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红树下
是日,上午十点前正逢退潮,铃子和孝冬一同前往岛神神社,接下来将要举行神事。
孝冬的叔公吉卫和叔叔吉继,已经在社务所前等候了。父子俩换上一身白衣,都是麻料的和服及裤裙,脚上也换成草鞋。孝冬一边替铃子系上草鞋的绑带,一边说道:「我们得从悬崖的阶梯走下去,穿草屐或打赤脚都很危险。」
换好装以后,得先焚香才行。吉继备妥器具,由铃子负责焚香。银制的香炉是圆形的,铃子从没见过那种香炉,上面还有镂空的雕纹,香气就从那些镂空的地方飘出来。铃子取下香炉的盖子,先用炭丸温热香灰,再将香木的碎片放上去。没一会儿工夫,香气随着淡淡的烟雾冉冉升起,这是专为淡路之君焚烧的薰香,名唤「汐之月」。香炉上附有锁链,可以直接拎着走。
「那我们走吧。」
孝冬拎着香炉,口吻一派轻松自在。铃子应了一声好,语气却有点紧张。
吉卫和吉继也沉默不语,这对父子乍看之下不像,唯独这种时候的表情一模一样。铃子和孝冬对二人行礼,离开了社务所。外头没有中午那么闷热,但一大早悄无声息的蝉鸣声,这会儿叫得特别响亮。夫妻俩走到殿堂后方,从卸下标绳的地方走入小径,走过一片草丛和树林后,地势逐渐向下蜿蜒。途中有一道岩壁凿成的阶梯,四周也看不到林木了,阶梯外就是一片蓝天大海。悬崖本身并不高,但摔下去肯定很痛,水性差的铃子绝对会溺毙。
「走下去时身体贴着崖壁,不要看大海就不会怕了。」
铃子遵从孝冬的建议,贴着岩壁往下走,等她走到退潮的洞窟入口,大叹一口气缓和紧张的情绪。
洞窟的高度不高,孝冬得弯腰才进得去,宽度倒是足够两个人走。洞窟的深度也不深,大步走五步就到底了,走着走着脚都湿了,袜子也都浸润了海水。
——让香气充满整座洞窟,等待淡路之君现身。
神事的内容大致如此,据说花菱家就是靠这个祭典抚慰淡路之君,但铃子怀疑这么做有何意义。
洞窟内阴暗凉爽,铃子原以为里面会摆个祭坛什么的,结果空空如也。就只有一片潮湿的岩壁而已,既没有藤壶附着其上,退潮后也没有留下鱼儿。这个洞窟平时就在海水中,奇怪的是几乎没有生命的气息。
薰香的气味变浓了,一种深沉浓烈,却又哀愁寂寥的香味。铃子一个不留神,淡路之君已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了——不!正确来说是出现在铃子的面前。
淡路之君在半空中俯视铃子,明眸微开,漆黑的瞳仁映照不出任何东西。面容像蜡一样惨白,嘴唇却分外鲜红,嘴唇微微往上扬,眼珠子却静止不动。淡路之君的嘴唇动了,耳朵听不到声音,声音是直接灌进脑海里的。
——枫落……顺江……下河口……
声音分不清是男是女,但听起来柔和悦耳。
——宁起波腾现红流。
铃子一听到声音,瞬间背脊发寒,眼前似乎幻化为一片赤红景象。她不禁倒退几步,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孝冬赶紧上前搀扶。
「你没事吧,铃子小姐?」
淡路之君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何时不见的。
「……淡路之君她……」
孝冬环顾周遭。
「不见了呢。」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声音?」孝冬讶异反问,铃子对孝冬的反应不解。
「你也听到了吧?淡路之君念出类似和歌的词句——」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
铃子不敢置信,但孝冬又没必要骗她。
「你说淡路之君开口了?而且是和歌?」
铃子复诵自己听到的词句,孝冬一手托住下巴,低下头沉思。
「枫落顺江下河口,宁起波腾现红流……这和歌似乎有点耳熟,我的文学造诣没很好,也想不起是哪首和歌。问问吉继叔叔,他应该知道。」
「他对和歌很熟吗?」
「应该说,他的文学造诣不错吧——不过,淡路之君竟然会说话,连我也没遇过,也没听说有这样的事情。是说,我也没跟祖父他们聊过淡路之君就是了。」
听完孝冬的说法,铃子也不敢肯定那是淡路之君说的话了。
「……或许不是淡路之君开口吧?」
「不!你是在淡路之君现身后才听到的,当成她的话来看应该错不了。总之,先知会叔公一声吧。今天办的这场神事,一直以来都是他从旁辅佐,可能他会知道一些端倪。」
洞窟中已充满薰香,淡路之君也现身了,神事就算圆满告一段落,铃子和孝冬决定回到社务所。
「我父母的遗体,就是在那边找到的。」
离开洞窟前,孝冬指着入口处,说起自己的父母。
「两人失踪后,花菱一族和当地渔夫一起出来找人,退潮后才发现他们倒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
「他们手脚上没绑绳索,却是抱在一起死的,大家就推测应该是自杀。当然了,花菱家有下封口令。」
铃子凝视潮湿的地面,地面泛起阴寒的水气,湿透的双脚好冷。想不到孝冬的父母,竟然死在这种冷清的地方,而且这地方更是花菱家受诅咒的象征。
「竟然在这里被找到——太可怜了。」
孝冬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好沉痛,他大概觉得父母的死,也是自己造成的吧。若自己没有生下来,父母不会如此痛苦,更不会寻短。
铃子眺望大海,远方有一道漂亮的水平线。上午柔和的阳光洒落湛蓝的大海,温柔的浪涛声自有宁静的气息。
「……总比漂到沙滩上,被一大群人看到要好吧。」
好歹他的父母在这片海上,静静度过了最后一刻,没有外人打扰。遗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家属来说也是一大伤害。
孝冬紧绷的表情一放松,轻笑一声说道:「你总是能替我的情绪,找到一个很好宣泄的出口呢。」
孝冬低下头,对铃子道谢。
回到神社后,吉卫和吉继同样在社务所前方等候。
「今年也顺利办好了。」
孝冬递出香炉,吉继接过后,吉卫点了点头。玄关备妥了毛巾,铃子和孝冬拿起毛巾擦拭湿润的双脚。
「对了,叔公。淡路之君会说话吗?」
吉卫正要打开拉门,一听到这句话猛然转过身来。
「怎么?淡路之君开口了?」
「呃,是的……不,也不是我听到,是铃子小姐听到的。」
吉卫以锐利的目光瞅着铃子。
「我似乎听到一首和歌。」
铃子说起了自己听到的和歌。
「哼,咱不懂和歌那些玩意。」吉卫向一旁的吉继使了一个眼色。
吉继立刻说出答案。
「是素性法师※的和歌,三十六歌仙※的其中一人。」
素性法师:平安时代前期至中期的歌人、僧侣。
三十六歌仙:日本公卿、歌人藤原公任《三十六人撰》所载的和歌名人三十六人之总称。
「是什么意思的和歌呢?」
「也没啥复杂,就说枫叶漂到河口,不知是否有红浪翻腾,差不多是这样——不!既是淡路之君说出来的,那咱也不敢断定涵义。」
吉继寻求吉卫的认同,吉卫点点头,又盯了铃子好一会儿。
「听到开示的媳妇,好久没出现过喽。」
「那算……开示吗?」
铃子看向孝冬,孝冬歪着头,同样不解。
「淡路之君在那座洞窟开示,也不是头一遭了,都是媳妇聆听,当家的解释涵义。可开示不是年年都有,也不是每个媳妇都听得到。有个说法是,一次开示都没听过的,会家运大衰。咱大哥那一代听过,春实他……你爹那一代就没有。实秋压根没结婚,就甭提了。」
孝冬狐疑反问叔公:「为什么我都不知道这件事?」
「谁叫你小子到去年都没讨媳妇,咱本想今年神事办完,不管有没有开示都要告诉你。但事先告诉你,又怕你分心搞砸神事,那可使不得。」
吉卫瞄了铃子一眼。
「要是没开示,咱不打算对媳妇讲的。」
铃子颇为意外。
「是怕我放在心上吗?」
「嗯,这,那是……」
吉卫低下头来,神色哀戚。
「当年咱告诉了春实的媳妇,害苦了她呀。」
「有这回事?」
孝冬对此非常讶异。
「母亲她很介意吗?」
「她怪自己得不到淡路之君青睐,才遭致家门不幸,心中一直放不下——」
吉卫话说到一半,又慌张改口。「不对,其实她也没那么在意。」
——家门不幸。
孝冬不说话了,他一定认为,家门不幸指的是他出生这件事吧。
吉卫干咳一声说道:「明治以后神社面临诸多变革,那才是神职世家纷纷扰扰的原因,这点咱也跟你娘亲说过了。」
铃子又是一阵好奇。
——这位老爷子……他是顾虑到孝冬的感受才改口的吧,不然没必要多说那一句。
「这些小事无关紧要,快快换装收拾一下。」
吉卫一脸严肃地吩咐完,带着吉继进入玄关旁的房间,用力关上拉门。
「我们去换装吧,铃子小姐。」
铃子望着紧闭的拉门和孝冬,点点头没说什么。现在把吉卫的用心告诉孝冬,孝冬也不会欣然接受吧。
当天下午,阿若从花祥育幼院回来了。她进房向铃子道谢,铃子劝她不妨再多休息一段时间,她却一脸困扰地凑上前说:「呃呃,夫人……我去育幼院时听说有闹鬼吔。」
阿若的语气很凝重。
「花祥育幼院闹鬼?」
阿若摇摇头回答。「不是的,离育幼院有一段距离,在靠近海岸的十字路口,那里有一株百日红——就很大棵的树,每到这个季节会开紫红色的花朵。树木本身很漂亮,但树下有鬼魂现身呢。」
「真有鬼魂?」铃子再三确认。
「真有鬼魂。」
阿若点点头复诵一遍。
「似乎是一个朝圣的少女——」
「朝圣……啊啊!听说淡路岛有不少信仰圣地是吧?」
「就观音菩萨、药师如来的信仰圣地,观音菩萨有三十三处,药师如来有四十九处,两边加起来有八十二处。」
「真多呢。」
「数量是不少,但这毕竟只是一座岛屿,全部朝圣完顶多两个礼拜。村子里那些适婚期的少女会结伴同行,听说不去朝圣的人就嫁不出去,去的人能及早缔结良缘。」
「还有这回事?」
铃子以为朝圣都是虔诚的老家人干的事。
「那活动本身应该挺热闹吧。」
「对,那些女孩子会吟唱诗歌、手摇铃铛……通常都是农活忙完的晚春时节,户外有不少女孩都穿着同样的朝圣服装,人们一看就知道又是朝圣的季节了。」
一群少女漫步在生机盎然的绿地上,这景象光想就好悠闲。
「所以有朝圣女子的鬼魂?」
「就一个,穿着朝圣用的衣服,手上摇着铃铛,还吟唱诗歌,像这样——」
阿若举起右手,从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右边晃到左边。
「那个少女好像一直来回走动。不对!是走没几步就消失了,接着又冒出来,才凑近一点又消失了,就这样反反覆覆……」
「你说在百日红树下?」
「对。」
「一直来来回回?」
阿若点点头,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
「在我看来是那样,当时跟我在一起的那些小孩,也有几个人看到那少女来来回回。有的小孩只听到吟唱诗歌的声音,还有那种完全听不到也看不到的。」
「育幼院的孩子也跟你在一起?」
「我带那些孩子去松帆的松树林散步,途中有一个十字路口……那一带的海岸有大片漂亮的沙滩,松树林也很美呢。」
「喔喔,这样啊。」
铃子对这边的地理不熟悉,阿若逐一讲给她听。
「听你讲得那么漂亮,我都想去看一看了——况且,闹鬼的事我也满在意的。」
「夫人,您愿意去看一看吗?」
阿若稍微放了一点心。
「那个啊,我看那少女低着头,无精打采的,所以有点担心……」
阿若说完这段话,才恍然大悟。
「啊!鬼魂本来就不会太有精神嘛。」
阿若羞得整张脸都红了,铃子也被逗笑了,她非常喜欢阿若这种纯真的性情。无论对方是死是活,只要看上去无精打采,阿若都会表示关心。
「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去花祥育幼院一趟。那片松树林我也会去看一看。」
阿若双手拄地,向铃子道谢。
「——就是这么一回事,明天我想去花祥育幼院一趟,好吗?」
到了晚上,铃子征询孝冬的意见。午后他们和干雄一起调查族谱和略传,可惜费了半天工夫都没新发现,徒增一身疲劳。阿若回来后铃子暂时离席,孝冬和干雄继续埋头苦读。后来,富贵子硬拉铃子一起去买东西,直到现在才有时间跟孝冬好好聊一聊。两人吃完晚饭,洗完澡后,终于可以促膝长谈了。
「当然好,我本来就打算去一趟了。」
孝冬话题一转,坐到铃子身旁。「你在忙什么呢?」
铃子前面摆了好几条半衿假领,一条淡绿色的有流水和飞鸟染纹,另一条淡紫色的有石竹和胡枝子的刺绣,紫色的有石竹和水珠的刺绣,淡黄色的有牵牛花的刺绣……五颜六色的假领摆在面前,铃子拿起来逐一比对,又放了回去。
「我在烦恼明天的和服要搭配哪一条。」
墙边的衣架上挂着明天要穿的和服,那是一件有不同色彩渐层的青瓷色和服,上头有向日葵、百合、胡枝子、桔梗和石竹等花纹,配上芭蕉的叶片纹。花纹的线条十分醒目,但整体的绿色调性相当清爽,铃子很喜欢这件和服。
「腰带我打算用那条。」铃子指着隔壁的衣架,白色的腰带上有燕子和漩涡的图样,极具夏季风情。
腰带的内衬布是白色的,外头的绑带未经染色,还有绣上金色的丝线。
「腰带饰品我想用帆船的……」
铃子话说到一半,孝冬就察觉她的意思了。
「啊啊!我懂了。腰带上的漩涡,就形同鸣门海峡的涡流是吧?」
孝冬说对了,腰带的内衬和绑带是白色的浪涛,难得孝冬注意到她的用心和搭配,铃子莞尔一笑。
「那么和服就是陆地,在百花盛开的丘陵上俯视涡流,海面上有层层白浪和帆船。既然是这种意境,假领也选用花朵的比较好吧?」
「你认为哪一款好?」
「要我来选?」孝冬似乎很讶异。
铃子说道:「你的领带也都是我选的啊。」
「是没错啦——嗯,这么说也有道理,那好……」
孝冬一脸害臊,不好意思多说什么。他看着那几条半衿假领,犹豫老半天,表情也十分严肃,活像遇到工作上的重大决断一样。铃子看他挑得那么认真,心中有种飘飘然的感觉,说不出的奇妙。
「——我想,还是这款好。」
孝冬终于选了紫色纱罗质地的假领,上面有石竹和水珠的刺绣。
「紫色很适合你,石竹楚楚动人的美感也恰如其分。况且,水珠的刺绣很像浪花,跟腰带也相得益彰吧?」
说也奇怪,听完孝冬的说法,似乎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选择了。
「的确,挺有道理呢。」
铃子大为赞同,孝冬也放心了。
「让别人挑真是好主意,现在我稍微明白,你让我挑领带和袖扣的用意了。」
「是吗?」
「透过别人的眼光,可以做出更精确的判断。」
孝冬面露苦笑。「我请你帮忙挑的重点不在这里啦……」
「那不然呢?」
「你愿意为我花时间,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啊。」
铃子喜欢挑选衣饰,所以才帮孝冬搭配衣着,并没有他讲的那么夸张。可是,孝冬的想法她也不是不明白。因为,刚才铃子心中也有一丝同样的想法。
「那你也帮我挑吧。」
语毕,孝冬到隔壁房去拿自己的行李。
「白色的麻料西装,跟你的和服比较搭吧——」
铃子收拾假领,也没忘了思考孝冬的穿搭。铃子依稀记得,孝冬有一件夏季背心同样是青瓷色的,上面有白色的格纹,那件背心正好搭配白色的麻料西装。铃子建议孝冬准备那件背心,孝冬果然在衣架挂上了那件背心。铃子从行李拿出领带的收纳盒,从中取出好几条领带比对,有蓝色的、银灰色的,也有花纹点缀的。
铃子拿了一条翠绿色的给孝冬。「这一条你看怎么样?」
「真不错,很有夏天的感觉呢。」孝冬喜笑颜开。看他高兴,铃子也放心了。
铃子再从饰品收纳盒中,挑选领带夹和袖扣。她选了一个锚型的金属领带夹,以及有石竹花纹的珐琅袖扣,领带夹上有一颗珍珠,象征海水的泡沫。
孝冬到铃子身旁坐下,看着她挑选的领带夹和袖扣。
「锚和石竹……跟你的服装很相配,太棒了。」
「珍珠和水晶的袖扣,是不是比珐琅的好一点啊……」
铃子拿起其他袖扣,苦思良久。
「不会,我也挺喜欢这款珐琅袖扣的,而且你的假领上也有石竹嘛——啊啊!对了,你的发饰要挑哪一款?」
孝冬摸了一下铃子的头发。
「我打算用石竹的发饰。」
「那就更应该用这一款珐琅袖扣啦。」
「用这种方式决定好吗?」
「当然好,没有比这更快乐的方式了。」
孝冬的表情是真的很开心,铃子心想,只要他开心就好了。孝冬用手指梳理着铃子的秀发调情,笑咪咪地说:「真希望明天快点来。」
凑港位于倭文川、三原川和大日川汇聚的河口,各大河川的土砂冲积成港湾,海象相对平稳,船舶易于靠岸,是天然的优良港口。多亏这样的地理条件,不难想像这里自古以来交通有多发达。时至今日,凑港也是热闹的港都。
花祥育幼院位于山脚下,离港都稍有一段距离,位置僻静,四周只听得到鸟儿啁啾和蝉鸣声。广大的腹地让铃子开了眼界,院中有好几栋瓦房,中央还有大庭院,小孩子就在庭院玩捉迷藏。铃子在正对庭院的房里,看着小孩玩耍,耳边不时传来嬉闹的欢笑声。
「山林就在旁边,孩子们夏天就跑去捡蝉蜕,秋天就去找橡实,找到统统摆在院长室的窗边呢。」
院长讲起小孩子,笑得很愉快,这位院长年过六十,体格高大却又彬彬有礼。嘴边留了一圈胡子,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线,长得很福气。
「这里的孩子最大十五岁,最小的还在襁褓里呢。我们有请奶妈,也有教书和教裁缝的老师。」
据说,现在院内有三十多个小孩,称得上是大家庭了。
「也还好,这人数不算多。冈山那边的孤儿院,人数更可观呢。」
「多亏院长的用心,育幼院才能顺利营运下去啊。听说最近善款也增加了是吧,一定是院长的仁德感召。」孝冬坐在沙发上,讲了几句客套话。
「不敢当不敢当……这都要归功于内人,还有这里的所有员工啊。」
育幼院的内务由院长夫人掌管,院长主要负责对外交涉工作。
「看慎一郎和阿若过得不错,真是太好了。」
打从铃子他们造访育幼院,院长就说过几次同样的话了,现在又重复了一次。
「哎呀,平安健康就是福啊。」
院长说完还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话深表认同。
今天——由良慎一郎和阿若也偕同造访育幼院,他们在庭院陪小孩子,应该说是小孩子央求他们相陪才对。铃子望向窗外,由良被小孩子耍得团团转,阿若坐在一旁的小长凳上,教小女孩抛绣球。
「都是很有礼貌的好孩子呢。」
铃子看着小朋友有感而发,院长反而有些困惑。
「这,是这样吗?其实,礼貌才是最难教的一环呢……」
院长似乎听不出铃子是真心赞美,还是在出言讽刺。铃子看出了对方的疑虑,又补充了一句。
「跟贫民区的孩子相比,那是好太多了……」
贫民区的孩子每天都过得很辛苦,不是当大人的小弟,就是当小弟的小弟。小小年纪还不懂事,就干尽了各种偷抢拐骗的勾当。
院长越听越困惑了。「啊啊!夫人曾在贫民区做过慈善活动是吗?」
院长自行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铃子也懒得细说自己的身世,就当这么一回事了。
「夫人对慈善活动有心,那是再好不过了。对慈善活动没有心的人,也不太愿意支持我们啊。」
院长的表情沉了下来。
「花菱家的人,有表示意见吗?」
孝冬听出了言外之意,主动深入这个话题。
「呃呃,这……老爷子和吉继先生待我们不薄,就——」
「喜佐婶有怨言?」
「是,她怀疑我们铺张浪费,要求节省开销——」
孝冬叹了一口气。「真令人头疼啊。」
「这个嘛,内人脾气也很刚硬,直接拿出帐簿给她看,还说『我们可没夫人那么铺张浪费』,就把她赶走了。」
「尊夫人靠得住啊。」
起初孝冬只当笑话听,但他转念一想。
「可是,日后就麻烦了。现在叔公还手握实权,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吉卫死后换吉继掌权,会怎么样就很难说了。
院长微笑道:「到时候再烦恼吧。」
「好在老爷子还很健壮啊。」
「是啊,我那叔公,再撑个十年没问题吧。」
孝冬也笑了。「万一情况有变,欢迎随时联络我。」
院长低头致谢。
「有您这句话我也安心了。令尊和令兄也很关心孩子,常常来这边视察呢。」
院长眺望庭院,缅怀往日时光。
「是这样吗?」
院长依旧望着庭院,没注意到孝冬脸上阴郁的神情。
「令尊总是带着令堂一起来……令堂温柔慈祥,小孩子也很喜欢她。唉唉,两位都是大好人啊……」
院长忆起当时情景,眼眶泛泪。
跟院长打完招呼,铃子和孝冬也来到庭院,阿若跑了过来,由良好不容易甩开一群小男生,这才姗姗来迟。由良气喘吁吁,后面那群小男生又追了上来。
「你真受欢迎呢。」
铃子有感而发,阿若和孝冬都喷笑了。
「小慎……由良先生从以前就很有孩子缘喔。」
由良累得说不出话来。
「他离开淡路后,也常陪老爷的大哥回来——」
「阿若。」
由良以冷硬的语气叫住阿若。
「少多嘴。」
阿若讶异反问:「我哪有多嘴?」
由良别过头啐了一声,拍拍身上的尘土。
「我大哥很擅长照顾小孩。」
孝冬面露微笑,对铃子说起自家大哥。
「可能是常照顾我的关系吧。」
铃子总觉得那笑容看起来好沉痛。
「你大哥他,喜欢小孩吗?」
「我也不清楚……应该是不讨厌才对,不然也不会造访这里了。」
孝冬斟酌着回答铃子的疑问,不料——
「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由良用一种冷漠的语气和讽刺的笑容,说出了这句话。大伙都不说话了,阿若也对由良的反应感到意外,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
铃子压抑自己的情绪质问由良,她对由良讲话的口气从未如此尖锐,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由良面色凝重,低头不语。
「听你的说法,上一代男爵造访此地是有原因的。而你知道原因,还不快说出来。」
「这……」
「由良。」
铃子厉声逼问由良,孝冬拉拉铃子的手臂。
「铃子小姐。」
铃子回过身,只见孝冬摇摇头说。
「算了吧。」
「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你吓到小孩子了。」
铃子看着由良身后的小朋友,每一个人都惶惶不安地仰望铃子。铃子乱了方寸,闭上嘴不再说话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讨喜的人,又缺乏表情变化,更不懂得安抚小孩。
「刚才是由良先生不对喔。」
阿若出来打圆场了。
「你不该用那种态度对老爷说话,太没礼貌了,被辞退也不足为奇喔。」
阿若瞪了由良一眼,似乎真的生气了,由良尴尬地转移视线。
「算了,没关系。」孝冬劝慰阿若。
「由良心目中的当家,依旧是我大哥,我其实并不介意。」
由良讶异地看着孝冬,孝冬一望向他,他又赶紧别过头。由良的表情变化铃子都看在眼里,他的脸上夹杂了尴尬、羞愧,以及愤怒的神色。最后他背对众人,跑到庭院的角落。
「等一下,由良先生——」
阿若正要叫住由良,孝冬却说:「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对由良来说,这座岛屿充满了他和大哥的回忆——我们干脆利用这段时间,去看百日红吧。你说如何,铃子小姐?」
铃子长吁一口气,按住自己的腰带。由良坐在庭院角落的长凳上,神情落寞。铃子观察了一下孝冬的脸色,同意了他的提案。
「……你都开口了,就这么办吧。」
铃子又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会从你口中,听到我平常用来劝你的话。」
河岸对面就是松树林,松帆的松树林自古就是一大名胜。阿若在前头带路,走进松树林旁边的小径。
「那一天,我们是打算去海岸的,不过百日红的花开得很漂亮,我就想起那边有一株很大的百日红——」
换句话说,阿若去海岸之前,顺道去看了百日红。铃子顺着阿若指示的方向望去,民房的屋顶后面,确实看得到紫红色的花朵。
「呃呃……老爷。」
走着走着,阿若回头端详孝冬的脸色。
「由良先生他啊。」
「嗯?」
「其实,我相信由良他,也是真心服侍老爷的。」
阿若讲话断断续续,可能是在斟酌用词吧。
「不然,他应该不会希望我来花菱家工作,毕竟是他帮我跟田鹤女士说情的……」
田鹤是花菱男爵家的女侍长。
「如果当家的不值得信赖,他是不会推荐我来工作的。的确,他一开始服侍的是老爷的大哥……也非常仰慕那位大人……所以才有复杂的感情吧。可是,该怎么说呢,我想他并不讨厌老爷。」
阿若绞尽脑汁,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孝冬,孝冬的脸上略带苦笑。
「我知道由良工作很认真。放心,我不会辞退他的。」
孝冬以为阿若是在替由良说情,阿若失落地低下头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铃子打岔了。「孝冬先生。」
「怎么了?」
「阿若是由良的青梅竹马,由良的为人她很清楚。你就好好地接受她说的话吧。」
「这样啊……」
看孝冬的表情,好像不太理解铃子的意思,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没价值的人,有时候铃子也不知该怎么说他。
「……也罢,之后我去跟由良谈谈。」
由良刚才说,孝冬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大哥,铃子很在意这句话的真意。
「你不用这么做没关系啊。」
「做妻子的,本来就该关心佣人和家里的事情——况且,我很担心你。」
「咦?」
「我希望你过上平顺健康的人生,所以我会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孝冬一脸惊讶,但铃子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为人妻子应尽的义务罢了。看他这么惊讶,铃子反而觉得奇怪,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没人关心的吗?
「我一直过得平顺健康啊。」
孝冬完全搞错重点,铃子被逗笑了。
「你这人实在是……远比我当初想的还要怪呢。」
听了铃子嘀咕,孝冬还是一脸懵懂。
「就是那棵树。」
阿若指着前方的一棵树,那是一株很高大的百日红,树龄应该很老了。枝头上开满紫红色的花朵,在蓝天下十分耀眼。
在田地和杂草丛生的空地之间,有几座民宅,以及挂着旗子贩卖点心和茶水的茶铺。道路并不宽敞,来往的人潮却不少,除了当地居民以外,还有朝圣的团体,可能观音菩萨或药师如来的寺庙就在附近吧。东京常见的卖冰小贩和卖药小贩,这里也有,另外还有摆摊卖甜点的。比较罕见的是卖鱼的妇女,头上顶着一个大竹笼,双手抓着竹笼的绳子,走起路来也没摇摇晃晃。
一行人靠近百日红树下的路口,铃子在熙来攘往的人潮对面,看到了那个女鬼。女鬼混在人群当中,铃子差一点就没看出来。
树下的女鬼戴着一顶斗笠,斗笠的绑带是红色的,和服下摆拉高撩起,四肢上有紫色的袖套和绑腿,肩上还挂着头陀袋※。女鬼来来往往,跟阿若说的如出一辙,一下从右边走来,忽然消失在人群中,又从左边出现,就这样反反覆覆。手上拿着铃铛,还听得到类似歌声的声音。
头陀袋:为头陀行人所携的背囊。
铃子凑上前观察,女鬼的眼睛鼻子都被斗笠遮住了,但从剩下的轮廓不难发现,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年纪和铃子差不多大,或许再小几岁吧,黝黑饱满的脸颊吹弹可破,鼻子虽然不太挺拔,嘴唇却小巧紧实。铃子甚至看到斗笠的红色绑带,陷入女鬼下巴的肌肤。
那小巧可爱的嘴唇动了一下,发出悠扬的歌声,歌词本身不难懂,但唱腔和旋律独特,铃子无法肯定整首歌的涵义,这就是所谓的咏歌吗?
「可能是某间寺庙的咏歌吧。」
孝冬听出了一点门道。
「某间寺庙的咏歌……什么意思?」
「朝圣路上有诸多寺庙,每一间都有不同的咏歌,信徒去参拜时,会吟唱那些咏歌。信徒出发朝圣之前,会先花一、两个月的时间,在村子里练习咏歌。」
「原来是这样。」
铃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她好像一直在吟唱同一首咏歌。」
「没错,离这里最近的是感应寺,是那边的咏歌吗……?阿若,你知道这是哪一间寺庙的咏歌吗?」
阿若摇摇头说:「我听不太清楚,而且也没有去朝圣过……不好意思。」
「没关系,别介意。那我们尽量记下来,之后去问懂的人吧。」
铃子心想,好在这条路上有不少朝圣的人路过,随便抓个人来问,总会问到答案吧。
「一开始的歌词好像是『山瑛』……再来是『喜』……『献佛』……」
孝冬一边念着听到的歌词,一边走近百日红,铃子也紧随在后。
女鬼稍稍低着头,他们总算看清女鬼的面貌了。从斗笠的阴影中,可以看到稚气未脱的凤眼,一双浓眉未经修饰,却有几分讨喜。
远远看上去,女鬼走起路来有些许落寞;近看才知道,女鬼身上毫无哀伤阴郁的气质,纯粹就是一个天真开朗的女孩子,漫步在晚春的阳光下。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一个年轻女子,会化为鬼魂在这种地方徘徊呢?
孝冬走到女鬼面前,想把歌词听仔细一点。耳边传来铃铛的声音,随后铃子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
「——啊。」
铃子察觉异状,正想拉住孝冬的手臂,可惜已经太迟了。淡路之君现身了,她出现在铃子和孝冬之间。有那么一瞬间,铃子似乎看到她回过头狞笑。
古装的衣袖翩然飞舞,犹如美丽的波浪翻涌,黑色的艳丽长发随之扬起,淡路之君缓缓移动身形,一眨眼工夫已经罩住那个女鬼了。宽大的衣袖和飘散的秀发,彻底盖住了那个女鬼,铃声就此断绝,也听不到咏歌的声音了。
淡路之君往后一退,女鬼也不见了。只见淡路之君身形淡化,化为一道飘摇的烟雾缠绕在孝冬身上,最后消失无踪。
铃子和孝冬都愣住了,整件事前后不到几秒钟时间。阿若冲上来关心他们,问他们有没有怎么样,二人才终于回过神来。
「那个女鬼——就年轻女子的鬼魂,好像消失了吔?」
阿若大呼不解,似乎没看到淡路之君。
二人询问阿若。「你看到消失的过程了吗?」
「没有,我没看到……我只闻到一阵香味,就看不到那个女孩子了。」
果然,阿若看不到淡路之君。原来不是每一个有阴阳眼的人,都看得到淡路之君。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当初看得到?
铃子第一次见到孝冬时,就已经看得到淡路之君了。要不要被看到,也是淡路之君决定的吗?还是因为铃子看得到,才被淡路之君挑上的?
「或许那女孩子安息了吧,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应该也没遗憾了才对。」
这话是孝冬说来安慰阿若的,孝冬自己当然不是这样想。
「这样啊……那就好。」
阿若还是有些不解,但鬼魂确实消失了,她也放宽了心,脸上不再忧愁。
「我以为淡路之君不喜欢那种鬼魂……」
孝冬对铃子说悄悄话,没让阿若听见。
「看样子,是我不小心靠太近了。」
「淡路之君不是喜欢那种满腔恨火、饱尝辛酸的鬼魂吗?在我看来,那个女孩不像那种鬼魂啊……」
铃子轻抚孝冬的手臂,他们都不忍心看鬼魂被吞食,连死后都无法安息,还落得被吞食殆尽的下场,并不是夫妻二人所乐见的。孝冬也摸摸铃子的手,轻拍了两下。铃子仰望孝冬,看到了温和的笑容。
「那个女孩若是出来朝圣的,可能就这样客死异乡了。而且又是个年轻女孩,才会留下强烈的思念吧。」
「……她想回到家乡吗?」
所以那女孩才一直走来走去?因为死了以后,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道该如何往生。
「要查看看吗?」
孝冬询问铃子。
「来查一下那女孩的身份还有她的故乡吧。」
「她的故乡……」
「只要查出她的身份,就可以联络她家皈依的寺庙,请住持做一些经忏供养,毕竟我们跟她也算有缘嘛。」
缘分,铃子对这个说法心有戚戚焉。现在,能够追寻那位少女生前轨迹的人,只剩下她和孝冬了。
「就这么办吧。」铃子也同意了。
夫妻二人决定先调查女孩吟唱的咏歌,他们先让阿若回育幼院,再前往附近的茶铺。那里有一群朝圣的中年妇女在休息,妇女们摘下斗笠,喝着甜酒谈笑风生。铃子和孝冬一进茶铺,就坐到那些妇女的旁边。
「要吃点团子吗?」
孝冬都说了,铃子也不反对。点完甜酒和团子后,孝冬立刻对一旁的妇人搭话。
「各位太太,你们都是来朝圣的吗?天气这么热,很辛苦吧?」
需要打听消息的时候,孝冬长相帅气又温文儒雅,陌生人也乐意跟他交谈。好比现在,他才聊了几句,就已经跟那些妇人打成一片了。铃子吃着团子,乐见其成。
「这位大爷,您俩是夫妻啊?打哪来啊?哎呀,东京来的!难怪看上去气质出众、落落大方。」
「哈哈,多谢赞美。各位要不嫌弃的话,我请你们吃团子吧?」
「那真是太好啦!」妇人们无不欢欣鼓舞。
「各位朝圣没有其他男士同行吗?好比向导什么的。」
「咱们去过好几回啦,早习惯了。说穿了就是出来游山玩水,走避唠叨的公婆。」
妇人们哈哈大笑,性情十分爽快。
「大爷,您俩也可以去朝圣啊,夫妻朝圣很常见的。」
「唉唷,那些不是夫妻去朝圣,都嘛是大阪的有钱人带着艺妓出来玩。」
「那之前那对呢?前些日子,不是有一对朝圣的夫妻溺毙,还被冲到岸上来?」
「还前些日子咧,都两、三年前了好呗?而且不是溺毙,是坠崖死的。」
「尸体还被鱼群啃得乱七八糟,好像是明石那边来的呗。」
妇人们一手拿着团子享用,聊到血腥的话题也不以为意。后来,她们还抱怨起了自己的丈夫和公婆,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等她们吃完团子,心满意足以后,孝冬切入正题。
「对了,我也听过一首咏歌呢——」
孝冬念出那首咏歌,向妇人们请教来历。
「好像是『愿借山瑛喜献佛』——我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记错。」
妇人们马上就听出这是哪一首咏歌了。
「啊啊!这是鼻子山观音的咏歌啦。」
一旁的妇人从头陀袋拿出一本小册子,让孝冬观阅,那是专门用来记录咏歌的,上面确实写道「愿借山瑛喜献佛」。
「喔喔,是鼻子山观音的……原来如此。」
咏歌旁边还写了「幡多村观音堂•三原郡幡多村•当国三十三所第十二番」。
「那间寺庙本来归在二宫※啦,后来政府说不能混在一起,就搬迁到现在的观音堂了。也没住持,就一间小寺庙。」
二宫:一种神社等次的分级方式。
孝冬再次点头称是。「原来如此,从神社分出来的就对了。」
淡路岛的二宫是指大和大国魂神社,观音被迁移出来,也是神佛分离的政策造成的吧。
——为什么那女孩会吟唱这首咏歌呢?
孝冬说,那一带最近的寺庙是感应寺,但女孩吟唱的不是感应寺的咏歌,可能和那间观音寺有某种渊源吧。
孝冬向妇人道谢,把小册子还给妇人。那群中年妇女吃饱喝足便走了,孝冬问铃子有什么看法,铃子喝着甜酒,想了一会儿。
「那女孩可能跟观音寺有某种渊源……或是住在那附近吧?」
「幡多村现在被并入榎列村,离这里不算太远,算是在内陆一带吧。若说到渊源,就比较麻烦了,那尊观音本来在二宫那边,说不定她以前就住在那附近。当然了,那座神社也在榎列村,不在太远的范围之外。」
聊着聊着,有人插话了。「二位客官。」
后方突然有人搭话,铃子和孝冬吃惊回头,说话的人是一名五十多岁妇女,似乎是这家茶铺的老板娘。体格健壮厚实,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带白纹的和服,腰上系着围裙,挽起的衣袖中,隐约可见两条粗壮的臂膀。
「怎么了吗,老板娘?」
孝冬以亲切的笑容问话,妇人也不陪笑。
「咱可不是老板娘。」
妇人接着说:「咱是卖点心的,帮这儿的老板顾店,卖些自家的点心。」
「喔喔,原来是这样。那么——请问有何指教呢?」
该付的钱孝冬都已经付清了,连同刚才请客的钱也一并付了,因此不了解对方到底有何用意。
「大爷您方才谈到的话题。」
「方才的话题?……你是指?」
「就鼻子山观音的咏歌。」
「是。」
「您为何要问那个问题?」
「这,你这样问我也不好回答啊。」孝冬看了铃子一眼,铃子代丈夫说话了。
「鼻子山观音的咏歌,有什么特别让你在意的吗?」
卖点心的妇人噘起嘴巴,铃子担心是不是自己语气太拘谨,惹对方不高兴了?
「这事也不知该不该跟二位客官提起。」
妇人压低音量,说出了上面这句话。看样子她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很犹豫该不该跟眼前的客人说老实话。
孝冬和铃子对看一眼。
「跟那个路口的百日红有什么关联吗?」
孝冬用旁敲侧击的方式,就可以知道妇人要谈的话题,是否跟那女孩有关了。
卖点心的妇人瞠目结舌。
「您、您怎知道啊——」
还真猜中了,这位卖点心的妇人似乎认识那女孩。
铃子继续追问对方。「是不是有个朝圣的年轻女孩,路过那棵树下呢?」
卖点心的妇人脸色发青,点了点头说:「怎么,客官认识那位女孩吗?不对!看着也不像呀,那都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你见过那女孩吗?」
「应该说……咱看她晕倒在半路上。」
语毕,卖点心的妇人一屁股坐到二人旁边。反正没其他客人,妇人也下定决心要说起这件事了。
「朝圣的人晕倒在树下,也不是啥稀罕事,咱看到吓了一跳,但也没太着急。反正这茶铺有一间小客房,让她到那里歇一会儿,喂点茶水稀饭啥的,应该就会好起来了……」
卖点心的妇人沉默了。「不料她气息越来越弱,咱发现情况不妙时,已经太晚啦。那女孩没气了,年纪轻轻就走了,真可怜啊。」
原来那女孩晕倒在百日红树下,就这样断气了?夫妻二人听懂了前因后果,但这和鼻子山观音有何关联呢?
铃子正感纳闷,卖点心的妇人又说:「咱把那女孩带来的时候,她都快没气了,可嘴里一直哼着鼻子山观音的咏歌。」
——竟然有这样的关联。
铃子稍微探出身子请教妇人。
「那名女孩的身份,你有什么头绪吗?好比名字或故乡之类的。」
「没有,咱没一样清楚的,她身上也没啥东西,能看出她的身份,都还来不及问她姓甚名谁,就死透了啊。」
「不过,她是来朝圣的吧?总有一些——」
孝冬话还没说完,卖点心的妇人摇摇头,一脸困惑地说道:「咱起先也是那样想。一开始咱忙着照料她,也没看得很仔细。后来仔细一瞧,才发现她身上的装扮,并不是朝圣的装扮,只是看着相似罢了。」
「咦?」孝冬和铃子面面相觑,脑海中回想着那个女鬼的扮相。没记错的话,那女鬼身上的装扮,跟刚才那些朝圣的中年妇女没两样啊。
「那一身衣服,确实很像朝圣的衣服。下摆拉高高,四肢还套着臂套和绑腿,身上也背着头陀袋。可是,她头上没戴斗笠,发髻也乱糟糟的,而且没带铃铛。哪有人这样朝圣的?所以啦,咱猜想她不是来朝圣的,只是佯装成朝圣的模样。」
「佯装朝圣的模样?」
还有这种事?况且,佯装成朝圣的模样有何好处?
「你认为,她是装成朝圣者的乞丐吗?」
孝冬想再问得更详细一点,卖点心的妇人摇摇头,也不敢肯定。
「这可难说喽,咱也不清楚……打扮成朝圣者,能向善心人家蹭几顿免费的食宿嘛。可话说回来,要蹭食宿也该装得像一点啊。」
「这,确实有道理。」
那么,少女为什么要打扮成那样?
卖点心的妇人语带保留,不再说出自己的臆测。
「是说,人死为大嘛。咱就找了和尚来,帮她念经超渡,让她入土为安,还供了个无主牌位。」
「这是大好事,功德一件啊。」
卖点心的妇人听了挺高兴,说道:「那和尚也这么说啊。」
「所以,至今都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喽?」
铃子请教卖点心的妇人,妇人给了一个否定的答覆,望向百日红回忆当年。
「像那种树木啊,都是种来当路标的,一般是种松树或朴树居多啦。树木长大以后,挺显眼嘛,那一株百日红的花朵大红大紫,远远看上去也很醒目不是?」
——这么说来,那女孩也是循着那棵树一路走来的?
「那女孩啊,也没穿草鞋,就光着脚走。」
卖点心的妇人直盯着百日红,又说出了一点线索。
「也不晓得她光着脚走了多久,脚上伤痕累累啊。」
妇人语重心长地说,那女孩实在太可怜了。
「我们先回花祥育幼院吧。」
孝冬向卖点心的妇人道谢后,离开了茶铺,提议先回育幼院一趟。
「先跟由良他们会合,找个地方吃午饭,之后再去榎列村。」
铃子一抬头,发现太阳已经在正上方了,外边暑气大增。到阴暗处还挺凉爽的,一离开阴暗处肌肤就晒得发疼了。铃子有阳伞可用还算好,孝冬只有一顶帽子,肯定更闷热吧。孝冬脱下西装拎在手上,跟路上的小贩买了两柄扇子,一柄给铃子。扇子上面画了风景图,至于是不是淡路的景色,铃子就看不出来了。
「铃子小姐,你打算买什么礼物给两位大姊?」
孝冬嘴里的两位大姊,其实就是铃子老家的亲人。
「我还没想过。姊姊她们也不缺东西,我总是很烦恼要买什么礼物才好。」
「喔喔,也对。不然,买淡路的漆器你看怎么样?」
「这个嘛……淡路的漆器她们应该没有,算是不错的选择吧。」
二人搧着风边走边聊,享受了一段悠闲的时光。感觉时间流逝得很缓慢,跟在东京完全不一样,或许极佳的自然环境,会让人感受不同吧。
到了育幼院,院长说道:「二位回来得正好,我订了几份高级便当,刚送来了,大家一起享用吧。」
院长邀请铃子和孝冬到房内吃饭,阿若和由良已经在其他地方先吃过了。如此周到又贴心的安排,就不知道是院长还是院长夫人的用心了。
打开精美的便当盒,里面有各式山珍海味,包括鲷鱼和海鳗生鱼片,以及海鳗天妇罗、烤星鳗、炖南瓜、酱佐炸茄子和小青椒……淡路有这么多山珍海味,实在太美好了。
饱餐一顿后,孝冬笑咪咪地问铃子:「我没骗你对吧?我之前说,淡路岛有很丰富的山珍海味,你一定会喜欢的。」
铃子想起来,孝冬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她点点头说:「这话确实不假。」
「你喜欢吗?」
「嗯嗯,非常喜欢。」
非常这两个字说得特别铿锵有力,孝冬被逗得哈哈大笑。
铃子和孝冬来到户外,想到庭院散步消化一下,却发现有人注视他们,就在对面建筑的窗户里,是两名女子,都穿着轻薄的絣织和服。年纪稍长的应该二十出头,比较小的那一个也十五、六岁了吧,铃子看不清二人的表情,但她们的视线专注不移,显然有话想说。年纪稍长的那个,大概不是这里的小孩,而是工作人员,可能是老师或奶妈,不然就是女佣吧。从年龄来判断,女佣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认识她们吗?」
铃子询问孝冬,孝冬回答。
「不认识,我没见过那两个人。」
铃子和孝冬正想走过去,问她们有什么事情,不料那两个人头一扭就跑走了。
——怎么一回事啊?
铃子还来不及思考,旁边有人搭话了。
「老爷,夫人。」
是阿若来了,由良跟在她身后,由良尴尬地低着头,阿若拉拉他的手臂,把他推到铃子和孝冬面前。
「……刚才——」
由良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一定是阿若要求他道歉吧,铃子却打断了他。
「由良,我有话要跟你说,没问题吧?」
由良愣愣地眨眼。「呃……是,夫人有何吩咐呢?」
铃子环顾四周,在不远处找到一张矮长凳,迳自往长凳走去,孝冬抓住她的手说:「铃子小姐,你要和由良单独交谈?」
「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只说要跟他聊一聊,没说要单独聊啊——」
「你要跟也没关系,不要插嘴就好。」
孝冬总算同意了,夫妻俩一起走向长凳。阿若不知如何是好,铃子也让她跟上来,四个人一起走到长凳边,铃子和由良坐下,孝冬和阿若各自站在二人身旁。
「首先我要问你,孝冬先生的大哥……实秋先生频繁造访此地的原因是什么?」
铃子开门见山,由良却沉默以对。
「你其实也想说出来,才会表现出那种态度对吧?毕竟当家的没有主动问起,你也不能随便提起实秋先生的私事。」
实秋不但是由良的前雇主,也是由良仰慕的对象,也难怪由良有此反应。由良十指交扣,手指不安地动来动去,似乎很犹豫该不该坦白。
「……老爷他——呃呃……实秋大人他,是来见这里的女佣。」
由良张开嘴巴,总算下定决心说出来了。
「女佣?意思是——」
铃子颇感意外,斟酌该如何问话才好,最后还是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意思是,他们是恋人喽?」
「这,是的。」由良态度狼狈,讲起话来也有气无力,泄露实秋的隐私让他很愧疚吧。
「这我从来没听说过,大哥也没跟我讲过。」
孝冬有意见了,铃子瞪了他一眼。「你不是答应我不插嘴?」
「对不起。」孝冬碰了一鼻子灰,乖乖闭上嘴了。
铃子再次询问由良。「你说对方是女佣,所以是平民喽?」
由良点头证实了铃子的猜测。
「那个女佣无依无靠,也不是淡路这边的人。年纪和实秋大人差不多,奇怪的是她有很好的教养,怎么看都不是孤儿出身……」
可能是没落的名门之后吧,铃子比较在意由良的说法。
「听你的说法,那个人似乎不在这里了。」
「确实不在了,一走了之了。」
「是实秋大人亡故之后才走的……?」
由良摇头否认。「不!是实秋大人亡故前不久,突然不见人影。女佣都是住在这里工作的,有一天她的行李全不见了,只留下一封辞职书信,也没对院长他们说明原由。她突然辞职走人,院长也很困扰。」
「实秋大人一定很失落吧?」
由良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
铃子心想——难不成这就是实秋自杀的原因?
「为什么对方会突然走人,你有头绪吗?」
由良也不明就里。「实秋大人想跟她结婚……可是,碍于彼此的身份实在太悬殊,她始终不肯答应。」
跟花菱家的当家结婚,不只牵涉到身份问题,还得淡路之君同意才行,这方面的问题由良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吧。
「换句话说,她选择离开,主动退让喽?」
「恐怕是这样。」
「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她叫『乐』——『薗部乐』,大家都称她阿乐小姐。」
铃子改问阿若。「你认识那位小姐吗?」
阿若歪着头说:「我记得,她是在我离开淡路岛的前半年,才来这里当女佣的……所以,她的长相和为人我也记不太清楚。感觉她身上有一种寂寞、饱尝辛酸的气息吧,人是挺温柔的。」
阿若怕自己说得不对,还征求由良的看法,由良颔首说道:「她长得不是特别出众,却有引人关注的魅力。」
「阿若你是几岁到外地工作的?」
「十三岁那一年的春天。」
所以是六年前的春天,阿乐来到这里工作,还要再早半年。实秋则是在六年前的秋天去世的。
「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培养出深厚的感情了?」
相识不到一年就论及婚嫁了,这代表实秋很迷恋那名女子,还是——
「还是,阿乐来到这里工作之前,他们就相恋了?」
由良听到这个说法,惊讶地张大眼睛。
「怎么可能——不!这可难说了,我也不敢肯定。」
由良表现得很困惑。
「这很重要吗?」
「也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总之,实秋大人和那名女佣相恋,甚至还想跟对方结婚对吧?能知道这件事也好。」
铃子仰望孝冬,孝冬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孝冬低下头,凝视自己脚边。
「大哥他……跟阿乐小姐在一起时,是什么样的反应?」
由良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孝冬。
「实秋大人很开心,那是我从来没看过的表情。」
由良悄然低语。
「这样啊。」
孝冬莞尔一笑。
「我也想看看大哥那样的表情呢。」
由良盯着自己的手掌,不再说话。
院长一听说孝冬要去榎列村,就拿出一份地图,上面记载了详细的地理位置,铃子和孝冬心怀感激地收下了。就在一行人离开大门,回头再看一眼育幼院时,发现有人躲在一栋建筑物的后方盯着他们。就是刚才孝冬和铃子见到的女孩,一个年纪大约二十多岁,另一个差不多十五、六岁,两个人靠在一起,满脸惶恐不安。
铃子请教阿若。「——你知道她们是谁吗?」
「啊啊!是阿菊和美枝,她们都是这里的孩子。美枝曾经到外地工作,后来又回到这里当女佣;阿菊头脑很好,有人捐款让她去念女校。」
阿若话一说完,歪着头想了一下。
「她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啊?我去问问吧?」
两个女孩似乎也看出阿若要找她们,赶紧转身跑到建筑物后方。
「……反正我们会再过来,到时候再问她们有什么事吧。」
她们惶恐的样子令人挂心,但铃子和孝冬还是决定先到榎列村。
「请你们向村民打听,过去有没有朝圣的年轻女孩失踪。」
到了榎列村,孝冬吩咐由良和阿若去打听消息,双方暂且分头行动。铃子和孝冬先确认地图,他们决定找出那名少女皈依的寺庙。
「观音堂现在好像没有住持,不如我们先去其他寺庙看看吧,希望能找到那名少女生前皈依的寺庙。」
他们打算先从观音堂和大和大国魂神社附近的寺庙找起。烈日当空,逐一探访寺庙是很累人的差事,好在清风凉爽,好山好水和海景也赏心悦目,跟平日常见的东京市容相比,别有一番情趣。偶尔这样走一走,也挺不错的。
「铃子小姐,你会累吗?要不要歇一会儿?」
孝冬不时关心铃子的状况,铃子并不疲劳,但偶尔还是会到树下乘凉休息。四周尽是宽广的稻田,稻穗在风吹下犹如波浪迭起。路旁有一尊地藏菩萨的像,旁边还有一棵大树,二人就到树下歇脚,眺望漂亮的稻田。
「真是漂亮的风景呢。」
铃子眯起眼睛,仔细欣赏这片美景,这里的景色好漂亮,看着令人心旷神怡。孝冬也平静地眺望眼前景色。铃子很庆幸有这么一段悠闲的时光。
「我从没想过,来淡路岛还能保持好心情呢。」
孝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感觉真不错。」
「那真是太好了。」
铃子深表庆幸,孝冬发出愉悦的笑声说道:「多亏有你相伴啊。」
铃子抬头看着孝冬,只见孝冬深情俯视她,铃子心生羞赧,忍不住别过头。孝冬盯得她心神荡漾,好似风中摇曳的稻穗,久久无法平复。
「你一直盯着我看,我会不好意思。」
「不喜欢吗?」
「是不会……」
铃子发觉,自己跟孝冬常有这样的对话。铃子并不讨厌这种互动,孝冬的抚摸和注视,她还挺喜欢的。
「你这个样子,我会静不下来。」
孝冬听了以后,轻笑道:「我好像越来越习惯你欲就还推的态度了,我自己都怕了。」
「害怕?为什么……」
孝冬没说话,笑咪咪地将手伸向铃子,发丝被风吹上脸颊,孝冬用温柔的动作,拨开铃子脸颊上的发丝,轻抚她的脸庞。
「我对你的情念,似乎又更深重了。」孝冬的语气,彷佛在坦承自己的罪过。
铃子不解地说道:「你又没要出家当和尚,那有什么关系呢。」
孝冬直接喷笑。「这么说也对喔。」
淡路岛有许多寺庙和神社,榎列村附近也有好几间寺庙,而且都是真言宗的寺庙。铃子和孝冬跑了两、三间庙,可惜都没有有效资讯。后来,他们前往丘陵下方的一间小庙,根据地图上的记载,该地名为楚野。
附近的农家聚落都是茅草搭建的房子,寺庙就在聚落的后方。规模很小,铃子甚至怀疑这里有没有住持。正殿的旁边就是起居空间,有位老和尚出来应门,铃子总算放心了。孝冬先自我介绍,并简短说明来意。
「施主要问失踪的朝圣女子啊——」
老和尚复诵了一遍孝冬的疑问,张开嘴巴嘟囔了一会儿。一双白眉毛往下垂,几乎都盖住眼睛了,嘴边和下巴的胡子也都白了。老和尚带铃子和孝冬前往正殿,殿内有榻榻米,正面还有大日如来的佛像。
「老衲记得,确实是有这么一位信众失踪喽。」
老和尚说话时,嘴边的白胡子也跟着动来动去。
「起先是一大群年轻女孩去朝圣,也不是只有年轻女孩,同行的还有老人家。不过,那孩子中途就不见了,大伙也心急如焚,那女孩乖巧懂事,不会乱跑,没准儿是迷路了,或是不小心掉下山崖,也可能是半路上晕倒……总之大伙一起找人,也向警察报案。警察却说年轻女子乱跑是常有的事,不肯帮忙,还说那女孩一定是偷偷跟男人跑了——」
老和尚摇摇头,一副很遗憾的口吻。
「那女孩不是会离家出走的孩子。她母亲早逝,跟父亲相依为命,由父亲一手带大,是个秉性纯良的好孩子啊。」
「她的父亲在哪里呢?」
孝冬请教老和尚,老和尚又摇摇头。「早去世啦。」
老和尚答覆得很简洁,铃子和孝冬面面相觑。
「请问……」
铃子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鼻子山观音的咏歌,跟那女孩有什么关联吗?」
「鼻子山观音?」老和尚挑起眉毛,露出了底下的小眼睛。
「那个啊,是她父亲从小唱给她听的咏歌。那女孩的名字,是叫阿花吧。她父亲说,那座寺庙的观音菩萨,一定会保佑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是父亲唱给她听的咏歌,铃子一听到这件事,心好痛。
「……其实在松帆的松树林附近,有一株百日红,有个朝圣的女孩子,当年就晕倒在那棵树下。」
孝冬开始说明前因后果。
「碰巧有路过的茶铺大婶照料,可惜还是不幸去世了,因为查不出身份,就供了个无主牌位安葬了。据说,那女孩子就是唱着鼻子山观音的咏歌咽气的……说不定,她是和尚您的信众吧。」
「还有这样的事?」老和尚又一次挑起眉毛,眼睛张得大大的。
「只是,她身上缺了一部分朝圣用的装扮,而且还打赤脚……原因我们也不清楚。但比对身上其他的特征,或许能知道是不是您的信众吧。」
老和尚用力点点头。「老衲会请村里的人去看一看,到时候请回来供养。不是她本人也没关系,反正都是有缘嘛……不过,老衲相信应该是她本人,这是和尚的直觉。」
老和尚双手揣在怀里,感慨地说,原来那女孩子回到家乡来了。
「都来到松帆了,只差一点就能回家了呀……」
听老和尚的口吻,他似乎知道阿花失踪的原因。可是,看他的态度,好像又不太愿意谈及此事,铃子和孝冬交换一个眼神,决定先行告辞。
孝冬给了一点钱,请老和尚代作法事,便带着铃子离开了。二人走到一大片稻田附近,正好撞见阿若和由良。
「我们找到那女孩子的家了。」
铃子还没开口,阿若就激动地说出他们查到的线索。
「那间屋子已经没人住了,但还留着。听村人的说法,应该是那女孩子的家。」
阿若还说,那一家是父女俩相依为命,跟老和尚说的一模一样。铃子和孝冬跟着他们前往那栋房子,阿若和由良好不容易查出了线索,总不能说已经有请人作法事就算了。
「就是那栋房子。」
铃子顺着阿若手指的方向望去,稍微皱起了眉头。那是一间独栋房,格局不大,房子破败不堪,就只差没塌下来了。茅草屋顶长了大片霉斑和杂草,下垂的藤蔓还盖住墙壁,土墙上的泥土也剥落了,门板东倒西歪。
「这房子只能放着等它烂。」
后方突然传来说话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有个包着头巾的老太婆,双手背在挺不直的腰骨上,抬头仰望那栋房子。
「和尚说,没其他更好的方法了。」
阿若向铃子介绍这位老太婆。
「就是这位老婆婆,告诉我们这家人的事。」
「为什么只能放着烂呢?」
铃子提出疑问,老太婆彷佛没听到铃子说话,直盯着那栋破房子,迳自说道:「与兵卫也可怜哪,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居然碰上那样的横祸。」
老太婆口中的与兵卫,应该就是阿花的父亲吧。
「可怜哪,太可怜了。」
老太婆又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铃子听到某个声音,盖过了老太婆的说话声。声音是从身后的破屋子传来,一道阴风吹过铃子的颈项。
——唵……咹……娑婆诃。
那是男性的低沉嗓音,铃子听了不敢回头。
「与兵卫啊,以前是个行者,专门替人祛除狐仙精怪,挺灵验的,附近的村民都找他作法驱邪。阿花失踪后,他就一直四处打探消息,一刻也没停过,可怜哪。」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后方传来的声音又更大了。孝冬抱住铃子的肩膀安抚她,那股温暖的气息,缓和了后方传来的寒气。
——唵……哩伽……咹、娑婆诃。
「有天啊,阿波来的行商告诉他,近来有人拐骗年轻的朝圣女子,将她们卖到妓院。犯人是一对夫妻,假扮成朝圣者的模样,还骗人说他们的孩子死了,才发心出来朝圣,想要供养死去的孩子。总之,就是用这种话术赚人热泪,然后假装脚痛或肚子痛,拜托女孩子带他们到没人的地方歇息。他们就把女孩子弄昏丢上船,这一上船就完蛋啦,被卖到洲本那边的妓院还有救,被带到明石或广岛那些地方,就回不来了。」
——唵、颉哩、伽、咹、娑婆诃。
念咒的声音越来越大,整间破屋子都在摇晃,令人起鸡皮疙瘩。
「后来啊,与兵卫找到那对夫妻了,还打听出他们用便宜的价码,卖了楚野地区的一名乡下姑娘。不对!听说是那对夫妻,到处炫耀他们的恶行,人家辛辛苦苦养大一个女儿,竟然被卖到妓院,谁受得了啊……与兵卫火大冲上去揍他们,反被打个半死,那些坏蛋可不是吃素的,普通人打架怎么可能赢呢。与兵卫拖着半条命,几乎是爬着回来的,他哭得好委屈,还说一定要咒死那对夫妻,绝不放过他们——」
男子的咒语和咆哮响彻空气中,眼前的老太婆却毫无反应,老太婆没听到声音,代表那不是活人发出来的。由良和阿若也是同样的反应,只有铃子和孝冬听到了——那是与兵卫撕心裂肺、倾尽一切呐喊的诅咒。
「当年阿花去朝圣,是咱陪她一起去的。都是咱不好,要是咱多留点心眼,阿花也不至于被拐走啊。」
老太婆难过垂首,当场跪了下来,阿若赶紧冲上前,拍拍老太婆的背部。铃子回头望着那间房子,诅咒声一刻也没停过。
——唵、颉哩、伽、咹、娑婆诃。
整间房子都在摇晃。
「这是,吒天的陀罗尼※真言……」
陀罗尼:「总持」的意思,即总持某个本尊的真实精神。
孝冬喃喃道出自己的见解。
「你说什么?」
「吒天……也就是吒枳尼天※的咒法,是行者在用的咒语。」
吒枳尼天:为佛教的天神。
孝冬捂住嘴巴,沉吟道:「这种咒语的确能实现施术者的心愿,但必须付出很可怕的代价,难不成……」
「与兵卫在家里施法一夜,诅咒那对夫妻,还割伤自己,弄得浑身是血。」
老太婆抱住脑袋,整个人都在发抖。
「最后,他甚至……挖出了自己的双眼啊……」
老太婆难过得捂住面孔。
「与兵卫就这样死了,家中到处都是血迹,遗体虽已安葬,屋子却处理不来啊。村民也不敢拆掉,和尚也说不要乱动才好。风雨大一点的日子,彷佛还能听到与兵卫的诅咒声,大家都怕得要命啊!」
老太婆抬起头,原来这件事还有后话。
「也多亏与兵卫不顾性命,那对作恶多端的夫妻终于死了,听说他们坠海身亡,尸体还被鱼群啃得惨不忍赌,一定是与兵卫的诅咒奏效了。」
与兵卫的咆哮震耳欲聋。铃子想起刚才在茶铺打听到的消息,同席大婶们说,大约两、三年前,有一对朝圣的夫妻被冲上岸,尸体也被鱼群啃食。
「那女孩是从妓院逃出来的吧。」
孝冬悄声说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的妓院逃出来的。但她光着脚,身上还穿着当年被卖掉时穿的朝圣服装,没命地逃到这里来……」
最后,力尽而亡。与兵卫一定也感应到女儿身亡,才会舍命诅咒那对夫妻吧。
铃子走向那间破屋,一脚踏入屋内。屋内彷佛有浓厚的血腥味,不知是不是错觉。屋外的藤蔓爬到室内,穿破了墙壁和地板。地板上随处可见野兽的足迹,大概是狸猫那一类的动物把这里当巢穴吧。客厅的墙壁和地板上,有像发霉一样的黑斑,极有可能是血迹。屋子的中央坐着一个人,背对铃子。
——唵、颉哩、伽、咹、娑婆诃。
男子每念一句咒,铃子的肌肤就隐隐生疼,好像身上带静电的痛楚。男子手握匕首,面前燃烧一团熊熊的火焰,念完一句咒语,就提刀割破自己的手足。男子果决下刀,似乎感受不到痛楚,皮开肉绽的伤口渗出鲜血,男子将鲜血洒入火焰中,火势更加猛烈。
男子全身散发出难以想像的愤怒与悲哀,飞溅的鲜血,是他再也哭不出来的眼泪。
——谁来结束这一切吧。
铃子除了祈祷外别无他法,与兵卫已经听不进别人的话了,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结束眼前惨绝人寰的景象呢?
——对了,还有咏歌……
鼻子山观音的咏歌,铃子就自己记忆所及,唱出了那首咏歌。无奈与兵卫不为所动,连头都没转过来一下。铃子救不了他,唯一能救他的,只有他的女儿吧。
这时,铃子闻到一股清冽的香气,馥郁芬芳,充满了一种包容力,满屋子的血腥味也盖不过的香气,是淡路之君的味道。
铃子的视野逐渐黯淡模糊,孝冬赶紧上前抱住她,她才发现自己产生了晕眩的症状。孝冬握住铃子的手,铃子也紧紧回握。
铃子看到淡路之君的背影,宽大的衣袖无风自舞,晶亮的长发也随之摇曳,浓烈的香气弥漫四周。淡路之君张开臂膀,咒语声再也听不到了,她弯下腰罩住与兵卫,就好像从身后紧紧抱住与兵卫一样。
随后,清风吹入室内,等铃子回过神来,淡路之君和与兵卫都消失了,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空气中只残留些许的香气。门口和窗户都有阳光透入,稍稍照亮了藤蔓丛生的屋内。
从榎列村回到花菱家的路上,铃子和孝冬并肩而行,默然无语。阿若和由良跟在后头,他们也几乎没对话。难得阿若如此沉默,或许老太婆道出的真相太具冲击性了。一行人走上通往花菱家的坡道,下方看得到市镇和波光粼粼的大海。
「……我觉得好可怕喔,小慎。」
阿若终于开口说话了,由良冷淡地回应。
「怕什么?」
「我在东京也吃过不少苦,现在有幸当上夫人的侍女,让我相信东京还是有好人的。该怎么说呢……我也不太会形容。只是,我原以为这世上是有公理的。」
铃子瞄了阿若一眼,阿若表现得很落寞。
「可是,我错了。有个女孩子被拐卖到妓院,她的父亲也死得那么凄惨……这一切实在太没有道理了。」
由良无言以对。
「本来呢,法律和警察就是用来维护公理的。」答话的人是孝冬。
「老爷。」
阿若表现得很惶恐,大概没料到孝冬有在听她说话吧。
「对不起,让您听到这种无聊的话题。」
孝冬挥挥手说:「无妨。」
「妓院也是讲规矩的,由警察负责管理,违规的妓院会受到法律惩处。只可惜,到处都有坏人想钻法律漏洞,也不只妓院如此。那女孩会碰上这种事,只能说运气不好。但世事无常也确实很可怕,我懂你的感受。」
阿若点点头,感同身受。
「不过,大多数的人都不能接受没公理的事情,而且也很努力维护公理。」
孝冬露出温柔的笑容,像在安慰小孩子一样。
「万一你和由良运气不好,碰上不公不义的对待,我和铃子小姐绝对不会默不作声的,你放心吧。」
「老爷的意思是……?」这话是由良问的。
「我们会全力击溃那些恶徒。」
孝冬征求铃子的认同,铃子也同意了。
「所以,你们放心吧。」
听了孝冬的保证,阿若轻笑一声,低头致谢。
「多谢老爷、夫人。」
铃子再一次见识到孝冬温柔体贴的一面。孝冬的确有这样的特质,他不会单纯表示口头上的理解和关心,而是以平等心,说出最真挚感人的话语。
——之前去山王神社也是这样。
当时铃子提到了「扭曲的人性」,孝冬为了表达感同身受,甚至不惜说出花菱家「扭曲的秘密」——亦即他本人是祖父乱伦生下来的孩子。
——都不知道该说他精明还是笨拙了。可是,铃子很喜欢他这样的个性。
铃子出神地望着孝冬的脸庞,刚好和孝冬对上眼。她一害羞,赶紧低下头来,其实根本没必要反应这么大。
「……实秋大人他。」
铃子听到由良的声音,抬起头注视由良。由良眺望海景,夕阳西下,海面上闪耀着璀璨的光华。
「实秋大人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由良专注地凝视大海,似在回忆往日时光。铃子不晓得他心中的回忆是何光景,想必那是他独有的珍贵回忆吧。
由良眨眨眼睛,不再缅怀过去,他转身对孝冬行了一个礼,不再说话了。由良的表情比以前更加柔和,铃子全都看在眼里。
铃子洗完澡后,前往分家为他们夫妻准备的寝室。分家的宅院很大,和室又多,一个不小心很容易搞错地方。在阴暗的走廊行进了一会儿,铃子发现她的寝室拉门没关,里面透出夜灯的光芒。
房内已挂好蚊帐,孝冬躺在寝具上,双手相扣放在后脑勺,眼睛直盯着天花板,看起来像在想事情。铃子进入房中,静静地拉开蚊帐,孝冬才撑起身子。
「你在想事情吗?怎么一脸严肃?」
「没有,胡思乱想罢了,也不是真的在思考。」
孝冬的头发有点乱,铃子想替他梳理好,但又没法像他那样顺手做出亲密动作。铃子的头发或发饰只要稍有凌乱,孝冬就会很自然地帮她梳理好,应该算是反射动作,没有多加思考吧。
「你说的胡思乱想,是在想什么……?」
「就吒天法、真言宗……还有这座岛屿的事情……之类的。」
「吒天法——你是说与兵卫先生用的咒语?」
铃子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字眼。
「对,就是与兵卫先生用的咒语。那个老婆婆说,他生前是吒天法的行者,也常替人驱邪除妖。吒天法不管用来为善为恶,都有很灵验的效果;用来为善,能够驱邪除妖——」
「用来为恶,也能咒杀仇敌……?」
孝冬点点头。
「吒天法是吒枳尼天的修道法,也就是密教的修道法,密教的修道法有其坚实的效益,不是那种胡诌乱编的咒术。我之前说过,这座岛上有很多真言宗的寺庙,真言宗说穿了就是密教。因此,咒术文化在这座岛上由来已久,也有相当程度的发展——对了,说到吒天法,你有想起什么吗?」
铃子一手抵住下巴思考。
「呃呃……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灯火教。」
铃子暗自心惊。
——对了,就是灯火教。
孝冬说过,灯火教也有用上吒天法。
「灯火教的神歌,用的就是吒天法的咒语。当然,我不认为这跟与兵卫先生有关联,只是难免会联想在一起。」
「可能是镇上也有灯火教教会的关系吧。」
「喔喔,也对,或许是这样没错——反正是天马行空乱聊,我再说一件事,吒天法的真言,也曾用在新天皇即位的仪式上。」
「是吗……还有这种事?」
「明治维新以后,即位仪式全部改用神道仪轨,不再使用密教真言了。」
不过,这代表过去一直是用吒天法的真言。
「意思是,吒天法的咒语确实灵验喽?」
「密教和天皇也有很深的渊源……在争夺皇位继承权的过程中,都会动用密教僧侣一较高下。也就是靠咒术较劲,而不是靠武力。当然,除此之外也有保平安的加持祈祷。」
「皇位继承权,是用咒术在决定的?」
铃子不懂这是什么道理。
「哈哈……过去也是有这样的状况啦。应该说,咒术只是可用的手段之一,也不是全都靠咒术来决定。」
孝冬笑着说完这段话,再次躺回寝具上,铃子也靠在他身旁。
铃子称赞孝冬。「你对密教也很熟呢。」
「没有,都跟我大哥学来的。」孝冬实话实说。
「就算是跟你大哥学来的,能记得这么多也不容易,没兴趣的话根本记不得吧。」
「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大哥的话,他说的话我都很感兴趣……」
夜灯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孝冬的笑容。
「今天有幸知道大哥不为人知的一面,真是太好了。我完全不晓得他有恋人,如果对方在东京,我或许能看出一点端倪吧,在淡路岛就没办法了——铃子小姐。」
孝冬把身体转向铃子。
「这都要多亏你,谢谢你。」
孝冬温柔地眯起眼睛,铃子凝视他的双眸说:「……是你行善积德。」
「嗯?」
「是你行善积德,才有现在的福报。我不希望你饱尝委屈辛酸,因为你的为人,让我相信你值得过得更好。由良愿意说出你大哥的秘密,一部分可能是我提问得当,但主要是他看了你过去的言行举止,才决定坦诚相告。你过去行善积德,现在有了回报。」
孝冬认真倾听铃子的说法。铃子心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更认真听我说话了,看他的表情,彷佛连一字一句都不愿错过。
神情严肃的孝冬,突然换上了柔和的笑容。
「行善积德也要有人看到才行。所以,有你陪伴终究是一件好事啊。」
孝冬伸出手,抚摸铃子的脸颊和耳朵。孝冬的动作很轻柔,被摸的地方感觉好痒,也触动了铃子的心弦。
「明天我们搭船去江井,参观线香的工厂吧。那边味道很香,你一定会喜欢的……」
外头只听得到虫鸣的声音,在黑夜宁静的气氛中,孝冬柔和又低沉的嗓音,听起来比平常更加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