家嫁来的媳妇吗?走了霉运,可怜哪。」
铃子听不出对方的语气是怜悯还是侮蔑,或许他是真心同情铃子,怜悯这个被淡路之君看上的媳妇吧。淡路之君是危害花菱一族的冤魂,铃子被淡路之君挑中,成为孝冬的妻子。
「铃子见过叔公。」铃子乖乖低头行礼,她对吉卫有些话不吐不快,但也没必要初次见面就顶撞老人家,招来反感。更何况,她得顾及孝冬的立场。
吉卫默默打量铃子,扭头不再理人。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他似乎皱起了眉头,铃子也不晓得吉卫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咱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啦。孝冬,待会儿记得去神社一趟。」
「吉继叔叔在那里吗?」
「没错,干雄和富贵子在宅子里。」
孝冬事前有对铃子说过,吉继是吉卫的儿子,干雄和富贵子则是吉继的子女。
「咱去啦。」
一行人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吉卫转身就走,也没句慰劳的话。佣人看他撑着拐杖步履蹒跚,赶紧过来搀扶,吉卫却厌烦地赶走那名佣人。最后他搭上人力车,离开了港口。铃子以为淡路岛还没有汽车,但孝冬说,叔公只是讨厌汽车罢了。一辆车子开到夫妻俩旁边,孝冬打开车门,那是花菱家的座车。
孝冬请铃子上车,铃子坐上后座,孝冬也坐到她身旁。
「其实用走的很快就到了,但天气这么热,你舟车劳顿也累了吧。」
铃子望向窗外,想看看鹰婶的状况如何。鹰婶一到陆地上就恢复元气了,还把铃子的衣物和行李搬到手推车上。
「叔公虽然是那副德性,但干雄先生和富贵子小姐挺友善的,不用紧张没关系。而且,叔公刚才那样已经收敛很多了,大概不好意思在你面前发飙吧。」
铃子端详孝冬的表情,他面带微笑,眼神中却透着一丝疲倦。
「……我不觉得自己走了霉运。」
铃子有感而发,却刚好被窗外的风声盖过。
孝冬转身问铃子。「嗯?你刚才说什么?」
「你叔公说,我走了霉运才会嫁给你。不过,我不认为自己走了霉运,也不需要他可怜我,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一点。」
依照孝冬的个性,那些话他一定耿耿于怀。铃子被花菱家的恶业缠上,让他非常自责,这些小事情他很容易放在心上。别人怎么嫌弃他,他都可以当成耳边风,但一扯上铃子他就想不开了。
「不先跟你说清楚,你在淡路岛的这段期间,又会钻牛角尖吧。」
孝冬的苦笑中,夹杂腼腆的表情。
「这下可好,你的千里眼神通越来越敏锐了呢。」
花菱的分家位在三原的高地,车子开入蜿蜒的坡道后,视野豁然开朗。附近一带都是花菱家的土地,据说分家是淡路岛的大地主,除了这片高地以外,还有其他土地。
四周的民房都是茅草屋顶,因此花菱家的瓦房看起来格外气派。用来遮风的树篱也修整得十分整齐,宅院的后方有高大的松树和柿树,如同守护神一般昂然挺立。宅院有分正房和偏厢,另外还有置物间和大仓库。
「偏厢是隐居用的房舍,我们这里不叫偏厢,而叫『别院』。偏字有偏僻简陋之意,对这里的人最好不要用。」
孝冬细心告诫铃子,不同的乡土有不同的民情,如果不事先了解一下,可能会在无意中得罪人。
「所以,你叔公在『别院』隐居喽?」
「是这样没错。」
孝冬又笑着补充道:「不过,实权还是在他手上。」
「那他儿子吉继先生都没怨言吗?」
「吉继叔叔性情温和,不是那种会强出头的人,他反而乐得自在吧。」
铃子听了有点不安,万一吉卫去世了,那该如何是好?
正房的玄关很宽敞,却有股阴郁冷清的寒气,跟凉爽的感觉相去甚远。大概是因为当家的来了,都没有人出门相迎的关系吧。
没多久,房内来了一名妇人,年纪约莫四十多岁,头上盘着发髻,长着一张瓜子脸,眼神也不太友善。看起来应该是吉继的妻子,吉卫的妻子早已过世了。换句话说,花菱家对内的事务是她在管的。
「欢迎二位前来啊。」
妇人用一种很见外的语气打招呼,行礼的动作也很随便。语气和表情中都透露着厌恶,彷佛在看路边的石头,或是看到蛇蝎一样。偏偏那冷漠的神情中,又带着雍容优雅,想来是在京都出生的吧。
「好久不见了,喜佐婶婶。要在您这儿叨扰一段时间了——」
孝冬招呼打到一半,房内又传来了脚步声。
「咱还以为是谁来了,原来是孝冬老弟。没听说你今天会回来啊,许久未见哪。快快,别杵在那儿,快点进来歇息。对了,你结婚了是吧?恭喜恭喜。」
说话的青年有一副温和清朗的好嗓音,年纪跟孝冬差不多,或许再大上一点吧。青年体格高大,肤色黝黑健康。为人大剌剌的,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表情也很讨喜。
「唉唷,这是你老婆?真是大美人啊。」
青年一看到铃子就笑开怀,铃子正要打招呼,青年又说话了。
「在下干雄,树干的干,雄壮的雄。」
青年自我介绍完,转身面对后方。这时铃子才发现,他高大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这位是咱家小妹,富贵子。」
那位叫富贵子的女性,大约二十来岁,跟干雄一样身材高挑,肤色也是健康的小麦色。玲珑有致的脸庞,配上一双斜长的凤眼,给人很强势的感觉。干雄穿的是洋服,也就是衬衫配长裤;富贵子则穿黑色的夏季和服,上头有银灰色的条纹。
「还自称『在下』咧。大哥,你有这么秀气?」
富贵子爽快地笑了,强势的表情笑起来,跟她哥哥一样讨喜。
「有啥关系啊,要不装得秀气一点,人家东京小姐被咱们的口气吓到怎办?」
「大哥你一张嘴就叽喳个没完,这才吓人好吗!」
富贵子最后还用一种随和的语气,向铃子搭话。
「你是铃子小姐对吧,咱们早有耳闻。一见面咱家大哥就絮叨个没完,请见谅啊。」
兄妹二人请铃子和孝冬进门,铃子看了孝冬一眼,孝冬笑咪咪地点点头。刚才孝冬说过这两个人比较友善,但程度远远超乎铃子想像,让她十分意外。
至于那个冷淡又无礼的喜佐,不晓得跑哪去了。母亲的态度奇差无比,两个孩子却完全不一样。
「干雄先生呢,可是京都帝大的高材生喔。」
一行人来到客厅,孝冬向铃子介绍干雄的经历,赞美之情溢于言表,不像客套话。
干雄害臊地抓抓头说:「孝冬老弟比咱聪明多了,这赞美咱听了多不好意思啊。」
「就是啊,咱大哥只读自己感兴趣的,好几次都差点留级呢。」
富贵子实话实说,没在替大哥留面子的。可能是淡路岛的民情如此,或家风使然吧。岛上吹来的凉风清爽又舒适。
「干雄先生对什么学问感兴趣呢?」
铃子吃着兄妹招待的水羊羹,好奇提问。
「就史学方面的学问呗,尤其淡路岛的乡土史,咱一直很感兴趣。」
干雄也津津有味地吃着水羊羹。
「回来后,就专门研究这边的乡土史。过去藩政时代,淡路也出过几部乡土志。」
「乡土志……这样啊。」
原来还有这种东西,不知道能否查出花菱家和淡路之君的底细。这么隐密的事情,应该不会记载在乡土史料上吧。
——希望这段日子,可以查出一点淡路之君的内情。
铃子和孝冬决心要祛除淡路之君。淡路之君本来也是花菱家的人,死后却化为冤魂,吞食其他的亡灵。
据说,当家的必须喂养淡路之君,否则一家人都会死于非命,这是一个纠缠花菱家已久的冤魂。此番来淡路岛举办神事,铃子想趁机找到祛除淡路之君的线索。
「你见过咱爷爷了吧?年纪大的人很在意那些礼数,不先跟他老人家打声招呼,可是会捱骂的。」
孝冬苦笑颔首。
「有,已经见过了。他特地来港口接我们,还穿得很正式呢。」
「哈哈,还真卯足了劲啊。你别看爷爷那样——」
话才说到一半,玄关传来叔公大声吆喝的声音,铃子和在场众人都被吓到了。
「孝冬!孝冬,快过来!」
孝冬赶紧起身前往玄关,铃子紧随在后,干雄和富贵子也跟上去瞧个究竟。
「怎么了,叔公?」
「慢吞吞的,搞啥呢。」
吉卫气冲冲地瞪视孝冬,接着又看到干雄来了,一脸讶异地问道。
「咋了?干雄也在啊?」
「大伙刚碰面,就一起喝茶聊聊天呗。」
「哼,有啥好聊呀。」
吉卫完全不感兴趣,他看了身旁一眼,旁边还有一位老翁。老翁打扮得干净得体,身上还穿着轻薄透气的高级和服,显然有一定的身份地位。
「这人呢,是伊元村的——也罢,讲村名你也不懂。总之是邻近的村长,本来也是那一带的地方官。他说村中有事要找你帮忙,咱就带他过来了,你听听呗。」吉卫自顾自地一股脑儿全部说完。
「明白了。」
孝冬也不多问,和颜悦色地答应了。吉卫皱起眉头,满脸不悦。
「爷爷啊,人家孝冬老弟才刚到,早累坏了。你好歹先说一说,要他帮啥忙嘛。」
「干雄这儿没你的事。人家会来拜托花菱家的当家,还能有啥事啊?」
吉卫厉声吩咐完,就快步走出玄关了。
会来拜托花菱家的当家处理,也没其他可能了——想必是要驱邪吧。村长偷偷观察孝冬等人的反应,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帕。
孝冬把村长带到客厅,先闲话家常一番,缓解村长紧张的情绪。孝冬称赞淡路的美景,关心对方的近况,顺便聊起东京。铃子很佩服孝冬,商人的应对进退实在了不起。
眼见村长放松下来了,孝冬切入正题。
「那么,村长有何困难呢?」
「唉,咱们实在束手无策,这才来拜托花菱大爷——」
「这么说来,村中闹鬼喽?」
「呃呃,该怎么说呢……」
「是不是闹鬼,你们也不敢肯定?」
「正是。就听得到奇怪的声音,咱也听到了。」
村长似乎想起了灵异现象,脸色发青。
「弁天大人出声了,还不是普通的声音,是啜泣声啊。」
「弁天大人……这一带有祭祀弁财天的神社吗?我印象中没有啊。」
「对啦,确实没有神社,是咱们自己有供奉弁天大人的神像。弁天大人是水神嘛,蓄水池的堤防上就供了一尊。」
「啊啊!原来如此。」孝冬听明白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那尊弁天神像在哭泣?」
「对、对,就是那样。咱村里的人怕得要死,担心是神明降罪呢。」
村长激动地凑上前,孝冬却面有难色地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闹鬼,而是神灵降罪,那我也帮不上忙啊。」
「咦咦?不是吧?」
淡路之君只吃鬼魂不吃神灵,也不吃报应这种无形无相的玩意。
「凡人是没办法对付神明的,不过献上祈祷安抚神明,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替您祈祷是没问题的,但我想你们已经试过了吧?」
「那是当然,老早就试了。咱去求过在地的守护神,也拜托寺庙做经忏,连行者和巫女都找遍了,哭声还是没消停啊。」
村长低头叹息,似乎真的非常困扰。身为地方名士,孝冬也没法用一句无能为力打发人家离开。于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弁天大人为何会哭泣,你们有头绪吗?」
村长表情扭曲,惭愧地低下头说。
「唉,确实是有啊,咱也知道弁天大人哭泣的原因。约莫半年前,弁天大人的神像被破坏过。」
「被破坏过?」
「就村里的小伙,喝醉酒弄坏的。」
小伙?——铃子心想,应该是指年轻人吧。
「那是一尊石造的神像,被人推倒在地,颜面的部分缺了一角。咱村子的人发现神像被推倒,都吓破了胆啊。弁天大人是蓄水池的守护神,万一水干涸了那可不得了。」
铃子从小生长在浅草贫民区,被接回侯爵家扶养,也没经历过乡下的生活。因此,她理解水源对农村的重要性,但没有切身的体会。
「咱淡路岛气候多旱,所以有不少蓄水池。」干雄悄悄对一旁的铃子解释。
孝冬和村长面对面坐在一起,铃子、干雄和富贵子则坐在客厅的角落,以免打扰到两人对话。
「石像倒地后,你们就听到哭声了?」
孝冬向村长打探详情。
「这——好像也不大对,弁天大人没有马上发出哭声。弄坏神像的小伙失踪以后,才开始有哭声的。」
「有人失踪了?」
「就某天忽然不见人影,村民说肯定是被弁天大人抓走了。依咱的看法,应该是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弄坏神像才跑的吗?」
「这,大概是被拾掇的关系呗。」
「拾掇……?」
这座岛上的人说的话,有时候真让人听不懂。别说铃子不懂了,孝冬似乎也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该怎么说呢,就——」
「受罚的意思呗。」
干雄跳出来帮村长解释。
「咱们都说『拾掇』,就是处罚和惩治的意思,是村里特殊的罚则。」
「被全村排挤是吗?」
「那也是罚则之一,但那是最重的罚则不是?」
干雄反过来请教村长,村长点点头说。
「通常是脖子上挂草鞋,在村里绕一圈,或是穿着正装,挨家挨户去赔罪。差不多就这样呗,就算被全村排挤,只要拿着酒去拜托长辈说情,咱们也就不追究了。偏偏……」
村长脸色一沉,说道:「那兔崽子实在不学好啊,从小性情顽劣,怎么教都教不会,成天想着偷鸡摸狗。可是同辈的又很欣赏他,弄坏弁天像以后,还想嫁祸给其他人。结果一下就穿帮了,被全村人围剿攻讦。」
据说,那个人也没向村民赔罪,就这么跑了。
「也不知道那小子在哪儿打混……唉,咱也不是担心他,只是——」
村长一句话刚到嘴边,赶紧又吞了回去。
「呃呃……嗯。」
村长干咳一声,继续说道。
「只是,重点还是弁天大人嘛。弁天大人哭声不止,村里的人都很困扰,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啊?」
「你们有修复弁天大人的神像吗?」
「颜面缺了一角,咱们也没法处理,换一座新的神像呗,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除了听到哭声以外,还有其他怪异的事情吗?」
「喔喔!这倒没有。」
孝冬双手环胸,盯着榻榻米沉思。
「那好,我去村里叨扰一下,顺便看看那尊弁天像吧。」
「喔喔,此话当真?」
村长双手撑在榻榻米上,探出身子说道:「那真是太好了,咱村里的人也能安心啦。」
「先说,我不确定能帮上忙喔。」
「您肯来咱们就感恩戴德啦,没二话。」
村长低头致谢,就只差没对孝冬磕头了。村长临走之前说,傍晚时分他会再来一趟,据说弁天像都是入夜才啜泣的。
「你怎么看,铃子小姐?」
村长回去后,孝冬征求铃子的看法,铃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光听刚才的话,实在难以判断……不实际去看一看,也无法肯定弁天像是不是真的在哭泣啊。」
「没错,我在意的就是这一点。」
「此话怎讲啊?」富贵子也插上话了。
「也许村民只是把鸟兽的声音听成哭声罢了,也有可能是恶作剧啊。」
「喔喔,这样啊,整天疑神疑鬼的,还真有可能听错。」
弁天神像被自家人弄坏了,村民害怕遭报应,有可能把鸟兽的声音听成哭声。
「咱听过类似的传说,跟哭声不太一样就是了。」
干雄也表示意见了,他说:「有病人听到三昧发出哀怨的叫唤声,就翘辫子了。乡土志上说的,骗不了人。」
铃子不懂什么是「三昧」,孝冬解释道。
「三昧呢,就是埋葬用的坟墓。」
「埋葬用的坟墓?」
「淡路岛多半采双墓制,埋葬用的坟墓和祭拜用的坟墓是分开的。」
铃子颇感意外,淡路岛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了。
「唉唷,大哥你也行行好,别讲这么可怕的玩意行不?」
富贵子皱起眉头抱怨。
「咱的意思是,有这样的传说,村民听到哭声怕有报应,也无可厚非嘛。孝冬老弟肯去一趟,村民内心也踏实点。话说,你们从东京大老远跑来,也累了吧?不碍事吗?」
「我们有先在神户休息一晚。」
搭船来淡路岛之前,孝冬等人先在神户休息了一天。毕竟铃子不习惯长途旅行,这是孝冬的贴心安排。
「别勉强啊,孝冬老弟从以前就这样,太顾虑别人感受啦。」
「就是,学学咱大哥,率性而为多好啊。」
这对兄妹是真心关怀孝冬,铃子总算放心了,原来孝冬身旁,也有充满温情的好人。一想到孝冬从小承受了多少委屈辛酸,铃子的心就很难受。现在知道家族里有人对他好,铃子也看到了救赎。
在村长来迎接之前,铃子和孝冬决定先造访花菱家的岛神神社,一方面也是不想打扰鹰婶他们整顿室内、安置行李。
神社就在宅院附近的海角上,孝冬和铃子搭车前往,开车的同样是来港口接他们的那位司机,名叫副岛。副岛受雇于花菱家有几年时间了。年纪三十多岁,举止恭谨有礼,但沉默寡言,从不主动开口,常常会忘记他的存在。
「说到弁天大人,淡路岛有个习俗叫『弁天回』。」
铃子欣赏窗外景致,感觉挺新鲜的。孝冬谈起了弁天,她转头问道。
「弁天回……?弁天大人转圈圈是吗?」
铃子脑海中,浮现弁天神像转圈圈的画面,孝冬笑着对她说。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个『回』不是回转,而是巡回的意思。岛内有真言宗※的信众组成的村落,各村落要轮流供奉弁天大人,保管弁天大人的神像挂轴。那是高野山赐下的珍贵挂轴,当年度负责供奉的村落,要在入口处搭建一座长青树建成的鸟居,神轿也要在村内绕一圈,由全村人诚心供奉弁天大人。这本来是真言宗管辖的祭典,但从内容来看属于神社信仰。」
真言宗:日本佛教主要宗派之一,密宗的一种,最早起源于印度佛教,四世纪流传于中国,又由惠通传入朝鲜半岛,称为「东密」。
「两种信仰混合在一起就对了?」
铃子想起孝冬说过的神道知识,提了这么一个问题。
「没错,真言宗的寺庙在岛上占绝大多数,也代表真言宗自古以来积极传教。各方土地神的神社中,也有真言宗的别当寺。」
孝冬还不忘补充,所谓的别当寺,就是附设在神社中,负责管理神社的寺庙。
「藩政体制下的佛教,拥有很大的影响力,神社由寺庙掌管。但到了明治时代,别当寺的制度就被废除了。」
「把神道和佛道分开的政策……」
当年明治政府下达了那样的命令。
「没错,淡路岛的乡社※,多半由大国隆正的门生担任神职——」
乡社:神社的等次,位于县社之下,村社之上。
「那是谁啊?」
「津和野藩※的国学学者,国学在津和野藩十分盛行,藩内在幕府时代就已经实施神佛分离的政策,统一神社的祭祀活动。明治维新以后,政府实行的神道政策,其实就是仿效津和野藩的做法。明治初期,大国隆正※和他的学生福羽美静,被任命为神只事务局的权判事,他们的思想也反映在神社的政务上。大国隆正的门人被派到淡路岛,代表在明治初期,淡路岛的神佛分离执行得很彻底。比方说,谕鹤羽权现就被分为神社和寺庙,寺庙也被移到了山脚下。」
津和野藩:江户时代位于石见国津和野(岛根县鹿足郡津和野町)一带的藩,藩厅位于津和野城。
大国隆正:日本江户幕府末年•明治维新期间的国学学者、神道家。
孝冬说,「弁天回」这个祭典也同受余殃。
「弁天被当成了古来的市杵岛姬命※,管理权从寺庙移交到了严岛神社手中。可是,这种做法引起了极大的反弹,县政府才急忙下达通告,让村民按照往年的惯例,举行弁天回的祭典。」
市杵岛姬命:日本神话里的天照大神和素戋呜尊举行誓约仪式所产生的三位女神(俗称宗像三女神)之一,别名狭依毗卖命或狭依姬命。
「强行改变体制,也得不到民心归向。跟山王权现、神田明神的例子一样嘛。」
孝冬莞尔。「没错,亏你记得呢。」
这样的互动好像老师和学生一样,铃子觉得有些好笑。
山王权现被改为日枝神社,神田明神的祭祀主神甚至被换掉,成了神田神社。然而,人们依旧称日枝神社「山王大人」,神田神社原本的祭祀主神,被迁到了境内的小神社,香火却比新的祭祀主神更加兴旺。孝冬说过,信仰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记得你之前说,政府决定把神道当成祭祀,而非宗教——」
老实说,铃子不懂这是什么道理。不过,将神社制式化,把小型神社或默默无名的神社整合废除,她对这样的做法不敢苟同。
「就算不当成宗教,那依旧是人民的信仰。改变原有的神事祭典,换掉祭祀的主神,将好几个神社合并为一,甚至废除……这不是太过蛮横了吗?」
孝冬一时无语,视线瞟向窗外。
「我大哥也说过同样的话,对此深感苦恼。」
孝冬的大哥在六年前自杀身亡,被送去当养子的孝冬会回到花菱家,也是这个原故。每次谈起他大哥,孝冬和铃子都会斟酌用词。六年前——铃子在浅草贫民区,曾和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起生活,那些人跟她情同家族,却在那一年被持有「松印」的华族残忍杀害了。孝冬的大哥用的正是松印,这个共通点让孝冬惶恐不已,深怕大哥是杀人凶手。铃子无法消除他的恐惧,但孝冬并不是他大哥,两者不该混为一谈。
「啊……是鸟居。」
铃子靠向窗边,喃喃自语。茂密的树林前方,有一座鸟居。
「那就是岛神神社。」
孝冬的语气活泼,一扫方才的阴郁。
「看上去年代久远对吧。」
的确,不必近看就知道那是一座年代久远的木造鸟居,想必历史非常悠久。
「等你到神社境内会更惊讶,因为这纯粹是一座古老的小神社。」
「不过,这是领受皇室币帛的官币社吧?」
「所以才令人意外啊。」
车子开上狭长的坡道,在鸟居前方停了下来。鸟居近看虽然老旧,却有一股时间沉淀出来的威严。两人下车站在鸟居前,蝉鸣声不绝于耳,充斥着与世俗喧嚣无缘的宁静。
「请吧。」孝冬牵起铃子的手,带她穿越鸟居。
神社境内林廕庇天,舒适凉爽。铃子的第一个感想是,真是个小巧别致的神社,腹地并不宽广,祭祀殿堂都在正面,旁边有一间社务所。前方是供人参拜的拜殿,正殿应该在后方,从这里看不到,整座神社乍看之下老旧又朴素,反而更显庄严。
神社境内杳无人烟,蝉鸣声中隐约听得到浪涛声。铃子还不熟悉这边的地理环境,孝冬说神社位在海角,那么大海就在不远处喽。
「先跟吉继叔叔打声招呼,我再带你参观。」
孝冬前往社务所,铃子也跟在后头。社务所也不大,就是一栋木造的小平房,打开拉门一看,里面跟普通民宅差不多。
「抱歉叨扰了,吉继叔叔在吗?」
孝冬刚开口,旁边的拉门就打开了。穿着白衣及和服裤裙的男子站在门内,年纪应该五十多岁,脸色有点苍白,还戴着一副眼镜。
「喔喔……是你啊,你今儿个回来?」
男子讲话时只有嘴边的胡子在动,声音也是有气无力。铃子很意外,这就是那个干雄的父亲?父子俩的身材一样高大,儿子肤色黝黑健康,父亲则消瘦苍白、眼窝凹陷,给人不太健康的印象。
「爹要你来一趟是吧?辛苦啦,你回去无妨。」
干雄的父亲轻声细语,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彷佛讲话对他来说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我想先带妻子参观一下再回去。」
吉继听了这句话,才动动眼珠看着铃子。
「啊啊!这样吗?就是她被淡路之君看上了?」
吉继的眼神中,有浓厚的怜悯和同情。
「真够呛啊。」
吉继轻叹一口气,铃子都还来不及打招呼,他就关上拉门了。铃子愣愣地看着拉门,孝冬拍拍她的肩膀,带她到外头。
「莫名其妙的一个人对吧?」孝冬面露苦笑。
「那个人跟鳗鱼很像呢。」
铃子说出自己的感想。
「鳗鱼?」
「感觉滑溜溜的,难以捉摸……」
铃子形容得很妙,孝冬也被逗笑了。
孝冬带着铃子,往祭祀的殿堂走去。走过树林,视野一片明朗,开阔的蓝天近在眼前,浪涛声比刚才更近了。
「前方是悬崖,千万不要靠近,这里地势也不太平整,要小心。」
孝冬牵起铃子的手。
「过去呢,祭祀的殿堂盖在离悬崖更近的地方。可是,这里自古以来是海上要冲,船只往来频繁,信徒怕惊扰到神明,就改建到内地了。」
「有神谕指示吗?」
「这就不晓得了。神谕这种东西呢,也不是很常见的,当然八幡神例外。通常是人类看到某些示现,就擅自当成神谕了。」
「就好比弁天大人哭泣,村民怕有报应……是这样吗?」
「喔喔,你说得对。事实上,神意所向凡人也无从得知就是了。」
铃子望着宽广的天空,心中想到淡路之君。
——淡路之君到底有没有诅咒花菱家的人,这谁也说不准。
淡路之君附在花菱家的当家身上,寻求喂养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不过,不喂养淡路之君就会死于非命,这到底是真是假也无从得知。孝冬的祖父母、父母和兄长都死了,但也不一定是淡路之君咒死的。
「这座神社有供人参拜的殿堂,但神体不在这里。应该说,整座岛屿都是神体。」
「整座岛屿都是?」
「对,人们崇拜的对象是岛屿。很多古老的神社都这样,把大石头、山脉和岛屿当成神体来崇拜。」
铃子恍然大悟,俯视脚下的土地。
「神社的起源和族谱之类的东西,就在那边的仓库里。」
孝冬转向身后,指着社务所后边的仓库。
「钥匙由叔公保管,我也没法自由出入。」
「你是当家,还是宫司不是吗?」
「神社的事务都交给叔公打理,况且我人不在这里,也没什么话语权。叔公人脉广,是这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
换句话说,最好不要得罪吉卫,这也是孝冬顺从吉卫的原因之一吧。正确来说,孝冬是在卖吉卫面子。
「铃子小姐,这些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其实叔公和吉继叔叔,都很同情被淡路之君挑上的媳妇。」
铃子好奇的是,他们也一样同情孝冬的母亲吗?这个疑问她并没有说出口,毕竟眼下是在闲聊对谈,这么沉重的话题不适合拿来聊天。
「……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铃子转移视线,发现树林间有一条小径,树与树之间还系着标绳,不许闲杂人等进入。铃子猜想是不是有什么小祠堂,孝冬说:「那边有下去悬崖的路径。」
「悬崖下……可以下到海岸?」
「下面没有海岸,只有洞窟。退潮时才去得了,附近又有岩礁,船只无法靠近。」
「洞窟——」
孝冬低下头,神情落寞。
「据说,淡路之君的遗骸就是漂到那里,我父母的遗体也是在那儿找到的。」
铃子闻言一惊,抬起头看着孝冬。
「抚慰淡路之君的神事,就在那儿举行。」
孝冬的神情黯淡,也失了几分血色。
现在并非退潮时期,也没法前往洞窟。铃子听从孝冬的建议,决定搭车到镇上绕一圈再回去。
「淡路岛是伊弉诺和伊弉冉※最初创生的岛屿,这是《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上确实有的记载。」
伊弉冉:伊奘诺的妹妹同时也为妻子。
两人走回鸟居搭车,孝冬半路上谈了另一个话题。
「难道是记载有误吗?」
孝冬的说法似乎留了伏笔,铃子才有此一问。
「呃呃,也不能说记载有误……但实情也不好大声张扬。」
孝冬面带苦笑,似乎难以启齿。
「我之前也说过,伊弉诺是花菱家的祖神,严格来讲是淡路岛所有海人崇拜的祖神。光看《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就能了解淡路岛和伊弉诺有很深的渊源。照常理推断,淡路岛的创生神话,是淡路岛的海人留传下来的故事。后来这些人和朝廷攀上关系,并且归顺于朝廷,朝廷也将这个神话纳为己用,代表当年天皇和淡路岛也大有关联。」
孝冬停下脚步,凑近铃子悄声说道:「只不过,现在伊弉诺被当成皇祖神※天照的父神,所以这种说法犯了大忌。我在外面也不敢乱讲,只跟大哥还有干雄先生聊过而已。」
皇祖神:皇室祖先神。
「干雄先生也聊这个?」
「那是他的专长,比我还熟呢。」
两人坐上车,孝冬请副岛在镇上绕一圈。
车子发动后,孝冬再次说道:「我被送去当养子后,也有跟大哥还有干雄先生交流。但这边的分家,我不常亲近就是了。」
孝冬轻笑两声,窗外吹来的海风,一并吹散了他的笑声。
「想必是很愉快的交流吧。」
「对啊,真的很愉快。」
孝冬望着窗外,稍稍眯起眼睛,似在缅怀当年的光景。
「……这一带教派神道※的教会也变多了呢。」
教派神道:明治时代从大教院、神道事务局分派独立,受到公认的神道系宗教团体之总称。
孝冬这句话是对副岛说的,副岛隔了一拍才回答。
「是的,去年金光教的教会好像成立了。」
「叔公没反对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啊啊!对了,叔公不搭车子的。」
「那位大人说,搭车子浑身不自在。」
「搭人力车很颠簸,那才不自在吧。」
副岛微微一笑,笑得很含蓄。
铃子望向窗外,看不出哪栋建筑物是教会,仔细找可能有什么看板或旗帜吧。铃子凝神观察四周,镇上几乎没有东京那样的洋风建筑,顶多偶有几栋洋馆,也许是银行或公家机关之类的吧。
大马路上的商家,多半是木造的日式建筑,来往的小贩和路人,都穿着麻料或木棉的和服,一派悠闲自在。
「去港口附近可以欣赏到渔村景致,这一带还是市镇区域。」
铃子正要应声附和,却发出了惊诧的声音。
「啊——停一下车可好?」
副岛不疑有他,把车子停靠在路边。
「怎么了吗?」
「没有……」
铃子注意到一间平房,上面没有看板。但门口有挂一块白色布帘,上面有三个黑色的火焰印记。下二上一的排列方式,这是教派神道旗下的新兴宗教,灯火教的印记。
——连这种地方都有……
看来灯火教的势力范围,远远超出他们的想像。
「那是灯火教的教会吗?」
孝冬也注意到那一块白布,请教在地的副岛,副岛点点头说。
「对,好像是叫灯火教没错。」
「……可以了,开车吧。」
车子再次行进,铃子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
回到花菱家,夫妻二人在玄关前碰到喜佐。喜佐换了一套衣服,轻薄透气的夏季和服上有华丽的芙蓉花纹,外面再配上一件黑色的羽织,看这身装扮,大概是要出门吧。
铃子和孝冬走向玄关,喜佐也不理人,直接小跑步到车边。
「咱想去买点东西,却没车可用,这不吃了一惊吗?副岛先生,你是咱家的司机,没知会一声就跑出去,咱可头疼了。」
喜佐厉声责备副岛,副岛局促不安。铃子心想,是我们夫妻俩用的车,有怨言不会直接对我们说吗?
「不好意思,喜佐婶,忘了跟你说我们要用车。」
孝冬向喜佐道歉,喜佐却连理都不理。副岛帮喜佐打开车门,喜佐迳自坐了进去,还故意冷嘲热讽说给孝冬听。
「唉唷,真是晦气,畜生道的染污都沾上咱的衣服了……」
铃子一时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语气明显有侮蔑的意思。就在她要冲上去找喜佐理论时,孝冬抓住了她的手。
「没关系,铃子小姐。」
铃子抬头看孝冬的表情,他脸上只浮现困扰的神色。这一耽搁,司机便发动车子开离了宅院。
「神道和佛教都有所谓的染污,但畜生道是佛教的东西。神社家族的人讲这种话,可是神佛不分哪。」
孝冬说完这段话,自己还笑了。畜生道——乃是违背人伦的人所受的果报,也暗指近亲之间发生性关系的人。
铃子终于明白喜佐在嘲弄孝冬的身世,气得浑身发抖。孝冬的祖父和他的生母并无血缘关系,但两人是媳妇和公公,而且还不是你情我愿的关系。
铃子气到说不出话来,怎么会有人刻意挑这种尖酸刻薄的话,对着当事人说出口呢?喜佐的恶意,让铃子寒毛直竖。
「你没事吧,铃子小姐?看你气色不太好。」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看不出孝冬有受伤的感觉。或许那种言语上的暴力,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吧。
——太可恨了。
愤怒和悔恨的情绪,在铃子心中翻腾,这未免太过分了。要不是那些人动辄侮辱孝冬,孝冬也不会如此习惯吧?铃子好气愤,现在也想追上那辆车子骂上几句。
她反覆深呼吸,看着孝冬的眼睛说道:「我先说清楚。」
「嗯?」孝冬愣了一会儿。
「下次她敢再对你无礼,我一定甩她一巴掌。」
「咦……?」
孝冬的脸颊抽搐了。
「呃呃……铃子小姐,其实用不着生气啊——」
「你应该生气的。你试着想像一下,如果今天是我被别人这样侮辱,你做何感想?你还会说用不着生气吗?」
「怎么会呢。」
「那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看你被人侮辱,我很生气。」
孝冬深情注视铃子。
「铃子小姐,这代表你对我的情意,跟我对你的情意是一样的喽?」
铃子疑惑皱眉。
「你在说什么?我现在不是在说这个。」
「可是,铃子小姐——」
这时,一旁传来笑声,铃子和孝冬同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是干雄和富贵子打开拉门现身了。
「哎呀,失敬失敬,也不晓得该不该打扰二位。」
干雄笑咪咪地,身体前仰后合。
「瞧你们感情这么好,好事一件啊。」
「就是,咱家老母说话欺负人,咱代她赔不是啦。」
富贵子向孝冬道歉。
「那人啊,受不了咱是分家。京都的名门大小姐嘛,不甘屈居人后啦。说是名门,其实也就没落名门,还不是看上这儿有钱才嫁过来的。」
富贵子对母亲也没在客气的,铃子大感意外,富贵子露出谐谑的笑容说道:「咱跟自家老母一样,个性不好。」
「孝冬老弟,遇到那种事情是该生气啦,你看人家铃子小姐多正气凛然啊。」
干雄脸上的笑容亲切依旧。
「很棒的兄妹对吧?」
孝冬表现出愉快的神情,铃子沉默以对,没表示意见。
黄昏时分,村长来接孝冬了。铃子和孝冬早已吃完晚饭,晚餐有各式豪华海鲜,铃子大饱口福。
村长是搭人力车来的,孝冬请村长坐上花菱家的车子,自己和铃子也搭车前往村落。夕阳沉入海面的美景,从高地上一览无遗,夕阳彷佛融入大海中,阴暗的海面也被照得通红,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太阳西沉后天很快就黑了,一行人抵达村落时,深蓝色的夜空中已有稀疏的明星。村长点亮灯笼,在前头带路。村中没有路灯,黑暗中隐约可见大片的农田,孝冬牵着铃子的手走在农道上。
铃子还是头一次走这么阴暗的夜路,东京有街灯和寻欢作乐的花街,俨然是一座不夜城,入夜也是灯火通明。
农道两旁的田地传来虫鸣声,东京也有小贩会卖些叫声清脆的小虫,但这里的虫鸣声实在太响亮了。响亮归响亮,也不到吵杂的地步,而是充满一种独特的风情。黑暗中闻得到生机盎然的绿意,平常闻惯的薰香味,几乎被大自然的气味盖过了。
穿过树林就是蓄水池了,孝冬和铃子一走上小山丘,对面就是蓄水池。村长停下脚步,手中的灯火摇曳,原来是拿着灯笼的手在发抖。
——还真有怪声。
有人在哭泣,是细微的啜泣声,有吸鼻涕、叹气,以及哽咽的声音。村长待在原地不敢乱动,孝冬借用他手上的灯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孝冬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铃子,两人走在蓄水池的堤防上,小心翼翼前进,以免失足落水。
哭声越来越近了,黑暗中依稀可见一座石像,那就是村长提到的弁天像吧,高度差不多到铃子的腰部一带。
孝冬提起灯笼照亮石像。光源中,现出一座手持琵琶的女性石像,秀气又优美,确实有弁天像的感觉。石像年代久远,上头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和青苔。左边的额头也缺了一角,一看就不是自然磨损,村长说石像有损毁,就是指这个吧。
石像真有哭声,但铃子另有疑惑。
——这并不是女性的哭声啊……
由于哭声不大,也很难分辨细节,但走近一听,听得出是男人的哭声。
铃子靠近石像,发现石像后方有一道阴影,她绕过去瞧个仔细,赫然发现异象。有个人蹲踞在石像后面,是个男性,年纪应该不大。男子缩起身子,从背影只看得出这些细节,男子身体颤抖,不断哭泣。
哭声是这人发出来的。孝冬用灯光照亮男子,这一照男子的影像就淡化了。
——不是活人。
铃子看出了这一点,顺便向孝冬使了一个眼色,既然是鬼魂,说不定淡路之君会现身。但感觉不到淡路之君有现身的迹象,大概不是她喜欢的鬼魂吧。
铃子再次观察那名男子。
「先生……先生?」
铃子试着攀谈,男子全无反应,就只是一股脑儿地哭泣。
「我们先回去吧。」
孝冬决定带着铃子,先回村长身边。村长听到哭声,吓得浑身发抖。
「那不是弁天像发出的哭声。」
听了孝冬的说法,村长似乎很意外。
「咦?这、这话是啥意思……?不是明摆着有哭声吗?」
「是亡灵在哭。」
村长支支吾吾,如鲠在喉。
「有、有亡灵……是吗?」
「只要设法驱邪,就不会有哭声了。总之不是弁天像在哭,你们可以放心。」
孝冬以温和的笑容安抚村长。
「喔喔……是这样啊。」
村长眨眨眼睛,情绪比较平稳了。村长害怕的是神明降罪,现在知道是单纯的闹鬼,恐惧的程度也不一样了吧。
「那咱村里的人也能安心了呗。话说,您有办法驱邪吗?」
孝冬困扰地看向铃子,淡路之君不肯现身吃鬼,他也没有其他驱邪的办法,唯一的办法是让那亡灵安息了。
「既然都要帮忙了,那就帮到底吧。」
铃子决心帮村人一把,孝冬抓抓头,对村长说:「我们会尽力。」
孝冬答应帮忙,村长额手称庆。
说实话,孝冬不在意那个鬼魂能否安息。只是,铃子有心解决这件事,那他二话不说绝对帮到底。
「你有什么想法吗?」
搭车回家的路上,孝冬抛了一个话题给铃子。
「也称不上什么想法。」
铃子面朝前方,语带保留,孝冬出神欣赏她美丽的侧脸。
「弄坏弁天像的年轻人,不是失踪了吗?我很在意那件事,而且那个鬼魂在哭——」
「你很同情那个鬼魂吗?」
铃子瞄了孝冬一眼。
「死掉的人都很可怜的。」
铃子以平静的口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接着又说:「万一那鬼魂变成恶灵危害村民怎么办?我担心的是这个。」
「你认为有危害村民的可能就对了?原来如此。」
铃子低下头,又补充了一句。
「我实在很好奇原因,为什么那个人会哭成那样?」
「……没有你的关怀,亡灵哭泣的理由迟早会被人遗忘,最后烟消云散对吧。」
当年铃子的家人被杀时,因为她见了那些亡灵最后一面,这也导致她对亡者和鬼魂特别有同情心。
——持有松印的犯人……
一想到这件事,孝冬的情绪就很低落。照理说,他的大哥不是凶手,大哥不是会杀人的恶人,而且使用松印的华族也大有人在。然而,不安和恐惧感始终挥之不去。
「先向村民打听打听那名失踪的年轻人吧。」
孝冬尽量以轻松的口吻,来化解内心的不安。
「也对,但我们毕竟是外人,村民愿意把内情告诉我们吗……」
「这问题就交给村长解决吧,村里的事情让村里的人去打听就好。」
铃子点头同意,反应却不怎么热络,孝冬观察铃子,发现她眼皮都快睁不开了。铃子一定累坏了吧,这也难怪,从东京千里迢迢来到淡路,途中只在神户休息一晚,疲劳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睡就睡没关系的。」
孝冬一把抱过铃子,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上。铃子有话想说,却累到说不出口,没一会儿就发出酣睡的声音了。
那温润滑嫩的脸颊,长长的睫毛,漂亮的嘴唇,每一样都是如此清纯动人。铃子睡着时看起来比平时更年幼。不!这才是一个年轻女孩该有的表情吧。铃子清醒时,眼神一向流露出坚定的意志,孝冬都忘了她还不满二十岁,她的刚毅和勇气,带给孝冬莫大的救赎。
——我以前很讨厌来这座岛。
老实说,孝冬不愿面对叔公和喜佐,跟他们在一起,就好像沉溺在深不见底的水中。感觉自己变得好污秽,被轻蔑也不足为奇。在阴暗的水中不断下沉,连呼吸也做不到,是铃子一把拉起孝冬,让他想起该怎么呼吸。
今天喜佐污辱孝冬,铃子大为光火,他一想到这件事,脸上多了几分笑意。骄傲和自尊这一类的东西,在孝冬心中早就荡然无存了,是铃子重新赋予他这些东西,让他死去的心灵活过来。
铃子给了他宝贵的一切,他也想回报铃子。就算穷尽毕生的时间去爱铃子,也难以报答她的恩情吧。可是,孝冬又希望铃子对他一往情深。他厌倦自己肤浅而深重的情念,看着铃子熟睡的面容,他有一股想要祈求原谅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