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熊御前
「夫人又要丢下我是吧?」
鹰婶帮铃子系腰带,还没忘了发牢骚,同样的怨言铃子听到耳朵快长茧了。
「我们要搭船去,没办法啊。」
同样的理由铃子也说过很多遍了。鹰婶晕船晕得厉害,今天他们夫妻俩要搭船去江井,不可能带她同行。然而,昨天铃子去花祥育幼院,也没带鹰婶同行,所以她闹脾气。昨天没带她去,是因为有阿若和由良相伴。铃子希望她在岛上的这段时间,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好意却没换来好结果,人心实在太难以捉摸了。
「今天我也没带阿若和由良啊……」
「对啊,鹰婶,今天我也留下来看家喔。」
阿若在一旁收拾铃子脱下来的和服及内衬,鹰婶瞪了阿若一眼,还鼻孔喷气。
「你难得来一趟淡路岛,何不趁这机会游山玩水呢?」
「我的工作是陪伴夫人啊。」
「就跟你说了,这几天你休息一下也无妨啊。」
「我派不上用场了是吧?」
鹰婶这次闹脾气,闹得可凶了。铃子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孝冬打开拉门探头进来。
「打扰一下可好?」
「夫人还在换装喔,老爷。」
鹰婶语气不耐,孝冬却不改和颜悦色的表情。
「鹰婶,其实我有事要找你。」
「找我?老爷有何吩咐?」
鹰婶大感意外,两只大眼睛又张得更大了。孝冬望向身后,随侍在后的由良来到面前,手上还提了一个包袱。
「昨天我带了不少东京的伴手礼到育幼院,唯独这一样忘了带过去——铃子小姐,就是我拜托你张罗的布匹。」
「啊啊——」
来淡路岛之前,孝冬拜托铃子张罗布匹,好让育幼院的孩子练习裁缝的手艺。铃子捐出了自己的和服,还向老家以及两位姊姊讨了一些布匹,全都是上等的好货。
「我打算叫由良和阿若送去,鹰婶你也一块儿去吧。」
「为什么让我去呢?」
「我想请你教那些孩子裁缝的技术。当然,那边也有裁缝的老师,但难得有这机会嘛。他们很少遇到东京来的人,你口条好,又擅长针线活,非你莫属啊。」
「这样啊……」
鹰婶还有些困惑,但听到孝冬的称赞,显然暗自欣喜在心底。
「这主意不错。鹰婶,跟那些孩子聊聊东京的事情吧,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对啊,鹰婶一定有很多话题可聊。」
鹰婶干咳一声,说道:「明白了,既然是老爷的吩咐,我去就是了,这也是夫人慈善活动的一环嘛。」
铃子总算松了一口气,用眼神向孝冬表达感谢之意,孝冬也微笑回应。他并没有料到鹰婶会闹脾气,但他看了鹰婶的反应,立刻做出了灵活又妥当的安排。
「等会儿等会儿,咱也有用不到的布匹,都带去呗。」
富贵子快步走了过来,手上也揣着布匹。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也一块儿去。」
「干雄先生呢?」
「大哥都窝在房里,好像一直在查啥东西。」
或许是在查淡路之君的线索吧,孝冬点点头说。
「那麻烦你跟他说一下,等我回来了,也会过去帮忙的。」
「这么拼命哪。你们会待到月中不是?难不成要一直查到离开为止?」
「嗯嗯,是没错。当然,我也知道不可能一次全部查完。」
「都交给咱大哥去查就得了,反正他闲闲没事干啊——你们待会儿要去港口?那咱去跟副岛说一声,不然老母又要用车了。」
「呃呃……这……」孝冬犹豫不决,看向铃子,铃子代为答话。
「我们用走的去就好,没关系的。」
「甭客气啦,搭车去更方便不是?」
「我们想顺便欣赏镇上的景色。」
事实上,夫妻俩只是不想欠喜佐人情,以免听她抱怨连连。
「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富贵子一脸贼笑,招招手叫孝冬他们凑上前来。
「老母她啊,有车可搭就心满意足啦,只要别碍到她搭车,她不会寻你们晦气的。这背后的涵义,你们都听明白了?」
铃子和孝冬对看一眼,都想到了同样的答案。
「这、意思是——她跟副岛先生?」
孝冬压低音量反问富贵子,富贵子笑得更明显了,还点头证实孝冬的推测。
「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啦,大家只是装傻,反正过不了多久她就腻了。」富贵子笑着离开了。
孝冬傻眼地说道:「好像听了不该听的消息啊。」
「这件事可以当作威胁的材料吧……」
这话一说出口,孝冬吓了一大跳,铃子赶紧澄清,自己只是开玩笑罢了。
夫妻俩一下船,就闻到线香芬芳的香味了,铃子深吸一口气,肺腑中充满了宁静和谐的香气,就好像在寺庙里一样。
「确实是很棒的味道呢。」
铃子出言赞美,孝冬听了也很开心。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据说,江井有好几家线香制造业者。在幕府时代,这座村子就靠船运业发展,更享有岛内第一富裕之村的美名。
「江井的船运业主要与长崎贸易有关,也多亏这些既有的船只和交易路线,线香生意才发展得起来。」
孝冬在前往工厂的路上,向铃子说明这一行的门道。
「销售通路持续扩张,一开始在九州,后来遍及京阪神,甚至流通全国,业者也越来越多了。有些业者认为,也该组成一个商会了——你看,工厂就是利用西边吹来的海风,来风干线香。建筑物的西面都有开设窗户,还用百叶板控制风量。」
孝冬指着附近的建筑物,西面的确有一整排特殊的格子窗,面积可不小。
「薰英堂」的工厂是双层的木造建筑,跟其他建筑一样设有格子窗。玻璃门上印着金边的「薰英堂」字样,上面挂着一块蓝色的门帘,也同样有薰英堂的字样。
这时,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打开玻璃门,急急忙忙跑出来了,门一打开就从屋内传来浓烈的香气。
「老板,您事先吩咐一声,我们就去港口接您了呀。」
「没关系,我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工作。况且,我也想跟内人散散步。」
孝冬望向铃子,男子也顺着视线望去,立刻低头行礼。
「恭喜二位新婚,没能即时跟夫人道贺,还请夫人见谅啊。」
「好说,我有收到你们的贺礼了,这么晚才道谢实在过意不去……」
铃子也低头行礼,新婚当初她的确有收到工厂送的贺礼,那是一包装在锦袋里的白米,据说新婚送米是淡路岛的风俗。刚见面就互相低头道歉,仔细想想也挺好笑的,三人都笑成一团了。
男子是这间工厂的负责人,一进大门就是办公室,尽头还有一块门帘,门帘后方才是线香的制造工厂。工厂里放了几台机器,有几名工匠在机器前面作业,线香则摆在长桌上,长桌前面同样有工匠在作业。那些工匠一看到孝冬,连忙停下手边的工作站起来,孝冬要他们不必多礼。
「我不想打断各位工作,不必介意没关系——这样比较好对吧,铃子小姐?」
铃子也同意孝冬的做法,与其看大家鞠躬哈腰,不如看他们的手艺更有趣。铃子不愿打扰到那些工匠,只想在一旁参观学习,因此刚才的男子从办公室里,搬了两张椅子给铃子和孝冬坐。
夫妻俩参观作业流程,线香从角落的机器送出来,在木板上切成好几段。这时候的线香还没凝固,工匠把两边切齐后,堆放在木板上。整齐划一的作业流程不断重复,铃子看了叹为观止。干燥的场所在二楼,每到扫墓或祭祖的时节,线香需求量大,二楼空间来不及干燥所有的线香,连旁边的小巷弄都会摆上干燥板。
「一般线香的材料是杉粉,至于有添加香料的产品,则用楠木皮制成的粉末,那是在宫崎县一带开采的树木。」
「那边做的是『芙萝拉』吗?」
「对,没错。」
薰英堂的「西洋香•芙萝拉」,是一款很受女性欢迎的印香。铃子也有买百合的印香,平时就放在收藏手帕的抽屉里。
铃子和孝冬担心给工匠太大的压力,参观一会儿就离开了。
「花菱先生。」
门外有人叫住孝冬,似乎专程在等他出来。孝冬转身一看,叫住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也是家大业大的人。男子身材略胖、面颊丰润,给人很温厚的印象,但表情极为不安。
「您是——宇内先生对吧?」
「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男子稍微放心了。
「是的,在下宇内。」
按照孝冬的说法,这个人是附近村落的纺织品中盘商,以前是做船运业的。
「我听说,你今天会来工厂一趟……」
「有什么事吗?」
宇内低下头,支支吾吾地开口。「实不相瞒,我有件事要找你商量一下……」
孝冬和铃子对看了一眼。
宇内家的宅院有一扇气派的大门,房屋也盖得很气派。铃子和孝冬被带到宽敞的和室,宇内先祝贺他们新婚。
「哎呀,我听说尊夫人很年轻,没想到如此沉稳大方啊。」
宇内一脸欣赏地端详铃子,铃子今天穿黑色的羽织,所以看起来比较成熟。毕竟要去拜访孝冬工作的地方,总不能穿得太随便。和服则是曙光色的纹纱绉绸,上面还有深浅不一的紫色云彩霞纹。浅紫色的腰带上也有百合和兰花的花纹,腰带的绑带和内衬布,也同样选用紫色的。
腰带饰品是金属百合,浅紫色的假领上有流水和百合的刺绣。铃子这一身打扮,是想贴近「芙萝拉」的白百合形象,连发饰也选用百合的款式,这一身装扮典雅华丽,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美感。
「花菱家的历代夫人都很漂亮啊。我们以前是干船运的,令堂的老家,据说以前也是出身船运业……」
宇内客套了一番,却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或许他是在思考,如何切入正题吧。
「那么,您说有要事商量,是驱邪的事吗?」
孝冬喝了一口茶,直接开门见山。
宇内的神情如鲠在喉。「这、这个……诚如花菱先生所言。该怎么说呢,也不晓得说出来你信不信。」
孝冬温和笑道:「我是替人驱邪的,也碰过不少难以置信的事情,请放心吧。」
宇内这才松了一口气,表情也柔和不少。
「这……也对,花菱先生一定能理解的……」
宇内先吞了一口口水,接着双手撑在地上,激动地低下头来。
「拜托了……请化解我们宇内家的诅咒好吗?」
宇内双手都在发抖。
「您说的诅咒是指什么?」
孝冬问话的口吻十分平静。宇内抬起头,看到孝冬心如止水的反应,似乎有些意外,愣愣地说道:
「呃呃,我们宇内家历代的当家都活不久啊,我父亲和祖父,也是四十多岁就走了。他们没有沉疴痼疾,都是某一天突然病倒,当天就走了。我查过家族史,好几代以前就有这样的现象了,当家的都活不过五十岁,顶多活到四十几岁。不仅如此,除了继承人以外,所有男童都养不活,长子以外的其他小孩,统统都在幼时就夭折了。当然,在那个年代小孩子本来就不好养,或许也无可厚非——」
宇内用力抓紧自己的膝头。
「不过,历代当家没人活过五十岁,这怎么想都不正常啊。的确,有些家族天生命短,但我不能接受这种说法,就找了寺庙的和尚,还有巫女和行者来祈祷。」
「……结果呢?」
「和尚说他们无能为力,其中一位行者……祈祷到一半痛苦难当,就这么死了。」
铃子本来还怀疑诅咒的真实性,这下听到有人祈祷到一半身亡,也着实吓了一跳,眉头都皱起来了。
「其他行者听到传闻,也纷纷退缩,不敢来我家祈祷了。巫女也说她帮不上忙,但有告诉我原因,据说是屋敷神作祟。」
——屋敷神作祟。
这时一阵香气传来,铃子略吃一惊,孝冬也注意到了,是淡路之君的香味。
铃子飞快观察四周,并没有鬼魂的踪迹,或许还没现身吧。淡路之君也只散发香气,同样没现身。
——这是怎么一回事?
「巫女还说,唯一的办法是妥善祭祀,诚心祈求屋敷神不要再危害宇内家……那巫女说得没错,家中有一座用来祭拜神明的小祠,由来已久。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神明,只知道好像叫『于熊御前(GOZE)』。」
「御前的念法好像有点特殊啊?」
「应该是以前的人口音不正,把GOZEN念错了吧,由来也没人知道,反正就在宅子的角落有一座小祠……供了那一尊神明以后,宇内家的船运业才蒸蒸日上。近年来我们也疏于参拜和照料,听了巫女的说法,我开始诚心打扫和祈祷……可是到底有没有效,这谁也说不准啊。」
宇内不安地垂下头。
「以『GOZE』为名的神只,在淡路岛也不算罕见。」
孝冬双手环胸,说出见解。
「好比五濑明神、御前明神、富御前、美御前……祭祀五濑明神,本来也是为了化解败逃武士的冤气。祭祀富御前,则是要抚慰一个老太婆的冤魂,美御前本身还是疱疮之神,像这些不善之神,同样被视为神只。老实说我也只懂一点皮毛,没有深入了解。」
「喔喔……这样啊……」
宇内对这些知识也不感兴趣,只探出身子问道:「那么,花菱先生,你有办法处理吗?」
「这个嘛……」孝冬犹豫地摸摸下巴。淡路之君发出了香味,却没有现身。如果淡路之君肯现身,吃掉危害宇内家的鬼魂,确实有可能解决诅咒的问题——
「——先让我看看『于熊御前』的小祠可好?」
宇内十分欢迎,赶紧起身带路。铃子和孝冬跟着宇内,绕过庭院,走进茂密的树林间。高墙边有一座小祠,正确来说是一座石塔,高度只到铃子的腰部。石塔前供了鲜花绿叶,还有一杯清水和盛米的盘子,周围的落叶都扫干净了,甚至还留有扫地的痕迹。
「就在这边。」
宇内在石塔前蹲下来,双手合十诚心膜拜。铃子望向孝冬,孝冬摇了摇头,淡路之君还是没现身,也没有鬼魂的踪迹。
不只没有踪迹,淡路之君的香气也消失了,夫妻二人是越来越困惑了,完全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一行人再次回到客厅,孝冬对宇内致歉。
「不好意思,我可能帮不上忙。」
连鬼都没找到,更遑论驱邪了。
宇内失落地说:「这样啊……果然还是只能乖乖听巫女的,诚心祭祀了吧。」
铃子打了个岔。
「请问您说的巫女,是哪位?」
铃子想到前几天拜访的那个老巫女。
「喔喔,是个很有名的老巫女,叫喜代婆婆。」
「在市村的那位……?三条出生的?」
「对,没错,就是那位喜代婆婆。夫人也认识的话,那应该是可信的巫女吧。」
果然是她,喜代婆婆大概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巫女吧。
——那个老婆婆,不会胡说八道才对。
喜代是真有本事召唤亡灵的巫女,但铃子盯着榻榻米的纹路,心中另有疑虑。喜代到底是从何判断宇内家被神明诅咒?难不成,她可以看出铃子和孝冬看不出的玄机?
离开宇内家,夫妻二人搭船回到凑村。
「宇内家似乎没有鬼魂,可是淡路之君又散发出香气,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铃子在回程的船上,询问孝冬。
「我也不知道。若真是神明作祟,淡路之君也派不上用场吧。」
「说到『于熊御前』……为何宇内家会祭祀那尊神明呢?」
「嗯……严格来讲,祭祀屋敷神的习俗在淡路岛并不常见,顶多只有历史悠久的名门会这样干吧。宇内家也算历史悠久的名门,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祭祀倒也不足为奇……有的名门称屋敷神为家宅神,或是家宅守护神,大部分也是跟宇内家一样,在宅院的戌亥方位立一座石塔。」
「那么像宇内家那样,以某某御前为名的屋敷神,也很罕见喽?」
「是这样没错。呃,也可能是我孤陋寡闻罢了。」
铃子陷入沉思,孝冬却提了另一个话题。
「话说回来,那位喜代婆婆又扯上边了,还真是奇妙的缘分。」
「为什么喜代婆婆知道是屋敷神作祟呢?」
「这话应该反过来看才对。」
「反过来看?」
「宇内先生告诉她家中有祭祀屋敷神,她才给了同样的答案吧。」
孝冬微笑解释给铃子听。
「不然,万一驱邪无效,客人兴师问罪怎么办。直接说没法驱邪,要客人诚心祭祀,这样一来,就算出了事也有理由推托,可以怪客人祭祀的方式不对,或诚意不足等等。也许那个喜代婆婆真有点本事,但她毕竟是做生意而已,做生意当然要选划算的对策。」
「是这样吗……」
孝冬对铃子的反应感到意外。
「唉唷,没想到你那么赏识喜代婆婆,她很灵验是吗?」
「灵验与否我也不好说,但在某种程度上还算可信——至少我觉得可信。」
「是喔……听你这样讲我都感兴趣了,用御灵一词形容淡路之君的,就是她对吧?我也想见见她。」
喜代就住在港都,船接下来就要靠岸了,孝冬想顺道去一趟。
「这样好吗?堂堂男爵不该到那种地方吧?」
吉卫要是知道了,肯定少不了一顿骂。
「没差,理由随便找都有。神社的宫司出于好奇心,去拜访坊间的巫女,这种事情自古以来一定比比皆是。」
铃子仍放心不下,孝冬倒是老神在在。
喜代住的地方,有一股馊水味,可能是地势偏低,下大雨就会积水的关系吧。
铃子拜访喜代之前,先跟摊商买了团子当伴手礼。夫妻俩走过倾斜的鸟居,一来到敞开的门口,就看到前几天那名奉茶的少女在厨房。少女一看到铃子和孝冬大吃一惊,转头望向客厅,喜代婆婆就在那里吧。
「打扰了。」
铃子跨过门槛进入屋内,喜代果然跟前几天一样坐在客厅。
「怎么?今天夫妻俩一块儿来啊?」
喜代似乎认识孝冬。
「来拜托老婆子降灵的?」
铃子进入客厅,坐到喜代面前。
「不是,我们想来打听宇内家的『于熊御前』。」
喜代眨了眨眼睛,孝冬也在铃子身旁坐下。
「于熊御前……啊啊!宇内家那个。原来,宇内家的大爷找上你们驱邪呀?」
「你跟他说,他家的灾祸是屋敷神作祟,除了诚心祭祀之外别无他法对吧?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喜代默默喝了一口茶,意思是要给钱才肯开口。孝冬掏出几张钞票,连同伴手礼一起推到喜代面前。
「真是一点就通啊,生意人就是灵光。你们家的线香,大受好评哪。」
喜代开心收钱,并将团子交给女佣。
「多谢夸奖。」
孝冬答话时也和颜悦色。
「老婆子啊,嗅觉可灵了。」
喜代总算开口了。
「嗅觉?」铃子不解反问。
「你头一次来,身上就有御灵的味道。现在也有,比以前更浓烈啦。活人召唤亡灵,下半身会感受到寒气;降灵时寒气更强,四肢好像快冰冻一样,连肺腑也快冻僵了。总之咱会感受到一股味道和寒气,眼睛就看不太清楚了。所以啦,咱是靠其他方式感应,不是用眼睛看的。」
喜代说到一个段落,喝口茶润喉。
「宇内家啊,有腐败的味道。」
喜代悄声说出了她的感应。
「是死亡的气息,那家子没救了,注定败掉。屋敷神作祟可不是咱说的,是宇内的当家自己说出口的。不然,老婆子怎会知道灾祸的源头啊?他自己肯定心里有数。除了祭祀之外别无他法,那也不是咱的原意。咱的意思是,那家子形同半沉的泥船,没救啦。」
屋敷神作祟一说,并非出自喜代之口,而是宇内自己提起,这也证实了方才孝冬的见解无误。可是,喜代也依照她自身的见解,认定宇内家的灾祸无法平息。
——死亡的气息,半沉的泥船……
「那宅子不像有鬼魂栖息啊……」
铃子马上又提了另一个疑问,喜代笑笑地说:「那是。所以啦,说是神明作祟也没差太远不是吗?」
「这么说……你还是认为没救就对了?」
「咱不是说过了?你可别想方设法去蹚这滩浑水,俗话说人不与天斗,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重啊。」
喜代以严肃的口吻告诫铃子,铃子颇感意外,难道这老太婆在担心她?
「——那关于『于熊御前』,你是怎么看这个神明的?」孝冬也插上话了。
「也没啥看法,咱根本没听说过,没准儿是他们自己供来拜的。不过那御前二字,应该是瞽女的谐音呗。」
喜代最后那句话,引起了铃子和孝冬的关注。所谓的瞽女,是指盲眼的卖艺女子,跟盲眼的巫女也有关联,铃子小时候待的贫民区也有瞽女。
「所以御前是瞽女——你是这个意思吗?」
看到孝冬反应这么大,喜代反而有些讶异。
「咱一直是这样想的,不然还有啥可能性啊?没准儿就是瞽女流传下来的。」
「确实,民间有不少怨灵和神只的传说,都是四处漂泊的行者和巫女散播的……你的意思是,『于熊御前』也属于那一类的神只?」
「掉书袋的事咱不懂,但每到旧历十月的亥日,岛上的瞽女和座头会聚在一块儿,举办妙音讲。这妙音讲呢,是专门祭祀弁天的活动。」
「喔喔,原来如此。那么关于『于熊御前』的由来,或是这个神明有哪些法益,这些事你知道吗?」
「甭问了,咱一概不知。宇内家的大爷都不知道了,老婆子怎么会知道啊。」
孝冬又低头沉思了。
「瞽女流传的神只,只有他们家知道,这也说不过去啊……」
「那是不合理。要真是瞽女流传的神只,其他地方的人也该听过才对。」
喜代听了孝冬的疑问,也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铃子不清楚淡路岛的信仰,跟不上二人的对话,她又怕插嘴打断二人的推论,就保持沉默了。
「总而言之,你们小俩口别多事啊。」
良久,喜代回过神来劝诫二人。
「这种事想再多也没用,那家子注定败掉,你们甭管了。」
铃子询问喜代。「你说注定败掉,是指宇内家的当家,也会英年早逝的意思?」
「那也是他的命,又不是小小年纪就夭折。」
「可是,除了继承人以外,其他的男童都养不活不是吗……」
「还养活一个继承人,这就不错了。」
「哪里不错啊。」
铃子不能接受喜代的说法,喜代摇摇头告诉铃子。
「胡乱抵抗,万一情况恶化了你要怎么办?违抗神只注定要遭罪。逆来顺受等待灾祸平息是唯一办法了,别以为人力能胜天啊。」
铃子不说话了,一听说有恶化的可能,她也没法回嘴。况且铃子也只是有阴阳眼,并没有多大的本事。
「想不到,你会说出这么有良心的话。」
孝冬似乎很佩服喜代的为人,喜代却瞪了他一眼。
「没别的事了吧?咱该说的都说了,也没让你亏本,没事就回去。」
喜代抬起下巴,示意夫妻俩离开。孝冬拍拍铃子的肩膀,要她别放在心上,铃子便起身离开了。
二人来到屋外,孝冬边走边对铃子说:「铃子小姐,我有一个想法。宇内家的当家,应该还有隐情没告诉我们吧?」
「咦?」铃子仰望孝冬。
「他们家祭祀的『于熊御前』很特殊,只有宇内家的人知道,当地人一概不知。就算是家宅守护神,也未免太特殊了。既然宇内家发迹是拜这神明所赐,他们一定知道来历。尤其当家的不可能一问三不知,只要打听出这个消息,或许就能找到解决方案。不过——」
「当家的不肯坦白,我们也无从帮起啊。」
孝冬也同意这句话。
「反正再跑一趟宇内家,打听打听吧。如果他还是装蒜,那我们也没法子,只好放弃这件事了。」
孝冬还笑着说,要真到了那个地步,也只能送几张辟邪的符咒给宇内了。事实上,铃子关心的事情,孝冬一定会竭力帮忙,他的体贴,铃子满心感激。
一回到花菱家,正好有人来到门外,仔细一看原来是医生,还拎着大大的手提包。孝冬请教医生,是不是家中有人患了急症。医生回答。
「我只是来帮吉卫老爷定期看诊。」
「叔公哪里不舒服吗?」
「老爷他年纪大了,心脏不太好。男爵从东京远道而来,老爷这阵子费心张罗大小事,最好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医生临行前,还请孝冬劝吉卫多休息。
「我看他年岁大,身子还挺硬朗……原来是打起精神硬撑着。」
铃子有感而发,孝冬内心五味杂陈。
一进入玄关,干雄出来迎接他们。喜佐正好外出,吉继人在神社,吉卫则在别院休息。鹰婶等人还在育幼院没回来。
「叔公身子怎么样了?」
孝冬关心起吉卫,干雄挥挥手笑道。
「可硬朗呢。毕竟年岁大了,总要不时找人来看一下。医生叫他多歇会儿,他最讨厌被当老人家,听着就来气。」
「他确实是老人家了呀。」
「这话你可别当着他的面说。」
干雄爽朗地笑了。
孝冬和干雄一起回房查阅古籍,铃子决定先换套衣服。清爽通透的虎斑薄绸和服,配上芭蕉布制成的腰带,脱下来的和服则挂在衣架上让其透气。檐廊上挂着竹帘,凉爽的清风自户外徐徐吹来。踏脚石上摆了一双木屐,铃子穿起木屐走到庭院,树木的另一边就是别院的檐廊了。
吉卫坐在那里,悠闲地用扇子搧风。两人碰巧对上眼,铃子点头行礼,吉卫却紧闭双唇,直接回房里去了。干雄说吉卫身子还算硬朗,但房内铺有寝具,显然吉卫不太舒服吧。铃子坐在檐廊上发呆,孝冬来叫她吃午饭了。
吉卫在别院用餐,餐桌上只有铃子、孝冬和干雄三人。午餐是美味的散寿司,醋饭里加了甜醋腌渍的蘘荷和生姜,再放上酱烧的海鳗。
「我和干雄先生查了不少东西。」
饭后,孝冬喝着茶水,说出自己查到的线索。
「目前大致推算出淡路之君在世的年代了,之前有提到一个当家叫『佑季』,她就是那一代的人。我们拿族谱和略传,比对各种乡土志和史料,从年分确切的历史事件中,推算出淡路之君的时代。」
干雄接下去说道。
「但凡有战乱都会留下纪录,像藤原纯友※叛乱这一类的大事,地方官员的纪录上也有。比方说,十世纪末有个叫赞岐扶范的国司,施政不当被一状告上朝廷,就此丢了官位。花菱家的略传上,也有记载当时的重大事件,从这些事件来推算年代,大概就知道『佑季』那一代的年分啦。」
藤原纯友:平安时代的贵族,通称「平安海贼王」。天庆年间,在濑户内海地区对朝廷进行反乱,与同一时间于关东地区作乱的平将门合称为承平天庆之乱。
干雄双手环胸,盯着天花板说道:「算起来,该是十世纪后半……差不多是康保到安和年间呗,也就是村上帝、冷泉帝、圆融帝的时代。」
「安和年间,还有安和之变※对吧?」
安和之变:藤原氏打压其他姓氏的事件,被密告谋反的左大臣源高明因此而失势。
孝冬提出了一个历史事件,铃子完全没有概念,也不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是有,但那是中央贵族争权,跟地方没啥干系。当年中央只顾着窝里斗,地方领主的庄园不断扩大,朝廷领地逐年减少,税收也出了问题。根本无从改善,注定要乱啊。」
干雄抓抓脑袋,对当年的乱象也略感无奈。
「那个年代啊,八幡信仰也在岛上普及。淡路岛的神社多半是供八幡神,佛教则是真言宗的寺庙居多。这两种都讲究咒术,对淡路岛的文化也有深远的影响……啊啊!不小心岔题了,失敬失敬。」
铃子要干雄别介意。几经犹豫,她决定说出内心的疑问。
「呃呃……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嗯?啥事啊?」
「花菱家的纪录中,有关于媳妇的事迹吗?」
「媳妇?」
干雄一脸讶异。
「当家的媳妇是由淡路之君挑选,那么挑选的基准是什么?我很在意这件事。」
「啊啊!是这么回事。呃呃……抱歉哪,纪录上几乎都只有当家的事迹。至于基准,只能说是淡路之君的喜好呗。」
「没有什么共通点之类的吗?」
「共通点啊?咱只认识孝冬老弟的祖母和娘亲,也说不上啥共通点。不过呢,淡路之君似乎都挑美人,说真格的,有些美感的确会吸引妖魔鬼怪啊。」
干雄认真思考,是否还有其他的共通点。
「孝冬老弟的娘亲,本来是船运业的千金。祖母呢,咱就不清楚了,听说以前也是淡路的名门千金。对了,孝冬老弟的娘亲,是咱奶奶的外甥女。」
「外甥女?是这样吗?」
这可是新的讯息。换句话说,孝冬的母亲也是吉卫的外甥女。
「好像是咱奶奶的小妹生下的么女,跟咱老爹算表兄妹。」
「所以,也不是毫无关系就对了。」
当然,孝冬的父母并无血缘关系,但亲戚相聚难免会碰头吧。
「这可难说了,芳乃姑姑她……啊啊,就是孝冬老弟的娘亲啦。咱家爷爷还有老爹啊,跟芳乃姑姑关系不错,爷爷以前很疼她,可能是自己没女儿的关系呗。」
「……这样啊……」
视如己出的外甥女,跟自己的侄儿自杀——这对吉卫来说一定是莫大的打击吧。铃子想起了刚才看到的吉卫。
铃子观察孝冬的反应,他没有参与讨论,只是一直盯着手上的茶杯。再怎么好奇,或许也不该在孝冬的面前,提起他母亲的话题吧。然而,铃子又没有和干雄单独碰面的机会。刻意约干雄私下出来谈,又会让孝冬不开心。
铃子犹豫该不该换个话题,却听到有脚步声和谈笑声接近。
「看来富贵子他们回来啦。」
干雄站起身,探头观望走廊。
「大哥,有客人来啦,快叫下人去泡茶。」
外头传来富贵子的声音。随后,富贵子带着一群人进房了,有鹰婶、由良、阿若——还有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以及十五、六岁的少女。铃子不是第一次见到她们,之前在育幼院就见到了。年纪大的好像叫美枝,小的好像叫阿菊,两人神情紧绷,站在门外不敢进来。
「别见外,快进来呗。」
富贵子招招手要她们进门,二人才怯生生地踏进室内。美枝头上顶着发髻,上面插了一把褪色的红色短梳,身上穿着茶色的和服,外加深蓝色的腰带。阿菊只用蓝色的缎带束起头发,穿的是蓝白纹的薄绸和服,配上白色的麻料腰带,这大概是她们最好的衣服了吧。
富贵子让她们坐到孝冬面前,鹰婶、阿若、由良坐在角落。去吩咐下人泡茶的干雄也回来了,好奇地观望室内。
「这是啥聚会啊,富贵子?」
「这两位小姐,说是有话要跟男爵夫妻说,咱就带她们回来啦。两位小姐,你们到底有啥事啊?」
富贵子坐到美枝身旁,凑上前问她有何要事。美枝低头不语,眼神慌张乱瞟,瞧她嘴唇干燥,皮肤都龟裂了。
「……先喝杯茶再聊吧,她们应该也口渴了。」
铃子提议先休息,富贵子调整坐姿后,也赞成了这个建议。
「那咱先回房啦。富贵子,你也别待着。」
「那怎么成?人是咱带来的,万一她们有啥失礼的举动,咱得负责啊。」
「富贵子小姐,不要紧的。」
孝冬说话了。「她们特地来到这里,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不管她们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有话直说无妨。」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富贵子还是有些挂虑,但也乖乖离席了。
正好女佣也把茶水送来了。孝冬请二人喝茶,她们拿茶杯的手都在发抖,没能好好喝上几口。
「可能面对面会紧张吧。」
铃子起身移动到她们的侧面,孝冬也跟着换位子,坐到铃子的旁边。也不知道她们要谈什么,但夫妻俩先前造访育幼院时,就看出她们有话要说了。
「这样是不是比较好开口了?」
铃子话刚说出口,美枝身子一颤,眼眶浮现泪水。她放下茶杯,转身面对铃子和孝冬,猛然低下头来。
「真的非常对不起!」
铃子和孝冬都愣住了,他们对看一眼,搞不懂美枝为何要道歉。
美枝双手拄地,脑袋压得低低的,整个人啜泣发抖。阿菊一手放在她的背上,也快哭了出来。铃子瞄了一旁的阿若,阿若也表现得很困惑,并不晓得内情。
美枝大概是在对孝冬道歉吧,铃子才刚嫁来花菱家没多久,在来淡路岛之前,跟这两个人也素昧平生。
铃子试着想了一下,她们对孝冬道歉的原因是什么,可惜连一丁点头绪也没有。
「孝冬先生,你认识她们吗?」
「呃呃……花祥育幼院我也只去过几次而已。」
「这么说,是跟你的大哥或父母有关喽——」
铃子一说到「父母」两个字,美枝和阿菊的身子都抖了一下,这反应再明显不过了。
「所以是跟父母有关喽,你们认识孝冬先生的父母……对了,我记得院长说过,孝冬先生的父母常去育幼院,还说夫人很温柔……」
阿菊也哭了起来,她的容貌挺成熟,哭起来却仍像个孩子。美枝抬起梨花带雨的脸庞。
「是的,夫人她真的很温柔……」
她还抽抽噎噎地说:「咱俩却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铃子有种直觉,接下来这两个人将会说出天大的秘密。她望向孝冬,孝冬似乎也有同样的直觉,表情十分紧张。
「你说对不起夫人,是指他们夫妻俩身亡一事?」
会需要哭着道歉的,也只有生死大事了吧。铃子说出自己的推测,美枝和阿菊的脸色都发青了。
「他们——不是溺水身亡的吗?」
在孝冬面前,铃子并没有提起自杀二字。
「为什么你们要道歉呢?」
美枝落寞垂首,阿菊负责答话。
「都是咱不好。那一天,大伙去海边玩耍——是咱跑去洞窟探险。」
「……就神社的洞窟。」
美枝用手巾擦拭泪水,下定决心说出真相。她一边抽着鼻涕,一边说道:「就一群育幼院的小孩,跑到神社附近的海滩玩耍。当年咱十二岁,阿菊才八岁大。花菱男爵他——当年的男爵和他的夫人,也陪咱们一块儿去玩。他们每次造访育幼院,都会陪小孩子玩耍……」
美枝用力捏紧手巾。
「那一天涨潮,风高浪大,继续在海边玩很危险,咱们就打算回去了。结果,到处都找不到阿菊。大伙猜想她玩得太尽兴,可能忘了时间,就分头去找人。可是,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人,有人担心她跑洞窟去了……偏偏又快要满潮了,没法前往洞窟。后、后来——」
美枝眼中又溢出了泪水。她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赶紧用手巾擦干眼泪,抽着鼻涕继续说下去。
「男爵夫妻叫咱们赶快回育幼院,人交给他们去找就好。男爵让夫人在原地等候,他说大男人脚步稳健,可以直接涉水前往洞窟。但夫人撩起和服下摆,说什么都要跟去,夫妻俩就一起去洞窟了——咱们遵照男爵的指示回去育幼院,半道上天越来越黑,等到了育幼院时已经开始下雨了。谁知道,阿菊竟然回育幼院了。」
「咱去洞窟后——发现崖边有道阶梯,就往神社那儿去了。」
阿菊哭哭啼啼地说:「咱看到路上有标绳,才知道那条路是不能走的。咱怕被骂,就偷偷回育幼院。压、压根没想过,男爵夫妻会去洞窟找人——」
「咱也惊慌失措,赶紧把男爵夫妻在洞窟的消息,告诉副院长……也就是院长的太太。副院长一听立刻冲去找人,她说这种天气去洞窟很危险。之后,院长和其他老师,还有附近的大人都来了,一大群人忙里忙外,还有人打电话,咱们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美枝看了阿菊一眼。
「咱很害怕,不敢说男爵夫妻是去找阿菊,其他小孩的年纪都比阿菊小,也不太懂到底发生了啥事。咱年纪最大……照理说,该把事情交代清楚才对……隔天,男爵夫妻身亡的消息传开了,详情大人啥也没说。不!这都是借口罢了……过了几年后,咱才知道大家在背地里嚼舌根,说男爵夫妻自寻短见。」
说到自寻短见这几个字,美枝身体不住颤抖,再一次对孝冬磕头。
「对不起!令尊令堂亡故,甚至身后蒙受污名,都是咱没有尽本分的关系。是咱不好,磕破头也弥补不了对您的亏欠。」
阿菊也在一旁磕头。
「不!归根究柢,都是咱的错。咱应该跟大伙在一起,不该跑去洞窟的。事后不敢坦承所作所为,也是怕被骂,万一被赶出育幼院,到时候连条生路也没有……所以,一直默不作声……不敢说出来……」
阿菊不断向孝冬道歉。铃子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没资格安慰或责备这两个人。可是——铃子观察孝冬的反应,他也愣住了。孝冬神情严肃地俯视两人,现在他一定很混乱,要求他说点什么似乎太残酷了。
铃子心想,还是得由她开口才行——就在她刚张嘴,孝冬说话了。
「你们误会了。」
孝冬的语气出乎意料的温柔,美枝和阿菊讶异地抬起头来。
「听好了,你们当时年纪小,我的父母是成年人了。大人本来就该保护小孩子,这是大人的义务。因此,他们去找阿菊小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也知道涨潮危险,依然跑去洞窟找人,因为那就是大人该做的事情。」
孝冬凝视着美枝和阿菊,和颜悦色地解释给她们听。
「如今你们长大了,懂得反省当年的往事,但小孩子做事本来就不讲道理的。小孩子本来就缺乏判断力,不要用你们现在的观点,来责备小时候的自己。我父母也不会希望你们这样做的,看你们难过自责,他们反而无法安息吧。」
孝冬甚至还对两人露出了笑容。
「你们要真的感念我父母,就别再责备自己了。我相信,这也是我父母的心愿。」
孝冬拍拍美枝和阿菊的肩膀,勉励她们好好活下去,二人当场痛哭失声。
「谢谢你们今天告诉我真相——吃些点心,好好休息一下再走吧,我叫人准备。」
语毕,孝冬离开和室,铃子也跟在后头。
「……孝冬先生。」
孝冬回过头,表情依旧温和。
「你一定在想,我讲别人的事情,总是讲得头头是道对吧。」
孝冬自己笑了。
「事实上,我也跟她们一样自责啊。」
铃子默默注视孝冬,想看出他是怎样的心境。
「劝别人都很容易……其实,她们听了我的说法,还是会很自责吧。」
「……不过,我相信她们释怀一点了。」
孝冬也不否认。
「我也一样。听了她们的自白,我有种得到救赎的感觉。」
孝冬始终认为,父母寻短是他造成的,也为此自责不已。
「知道父母死去的真相,他们也活不过来了,我这样想是不是太薄情了?」
铃子牵起孝冬的手,孝冬看起来好像快哭了。但他并没有哭,而是用笑容代替眼泪。
就这样,铃子一直牵着孝冬的手,没有放开。
黄昏时分,铃子和孝冬前往别院。他们打算把美枝和阿菊的自白,说给吉卫父子听。吉继人还在神社,只好先找吉卫了。
吉卫身穿浴衣,坐在檐廊眺望庭院,手上拿着一柄画有桔梗图样的扇子。从敞开的拉门看得到寝具还没收拾,代表他刚才都在休息吧。
「叔公您身子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拿什么过来?」
孝冬慰问吉卫,吉卫不耐烦地挥挥扇子。
「不必了,咱好着呢,那医生太小题大作。」
「多留心总是好的,叔公多保重啊。」
吉卫抬起头瞅着孝冬说:「你小子又不是来探病的,有话直说。」
孝冬坐在吉卫旁边,彼此稍微隔了一段距离,铃子也坐到孝冬身旁。
「方才花祥育幼院的小孩来此——」
孝冬大致说了前因后果,包括他的父母去洞窟寻找阿菊,美枝和阿菊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此,他的父母并非自杀——
全都说完后,吉卫哼了一声说道。
「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父亲母亲毕竟是叔公的侄儿和外甥女,我觉得知会一下比较好。对不起叔公,是我多事了。」
「咱不是这意思。」
吉卫用扇子拍打膝头,显得不太高兴。
「你讲的这些,咱早就知道了。」
「咦?」
「你父母不可能殉情自杀,咱早就知道了,吉继也心知肚明。咱只是不知道,他俩去找小孩子才溺水。那两人不会自寻短见的,春实和芳乃碰到天大的事,也绝不会这样干,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吉卫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怒目相视。
「明摆着的事有啥好说啊?呆子。」
孝冬哑口无言,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请恕铃子直言——」
铃子凑近吉卫,代替孝冬开口。
「叔公既然心知肚明,为何不说出来呢?孝冬先生一直很自责,把父母的死都算在自己的头上。」
铃子直视吉卫的双眼,吉卫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这媳妇,讲话毫不婉转啊?退一边去,咱不喜欢出头鸟。」
「您不喜欢我也无所谓,还请您回答问题。」
吉卫咧嘴一笑。
「江户女子脾气刚硬,直截了当啊。但求实益不问好恶是吗?你跟吉继一定合得来,也罢,就告诉你——咱也知道,外头有些胡说八道的谣言,咱只是没想到,孝冬竟然会信那些浑话。更何况,那些谣言有没有传进孝冬耳里,咱也不敢肯定,要是没传进他耳里,咱说了岂不是多嘴?没法提啊。原因不外如是。」
铃子反覆斟酌吉卫的说法。
「换句话说,您是顾虑到他的感受才没提起?」
铃子确认吉卫的用意。
「你要这么解释?咱怕麻烦罢了。」
吉卫低头看着扇子上的桔梗图样。
「咱怕麻烦,不愿面对。这一切,剪不断理还乱啊。你也知道,真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太难受啦,咱也不想自讨苦吃。」
吉卫的身形,感觉变得好娇小。
「内人的小妹去世后,就留下了芳乃这个孩子,芳乃小小年纪就丧母了。咱本来想收养她,但她父亲老家干船运的,家境也算不错,咱也没理由夺人所爱。咱和内人很疼芳乃,逢年过节不忘送礼,芳乃也常来这儿玩——无奈就是这段缘分,害她被淡路之君挑上了。早知老死不相往来,也不会弄成这般下场,说不定她嫁到别人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春实也不会……」
吉卫侧过头,长叹一口气,他不断用扇子拍打膝头,掩饰啜泣的声音。
「咱大哥就是个败类,一个没人性的败类,把一切都弄砸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铃子赞同吉卫的说法,吉卫哈哈大笑。
「好样的——咱大哥啊,是被迷住了。」
铃子不解反问。
「您是说,被淡路之君迷住了?」
「不是。」
吉卫摇摇头。
「是被妄念迷住了,维新的妄念。」
「维新的妄念……?」
「幕末年代,咱两兄弟都还年轻。稻田骚动你们听说过吗?明治时代发生的大事。没听过是吗?当年蜂须贺的家臣,大肆屠杀稻田家的家臣。」
「蜂须贺?就侯爵家那个……」
「淡路岛在幕府时代属于阿波的领地,蜂须贺家为其领主。」
孝冬解释给铃子听。
「稻田氏居重臣之位,权柄形同大名,但身份依旧是蜂须贺家的家臣。稻田家的家臣,地位自然比不上蜂须贺家的家臣。明治维新后,蜂须贺家的家臣成为士族,稻田家的家臣地位矮了一阶,引发了之后的祸端——」
「总之双方这一闹,弄得不可开交。但重点不在这儿,稻田家和蜂须贺家不同,是很积极的勤皇派,也参与了倒幕运动。咱大哥受此影响,也成了勤皇派,想为倒幕贡献一份心力。当年这种人在神社不算少数,所以明治维新后,他也热衷参与神道改革。」
吉卫以讽刺的口吻说,大哥就是被这妄念迷住了。
「孝冬你也知道,明治年间,大国隆正的门人都被送来掌管神社。大国隆正是津和野藩的国学学者,今日的神道政策,就是沿用津和野一派的思想。」
之前孝冬也说过同样的话,铃子点头聆听。
「咱大哥也甘愿为大国一派效力,以便神道改革后,在权力中心抢占一席之地。后来神佛分离的政令推行,神社被定义为祭祀的场所,祭祀也有统一的规范,全国上上下下都有天皇的祭祀活动。神社被迫执行一些从未举办过的祭祀,规模较小的神社荡然无存。毕竟神道太过庞杂了,政府打算统一所有神社,并以皇室祭祀和伊势神宫为核心。」
「父亲和大哥,反对这样的做法是吧?」
孝冬点出了症结。
「没错,当然反对了。每个神社自古以来,都有独特的祭祀活动,用强硬的手段逼迫他们放弃,改以其他祭祀活动为核心,太不合情理了。这无疑是把神道当成空壳,用来盛装制式化的祭典,以成就天皇的权威。其实他们这样干,也学不成西方宗教那一套啊。」
吉卫的表情充满苦恼。
「咱和春实都劝他回头,偏偏他就是不听劝。」
孝冬的祖父越迷越深,于是生下了孝冬。吉卫又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他盯着自己手上的扇子,也没拿来搧风,就只是轻轻地摇来摇去。
「咱大哥死后,春实和实秋他们哪,努力保护乡野的小神社和小祠,可惜还是违逆不了时代的潮流啊……他们常跑教派神道的教会,处理教会和警方之间的纷争。」
「还有这回事。」孝冬表现得很讶异,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严格来讲,是实秋比较热衷,也不单是热衷神道,而是对所有宗教都有极大的热忱。对于一些小教会或行者,他也没少关心。」
吉卫眺望远方,缅怀故人。
「港都有灯火教的教会不是?规模不大就是了。那边本来是民宅,灯火教买下来当作分会的据点,负责仲介的就是实秋。」
铃子倒吸了一口气,孝冬也瞠目结舌。
——实秋先生他,竟然独厚灯火教……
铃子转念又想,或许实秋跟其他教派神道的教会也有交情,并非独厚灯火教。可是,这确实是意外的联系。
「……原来是这样。」孝冬纠结苦思。
吉卫看了他的表情,心中又有感触,便说道:「实秋他啊,似乎有什么烦恼,早知道咱该多关心关心。年纪大了,后悔的事情一年比一年多,挥之不去啊。」
吉卫落寞地缩起身子,早已没有初次见面时的威严。
「孝冬。」
吉卫抬起头,对孝冬说。
「咱琢磨着没那个必要,所以一直没跟你说清楚。现在咱就告诉你,听好喽,咱大哥就是个败类,这一点错不了。不过啊,你跟他不同,你不是败类,别妄自菲薄啊。」
吉卫的嗓音沙哑又严厉,并没有亲和力。然而,从他的用字遣词中,听得出他对孝冬真切的关怀。
「抬头挺胸做人,跟你的另一半一起走上康庄大道,明白吗?」
孝冬握紧膝上的双拳。
「……孝冬明白。」
孝冬低头感念叔公的勉励,铃子也双手拄地,向吉卫行礼。
隔天早上,铃子和孝冬到港口搭船,准备再次前往宇内家。那艘船他们搭过好几次了,跟船长也混得挺熟,孝冬事先买了甜点当伴手礼,船长也开心地收下了,这位船长喜欢甜食更胜美酒。
「大爷又要去江井啊?开去江井就成了吗?」
「对,麻烦你了。不好意思啊,让你跑这么多趟。」
「好说好说,载客也是好生意嘛。」船长爽朗大笑。
天上有一点乌云,但风势和海象还算平稳。搭船难免会遇到天候剧变,但船长说今天的天候没问题。
「没准儿会有雷阵雨,但不会下太久。大爷您回来时,不会拖太晚吧?」
「我打算中午前回来,去江井的宇内家打个照面而已。」
「喔喔,去拜访宇内家啊……」
船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好像颇有微词。
「船长认识宇内的当家吗?」
「不认识,没碰过面。只是,他们家在讨海人之间有点风声。」
孝冬转身面对船长,被船长的话勾起了好奇心。
「什么样的风声啊?」
「这话也不晓得该不该说……」
船长观察孝冬的反应,怕说了不该说的话。
「看船长的反应,是不太好的风声吧?难道现任的当家风评不好?」
「不是,现任当家的为人咱不清楚。那是很久以前的风声了,该说是因果报应吗——」
「啊啊!船长是指他们家遭诅咒一事?这我知道啊。」
铃子心想,看来在地人都知道宇内家的事。船长没料到孝冬消息如此灵通,笑笑地说:「原来大爷知道啊?那您也知道于熊含恨而终一事喽——」
「咦?」孝冬和铃子凑上前想问个清楚,船长对他们的反应感到不解。
「船长,你说『于熊含恨而终』是怎么回事?」
「就诅咒的原因啊,大伙都说那是因果报应,您不知道吗?」
孝冬和铃子点头承认自己不晓得。
「于熊啊,就宇内家前几代当家的小妾,攒了不少钱。当家的靠那笔钱发迹,后来嫌那女子麻烦了,就把她宰了埋庭院里。所以啊,他们家遭报应,每一代的当家都活不长,除了继承人外,其他男童一律养不活,在地人都这么说的。」
船长提到的诅咒,跟宇内家的说法如出一辙,至于原因的真实性就不好说了。
「这种故事很常见啊。」
孝冬只当趣闻听。
「就乡下人杀害出外人,夺财发迹的故事嘛。」
「话不是这么说,宇内家的当家确实个个短命啊,而且继承人以外的男童,也是一个都养不活。」
船长不赞同孝冬的说法。
「还留下一个继承人,就是要他们世世代代受苦呗。」
「可怕的故事啊。」孝冬打断了这个话题,没再接续下去。
铃子无从判断这故事有几分真实性,像这样的故事,多半是人们揣测诅咒的原因,最后得出了一个「有人含恨而死」的结论。再者,宇内家祭祀没人听过的神明,也是在地人言之凿凿的原因吧。
这个说法,有没有可能点出了真相?不对!要真是如此,当家的不可能一问三不知,但宇内说他不知情。
——难道宇内说谎?
下了船,夫妻俩前往宇内家。港口周边人声鼎沸,一到宇内家附近却冷冷清清,跟热闹的气息相去甚远。并不是屋内空无一人,也不是路上没人经过,而是整栋宅子被一股阴郁的气息笼罩,气氛凝滞沉重。大概是铃子知道宇内家有诅咒,才产生这样的印象吧。
「……孝冬先生,待会儿拜访宇内,有件事我想尝试一下。」
铃子抬头看着大门,对孝冬提了一个建议。
「没问题,欢迎你试。」
孝冬也没问清,就笑着同意了。
孝冬把岛神神社的符咒交给宇内,宇内恭恭敬敬地收下了,举止却是有气无力。找孝冬驱邪是他最后的希望了,无奈孝冬也帮不上忙,可以想见他的情绪有多低落。
铃子和孝冬被带往昨天的客厅,跟宇内面对面交谈。
——果然有香味……
铃子闻到了淡路之君的味道,可是淡路之君没现身。换句话说,冒出香味这件事本身就有某种涵义吧。
「宇内先生,可否容我在宅子内逛一逛?若有得罪请多包涵。」
想当然,宇内对这个提议感到很意外。
「你要逛一逛……?」
「说不定诅咒的元凶就在宅子里,为求慎重起见,我想看一下。」
宇内早已心如死灰,也没抱多大的希望。
「好吧,请随意。」
幸好,宇内还愿意带领二人参观宅院。
「这宅子是生意做大以后,才不断增修改建的……」
宇内走在檐廊上,指着后方的茶室和别院,对孝冬说明宅子兴建的过程。
一行人离开主屋,正要走入穿廊,铃子停下脚步。
——味道变淡了,所以不是这一边。
铃子掉头转身,孝冬也跟着掉头,宇内赶紧跟上。
「二位要去哪——?」
「看来是主屋有问题。」
孝冬没有多做解释,宇内神色紧绷,也不敢多话。
铃子专注闻香,直觉告诉她,这香气是淡路之君的指引。但遵照这个指引,也令她心情五味杂陈。淡路之君指引的地方,肯定有亡灵。如果淡路之君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才指引铃子,那么铃子等于是主动献上可怜的亡灵,供淡路之君食用。
然而,这么做或许可以消除宇内家的诅咒……既然如此,让淡路之君吃掉亡灵是正确的吗?自己应该做出这样的抉择吗?有害的亡灵就推给淡路之君,无害的就留下来,这实在是一种傲慢的作为,简直把自己当神明了。
——过去花菱家的当家,就是这样利用淡路之君的吧。
古往今来,权力总是建立在许多无辜的牺牲上,那些含恨抱屈的人,死后化为冤魂危害掌权者。
掌权者也不甘就戮,找上阴阳师和密教僧侣,试图消除冤魂和诅咒。那些掌权者害怕自己欺凌的人,在死后向他们报复。
花菱家有能力满足他们的心愿,一定深得掌权者的器重吧。
——淡路之君她……一直都被花菱家利用了?就好比铃子现在利用淡路之君一样。
只要诅咒消失,能多救几条人命,铃子也没其他选择的余地。这种无奈的心情,让她好沉闷。
突然间,铃子感受到手上有股温度,低头一看,原来孝冬握住了她的手。孝冬来到她的身旁,俯视着她的脸孔。孝冬脸上浮现温和的笑容,对她点点头,要她放宽心。
「你难过的时候,我一定会陪伴你,就像你陪伴我一样。」
孝冬表明心迹,铃子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再过去就是仓库了——」
紧追在后的宇内,困惑地看着孝冬和铃子。拐过转角就是仓库了,阴暗的走廊上一个窗户也没有,这里位于主屋的角落,连家里的人也不会靠近吧。
淡路之君的香味变浓了。
——就是这里。
孝冬伸手用力打开拉门,室内一片漆黑,眼睛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夫妻二人眨了眨眼睛,渐渐地看清了这个三坪大的小仓库,里面有堆积如山的竹笼、柜子,以及摆放帐簿的书架和塞满玩具的箱子。室内有灰尘和发霉的味道,却比不上淡路之君散发的香气。奇怪的是,里面没有鬼魂的身影。孝冬踏入室内,铃子也跟着进门,空气里都是尘埃,铃子用手巾捂住口鼻。
「——宇内先生,这后边是什么?」
孝冬走到仓库的尽头,询问宇内。
「后边?……如你所见,就是一道墙啊。」
孝冬眼前有一道粗糙的土墙,但他神情凝重地盯着那一道墙。铃子也站到墙面前,这才察觉异状。
——香味更重了。
铃子走到墙壁的其中一个位置,香味更浓了。她怯生生地伸出手,触摸墙面。墙面冰冰凉凉的,手掌按在上面,还摸得出土墙的粗糙质感。
突然间,铃子摸到土墙隆起的触感。她放开手一看,似乎又没有任何异状。
香味又变重了,就在铃子察觉到香气变浓的同时,淡路之君也现身了。耳边传来一阵类似木头碎裂的声音,墙上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痕。孝冬一把抱过铃子,护住她的脑袋蹲了下来。铃子在孝冬的怀中,看清了眼前的异象。
有个东西从墙壁冒出来,乍看像是一条手臂,骨瘦如柴,毫无血色的手臂。明明只冒出手臂,铃子却看出那是一条女人的臂膀。另一只手也跟着冒出来了,两条手臂在半空中挥舞,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紧接着,冒出了一颗人头,绑着日式的发髻,上面还插着漂亮的装饰用短梳,连各式珍宝的雕工纹路也看得一清二楚。女子的颜面涂了厚厚的粉底,整张脸都是白的。面容枯槁丑陋,双目紧闭。女子睁开双目的一瞬间,五官开始严重扭曲,眼角往上吊,额头也高高隆起。眼珠子几乎要突出眼窝,额头隆起的部位化为犄角,一个女子硬生生变成了恶鬼。
恶鬼张开尖牙利嘴,冲向淡路之君。从铃子的位置,只看得到淡路之君的侧脸,黑艳的长发无风自舞,美丽的红唇勾勒出淡淡的笑容。淡路之君张开双臂,衣袍轻扬,抱住了冲杀而来的恶鬼。
仓库中发出轰然巨响,犹如凄厉的哀号,一种剖肝泣血、哀怨至极的嚎叫。尘沙弥漫中,铃子闭起眼睛咳嗽不止,等四周尘埃落定、悄无声息,她才张开眼睛看个仔细。
土墙已经塌了,墙壁本身不厚,对面有个一坪大的小空间,里面放着人偶。那是一尊很古老的人偶,彩漆都脱落了,人偶的身躯和衣服,也被虫子蛀得很厉害,几乎看不出原形。但勉强能看出脸上的皱纹刻划,以及残留的几束白发,这本来应该是一尊老翁的人偶。
人偶倒卧在地上,旁边有一块用来包裹的布匹,看上去就像人偶爬出了那块布匹。布匹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周围的地板和墙壁也贴满了符咒,十分阴森古怪。
「……这是……」
孝冬皱起眉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回头望向宇内,宇内瘫坐在地上,面色发青、张口结舌。
「老爷,出什么事了?」走廊上有一群人跑了过来,木地板被踩得嘎吱作响。想来是宇内家的佣人吧,他们一到仓库也吓呆了。
「铃子小姐,你没事吧?」
孝冬关心铃子,铃子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孝冬起身捡拾那尊人偶。
「花、花菱先生——」
宇内双腿发软,用爬的爬向孝冬。
「那、那尊人偶是?」
「是老翁的人偶,应该是傀儡师在新年祭祀用的人偶吧。」
孝冬转过身,把人偶拿给宇内看。「您对这东西有头绪吗?」
宇内凝视着木偶,一时无语。孝冬用布匹把木偶包好,交给宇内。
「我的推测是这样,宇内家前几代的当家,身旁有一个叫『于熊』的傀儡师,而且是有巫女身份的傀儡师——可能还是个瞎子。三条自古以来就有所谓的道薰坊回……啊啊!道薰坊回就是傀儡师。」
孝冬对铃子解释。
「这是淡路岛才有的说法,据说道薰坊是人偶戏的始祖。」
孝冬再次扭头正视宇内,宇内惶恐地看着人偶,迟迟不敢收下。
「过去傀儡师的妻子,也以巫卜之术维生,两者自古以来就有很深的渊源,『于熊』也属于这一类巫女吧。宇内家靠着她的启示和预言,在商场上有极大的斩获对吧?」
宇内面无血色,一句话也不说。孝冬把人偶塞到他手中,他惊叫一声直接抛开。铃子捡起那尊人偶,重新用布包好。
——持有这尊人偶的巫女,应该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凄惨。
她死后的怨气,危害宇内家世世代代的子孙。铃子想起了刚才看到的恶鬼,那一定是于熊死后的怨气所化。
「我……我是听父亲说的。父亲他也是听祖父说的……我们都是听来的,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实性。」
宇内吞了一口口水,总算肯吐实了。
「前几代的当家,带了一个叫于熊的盲眼巫女回来,向她请教生意上的建言。那些建言灵验无比,宇内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村中数一数二的望族。后来,当家的开始嫌弃那个巫女,因为她再三要求当家的娶她为妻——」
宇内家靠巫女的帮助累积庞大的财富,但她终究只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巫女,当家的不可能娶她为妻。巫女忍无可忍,便威胁当家,若不娶她为妻,她就要诅咒宇内家。
「当家的怕被诅咒,就答应迎娶巫女,结果……」
宇内的视线乱瞟,似乎羞于启齿。他一看到铃子手上拿的人偶,赶紧转移视线。
「当家的欺负她眼瞎,把她软禁在主屋的房间里,命令下人把她当嫡妻伺候,试图瞒天过海。」
宇内羞愧低头,说出了事实真相。
「软禁?——难不成?」
铃子环顾仓库内。
「应该就是此地,我父亲也不敢肯定……」
「那巫女就死在这里?」
孝冬追问下去,宇内额头冒汗,点点头说:「根据我听到的说法,好像是被喂毒,还是被掐死的样子。总之,是当家下的毒手——对不起,这种事就算只是传闻,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昨天才没有坦诚相告。」
宇内双手拄地,低头道歉。孝冬也没责备他,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人死了以后呢,怎么处理的?」
「遗体就埋在庭院的一隅……就那座小祠的所在。听说是诅咒应验后,才建了那座小祠的。然后,人偶也封印起来了。」
「封印?」
「对,那巫女死后,当家的就把人偶丢掉,也不晓得丢到哪里去。反正那人偶会自己跑回来,而且试图损毁的人,都会受重伤,于是就封印起来了。」
铃子看着布匹中的人偶。
孝冬说:「看来你们的封印失败了,诅咒的源头就是这尊人偶。」
巫女死后的冤魂,就附在这尊人偶上吧。生前还能把她软禁起来,死后经文和符咒都无法封住她的怨气。
「封印之举反而激怒了那巫女吧,所以她才化为恶鬼,危害宇内家。古往今来,强大的冤魂会被奉为御灵神。『于熊御前』也就成了这一类的屋敷神——危害家宅的荒神。」
然而,这么恐怖的冤魂也被淡路之君给吞了,荒神也只是她的食物。
——真有办法祛除淡路之君吗……?
「人偶我来净化,宇内家应该没问题了。」
宇内诧异地抬起头。「你说没问题……?」
「宇内家的人,不会再受到诅咒了。」
宇内目瞪口呆。
「那我们先告辞了。」
宇内呆坐原地,孝冬和铃子穿越人墙来到户外,离开了宇内家。
「人偶就带去神社吧。虽说那巫女的冤魂散了,为了她好还是烧掉比较妥当。」
孝冬收下铃子手中的人偶,揣在手上。
「……淡路之君到底是什么来头?」
铃子喃喃自语。
「大概跟那巫女差不多吧?」
孝冬给了一个答覆。
「危害家族的御灵,她跟那个巫女一样啊。」
于熊是巫女傀儡师,淡路之君则是御巫,双方连这点也有相近之处。转念及此,铃子想起了喜代婆婆,她说铃子也是巫女。
再者,被淡路之君挑上的媳妇,才有资格聆听开示。换句话说,嫁给花菱家当家的女子,都是巫女。
铃子停下脚步,震撼之大如受雷击。
「为什么我会被淡路之君挑上……」
孝冬也停下来,反问铃子。「怎么了吗?」
「淡路之君为何要挑当家的媳妇……」
「铃子小姐?」
「因为,淡路之君不是当家的姊妹或女儿。」
铃子望着孝冬说道:「她自己就是花菱家的媳妇。」
在搭船回凑村的途中,铃子都没说话。登岸后她依旧在沉思,想着淡路之君的事。淡路之君是花菱家的媳妇,这个推测本身毫无根据可言,纯粹是铃子的直觉。既然淡路之君是御巫,铃子是巫女,那两者的立场应该是相同的。淡路之君挑选媳妇,不外乎是这个原因吧。还有一点。
「——孝冬先生。」
夫妻俩走上通往花菱家的坡道,铃子终于开口了。
「怎么了?」
「你的母亲和祖母,也是淡路岛的岛民对吧?历代的媳妇,应该也是如此吧?」
「这个嘛,明治以前的历任当家,很少离开淡路岛吧。照此推算,附在当家身上的淡路之君,必然是在当家的活动范围内挑选媳妇。」
「她以前是淡路岛的御巫,媳妇自然也是挑淡路岛的人吧。」
孝冬好奇地注视铃子。
「这应该是偶然吧?别的不说,你不就是生于东京——」
孝冬话说到一半,终于想通铃子的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你可能是在淡路岛出生?」
「不,我是在东京出生长大的没错。只是,我连母亲的故乡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去世的母亲,也许是淡路岛的人?」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现在也无从查起了……搞不好,我和淡路之君有十分相近的渊源。我只是这么想……」
「原来如此。」
语毕,孝冬也陷入沉思。前方不远处就是花菱家,有人站在大门前,是一名身材高挑、充满阳光气息的青年——干雄。干雄一看到铃子和孝冬,急急忙忙跑来了。
「怎么了,干雄先生,瞧你这么着急。」
「孝冬老弟,你在港口或镇上,有见到咱老母吗?」
「没有啊。」孝冬回答后,转头看向铃子。
「我也没见到。」铃子也说没有。
「那司机副岛呢?」
干雄的脸颊都抽搐了,孝冬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也没看到——那两人怎么了吗?」
「今早咱看到一封书信。哈哈,当真被吓坏了。」
干雄尴尬发笑。
「书信——」
「咱老母留下的书信,说她要跟副岛私奔。」
孝冬和铃子都傻眼了。
宅院里闹得鸡飞狗跳。
「吉继人呢!快叫他回来!」吉卫人在玄关,火大地跺脚。
「已经派人去神社通传了。爷爷你冷静点,动气伤心脏啊。」
富贵子在一旁劝慰吉卫。
「也派人去港口,告诉那里的船家,不准放喜佐和副岛上船,把他们带回来。对了,还得报警——」
「爷爷,消停一会儿吧。」
干雄也加入劝说。
「你这样闹得人仰马翻,老母不是更没脸回来了吗?传出去不好听啊。」
「蠢材!」吉卫破口大骂。
「现在是顾体面的时候吗?万一他们殉情了怎么办?喜佐一辈子养尊处优,跟着一个丢了工作的司机,那能好吗?早晚要冲去卧轨。」
干雄和富贵子听了这说法,也吓得脸色发青。他们不认为事情会发展到那地步,但身份悬殊的情侣殉情,在报纸上也时有所闻。
「副岛那混帐,忘恩负义——」
吉卫骂到一半岔气,整个人蹲了下来。瞧他神情痛苦,孝冬赶紧上前搀扶。
「叔公你没事吧?快躺下休息。」
吉卫还想回嘴,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难受地按住胸口不断深呼吸。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紧张,怕他心脏病发作。
「咱到旁边的和室准备寝具。」
富贵子冲进玄关旁的和室,呼唤女佣前来帮忙,室内传来她忙碌张罗的声音。
「咱去叫医生来。」
干雄正要跑出玄关,正好有人打开拉门,是吉继回来了。干雄看到父亲回来,似乎松了一口气。
「老爹——」
「咱都知道了,寝具铺好了吗?快让爹躺上去。咱也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事先把医生找来了。」
孝冬之前遇到的医生,就在吉继的身后,原来吉继在回程的途中,顺道找医生来了。看吉继指挥若定,孝冬和铃子都很意外,因为他们对吉继的认知,就是那个待在叔公身旁,鲜少开口的二当家。干雄倒是不怎么意外,可见纯粹是他们对吉继认识不深罢了。
「先不用报警,至于港口那边,现在去通知也晚了,甭忙活了。晚点咱会通知她京都那边的娘家,她没准儿是跑去京都投靠亲戚了。」
吉继冷静地分析完,在吉卫的床边坐了下来。
「爹,用不着担心,好好歇一会儿吧。」
吉卫望着自己的儿子,点点头,哼哼唧唧地答应了。待吉卫闭上眼睛发出酣睡声,吉继的脸上才浮现忧郁的神色。医生坐在吉继的对面,帮吉卫把脉,表情十分凝重,和室里彷佛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幕。
铃子观察孝冬,他的脸上流露出对生离死别的恐惧。铃子也好害怕,害怕那不祥的预感成真。医生来到和室外,劝吉继赶快找亲朋好友,来见吉卫最后一面。
当天傍晚,吉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说实在的,爷爷他年初以来身子就不大好。可是孝冬老弟要带媳妇回来,他就卯足了劲认真张罗。好在没折磨到,最后也见到了孝冬老弟和铃子小姐,不错啦。他这把年岁,也算寿终正寝了。」
葬礼结束的隔天,干雄在别院的檐廊说出了刚才那段话。他身旁放着菸草盆,手上还端着一枝烟杆,那是吉卫的遗物,竹制的烟杆上还有精美的雀鸟雕纹。干雄身上穿着一身高级的麻料和服,腰间还缠着一条宽腰带。吉继在主屋忙着招呼来吊唁的客人,富贵子也忙得不可开交。
铃子、孝冬、干雄三人,一同在别院收拾东西。吉卫早已处理好身外之物,留下来的遗物并不多,顶多只有几件喜欢的古董,以及爱用的烟杆和菸草盆。
「早知道应该多跟叔公聊聊的。」
孝冬望着空荡荡的和室,十分感伤。
「咱爷爷口拙,没办法啦。」
干雄笑了笑,点燃菸草抽了几口,从口中吐出菸圈,一缕青烟缓缓飘向半空中。
「至于咱老爹呢,为人挺精明,这边的事你就甭操心了。他是打算跟老母离婚,老母娘家的人为了表示歉意,急着要帮他续弦呢。」
吉继所料不差,喜佐当真去投靠京都的亲戚了,副岛也在一块儿。吉继也没想过要带喜佐回来,离婚只是时间问题。
「老母娘家的人,还要帮咱说媒呢。没准啊,媳妇和继母会做一次嫁过来。」
干雄对婚配之事不敢兴趣,只当笑话看。
「是说、这都守完丧的事了。」
「不然,我替你找对象吧?」
「免了,咱心领就好。找个华族或社长千金来伺候,咱也不自在。」
聊着聊着,主屋的檐廊下有人开口了。
「大哥,你少在那纳凉装没事,这边都快忙死了好吗?」富贵子高声骂人了。
干雄笑着站了起来,「抱歉抱歉。」
「咱这就过去。」
富贵子却穿上木屐,从庭院走了过来。
「咱也休息一会儿,正好客人都招呼得差不多了。」
「这样啊,那咱也不用急着去帮忙啦。」
干雄又坐了下来。
「你们需要人手的话,我也来帮忙吧,反正这边都整理好了。」
铃子主动提议帮忙,富贵子抬起头想了一下。
「这个嘛,厨房那边有鹰婶和阿若了,那麻烦你整理咱老母的房间吧。也不算整理,就拿出一些衣物或饰品呗。」
「那好办……拿出来就行了吗?」
「这你有所不知啊。」
富贵子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咱老母离开时没带上自己的家当,还好意思要咱们寄过去。」
「这还真是……」铃子也无言以对。
「真搞不懂那人想啥。都要私奔了,有本事全丢一丢啊。」
「也的确是咱老母的作风啦。她的物欲比人强,哪舍得丢啊。话说回来,亲戚那边有地方让她放吗?」
「谁理她,咱只是怕丢了要听她碎念。干脆做一张清单,包成礼品给她送去算了,就当是庆祝她私奔的贺礼呗。」
富贵子还真有可能这样干。
铃子和孝冬前往喜佐的房间,帮忙收拾喜佐的私人物品,喜佐的房间有两个桐木制的大衣柜,壁橱里也另有衣物的收纳箱。二人拿出衣物,按照原先的摆放方式分类。柜子上面一排的小抽屉几乎是空的,里面有收纳戒指和腰带饰品的盒子,代表那是放贵金属的抽屉,喜佐把有价值的东西都带走了。
「看样子,我们跟司机的男女私情挺有缘啊。」
孝冬苦笑谈起之前的经历,包括笹尾子爵夫人和藤园子爵的妹妹。
「当然这也不是多罕见的事情——」
孝冬整理书桌到一半,停下手边的动作不说话了。
「怎么了?」
铃子凑到孝冬身旁瞧个究竟,他手上有一张对折的纸片。
——咦……?
铃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孝冬手上拿的是一张彩画,上面有一尊色彩鲜艳的神像,三头六臂的神像。
「是灯火教的三狐神……」
孝冬自言自语,铃子这才想起神像的来历,兼具女神、鸟头、狐面的神只。笹尾子爵夫人和藤园子爵的妹妹,她们信仰的「灯火教」就是供奉这尊神明。
「难道喜佐婶也是灯火教的信徒……」
「不!她应该不是信徒。」
孝冬否定了铃子的推测。
「这对信徒来说是很神圣的画像,不可能折成这样,放着没带走吧。」
不过,孝冬又补充道:「她跟副岛之间,或许有这一层联系。」
「你的意思是,副岛是灯火教的信徒,他勾引喜佐婶入教,最后还一起私奔?」
孝冬点点头。「这件事让我想到藤园延子女士。」
藤园子爵的妹妹延子女士,跟夫家的司机纠缠不清,那名司机也是灯火教的信徒。延子女士的侍女怀疑,就是那司机劝延子女士信教的。
「可是,他们怎么会想拉拢神社家族的媳妇入教呢?」
「神社和宗教是两回事,人们有信仰的自由。拉拢神社家族的人入教,或许是想当成一种后盾,或者宣传的材料吧。」
「话说回来……」
花菱家在淡路岛可是历史悠久的名门,分家也有极大的权势,拐骗花菱家的媳妇入教,风险实在太大了。一个没弄好就会激怒花菱家,甚至被逐出淡路岛。还是说,他们有什么本钱敢这样有恃无恐?
「——这确实很诡异啊,我有不好的预感。」
「是啊。」
铃子和孝冬凝视神像好一会儿,孝冬默默折起那张彩画,收进书桌的抽屉里。
几天后,花菱家的纷纷扰扰也处理完了,铃子和孝冬决定返回东京。因为气象预报显示有台风逼近四国一带,他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在明天早上出发。当天下午,铃子和孝冬一起前往岛神神社,此行的最后,夫妻俩想一起在海角看夕阳。
「天啊,好美……」
铃子忍不住发出赞叹,太阳正好沉入海平面,万物都染上了金黄色的光华,真是奢侈到无以复加的美景。
夕阳慢慢沉入大海,天色也逐渐改变,从金黄色变成玫瑰色,又变成淡紫色。天空越来越昏暗,彷佛有人在天上放下布幕,夕阳不断往下沉,最后化为椭圆形融入大海中。
铃子直盯着眼前的美景,瞬间产生一种阳光和黑暗上下颠倒的错觉。紧接着,夜幕降临的速度变快,黑暗开始覆盖四周。
一旁的林木和铃子的肌肤,也染上了淡蓝的阴暗色彩,但海面上还残留着一点阳光。凉爽宜人的海风吹过,耳边只听得到宁静的浪涛声。
「我好像第一次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夕阳。」
孝冬有感而发。
「当然,我不是第一次看夕阳。」
铃子也表示认同。
「我懂,这景象太美了……我也有同样的心情。」
「能跟你一起欣赏美景,真是太好了。」
铃子也有一样的感想。
「对啊。」
听到铃子也有同样的感想,孝冬露出愉快的笑容。
「铃子小姐,你也是这样想吗?」
「嗯嗯。」
有时候,孝冬会表现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平常他身上总带着阴郁的气质,笑起来也有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然而,他绽露纯真笑容的时候,就只是一个很可爱的大孩子。反之,铃子每次看到他强颜欢笑,就觉得好心痛,好想替他分忧解劳。
铃子不擅表达自己的心意,有些心意用嘴巴说,也没法完整表达出来。
「对我来说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这跟你追求的关系不一样吧?」
铃子自言自语,声音几乎让人听不到,何况四周还有浪涛和风声。没想到,孝冬听得一清二楚。
「或许不一样吧,我也不好说。因为,你给我的一切,总是超出我的预期。」
孝冬腼腆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困扰,却又夹杂无比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