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1

沿着国体道路朝着大名方向奔跑时,突然下起雨来。

香住响心想:「一切都要怪浏海。」长度过肩的黑发发尾勉强可以顺利上卷子,就差浏海而已,要是浏海可以很自然地朝左脸方向弯,就不会赶不上采访时间,也不会挨雨淋。无奈不论重梳多少遍,浏海看起来还是像晒到干扁的章鱼触手一样恶心,让人离不开镜子前。

不需要他人特地提醒,响当然也知道因为这种事情而迟到的行为根本不够资格当社会人。每次发生这种状况时,她也会自我反省,并提醒自己提早做准备。

可是,这浏海——

这令人无法忍受的恶心浏海——

就是不肯放过响,非得逼得响紧贴在镜子前才甘愿。

即便预留多一些准备时间,最后也只会演变成站在镜子前的时间,随着预留时间延长的局面。与其让人看见如此丑陋的浏海,我宁愿去死;每次响硬是压抑住这绝非夸大的想法,像是要扯下浏海似的从镜子前别开身子时,老早就过了可以准时赴约的时刻。

戴着口罩让人感到窒息。擦身而过的人们目光不仅扎在人的肌肤上,也会扎痛人的心。走在前方的西装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响的包包因此不小心撞上男子的肩膀,急忙说一声「对不起」后,响立即跑离现场。男子的咋舌声在响的耳里不停回荡。

——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少女时期的约定至今仍缠着响不放。

响最初是因为朋友而得知一个三人组女子团体的存在,这个女子团体会随着铁克诺音乐(Techno),跳起动作像机器人一样的舞蹈。响被有趣的动作吸引,与朋友两人卯足劲地努力模仿女子团体的舞蹈。看见朋友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梦想成为偶像,响尽管其实喜欢阅读少女小说,更梦想成为小说家,还是迎合地表示自己也想成为偶像。

响升上国中后,随着一个以秋叶原为活动据点的女子偶像团体爆红,偶像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在日本各地出现。这使得响的想法从原本的「哪可能当得了偶像」,渐渐转变成「搞不好有可能当偶像」。

后来,响在八年前,也就是高中二年级时顺利通过选秀,加入在老家福冈所组成的当地偶像团体选秀。

当时响正为了毕业后的出路而苦恼。在那半年前,当地的这个偶像团体开始展开活动,也经常会参加广播或其他活动,所以响也认得这个团体。透过网路广告得知这个团体正在招募第二期成员时,响有一半在义务感的驱使下,直接向父母坦承想要参加选秀的意愿。虽然父亲当时表示反对,但因为母亲是个毫不掩饰自认女儿长得漂亮的人,所以响最终获准参加选秀。

响内心甚至抱着「只要参加选秀,就算没能够当上偶像,也可以有个交代」的想法。尽管如此,她还是认真投入于选秀活动,最后竟然被选上了。

不知道该说是好或坏,响加入的团体带有浓浓的当地味。虽然所有成员都十分投入,但可能是很少成员怀抱「我一定要成名」的雄心壮志,加上大家的当地人气质使然,整个团体总是弥漫着莫名的祥和氛围。基本上,在那时代,偶像团体从地方窜红到全国的先例还不多,影音媒体或线上直播等可供个人使用的工具也处于黎明期,所以成员们或多或少都感到迷惘,大家除了上课接受训练以及完成被赋予的工作之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尽管如此,响还是乐在参与偶像活动之中。毕竟她实现了与朋友一起热血谈论过的偶像之梦。现在回想起来,多亏有那份激昂的情绪化为原动力,响才得以忍受少得可怜的酬劳以及不合理的工作。母亲每次开车接送响到训练教室的支持行动,以及粉丝们的开心面容,也为响带来了支撑力量。

虽然成员之间偶尔会爆发竞争场面,但响鲜少成为竞争的当事人。这方面想必与响的个性有关,还有一大部分原因在于一个偶像团体总逃不过被人比较受不受欢迎的宿命,而响的受欢迎程度既不算高也不算低。不论是成为遭人嫉妒的对象,或反过来被人瞧不起的状况,都鲜少发生在响的身上,较多状况是受到年长的第一期成员疼爱,而同期成员也会找响商量事情或发牢骚。

所以,让响感到痛苦的并非团体内部发生的问题,而是外部事件。

响加入后,随着拿到与当地银行的合作案,以及成为无线电视频道的带状节目的单元固定班底,整个团体在福冈县内的知名度大升。渐渐地,网路上开始出现尖酸刻薄的留言,吵得沸沸扬扬。

〈我看了银行的电视广告才知道有这个团体,差点被一堆丑八怪吓死〉

〈唱歌、跳舞的水准都太低了吧?根本就是一群外行人〉

〈奇怪了?大家不是都说福冈出美女吗?〉

〈中洲※的酒店公关都比她们强一百倍〉

注4:中洲为位于日本福冈市中央的一座岛,有许多餐厅、酒店、KTV等娱乐场所。

经纪公司的高层激励响她们说:「人红才会遭人批评,你们反而应该更有自信才对。」母亲则是露出怜悯的表情说:「有些人就是只会透过贬低他人来顾全自己的自尊心。」到了现在,响能够坦率认同这些大人们的意见是正确的。

然而,响当时还只是十多岁的少女。她还不够成熟,无法把那些想必根本不在乎她们团体,但也正因为如此而夹杂了真心话的人们评论完全视为只是一种噪音,让自己往前迈进。合理的言论不见得一定能够让人获得拯救,让自己变得迟钝也不会是一种正义表现。因为脆弱且纯真,才会无法对恶意视而不见,而这份脆弱和纯真,与正值青春才展现得出来的魅力与活力看似对立,其实彼此关系紧密。

响开始怀疑起受到尖酸刻薄批评的原因,有可能就在于自己或其他成员的容貌真的不够可爱(但响自己不这么认为就是了)。如同一片片小雪花累积起来也会酿成灾害般,诽谤、侮辱言论一点一点地啃噬响的心灵。

响加入团体一年后的某天,终于在演唱会前的休息室里情绪失控了。

响换上舞台装,照着镜子检查全身装扮时,发现才梳理好的浏海有些乱。响用指尖拨弄浏海时,脑海里忽然闪过她们团体上传到影音网站的演唱会影片底下的留言。

〈在后面跳舞的女生浏海好恶〉

一直跳舞会流汗,头发变乱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一首歌当中大家会不断变换位置,所以光看「在后面跳舞」五个字并无法断定是指哪个成员。在那当下,响虽然怀疑过可能是指自己,但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此刻响在眼前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浏海的怪里怪气。响内心产生一个笃定的想法。

——那则留言是在指我。

响顿时瘫坐在地上哽咽起来。成员们和经纪人聚集到响的身边。响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就这么任凭内心的想法倾泻而出:

「浏海、我的浏海很奇怪。」

感情要好的成员搂着响的肩膀,安慰她说:「一点也不奇怪。」可是,在现场其他人身上,响感受到宛如看见异类般的困惑情绪。

响没能够在正式上场前恢复平静,最后以身体不适为由取消了当天的表演。然而,在那之后还是一样,每到准备上场工作的前一刻,响就会像病情发作似的,觉得发型看起来很奇怪而陷入恐惧。响也曾经硬逼自己站上舞台,但只能勉强跟上歌曲的节奏,与原本正常时的表演水准相差甚远。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个月左右,最后响与经纪公司做了沟通,决定在高中毕业的时间点暂停活动。经纪公司以及响本人都抱着乐观的推测,认为只要休息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然而,一年过去了,还是不见覆原的迹象,最后响自己决定退出团体。响实质达一年多的偶像生涯就此画下句点。

停止演艺活动后,响的精神状态渐渐稳定下来。虽然响还是会觉得自己的浏海看了恶心,但不会因为这样而担心被人在网路上恶言批评。对响来说,这是最大的解救。

退出偶像团体的隔年,响开始在离老家最近的车站附近的一家咖啡店打工。咖啡店要求店员必须绑上头巾,代表着响不需要露出浏海,这点为响带来工作的勇气。两年的打工生活成为促成响重回社会的宝贵机会。

没料到——

二○二○年,随着新型冠状病毒开始在日本国内蔓延,局势大大转变。

餐饮店一家接一家被迫暂停营业,也有不少店家因此关门大吉。响服务的咖啡店靠着政府发放的补助金填补开销,勉强维持着经营,但因为收入不足以支付人事费用,所以决定解雇所有工读生。毕竟响处于窘境时,这家咖啡店帮了她大忙,所以尽管感到悲伤,响也只能接受解雇的事实。

在政府公布紧急事态宣言、连踏出自家大门都必须三思而后行的状况下,响多出了时间细细思考未来的人生。响有了一个想法,她不想以偶像身份从事活动,而是希望能够支持所有在现代社会中努力奋斗的女性,当然也包含了偶像。这样的想法与响原本便立志成为小说家的志向有着关联,尤其对大众传播以及网路媒体,响格外感兴趣。哪怕既没有学历,也没有经验,响还是期望自己能有机会在这类行业工作。

响开始在部落格写文章,目的是希望在找工作上可以带来加分的效果。假使文章引起人们的共鸣,将会是一种可向应征对象自我推销的方式,即使没能引起共鸣,也可以当成在锻炼写作能力。就这样,有一次响写的一篇文章在SNS上掀起话题。对那篇文章感兴趣而主动联络响的网路媒体,成为响目前服务的公司。

「Other Side」是一家在网路上发表独家报导文章的第一手传播媒体。

「Other Side」原本是一家大型出版社所发行的八卦杂志所延伸出来的网路部门,后来成为独立媒体。其平台的网罗范围广泛,从明星八卦到各类娱乐、美食资讯皆有,目前每月的浏览次数高达八千万次。

当初也有其他几家媒体对响的部落格感兴趣,但响最终之所以决定在「Other Side」的编辑部就业,最大原因在于「Other Side」答应可以安排她在老家福冈工作。

「Other Side」善用其母公司的大型出版社网络,在多座地方城市设有办公室。毕竟「Other Side」也经常发布美食以及活动等充满地方特色的文章。虽然每座地方城市的办公室规模偏小,成员只有四、五人,但这样的人力用于应付包含邻近县市的工作区域,已是绰绰有余。

接到「Other Side」邀约有没有兴趣到福冈办公室工作时,响非常犹豫。当时响还有其他就业机会,可以选择到在东京设有据点、感觉更能对她的目标产生共鸣的媒体公司。

不过,响当时的身心状态虽说已经平稳许多,但距离绝佳状态还有好一段距离。响因为在意起浏海而明明与人约好时间却迟到,或是陷入呼吸困难的状况还是不少。遇到这种状况时,如果留在家乡就可以依靠家人和朋友,但如果换成东京,就没那么容易求救了。对响来说,突然要去到陌生城市工作未免太教人不安。

就这样,响加入了「Other Side」的阵容,也即将在今年春天迈入第二个年头。虽然没有离开家乡,但响在就业的同时搬出老家,展开一个人的生活。响偶尔会有机会撰写自己想写的文章,但通常不是负责编辑其他文字创作者的文章,就是完成上级指派的采访任务,甚至也会跑业务,就是一个空有编辑之名的万事通。

响今天的任务要从福冈市最繁华的天神地区往西步行约十分钟,前往一家位于大名的义大利料理餐厅进行采访。有别于大型商业设施等高楼林立的天神地区,大名属于餐饮业以及服饰品牌门市栉比鳞次的繁杂地区,从以前即是年轻人喜欢聚集之地。

响事先确认过目的地的餐厅位置。餐厅附近的道路错综复杂,加上行人也多,响因此判断走路会比搭计程车来得快,但她没能够预想到天气。现在正值五月上旬,时段则落在不会妨碍到餐厅营业的下午三点钟。意识到自己被汗水和雨水打湿后,响又在意起浏海。她加快步伐,试图甩开担忧。

响比约定时间晚了十分钟抵达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家名叫「Venti Quattro」的义大利料理餐厅。七年前,「Venti Quattro」在新型冠状病毒根本还不存在这世上时开幕,餐厅老板的精湛厨艺,以及店内脱俗不做作的氛围受到好评,一步步地累积人气。这里的客层广泛,介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之间,大家前来用餐的目的多是约会或姊妹淘聚会。这是「Other Side」首次采访报导这家餐厅。

响站在住商大楼外的楼梯前,检查身上的藏青色套装是否还整整齐齐。响没有照镜子。她知道如果照了镜子,肯定又会在意起浏海。响已经先打过电话,告知餐厅自己会迟到的事实。

包脚高跟鞋的鞋跟敲打着红砖楼梯,发出铿锵声响。爬上二楼拉开木门后,响发现餐厅老板就坐在靠近门口的桌位上,赶紧猛然低头致歉说:

「真的很抱歉,我迟到了!我是Other Side编辑部的香住,刚刚打过电话来。」

餐厅老板隔了几秒钟才做出回应,那几秒钟感觉无比漫长。

「……总之,可不可以快点开始采访?我五点半就要开始营业。」

响赶紧抬起头。老板熊谷朝向他面前的座位顶了顶下巴。

熊谷没有说出任何表示宽恕的话语。不过,他还愿意让响进行采访已算是谢天谢地了。过去曾经有过因为响迟到而惹得采访对象大动肝火,导致根本采访不成的事态。尽管因此沮丧到想死,响却还是改不掉迟到的坏习惯。

熊谷把粗壮的双臂交叉在胸前,显得相当不悦。包括低沉的声音,以及隔着口罩仍看得出来被胡须覆盖的下巴,熊谷全身散发出给人压迫感的氛围。若不是事前已掌握到熊谷四十岁的资讯,响可能会以为他的年纪更大。响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乖乖坐上对面的椅子。

原本待在后方厨房的一位年轻男主厨,来到响的面前递出一杯水。响答谢后,一边接过杯子,一边看向男主厨。

男主厨的肌肤白皙,被口罩遮住的脸颊略宽,扎实套住黑发的主厨帽底下露出漂亮的额头。不过,比起这些,响最在意的是男主厨的眼睛。

——这双眼睛没有在看我。

不知怎地,响心生这样的感受。男主厨一双小巧可爱的眼睛确实向着响这方,却给人一种眼里看不见任何事物、只是脸上有两个空空黑洞的感觉。

响的目光追着男主厨走回厨房,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拉回视线。响其实很想喝水,但没有伸手拿起水杯,也没有用毛巾擦拭湿答答的头发和肩膀。

「那么,我们就开始进行采访。首先,请您分享一下当初为什么会开始经营这家餐厅——」

对于如何采访餐饮业,响已经驾轻就熟,而且发问内容大致上都是固定的。虽然有时话题会延伸到意料之外的方向,但基本上只需要留意资讯是否正确即可。响花费约莫一小时的时间,即顺利完成采访。

因为接近晚餐营业时间,响立即向餐厅老板告辞。到餐厅门口时,响转过身再次低下头说:

「容我在这里再次向您致歉,很抱歉今天迟到了。」

「没事了,下次不要再迟到就好。」

或许是响的细心采访发挥了作用,熊谷的态度软化。响内心松了口气,但丝毫不露声色。

方才那位男主厨从厨房里走出来,与熊谷一起目送响离开。在店门即将关上的瞬间,响偷偷看了男主厨一眼。

果然没错,男主厨的一双眼睛看似看着响,但其实根本没有。

2

「你今天为什么会迟到?」

色泽黯淡的墙壁围绕下,Other Side福冈办公室长远藤征一的声音响彻了整间办公室。

「就是……我身体不太舒服……」

响缩起肩膀答道。远藤让身体往旋转椅的椅背上靠,然后转动脖子一圈。

「香住,你知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迟到了?你真的有在反省吗?」

响为自己的窝囊感到想哭。她咬住嘴唇,保持低着头的姿势。

从福冈市地下铁的中洲川端站步行五分钟,即可抵达Other Side福冈办公室,办公室位在两侧正好有代表博多景色的那珂川,以及其支流博多川流过的办公大楼十二楼。

完成「Venti Quattro」的采访后,响直接回到办公室。发现远藤这天也有进办公室上班后,尽管不情愿,响还是向远藤说明了迟到原因。

自从二○二○年新型冠状病毒大肆蔓延,也就是所谓新冠疫情爆发后,商务人士的工作模式面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改革。原本像挤沙丁鱼般的电车通勤不再理所当然,多数企业切换成将据点转为自家或共享办公室,以远端工作为主的勤务运作模式。在那之后,三年的岁月过去,自这个月8日开始,新型冠状病毒在传染病防治法上的分类,已从第二类更改为与流感等传染病同等的第五类。虽然街上不戴口罩的人数随之大幅增加,但也有不少企业像「Other Side」一样,依旧允许员工持续采用远端工作的模式。

远藤虽然是个严厉的上司,但不会不讲道理地乱发脾气。看见响意志消沉的模样,远藤放软语气说:「如果真的不舒服,就去看医生吧!你去看过医生了吗?」

「没有……我还没有去。」

响当然不可能去看医生。毕竟身体不舒服是扯谎,真正原因其实只是在意浏海而已。

「采访前会紧张到身体不舒服,应该是心理上的问题吧?你又不是被传染Covid-19,不是那种忍耐一阵子就会自己好转的状况。」

「说得也是。」

「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会影响到整体编辑部的信用,懂吗?好啦,你可以离开了。」

好不容易获得解脱后,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感受到坐在隔壁的久我原巧投来目光后,响摸着浏海说:「我是不是很奇怪?」

「喔,没有啦,我只是在想部长训话训了那么久,不知道你有没有事?」

「不好意思,办公室的气氛都被我打坏了。」

戴着口罩的久我原转动视线瞥了远藤一眼,确认远藤没有在偷听后,把脸凑近响低声说:

「他们夫妻好像处得不太愉快。」

「你是说部长跟他太太?」

响反问道。远藤的正式头衔应该是办公室长,但因为这个称呼太拗口,所以属下都称呼远藤为部长。

「听说自从疫情期间待在家里的时间变长,搞得部长太太开始不耐烦,所以这几年部长一直觉得家里容不下他。我还听说部长每次在常去的酒吧喝醉酒,就会抱怨。」

「不愧是久我原学长,消息真是灵通。」

这位学长不过比响早一年进公司,但已经是办公室里公认的八卦王。

「虽然迟到就应该反省,但部长也可能是透过训话发泄情绪。总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感谢学长如此贴心。」

响这么回应后,久我原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重新面向电脑。

据说久我原大学一毕业就受到Other Side录用,进公司时23岁,所以与响同年。久我原拥有深邃的五官,一头以发胶扎实固定分线的短发。他的举止大方加上声音低沉透亮,给人一种成熟中带着些许神秘感的印象。

老实说,当初正是久我原让响有机会来到Other Side工作。

当时响正因为部落格文章掀起话题,而过着不太平静的生活。在这之中,响收到一封透过分享文章连结的SNS所传来的讯息。

〈香住响小姐:

您好,抱歉冒昧打扰。我是久我原巧,目前在网路媒体「Other Side」的编辑部服务。

我拜读过您撰写的文章,不仅内容,您的文章架构能力也让人为之惊艳。我从其他文章得知您目前处于待业状态,并且希望从事大众传播或媒体方面的工作。如果不嫌弃,非常欢迎来参观我们编辑部,不知道您有没有这个意愿呢?我们公司在您的居住地福冈设有办公室,福冈办公室目前因为缺人正在募集可即刻成为公司战力的员工。

如果有兴趣的话,还请拨空与我联络。期待您的回覆,谢谢。

久我原巧〉

响事后才知道久我原当时还是新进员工,根本没有录用员工的权限,完全是擅作主张地与响联系。后来响询问原因时,久我原一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模样回答:

「没办法,我的工作负担确实因为欠缺人手而变重,搞得我很烦。我心想只要逮到机会就主动多跟一些人联络,这样总会找到公司愿意录用的对象。」

响不禁觉得久我原真是胆量十足。

总之,在久我原的安排下,响与远藤进行了面谈,最终顺利录取。或许是因为有过这么一段过程,久我原对响总会多一些关照——说白一点,响有时还会在久我原身上,感受到比关照更加强烈的情感。

倘若外表俊俏的久我原真的对响抱有好感,响不会觉得讨厌。只不过,福冈办公室属于仅有五人的精锐型团队,不难想像当内部发生男女情感问题时将会对业务造成影响。对到职才一年左右的响来说,她会希望避免做出有可能让她在公司变得不自在的举动。

因此,尽管久我原大方得体的体贴让人感动,响还是只能以场面话来应对。

3

响被交代了下一份工作,这次是直播APP的相关采访。

「APP端主动来拜托我们公司当赞助商,希望我们帮忙大力宣传即将举办的排名战。虽然整体的采访报导会由总公司那边负责统整,但对方似乎也想强调不会有城乡差距也是直播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所以公司决定要报导各地区的人气直播主。所以呢,我要你负责选出九州地区的人气直播主,然后进行采访。明白了吗?」

远藤在办公室这么发出命令后,响点了点头。

近年来,直播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可猜想到的原因包含随着智慧手机功能的提升,使得人人皆可轻松进行直播,再加上APP本身的技术也有所提升,所以使用者可以即时执行各种高品质的影像加工。另外,新冠疫情爆发后,人们的居家时间增加也可能是促成原因之一。

被指派负责采访时,响思考着如果在她当偶像那时期,直播也像现在一样热门的话,不知道会是什么状况?当时响与经纪公司签了约,想必不能随心所欲地进行直播,大部分收入应该也会被放进经纪公司的口袋。即便如此,对光靠当偶像绝不可能糊口的微薄薪资,想必还是可以带来些许添补。

话虽如此,但响不觉得自己会为了赚钱而进行直播。响当偶像那时期幸好还住在老家,所以经济方面没有让她太头痛。而且,当时直播服务早已存在,如果真有迫切的需求,应该早就尝试了。最终之所以没有进行直播,是基于经纪公司以及响自身的判断,她们双方都认为直播的观众人口,没有多到有助于提升偶像的受欢迎程度。

即使换成现在,响光是想像,还是会觉得全身发寒。原则上,进行直播时直播主必须一直看着出现在画面中的自己的脸,也就是说,整个直播过程中不仅必须在观众面前暴露浏海,自己也会被迫看见浏海。这状况非同小可,响不可能有办法忍受。

到了现在,不分付费或免费,有不少偶像和女演员会利用直播为自己增加粉丝。除此之外,也出现光靠直播就能赚大钱,而且受欢迎程度不亚于知名偶像的直播主。意思就是,永远都会有数不清的竞争对手。响再次体认到自己及早退出偶像圈是个明智之举。

Other Side这次的报导对象是一个名叫「I Push」的直播APP。

据说「I Push」的命名是来自于「偶像(Idol)级的直播主值得你支持(Push)!」大约两年前,日本国内一家企业展开「I Push」的服务,其用户人数不断增加中,但与几家大规模企业相比,仍相差一大截。

于是,I Push这次决定以主办单位的身份,举办为期四个月的排名战。有意参加者必须主动报名,也必须是自认女性者才具备参加资格。至于男性,I Push也已经发出预告,表示日后将会举办男直播主的排名战。

参加者的排名将根据直播时所获得的点数,也就是观众所赠送的点数多寡而定。最初的两个月属于所有参加者一同竞争的预赛阶段,此阶段排名前三十名者将可晋级到接下来为期两个月的决赛。

目前已经截止报名,距离即将展开预赛的六月一日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I Push的目的就是希望在这段时间里,透过Other Side写介绍文章上传到网路上,来吸引更多观众。

这天晚上,响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用智慧手机下载了I Push。

响曾使用具备直播功能的SNS或影音APP观看过直播,但使用直播专用的APP倒是头一遭。响被要求必须先建立帐号,于是只输入名字的罗马拼音「HIBIKI(响)」完成注册动作。领取免费赠送给新注册帐号的点数后,萤幕切换到显示出目前直播中的直播主列表画面。

现在响不仅可以观看其他人的直播,也可以自己进行直播。这整个过程实在过于简单,让人觉得毫无真实感。反正也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不如先观看一下直播好了;响这么心想,于是点击了排在列表最上方、吸引最多观众观看的女性直播主头像。

直播主的脸占满手机整个画面。这位直播主有一双大眼睛、吹弹可破的双唇,是个会让人看得出神的美女。这般美貌如果说是个明星,那还能理解,但如果只是个普通人,就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女直播主没有特别做什么,就只是与观众闲聊而已。响发现画面下方不断跳出应是来自观众的留言。

在那下一刻,出乎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哈啰HIBIKI!你是第一次来玩的朋友吗?晚安~』

响下意识地点击结束观看的按钮。

响原本一直抱着隔着萤幕在偷看的心态,现在忽然像是反过来遭人偷看,不禁感到背脊发凉。响这才知道原来直播主掌握得到什么人加入观看。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直播主与观众可透过留言等方式即时进行双向互动,正是直播深具吸引力的地方之一。

响重新确认一遍I Push的功能设计。看来似乎不可能在不通知直播主之下加入观看。不过,离开亦即结束观看时,直播主并不会收到通知。想想这也同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根本不需要对已经离开的观众采取什么行动。得知自己突然结束观看不会让刚才的直播主感到不悦后,响松了一口气。

或许根本没什么大不了,反而是响在意东、在意西的表现显得奇怪。尽管如此,响还是出于本能地心生排斥感,不愿意被直播主认知到她的存在。响想起以前还是偶像时,曾看见粉丝尽管在站位偏后方的位置,仍然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盯着舞台看,当下响内心浮现「如果我是观众,应该也会挑跟那位粉丝一样的位置,而不会挑第一排」的想法。

话虽如此,但既然是工作,响当然还是必须观看直播。苦恼一阵后,响做出「不应该随便挑选直播主」的结论。只要有心认真观看,哪怕被直播主认知存在,应该也不会心虚才对。

响再次点开列出直播主的画面。仔细一看后,响发现一整排直播主的名称旁边,零零散散地出现一些排名战的标志。报名比赛的直播主似乎可以简单易懂地显示状态,让大家知道她即将参赛。虽然六月才开始进行预赛,但在那之前若能拥有更多追踪者(指平时就会观看该直播主的直播,该直播主开始进行直播时也会收到通知的一群人),当然是再好不过了。看来排名战的竞赛已经展开。

因为报名时必须填写地址,所以I Push掌握得到参加者的居住区域,响也已拿到居住在九州地区的参赛者名单。九州地区总共有四十八人参赛,响必须从中挑选出三位直播主。若针对特定直播主进行采访报导,势必会引来干扰排名战的批评声音,所以响希望主要以拥有高人气、不需要借助于报导力量,也能顺利晋级的直播主为对象来进行采访。符合这般条件的人想必会频繁进行直播,理应很容易找到才对。

总之,先从出现在名单上的直播主开始寻找好了。响这么心想后,开始在手机萤幕上滑动画面。滑着滑着,响忽然停下动作,让指尖停留在某位直播主的位置上。

响在床上猛地坐起身子,跟着把脸凑近萤幕仔细观察。

绝对错不了!笃定想法涌上心头的那一刻,响不自觉地嘀咕说:

「乡音……」

直播主的帐号名称为「SATONERU」※。画面上的SATONERU留着一头金色短发,还有一双轮廓分明的杏眼。白皙的肌肤、尖挺的鼻子,加上唇色透亮的嘴唇;这般容貌即使说是拥有高加索人的血统,也具有十足的说服力。SATONERU的美貌兼具少年般的纯真以及成熟女性的性感,两者之间达到完美的平衡。

注5:「SATONERU」的前三个发音「SATONE」即是乡音的日文发音。

从十岁时分开到现在,响不曾再见过对方,所以已经过了十五年之久。对方已经从少女蜕变为成熟女性。尽管如此,响依旧能够一眼认出她的长相。

新饲乡音。她是响的儿时玩伴,也曾经是响的挚友。

随着可怕的记忆被唤醒,响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从名字旁边出现标志看来,乡音似乎也报名了排名战。确认后,响发现乡音的名字也在九州地区的直播主名单之中。响怎么也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乡音重逢。

响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想要逃避的念头。可是,响很想确认一个事实,手指就这么像被吸引过去似地点击了乡音的直播。

萤幕上大大映出乡音的脸。乡音在画面的另一端呼吸、说话、展露笑容。可能是通讯上有些时差,几秒后乡音朝向这方挥挥手说:

『哈啰HIBIKI!欢迎加入~』

响因为这样的回应,心头再次震了一下,但还是直直盯着乡音的脸部某处看。

没有。

不论看得再仔细,还是没有。

乡音的脸颊没有被火灼伤的痕迹。即使隔着萤幕,也可以清楚看出乡音的脸颊光滑,肌肤状态甚至比响好上好几倍。

——原来疤痕已经消失了啊。

响感到一阵无力。就算乡音的脸颊肌肤变得光滑,响的过错也不会因此一笔勾销。即便如此,响还是怎么也克制不⌒那楸涞们嵊�

因为被指派工作而偶然发现儿时玩伴,并且得知她的近况。面对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巧合,响不由得发愣起来。这时,乡音忽然眼神往上一勾,开口说:

『HIBIKI啊~我小时候,家里附近有个朋友也叫HIBIKI呢~』

响完全没料到乡音会聊起她的话题,不禁听得入神,甚至都忘了呼吸。

『我们两个的感情好得不得了,还经常一起跳舞呢!我们还会模仿当时的人气偶像什么的。真的好怀念喔~嗯?〈好想看SATONERU跳舞喔〉?哈哈哈!不行啦!我早就忘记怎么跳了。〈你现在是我的偶像!〉好啦好啦,谢谢你的称赞。〈要送多少点你就会愿意跳舞给我们看?〉我想想喔~如果送我个十万点,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吧~哈哈哈!』

看来SATONERU的作风不是会迎合观众,而是会与观众爽朗应对。响认知到这一点的同时,内心犹豫不已。

「我就是你说的响!」应该主动表明身份吗?如果发出「我就是跟你一起跳舞的响」的留言,不知道乡音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这状况是在私生活中发生,响想必连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想要做出如此招摇举动的念头。不过,响毕竟还是有工作上的目的。比起完全是个陌生人的直播主,对象若换成是乡音、换成是以前的好朋友,肯定会容易采访许多。这么做或许难逃被人批评偏袒自家人的命运,但如果只是这般程度的公私不分,公司应该会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幸好SATONERU的直播吸引不算少的观众人数,就受欢迎程度来说,没什么好挑剔的。

响下定决心,并开始在留言栏一一输入文字。迟疑超过三分钟之久,响才总算按下传送键。

〈SATONERU小姐,晚安。我是你刚刚提到的HIBIKI。听到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跳过舞,真的很开心。经过这么多年了,很希望有机会可以与你聊聊〉

响当然知道其他观众的留言不会像她一样写得这么文诌诌。可是,响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过去曾经是挚友的这层关系,反而让响感到拘谨。

留言发出几秒钟后,乡音的目光移向相机下方,看起来应该是在确认留言。乡音顿时改变了表情。

『不可能……咦?等一下、等一下,真的是响吗?』

乡音整个人愣住了,甚至忘了维持身为SATONERU的表情。〈亲眼见证感动的重逢!〉〈照这样发展下去,不就真的有机会看到SATONERU跳舞?〉一些不负责任的留言塞爆了留言栏。

『咦?怎么办?我也想跟你聊聊。现在是要怎么做才好?I Push又没有私讯功能。我转学那时候还是小学生,根本没有手机,完全不知道联络方式耶。』

乡音显得慌张。事实上,这次因为是I Push委托进行采访,所以响可以透过I Push向参加排名战的直播主询问联络方式。对参加者而言,如果有机会接受采访报导,势必有利于竞赛,一般应该都会乐意提供联络方式。

不过,乡音本人就不用说了,也应该不要让观众知道是为了排名战而进行采访比较好。响还在思考该如何回应时,乡音握拳敲了一下掌心说:

『我知道了!试着跟响的老家联络看看不就好了。响她们家是独栋房子,应该没有搬走才对。我来问问我家妈妈,这样应该就可以查出联络方式。响~你还在吗?你老家还在原本的地方吧?』

响急忙传送留言。

〈地址和电话号码都跟以前一样喔!〉

乡音看到留言后,笑容满溢地说:

『好喔,那我联络看看,响记得也跟你妈妈说一声喔!哇~真是一场惊喜呢!啊!我等一下有点事,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结束喔~谢谢大家的收看,下次见!』

乡音突然结束直播。一切进展得实在太快,响仍陷在紧张情绪之中,只知道注视着出现在手机萤幕上的「直播已结束」五个字,久久回不了神。

4

响的老家位在福冈市早良区的一处住宅区内。

身为上班族的父亲以二十年的房贷买下独栋房子,虽然房子不大,但一家四口住起来也不觉得狭窄。房子外有小庭院,还有车库可停放家用车。总之,就是一栋该地区随处可见的普通住家。

距离约二百米远的乡音家也跟响的老家大同小异,唯一不同之处是,乡音与她父亲的母亲,也就是与祖母一起住,所以家里多了一些和风特色,像是带有缘廊,或是有每次进到屋内都会飘来榻榻米以及焚香气味的佛堂等等。听说那栋房子是乡音升上小学时新盖的。

随着升上小学成为同班同学,响和乡音的感情变得要好。乡音的个性倔强,响则是慢郎中一个,两人就像一个凸、一个凹一样十分契合。虽然两人有时也会吵架,但每次只要过了几天,很快就会和好如初。

乡音升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年春天,开始对当偶像感兴趣。

「响,我们一起来跳这个舞好不好?」

说着,乡音让响看了一段YouTube的影片,响因此得知该团体的存在。在那当时,只要是乡音推荐的任何事物,看在响的眼里都非常吸引人,响转眼间便迷上该团体。哪怕根本没有要上台表演的计画,响与乡音两人还是十分投入地上网找影片或录下歌唱节目来观看,一首接着一首学会新曲子的舞蹈。

「我想当偶像。不知道当不当得了喔?」

两人在响家练习跳舞的中场休息时间时,乡音曾经一边喝着响母亲端来的柳橙汁,一边这么说道。那时,响打从心底给予支持。

「绝对当得了!你跳舞跳得那么好!」

「真的吗?那你也跟我一起当偶像嘛!」

「不要吧,我应该没什么机会。」

「你也一直很努力在练习跳舞啊!而且,你好像也很有男生缘。我还听到我们班的○○说你很可爱。」

「讨厌!我不想被他说可爱!」

「你就跟我组成双人偶像团体一起出道,然后一起努力拿下Oricon公信榜第一名!」

「嗯~好吧,那我也努力看看!」

响当时只是迎合乡音才这么说,并非真心想当偶像。后来响也发现被班上男生夸奖可爱这件事,其实是乡音为了让响产生意愿的图方便说法。

尽管如此,响还是无法制止梦想在自己的脑海里膨胀。如果真的有机会当上偶像,而且一直与乡音在一起,未来肯定也可以过得很愉快。等年纪大了时,再改成当小说家——这般天真妄想使得绝非真心想当偶像的响,也内心澎湃激昂。

然而,这份幸福没有持续到夏天结束。

那一年暑假,响与家人去了冲绳旅行,并买了送给乡音的伴手礼回来。为了把伴手礼送到乡音手上,响来到乡音家。

新饲家一楼客厅的电视机前方摆了一张矮桌,乡音在矮桌上打开伴手礼一看,以开朗的语调说:

「哇~好可爱喔!响,谢谢你!」

响送的伴手礼是一只玻璃烛台,里面放着木槿形状的红色香氛蜡烛。

看见乡音的反应后,响松了口气。对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乡音会直接说不喜欢,对于服装和配饰也有自己的坚持,所以每次挑选礼物送给乡音时,响的品味都会受到考验。挑选这香氛蜡烛时也一样,响在冲绳的杂货店里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总算做出决定,让一旁的父母看得忍不住摇头叹气。

「还好挑到你喜欢的。听说只要点火就会很香。」

「是吗?那现在就来点点看吧!」

「咦?这样好吗?家里没有大人耶。」

当时乡音的家人都不在家,同居的祖母也在一年前离世了。

「没关系啦,而且它只会在玻璃里面燃烧。」

「说得也是。啊!但还是把窗户打开吧。我听过使用火源时一定要保持通风,不然会身体不舒服。」

尽管强劲的空调吹得客厅里一片凉爽,响还是推开眼前的落地窗。

蕾丝窗帘随着玄界滩吹来的海风飘动。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在眼前延伸开来,好一个舒服的午后时光。乡音从父亲房间拿来燃油式打火机点着蜡烛后,立刻飘来甜美清新的香气,响不禁联想起在冲绳品尝过的水果。

「好香喔。」乡音也沉醉在香气之中。

响与乡音两人扮演起偶像,玩耍了一会儿。两人不仅唱歌跳舞,还假装参加时装秀等等。玩腻后,两人去到二楼的乡音房间,阅读起当时两人都迷上的少女小说。

乡音原本躺在床上看漫画,不知何时已经呼呼大睡起来。响像被传染似地感到睡意袭来,就这么保持摊开漫画书的姿势趴在床边的圆桌上闭起双眼。隔窗投射进来的阳光热度与空调的冷风调和在一起,带来绝妙的舒适感,响彷佛整个人融化似地坠入梦乡。

两人不知道就这样睡了多久?

一股刺鼻的臭味使得响惊醒过来。

一开始响以为是自己睡眼惺忪,才会觉得视野模糊,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乡音的房间里充斥着黑色浓烟。

「乡音,快醒醒!」

响摇着乡音的身子说道。乡音发出「嗯~」的一声。

「怎么了?响……」

「发生火灾了!火灾!」

「咦?」

乡音从床上猛地弹起。

两人急忙冲下一楼。不久前两人还一直在客厅里玩耍,但客厅此刻已陷入一片火海。

「响,怎么办?」乡音完全陷入恐慌状态。

「赶快从玄关逃跑出去!」

响拉起乡音的手说道。新饲家的玄关位在与客厅相反方向的另一端,火势还没有延烧到玄关去。

然而,响率先走下玄关台阶,准备穿鞋子的那一刻,乡音忽然甩开她的手说:

「我把奶奶的镜子忘在客厅里了!」

因为父母都在工作,所以乡音从小便与同居的祖母关系亲密。一年前祖母离世时,乡音悲伤不已,每天拿着祖母遗留给她的老旧金属镜子照。

「我去拿!」

乡音转身跑了出去。响因为正在穿鞋子,而没能即刻做出反应。

「太危险了,乡音!」

响直接穿着鞋子在后头追去。乡音毫不畏惧不断增强的火势,往矮桌底下探出头寻找镜子。可是——

「怪了?没看到镜子。」

响也记得在客厅里玩耍时曾看到镜子。尽管如此,乡音还是没能发现镜子的踪影。

「怎么会不见了?我把镜子放哪里——」

「乡音,危险!」

响大声尖叫道。

窗户四周的火势旺盛,摆放在附近的观叶植物也着了火,眼看就快倒在乡音的头顶上方。

「救命!」

乡音回头一看,吓得急忙举高右手掩护。然而,掩护动作还是太慢了。

「好烫!好烫!」

「乡音!」

响瞬间忘却恐惧,朝向乡音冲去。响利用鞋尖一脚踹开观叶植物后,抱住乡音的肩膀让她站起身子。

乡音似乎也感受到现在不是在意镜子的时候,所以乖乖地跟随响的引导。冲出玄关,来到大门外之后,两人当场瘫软在地。响陷入茫然自失,乡音则是在她身边哭个不停。

「好痛!我的脸好痛……」

「乡音,让我看一下。」

乡音泪眼婆娑地转过头来。看见乡音的脸之后,响不禁哑口无言。

响看见乡音的右脸颊出现一大片又黑又红的灼伤。

着了火的观叶植物,似乎直接打在乡音的脸上。

乡音一边哭泣,一边询问:

「响,我的脸怎么样?」

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两个有没有怎样?」

这时一名中年女子正好从附近住家走出来,主动上前关心响两人。当时似乎已有附近居民发现浓烟而报警,消防车以及救护车在那之后不到五分钟便抵达现场,四周开始混乱起来。响宛如隔着一层蕾丝窗帘般,发愣地望着眼前的骚动场面。

所幸火势很快就被消灭,新饲家的受害范围得以仅止于客厅。

响被一群大人问话不知道问了多少遍,她不带感情地一一回答问题。你经常去那栋房子里面玩吗?是的。你们玩耍时是不是点了蜡烛?是的。当时大人都不在家,你没有想过这样很危险吗?有,可是乡音说没关系,她说蜡烛只会在玻璃里面燃烧——响的母亲紧紧抱住响说:「幸好你平安无事!」然而,响心里却不这么认为。

不久后,消防单位查出起火原因。

据说起火原因是蕾丝窗帘被风吹起,导致香氛蜡烛的火延烧到窗帘。除了响与乡音的证词之外,当时窗户四周的火势特别强烈等受害状况,也都与起火原因的说法一致。

得知起火原因时,响强烈地自我谴责。

——都怪我挑什么蜡烛当伴手礼。

我害得乡音的脸颊严重受到灼伤。

乡音梦想成为偶像,她还大方地与我分享这个梦想。可是,现在乡音有那么明显的灼伤,恐怕没机会当偶像了。

我夺走了乡音的梦想。

响不知道乡音的皮肤能够复原到什么程度,但因为她亲眼目睹了乡音被火灼伤不久的状态,所以难以挥去恐惧心,深怕乡音一辈子都不会复原。

火灾后,乡音住院住了几天,所以没有来上学。响试图前往探望,但被乡音的父母拒绝了。乡音的父母表示乡音目前的情绪不稳定,所以希望让她保有清静。

在那之后过没多久,响便听到乡音已经搬走的消息。虽然新饲家的建筑物仍保有原本的样貌,目前业者也正着手进行整修,但听说乡音极度厌恶回到那栋已被烙印上可怕记忆的家。最后乡音家决定连同土地一起出售房子,在发生火灾一年后,已换成不同家庭住进那栋房子。

响在甚至没有机会道别之下,失去了挚友。响为这个事实感到悲伤,但在那同时,也不得不坦诚自己内心某处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乡音的脸颊留下灼伤的疤痕,响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以往常般的态度与乡音继续相处下去。响很确定不论是仰慕乡音的心情,还是想要针对蜡烛一事向乡音致歉的想法,都是发自真心。即便如此,响还是觉得对她自身也好,对乡音也好,两人就这么分开都是好的。

就在响抱着这般心态之中,收到来自乡音的信件。那时乡音离开响居住的城市已过了两个月。

乡音像纯粹基于道义似的,在信里写出显得敷衍的道别话语,虽然从内容中可感受到少女的多愁善感,但整体来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不过,唯独最后一段内容有所不同。看在响的眼里,就只有那一段文字像用了不同颜色的笔写出来一样,性质截然不同。

〈我现在这张脸应该是当不了偶像了。

所以,响,你要连同我那一份一起,继续努力实现梦想喔!〉

从那天起,响过着不断提醒自己的人生。

响不断告诉自己:「我必须代替乡音成为偶像才行。」

5

透过直播与乡音有了互动的隔天,响接到来自老家的母亲联络。

『吓了我一大跳,没想到以前那个乡音会突然打电话来。』

响慌张失措到忘记知会母亲一声。响重点式地向母亲说明了事情经过,但母亲的语调听起来似乎还是有些摸不着头绪。

乡音只告知自己的手机号码,没有直接打听响的联络方式。或许乡音觉得在一圆重逢之梦上,她已经主动采取一半的行动,所以想让响来决定要不要采取另一半的行动。

迟疑一阵后,响决定先传送简讯。虽然一方面是因为响还没有做好直接与乡音交谈的心理准备,但毕竟响不是单纯抱着想再见到乡音的想法,而是另有采访的目的,因此最后做出还是先告知乡音采访一事比较好的判断。

一方面因为一次可传送的简讯字数有所限制,响传送出去的讯息变成像在写商业书信的调调。乡音立刻回覆表示愿意接受采访,并告知方便接受采访的日期,但讯息内容也显得平淡。

隔周的周三下午,响来到乡音所指定、位于药院地区的咖啡店。这家咖啡店的装潢采用以白色为主色调的简约设计,据说在店内可以品尝到曾在世界大赛赢得冠军的咖啡师亲自煮的咖啡。或许是所有心思都被即将重逢的紧张情绪占据,响今天梳理起浏海比平常来得顺利,还提早一些来到咖啡店。乡音还没有现身在咖啡店里。

响脱去口罩,喝着美式咖啡等待乡音到来。等待乡音的这段时间,响的心脏依旧剧烈地跳个不停。

——见到乡音之后,该说什么才好?应该像以前一样展现感情要好的态度,好填补这十五年来没能见到面的空白?如果真能如此,那当然是最好了……

等一下,我真的希望能够与乡音重修旧好吗?难道我内心没有预想到与乡音顺利重逢并多少化解内心的隔阂后,未来彼此反而会就这么疏远?毕竟是我害她——

不管怎样,因为有了采访这个借口,响得以安心许多。万一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时,只要提出采访的话题就好。响准备好录音机,并宛如筑起堤防般将笔记本和电脑放到桌上。

约定时间过了五分钟时,传来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响随着声音看向门口。

乡音与直播时一样留着一头金色短发。她穿着尺寸偏大的白色T恤,搭配刷破黑色牛仔裤。露在米白色口罩之外的双眼,被色泽鲜艳的粉红色外框包围着。

响站起身子迎接。确认响的存在后,乡音朝向这方走来。乡音把黑色托特包往响对面的椅子随性一丢,便走向吧台点餐。

一股气氛不对劲的感觉从响的脚底往上窜。

响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好久不见」。直播时所看到的乡音表现出尽管感到讶异,但显得有些开心的模样,而今天的乡音身上感受不到一丝喜悦之情。

乡音端着盛入拿铁的马克杯,回到桌位来。尽管响一直站着不动,乡音却毫不在意地重重坐上椅子,并翘起二郎腿。响显得怯生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

「你在做什么?坐下来啊。」

事隔十五年再次面对面听到乡音的声音,没想到竟是如此冷漠。

响急忙坐上椅子,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不自然。

「真是好久不见。谢谢你真的主动跟我联络。」

「又没什么,而且我也很想跟你见面。」

乡音这句话听起来似乎不见得一定是正面含意。

「在I Push上面发现你的时候,真的是吓了我一大跳。」

「你真了不起,居然还认得出我来。我们都十五年没见面了。」

「我当时只觉得你都没有变。当然了,你现在完全是个成熟女性,而且变得很漂亮。即便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来。」

「是喔~也是啦,应该没那么容易说忘就忘。毕竟我跟你之间有过那么多往事。」

有过「那么多往事」。这句话听起来显得别有含意。

「乡音你才是真的了不起,居然会愿意提起跟我之间的回忆。」

「不是啊,『HIBIKI』又不是到处都有的名字。而且,响这个字跟我名字的国字一样,我想忘记也很难吧。」

「我擅自留言会不会让你很困扰?」

乡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是说,我还真的没料到会收到『我是本人』的留言。你应该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在那当下表明身份吧?」

「是啊。老实说,看见直播后,我觉得安心了一些。怎么说呢,就是……」

「你是说被灼伤的事?」

响庆幸着乡音率先提起这件事。

「对啊,因为直播时完全看不出来,我心想原来没有留下疤痕。」

这时,乡音举高手到耳边,动作流畅地摘下口罩。

看见乡音暴露在外的脸庞后,响顿时屏住呼吸。

乡音的右脸颊上,明显留下一条从耳边拉长到嘴唇的红色灼伤疤痕。

「响,原来你不知道啊。也难怪啦,我看你一副不熟悉I Push的样子。」

乡音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摇了摇手机说:

「I Push主打的就是适合那些想当偶像的人,所以它的加工技术非常强。只要利用有美肌效果的滤镜,即使在线上,我这么点灼伤也可以即时掩饰得一干二净。这也是我会使用I Push进行直播的最大原因。」

在那之后,乡音接二连三地说个不停。乡音提到很多事,包括她平时会抹上厚厚一层妆来遮掩,但还是无法完全掩饰疤痕,也提到因为新冠疫情而开始戴口罩后,她变得可以不化妆也能轻松外出,只不过当遇到不得不摘下口罩的场合时,脸上的妆会被口罩摩擦到脱妆反而更麻烦等等。

乡音拿起马克杯喝了口拿铁时,响在她面前无力地垂下头说:

「对不起……我刚刚说的话太不经大脑了。」

「很遗憾吧?我脸上的疤痕没有消失。」

乡音笑着说道,但笑容里感受不到善意。

「什么意思?虽然这点确实教人感到遗憾。」

「不是吗?因为你之所以会说幸好没有留下疤痕,并不是以我的立场,而是以你自己的立场在说话吧?」

「没那回事的。」

响下意识地反驳道,但也确实被说中了心声。响确实感受到自己的心态变得轻松。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想跟你见面。我很好奇当你看见我现在的模样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凭现代的医疗技术,也消除不了那些疤痕吗?」

尽管知道有可能火上加油,响还是一心想要岔开话题而忍不住这么发问。

乡音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说:

「听说只要利用雷射之类的技术,会有很不错的除疤效果。而且好像只要花个几十万圆就可以搞定。」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

「我当然试过了。可是,没成功。」

响感受到乡音的不耐烦情绪。

「我只要脸上一感受到疼痛或热度,脑海里就会闪回那天的画面。然后,等到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像发疯似地大声哀嚎。从那次之后,我连要靠近那台机器都感到厌恶,最后也就放弃治疗。」

「原来是这样啊。」

响为自己做出在伤口上撒盐巴的行为感到过意不去,恨不得可以立刻从乡音眼前消失不见。

乡音一副受不了响这般德性的模样,叹口气说:

「你呢?你为什么不当偶像了?」

「你知道我当过偶像?」

「是啊,毕竟以前高中时,我也经常会来福冈玩。那时我看到『ATAKAH』的海报贴在银行外面,心想这不是响吗?」

「ATAKAH」是响以前所属的偶像团体名称。这个团名的命名由来一点也不曲折,就只是把「HAKATA」※倒过来念而已。

注6:博多为福冈地区的别名,其日文发音为HAKATA。

「对不起喔,我跟你约定好要当偶像却中途挫败。」

这时,乡音咋舌一声说:

「拜托不要再来这套了行不行!」

「什么不要再来这套?」

「没事的,你已经很努力了,谢谢你为我做的付出。你那副模样明显就是在期待听到我说这些话。」

响深受打击。她心想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企图,但脑海里也同时闪过一个疑问:「真的可以笃定地说没有这样的企图吗?」

「我看你是已经养成了习惯。刚刚你也问过擅自留言会不会让我很困扰。你以为我会回答你像是『怎么可能会困扰呢?谢谢你留言给我』之类的啊?」

乡音说出这段话时,只针对「怎么可能会困扰呢?谢谢你留言给我」的部分,用着像在讨好他人的撒娇声音说话。

「……抱歉。」

除了这么说,响找不到其他话语。

「要当一个偶像想必也有很多辛劳,而我也不可能体会得到,所以你根本没有必要向我道歉。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大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我多说,也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可是,我是真心觉得对你感到过意不去。」

「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卑微?从刚刚到现在,你一直像被敌人包围似的,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你以前又不会这样。」

响恍然大悟地心想:「原来我显得卑微啊。」仔细审视自己的卑微情结后,响发现一切果然始于偶像时期。

「我之所以不再当偶像,是因为失去自信。当时在网路上被一大堆人恶言批评。」

「不管是谁来当偶像,都会有人批评。在意那么多也没意义,不是吗?」

「我当然也知道一定会这样。可是,知道归知道,会不会觉得受伤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吧,我也不是不懂这心情。我一直在做直播,收到一些恶劣留言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透过这次的工作,响也掌握到可以利用直播APP的功能过滤诽谤留言,不予以显示。不过,听说还是有一些观众会利用俚语等其他言词,让直播主遭受无情的留言攻击,也有人会上SNS撰写恶意发文。

响一边好不忙碌地抚平浏海,一边继续说:

「有一次,有人在网路上写我的浏海很恶心。在那之后,我变得每次只要一照到镜子,就会忍不住在意起浏海。」

乡音将视线移向响的浏海,响感到内心一阵苦涩。

「我会试着尽量整理浏海让它不会那么奇怪,但不管我怎么整理,就是会觉得看不惯。我还曾经明明已经到了要上台表演的时间,却还是离不开镜子前面,最后忍不住哭出来。那时我开始会觉得不能上台让人看见我恶心的模样,最后也就退出了。」

响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做出沉重的告白,于是硬是在脸上堆起笑容。

「我本来就不是当偶像的料。你也知道的,年纪还小的时候根本就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算不算可爱,对吧?不过,加入团体后,我才明白事实的残酷。我痛切体会到像我这样的女生想当偶像,根本就是自以为是。」

另一对双人组客人走进咖啡店,并坐上响两人的隔壁桌位。乡音等待双人组客人掀起的一阵吵杂声过去后,才开口说:

「——真的会被你气死。」

响抖了一下身体说:

「我又表现得太卑微了。」

「我不是在说这个。」

乡音的目光如光线般直直射来。

「虽然我实在不愿意这么说,但你当偶像那时候,很可爱的。」

「不是,我刚刚说那些不是想让你夸奖我。」

「我知道啦。」

听到乡音如此果决地说道,响不禁吞吐起来。

「我如果觉得你有那样心机,就不会说出来了。响,我是因为感受到你真的觉得自己恶心,才会说被你气死。」

「为什么?」

「因为你那时候真的很可爱。你没有输给团体里的任何一个成员。」

「为什么这样你会觉得生气?」

「当然会生气啊!一个比我可爱的女生还说自己很丑之类的话,那我岂不是丑到不能见人了?」

「你比我可爱多了……」

「现在真的不需要说这些体面话。」

乡音一副驱赶苍蝇似的模样,挥了挥手说道。

对于拥有姣好容貌的女性说自己不可爱的行为,响一直认为那如果不是谦虚,就是以自虐做掩护的自夸行为。所以,响能够体会乡音的不耐烦情绪。不过,响说自己不可爱是真心话。

「可是,我当时并不怎么受欢迎。」

「那是因为偶像受不受欢迎,并不完全取决于长相的关系吧!你应该是没有做好身为偶像该有的言行举止吧?就像你自己刚刚说的没自信之类的。」

响其实猜想得出原因。以前在团体里时,响经常被说「没个性」。像是举办握手会等可直接与粉丝交流的活动时,响经常因为紧张情绪胜过其他情绪而无法好好回应粉丝的话语,害得粉丝尴尬不已。

「老实说,我邀你一起努力成为偶像那时候,一直是抱着自己比你可爱的想法。谁叫你以前真的有点土。」

乡音毫不掩饰地说道。不过,响也认同乡音的说法,所以不会觉得不开心。

「可是啊,当我脸上留下灼伤的疤痕,也体认到疤痕恐怕很难随着时间经过渐渐消失时,我有种自己变成了怪物的感觉。即使跟你分开后去到新的学校,还是会有同学在背后说我很恶心。对于谈恋爱,我还可以正常看待,但完全不会再有想当什么偶像的念头。就是在那时候,我发现你在从事偶像活动。」

乡音的脸上浮现微笑。这次的笑容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我吓了一大跳。因为你变得超可爱的。我心想果然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我那时根本没有红到值得被你这么说……」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迟钝,我知道你当时只是配合我,并不是真的想要成为偶像。而且,我也不认为你的个性适合当偶像。明明如此,你却照着跟我的约定,真的当上了偶像。我感受得到你很努力在提升外表,也拼命地练习唱歌跳舞。得知这个事实后,我心里浮现一个想法。我心想『我到底在做什么?』」

火灾后历经七年的岁月,乡音一直被困在陷入火海的客厅里,这时才总算勇敢踏出了步伐。

「我先学了化妆技巧,后来学会利用化妆大大遮掩灼伤疤痕。我还换了发型,也努力减重。做了这些改变后,不是我自己爱说,我真的觉得自己变可爱许多。渐渐有了自信后,我尝试参加过好几个偶像甄选。不过,全都没被选上。」

听到如此残酷的结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了遮掩灼伤疤痕,一定要化很厚的妆才行。尽管乍看下看不太出来,在甄选那种场合上,还是会穿帮。当时的偶像都是追求散发少女感,就是那种没什么妆感的纯真形象。是说,一个接近二十岁才立志成为偶像的人,本来就无法以年轻取胜,必须有其他优点才行。如果是在现在这个偶像变得多样化的时代,或许我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

乡音的纤细指尖,轻轻触摸着灼伤疤痕。

「当时对方都会找各种不同理由把我刷下来,但最终总是会被批评『妆画得太浓』。我因此体认到自己这张脸果然当不了偶像,也就毅然决然地放弃了。」

再次面对自己夺走乡音梦想的事实,响不禁感到心情黯淡。

「高中毕业后,我想找一个化浓妆也不成问题的行业工作,后来开始在服饰品牌公司上班。不过,有一次我偶然得知I Push这个APP,试着使用后,发现不需要化妆也可以利用加工效果让灼伤疤痕整个消失不见,让我感动得不得了。我心想如果使用这个APP,搞不好我也可以变得像一个偶像。」

在那之后,乡音持续进行直播将近一年的时间。不仅凭靠容貌,乡音以直率的个性为卖点,一路稳扎稳打地博得人气。因为直播已顺利上了轨道,乡音可从中获得足够的收入,所以现在已辞去服饰公司的工作,专心投入于直播。

「这次的排名战也是我的一项新挑战。如果拿下冠军,我打算向观众坦承脸上有灼伤的事实。我想要让世人知道即使一个人有这样的缺陷,她的可爱还是可以得到认同。」

「……真了不起。乡音,你真的好坚强。」

相较之下,我实在太懦弱了——响本想这么说出口,但硬是忍了下来。响心想就算真的是她为乡音带来重新振作的契机,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乡音所付出的努力也好,响反过来所得到的挫折也好,说穿了都是个人的天性使然。

不知不觉中,咖啡店里变得人潮拥挤,甚至还有客人在外面排队等候。时刻已接近黄昏,店内似乎多了不少刚放学的学生。响因为自己长时间赖在咖啡店里而开始觉得不自在时,乡音开口说:

「其实今天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是抱着坏心眼的心态。我心想你一定是人生一路走得顺遂。你不像我脸上有缺陷,又是天生长得可爱,对于被大家捧来捧去、想必也让你吃了不少苦头的偶像事业,也像蜻蜓点水一样只短短做一段时间就退出。我心想一定要挖苦你一下才甘愿。」

一见到面时,乡音表现出充满挑衅意味的态度,但现在已经软化许多。

「不过,看见你本人之后,我整个劲都没了。谁叫你看起来像是真心觉得自己是丑八怪。看你这状况,恐怕人生过得一点也不快乐吧?」

响不得不认同乡音的说法。

「嗯……一点也不快乐。不论我做什么,等到回过神时都会发现自己一直挂念着有没有梳理好浏海。我知道这样身为一个社会人士实在太丢脸又很窝囊,也知道我是自我意识过剩,但就是改变不了外表因为浏海变得惨不忍睹的事实。乡音也觉得我的浏海很恶心吧?」

这时,乡音顶出食指敲了几下桌面说:

「拜~托~就跟你说这样的认知是错误的。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有听到啊。可是,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说真心话。」

「我真的会被你气死。」

看见乡音一副准备跟人抬杠到底的模样,响换个角度说:

「我就先勉强让步,当你是真的觉得我可爱好了,但那也只是个人的喜好不同,对吧?就像我觉得自己不可爱,也是我个人的喜好。」

响自认做出百分之百正确的发言。然而,乡音就连响的这段发言也予以否定:

「不。我是撇开个人喜好,以客观的角度在说话。不论谁来看,都会认为香住响很可爱。如果你不这么认为,就表示你有哪里不正常。你让人觉得恶心的不是外表,而是你的没志气。我看你还是去看一下医生,接受脑部检查什么的比较好吧?」

响想起远藤部长也劝过她去看医生。

我生病了吗?绝对不可能。我纯粹是对自己的外表,尤其是浏海有自卑感而已。这是根据事实所做出的判断,不可能是脑部功能障碍或精神疾病——

可是,万一真的是身体哪里出了状况呢?

如果接受医生看诊且发现没有任何异常,就可以抬头挺胸地说自己的想法正确。相反地,如果发现异常,或许可以有什么方法改善状况。不管怎样,最愚蠢的做法应该会是选择就这么什么都不做,而继续接受部长和乡音的谴责。

乡音看手机一眼确认时刻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我等一下要直播,差不多该走了。你说要写我的采访报导,对吧?不好意思啦,都没说到什么重点。」

响完全忘了原本的目的。她盘算着只好回头听录音,硬是从中挑出可用的内容来报导。

「谢谢你特地腾时间给我。很抱歉没能准备酬劳给你,但至少饮料钱让我来……」

「不用啦,又没多少钱。而且,只要你帮我写采访报导,肯定会对我的排名战很有利。」

响还来不及挽留,乡音已经踏出步伐离去。不过,往前走了两步后,乡音回过头说:

「对了。」

「怎么了?」

「我看过你的部落格。你一直在那边自怨自艾,让人看了就火大。我没想到你会为了出名,连那件事也拿来利用。」

「那、那是……」响顿时脸色铁青。

「不过,我这个想法也改变了。怎么说呢,你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机灵的人。我猜你应该是只能透过写作来带走过去吧。」

只能透过写作来带走过去。

响虽然没有大意到点头认同,但心想或许真是如此也说不定。如果被要求必须把痛苦的情绪一直压抑在心里,响恐怕早已没了命。

「我是抱着看你的态度怎样,随时准备跟你断交的想法来赴约的。不过,回想起来,你小时候总是那么地体贴。我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

看见响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乡音露出微笑说:

「找一天再约我吃饭喔!先走啰!」

乡音离开了咖啡店。乡音明明最后说了令人开心的话语,响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到喜悦。与乡音见面的短暂时间内,响的情感起伏实在过于剧烈,她觉得自己就像刚上台表演完两个小时一般疲惫不堪。

6

响当初因为一篇部落格文章,而得到被Other Side录用的机会。

那篇文章里,赤裸裸地写出响与乡音之间的关系、两人因火灾而突然别离,以及响在与乡音的约定束缚下,成为偶像的事实。

或许真如乡音所说,长年伴随下来的罪恶感如气球般不断膨胀,如果再不设法泄气就会破裂,所以响才会写下那篇文章。虽然响当时把写部落格文章切割为找工作的环节之一,但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觉得反而应该说是为了写文章而以此为借口。

尽管响不过是加入当地的偶像团体约两年时间,而且近乎默默无名,她的文章还是转眼间就在网路上扩散、掀起热烈讨论,甚至挤入SNS的热门话题排行榜前十名内。一个偶像的光鲜亮丽背后藏有黑暗面的话题固然陈腐,但想必具有人人都爱看的故事性。

响收到偶像时期的粉丝所分享的感想,粉丝表示事到如今得知响当初隐瞒过去而故作开朗的事实,让人深受打击。另外,也收到很多认为响是为了出名而捏造故事、缺乏中肯性的诽谤话语。响还接到一些采访请求以及几家演艺经纪公司的联系,但响一律予以委婉拒绝。响一心只期望拥有可被媒体录用的实绩。

当然了,响没有指出乡音的名字,也细微变动灼伤部位,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让读者有线索找出特定人物。尽管如此,在接到远远超出想像的热烈回响时,响不禁担心起有可能会造成乡音的困扰,并为自己没有事先设法取得本人的同意而后悔不已。在那同时,响也体认到这就是从事写作这一行的生态。不论所撰写的内容导致任何事态发生,一切的责任都归属于笔者——若没有承担这些责任的决心,就不应该从事写作。

响思考过或许乡音也看到了那篇文章。公开那篇文章后,响提心吊胆地过着好一段日子,深怕收到乡音充满怨恨话语的讯息。不过,两个月、三个月过去后,响满脑子想着被Other Side录用一事,也就不再意识到那篇文章的存在。

响怎么也没料到在那之后,竟然会遇上重逢的机会。

与乡音见面后的隔周周一,响请了上午半天假,决定前往身心医学科就诊。

响自己一个人住在大濠公园附近的公寓。大濠公园位在福冈市中央区,属于县立都市公园。如其名,大濠公园本是福冈城的护城河,公园中央有一座外径约两公里宽的大水池。大濠公园内设有福冈市美术馆,周边邻近福冈城遗迹、舞鹤公园,每到春天就会涌入大量的赏花人潮。在过去,大濠公园每年都会举办县内规模数一数二的西日本大濠烟火大会,总会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但在新冠疫情爆发前的二○一八年举办最后一次后,就此停办。

响准备前往的身心医学科,就位在福冈市地下铁大濠公园站的旁边。响参考地图APP所显示的路径,从自家步行约五分钟。天气热得让人冒汗,响不禁在意起浏海会不会黏在额头上。

来到可感受到岁月痕迹的大楼后,响站在底下抬头仰望位在三楼的身心医学科,内心浮现一个想法。

——我根本不可能是生病。

响长大到现在,不曾到过精神健康方面的医院就诊。暂停从事偶像活动的那段期间,她也完全听信母亲说的「只要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转」。当时响认为自己只是情绪有些不稳定,不至于严重到必须就医。

搭乘电梯上了三楼后,正前方出现一道触碰开关式的自动门。自动门上大大写出「大濠站前身心科诊所」。

响脚步沉重地走进诊所内。诊所内的空间清洁明亮,与大楼的外观迥然不同。候诊室里摆放着观叶植物,也开着空气清净机。尽管是平日时间,还是有多达五名病患坐在长椅上等候,不难想像这间诊所的繁忙模样。

「我叫香住,预约了十一点看诊。」

「您是初诊吧?麻烦填写一下这边的资料。」

响接过夹着纸张的板夹,并看见纸上除了地址、姓名等个人资讯之外,还有填写症状的栏位。

想到必须在那栏位上填写「对浏海有自卑感」,响不禁觉得难为情。响感到过意不去,世上有那么多人受到更重大、更痛苦的疾病折磨,她却因为这种无聊小事跑来就诊,剥夺医生的时间,害得其他病患少了可接受看诊的时间。

您今天前来就诊是因为出现什么症状?——对外表(主要是浏海)强烈感到自卑。

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该症状?——十八岁。

如果以一到五分来表达您的烦恼程度,会是多少?——二。

您会希望透过药物来治疗吗?——我希望尽可能不要依赖药物。

填写完成后,响把板夹还给柜台的小姐。响担心着会不会因为症状显得太愚蠢而被取笑,但柜台的小姐只说了一句:「请先坐一下等待叫号。」

比预约时间晚了十分钟左右时,轮到响看诊。

响推开拉门,走进诊疗室。诊疗室里的桌上放着一台电脑,一名男医师戴着口罩坐在桌子前。有一对两人都戴着眼镜的知名人气搞笑艺人搭档,男医师给人的感觉与个子比较高的那位搞笑艺人有些像。至于年纪,应该差不多五十岁左右吧。

「香住小姐,你好。我是这里的医师,名叫小田。」

响坐上椅子后,医师报上姓名说道。医师的声音十分柔和。

小田一边确认响方才填写的资料,一边开始看诊。

「你在资料上写对自己的外表感到自卑,可不可以具体说明一下你的烦恼状况?」

「不好意思,老实说,我觉得自己的状况不至于严重到需要看医生……我是因为被上司要求看医生,然后又不敢反驳。」

响找借口地傻笑说道。

「没关系,请你继续说明。还有,因为是跟容貌有关的症状,可以麻烦你拿掉口罩吗?」

虽然心生抗拒,但响还是照着医师的指示摘下口罩。

「呃……我以前在福冈从事过偶像活动,当时自从看到在网路上被写「浏海很恶心」后,就变得会一直很在意浏海。因为这样,我变得讨厌自己的一切外表。」

在那之后,响一一说明了自身状况。包括因为克服不了自卑感而结束偶像生涯,以及目前从事编辑工作,但有时会因为在意浏海而在有重要约定时迟到。响也解释自己不是每次都会迟到,所以不至于造成生活上多大的困扰。

向医师做说明的过程中,响的脑海里依旧无法克制地一再浮现「果然不是什么需要来看医生的严重烦恼」的想法,只能拼命地压抑想要逃出诊所的冲动。基于不能带给医师困扰的想法,响最后做了补充说:

「我自己也知道的。我这状况根本不是生病或什么大事,就只是一种自卑感。虽然我朋友说我的认知错误,但我又不是看不见自己照镜子时的模样。医生,您看到我这浏海也会觉得恶心,对吧?」

这时,小田一副彷佛发现什么似的模样瞪大眼睛说:

「香住小姐,方便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刚刚一直提到自身的外表,请问如果以满分一百分来说,你会给自身的外表打几分?」

「您是说以主观来打分数吗?」

「是的。以你自认的分数来打分就好。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才有意义,请不要太谦虚。」

因为诊疗室里没有镜子,响只好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外表投射在眼皮底下。

小动物般圆滚滚的双眼。又长又密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线条分明的下腭。微微鼓起的脸颊。往太阳穴的位置渐渐略微往下垂的眉毛。比一般人稍微往外扩的耳朵。带有弧度的额头。

——破坏这一切的浏海。

回答之前,响想先确认一件事。

「医生,不好意思。」

「怎么了吗?」

「请问分数可以是负数吗?」

小田宛如早有预料般,立刻回答:

「可以的。」

响说出凭直觉所打出的分数。

「负三十分。因为怎么看都觉得恶心,所以我觉得应该低于零分。」

响绝不是因为谦虚或自虐才这么说。对响而言,她的外表确实丑陋到低于零分。

小田缓缓点一下头后,开口说:

「香住小姐,请你仔细听我说。」

响期待着小田会告知一句:「你没有生病。」

响打直腰杆等待着医师说出诊断结果。

「我怀疑你可能患有身体臆形症。」

「身体……?」

响不曾听过这个病名,所以没能够掌握到意思。小田重复一遍说:

「身体臆形症(Body Dysmorphic Disorder)。可能要用『丑陋恐惧症』这个说词你才会觉得比较熟悉吧。」

响感受到脑袋彷佛被人狠狠敲了一下。

丑陋恐惧症。

响还是偶像时,曾听过几次与丑陋恐惧症有关的传言。

——听说某某团体的某某女生得了丑陋恐惧症。她参加音乐节之类的活动时表现得很有精神的样子,但听说事实上已经是身心俱疲。

每次听到这类传言时,响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地心想:「那么可爱的女生怎么会有丑陋恐惧症?」

现在换成响被告知得了丑陋恐惧症,她心想:「哪可能!」

「你知道有身体臆形症这种病,是吗?」

「我是有听说过……可是,请等一下。」

响内心动摇得厉害,忍不住打断小田的话语。

「我觉得我不是丑陋恐惧症。我只是不喜欢自己的外表而已。」

「那么,我来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好了。」

响感受到自己越是焦躁,小田就变得越冷静。

「香住小姐,你刚刚问我会不会觉得你的浏海很恶心,对吧?」

「对。其实不用特地回答,我也知道答案会是肯定的。」

「我不觉得你的浏海很恶心。你的浏海一点也不奇怪。不仅浏海,你整体的发型和五官也一样不奇怪。就我的审美观看来,你是一位高于平均的美女。」

响忍不住执着地不停抚平浏海。

「医生是因为我来这里看病,才会这么说吧?」

「不是。照我的猜测,你应该也问过周遭的人一样的问题吧?请问有哪个人回答过你真的很恶心吗?」

响回想起来。很快地,响便想起曾经问过久我原以及乡音同样的问题。

——我是不是很奇怪?

——乡音也觉得我的浏海很恶心吧?

对于响的发问,两人给了这样的答案:

——喔,没有啦。

——拜~托~就跟你说这样的认知是错误的。

「可是,一般人不可能当着本人的面说她很恶心吧?」

「我是真心觉得你长得漂亮,相信你身边的人应该也都跟我有一样的感想。不过,我也清楚知道对患有身体臆形症的患者来说,即使这么告诉他们,他们也听不进去。事实上,你现在就没有把我的话当真,对吧?」

「对……」

「不然我们来看一下不可能有任何奉承或谎言的成分、更加客观的事实好了。我们先撇开世上到底存不存在负三十分的女性不谈,你认为一个人人都会给她的容貌打负三十分的女性,有可能通过偶像团体的甄选吗?」

——不可能。

其实不需要医师提醒,响当然也明白这点。

如乡音所说,当初为了能够多获得一些身为偶像的人气,响很努力地让自己变可爱。响确实也经历过一段尽管会因为觉得四周的女生比较可爱而受到自卑感折磨,但还是能够认同自己长得可爱的时期。只是,响没料到自己会在几年后领悟到那纯粹是过于自大的想法。

察觉到过去的自我与现在的自我之间的落差后,响的世界开始动摇。

「医生,我想表达的是我不喜欢自己的外表。这跟别人怎么看待我的外表无关。对容貌感到自卑这种小问题,每个人都会有吧!」

「是啊,我也因为年轻时被说过『明明是个精神科医师,怎么长相看起来一点都不可靠』,所以到现在还会对自己的长相感到自卑。」

响知道小田是在开玩笑,但就是笑不出来。

「自卑感与身体臆形症之间,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

「什么样的分界线?」

「就是,自我外表所带来的烦恼是否对日常生活造成阻碍。」

这个医师到底有没有好好听人说话?响甚至被挑起不耐烦的情绪,开口反驳说:

「医生还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吗?我说过不至于造成多大的困扰。」

「香住小姐,请你仔细想一下。你说过多次因为太在意浏海,而在工作上跟人家约好时间却迟到。身为一个社会人士,这已经是异常状况。如果要说这样还不算是造成阻碍,那应该算是什么?」

响哑口无言。如果看到自己以外的人以看不惯发型为理由,而在重要的工作时刻迟到,我会怎么想?响这么自问,但不用想也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除了这点之外,还有很多可诊断出你是身体臆形症的根据。」

小田用着平稳的口吻继续说:

「第一点,你问了我会不会觉得你的浏海很恶心。明明主动发问,我老实回答后却完全不相信我说的话。这是身体臆形症患者的典型行为模式。第二点,尽管我说过以满分一百分来打分数,你还是对自己的容貌给了负三十分的分数。不管本人的容貌好不好看,一般都不会给到那么极端的低分。还有一点,你极度执着于浏海。大部分的身体臆形症患者都不是自认为整体外表丑陋,而是自认为一个或多个特定部位丑陋。另外还有一点,在我看来,你是个美女。」

「请问是什么意思?」

响感到意外而反问道。

「根据统计,多数身体臆形症的男女患者都拥有高于平均的端正容貌。因为他人给予的评价与自我评价之间有所落差,所以患者本人明明深受折磨,却得不到周遭人们的理解,到最后甚至还会被误解成是刻意在讽刺。」

——当然会生气啊!一个比我可爱的女生还说自己很丑之类的话,那我岂不是丑到不能见人了?

「有这种倾向的患者有时会希望接受美容整形手术,但因为看在医师眼里毫无异常之处,所以也会出现被拒绝动手术的案例。另外,也有一群被称为整形依赖症的族群,这群人有时也会出现身体臆形症的症状。因为他们原本的容貌就不丑,他们不是外表上,而是精神上出状况,所以就算动了手术,也不可能获得满足。虽然这类患者有些在手术后可得到暂时性的症状缓解,但多数很快就会又开始讨厌起自己的容貌。」

尽管理智上能够理解医师说的话,响还是抱着抗拒的心态,不愿承认自己得了身体臆形症。

「医生……您不管怎样就是要说我生病了,对不对?」

「香住小姐,我没有要推翻你想法的意思。」

「那为什么还要说这些?」

「因为你如果没有正确掌握自身的状态,并且有想要治好病的意愿,就无法进行治疗。所以,我才会列出认为你是身体臆形症患者的理由,并说明其特征。」

治疗;听见如此夸张且可怕的字眼,响忽然觉得诊疗室的空间变大了。

「就先假设医生的说法是正确的……那说穿了,我不过就是为了自己的外表在烦恼而已,对吧?这种烦恼有严重到需要接受治疗吗?世上有那么多人的烦恼更加深切,我这个区区为了外表而烦恼的人,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很痛苦——」

「没这回事的。甚至还有精神科医师描述『身体臆形症是所有精神疾病当中最折磨患者的疾病之一』。」

响有种原本蒙上一层阴霾的双眼被擦亮了的感觉。

「你一定很痛苦吧!能够一路撑到现在,真的很了不起。」

小田的声音温暖极了。

响的泪水夺眶而出,再也止不住。

「真的……很痛苦。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恶心……可是,没有人理解我的痛苦。尽管知道不应该,我有时甚至会怨恨起父母让我拥有这样的外表……」

响接二连三地脱口说出一直以来没有对象可倾诉的真心话。

小田一边不时附和,一边认真聆听响断断续续的倾诉。任凭情感宣泄地抒发出七年来囤积在心中的感受后,响稍微恢复了冷静。

「抱歉,我太激动了。」

「不会、不会。」

小田说道。响拿出手帕擦拭眼角后,开口说:

「听到医生认同我过得很痛苦,我真的觉得心情舒坦许多。不过,我还是没办法一下子就接受自己生病的事实。医生说的治疗听起来也好像很可怕。」

小田沉稳地点点头说:

「你可以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先回去自己好好思考一下。我们随时都可以展开治疗,等你有那样的念头时,欢迎再来找我们。」

「好的。」

「还有,希望你可以记住一点。」

小田眯起眼镜底下的双眼,不疾不徐地说:

「不管是真的生病了还是没有,你觉得很痛苦永远是不变的事实。绝对没有那种我没有生病,所以不能喊苦,或是我的症状很轻微,所以一定要忍耐之类的事情。不限于身体臆形症的治疗,身心科诊所也可以建议好方法帮助患者缓解痛苦。当你感到痛苦时,记得随时找医师商量。」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响走出诊疗室。拉门阖上的那一刻,响压抑不住情绪地把头往上仰,抽了一下鼻子。

7

响敷着面膜正在阅读小说时,收到远藤透过手机里的公司内部聊天室APP传来的讯息。

〈香住,义大利料理餐厅的采访文章昨天已经上传到网站上,你有没有跟店家联络表达谢意?〉

远藤不是传讯息给响个人,而是在福冈办公室五名成员都加入其中的群组聊天室留言。尽管感到尴尬,响还是硬着头皮做出回应。

〈不好意思,我还没联络〉

〈赶快联络吧!趁还来得及挽救,就尽快挽救!〉

远藤的话语刺耳极了。响回覆一句「收到」后,搁下了手机。

光是应付日常的工作,响就已经手忙脚乱,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到这些细节。「大家一开始都会这样的。」虽然久我原总会这么安慰响,但久我原也不过比响早了一年进公司,却能够事事做得周到。

响忍不住心想:「我是不是不适合这份工作?」对于撰写文章这部分,响可以做得很有成就感,但采访时她总会迟到,庞大的杂务量也让她倍感压力。响心想或许自己比较适合从事可以更集中于写作的工作。没错,就好比当一个小说家——

就在响开始逃避现实时,手机又传来讯息铃声。

这回换成是来自乡音的简讯。响不由得僵住身子心想:「乡音要做什么?」上次见面时,响忘了加乡音的LINE。

简讯里写着出乎预料的内容。

〈我看到Venti Quattro的采访报导了!我很喜欢那家餐厅,常常会去那里吃饭〉

上传到网站上的介绍文章会注明笔者姓名,所以任何人都可以知道那是响撰写的文章。乡音会浏览Other Side的网站,就表示她心里挂念着重逢不久的响。这让响直率地感到开心。

响思考着该如何回覆时,脑海里闪过乡音说的话。

——找一天再约我吃饭喔!

响心想:「好一个灵光一闪!」

当周周五,晚上六点钟一过,响便收拾好东西从座位上站起来,并主动向坐在隔壁的久我原开口说:

「我先下班了,辛苦了。」

「你等一下有行程啊?」

久我原一副随口问问的模样问道,响心头震了一下。万一回答没有,久我原很可能会开口邀约响吃饭。幸好响早就知道要回答什么。

「是啊,我要跟女性朋友去Venti Quattro吃饭。」

这就是响的灵光一闪。比起单纯联络,直接去到Venti Quattro消费更能够表达歉意,也可以借此请乡音吃饭来回报乡音接受无酬劳的采访。响已经向Venti Quattro表明想法,也完成了预约动作,而且远藤也表示餐费可以请公款。

「是喔。不错嘛,好好享受喔!」

久我原很快地回到工作上,没有表现出一丝感到遗憾的情绪。久我原的这般俐落身影,让响忍不住看得入迷。即使戴着口罩,久我原的侧脸线条依旧秀丽。

久我原的桌上总是整理得干干净净,带给周遭人们工作能力强的印象。比起一掉以轻心,桌上就会文件资料散落狼籍的响,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久我原对一些小东西似乎也有自己的坚持。上个月,福冈办公室所有员工集资买了数位时钟当礼物,送给在四月迎接了二十五岁生日的久我原,但目前依旧没发现久我原使用那台数位时钟的迹象。那台精工牌时钟的款式时髦,黑底表盘完美衬托出LED文字,尺寸大小也正好适合摆在桌上,偏偏就是不见久我原拿出来使用。部长还曾经私底下对着响抱怨说:「难得大家买了礼物送给他,那小子还真是不懂人情世故,对不对?」

「怎么了吗?」

久我原再次转向响问道,响这才回过神来。响轻轻低头行礼后,像逃跑似地离开办公室。

响搭上地下铁,准备前往大名。响预约了晚上七点用餐,并在十分钟前抵达餐厅。

响被带到小小的正方形桌位。看见桌上摆着蜡烛,响拜托服务生帮忙撤下蜡烛。虽然现在再怎么夸张,响也不会因为看到蜡烛就情绪波动,但蜡烛实在不适合放在她与乡音两人之间。

乡音准时在七点钟来到餐厅。她头戴高级品牌的黑色棒球帽,身穿贴身剪裁的长裤搭配皮夹克。响在观看乡音的直播时也感受到这点,乡音似乎偏好较为中性的打扮。看了看乡音的打扮,再看了看自己选择走安全牌的「休闲商务风」打扮,响不禁觉得两者显得不太搭调。

「辛苦啦~」

乡音坐上座位说道。看见乡音脸上挂着笑容,响不由得松了口气。

「对不起喔,要你陪我来。」

「哪会,我都想跟你道谢呢!竟然可以来这里吃饭却不用花钱,太幸运啦~」

乡音摘下帽子和口罩。虽然妆粉底下还是会透出淡淡的灼伤疤痕,但多亏撤下蜡烛使得四周变得昏暗,所以不会让人太在意。基于不想让乡音觉得丢脸的想法,响又准备询问乡音会不会觉得她的浏海奇怪时,急忙闭上嘴巴。响已预想到今天是在下班后才见面,发型容易垮掉,所以刻意绑了马尾。

上次采访时也在场的年轻主厨,送来了湿毛巾。

「上次非常谢谢你们的配合。」

响主动攀谈说道,但主厨似乎没有认出响来。

「我是Other Side的编辑香住。我有写E-mail与贵餐厅联络过。」

「喔~熊谷老板有提到过。谢谢今天大驾光临,请慢慢享用餐点。」

说罢,主厨便转身离去。虽说上次采访只是几星期前的事情,但响从头到尾一直戴着口罩,所以主厨不认得响的长相也是无可奈何。不过,响忍不住担心起会不会因此害得对方感到尴尬。

响与乡音点了普罗赛克气泡酒干杯。普罗赛克气泡酒十分爽口,非常适合作为最先入口的第一杯酒。乡音说她喜欢喝酒,而且什么酒都喝。响虽然酒量不算好,但小酌几杯还不成问题。至于料理方面,响事先点了套餐。

「是说,没想到你还真的约我吃饭。」

听见乡音这句话,响的心情低落起来。

「因为你说过可以约你吃饭……」

「我是不是害你挂心了?哈哈,对不起啦!不过,我真的很开心。老实说,我以为你会讨厌我。」

「讨厌?」

「不被讨厌才奇怪吧?谁叫我上次说话那么不客气。那样理所当然会被讨厌,我也有点后悔,觉得好像说得太过分了。」

理所当然会被讨厌;被乡音这么一说,响才发觉或许真是如此。不过,响完全没有过那样的念头。乡音上次说的话都是对的,而且响本来就不可能讨厌乡音——但或许是因为对乡音心存愧疚,才会有这样的心态就是了。

「原来你也会后悔啊。」

「不然呢?你当我是什么异类了?」

乡音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

「不是啊,你说话都没有半点迟疑。我就在想你一定很有自信,知道自己是对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不能因为是对的,就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平常可没有那么讨人厌喔。别看我这样,我沟通能力挺不错的。」

这点看直播就知道了。乡音竟然有办法自己一个人一直说个不停,若是换成响,她绝对学不来。

「总之呢,我很抱歉上次任性说了一大堆。一切都是因为这十五年走来,我们对彼此的状况一无所知。所以,我希望今天可以好好填补这段空白。希望我们可以变回像以前一样,彼此是最要好的朋友。」

尽管觉得都老大不小了,还在说什么最要好的朋友显得有些沉重,但乡音的心意还是让响感到开心。随着第一道料理上桌,两人互相聊起这十五年来的种种。

Venti Quattro的料理堪称美味。

薄切赤鲷生鱼片的咸味与酸味达到完美的平衡,柠檬奶油酱汁鲜明地衬托出焖烤鲈鱼的鲜美,据说是经过低温烹调处理的烤鹿肉,让响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鹿肉好吃。店家推荐的葡萄酒也与料理十分契合,西西里的白葡萄酒清爽口感中带有矿物的余韵,非常适合与鲜鱼料理一起品尝,至于经典奇扬第(Chianti Classico)则是展现出正统葡萄酒的稳定感,普利亚的普米蒂沃(Primitivo)带有扎实的甜味,与鹿肉的酱汁呈现完美的搭配。

十岁时离开福冈后,乡音直到高中毕业之前,一直在位于山口县的母亲老家度过。不过,因为在学校没能够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但根据本人说法,似乎不至于严重到受到霸凌的程度),乡音因此而就快逃避上学时,得知响成为偶像。这点成为一个契机,让乡音重新振作起来,并且顺利毕业。

「所以呢,虽然我上次一直找碴,但其实心里一直对你心存感激。我是说真的。」

虽然乡音参加偶像甄选频频落选,但服饰工作让她做得很开心。乡音的业绩很好,也拥有固定客户,让她感受到自己很适合这份工作。从事这份工作约五年后,乡音因为已经可以靠直播赚取足够的收入,便辞去了工作。响还记得乡音上次也提过这件事。

「虽然我到现在还会对灼伤疤痕感到自卑,但毕竟疤痕一直在脸上又不会突然消失,一天到晚想着它也没有意义。我现在满喜欢自己这张脸,也觉得哪怕脸上有灼伤疤痕,还是想让自己是个可爱女生。」

乡音以这段话总结自己的话题。

听完乡音的描述后,响心中最先浮现的念头是对乡音感到过意不去。

响的过意不去并非针对造成火灾这件事。响感到羞愧,她不像乡音那样脸上留有任谁都看得出来的明确伤痕,而只是因为看不惯自己的长相就陷入苦恼,甚至还去看了医生。

响心想如果换成是她脸上留有灼伤疤痕,肯定会很在意疤痕,哪有空理会浏海这种小事。也就是说,根本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才会为浏海烦恼——响甚至有种被如此谴责的感觉。话虽如此,但响并没有因此而多少减轻一些自卑感,她反而觉得借由与乡音做比较来让自己安心的行为显得恶劣。

从乡音手中接过话题的棒子后,响重点式地描述起与乡音分开后的十五年经过。响描述到开始以从事写作工作为目标的时期时,乡音一副想通了的模样开口说:

「我还记得你本来就很喜欢看少女小说。其实我听到你在Other Side上班时有点意外,但原来是因为有文章在先啊。」

「嗯。我虽然跟你约定好要当偶像,但其实我从小就想当小说家。」

「是喔……我该不会夺走了你的梦想?」

乡音嘀咕道,响慌张失措地说:

「没那回事的,当时我也是真心想要当偶像看看。再说,如果梦想成为小说家,现在开始努力也不迟。」

「对耶,确实还来得及。不过,我还是会觉得你是为了帮我实现梦想,才牺牲了自己的梦想。」

那是因为我才是真的夺走了乡音的梦想。

响内心浮现这样的想法,但没有说出口。因为响担心如果这么说出口,乡音很可能又会觉得她是在期待听到体贴话语。再说,乡音也早就看过响写在部落格文章里的真心想法。

响顺着话题,趁机提起上次见面时没能够主动谈论到的部落格文章。

「真的很抱歉,我应该事前取得你的同意再公开那篇文章。」

响低头致歉后,乡音露出苦笑说:

「你不用再道歉了啦!老实说,知道那篇文章爆红时,我也有点跟着嗨了起来。我心想:『响变成有名人了耶!我果然也跟着变有名了。』」

虽然响没有把乡音的发言百分之百当真,但乡音愿意说出这些话的举动本身,已为响带来了慰借。

「乡音,你那时候有没有被人说些什么?」

「是有几个人啦。对一些跟我比较要好的朋友或前男友之类的,我本来说明过被灼伤的原因。不过,搬家后我就跟早良区那些知道火灾事件的人没有往来,搬到山口后也因为没有融入学校生活,所以几乎没有对象可以提到火灾的事。而且,你也避开会让人查出是我的内容。」

得知当初并未造成乡音的困扰后,响打从心底感到放心。

在品尝套餐的两个半小时之间,两人的话匣子没停过,响觉得自己彷佛回到了少女时期。不对,应该说正因为长大成人,才得以回想起过去与乡音相处时的愉快。

「响,你果然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就连听到乡音这般轻率的发言,也让响觉得宛如喝了高级葡萄酒般陶醉不已。

响看一看已差不多是时候,于是向一名女服务生表达希望与餐厅老板熊谷打声招呼。没多久,熊谷带着刚才那位年轻主厨前来。

「非常感谢两位今天前来光顾。不知道料理的口味两位吃得还习惯吗?」

或许是因为响今天是以客人的身份前来,熊谷表现出有别于采访时的殷勤态度。

「习惯,非常好吃。请容我再次表达歉意,上次真的很抱歉。」

「不,我才应该道歉,很抱歉上次表现得那么蛮横失礼。」

响心想前来餐厅光顾果然奏了效,结果发现猜错了。

「我看了放上网路的采访报导,也感受到你非常准确地传达出我们餐厅的优点。之前我接受过很多采访,但这次的采访报导让人看了最痛快。虽然我不太喜欢那种会在店里到处贴报导文章的餐厅,但我会想要把Other Side的报导文章挂在店里。」

「谢——谢谢老板!」

响站起身子,低头行礼说道。

响因为过度在意外表,自己阻碍了工作。另一方面,在这般状况下伸手拉了响一把的,依旧是一股劲地努力工作过来的响本身。

「不好意思,我方便插个嘴吗?」

这时,乡音插嘴说道,响随之抬起头。

「请说。」熊谷说道。

「请问后面那位先生怎么称呼?」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主厨像被人从后方拍了一下肩膀似地吓了一跳。

「他是我们餐厅的主厨,名叫吉濑。上次香住小姐来采访时主厨也在场,所以我就请他也一起过来打声招呼。」

「方便请你拿掉口罩吗?只要一下下就好。」

吉濑肯定没预料到会被这么要求,他一副求救的模样看向熊谷。熊谷压低声音发出指示:

「照客人的要求去做。」

吉濑把右手举高到耳边,跟着摘下口罩。

与其说长得帅气,漂亮这个形容词会更适合用在吉濑身上。吉濑的鼻子尖挺,薄嘴唇右上方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其清秀的五官莫名地散发出宛如青春期少年般的氛围。

乡音猛地站起身子,椅子随之发出「叩」的一声。

「我果然没看错。我还认得那颗黑痣,你是伊织,对吧?」

吉濑脸上浮现畏惧的神色。

「不好意思,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我是新饲乡音啊。你忘记了吗?以前小时候我们在早良区一起玩耍过。」

吉濑原本一直呈现出没有看向任何人的双眼,聚焦到乡音身上。

「你该不会是……小乡?」

「没错!真是太巧了,竟然可以在这里重逢。响,你也不记得了吗?」

响本以为与自己无关,却突然被卷入话题,惊慌失措地说:

「我也见过吉濑先生吗?」

「暑假时不是有个男生到我家隔壁玩吗?我们每次都会约在你家附近的公园会合。」

响脑袋里的记忆原本彷佛被布料裹住,听到乡音这么说之后,记忆才总算慢慢渗出苏醒。

「伊织……对耶,确实有个叫伊织的男生。」

「原来香住小姐是那时候的小响啊。我还记得呢,好怀念喔~」

吉濑——伊织笑着说道。那笑容十分可爱。

「你们互相认识啊?」

熊谷发问后,伊织回答:

「因为家庭因素,我小学时曾经寄住在早良区的亲戚家一个月。那时候住在隔壁的这位小姐经常陪我玩。我们应该是……差不多事隔十五年再次见到面。」

「是喔,那可真是一场奇遇。」

「伊织,我们一起拍张照吧!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帮我们拍照吗?」

乡音朝向熊谷递出手机。乡音的厚脸皮举动让一旁的响看得提心吊胆,没想到熊谷爽快地答应说:

「没问题。吉濑,你就站在两位小姐的中间吧。」

响不自觉地摸起浏海。

每次拍摄这类照片时,响总会觉得不自在。不过,与响年纪相仿的朋友和偶像同伴,都会说想要分享到SNS上,然后不以为意地随兴拍照或拍影片。

「我要拍啰,笑一个!」

「谢谢。」

确认过熊谷帮忙拍摄的照片后,乡音立刻重新面向伊织说:

「我想传照片给你,跟我说一下你的联络方式。」

伊织上班中也带着手机,所以告诉了乡音他的LINE资讯。响也顺其自然地总算与乡音互相加为LINE的好友。

「感谢今天特地光顾。」

熊谷鞠躬道谢后,与伊织一起往餐厅最里面走去。

响已经顺利达成今天的最大目的,于是决定离开餐厅。结完帐走出住商大楼外一看,响发现缺了角的明月高挂在天空左侧。她心想应该再过几天,就可以欣赏到上弦月。

「乡音,谢谢你今天陪我吃饭。」

往天神方向前进之中,响表达谢意说道。乡音住在上次见面的药院地区,所以响决定与乡音一起走回天神,再各自搭乘地下铁以及西铁的天神大牟田线回家。

「我才应该跟你道谢,感谢招待喔!真的很开心,而且……」

乡音双手插进夹克口袋里,抬头仰望天空继续说:

「真没想到会在那里再见到伊织。吉濑这姓氏不常见,我本来就在猜搞不好会是伊织。」

「没想到真的会发生这种偶然事情呢!」

「我那时候其实很喜欢伊织。虽然后来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面对乡音一派轻松的表白,响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听见乡音少女时期的短暂爱意会让人想要会心一笑,但想起在那之后发生的悲剧,响不禁感到胸口疼痛。

月底的周五夜里,天神西街涌入大批摘下口罩的人群,热闹不已。两人越过天神西街,再穿过闪耀街后,抵达车站。从这里往楼上走可通往西铁的福冈(天神)站,往地下走则可通往地下铁的天神站,所以两人必须在这里道别。

「响,那就下次见啰!」

「好,晚安啰,乡音。」

两人互相挥手告别。

响搭上地下铁,抓着手拉环随着车厢摇来晃去后,才总算感受到紧绷的身心缓解下来。与乡音见面的紧张感、慎选字眼进行交谈的疲惫感,以及超越这些感受的愉悦感,使得响一整晚的情绪高涨不停。

——我希望今天可以好好填补这段空白。希望我们可以变回像以前一样,彼此是最要好的朋友。

每反刍一遍乡音的发言,响的胸口就会灼热一遍。

——我们一定可以再像那时候一样成为好朋友。乡音肯定也跟我有了一样的感受。

响看见坐在正对面的西装男子露出感到可疑的眼神,这才发现自己甚至戴着口罩也掩藏不住满脸的笑意。或许是大大松了口气,酒精因此慢了一步才开始在响身上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