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泣弁天②

铃子换上一套纱罗的绉绸和服,藏青色的布料上有扎染的鸟纹和波纹※,腰带也同样是蓝色的,但色彩渐层不一,还有精美的波涛刺绣。腰带饰品是可爱的鸟形木雕,外头搭配的绑带也是亮蓝色的,而腰带内的衬布则是天蓝色。水色的半衿假领上,有流水和秋草的刺绣。头发上插着一柄装饰用的小梳子,金属制的梳子上还镶有水晶。用来遮掩手背伤痕的蕾丝手套上,也有贝壳的刺绣,这是一套很有海岛风情的装扮。

波纹:和服上的千鸟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千鸟方格纹,一种是鸟纹配上波纹,象征夫妻共度难关的意思。

「铃子小姐,请帮我挑领带吧。」

孝冬打开拉门入内。

「老爷啊,夫人还在换装呢。」

鹰婶说铃子还在换装,但也剩没几道手续了,再来只要整理好腰带的内衬,戴上手套就行了。

铃子迅速整理好腰带内衬,戴上蕾丝手套,打量孝冬的装扮。今天孝冬穿的是白色的衬衫和灰色长裤,外头再加上一件灰蓝色的背心,天气这么闷热,他没穿西装外套。

「你有蓝色领带吧?就挑蓝色的吧。」

「啊啊!你说那一条。」

孝冬回到隔壁的房间,铃子也跟了上去。孝冬以熟练的动作,替自己系上领带,那条蓝色的领带上,有银丝的格子纹路。铃子从珠宝盒里,拿出水晶的领带夹和袖扣,替孝冬别上去,这也算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了。

「去焚香吧。」

「嗯。」

为淡路之君焚香,同样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人在外地旅行,焚香的方式跟平常稍有不同,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精美的香炉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壁龛前面。香木一经点燃,轻烟缓缓升起,没一会儿工夫四周都充满了香气,那是一种清冽、深沉,又带点寂寥的香气。铃子闭上眼睛呼吸,将香气吸入肺腑中,脑海中浮现淡路之君的身影。

——你为什么会变成冤魂呢?

要是问了有答案,那该多好。据说,淡路之君是在进贡香木的半道上遭到杀害的,可能是海盗下的毒手,或是惨遭朝廷背叛。为什么她不去找海盗或朝廷报复,而是诅咒花菱一族,以鬼魂为食呢?

香菸逐渐散去,铃子张开眼睛。

「这两天好好休息吧。」

这话是孝冬说的,神事预计在后天举行,夫妻二人要到洞窟焚香。

「那弁天像的事情怎么办?」

「我本来想去拜托村长,请村长调查那名逃跑的青年。但由良说他愿意代劳,我就请他跑一趟了。」

「由良?」

「我打算给由良和阿若放个假,让他们回花祥育幼院探望一下。」

花祥育幼院是花菱家经营的孤儿院,由良和阿若都是育幼院栽培成人的。

「结果由良说他不需要放假,还问我有没有什么工作可做,我就拜托他打听消息了。」

「原来是这样……那阿若呢?」

「阿若想去的话,让她放个假也好——啊啊!前提是要你同意。」

「当然没问题,我有鹰婶在就好。」

铃子立刻起身,找来在隔壁房间整理衣饰的阿若。铃子告诉她,可以放个假好好休息,阿若听了喜笑颜开。

「那我去探望花祥育幼院的院长,还有以前的朋友喽。」

铃子给了她一点钱,让她买一些伴手礼回去。

「鹰婶,你在这边也没什么好做的,不如去岛上观光吧。」

「也是啦,夫人在这边总有老爷相伴嘛。」

鹰婶笑着说,她想去港口看看。

确实,来淡路岛最大的不同是,孝冬不需要工作,夫妻俩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起,跟在度蜜月那时候一样。

「希望你也能好好休息啊。」

铃子这番话是对孝冬说的,孝冬不解反问。

「什么意思啊?」

「整天跟我在一起,怕你太闷。」

「怎么会呢?你跟我在一起会闷吗?」

孝冬的表情变得有些慌张。

「不会,我还不熟悉这里的环境,你肯陪我那是再好不过。」

铃子对淡路岛和花菱分家的事情完全不清楚,没有人相伴实在难以安心。

孝冬安心地笑了。「是吗?那就好。」

过了一会儿,女佣来叫两人吃早饭。铃子和孝冬前往和室用餐,干雄、吉继和喜佐已经就座了。铃子和孝冬到场后,富贵子打着哈欠前来,叔公吉卫也慢吞吞地到了。

家中佣人送来早饭,一大早就有豪华的鲷鱼生鱼片、酱佐鱼泥,还有加了酸梅的汆烫海鳗。吃饭时不说话似乎是分家的规矩,大伙默默用餐,凝重的气氛仍不影响饭菜的美味。

吉卫吃完饭正准备离开,孝冬对叔公说:「叔公,我想进神社的仓库,可否借我钥匙?」

吉卫不悦地问道:「你去做啥?」

「没有,就想了解一下神社的起源之类的——」

「又不是没看过,何必再看?」

「是,不过——」

「甭提了,仓库不是想进就进的。收藏品弄丢了,那可使不得。」

「我不会拿出来的。」

「没得商量。」

吉卫死活不肯答应,说完就走人了,孝冬叹了一口气。

「你想了解神社起源哪?」干雄询问孝冬。

吉继和喜佐也走人了,富贵子坐在榻榻米上,悠哉喝着茶水。

「对,我想重新了解一下花菱家的历史。」

「咱有手抄本,要看看吗?」

「咦?」孝冬和铃子心有灵犀,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反应。干雄看着两人,被他们的反应吓了一跳。

「真的吗?」孝冬追问干雄。

「没、没骗你啊。咱爷爷也说了,神社里的玩意不是想看就能看的。所以啦,咱就利用机会一点一点抄写,有手抄本随时都能看了嘛。」

「那么仓库里的东西,你都——」

「包括神社起源、族谱和花菱家略传啥的,都有咧。」

孝冬牵起干雄的手,紧紧握住。

「太棒了,请务必让我一观。」

「借你看是无妨啦……」

「你也真逗,孝冬哥,那种玩意还有啥好看的。」

富贵子笑着插上话,干雄也颇感意外。

「我想调查淡路之君。」

干雄一脸严肃,皱起眉头说:「调查淡路之君……为啥?」

铃子惊讶地看着孝冬。

——难不成,他要对这两个人坦承目的?因为孝冬和铃子决定祛除淡路之君。

孝冬瞄了铃子一眼,点头表明决心,看来孝冬真的打算据实以告。

「我自有目的。」

孝冬放开干雄的手,先看看富贵子,再看看干雄。

「我打算祛除淡路之君。」

孝冬把自己的目的说清楚讲明白,干雄和富贵子都不说话,铃子屏息以待。

「你——你说啥傻话呢?」

最先开口的人是富贵子。

「这没辙的事啊。」

富贵子激动大喊,干雄伸手制止她。

「别大声嚷嚷,富贵子,被爷爷他们听到可麻烦喽。」

语毕,干雄凝视着孝冬,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咱花菱家过去,也不是没人尝试过,无奈都以失败收场。你明知如此还要做,代表你是铁了心要干吧?」

「我是真的要做。」

干雄还有话要说,却选择沉默,一手捂住自己额头。

「干雄先生,希望你帮我们一把。有关淡路岛的花菱家,还有淡路之君的事情,没人比你更清楚了。」

铃子这才想到,干雄在大学专攻历史,对淡路岛的乡土史又有浓厚的兴趣,甚至抄录了神社里收藏的古籍,确实没有人比他更可靠了。

干雄双手环胸沉默不语,满脸纠结。

「要祛除淡路之君,万一被诅咒了可怎么办哪……」

富贵子讲话轻声细语,似乎连淡路之君这几个字都不太敢提起。

「咱花菱家,早被诅咒了不是?」

干雄不再纠结苦思,脸上多了一点笑容。性格一向爽朗的他,唯独这时候表现出和孝冬一样的阴郁气质。

「这件事啊,咱兄妹俩也无法置身事外。说句不好听的话,孝冬老弟别见怪啊——万一你没留下子嗣就翘辫子了,这麻烦就落到咱分家头上了。搞不好咱得喂养淡路之君,富贵子的孩子也可能遭殃啊。」

「咱孩子留在夫家,不关他的事吧?」

富贵子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立刻回嘴。铃子好奇这是怎么一回事,干雄负责解释。

「咱小妹曾经嫁到大阪那儿的商家,连孩子都有了,后来离婚才回来的。」

富贵子别过头不说话。

「宗家的血脉断绝了,就追到分家。分家也没子嗣,就追到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是这个意思吗?」

「不错。综观过去的族谱,是这样没错,淡路之君很执着血缘。」

「花菱家的血缘……」

「讲白了,咱这一族本来也不叫『花菱』。从家族的历史来看,算是到后期才开始自称花菱。」

「是这样吗?」

铃子完全不晓得,原来历史悠久的名门,还有这样的内情。

「花菱的起源是御原的海人一族,以前也是用海人的姓氏自称——也罢,这些细节改日再谈。总之,孝冬老弟啊,你打算祛除淡路之君,还要咱帮你一把是吧?」

「对,没错。」孝冬点点头,干雄也颔首回应。

「嗯,这样啊,那好呗。」

干雄给了一个很爽快的答覆,孝冬颇感意外。

「你说好,意思是——」

「行,咱帮你就是了。」

「真的吗?答应得这么干脆。」

「刚才咱也说了,这件事咱兄妹俩也无法置身事外。这都大正年间了,明治时代早就过去,文明开化和西化也折腾过一遍了。结果咱一家人还在怕那古装冤魂,难不成要这样因循苟且,一直喂养那玩意?咱也不敢领教啊。」

干雄举起大手,摸摸那充满阳光气息的黝黑脸颊。

「也是该算笔总帐喽。」

干雄先观望四周,悄声说道:「不过呀,这事千万别让咱爷爷知道。你也明白,那人很顽固的。」

「当然。」孝冬面带苦笑。

「那咱也帮点忙呗。」

富贵子脸色发青,依然自告奋勇。

「是说,咱也帮不上啥忙就是。」

「不会,肯帮忙就很感激了。」

富贵子露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

「唉,这家族实在晦气啊……跟咱大哥说的一样,早被淡路之君诅咒了。」

干雄拍拍富贵子的肩膀,分家的人也间接受到了淡路之君的危害。

「那好,去咱的房间呗,手抄本都在壁橱里。」

干雄带着铃子等人回房,铃子一看到干雄的房间大吃一惊,将近十坪大的房间,全部塞满了书本。出入口和书桌附近勉强有一点空间,其他地方叠满了一大堆书,连要走到壁橱前面都有困难。

铃子很好奇,干雄在这地方是怎么睡觉的?干雄大概看出了铃子的疑虑,笑着说道:「这边没地方可睡,咱就睡在隔壁啦。」

「大哥,每次来你房间都一股霉味,这不都快长香菇了?」

富贵子从走廊探头进来,一脸嫌恶。

「……先打扫一下吧?」孝冬也傻眼了。

「不然,壁橱也打不开吧。」

「抱歉啊。」干雄抓抓头,豪迈地笑了。

「是说,连个打扫的空间也没有啊。」

「都先搬到檐廊上,顺便晒书除虫吧?」

「唉唷,书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尘,咱去拿掸子过来,稍待片刻啊。铃子小姐,你一个大家闺秀可不能进这种脏地方,糟蹋了漂亮的和服。」

富贵子三步并作两步,快步离开了。

「壁橱开得起来才最要紧,就先从那儿清呗。」

干雄往附近的书山吹一口气,自己被灰尘呛到咳嗽不止。

「铃子小姐,你先回房吧,等打扫好了我再叫你。」

孝冬先让铃子回房,铃子可不愿坐享其成。

「人多打扫起来才快啊。」

铃子从袖子拿出一条手巾,绑在头上充当头巾,再用一条带子扎起衣袖。富贵子拿了掸子和围裙过来,铃子也借了那些东西一起打扫。孝冬和干雄负责搬书,不时有虫子或蜘蛛钻出来,吓得孝冬哀哀叫。

好不容易清出一些空间,可以打开壁橱了,大伙也累坏了。

「先歇会儿呗。」

富贵子用手巾擦拭脖子的汗水,离开了干雄的房间。铃子等人坐在檐廊休息,屋檐下挂有竹帘,正好有遮阳的作用,一阵凉风吹来,大伙总算缓过一口气。孝冬脱下背心和领带,脖子上也挂了一条手巾。

「干雄先生,所有古籍你都抄录了一遍,代表内容你都知道对吧?」

孝冬请教干雄,干雄擦擦脸上的汗水。

「知道一部分啦。不过咱先说清楚,古籍里可没有祛除淡路之君的法子,要真有法子,前人早就用啦。还有啊,那些个神社起源、族谱和家族略传啥的,也都不是原本,有的还有缺漏呢。」

「不是原本?」

「战国时代失掉了一大半,当年这一带是归纪州的安宅氏掌管,其麾下有淡路十人众和淡州势这些强大的水军,但被丰臣秀吉给灭了。战乱中,花菱一族带着各种古籍和财宝出航避难,不料遇上船难,大多数古籍和财宝都沉到海底去了。这件事就记载在当年的略传上,所以啦,现存的古籍都是后来重编的。」

「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喽?」

「毕竟年代久远啦,神社起源也不清不楚的,也不是原本遗失的关系。在神社典章制度建立之前,咱这一族就祭祀伊弉诺尊了,怎么开头的也没人知道。猜测淡路之君死在平安时代,差不多是九世纪后半以后。纪录上没这件事,但濑户内海的海盗是从那时候开始猖獗的,传说淡路之君是被海盗杀死的不是?」

干雄诉说历史,如数家珍。

「海盗一说也是真假难辨哪。」

「还有一个说法是,淡路之君是被朝廷害死的吧?」

「也对,是有这说法。所谓海盗杀人越货一说,也是息事宁人的借口吧。」

孝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息事宁人的借口?」

「当年,花菱家要进贡香木给朝廷不是?结果香木染上淡路之君的血,没法进贡啦。该给的供品没给,可是天大的事,还得赔偿才行。碰上海盗或天灾,就不用赔偿啦。」

「是这样吗?」

「所以啦,实情如何也说不准。反正这理由大家都接受了,那是九世纪后半的事情。」

孝冬和铃子对干雄的博学无比赞叹。果然,专家的协助不可或缺啊。

「这么说来,淡路之君是那个年代的人物,那花菱家的略传中——」

「咱刚才也说了,有缺漏的部分,可能是遗失,或故意没传下来……咱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铃子打了一个岔。「为什么不留传下来呢?」

「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呗。」

干雄随口道出推测。

「不可告人……这么说,你认为淡路之君的死,跟花菱家的人脱不了关系?」

铃子顺藤摸瓜,干雄回过头,贼笑道:「真是一点就通啊,果然是看惯死亡的人才有的想法。」

铃子不说话了。

「哎呀,失敬失敬。孝冬老弟,表情别这么吓人嘛,咱也不是想打探啥。」

干雄露出有点困扰的笑容,挥挥手表示自己没别的意思。

「淡路之君的故事,之所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可能是当年花菱家内部失和,到头来害死了淡路之君。要真是那样,淡路之君诅咒花菱家的理由就不言而喻了。很单纯,就是痛恨咱家族呗。」

「痛恨……花菱一族……」

——心中有怨,才厉行诅咒和报复。

乍听之下很有道理,却又有说不出的疑虑。

——怎么说呢,好像哪里怪怪的……

「西瓜切好喽,一起吃呗。」

富贵子拿着盘子走来,上面摆了鲜美多汁的西瓜。

「放在井里冰过了,很凉喔。」

「一看就好吃啊。」

铃子和孝冬先行道谢,拿起西瓜享用。诚如富贵子所言,西瓜冰冰凉凉的,很好吃。吃完西瓜,大伙拿出壁橱的手抄本专心阅读,神社起源和族谱抄录在和纸上,花菱家略传则抄录在笔记本上。

铃子和孝冬听从干雄的建议,查阅九世纪末以后的族谱。远古时代的族谱,通常只记载当家的名字。

「好像其他人都是死人一样。」

富贵子拿扇子替铃子等人搧风,以谐谑的口吻开了个玩笑。

「当家不也是从娘胎爬出来的吗?」

铃子总觉得富贵子语带哀戚,颇有顾影自怜的味道,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咱推测,淡路之君诅咒花菱一族,是从这一代当家开始的。」

干雄说完后,指着「佑季」这个人名。

「这名字可能是念SUKESUE吧,咱也不确定——就当是SUKESUE好了。」

「后面的人名,取名的规律改变了呢。」

孝冬指出了异常的征兆,「佑季」之前的当家,名字当中一定有个「季」字,之后的名字就没这种规律了。

「犀利!大概是宗家的一次死绝了呗。就算没死绝,当家的也换旁系的来当,好比弟弟或堂兄弟之类的。」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富贵子悄声提问:「……淡路之君咒死的?」

「这都推测啦,略传上也没写明啊。说来也奇怪,宗家的血脉断绝,这在古代也不是啥稀罕事,没准儿是流行病造成的,写出来就得了,干么不写是吧?」

「所以当中有不可告人的理由……?」

铃子点出疑虑,干雄严肃地点点头。

「那么,淡路之君……可能是『佑季』的女儿,或是姊妹喽?」

「大概啦。光看这玩意也不晓得他们的血缘关系,实情如何不好说。唯一能肯定的是,取名的规律之后也常有变化。详情都没留下记载,但看族谱就知道喽。」

有些事情没写出来,反而更引人注意。

「听你这么一说……」

孝冬喃喃自语。

「到我这一代,取名的规律也改变了呢……」

孝冬的祖父叫「孝实」,父亲叫「春实」,大哥叫「实秋」,祖父的前几代,名字当中都有一个「实」字。孝冬说明这个规律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每次取名的规律改变,代表都有类似的情况发生吧,可能继承人都死光了。」

「也可能是换个字眼讨吉利吧。」

这是铃子说出的推测。

「如果继承人接连死去,会换名字讨吉利也无可厚非,也不见得改由旁系继承。」

「是有这可能啊。」

干雄也同意铃子的看法。

富贵子叹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用扇子替自己搧风。

「族谱这玩意,真是越看越闷啊,诅咒竟然跟着一家子的血脉传了这么多代。」

「唉……小妹说得也是啦。」

铃子愣愣看着族谱,这一长串的人名背后,象征着大量的血脉。当然,其中也包含了淡路之君——

「有人来啦。」

外头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众人望向门外,脚步声轻巧快速,并不从容,想来是佣人的脚步声吧。

「老爷。」

是由良来了。

「在村长的协调下,我向青众组的人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由良在大伙面前正襟危坐,说出自己打听到的情报。

「青众组?」

铃子对这个名词感到陌生。

「就是年轻小伙子的社团啦。」

干雄帮铃子解惑。

「年轻小伙子要加入,才算独当一面的大人。一般村子十五岁左右就能入伙了。」

铃子算听明白了。昨天村长提到的小伙,指的就是这个社团里的人吧。

「弄坏弁天像逃离村子的,是一个叫茂一的男子。年纪十八岁,社团当中有一个负责统领年轻人的人物,茂一算是副手,大家认为他早晚会成为统领。」

「很有人望就对了?」

孝冬提了个问题,由良面朝前方答话,并没有看他。

「据说是个很好强的人。」

由良答话也很简短。

「统领都是年轻小伙选出来的,就投票呗。既然那小子是大伙心目中的未来统领,想来也不是一个低调的人物。」

「根据其他人的说法,茂一体格高大,打架也很厉害,又颇有大哥风范,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喜欢动手动脚是吧?也是啦,一群年轻小伙子,还得这种人来管才行,不然艺阁那一类的活动都办不成喽。」

「艺阁?祭典的那个?」铃子反问。

「没错。」干雄点头回应。

「淡路岛的艺阁游行很有名的。」孝冬也帮忙补充。

富贵子搧着风说:「这些个庆典活动,算是青众组的重要活计,而且这些活动都容易发生冲突,打架本领可不能少啊。」

「那些事咱可不敢领教,吵吵闹闹的,动不动就打架。可话说回来,那也是庆典的一大看头呗。」

干雄轻笑两声,说道:「祭典不就这么回事嘛。」

「——那么,那个血气方刚的茂一,为什么要弄坏弁天像?」

孝冬拉回正题。

「听说是喝醉的关系,他在客栈喝醉以后,到蓄水池溜搭醒酒。好像白天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就踹弁天像出气。」

铃子很意外,原来那座村子也有客栈啊。

「就年轻小伙子聚会的地方呗。」

干雄看出铃子的疑虑,说明给她听。

「就拿来议事或聚会的地方,小伙子偶尔也睡在那里。不同村子有不同村子的用法,总之就是租间房子,让他们有地方去。」

「原来还有这么多规矩。」

这两天铃子真是开了眼界,不同区域的风土民情差异也太大了。

「与其说是规矩,不如说是桎梏呗。」

富贵子有话说了,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同样有谐谑的笑容。

「是说,这些桎梏也有安身立命的作用啦。」

干雄出言劝诫小妹。「你一开口就岔题,拜托少说几句呗。」

干雄抢走富贵子的扇子,拍拍她的肩膀。富贵子抢回扇子,不高兴地别过头。

「那小伙喝醉后踹弁天像撒气,然后咧?」

「茂一打算嫁祸给一个叫作藏的男子,同样是青众组的伙伴。」

「真是鼠肚鸡肠的勾当。」干雄傻眼了。

「茂一说,他当晚看到作藏前往蓄水池,其他小弟也附和茂一的说法。但青众组的耆老和统领……就是青众组的老前辈们,都是村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查出弁天像不是作藏弄坏的。那个叫作藏的品行敦厚,而且滴酒不沾,身子也很瘦弱,不太可能弄坏弁天像。」

「那茂一作贼喊抓贼,穿帮了?」

「是的。」由良似乎比较愿意跟干雄对谈,孝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都交给干雄问话,这是铃子观察到的现象。

「有人看到茂一当晚喝醉离开客栈,一逼问他就招供了。」

「也没啥胆气嘛。所以咧,大伙开会决定制裁他是吧?」

「村人说,他被拾掇了,也就是被断绝往来。受到这种惩处的人,村民是不会跟他有任何交流的。」

「这个村长也说过。是说,做爹娘的带些酒去拜托村里的大人物,处罚会轻一点。茂一他爹娘没去求情吗——」

「茂一的双亲已经过世了。」

「这样啊,那没其他人去替茂一说情喽?」

「是——呃呃……不对,听说作藏拜托青众组的统领原谅茂一。」

「咦咦?搞啥啊?他不是被茂一诬赖吗?」

富贵子又有意见了。

「是的。」

「那他犯得着替茂一求情?」

「他们年岁相同,又是儿时玩伴。按照统领的说法,作藏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喜欢跟人争。」

「是喔,真是大好人呢。」富贵子显得有些扫兴。

干雄追问由良。「后来咧?那茂一离开村子了?」

「似乎是这样。听说茂一大呼小叫,喊着要离开那烂村子,隔天也真的失踪了。」

「出张嘴都很容易,要跑到兵库或大阪那些地方,可得花不少钱哪。那茂一应该也跑不远呗,可能是从扫守那一带往东走,横越岛屿前往洲本,那边有大一点的城镇。或是从南边的榎列跑到福良……不对,没准儿就在附近的港都呗。」

「可能是港都,有人看到他朝港口的方向走去。毕竟他体格高大,又擅长打架,大家也不担心他活不下去。」

「那些村民也天真哪,就保佑那茂一别改行当强盗。」

「是。」

由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孝冬问他:「有什么疑点吗?」

由良的手抖了一下。

「这……确实有件启人疑窦的事情。」

孝冬请他继续说下去。

「我本来想跟作藏谈一谈,青众组的头领和耆老们,却说没有那个必要,不让我跟作藏交谈……由于事有蹊跷,我就偷偷向其他青众组的人打听。」

由良实在能干。

「没想到,其他人说作藏也失踪了。」

在场的人都发出惊诧的声音。

「那个作藏也溜了?」

干雄反问由良,由良也不敢肯定。

「这就不得而知了。就我打听到的说法,作藏和茂一性情南辕北辙,不像是会离乡背井的人。那些年轻人只说他失踪了,没说他离开村子。甚至有人怀疑——」

由良语带保留,压低音量说道:「甚至有人怀疑,茂一恼羞成怒,杀死作藏畏罪潜逃。要真是那样,事情就闹大了,所以青众组的高层才装蒜到底。」

反正没找到人,用一句不知道带过,就等于什么都没发生了——是这个意思吧。

「眼不见为净是呗,没担当啊。」

富贵子看似说笑,脸上却没有笑意。

「这话要是不假,那作藏可死不瞑目啊。」

「也是……可话说回来,咱外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

「都啥时代了,还真把村子的自治权当宝啊,现在大正年间了好吗?笑话。」

「你这妹子脾气也真拗。」

眼见干雄和富贵子要吵起来,铃子赶紧缓颊。

「总之——跟弁天像有关的两个重要人物都不见了,对吧?」

铃子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个躲在弁天像后面的鬼魂。

——那到底是谁?

「不过,现在下结论似乎言之过早。」

孝冬摸着下巴说出推论。

「言之过早?怎么说呢?」

「这个嘛,假设那两个人真的失踪好了,一下就有人怀疑茂一杀人潜逃,这是不是有点可疑呢?」

「的确,这点说不过去。」

除非有特殊原因,不然没人会往生死大事上联想。

「是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个猜测吗?」

孝冬询问由良,由良点点头回答。

「听说,巫女印证了这个说法。」

「嗯?」

孝冬听迷糊了。「你说什么?巫女?」

「在淡路,好像有通灵的巫女和行者——」

由良试着解释,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只好望着干雄等他开口。

「诚如由良所言,咱淡路有不少巫女和行者,会替人祈祷或除煞啥的。召唤死者的魂魄也很常见,又叫『降灵』。」

「民俗宗教不是取缔的对象吗?」

孝冬有疑问了,因为在明治时代颁布过这样的禁令。

「神佛分离和修验道禁令颁布后呢,参究修验道的人是看不到了,但这些巫女和行者却一个个冒出来了。不管上面的怎么说,人民还是需要民俗宗教,尤其是可以跟死者交流的通灵人士。」

干雄又补充道,有需求自然就有商机。

「其实人民也只是想跟死去的亲人说说话,可是一来不好意思去拜托寺庙的和尚,二来又不想去皈依那些阿猫阿狗的教派。那些通灵人士,也算满足了人民的需求。人性嘛,在所难免啦。」

干雄的口吻十分感性。铃子心想,说不定他也有求过降灵吧。

「在东京当然不好明目张胆这样干,但这里是乡下小岛,说实话取缔没多严厉啦。」

干雄还说,政府想改变弁天祭典的政策,在淡路也得不到民心支持,有没有认真取缔也就可想而知了。那些负责取缔的警察,搞不好也会拜托巫女降灵吧。

「——那么,巫女是怎么说的?」

铃子催促由良说下去。

「这要先说到作藏的大伯——作藏年幼失亲,被大伯收养,那位大伯向巫女打听作藏的下落,希望查出作藏的所在。没想到……」

没想到,巫女说「作藏已经死了」。

「细节我也不大清楚,可是当人家大伯的,听到这种说法也不可能放弃,据说那个大伯还在等作藏回来。」

铃子好奇的是,原来茂一和作藏的双亲都过世了?

「村民就是根据巫女的说法,推测茂一杀死作藏是吗?」

孝冬再次确认,由良颔首说道:「是的。」

「巫女的开示啊……」孝冬对这说法感到怀疑。

「一般来说,客人想打听亲人的安危,都是报喜不报忧才对啊……」

铃子以前做过千里眼的生意,很清楚这一行的门道,那个巫女就算没真本事,一定也知道这门生意的做法。

想要打听亲人下落的客人,无非是想得到一个希望,没有人想知道自己亲人已死的消息,即便那是事实也一样。因此,这时候希望就比事实更重要了。

——那个巫女是没考量到客人的心情,还是……

铃子对那个巫女产生了一点兴趣。「那位巫女方便一见吗?」

铃子向由良打听,由良愣了一会儿,没料到铃子有此一问。

「这……去拜访应该见得到面吧,听说那巫女就住在港都。」

「地址呢?」

「详细地址我不清楚,只知道是在饮酒作乐的街区附近,房子还有鸟居。」

「是神社?」

「不是。」

由良摇摇头,干雄拍打膝头说道。

「没准儿是三条的喜代婆婆,那老婆子咱也知道。啊!咱没见过那老婆子,只是她在这一带很有名,降灵术挺高明。」

「『三条』是住所吗?」

「不是,是出生地。市村的三条,这边的东南方有一座村落,因为那边有不少市子,所以叫市村。所谓的市子,就是巫女啦,那里也是傀儡师的村落。」

傀儡师——应该是淡路知名的人偶戏专家吧。

「那我去会一会。」铃子表明探访之意。

「我也一起去吧。」

孝冬也打算跟去,好像很理所当然一样。

富贵子插上话了。「孝冬哥啊,你还是甭去为好。」

「这可是淡路,不是东京哪。花菱的当家跑到怪力乱神的巫女那儿,没准儿会传出什么不好的谣言。」

「咱爷爷消息可灵通了。」

干雄也赞同小妹的意见。

「不过,我就是听从叔公的命令,帮忙处理这件事啊。」

「你觉得正当理由对咱爷爷管用吗?」

孝冬不说话了。

「咱爷爷最讨厌对花菱家不利的事了,管你有啥理由都一样。」

孝冬也表现出不满的神色,这太不讲理了。

「咱陪铃子小姐去总成了吧?」富贵子举起扇子说要帮忙。

富贵子贼笑道:「就说咱有事要拜托那巫女,然后铃子小姐装成女佣陪咱一起去就得了,反正这里的人跟铃子小姐不熟嘛,如何啊?」

「反正咱是离婚回来的,偷偷跑去找巫女,人家只会以为咱是要占卜再婚对象,或是再续一段姻缘啥的。」

富贵子说,自己压根没打算再嫁。

富贵子用扇子指指孝冬。「如何呀?」

「这个嘛,确实是好主意,有富贵子小姐陪同,我也安心了。」

「那就这么说定啦。铃子小姐,咱们快快动身,你应该没有女佣穿的衣服吧?咱帮你准备一套,一起来。」

富贵子两三下敲定主意,即刻离开房间。铃子跟着富贵子去换装,看富贵子如此豪气,铃子心中也是无比畅快。

铃子换上一身朴素的和服,跟着富贵子离开宅院。喜佐刚才搭车出去,两人没车可用,只好吹着海风走下坡道。

「咱爷爷讨厌汽车,老爹也只有出远门会搭车,几乎都是咱老母在用。一有空就搭车到处买东西,也不肯多走点路。大概是这附近没人有车,搭车出去炫耀很痛快呗。」

「富贵子小姐,你不搭车的吗?」

「那玩意感觉挺麻烦的,咱不喜欢。何况,老母很喜欢副岛那司机,每次咱要用车她都一堆意见,麻烦死了。」富贵子脸上又出现了谐谑的笑容。

「这儿的景色优美,看着身心舒畅啊。」

富贵子指着前方,坡道下就是一片海景,海面上波光粼粼。

「的确是很优美的景色呢。」

「这边气候宜人,食物又好吃,日子也悠哉悠哉。咱最喜欢这边了,待着舒心啊。」

富贵子有感而发,听得出来这是真心话。

「不过,咱也想去东京瞧一瞧。」

富贵子看了铃子一眼,爽朗地笑了。

「请务必让我招待。」

铃子邀富贵子到东京一游,富贵子笑咪咪地凝视铃子。她的表情和孝冬有几分神似,或许这就是血缘吧。

「铃子小姐,你为啥要祛除淡路之君?」

富贵子平静地提出这个问题。面对出乎意料的疑问,铃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孝冬哥的意思吧?那个人本来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早就放弃一切了。现在却神采奕奕,简直判若两人呢。」

富贵子笑得挺欢快。

「看你俩互动就知道了,主导权都在你手上对不?」

「也不是这么说……」

「可要祛除淡路之君的,的确是你吧?」

「……」

是这样没错。

「咱从小在那种家庭长大,从来没想过要祛除那玩意——这样说也不对,应该是刻意不去想那件事吧,反正做不到的事,求了也是白费力气。所以啦,会动这个念头的一定是外来的人。」

铃子望向明亮的大海,稍微眯起眼睛。「我只是气不过罢了。」

铃子也说出真心话。「被淡路之君支配,实在让人气不过。从今以后都要害怕那个冤魂,提心吊胆度日,一想到就生气。」

这也是铃子想要祛除淡路之君的原因。

「孝冬哥怎么说的?」

「他说,都听我的。」

「都听你的?」

富贵子傻住了,接着喷笑。

「哈哈,真有趣。原来他是这么有趣的人啊,他完全迷上你了嘛。」

富贵子笑完后,也欣赏着海景。

「咱当初在这边婚事谈不成,才会嫁到大阪。历史悠久的神社和华族亲戚的身份,表面上好像镀金一样。其实,大家都说咱家不干净,一家子都被诅咒。当然,外人不知道淡路之君的内情。不过,看家世娶妻生子的也大有人在,咱只想嫁去一个没人知道花菱家的地方,可惜最后也没好下场。」

富贵子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咱家大哥啊,也不时有人来说媒,可惜最后都没下文。话说回来,要找到门当户对的媳妇,也是早晚的事啦。过去一直都是这样的,跟宗家的孝冬哥比起来,咱们的烦恼根本算不上啥事……」

「其实,烦恼本来就没法比较。」

铃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富贵子端详铃子的面容,温柔地笑了。

「孝冬哥就是喜欢你这一点吧。」

到底是哪一点呢?铃子心中疑惑,却也没说出来。

「咱也一样啊,若只有自己遭罪,那也就罢了,一想到留在大阪的孩子,总不能啥都不干就摸着鼻子认栽吧。淡路之君的麻烦,得想个法子解决才行。」

富贵子这番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海风吹拂着富贵子的脸庞。看着富贵子的发梢在海风中飞舞,铃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条的喜代婆婆」住在饮酒寻欢的街区之外,房子就在茂密的树丛之间。外头确实有一座木造的鸟居,造型十分俭朴,而且同样被树丛遮盖住,乍看之下看不出是鸟居,树丛下还有枯萎的绣球花。

房子就是一栋木造平房,格局不大,却也不到小屋的程度。玄关的拉门是开着的,门内挺昏暗。

「打扰啦。」

富贵子跨过门槛,朝屋内打了声招呼。进门的右手边是厨房,还看得到炉灶,对面有一块木板地,一个老太婆就坐在那里。富贵子和铃子都吓了一跳,她们进门之前都没发现那里有人。

老太婆没有盘起一头白发,而是直接扎成一束,额头上还绑了一个很像粽饼的玩意。衣着则是深蓝色的麻料和服,配上无袖的白色羽织。手上拿着一串念珠,光看这模样就不像什么正经的巫女。

「你老人家就是喜代婆婆?」

富贵子问话的语气,也充满戒心。

「花菱家的人,也要找老婆子祈福消灾啊?你们家养的鬼东西,咱可除不掉喔。」

老太婆年岁已大,声音却很宏亮。富贵子被抢白,闭上嘴不说话了。老太婆的脸皮很白,像抹了一层粉底似的,上面又有许多细小的皱纹,松弛的眼皮盖住两只眼睛,都看不到眼珠子了。

老太婆举手指着铃子。

「你是花菱家的媳妇吧?身上有香的味道不说,还有御灵按住你的肩膀。」

铃子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富贵子也倒吸了一口气。

「哼,也罢。也不知你们来干啥的,总之先进来吧。只有竹席可坐,担待点啊。」

铃子和富贵子对看一眼,各自心领神会,一同进入了客厅。老太婆前方有两张竹席,两人纷纷就座。

「阿民、阿民!」

老太婆冲着门口叫人。

「有客人来喽,快拿茶水来。」

外头有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用围裙擦手,快步跑向厨房,可能是孙女或女佣吧。这位叫阿民的少女,将茶具放在老旧的木盘上,端到三人面前。少女娇羞地看着来客,点头致意后就退下了。

铃子喝着茶水,喘过一口气,大老远走来也正好口渴了。她从袖子拿出手巾,擦拭脖子上的汗水,再一次打量老太婆——喜代婆婆。

「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实在抱歉,我是花菱铃子。」

铃子打完招呼,喜代拿起扇子搧风,仔细端详铃子的脸孔。

「东京人啊?」

喜代的语气中夹杂着疑惑,铃子对她的反应感到不解。

「是没错。」

「在这边没亲戚?」

「没有……」

铃子是越听越迷糊了。

「怎么了吗?」

喜代低下头转移视线。

「哼,花菱宗家的媳妇,竟然让一个外人来当。」

「花菱男爵人在东京打拼,讨个东京的媳妇有啥好奇怪啊。」

富贵子火大插嘴了。「你又不是咱花菱家的人,哪来资格说嘴?」

「哈。」

喜代笑了,牙齿缺了几颗。

「小妮子脾气大啊,在夫家也这样,才被赶出来是吧?」

富贵子冷笑道:「哼,咱是自己离开的,要不要走轮不到其他人决定。」

「那挺好,你照这样也能过得不错。」

「怎么,这是你巫女的开示?」

「笑话,你这小妮子不需要啥开示。反正你今天来,也不是来求姻缘的吧?」

「那当然,咱们来是有要事请教。前些天,伊元村的村民找上你,向你打听侄儿的下落不是?」

喜代望着头顶上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啊啊!是有这么回事。」

「有个叫作藏的人不见了,你说那人死了,没弄错吗?」

「你们打听这干啥?咱也是做生意的,不好随便泄漏客人的私事啊。」

富贵子摆了一张臭脸,铃子则从腰带掏出钱包,放在地板上。

「您说得没错,害您失去信用,我们自当照价补偿。当然,在此听到的所有消息我们不会四处张扬。」

喜代撑起松弛的眼皮,看她的表情,似乎对铃子很感兴趣。

「你很习惯这码子事啊,看上去不像世故的滑头,但也不是纯正的良家千金吧?」

喜代仰望天花板,在想要敲多少竹杠。

「那好,算你三元如何?」

富贵子的脸更臭了。

「没问题。」铃子打开钱包拿钱。那个年代一升米才五十四钱,木工师傅一天的薪资是两元。铃子拿出一元钞票和五十钱的钞票,放到喜代面前。

「剩下的等你说完了再给。」

「哼。」

喜代鼻孔喷气,将钞票塞进腰带。

「你们要打听伊元村的作藏?那人已经死了,咱可没说错。」

喜代用拿钱的那只手抄起念珠,双手合掌做出膜拜的动作,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巫女还是尼姑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知道,都冷掉了。」

喜代讲得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冷掉了……?」

「来问事的是作藏的大伯,作藏年幼丧亲,是他扶养作藏长大成人,算是作藏的养父。像那种缘分深厚的人来问事,是生是死一下就看出来了。咱透过那段缘分观想作藏,突然一道冷风吹来脚边,吹得脚尖发寒,咱就知道作藏死透了。」

隔了一拍后,铃子问了一个问题。「作藏的魂魄没现身吗?」

「真没料到你会有此一问,还以为你要说,这只是老婆子的直觉呢。」

喜代显得相当意外。

「作藏要是附在他大伯身上,咱自然看得到。可他没附在大伯身上,咱只感应到他死了而已。没准儿啊,大伯和作藏彼此也没太深厚的感情呗,那位大伯来问事,纯粹是演出戏给村人看一看罢了。至于作藏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不!死了更好,正好省下找人的工夫,所以啦,咱就据实以告了。」

喜代不高兴地哼道:「哼,那家伙也太小气,杀价就罢了,出钱也出得不干不脆。咱就吓唬他,悭吝的人会有报应。」

「那你也该有报应不是?」富贵子出言讽刺,喜代装作没听到。

「要找到作藏的鬼魂,只能在他死去的地方喽?」

铃子脑海中想到那尊弁天像。

「死后没安息的话,是这样呗。」

「看不出死法吗?」

「没辙,咱只知道他死了。」

「不能用降灵术,直接问他吗?」

喜代撇嘴说道:「降灵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弄的玩意。咱在作藏眼中,就是一个素昧平生的老婆子,他怎么可能随传随到啊?」

「喔喔——原来如此,没有媒介办不到就对了。」

要召唤亡者的魂魄——必须在亡者死去的场所,或是找来亡者重视的人物和亲属。

喜代默然无语,似乎在观察铃子。当然,她的眼皮盖住眼珠子,铃子也不敢肯定她是不是真的在看自己。

「……咱没别的可说了。作藏死透了,其他事咱一概不知。」

喜代朝铃子伸出一只手,意思是要她赶快付钱。铃子从钱包中掏出钞票,放到喜代的手掌中。喜代迅速折好钞票,再次塞进腰带中。

「咱俩一个样啊。」喜代撑起眼皮,瞅了铃子一眼。

「一个样?」

「咱俩都是巫女——看在同类的分上,这忠告咱就不跟你收钱了。有个恐怖的御灵相当中意你,这是好事或坏事,咱也说不准。只是,你将要闯的是一片狂风暴雨的大海。」

喜代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让铃子有问话的机会。铃子听得目瞪口呆,她无法彻底理解这段话的意思,不过——「闯与不闯,狂风暴雨同样会来。我可不会龟缩在家,眼睁睁看着风暴来袭。」

喜代听完铃子的说法,张大嘴巴笑了。「哈。」

当天下午,铃子和孝冬再次前往伊元村,去瞧瞧弁天像的亡魂。

「你认为作藏就是弁天像的亡魂?」

孝冬在车中询问铃子。

「这……就不好说了。」

「我也真想见见那个喜代婆婆,挺有趣的人呢。」

铃子想起喜代的建言,便请教孝冬。「所谓的『御灵』,到底是指怎样的魂魄呢?」

「你是说御灵信仰的御灵?」

「不,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是喜代婆婆说的。可能是指淡路之君吧,她说有个御灵按住我的肩膀,还说那御灵很中意我。」

「是喔……」

孝冬沉默了一会儿。

「御灵吗?原来如此。」

孝冬接着又说道:「所谓的御灵,本来是对灵魂的敬称。说穿了,就是会带来灾厄的强大亡灵。一般人都相信,那些极为优秀的人才,或是死法非比寻常的人,会成为强大的亡灵。天灾和流行病也被当成他们的诅咒,所以才会举办盛大的祭典安抚他们。」

带来灾厄的强大亡灵——淡路之君正是如此。

「最具代表性的是牛头天王,又称为只园天神,御灵会就是抚慰牛头天王的祭典。至于个人的御灵,比较有名的是菅原道真※,那算是人格神类别的御灵神,一般称之为天神大人。这一类御灵信仰在平安时代中期特别兴盛,因为律令制造成税制上的问题,地方行政大乱,海盗猖獗也是在那个时代……」

菅原道真:日本平安时代的学者、诗人和政治家。

孝冬说到一半静下来了,看他在沉思,铃子也就没打扰他。

「或许,岛神神社是把淡路之君这个冤魂,当成御灵祭祀的神社吧。」

孝冬再次开口,说出这番推测。

「岛神神社表面上祭祀伊弉诺尊,实际上可能是我说的那样。毕竟我们这次要一起做的神事,不但是这个神社独有,也是专为淡路之君举办的神事。」

「为了淡路之君而设立的神社……」

「我一直以来有个疑问,花菱一族归顺中央后,还当过国造※和国司※这一类地方大官,最后却沦为一介神社的神主——换句话说,花菱一族从历史舞台上退下了。这中间的经过也不得而知,搞不好整件事本身和淡路之君有什么关联。」

国造:日本古坟时代和飞鸟时代设置的地方官,由大和朝廷任命。

国司:地方一级行政单位的官僚。

「跟淡路之君有关,确实不无可能——」

铃子回顾记忆中的知识,说道:「我记得她是巫女对吧,本来的职责是抚慰淡路岛的冤魂……又叫御巫是吧?那么,花菱家当年就已经是神社的神主了?」

「御巫和神社的巫女不太一样。御巫当中,也不乏地方大官的女儿,淡路的御巫也是用同样的方式遴选出来的吧。」

换言之,花菱一族可能是受到淡路之君诅咒,才退下历史舞台,并创建神社吧。

「意思是,花菱家把淡路之君当成御灵神祭祀,以达到镇煞的效果喽。」

而镇煞的手段,则是用亡灵喂养。吞食亡灵的恐怖存在,应该称之为魔,而不是神。

「——嗯嗯?那边有人呢。」

正在沉思的铃子,听到孝冬的声音后抬起头,顺着孝冬指示的方向望去。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路口,转角处供了一尊道祖神的石像,有一名少女蹲着膜拜石像。

「请停车。」看那少女神色有异,铃子叫司机停车。

铃子下车走近少女,少女专心膜拜,没注意到有人来。少女年纪和铃子差不多,或许多长几岁吧。

头上包着头巾,和服下摆也高高撩起,腰上系着围裙,衣袖也用带子绑起来,四肢上还有臂套和绑腿,一看就是干活用的服饰。

「你好。」

铃子开口打招呼,少女肩膀抖了一下。她一看到铃子和孝冬,连忙站起来,饱满的双颊晒得黝黑又健康,身上充满阳光的气息。少女又看到旁边的汽车,表现得更加惊讶了。

「惊扰到你实在抱歉。只是……看你诚心膜拜,才想问问你在拜什么。」

铃子尽可能用随和的语气说话,以免少女太过紧张。话虽如此,铃子的为人也称不上亲切讨喜,少女会怎么想那就另当别论了。

少女没说话,而是用手抓着围裙,眼神慌张乱瞟,看样子也不是困扰,纯粹是怕生吧。

「你跟作藏先生和茂一先生同年是吗?」

少女大吃一惊,稍稍退了一步。

「您、您从何得知——」

「你们认识喽?都是同一个村子的,认识也不足为奇吧。」

「……这……当然是认识了。咱们年纪相同,打小就认识了。」

语毕,少女表现出失落的模样,听她的说词,他们三人是青梅竹马吧。仔细想想,由良都是跟男村民打听消息,没跟女村民接触吧。

「方便请教名字吗?」

「咱叫阿房,二位该不是花菱家的老爷,还有子妇吧?」

铃子听不懂子妇是什么意思,转头望向孝冬,孝冬帮她释疑。「就媳妇的意思。」

「听说是村长拜托二位,查探弁天像吧……」

「我们在调查过程中,得知作藏先生和茂一先生失踪了,才来打听他们的消息。」

阿房一脸难过。

「作藏和茂一到底跑哪去了……咱听人说,茂一往港都去了,只求他平安无事就好。」

「所以你在替他们祈祷?」

阿房落寞地点点头。「他们都没了爹娘,没人会替他们求神拜佛了。咱不替他们拜怎么成呢,所以白天晚上都来拜。」

「这样啊……」

「茂一从小就倔脾气,自己说要离开村子,拉不下脸回来呗。作藏一定是跟着他,劝他快快回头。」

阿房自己说了一个推测,依旧抹不去心中的不安。铃子也不好意思说,作藏可能已经身亡了。

「他们很要好吗?」

阿房点点头说:「作藏打小就没爹没娘,茂一很关照他,活像他的老大哥。茂一十三岁那年爹娘也都病死了,两人就更要好了。」

不过阿房补充,两人加入青众组以后关系如何,她就不晓得了。

「好像那时候,他俩的关系就大不如前了。青众组的事咱也不太清楚,都是听人说的谣言居多……」

「有人谣传他们吵架或心生嫌隙吗?」

阿房摇头晃脑,试着回想自己听到的传言。

「听说,是作藏笑话茂一……才会吵起来的,大概是嫌弃茂一艺阁扛不好呗。咱认为那一定是误会。」

「误会?」

「没准儿是茂一误会了,作藏从来不会笑话别人的。茂一也该知道作藏的脾性才对啊……偏偏他性子冲动,一个误会就大发雷霆了呗。」

铃子算是听明白了。

「所以,他才嫁祸作藏弄坏弁天像是吗?」

阿房傻眼地说道:「真不懂,为啥要干那种傻事呢?肯定马上露馅的啊。」

阿房静了一会儿,低下头说:「……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似的。茂一他啊,就这种脾性。」

「闹脾气的小孩?」

「他只是想寻作藏晦气吧,打小就常这样干——也不知该怎么说他,大概是想引人注意或求点关心呗。」

「你说茂一先生是这种脾气……?」

「就小孩子脾性,所以动不动就撒泼闹脾气。茂一他体格高大,又爱当人家老大哥,乍看之下很可靠,其实骨子里还是挺幼稚。碰到作藏那种大度豁达的人,就知道耍任性。作藏他也好脾气,从来不发火的。」

阿房活灵活现地描述那两人的性情,铃子从话中感受到茂一和作藏的生气,他们确实存在过。

「这一次,茂一也是在对作藏耍任性呗。他俩应该在其他村子,商量如何回来……」

阿房低头恳求铃子和孝冬。

「二位要是查出他们下落了,还请知会一声,好歹让咱知道他们是否平安。」

「是——那是当然。」

铃子一时也给不出更好的答覆。阿房抬起头,不安的表情中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完便离开了。

「……她只希望——自己的儿时玩伴在某个地方平平安安的吧。」

孝冬望着阿房的背影,喃喃自语。「至少茂一要平安无事啊。」

铃子在石像前蹲下来,双手合掌膜拜。

之后,铃子和孝冬一同前往蓄水池。两人爬上堤防,一走近弁天像就听到哭声了。铃子缓步凑近。

蝉鸣声响彻四周,还有浓厚的草木气息。堤防上的草木都砍掉了,但弁天像后方就是山脚下的森林,杂草也十分茂密。每前进一步,哭声就夹杂更响亮的蝉鸣声,空气中都是草丛堆飘来的湿气,热得铃子头昏脑胀。

终于看到弁天像后方的鬼魂了。鬼魂低着脑袋,脖子和肩膀宽大厚实,体格也算高大。

——这不是作藏。这个鬼魂身材高大,不可能是瘦弱的作藏。

「茂一先生。」

铃子呼唤对方,鬼魂不再啜泣了。

「茂一先生。」

铃子以清晰的嗓音,再一次呼唤对方,鬼魂抬起头。

这是茂一吧,他也死了。

铃子绕到茂一面前,弯下腰来凝视他的脸庞。茂一脸上都是泪痕,头发也乱糟糟的,那张脸也跟他的身材一样,粗大宽厚。

茂一站起身来,吓得铃子往后退开。茂一迈步向前,铃子让开一条路,只见他一声不响走进森林里了。动作看起来很缓慢,但一个不留神差点就跟丢了,铃子和孝冬连忙追上。

「他要去哪里呢?」

夫妻小跑步追上茂一,孝冬道出心中疑虑。

「应该是山里吧。」

铃子回应孝冬,因为前方只有山区了。虽然只是一座小山,但茂一再往里面去的话,两人就很难追上了。

夫妻俩拨开树丛,踩踏杂草,勉强走过羊肠小径追上茂一。四周地势不平,铃子几次差点被树根和石头绊倒,好在都有孝冬搀扶。

「他停下来了。」

孝冬说出这番话时,铃子已经不知道差点跌倒几次了,她抓住孝冬的手臂,面朝前方。茂一低着头,站在一块大石头前面,并指着附近的草丛。

——怎么回事?

铃子和孝冬默默走向草丛,茂一指的是地面。孝冬蹲下来,探究草丛里。

「啊……」

孝冬惊叫一声,并没有回头。

「怎么了吗?」

听到铃子问话,孝冬才缓缓回头说:「有骸骨。」

这话一说出口,茂一的身形如同轻烟摇曳,形体越见淡薄,轮廓也逐渐模糊。他没留下任何话,就这么消失了。

「不见了……」

孝冬站起来,看着茂一刚才所在的地方。

「他是想告诉别人,这里有骸骨吧?现在我们找到骸骨,他也没遗憾了?」

「应该是吧,大概。」铃子说完后,自己也不敢肯定。

孝冬转过身,又到草丛边蹲下。

「这是茂一和作藏的骸骨吧。」

孝冬拨开草丛,现出了底下的骸骨,而且是两具成年人的骸骨。骸骨都穿着衣服,其中一具穿着深蓝色有花纹的窄袖和服,长度到大腿一带,下半身穿着窄裤。另一具穿着暗茶色的和服,下半身同样穿着窄裤。

铃子凝视那具蓝色和服的骸骨,说道:「这应该是茂一先生吧。」亡灵身上也穿着同样的衣服。

「那么,另一具是作藏喽?」

「应该是……」

不然,茂一不会哭得那么伤心吧。

「可能出了什么事情,导致作藏先生意外身亡,茂一先生才会哭成那样吧。」

「他自己也死了不是?况且,这两具骸骨都被藏到草丛中。」

铃子也听出孝冬的言外之意,孝冬环顾四周说道:「——有第三者介入吧。」

除了茂一和作藏以外,整件事还有第三者介入,把两人的遗体藏到草丛中。

「总之,要先跟村长报告。」

孝冬点出当务之急,铃子则说:「有件事要麻烦你确认一下。」

铃子请孝冬帮一个忙。

知会完村长后,铃子和孝冬回到了花菱家。隔天早上,村长也来拜访了。

「从骸骨身上的衣物推断,一个该是茂一,另一个该是作藏。真是万万没料到,他们竟然会死在那座山上——」

村长是来报告后续发展的,才一个晚上,他就有了黑眼圈,神情憔悴不已。

「咱要忙着通报警察,还得对村民说明事发经过,青众组的其中一个小伙,还在忙中添乱啊。」

孝冬反问村长:「您说的添乱是指?」

村长眨了眨充血的双眼说道:「那小伙闹上吊呢。」

村长说出昨天发生的怪事。

「就在他们平时聚会的那间房子,到仓库找条绳子上吊。幸好有人发现那小伙不对劲,及时救了下来。」

村长大骂荒唐,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为何要——」

铃子没把话说完,村长就抢先开口了。

「那小伙说,他怕得要死。」

「怕得要死?」

「他说,那两人是他害死的,所以他怕得要死……」

村长用手指按压眉心。

「昨日二位来通传的时候,不是还要咱查清楚,究竟是谁谣传茂一前往港都的?结果就是那小伙,他叫留吉,跟茂一同年。」

由良打听到的消息当中,确实有这么一个目击线报。可实际上,茂一死在山中,所以传话的人要不是看错了,不然就是蓄意撒谎,铃子想查清楚到底是哪一种。

「是那小伙撒谎,好让大家以为茂一真去港都了。」

孝冬双手环胸问道:「所以到底出什么事了?」

孝冬直指核心。

「说来话长啊……咱从头说起好了。留吉加入青众组,和茂一混得挺熟,尤其茂一人高马大,未来有望成为青众组统领。他心想只要巴结茂一,未来在村里就有一席之地。留吉身材矮小,拳头也不够大,参加祭典不够抢眼,在村里地位又不高。他想借茂一的威势,摆点派头。」

偏偏那留吉,看某个家伙不顺眼。

「那小伙看作藏不顺眼,也瞧不起作藏。作藏比他矮小,人又软弱,一看就好欺负。想不到——」

「想不到,茂一先生和作藏先生关系良好,而且十分仰赖作藏先生?」

铃子说出推测,村长点点头,承认铃子说得对。

「留吉气不过,就想给他找点麻烦。」

「找麻烦?」

「留吉对茂一扯谎,说作藏嫌弃他,笑他不会抬艺阁。」

铃子这才想起,阿房也说过类似的话,原来那是留吉挑拨离间。

「干那下三滥的无聊勾当。加入了青众组,就该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独当一面的大人怎么干出那等蠢事,连当小毛头都不配。茂一也不像话,竟然信了那种鬼扯蛋。」

村长拍打自己膝盖,额头都冒出青筋了。

「茂一和作藏,就这样渐行渐远了?」

孝冬接续话题,村长又拍了膝头几下,试图缓和情绪。

「正是。后来……就闹出了弁天像的事情,茂一受到全村责罚,作藏代他求情,茂一反而更火大,嚷嚷着要离开村子。众人也想挽留他,可惩罚尚未结束,也没人敢跟他说话,是作藏甘冒禁忌,主动去挽留他。」

村长低下头,双眼直盯着榻榻米。

「那一天,留吉见到茂一和作藏二人在弁天像旁吵架,其实也不是吵架,是茂一找作藏的碴,作藏一直安抚他。没一会儿工夫,二人前往山中,留吉偷偷跟上去瞧个究竟,他害怕二人一旦把话聊开了,自己的谎言就会穿帮。虽说茂一生性冲动,只要作藏好好讲理给他听,他还是能想通个中原委的,留吉就是害怕穿帮才跟上去……」

二人入山后,留吉迟了一步赶到现场。

「结果,茂一进了山里还在发脾气。留吉蹑手蹑脚,躲在一旁的树木后边,就听到茂一大骂『少管闲事』啥的,大概是在嫌弃作藏的好心呗。留吉说,他小心翼翼躲起来,生怕踩到石头或树叶发出声音,等他发现大事不妙已经太迟了。作藏抓住茂一的胳膊,还想劝劝茂一,谁知茂一把甩开作藏,将作藏摔倒在地。」

现场有一块大石头,不小心撞上肯定很痛。

「那边有不少石子和树根,地势本来就不平整。作藏一个重心不稳,向后一倒,后脑勺就撞在大石头上了……留吉是这么说的。」

作藏倒地后一动也不动,茂一慌张地摇晃作藏,作藏浑身瘫软无力,躲在一旁的留吉也看出大事不妙了。

「那留吉怎么了?」

「留吉一直躲在树木后边。他怕被茂一发现,自己会被宰了灭口,都快吓破胆了,就缩着身子捂住嘴巴,躲在树后直打哆嗦。」

村长大叹一口气,满脸无奈。

「那时候,留吉要是肯出来就好喽……动动脑子想一下就该知道,茂一是不小心推倒作藏的,根本不可能杀他灭口啊……」

留吉眼见作藏身亡,想必也乱了套吧。

「留吉也忘了自己躲藏多久,待他回过神来,太阳都快下山了。四周没半点声响,留吉从树干后边探出脑袋,偷看茂一的动静。但茂一不在了,只剩作藏的遗体还在那里。他说,可惜作藏的遗体没消失,不然就能当大梦一场了。」

留吉走近作藏,不再躲藏,他想知道作藏是不是真的死了。走近一看,作藏两眼开开直挺挺躺在那里,嘴巴也合不拢。胸口没上下起伏,口鼻没了气,手指疲软弯曲,动也不动一下,皮肤也失去血色。

「留吉还说,他想起自家爷爷奶奶去世,也是一般神态。肤色发青,面容惨白,没个活人的颜色……后来,他在一旁的树上,发现茂一上吊了。」

村长一咬牙,显得非常遗憾。

「说是上吊,其实也没吊在很高的地方。听留吉说,茂一挑根比较矮的树枝,腰带往上一挂,脖子直接靠上去……原来那样也吊得死人啊。话说回来,那样吊也不可能马上死,留吉要是早点发现,好歹能救下茂一。唉,这都马后炮了……」

村长无奈地摇摇头。

「留吉放下茂一,让茂一躺在地上。他心慌意乱,也忘了自己有没有救人的意思,反正没多想就冲去放人了。放下来瞧个仔细,茂一也死透了。留吉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就把两人的遗体藏起来,藏到草丛里不让人看到。他以为那样做,一切就能当没发生过,肯定是自个儿的白日梦。」

然而,回到青众组的集会所,茂一和作藏都不在了。

「留吉他心神迷乱,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哪件事是真的——说穿了,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假装遗忘一切,还把自己扯的谎都当真了。现在骸骨都找到了,留吉也认命啦。」

如今东窗事发,留吉不得不面对现实了,但他又承受不起,才选择上吊自杀。

「……还好救下一个留吉,不幸中的大幸啊。」村长用手擦拭泪水。

「茂一成天打架闹事,但也不该英年早逝。作藏也是,看年轻人早死,难受啊。」

村长神情极为落寞,铃子和孝冬都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啊啊!失礼啦。」

村长回过神来,抬起头说。

「都忘了跟二位说谢呢。」

孝冬讶异反问:「说谢?」

「多亏二位出手相助,茂一总算安息了,感恩哪。」

村长双手拄地,低下头致谢。

「这下弁天像的事情终于解决啦,来拜托男爵果然没错啊。」

「好说,我也没帮到什么忙。」

孝冬谦虚婉拒谢礼,但村长还是留了三大坛酒。在淡路岛,人们拜托花菱家的当家辟邪除妖,都是用酒当谢礼的,也有人用海鲜或白米表达谢意。

铃子目送村长离去后,询问孝冬:「接下来方便去村里一趟吗?」

孝冬颇感意外。

「是没关系……你还有什么疑虑吗?」

铃子摇头回答。「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担心阿房罢了。」

孝冬想通了铃子的意思,微笑道:「那好,我们走吧。」

二人搭车前往村落,车子开过昨天的路口,同样有个少女蹲在神像前面祈祷,那个少女正是阿房。

今天阿房注意到有车子来,先行起身了。铃子和孝冬一下车,阿房就对他们行礼,瞧她哭红了双眼,大概昨天已经听说茂一和作藏身亡的消息了吧。

「多谢二位找到茂一和作藏。」

阿房抽抽噎噎地道谢。「还好有找到人,不然他们没法入土为安,逢年过节也没人祭拜。人都死了下场还如此凄凉,未免太可怜了。」

「……他们的骸骨,还在警察那里吗?」

铃子找不到话好说,只好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对,不过村长说了,盂兰盆节之前就会送回来。这样就能好好埋葬祭奠了。」

阿房梨花带雨的脸上,多了一丝笑容。

「躲在弁天像后边哭的,该是茂一。作藏没变鬼来闹,早早往生了呗。」

「想必是吧。」

作藏的鬼魂并没有现身。

「一看就是他俩会干的事呢。」

作藏死于非命却没变成鬼,茂一也没变成冤魂为祸村民,就只是一股脑儿地哭泣。

这时,孝冬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他们为何要到山上去呢?一开始不是在弁天像旁边吗?」

「总不好在弁天大人旁边吵架呗。」

阿房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说是吵架,讲白了也是茂一单方面找碴……作藏肯定是这样劝他的,不要在弁天大人旁边嚷嚷。更何况——」

阿房抬头远望山区,茂一和作藏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作藏啊,没准是想爬到山上发愿祈福。」

「发愿祈福?啊啊!就好比参拜高山那样?」

淡路岛的岛民每逢新年或农耕时节,会登上先山或谕鹤羽山祈福。

「咱们平时都是去先山参拜,他俩登上那座山,大概也是一样的意思呗。」

「可是,到底是要求什么呢?」

「依作藏的为人,一定是想求村人原谅茂一……茂一陪作藏爬山,没准儿也是想跟他重修旧好。」

阿房眺望山脉,稍稍眯起眼睛,或许是天光刺眼吧。

「偏偏茂一又是个倔脾气,为了无聊小事骂骂咧咧的……其实作藏打一开始就没跟他过不去啊。」

阿房笑骂茂一傻气,眼中又渗出泪水。

回程的车上,孝冬说话了。

「淡路岛的盂兰盆节,会挂上灯笼祭奠新丧的亡者,那又称作灯笼木或高灯笼。那两人的灯笼,由我们来准备吧,茂一没了父母,作藏的大伯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心。」

「就这么办吧。」铃子也同意孝冬的做法。

窗外的凉风捎来了蝉鸣声,苍翠欲滴的山景也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