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骤变

1

六月后,I Push主办的排名战正式展开。

『各位朋友~我SATONERU会好好努力的,拜托各位多送一些点数给我喔!啊!谢谢小修~也谢谢太郎RAMO~』

乡音在手机的画面里笑容可掬地挥着手。响在自己房间里一边阅读,一边开着直播画面,为了多多少少帮乡音助阵,响也赠送了部分持有点数。

I Push排名战的特刊报导上传到Other Side网站后,大部分读者都给予好评,也似乎没有掀起太多批评偏袒人气直播主的言论。说起来,人气直播主本来就是为I Push的业绩一路贡献过来的一群人,要批评主办单位透过媒体让这群人在起跑点上获得优势的举动不公平,似乎也很难。

当然了,也不可能因为受到采访报导,所有人就都能够顺利进入预赛的窄门。排名并非平等选举,而是依所获取的点数多寡而定。即便只获得少数支持,还是十分有可能因为当中存在强大的支持者,而光靠这点便挤进通过预赛者的名单。响当初进行采访时,感受到每一位直播主都有着同等强烈的危机意识,深怕只要一掉以轻心就会落选。

『〈SATONERU,你拿到奖金后要怎么用?〉不是吧,现在想这个会不会太早了?我想买什么,是吗?我想想喔~如果真的要说我现在想买什么,应该会是书柜吧~我其实满喜欢阅读的,我家里现在只有一个小书柜,老早就塞得快要爆出来了。抱歉喔,很无趣的回答吧!〈超意外的!没想到SATONERU会看书!〉没礼貌!〈八成都是在看漫画吧?〉嗯~对啊……喂!我也会阅读不少小说好不好!』

留言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乡音轻快地一一做出回应。即时观看乡音直播的人数超过百人,即使在现在这个最多人进行直播的晚间时段,乡音也拥有不错的成绩。在目前直播中的所有排名战选手当中,乡音落在第八名的位置。响不禁感到开心,觉得自己顺利帮乡音实现梦想的第一步助阵。

乡音的面容今天也加工得十分完美,看不见任何一丝灼伤疤痕。

响回顾起上个月采访人气直播主的经过。除了乡音之外,响另外找到一位长崎县、一位熊本县的直播主。响提出采访请求后,两人都爽快地答应接受采访。两位直播主都是既年轻又可爱的女生,但进行直播时似乎也都会使用加工功能,实际见面后会让人觉得印象有些不同。这次的采访报导本来就决定直接转载直播时的影像,所以印象不同也不会构成任何问题。不过,有一点倒是让响颇为纳闷,她心想三位直播主原本的模样已经够可爱了,何必还要使用加工呢?

——难道那几个任谁看了都觉得可爱的女生,也跟我一样对容貌抱有自卑感吗?

响成为偶像的那时期,世上也正好开始流行起可利用智慧手机轻松加工影像的APP。团员之间也做过多次讨论,讨论究竟应该使用加工APP修过照片后再上传到SNS,还是应该为了避免进行演唱会或握手会时有所落差,而尽可能使用未经加工的照片比较好。

在现代,拍摄时即会自动修图的APP已广泛普及,就连进行直播时,也能够即时进行影片的加工。响坦率地认为凭靠一个简单操作,即可消除自卑感是件好事。不过,感觉上,每个人似乎都认为可爱是现代女性理所当然具备的条件,不可爱是一件不被接受的事。

或许我堪称是这般时代下的牺牲者——医师所告知的病名「身体臆形症」,在响的脑海里不停打转。

『对了!我今天准备了惊喜要送给观看直播的各位朋友!等一下喔~我马上回来,绝对不要离开喔,拜托!』

丢下这句话后,乡音突然从画面上消失。响望着想必是乡音房间的白色墙壁看,望着望着,原本一直是抱着像在看名人的心态,开始浅浅意识到自己与乡音是朋友的事实。

在Venti Quattro一起用餐后,响与乡音仍继续保持联络。

〈我跟伊织约好要去吃饭。他说也想跟你见见面,一起来吧!〉

在乡音的邀约下而约定好的聚餐日期,已逼近在下周。

对于参加也包含伊织的聚餐,响内心其实感到兴致缺缺。小时候的那段回忆既遥远又模糊,而且与乡音也才恢复朋友关系不久,却马上有第三者介入的事态让响感到不安,也有所不满。

然而,另一方面,吉濑伊织这号人物也让响感到好奇。

——他的眼睛。那双彷佛在看某人,又彷佛没在看任何人的眼睛。

响莫名地感到在意,不知道伊织眼里究竟看见了什么光景?

对于聚餐地点的店家挑选,在乡音单方面的硬性要求下,由平常会撰写美食报导的响接下这份任务。昨天响去到办公室上班却没什么兴致工作,于是寻找起店家时,久我原坐在带有滑轮的椅子上,探出头盯着响的电脑萤幕看。

「香住,你已经在挑选下一家要采访的餐厅啊?」

「不是的。」响心想自己与久我原不是会被责怪上班摸鱼的关系,于是老实坦承说:「下周我跟朋友约好三个人去吃饭,朋友要我负责挑选餐厅。」

「是喔~你说的是上次也见了面的朋友?」

「你真厉害。」

即使隔着口罩,也看得出久我原的脸上浮现微笑。

「毕竟很少看见你会在工作时间做这种事情。我就在想你最近可能在人际关系上有了什么变化。」

不愧是久我原,观察力果然敏锐。响感到佩服的同时,也察觉到一件事。

——久我原搞不好是在探听我身边有没有男人。

为了解开误会,响补充说:

「两个朋友都是我的儿时玩伴,最近才知道彼此都住在附近。」

「儿时玩伴啊。」

这时,响确实捕捉到久我原的双眼闪过一道锐光。

「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我推荐餐厅给你?」

「啊……如果你可以推荐餐厅,那就太感谢了。」

久我原回到自己的桌前操作起电脑,响在一旁僵着身子。

究竟是什么让久我原有那样的反应?他该不会是听到儿时玩伴这个字眼,而联想到部落格文章?

这样的可能性并非全无。久我原对响的文章抱有兴趣,从当初久我原邀约响来到Other Side上班的举动,也可明确得知这个事实。以久我原一向的行事作风来说,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可掌握到那篇文章后续的可能性,他当然会全力追踪。

久我原说明起显示在萤幕上的餐厅,根本没有把响的戒心当一回事。

「这家餐厅如何?他们是一间高级日本料理餐厅,就在川端通商店街的小巷子里。那里的空间小巧雅致,而且很安静,还有和室空间,很适合三两好友在里面悠哉聊天。他们家自制的明太子和芝麻鲭鱼生鱼片可说是天下绝品。我算是老主顾,有时候下班后也会一个人绕过去那里吃饭。」

响浏览着评论网站的资讯。就照片看来,店内的气氛似乎不错。料理虽然不算华丽,但显得用心,感觉上正适合让人在那里放松聚餐。

「很不错呢!我来预约看看,谢谢你的推荐。」

响之所以会这么说,一半是因为真心觉得是一家不错的餐厅,另一半是因为想要尽快结束与久我原的交谈。

「很高兴能帮上忙。好啦,我要来认真工作了。」

久我原关闭评论网站的页面说道,响也回到自己的桌前。

当天晚上,响打电话到日本料理餐厅,预约好下周二的用餐时间。选择周二是特地配合Venti Quattro的公休日,这样伊织才有空参加。

响让思绪奔驰,思考起以让人头昏眼花的速度转动起来的人际关系。

——我那时候其实很喜欢伊织。

乡音这么向响吐露了真心。与长大成人的伊织重逢后,乡音心中若没有产生任何情愫,想必也不会特地说出喜欢过伊织的事实。

因为小学时便与乡音分开,所以响并不知道乡音遇到恋爱时,会表现出什么样的态度。不过,对于同性之间的友情扯上恋爱关系时有多么地棘手,响人生一路走来,已经体验过好几次。

——但愿可以和平相处才好。

『让大家久等了~』

听见乡音的声音传来,响回过神来。看见出现在画面上的乡音身影后,响整个人愣住了。

SATONERU身上穿着水手服设计的制服,而且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便宜货的扮装服。

『我看到昨天有人留言要求,所以就决定穿制服给大家看看。如何?好不好看?要我这个大婶穿小女生的制服,实在很丢脸就是了。』

一条条留言跳出来,包括〈天啊~无敌可爱〉、〈超好看的!〉之类的赞美话语,以及〈绕一圈给我看!〉、〈我想看整双腿露出来〉等近乎性骚扰的要求话语,另外也看得出来有观众一鼓作气地赠送大量点数。

虽说是角色扮演,但毕竟是制服,所以还称不上带有性爱意味。尽管如此,响还是看得心惊胆跳。

——如果不做到这种程度,是不是就无法在排名战胜出?如果是乡音期望这么做,我当然想要替她加油打气,可是……

写采访报导助乡音一臂之力的举动究竟是对或错?响越想越没自信,最后宛如刻意别开视线般关闭画面。

2

——响。

少年变声前、如玻璃手工艺品般的清脆透亮声音,不停在耳边回荡。

响与乡音并肩坐在老家正前方的公园长椅上。这时的乡音已经会在意他人如何看待自己,也会每天变换发型,而今天绑了双马尾。响还是一如往常绑着辫子。

——喂~响~

头戴棒球帽的少年,从公园入口处朝向这方靠近。被呼唤名字的响还没有做出反应,乡音已经轻快地抢先跳下长椅。

——伊织来了!

——嗨~小乡。

响忽然想通原来乡音是为了伊织,才会每天变换发型。

——伊织,我们今天要玩什么?

——来玩鬼抓人吧!

——不要啦~玩鬼抓人会晒黑。

——那不然小乡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凉快的地方。

——啊,那要不要去图书馆?

——好点子!我想看《玛莉亚的凝望》的续集!

——难得聚在一起,还去图书馆?算了,无所谓啦!

响、乡音、伊织三人一边吵吵闹闹地交谈,一边走出公园。响流了满身汗,轻拂肌肤而过的风儿舒服极了,一望无际的天空清澈无比。

响在床上醒了过来。

她梦见小时候的画面。梦境里完美重现响过去实际看到的光景。

响紧拉着彷佛松开手就会消失不见的浅梦里的淡淡记忆,思考起来。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伊织每次一定会先喊我的名字,而不是先喊乡音。

响拿起放在枕头边的手机一看,发现今天已是约好碰面吃饭的周二,这才想通自己为何会梦见儿时往事。

在聚餐日的两天前,也就是周日,响先去了发廊剪发。对响而言,每次剪发都是痛苦的折磨。剪发过程中,镜子就一直摆在眼前,响必须靠阅读杂志或做其他事情,拼命地忽略镜子的存在。此外,响也必须与恐惧心对抗,深怕剪了头发后,发型有可能变得更加奇怪。在这样的状况下,响上发廊的频率自然会下降,但幸好目前负责帮响修剪头发的美发师技术高超,刚剪完头发后,响大多感到满意。这次响硬是甩开不安情绪去到发廊后,美发师也是帮她修剪得恰到好处,所以响今天不论是上班前或下班时,都得以勉强顺利逃过被镜子缠住的命运。

从公司步行不超过十分钟,即可抵达预约用餐的餐厅。响心想难怪久我原说他下班后会前往光顾。

响越过桥,再穿过博多河岸购物中心旁边,朝向川端通商店街前进。经过面向博多川的啤酒吧时,响看见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们,单手拿着酒瓶开心喝酒。进入六月后,即使到了晚上,闷热的空气还是散不去。比往年来得早,九州北部已在上个月底进入梅雨季。

多亏餐厅上方挂着大大一块匾额,响很快便找到目的地。响推开格子门走进去后,发现乡音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最里面的和室。

「响!在这边!」

「抱歉,久等了。」

「我也刚到而已。」

响在乡音旁边的坐垫坐了下来。乡音穿了一件点缀上花朵刺绣的黑色连身裙。比起一直以来的中性打扮,这般打扮带来截然不同的印象。黑色连身裙透出的身体曲线固然美丽,但从中嗅出性爱意味的响,不禁感到内心动摇。

伊织准时来到餐厅。

听见格子门被推开来的声音后,响看向门的方向。站在门口的男子明明就是伊织本人,与响四眼相交后却立刻别开视线。那不是因为害羞才做出的表现,而明显是没有认出响的存在。

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来到和室空间后,伊织才总算展露笑容。响心想或许伊织的视力不太好。

「小乡,谢谢你今天约我吃饭。小响也是,很开心可以再见到你。」

伊织在响两人的对面坐了下来。他身穿POLO衫搭配宽松长裤,给人不做作的印象,而且纤细的体格也很适合这般装扮。伊织让上次因为戴着厨师帽而遮盖住的褐色中长发自然垂下,发丝底下露出小小的圈状耳环。

伊织和乡音点了啤酒、响点了柚香蜂蜜沙瓦后,服务生端来据说是店家自制的明太子小菜,聚餐也随之揭开序幕。

乡音先开口询问:

「伊织,你是哪里人啊?」

「佐世保。高中毕业之前,我一直住在佐世保。」

「为什么那年夏天你会住在我们家隔壁?」

「因为家庭因素,所以我那时候寄住在外婆家。」

伊织一边用筷子戳破明太子外层的薄膜,一边答道。看着伊织的模样,响猜想他应该是不想抬起头,但乡音毫不客气地追问说:

「什么家庭因素?」

「那时候我爸妈正在走调解离婚程序。他们说不忍心看我被带来带去,就决定请外婆照顾我一阵子。那时候也刚好在放暑假。」

「原来是这样啊……我好像不应该问的。」

「无所谓啦,事情都已经过了十五年了。而且,那时候能够暂时离开爸妈身边,我也觉得松了口气。是说,当时还是会觉得寂寞就是了。」

那时的伊织完全看不出来内心抱有这般忧愁。发生火灾前,响都是过着再符合童年不过的童年时光,尽管事过已久,得知与自己同年纪的男生过去背后暗藏辛酸的事实后,还是让响震惊不已。

「后来你的父母亲怎么了?」

「离婚了。那时我妈不论精神上或收入上都不稳定,最后我是跟我爸住。所以,在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过早良区的外婆家。」

伊织因为父亲在佐世保从事海运业的工作,所以离不开原本居住的城市。

「难怪在隔年后,就没有再看见你出现。」

只有响说得出这句话。伊织点点头说:

「其实在那年夏天之前,我经常会去外婆家玩。不过,我最多也只会住个两三天,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认识你们两人。」

「我记得你在我们家隔壁住了一星期左右后,我才主动跟你说话。我心想这个男生怎么一直都在。」

「我那时也很在意小乡的存在。可是,我这个人就是怕生。」

「你在外婆家住了多久?」

「差不多住到八月底吧?因为离婚的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就突然把我叫回去。」

「那你知道我在那之后没多久就搬走了吗?」

「真的喔?我不知道耶。」

乡音看向响,两人因此对上了视线。

伊织不知道火灾事件。如果他当时还住在隔壁,就不可能不知道。也就是说,伊织在发生火灾不久前,已回到佐世保。

得知这个事实后,响不禁觉得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响不希望害得一个为父母亲离婚而苦恼的男生,还必须体验朋友家遭遇火灾的悲剧。

「我看你们还会一起来我们餐厅吃饭,还以为你们一直都住在附近,然后持续保持着联络。」

「没有。我们是在上个月因为响的工作关系才又见到面的。」

「是喔……意思是这次换成跟我又见到面?」

「嗯,偶然这东西还真恐怖喔!」

伊织没有理会乡音带着开玩笑意味的话语,一副不知道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的模样。

「伊织,怎么了吗?」响开口问道。

「喔,没有。没事的。」

伊织一口接着一口像在倒水似地喝下啤酒。

在那之后,三人一边品尝料理,一边依序描述十五年前分开后的各自遭遇。伊织因为度过与父亲两人的单亲家庭生活而对烹饪产生兴趣,从福冈市内的厨师专校毕业后,成为一名料理人。响与乡音在刻意避开火灾和灼伤的话题之下,简洁说明了一路来的经历。

因为有太多事情需要报告,所以不至于苦于找不到话题可聊。不过,响默默感受到飘荡在和室空间里的沉重气氛。

——总觉得场面炒热不起来。

三人都抓不到事隔十五年重逢的朋友应该保有什么样的距离感。提议聚餐的乡音试图缓和气氛,但因为响和伊织的反应迟钝,害得乡音白白浪费精力。场面撑了一小时后,三人拿起饮料往嘴边送的频率都明显提高了。

响想也没想到这时会出现救世主。

格子门喀喀作响地被推开来。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传入响的耳里。

「老板好~我又跑来了……咦?」

响下意识地回过头看。

「香住,你也来了啊。」

戴着口罩的久我原巧,朝向响这方举高手说道。

「我知道了,原来你说要聚餐是今天啊。要是早知道你今天要聚餐,我就不会跑来了。」

「请不要挂在心上。你是这里的老主顾嘛!」

交谈之间,久我原慢慢走近响三人的桌位。乡音开口询问:

「响,他是谁?」

「他是我公司的前辈久我原巧先生。就是他介绍这家餐厅给我,也是他邀约我到公司上班。」

「大家晚安,我是久我原。说是说前辈,但其实我和香住同年。」

「那表示我们大家都同年啰!我叫新饲乡音,响的儿时玩伴。」

「新饲小姐,你好啊。」

久我原在脸上浮现微笑说道。尽管暗自觉得那高雅的微笑令人欣赏,响还是忍不住心慌起来。

乡音脸上的淡淡灼伤疤痕加上儿时玩伴这个字眼,只要把这两件事串在一起,久我原不可能不会联想到部落格文章。响实在不愿意让乡音和久我原碰到面,但这是响自己失误,谁叫她乖乖预约了久我原推荐的餐厅。

「另外这位先生是?」

「我叫吉濑伊织。我和响小姐小时候曾经一起玩耍过。」

「原来是这样啊。抱歉打扰到三位了。我会在吧台那边安静喝酒,三位请继续享用餐点。」

久我原低头行礼后准备离去时,乡音喊住了他:

「久我原先生,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也加入我们?」

久我原身体往后转地说:

「这样不太好意思吧……」

「乡音,你不要为难人家啦!」

「有什么关系?人家是平常很照顾你的前辈,不是吗?」

「是没错啦……」

响露出求救的眼神看向伊织。没想到伊织也一副不讨厌这个提议的模样说:

「我没问题啊。」

响这才察觉到原来不只自己,乡音和伊织两人也都感受到这场聚会陷入僵局。两人都期待着久我原能够帮忙解开这般窘境。

「只要久我原学长愿意加入,我当然很欢迎。」

虽然对于久我原与乡音有机会接触感到不安,但总不能就只有响一人表示反对。

「真的可以喔?难得有这机会,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久我原脱下皮鞋,走到伊织旁边盘腿而坐。餐厅老板娘立刻端来了啤酒,四人举起酒杯互相碰杯。

以结论来说,邀请闯入者加入这一招成功奏效。

因为遇到新冠病毒肆虐,响去年顶多只有在公司办尾牙时与久我原同桌用餐过,直到这次才真正见识到久我原纯熟的社交能力。尽管身为圈外人,久我原却能用着如播报员般令人心旷神怡的声音,宛如主持人似地带动场面,并透过适当的附和话语以及提问,有技巧地引出对方的话题。久我原表现得沉着稳重,但遇到该笑的时候也不会忘记展露笑容。在对方表现出愤怒或悲伤情绪而应该产生共鸣时,久我原也会有所共鸣,他还会比任何人都早一步察觉到就快冷场,而把话题转换到不同地方去。久我原在与人拉近距离的拿捏上也做得恰到好处,他虽然也会偶尔捉弄一下对方,但一定会勾起大家的笑意,所以被捉弄的一方反而会变得开心。不仅如此,久我原也会接纳乡音失礼的调侃话语,甚至还能化调侃为幽默,展现出宽宏的度量。

「真的好久没有度过这么愉快的夜晚时光了。这都要感谢新饲小姐邀请我加入。」

说着,久我原摇晃起装了柠檬沙瓦的玻璃杯,脸颊微微泛红的乡音开口说:

「拜托~不要这么见外啦!还叫我什么新饲小姐。我们不是同年吗?」

「那我可以叫你乡音吗?」

「这样就对了。那我就叫你巧。」

「也请直接叫我伊织就好。」

「两位都是第一次跟我见面却愿意接纳我,真的非常感谢——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久我原离开后,四周的气氛缓和下来。乡音拍了拍响的肩膀说:

「他人很好耶,我完全被他收服了呢!」

「我也吓了一大跳。毕竟我今天是第一次跟他私底下喝酒。」

「老实说,我一直都是晚上工作,所以不太适应这种喝酒聚会。要是我能够像他那样拥有好口才就好了。」

伊织最初散发出来的紧绷感,也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响,你每天在公司都会见到巧,不会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对象吗?」

「会吗?而且我们的关系也没有亲密到会让人意识到这点。」

这时,乡音一副心怀诡计的模样露出笑容说:

「放心交给我吧!我有个可以瞬间拉近距离的妙招。」

「我又没有拜托你帮忙。什么妙招啊?」

「在巧还没回来之前我不会说的。」

「别这样吊人胃口嘛~」

在那之后,「猜猜看乡音有何妙招」的猜谜大赛进行了十分钟左右,但迟迟不见久我原回来。会不会太久了?响不禁担心起来时,总算看见厕所的门打开来。

「久我原学长,你还好吗?」

响表达关心问道。久我原回到座位上,显得有些尴尬地说:

「抱歉,我刚刚在洗手间确认工作上的E-mail内容。放心,我不是喝太多,也没有身体不舒服。」

「那就好——对了,大家有没有安排什么夏天的行程?」

响忍不住心想:「乡音这切入话题的方式会不会太直接了?」

「夏天的行程?」响问道。

「是啊,新冠病毒好不容易已经被归为第五类,人们也慢慢可以接受出门旅游,对吧?所以我才会想到大家会不会已经有什么计画。」

「的确,现在也已经六月份,如果要去旅游,是时候该提早预约了。伊织,你呢?」

久我原问道,伊织摇摇头说:

「我没有特别做什么安排。我比较喜欢念头一来,说走就走的旅行模式,所以已经好多年没有跟别人一起出游了。而且,我从事餐饮业,假期也跟别人搭不起来。」

「我目前也是零计画,乡音你呢?」

「总算有人问我了!老实说,我有个提议想跟大家分享一下。」

说罢,乡音摊开放在桌上的纸张。

那是旅行社的宣传手册。手册上印出祖母绿色的美丽海洋,还有一条笔直延伸的长桥。响看过手册上的风景。

「这里是角岛吧。」

乡音点头回应久我原的话语说:

「以前住在山口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去过角岛玩了几次,那里的海真的很美。看着那么美的海景,会让人觉得冲绳的海也比不上。」

「我懂。我也去过那里。」伊织说道。

「我有个朋友在当地的旅行社上班,那朋友说可以便宜租到一整栋别墅,而且那别墅不仅面海,还可以在里面BBQ。因为是收整栋的租金,所以人数越多越划算,我才会想问大家要不要一起去?」

乡音滔滔不绝地说道,显得有些兴奋。响在一旁注视着乡音,并让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这时候会出现小册子?不用说也知道原因。打从一开始(当然也可能是抱着视状况而定的想法),乡音就打算提议去角岛旅行。儿时玩伴的响就不用说了,提议对象当然也包含异性的伊织。

响心想:「难怪乡音会主动邀请久我原加入聚会。」虽说也要考量到久我原有没有女朋友的问题,但比起两男一女,当然是男女人数相同的状况比较容易产生参加意愿。乡音口中的旅行社朋友到底存不存在,也是个疑问。

——乡音,你这举动完全是操之过急啊。

响提心吊胆地观望着事态演变。

「呃……你这提议也算了我一份吗?」

从久我原的反应中,可看出他内心的迟疑。

「当然!而且有你在场的话,绝对不怕冷场。」

「我是很想一起去,但先不说小乡,另外两位都是周末休假吧?这样可能没办法跟我的休假日碰在一起。」

伊织从事餐饮业,理所当然会担心这点。以犀利的角度来说,伊织说不定是想要拒绝而以此为借口。

「我就是担心这个问题。更何况角岛那么热门,搞不好已经预约不到周末的时间。不过,我现在正在参加排名战,为了多赚一些点数,说什么也想要去一趟角岛直播那里的美景。我本来打算自己一个人去,但后来又觉得找朋友一起去应该会更有趣。」

乡音这么说道,试图降低大家对参加角岛旅行的心理抗拒。

响谨慎思考着自己身为朋友,应该如何反应才好?

若是少了周末这个选项,基本上响和久我原都会无法参加。这么一来,除非与乡音是男女朋友关系,否则伊织也不可能自己一人参加。话说回来,这个旅行计画本来就有执行上的困难。

不过,如果响真的有心,还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

说到底,还是要看响本身希望怎么做。对于这个问题,响可以毫不迟疑地说出答案。

——我想去。我想跟朋友一起去旅行。

「我调整一下行程,看看平日可不可以空出时间来,但我不敢保证一定可以喔!」

响率先宣言参加意愿。久我原瞪大眼睛说:

「香住,你说真的还假的?」

「我会去跟部长争取看看,看可不可以做角岛的热门景点特刊报导。」

「这样要等梅雨季过后才能采访,会不会太慢了?」

「只要加快撰文时间就来得及。毕竟到九月前都还算是旺季。万一部长不肯,我就拿暑假来抵。」

Other Side会让员工放五天的暑假,而且员工还可以申请自己想休假的期间。

「响,谢谢你!」

乡音抱住响说道。乡音偏高的体温隔着衣服传导过来,响不由得心跳加速。

不管怎样,响一定要先展现意愿,否则伊织和久我原都不会有所动作。乡音有何目的都无所谓,响只想不让乡音失望。

「如果是安排平日时间,那我也想一起去。现在世上变化那么大,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又不能出门旅行,而且如果不趁着有机会的时候赶快去,我怕我会后悔。」

不出所料地,在响的影响下,伊织也倾向愿意参加。三人的视线集中到最后一人身上。

久我原僵着身子好一会儿,但最后一副彷佛在说「被你们打败了」的模样举高双手说:

「好啦,我也会积极考虑申请和香住一样时间的假期。」

「耶!」

响一边回应乡音的击掌要求,一边兴奋地心想:「还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发展。」

「那我先设一个LINE的群组吧。响,你再把巧拉进来。」

乡音动作俐落地建立好三人的LINE群组传送给响。这时,响第一次得知伊织的联络方式。响与久我原早已是LINE好友,于是邀请久我原加入群组。

「搞定!喝酒聚餐的场合上提议去旅行时,就算当下讨论得兴高采烈,最后大多也不会真正成行,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带你们去的!」

从群组的命名,也可看出乡音的认真程度。

〈角岛势在必行!(4)〉

3

回到家后,响点亮房间的灯光。尽管知道不应该这么做,响还是懒得换衣服就往床上倒。

响回味着今晚的愉快时光。是说,最初还担心着场面会撑不下去就是了。响提醒自己晚点要好好向久我原道谢才行。

话说回来,大家今天才第一次聚在一起,没想到就讨论起旅行计画。不过,如果这四个成员真能一起出游,肯定会是一趟愉快的旅行。毕竟就连以某角度来说,与大家的关系最为淡薄的伊织都显得十分期待。

响回想起过去的吉濑伊织。

伊织小时候有时会表现得自命不凡,但是个容易相处的男孩。这次聚餐响才得知伊织以前竟承受着父母感情不睦所带来的压力,当时的他丝毫没有让这般情绪显露于外。

不过,现在的伊织给人一种内心冰冷的感觉。

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任谁都会背负某些黑暗面。响酿成导致她与挚友分开的火灾,也被诊断出患有身体臆形症。乡音的脸颊留下灼伤疤痕,度过寂寞的学生时期。久我原……虽然不知道他的过去,但怎么想也不可能毫无黑暗面。

至于伊织背负什么样的黑暗面,才与他重逢不久的响当然无从得知起。响也觉得不应该去探究。明明如此,响不知为何却会有想要传递温暖,来融化伊织冰冷内心的念头。

响继续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心想:「旅行啊……」

聚餐的当下,响忍不住以想为乡音助阵的心态优先而出声附议。而且,响自身也确实有了想去旅行的念头。

然而,对响而言,说什么也应该避免与他人一起旅行。

与他人一起旅行时,再怎样避免也必定会碰上发型扁塌的时刻。如果去到角岛,肯定会有海风吹来,说不定也会来个海水浴。到时候响总不能每次头发一乱就立刻重新梳理,或是在大家一起投宿的别墅里霸占镜子,花上好几个小时梳理头发。

想像起这些画面后,响的心情越发郁闷。响很想去旅行。她乐于与自己不曾欣赏过的景色邂逅,也乐于与朋友共度愉快时光,但就怕恶心的浏海来搅局——

不习惯的醉意和紧张情绪似乎带来了疲惫感,响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直到放在枕边的手机震动起来,响才醒了过来。

响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后,发现时刻早已过了午夜十二点。看来响睡了一个小时左右。

在枕边摸索到手机后,响仰卧着把手机举高到面前。手机萤幕显示出来自伊织的LINE讯息。响一开始以为是传送到LINE群组的讯息,后来才发现是传送给响个人的讯息。

〈谢谢你今天来参加聚餐,很开心事隔多年可以再跟你聊〉

伊织还真是礼节周到;响抱着感叹的心情回覆讯息给伊织。

〈哪里,我也觉得很开心。希望大家真的有机会一起去角岛玩〉

响回覆后,讯息瞬间转为已读状态。响还来不及离开画面,伊织又传来讯息。

〈嗯,在那之前,再找时间一起去吃饭吧!〉

〈好啊,而且我们也要讨论旅行的细节。希望大家很快又有时间聚在一起〉

〈小乡有没有提到我什么?〉

伊织的发问来得突然,响不禁迟疑起来。

——小乡,谢谢你今天约我吃饭。

在日本料理餐厅见到面时,伊织这么向乡音道谢过。

乡音积极地安排聚餐,甚至还提议一起去旅行,伊织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到乡音一直对他投以热度高于友情的目光。

响亲耳听过乡音提起她以前对伊织抱有好感。不过,响当然不可能透露这个事实。

〈你怎么会这么问?〉

〈有件事让我有点在意,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啦!〉

听到伊织这么说,响不想在意也难。

〈乡音怎样了吗?〉

〈其实小乡以前就来过我们餐厅好几次。她的发型什么的都很突出,我才会特别有印象。不过,我没有联想到她竟然就是小乡〉

〈嗯,乡音跟我说过她以前就很喜欢你们餐厅〉

〈我只是在想明明在那之前已经见过好几次面,为什么小乡会在那天才发现是我〉

响顿时感到无力地心想:「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吉濑这个姓氏很少见,乡音好像是因为这样才想起来的〉

〈你忘了吗?小乡在我自我介绍之前,就先问我叫什么名字了〉

——请问后面那位先生怎么称呼?

听了伊织的话语后,响心想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乡音在伊织报上姓名之前,已经先表现出对伊织感兴趣的态度。

〈这样的话,乡音有可能是因为与我重逢,才想起你的存在吧。就算以前去了你们餐厅吃饭,应该也没有机会近距离地一直盯着你看吧?〉

〈即使我戴了口罩还认得出来?光看眼睛就认得出来是我吗?我的长相真的都没什么改变吗?〉

〈我是觉得有改变啦……你如果真的很在意,可以直接问乡音本人看看啊〉

〈我不太想直接问。怎么说呢,万一因为这样而引来不必要的戒心也不太好〉

响能够体会伊织的心情,但又觉得伊织的猜疑心很可能造成未来在培养感情上的阻碍。响告诉自己此刻还是先展现出愿意提供协助的态度会比较好。

〈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再试着问乡音看看好了。我再问她看看那天怎么会认出你来〉

〈感谢。你如果问到了什么,再跟我说喔!〉

〈你都没有反过来认出乡音吗?乡音还没有戴口罩呢!如果你一直在猜想那会不会是乡音,然后不时往她那边看,她当然就有可能也认出你来〉

〈没有,我不可能认得出小乡〉

响知道伊织应该只是说话比较直白,但又不禁觉得伊织的态度显得冷漠。伊织只要说一句「我没有认出小乡」就好,根本没必要刻意强调「不可能」啊!

〈毕竟女生化个妆就会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不过,我在直播上看到乡音时,尽管事隔十五年,而且画面还经过加工处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是喔,意思是小乡都没什么变啊?〉

〈你不这么觉得吗?〉

〈抱歉,我真的回答不出来〉

〈也是,你不记得也是难免的事。那时候我们也没有一起拍照过。说到这个,上次我去Venti Quattro的时候,还有今天你来到餐厅的时候,好像都没有认出我来,你该不会是记不太住别人的长相?〉

响与伊织的互动原本宛如打着桌球般持续你来我往,这时突然停顿下来。

因为话题已逐渐偏离主题,加上时间也晚了,所以响没有觉得停顿下来有什么好奇怪。响挺起身子卸了妆后,冲了热水澡。穿上居家服回到客厅拿起手机一看,响发现收到伊织的回覆讯息。

〈对不起,两次都对你视而不见。这样真的很没礼貌喔。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一声。我如果说了,可能会害得你挂在心上,但为了不让周遭的人感到不愉快,我一向会尽量不隐瞒〉

看见接续在这段慎重内容之后的一行字,响感觉到冲热水澡而囤积在体内的热气,瞬间从握住手机的指尖散去。

〈我患有先天性的脸部失认症〉

4

——喂~响~

少年时期的伊织声音,不停在耳边回荡。

聚餐的隔天,响去到办公室忙着处理文书。然而,伊织的告白话语一直在响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当响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上网做了搜寻,搜寻结果就显示在电脑萤幕上。

脸部失认症。

指可认知眼、鼻、口等部位,看见整张脸时却无法辨识个人的认知障碍。一般认为有此认知障碍者是因为与视觉领域及脸部辨识相关联的杏仁核及相关系统有缺陷,以致难以辨识表情、难以区分男女等,其严重程度会依个人不同而有极大差异。头部受伤等后天原因可能导致脸部失认症,但另一方面,据说整体人口约有百分之二的人患有先天性脸部失认症,因此绝不罕见。

人类在辨识某人时,不会只依长相,也会根据身高、发型、声音和动作等各种资讯进行综合判断。因此,即使患有脸部失认症,还是有可能顺利辨识个人,也可推测得知世上有不少人在未意识到自己患有脸部失认症之下正常生活。

小时候,伊织一定会先喊响的名字,而不是乡音。

原来那是因为乡音经常变换发型,所以伊织没自信能够顺利认出乡音。因为这样,呼喊每天绑着辫子头的响比较不容易出错。是说,小学四年级的当下,伊织有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患有脸部失认症也说不定。

上次采访时,响顶着她的固定发型,也就是发尾卷起、浏海斜向左方的中长发到Venti Quattro。不过,与乡音两人一起前往用餐的那天晚上,响绑了马尾。再来是昨天,响在聚餐前剪了头发。就是因为这样,伊织才会分辨不出每次见面都梳了不同发型的响。伊织之所以会露出彷佛没在看任何人的眼神,想必也是因为即使看了对方的脸也分辨不出是谁,所以没有让目光聚焦。

响庆幸着伊织向她坦承患有脸部失认症的事实。

要不然以后可能每次与伊织接触,响都会错误解读伊织的举动。有时对方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用意,响却会动不动就过度解读对方的言行举止,因此对响而言,能够知道原因实为可贵。

话虽如此,但响也不可能因此而掌握到伊织究竟有多在意自己患有脸部失认症。所以,响只能毫无新意地回覆一句:「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香住,你在查什么?这跟工作有关吗?」

听见远藤部长投来质问的话语,响才回过神来。

「喔,没有。我之前采访一家餐厅时听到店里的人提起这话题,所以有点好奇。」

响临时找了个搪塞说法答道。不过,这说法也不完全是谎话。

「是喔~你要做什么都无所谓,总之不要拖到超过截稿日期就好。」

部长说道。没有戴上口罩的嘴里散发出香菸的气味,不用说也知道部长刚刚去了吸菸区。如果要说上班摸鱼,部长和响都没有资格指责对方。

部长一边哼着歌,一边走回办公桌,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响逮到好机会,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

「部长,我有事情想找您商量。」

「什么事?」

「夏天快到了,我们会做休闲娱乐方面的相关报导,对不对?可以让我去角岛做采访报导吗?我朋友在那里有门路,可以取得当地人才知道的资讯。」

基本上,响都是依照上级的指示来撰写报导内容,但一方面因为Other Side属于网路媒体,所以在某程度上,编辑可自由决定内容。若编辑拥有可取得特别资讯的管道或擅长领域,有不少提出请求后获得上级认同的例子。

「可以啊,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因为我希望可以拍到美照,所以最好是等梅雨季过后……」

「那太晚了吧!等夏天都到了才去采访,根本预约不到周边设施吧?」

响早已预想到部长会这么质疑,于是说出事先想好的答案:

「我会以最快的速度上传报导内容。从福冈市区开车到角岛只要两个多小时,距离不算太远,应该也有很多人没有预约就直接当天来回角岛。而且,那里也有现在正流行的露营区,我想就算是以夏天为主的报导内容,应该到秋天也都还有需求。」

「这样啊。好吧,难得你会主动提企划,就让你去试试吧!但前提是不能影响到其他工作。」

看见部长答应得如此爽快,响更进一步地提出要求:

「谢谢部长。我打算调整七月的行程,排出两天平日的时间去采访。另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这次又是什么请求?」

「可以的话,我希望这次的采访可以请久我原学长陪同我一起进行。这部分我已经先取得本人的同意了。」

久我原不在办公室里。包括响在内,久我原已经事先联络过大家今天要远距工作。

对于响的这项请求,部长皱起眉头说: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如果别有企图,我不可能这么光明正大地提出请求。」

「说得也是。」部长说道。

「其实我没有汽车驾照。因为我年轻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考驾照。」

这是借口,也是事实。响年轻时就开始从事偶像活动,因为过于忙碌,所以总容易忽略大多数同年代的人会经历的事情,像是考驾照、学业等等。以现状来说,这对偶像在寻求事业第二春上形成了阻碍,社会上质疑不该导致这般现状发生的声浪也与日俱增。

不过,响从事偶像活动的期间很短,其实有足够时间可取得驾照。响主要是因为精神方面出状况,而纯粹无心学驾驶。不过,响清楚知道远藤的为人,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响的经历,所以不会随便提起这方面的话题。

「也就是说,你需要一个司机啊。」

「是的。我也研究过是不是要搭乘大众运输工具去角岛,但想到在当地移动时的方便性,就觉得还是必须开车才行。」

「好吧,就让你们两个一起去吧!」

说罢,远藤起身离去。响对着远藤的背影,低调做出握拳的动作。

——没想到可以这么顺利就让部长点头答应,部长该不会是跟他太太重修旧好了?

响本以为旅行计画不过是酒酣耳热下的天真妄想,现在却渐渐带有些微真实感。重新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后,响内心升起喜悦之情,但紧张情绪也同时高涨起来。

响不能因为在意浏海,而造成其他三人的困扰。假设到时把所有打理头发的器具都带去好了,但在意起浏海时,响真的有办法保持镇静吗?

乡音呢?响与乡音两人单独见面时,乡音也说过响的浏海并不奇怪。到时候哪怕响有多么在意浏海,乡音应该也都会替响加油打气地说:「别担心。」其他人就算了,正因为乡音是朋友,响更是不愿意让乡音看见她头发恶心的样子,但在那同时,响的内心也抱着想要信任乡音的心态。

久我原呢?随着新冠疫情趋缓下来,响与久我原每天会在办公室见到面已变得理所当然。事到如今,久我原想必不会因为看到响的发型而突然说很奇怪或其他什么的。

那么,伊织呢?

伊织说他患有脸部失认症。

即使患有脸部失认症,还是分辨得出发型,听说也可以判断出眼前的女性是不是个美女。就这点来说,对于伊织,响还是一样会有不想被看见的心态。

不过,让响感到厌恶的是浏海害得自己的整体容貌显得恶心,她已经知道只要像以前在咖啡店打工时那样把头发遮起来,就不会太在意发型。相反地,如果是只被看见头发的状态,只要不会因为头发而联想到长相,响也不会有太大的排斥心态。

思考到这里,响得到一个结论。

原来如此,如果对方患有脸部失认症,就不需要过度在意自己的外表。

一直以来,响因为对自己的外表严重抱有自卑感,所以在与人相处上变得畏缩。响不认为自己拥有如此恶心的外表,还能够与人建立对等的关系。因为这样,响没什么朋友,恋爱经验也近乎零。

不过,伊织无法辨识人们的长相。如果是伊织,响相信他能够在不受到外表的影响下,真正了解响的内在。这个事实带给响无比的自在感。

响不知道未来会与伊织建立出什么样的关系,也察觉到乡音对伊织抱有好感。不过,对响来说,不论关系被定义为友情也好,爱情也好,伊织都称得上是理想对象。

思考至此,响保持面朝电脑的姿势倒抽一口气。

——我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直指某人的痛处,还形容对方是理想对象?

响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背脊。荒谬!实在是太荒谬的想法了!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会有的想法。

响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不仅外表,就连内心也变得丑陋。

——我怀疑你可能患有身体臆形症。

响的脑海里浮现这么告知病名的医师面容,她心想一个人或许正因为连内心也受到侵蚀,才会被冠上病名。

5

「后来状况有什么改变吗?」

光是听到小田医师的温暖声音,响就会莫名地有种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想哭的感觉。

在办公室向部长提出请求的当天,响立即打了电话到大濠站前身心科诊所,并在隔天请了上午半天假前往就诊。响告诉部长她没有会让人怀疑是感染新冠病毒的类似感冒症状后,部长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

今天一早就不停下着绵绵细雨。气压和温度的变化似乎也让响的心态产生负面变化,如今她会有这般感受:「医生……我可能是真的生病了。」

响好不容易才挤出话语,向医生描述从上次就诊后,到今天之前发生过哪些事。包括多重偶然之下,与老朋友和同事关系变得密切,以及因为朋友提出旅行计画而感到期待,但另一方面也担心会因为在意浏海而带给周遭人们困扰。响也说出自己得知其中一位朋友患有脸部失认症后,忍不住把对方视为「理想对象」的想法。

尤其是对伊织所怀抱的情感部分并非可轻易说出口的内容,甚至以会让人觉得恶心想吐来形容那内容也不为过。不过,响知道如果自己这时还爱面子或隐瞒重要事情,就跟把请假换来的时间和金钱丢进水沟没什么两样。响拼命地鼓舞自己就快气馁的一颗心,毫无保留地坦承内心想法。

听完响的描述后,医师用着平静的语调说:

「香住小姐,你没有内心丑陋,我认为这也是身体臆形症的症状之一。很多人会因为实在过于痛苦,而不小心落入健全者恐怕不会有的思维。」

医师接着举出一些实例。据说有位女性曾经打从心底担心自己开车时万一被其他车子的驾驶看见容貌,可能会害得对方被她的丑陋吓得闹出车祸来。还有一位男性尽管被多达十五位外科医师,以没有任何异常的理由拒绝安排手术,还是认定自己有必要接受外科手术,最后为了摧毁自己的面容而预谋性地安排事故。据说还有一位女性坚信在十五公尺远的人,也可清楚看见她脸上的青春痘。

尽管知道医师是举出重症患者的案例,听见这些情节时,响还是觉得深受打击,连话都说不出来。另一方面,响也觉得自己对伊织所怀抱的情感,已来到接近重症患者的程度,不禁害怕起来。

「值得探讨的是,当中有部分患者其实是有自觉的,他们知道这些过度的担心行为并不合理。他们知道自己是错的,也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扭曲。尽管如此,却还是无法摆脱对于外表的错误认知。」

在那之后,医师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响说:

「因为接到你的预约挂号,所以我先准备了这东西。我们在诊断精神疾病和发展障碍等病症时,都会参考国际性的诊断准则DSM-5,这上面的内容是从DSM-5里面挑出身体臆形症的诊断准则。」

响确认纸上的内容,看见上面写出下列四项诊断准则。

A:执着于一个以上的外表缺陷,但该缺陷他人观察不到或视之微不足道。

B:针对外表上的烦恼做出反覆行为(如照镜子、过度装扮等)或与他人比较。

C:因对外表的执着而强烈感到痛苦,或造成社会、职业等生活上所需的功能障碍。

D:出现无法以其他疾病解释、与体型上的烦恼相呼应的进食障碍等症状。

「我们一项一项来看看吧!首先是A,我记得你主要是因为浏海而感到烦恼,也因为这样,所以觉得自己整体外表不好看,对吧?」

「对。」响有些胆怯地点头答道。

「不过,在我看来,不论你的头发还是容貌,都一点也不奇怪。如果你会有疑心,觉得我是医师才会这么说,那不妨参考一下你朋友说过的话,以及上次我指出的偶像活动经历。我认为这些内容都具有十足的客观性,你觉得呢?」

响不是不想反驳,她只是觉得反驳也没有意义。毕竟从这份诊断准则的内容看来,重要的不是本人的意见,而是他人的意见。

「接下来,你提到过有时会因为在意发型而长时间离不开镜子前面,对吧?这点可说是符合B准则的行为。」

响心想医师肯定是在说她过度装扮时,医师这么做了补充:「动不动就会向周遭的人确认发型会不会很奇怪的行为也属于B的行为。」

「至于C的部分,如同你上次也坦承过一样,你会因为执着于头发而觉得很痛苦。不仅觉得痛苦,你还会遇到职场上的困境,像是工作上约定好时间却迟到。因此,你的状况也符合C准则。最后是D,这项准则主要是为了与厌食症做区别才存在的项目,以你的例子来说,可以忽略此项。根据以上的诊断,你患有身体臆形症的可能性很高。」

小田比上次更加仔细且缜密地一一确认响的状态。即便如此,还是得到相同的诊断结果。应该说,小田这次更具说服力地宣告诊断结果。

响无力地垂下头,小田继续说:

「身体臆形症的棘手之处,就在于无法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痛苦。患者会误解自己是过于自负或自我意识过剩,因此害怕说出来反而会让别人的目光集中到他在意的部位。就算努力克服这些障碍,向人坦承自己的想法,也会因为实际上外表并无异常,导致对方根本无法理解患者的痛苦,最后被视为『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烦恼』、『任谁都会有这类的自卑感』。这样的经验不断反覆之后,渐渐地,患者就会开始独自把烦恼藏在心中。」

以前采访迟到时,响也每次都是说明因为身体不适才迟到。如果说出是因为发型很奇怪才迟到,那实在丢脸到家,响怎么也说不出口。

「事实上,就连被诊断出患有忧郁症等其他疾病的患者,也有很多人不愿意说出外表上的烦恼。这么一来,就有可能发觉不到该患者其实暗中患有身体臆形症,导致无法得到理想的治疗效果。在这样的现状下,你做出相当了不起的判断。」

医师以充满力量的口吻诉说着。

你能够鼓起勇气来到这里说出一切,真的很了不起。

只要再踏出一步,你一定会改变的。

响仍然无法完全挥去内心的迟疑。既便如此,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医生,我想跟朋友们一起去角岛。」

而且,不会因为花好几个小时梳理头发,造成大家的困扰。

对于伊织,也不会怀抱着任何愧疚。

响希望度过一趟愉悦心情胜过自我丑陋想法的旅行。

「开始接受治疗吧!越快展开治疗,就越有机会在旅行前改善状况。」

小田说道。响下意识地别开视线,但立刻凭靠坚毅的意志力拉回视线说:

「麻烦医师了,请医师助我一臂之力。」

小田展露亲切的微笑。光是看见那笑容,便足以让响觉得自己做出正确的决定。

「虽然同时进行认知行为治疗等心理疗法更能发挥效果,但我个人还是认为投药治疗会是第一选择。」

医师说明起身体臆形症的治疗方式。

「针对身体臆形症,一般认为『选择性血清素再摄取抑制剂』(Selective Serotonin Reuptake Inhibitors),也就是SSRI会是有效的药物。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增加脑部血清素的药物。SSRI除了具有抗抑郁作用之外,也会被用来治疗强迫症。」

「原来如此……所以,认为自己丑陋的想法,也可以视为是一种强迫思维,对吗?」

「完全正确。虽然SSRI的药效很强,但不是那种一服用就会立刻见效的药物,要等上四周到六周才会出现效果,所以必须有耐心地持续服用才行。」

「要这么久啊……」响无力地说道。虽然还没有定出旅行日期,但从现在开始服药感觉有点危险,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在出游前见效?

「还有,开始服用后的前几周,较容易出现消化不良症状等副作用。请不用担心,这部分的症状大多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慢慢减缓或消失。另外,SSRI合不合用也会因人而异,当发现得不到效果时,就会一一换其他不同SSRI来尝试,当中有些SSRI会忌讳从事驾车等伴随危险性的行为。我会尽量避开这类药物,但还是有必要先向你做一下说明。」

「没关系,我没有驾照。」

「那好。有些男性患者会出现性功能障碍,这部分你就不需要担心了。最后一点,SSRI是一种持续服用才能发挥效用的药物。如果突然停止服用或没有按时服用,可能会出现消除反应,因此请一定按照医师的指示,不要擅自停止服用。以上就是所有注意事项,请问你愿意服药治疗吗?」

响没有服用过精神科药物,说不害怕是骗人的。即便如此,响还是斩钉截铁地说:

「我想试试看。」

「了解。最初两周先从低剂量开始服用,如果服用后没有异常,两周后再增加剂量。请你先有个心理准备,要等到增加剂量后才有可能得到充分的药效。」

响收下处方笺,并完成两周后的回诊预约挂号后,离开了诊所。

走出大楼后,响发现雨已经停了,还可看见微微的阳光从云缝间洒落。来到位在一楼的特约药局后,响看着自己反射在药局玻璃窗上的面貌。看见浏海依旧显得恶心,响不停以指尖梳理。

——这样的感受真的有可能消失不见吗?

目前,响还是抱着极度怀疑的心态。不过,响拿在左手上的雨伞,似乎比前来时轻了一些。

6

〈据说路易斯•卡罗(Lewis Carroll)也是脸部失认症的患者〉

〈你是说童话作家的那个路易斯•卡罗?〉

〈没错。大家都知道他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和《爱丽丝镜中奇遇》的作者。知道历史上的名人也跟我有着相同烦恼,就会有种获得拯救的感觉。是说,我读了路易斯•卡罗的原著也没有什么特别感受就是了〉

〈真的啊?我只看过动画影片,下次我也来读看看原著好了〉

在那之后,响与伊织持续保持着联系。

四人调整行程后,最后决定利用七月中旬的两天时间前往角岛。这时间有些尴尬,到时梅雨季有可能还没有结束。因为响已经承诺会上传报导文章,所以即使时间尴尬也不能再往后拖延行程。

安排旅行计画之中,响每天也会传送两、三则讯息给伊织。每次只要响分享自己学习到的脸部失认症知识,伊织都会显得开心。

〈知道身边有人理解我的状况,会让人觉得安心。老实说,我本来还在烦恼这时间点就向你坦承事实可能早了些。我怕你会苦恼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

〈没那回事的。我很开心你愿意告诉我事实〉

响是真心感到开心,但相对地,她的心情也变得沉重。不用说伊织,包含家人在内,响至今还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被医师宣告罹患身体臆形症的事实。

才开始服用医师开的SSRI没多久,响已经受到轻微的恶心等副作用所苦。虽然不至于严重到必须向公司请假,但也是挺折腾人的。「我不过是想要过正常人的生活,为什么非得要吃这种药不可?」有些夜晚,响也会心生这样的想法而泪流。

幸好如医师所说明,这些副作用在过了两周后都慢慢缓和下来。不过,响还感受不到服药的效果。每次看到浏海,响依旧会觉得恶心,也还是会因此离不开镜子前面。

既然已经认同自己患有身体臆形症,就必须更深入了解这个疾病才行。在这般想法驱使下,响到处收集身体臆形症的相关资讯,并且仔细阅读。

就小田医师所说的DSM-5来说,身体臆形症被归类于强迫症及相关障碍症的项目中。

身体臆形症是极其常见的疾病,还有数据指出美国所有人口当中,约有百分之二的人患有身体臆形症。不过,此疾病具有病患不愿意坦承事实的特性,所以实质上的人数有可能更多。身体臆形症的病患有时也可能出现其他并发症,像是强迫症或忧郁症等等。此外,身体臆形症的病患具有高风险性的自杀倾向,据说整体当中,多达百分之八十的病患坦承会有想自杀的念头,平均每四人就有一人实际尝试自杀过。

身体臆形症最常见的发病年龄层为十多岁到二十五岁,响是在十八岁发病,所以与这点也大致相符。据说多数病患的病情会随着年纪增加而减轻,但以响的例子来说,尽管发病至今已过了七年,仍不见好转的迹象。

导致身体臆形症的病患陷入执着的部位范围广泛,涵盖包含脸部的全身所有部位,当中尤其以肌肤、头发、鼻子、眼睛等部位居多。以男性来说,也有病患会为了生殖器官或头发稀疏而烦恼,有些女性则是会为了胸部和臀部的大小而烦恼。以患病率来说,女性略高于男性。

如同任何精神障碍症都可观察到的现象,身体臆形症的病症会依个人不同而有极大的差异。像响这样还可以过着日常生活的病患可说属于轻症,当中有些病患会因为过于害怕被他人看见而不敢出门,或是如前述般选择走上自杀之路。不过,不能说因为属于轻症,就不会面临困难,轻症者当中很多人会因为失去工作或男女朋友,或者因为不敢出席社交场合或出门约会而深受折磨。有一本专业书籍上,介绍过某个女病患因为在意自己的脚很恶心,而即使夏天也会一直穿着长裤,还会因为一直照镜子导致上班迟到。该女病患远离身边所有一切会反射出自己模样的物品,在服饰店试穿时也不会照镜子确认,可说过着伴随极大痛苦的生活,但书中却是以「轻症案例」来看待。

了解得越是深入,响的心情越是郁闷。身体臆形症的相关报告实在有太多严重案例,多到足以让响感到郁闷。搜寻资讯之中,响还查出几年前走上绝路的偶像,根据推测就是因为罹患身体臆形症。

响想起以前曾经听偶像时期的团员说过这么一段话:

「其他团体的女生或是一起参与演艺工作的女生当中,平均每年会有一个女生死掉。很多都是死了之后才发现有整形依赖症,不然就是会开始听到传言说那女生在SNS上写消极到不行的留言,像是『我受不了自己是个丑八怪』之类的。」

即使响待在演艺圈的期间很短,她也知道一个从事演艺工作的女生根本不可能是「丑八怪」。不过,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女明星和偶像就不用说了,就连一般人也可以在网路上找到数不清的绝世美女。当然了,很多照片或影片都是经过加工处理,但即使知道这样的事实,还是会忍不住做比较,最后害得自己陷入烦恼。如同响,即使她现在已经不是从事与容貌有关的工作,也一样会烦恼,更何况是在以容貌为卖点之一的演艺圈从事活动的女生们。响能够切身体会她们承受不住自卑感的心情。

就「以容貌为卖点」这点来说,虽不是所有直播主都是如此,但像乡音那样的直播主应该也属于以容貌为卖点的一群。

『SUEZO,谢谢你每次都送点数给我~其他朋友们也要多多送点数给我喔~』

在那之后,响时而会观看SATONERU的直播,并赠送点数以表示支持。不过,看见乡音这阵子比以前更频繁向观众索讨点数,响不禁感到心情复杂。

排名战的预赛将持续到七月底,依现状看来,SATONERU似乎陷入苦战。这场排名战必须在预赛时挤进前三十名才能挺进决赛,预赛才展开不久,已经分出几乎确定可顺利晋级、排名居前的一群,以及名次变动大、在晋级淘汰分界线上来回游走的一群。SATONERU属于后者的一群,目前排在第二十八名。不过,保有这样的名次是因为SATONERU仍持续进行着直播,假设乡音哪一天没有进行直播的话,光是如此就会被人轻易挤下。

最初开始观看SATONERU的直播时,响喜欢看着乡音开心说话的样子。响分析过想必也是因为这点,才会也受到观众的喜爱,

然而,乡音固执地不接受这样的看法。

「直播这东西说穿了,靠的就是年轻和长相。我已经不是可以靠年轻跟人家竞争的年纪,所以只是靠可爱的长相在赚点数。」

某周末响与乡音一起喝茶聊天时,乡音做出这般发言。

响喜欢乡音如此爽朗的态度,可以毫无忌惮地说自己的长相可爱。不过,乡音明明那么地能言善道,却不让这项优点得到认同,响不禁觉得太委屈了这项优点。乡音与患有身体臆形症的响正好相反,简直像是笃信自己只有长相具有价值。

宛如证实响的分析般,自从SATONERU的表情混杂起有别于愉悦的不同情绪后,观众人数出现略减的倾向。不过,所谓的排名战,或许本来就会有开幕当初可引来众多观众的关注,但在那之后观众就会渐渐看腻的倾向,所以原因不见得就是出在乡音身上。不过,乡音感到焦急无疑是个事实,从直播时玩起角色扮演或嘟嘴作势亲吻的表现,可看出乡音积极地试图讨好以男性为主的观众。看着这一切,响心中感到苦楚。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角岛旅行的日子到来。

7

「喔!就在前面了!」

久我原手握方向盘说道,车内随之掀起一阵兴奋情绪。

响、乡音、伊织以及久我原四人搭上久我原的掀背车,朝向目的地角岛前进。此刻,掀背车即将驶上跨越清彻海洋的角岛大桥。

虽然九州北部的梅雨季尾声比预期来得晚,但多亏有了自称出门必遇晴天的乡音存在,天气预报指出当天的下关市会是个最高气温达三十一度、标准夏季的大好晴天。响四人在上午从福冈市内出发,并在途中完成采购等动作。现在正好来到刚过正午不久的时刻。

「天啊~这里的海太美了!」

乡音紧贴在车窗上,用着高八度的声音说道。坐在旁边的响也从另一边的车窗往外看。祖母绿的海洋与湛蓝的天空混为一体,交织出令人忘却真实感的梦幻美景。

角岛大桥是一座连接山口县下关市本土与角岛的架桥,全长一七八○公尺。这座桥于二○○○年开通,当时是全日本可免费通行的离岛架桥当中,最长的一座桥。角岛大桥以不仅可通往下关市本土,两侧还可欣赏到无限延伸、宛如置身南国般的美丽海景而闻名,其景色经常在汽车的电视广告里出现。

「拜托~伊织,你好好拍照行不行?只有你那位置才拍得到正面角度的照片啊!」

「喔~抱歉、抱歉!」

在乡音的指示下,副驾驶座上的伊织急忙架起手机拍照。响从斜后方望着伊织的逗趣举止。

今天伊织颠覆他原本给人的纤细印象,从一大早就活力充沛,看得出来他打从心底期待这趟在乡音强势提议下成行的旅行。虽然在高级日本料理餐厅聚会后,四人直到今天才又聚在一起,但比起上次的气氛,这次可明显感受到大家已打成一片。

「也拍一张四个人的合照吧!伊织,把你的相机镜头转向我们这边!」

伊织照着乡音所说,一边贴近久我原,一边把手机的相机镜头转向响这方。响下意识地看向车内后视镜,结果与负责驾驶的久我原隔着镜子对上视线。在如此炎热的气候之中、在仅仅四人的车内,只有久我原一人守规矩地戴着口罩。看来在预防感染上,久我原似乎有着比大家更强烈的意识。

响开始服药已经超过五周以上,但还是没能感受到药效。今天在车上,响也忍不住频频透过后视镜查看自己的浏海,而每次查看,都会与久我原对上视线。虽然频繁确认后方的举动代表驾车谨慎,但那频率显得不自然,不免让人觉得久我原的视线别有含意——不过,响坐在后座,理所当然容易进到久我原的视野范围内就是了。

车子载着各自抱有不同念头的四人,在角岛大桥上奔驰而过。登陆角岛时,车内自然而然地掀起一阵鼓掌欢呼。

角岛位于山口县西北方,是一座浮在响滩上的小岛。

这座小岛的面积约为四平方公里,朝向东西两端细细拉长,整体形状长得像带有腰身的葫芦。其北方两端有两处如牛角般突出的海岬,因此有了角岛之名。历经两次的乡镇合并后,角岛目前隶属于下关市。虽然以往只能搭船前往角岛,但自从角岛大桥在二○○○年开通后,人们开始可以驾车往返角岛,角岛被视为可轻松前往的乐园,化为深受中国地区以及北九州地区居民欢迎的观光景点。

「顺着路走就可以到我们要吃午餐的地方,对吧?」

久我原确认问道,伊织回答说:

「嗯,我一直很想去那家餐厅吃吃看,听说那里有海鲜料理、披萨,还吃得到瓦片荞麦面。」

伊织事前提议了午餐地点,就官网看来似乎是一家不错的餐厅,其他三人都二话不说地表示赞成。伊织不愧是从事餐饮业者,似乎可接触到丰富的餐饮业相关资讯。

过了角岛大桥后只花了短短五分钟,便抵达餐厅。这五分钟路程已经从角岛的最东边来到最西边,让响体认到角岛是一座多么小的岛屿。

「好了,平安抵达。」

「巧,谢谢你开车载我们!肚子好饿喔!」

久我原一停好车,乡音立刻抢先冲出车外。

餐厅有着白色外墙,会让人联想到地中海的景色。餐厅外突出一块铺上人工草皮的阳台,在那前方即是一片海洋。走出车外后,立刻迎上夏日的灼热阳光,但可感受到舒服的海风从肌肤吹拂而过。响身上带有蓝色图案的白色洋装裙摆随风摇曳着。响不禁在意起随风飘动的浏海,但在这个开放的场地里,没有任何物体可照出她的模样。

或许因为是平日,餐厅里没有什么客人。四人难得来到这里,于是请店家安排了阳台的桌位。响与乡音点了海鲜盖饭,久我原点了瓦片荞麦面搭配迷你海鲜盖饭的套餐。伊织以符合义大利料理主厨的作风,点了蟹肉奶油义大利面。

「我先开喝啰。巧,你会不会在意?」

「尽管喝没关系。等到了包租别墅后,我很快就会追上进度的。」

取得久我原的谅解后,乡音点了啤酒。伊织见状,也跟着点了啤酒。响因为顾虑到服药的问题,所以找借口说从中午开喝会撑不到晚上,并点了无酒精啤酒。久我原也点了无酒精啤酒,与大家干杯。

「呼~大白天就在外面喝起啤酒,感觉特别好喝呢!」

乡音任凭嘴唇周围沾上泡沫说道。伊织也点着头表示认同。

响也把杯子凑近嘴边喝了一口。即使不含酒精成分,冰凉的金黄色液体与体内的热度融合在一起后,还是足以带来放松感。无酒精啤酒的淡淡苦味喝起来反而显得爽口,碳酸的刺激感也成为一种享受。这让即使平时不喝啤酒的响,也能打从心底觉得好喝。

没多久,料理端上桌来。海鲜盖饭相当奢华,可看到鲔鱼、竹策鱼、海胆、鲑鱼卵等食材,其美味更是无可挑剔。久我原点的瓦片荞麦面(下关市的知名料理,就是把抹茶荞麦面放在真正的瓦片上煎,再搭配辣味萝卜泥、柠檬以及鲣鱼酱油来品尝)也十分道地,照伊织的说法,义大利面的品质也高得没话说。

「距离别墅的入住时间还有一段时间,要不要先去灯塔走走?」

久我原一边吃饭,一边与大家商量接下来的行程。

「灯塔很近吗?」乡音大口吃着海鲜盖饭,两边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就在附近啊,你转头看一下后面。」

「哇!真的耶!我都没发现那里有灯塔。」

「我们租的别墅在哪里啊?」

伊织一边卷着义大利面,一边问道。乡音开口回答:

「在角岛大桥附近,位置不是在岛上,而是在本土那一边。因为岛上几乎没有住宿设施,听说很多人想在角岛附近过夜时,都会选择那附近一带的设施。」

「去完灯塔后,要不要也去海水浴场玩?」

「我要去!」

响面带微笑静静听着三人的对话时,身旁的乡音拍了拍她的背部说:

「响,你如果有想去什么地方或想做什么,也要积极发言才行喔!毕竟你是来做采访的,不是吗?」

「对耶,我差点忘了。不过,我们要在这里玩两天,一些主要景点应该都会走过一遍,所以先去大家想去的地方没关系的。」

「真是的,你实在有够含蓄的!」

久我原本来一直看着两个女生的互动,这时忽然搭起伊织的肩膀说:

「我们俩真是幸福,可以跟两位美女一起旅行,对吧?」

「喔……嗯,对啊。」

伊织敷衍地带过话题,但乡音似乎颇为得意。响的反应就不同了,久我原的发言让她感到在意而陷入思考之中。

——久我原把我也形容为美女,应该主要是在夸奖乡音吧。好吧,这点还算可以接受。

不是因为感情要好,也不是因为玩得开心,而是因为美女,所以觉得可以一起旅行很幸福?

对方因为这个原因而表示幸福,这对身为被夸奖的一方真的算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吗?

我也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完全是在吹毛求疵。因为我花费很长的时间思考自己的容貌,所以即使是对发言者而言,根本不具太深含意的字眼,听在我耳里还是会觉得特别突出。这些我都懂,但就是无法不去在意。

「响,怎么了吗?」

响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拿着还剩下些许无酒精啤酒的杯子,僵住身子不动。乡音在响的面前挥着手,响急忙在脸上堆起僵硬的笑容说:

「没事。把这些喝光就走吧!」

难得大家有机会一起旅行,如果为了琐碎小事而挑人毛病岂不是太可惜了。响一口饮尽无酒精啤酒试图甩开杂念,但或许是因为退了冰,无酒精啤酒的苦味变得强烈。

四人回到车上后,沿着海岸前进。岸边可看见无数白色花朵绽放。

「那不知道是什么花喔?」

对于伊织的疑问,乡音给了答案:

「那是文殊兰。角岛以可以看到野生的文殊兰闻名,文殊兰还被指定为下关市的市花。」

「真的啊。真不愧是当地人,瞭若指掌呢。」

据说属于石蒜亚科的文殊兰有着楚楚可怜的细长花瓣,但散发出一股坚强的氛围。说到夏日花朵,响顶多只会联想到向日葵和扶桑花,所以看见纯白色花朵在如此炎热的季节绽放,不禁觉得格外英勇。

很快地,四人来到收费停车场,并走下车。响抬头仰望高高耸立的石造灯塔后,天空刺眼得让她忍不住闭上一边的眼睛。

根据响事前调查到的资讯,角岛灯塔是日本国内第一座建盖在日本海这一端的大型灯塔。据说角岛灯塔是一位为日本奠定灯塔技术基础的英国建筑师理查•亨利•布兰登(Richard Henry Brunton),在日本设计的最后一座灯塔,拥有离地面三十公尺高的高度。角岛灯塔于一八七六年首次点灯,并在二○二○年成为现役灯塔当中,首座被登记为国家重要文化财产的灯塔。角岛灯塔当初使用产自山口县德山(现今的周南市)的石材所建盖,也是全日本仅有两座没有上漆的灯塔之一。

四人付了入场费进到灯塔内。爬上螺旋梯后,来到四周围起栏杆的楼梯平台。看见从平台眺望出去的景色后,响顿时说不出话来。

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洋色彩无比鲜艳。海面上四处掀起的白色浪头宛如海鸟飞舞中所掉落的羽毛般,让沉浸在强烈幸福感之中的响内心掠过一抹不安。

响就像小孩子用着单纯的语汇在形容事物一般,心想:「好漂亮。」她有种摆脱日常生活中的各种烦恼以及麻烦事,整个人在这一刻完全沉浸在这份感受之中的感觉。

灯塔脚下可看见梦崎波公园。在建筑师布兰登的打造下,梦崎波公园被设计成英国庭园风格,仿波浪形状的花坛以及船舵造型的步道充满新鲜感。一阵强风吹来,响不由得按住洋装裙摆时,乡音开口说:「大家一起来拍合照吧!」

看见乡音任凭宽裤鼓起,轻快地四处走动,响不禁感到羡慕——我总是穿不容易行动的裙子,乡音则是穿连心情都会轻快起来的裤子。

四人肩并肩排成一排后,乡音摆出自拍的姿势伸长手臂按下快门。大家一起确认合照时,久我原忽然提出质疑:「伊织,你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响随之望向伊织,发现伊织本人也是脸色惨白。

「没有啦,其实我有惧高症。」

「真的啊?你早点说嘛!」乡音说道。

「不是啊,我怎么好意思说不要上来。而且说到角岛,大家都会联想到灯塔啊。我想说看起来好像没有很高,应该不会怎样……」

「我们的旅程还很漫长,你还是不要勉强,先下去比较好。我陪你一起下去。」

「我自己下去没事的。」

「别跟我客气,我已经充分欣赏到美景了。」

看见久我原在这方面也能展现体贴,响不禁心生好感。响其实不排斥就这么跟着两个男生也一起走下灯塔,但因为看见乡音似乎没打算这么做,也就继续留在平台上。

响与乡音两人倚在栏杆上,眺望着大海。这时,乡音突然喊了一声:

「响。」

「怎么了?」

「你觉得伊织怎么样?」

响觉得喉咙像被紧紧掐住似地说不出话来。

虽然响早有预感乡音会提起这个话题,但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响在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回答:

「没怎么样啊,就只是普通朋友的感觉。你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你今天表现得好像很在意他的样子。」

「你误会了啦!上次聚餐后我也没有跟他见过面。」

「可是,你们不是有用LINE互相联络吗?伊织跟我说的。」

响找不到话语回答。她猜不出伊织告诉乡音这个事实有何用意?

「是有联络没错啦……但都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这时,乡音投来犀利的目光说:

「伊织跟我说他在LINE上面向你坦承患有脸部失认症的事情,原来这件事对你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事啊。」

响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不是,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乡音把视线拉回大海说:

「伊织还这么跟我说。他说:『小乡,不论在哪里,我一定都能认出你来。』」

「该不会是因为……」

「没错。因为有这个。」

乡音用右手触摸脸颊上的灼伤疤痕。

响心想如果伊织真的说了这种话,未免也太缺乏顾虑。不过,乡音似乎做了正面的解读。

「我听了好开心。我心想这一定是命中注定。你不觉得吗?伊织他不会认出其他人,而只会认出我来。」

响也在伊织身上,寻找到类似的情感。只不过,相较于响的愧疚心态,乡音反而是一副就快哼起歌来的开心模样。

响迟迟找不到话语回应时,乡音继续说:

「响,你一直对我感到过意不去,对吧?你的这种心态总是显露在脸上。」

「……嗯,这是一定的啊。毕竟是我造成火灾的原因。」

「可是啊,我觉得不久的将来,我应该会反过来感谢你。虽然一路来吃了很多苦,但我现在会觉得那些苦都是为了让伊织能够认出我来。所以呢……」

乡音搭起响的肩膀轻声说:

「你要支持我跟伊织配对成功喔。」

乡音没有让响有表达个人情感的机会。

「当然会啊!如果对象是你,一定会成功的。」

乡音走下灯塔。响一人独留在距离地面三十公尺高的原地,拂过肌肤的海风显得冰冷。

8

海水浴场挤满了游客。四人没有准备泳装前来,所以只是泡脚戏水一阵后,便回到车上驶出角岛。

很快地,抵达了包租别墅。别墅看起来很新,是一栋带有南国色彩的白色扁平建筑物。室内不论是厨房,还是浴室,都十分宽敞干净。面向客厅搭建的露台另一端可看见角岛大桥,听说等会儿还可以欣赏到夕阳。

「这里四个人住起来根本不怕空间不够。」

客厅里摆放了散尾葵盆栽、冷色系沙发、麻布地垫等物,伊织一边环视这充满渡假村氛围的客厅,一边感叹不已地说道。乡音回应说:「不仅如此,现在虽然是旺季,但我朋友帮我们打了折,平均每个人可以省下多达三千圆的住宿费。」

「先不说这些了,我也想开喝了。一路开车开得有点累了。」

久我原话一说完,立即打开冰箱。虽然饮料刚刚才被放进冰箱里,但因为在车上也一直放在事前准备的保冷箱里冰镇着,所以想必还是冰冰凉凉的。

「大家啤酒都OK吧?香住,你要喝什么?」

久我原一边把啤酒递给伊织和乡音,一边问道。虽然仍挂心服药的问题,但响开口说:

「我想喝水蜜桃口味的调酒。酒精成分只有三%的那种。」

都已经来到别墅,如果响还拒绝喝酒,大家再怎样也不免起疑心。当初药剂师进行说明时,只有指示「尽量不要喝酒」,注意事项上也只提到不能与酒精饮料并服,于是响做出「偶尔喝一杯不会有大碍」的解读。最主要的是,响也想跟大家一起碰杯助兴。

打开易开罐盖的清脆声响一齐响起。四人高高举起易开罐互碰说:

「干杯!」

四人坐在呈L字形排列的两张沙发上,闲话家常了好一会儿。大约过了一小时后,没有任何人提议下,大家自然而然地打算做起BBQ的准备。

「伊织绝对是要用厨房吧?我来生火好了。」

久我原说道。

「那我也——」

响心想应该让伊织和乡音两人独处比较好,而主动开口打算帮忙,久我原却打断响,继续说:

「乡音,你可以来帮我吗?」

不知为何,久我原没有拜托比较好说话的同事响帮忙,而是指名了乡音。不过,乡音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好啊~」

「乡音,你没问题吗?」

响忍不住这么询问后,才察觉到自己失言。

照理说,乡音应该会怕火才对。即便如此,响还是告诉自己只要让乡音坐在离烤炉较远的位置,烤好食材后再端给乡音吃就没什么好担心。毕竟这次也是乡音主动提议要BBQ。可是,如果是要生火,乡音的脸就必须直接承受火焰的热度。

当然了,四人的互动之间还不曾出现过火灾的话题。久我原想必早已有所察觉,而乡音也可能向伊织坦承过遭遇火灾的往事,但不管怎样,响的发言都太轻率了。

无庸置疑地,乡音肯定当下就猜出响真正在担心什么。乡音笑着说:

「响,你别这样以为我是个宅女,就瞧不起人喔!生火这么点小事还难不倒我的。」

响没料到乡音会如此带动话题的方向。乡音的机灵反应替响解了围,响带着双重含义急忙说:「抱歉、抱歉!」

「那我和小响就负责准备食材啰。再拜托你们生火了!」

「小事一桩!乡音,我们去生火吧!」

就这样,四人分成两组行动,久我原和乡音走到露台,并关上玻璃门。久我原两人想必是为了避免烟雾飘进室内,才会关上玻璃门。

响和伊织移动到了厨房。伊织一边确认菜刀等厨具,一边发出指示说:

「我会负责备料,所以小响你负责洗菜,然后帮忙拆掉肉品的包装,好吗?」

「没问题。那我就一样样拿出来洗喔!」

响在流理台把从超市买来的高丽菜、胡萝卜、茄子和洋葱等蔬菜洗干净后交给伊织,伊织用着让人看得着迷的俐落身手切起蔬菜。Venti Quattro的厨房位在最里面,所以这是响第一次看见伊织下厨的模样。

「对了,我读过爱丽丝了。」

两人的对话因为专注于准备食材而中断,响心想必须让中断的对话继续下去,于是开口说道。

「喔~」伊织暂时停下切菜的动作。「你真的读了啊,梦游仙境那一本吗?」

「两本都读了。因为刚好有合集。」

「有什么感想吗?」

「嗯~我也看得迷迷糊糊。」

伊织笑着说了一句:「也是呢。」

响猜想原因可能出在书中频繁出现只有看原文才感受得到乐趣的文字游戏。就响阅读起来的感受来说,两本爱丽丝系列故事中的登场人物模样以及台词都犹如陷入幻觉状态般显得支离破碎。书中能够感受到乐趣的情节少之又少,若不是因为伊织,响肯定阅读没几页就放弃了。

「不过,两本书都是名留青史的名著。」

尽管这是不用说也知道的事实,响还是刻意强调说道。伊织稍作思考后,开口说:

「或许小孩子会喜欢吧。你也知道的,小孩跟大人不同,他们阅读故事时不会去思考合不合理。」

「小孩子也会喜欢听起来很有趣的发音。我还记得迪士尼电影版里面会出现的歌曲。」

响轻轻哼起曲子后,伊织也左右摇摆肩膀跟着唱了起来。伊织的歌声甜美温柔,听起来很舒服。

感觉气氛不错呢!响这么心想的下一秒钟,内心涌上一股对乡音的罪恶感。响看了窗外一眼后,看见久我原和乡音也朝对方笑着。

「你知道吗?《爱丽丝镜中奇遇》有被删除的情节。」

伊织一边拿烤肉酱腌牛肉,一边发表冷知识说道。

「被删除的情节?」

「没错。当初是一个名叫丹尼尔的插画家帮《爱丽丝梦游仙境》画了插图,然后路易斯•卡罗非常希望由丹尼尔继续帮忙画插图,但听说卡罗提出太多琐碎的要求,把丹尼尔给烦死了。因为这样,丹尼尔写了一封信给卡罗,他在信中针对会出现一只『带假发的虎头蜂』的情节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画这只虎头蜂,而且这个情节很无趣。』」

「天啊,说得这么直接啊?一个作者如果被这样批评,应该会挺受伤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卡罗接受丹尼尔的要求,删除了那段情节。据说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情节都不存在于原文之中,但在出版后大约过了一百年的一九七四年,人们透过一场苏富比拍卖,才第一次知道有这段情节。」

「结果呢?那段情节有趣吗?」

伊织嘴角微微下垂地说:

「听说大多认为丹尼尔的意见正确。」

原来名留青史的伟大作家也不是完美的。

「伊织,你知道好多喔。你以前就很喜欢路易斯•卡罗啊?」

伊织摇头否定响的发问说:

「在我得知自己患有脸部失认症后,就很想知道跟我有相同烦恼的人抱着什么想法,以及怎么应付这个疾病。调查后我发现路易斯•卡罗也是脸部失认症患者,才会因此产生兴趣。」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路易斯•卡罗没有特别针对脸部失认症留下只字片语就是了。不过,我那时候正陷入自暴自弃的状态,很需要一个看得到希望的存在,好让我知道即使患有脸部失认症也可以正常过活。」

伊织仔细地搓揉牛肉,响看见他的侧脸浮现一抹落寞的神情。

如果是在平常,响肯定不敢深入探究,就怕自己会做出少根筋的言行举止。不过,响这时却有了想要更了解伊织的念头。

「可以告诉我你那时候的状况吗?」

伊织露出微笑说:

「当然可以。老实说,在长大成人之前,我一直没有察觉到自己有脸部失认症。虽然我不是没有自觉,我知道自己记不住人家的长相,但我一直以为纯粹是记性不好。虽然也发生过好几件让人觉得不对劲的事情就是了。」

响上网搜寻到的资讯中,也写到有不少人在没有察觉到自己患有脸部失认症之下生活。

「一从专科学校毕业,我就在福冈市内一家以吧台为主的餐酒馆工作。那时我跟着店长从零开始学习,在服务客人方面以及料理方面,我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是,过没多久我就开始出状况。」

「什么状况?」

「我认不出再次上门的客人。店长跟我介绍一些老主顾或贵宾时,我都会很努力地想要记住他们的长相,但就是完全记不起来。」

当时如果说明是因为患有脸部失认症,店长想必也会谅解吧。悲惨的是,伊织本身也还没有察觉到自己患有脸部失认症。

「虽然有些客人完全不会在意,但也有不少客人会生气。有一次,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客人,突然在我面前哭了起来。那位女客人上次光顾时,我们在吧台聊了一个小时以上,她还向我坦承一些私人事情。女客人等于是对我敞开了心房。可是,过了两周后女客人再来到店里时,剪了一头短发。女客人在我面前坐下来,然后说:『我又来了。』于是我就照平常的应对方式说:『您以前也来过我们店里吗?』结果这句话伤了女客人的心。」

虽然响不认为伊织有错,但也能够体会女客人的心情。女客人因为对伊织抱有好感,才会揭露自己的秘密,没想到却被对方遗忘。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事实更教人伤心了。

「那天,店长婉转地告知我被炒鱿鱼。店长我说缺乏干劲,才会不愿意记住重要客人的长相。虽然我自认已经拼命努力在工作,但被店长这么一说,也不禁自责过是不是真的缺乏干劲。就这样,我在第一家店磨练不到两年的时间就离开了。」

虽然感到沮丧,但伊织这时保有正向的心态。伊织一边寻找愿意聘雇他的餐厅,一边也学习了记住客人长相的方法,最后因此得知脸部失认症这个疾病的存在。

「我内心很不安。我很担心自己有可能就是得了这种病。后来我去了可以做这方面检查的医院看诊,检查结果真的就是得了脸部失认症。我拍了核磁共振后没发现异常,所以被诊断应该是属于先天性。」

不知道是不是响多心,伊织切洋葱圆片的动作似乎变得粗鲁。

「医生跟我说这不是罕见的疾病,而我一路来也都能正常生活,所以叫我不需要太在意。可是,我实在不觉得事情有那么乐观。不是吗?我分辨不出客人的长相耶?这对服务业来说,根本就是致命伤。而且,在担心这个问题之前,我觉得自己像被烙印上『你是个有缺陷的人』。」

即使几乎不负责服务客人,还是可以成为一个尽责的厨师。不过,在那当时,伊织没能够豁然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整个人自暴自弃。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每天喝酒来逃避现实——就在那时候,Venti Quattro的熊谷先生主动跟我联络。」

熊谷是伊织原本上班的那家餐酒馆的老主顾,他透过餐酒馆的店长与伊织取得联系。

「店长说熊谷先生看到我在餐酒馆工作时的身手后,就特别看重我。后来听到我离职,熊谷先生就主动邀我去他的餐厅工作。我很感谢熊谷先生的恩情,心想不能带给他困扰,所以一开始就告知自己患有脸部失认症。」

结果熊谷听了后,给了伊织提议。

——外场我会让工读生负责。你只要待在厨房做料理就好。这样就算不认得客人的长相,也不成问题吧?

伊织以一句「他是我的恩人」为开场白,描述起来:

「熊谷先生没有说错,我在Venti Quattro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虽然还是遇到过就快出状况的时候,但熊谷先生都会出面帮我。现在不只有负责做料理,我也会主动为客人上菜,还会站在吧台内服务客人。万一真的出了什么状况,只要好好说明,客人也都会谅解。渐渐地,我开始能够接受自己,也会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个性』。」

伊织的表情显得爽朗。响拿出还放在冰箱最里面的栉瓜,一边清洗,一边说:

「伊织,你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呢!」

「我只是幸运而已。毕竟脸部失认症没有治疗方法,我也只能与它和平相处。多亏熊谷先生我才能重新振作起来,我真的对他心存感激。」

听到伊织这么说,响忽然有股冲动。

——或许现在可以鼓起勇气向伊织坦承身体臆形症的事。

响还不曾向任何人坦承这件事,也必须有非常大的勇气才告白得了。不过,伊织的过去想必也是令人难以启口,他却勇气十足地告诉了响。既然如此,响应该也要说出秘密,才算是展现最大的诚意。

响希望自己可以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态度,一派轻松地说出口。她悄悄地深深吸入一口气。

「伊织,其实我——」

然而,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却在这时打开,乡音的宏亮声音盖过响的话语:

「顺利生火完成!你们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嗯,快好了。这些食材都要端过去,来帮忙吧!」

「好喔~很好!准备大吃一顿!」

久我原把盛入鲜肉、乡音把盛入蔬菜的大盘子一一端去。伊织一副这才想起的模样,看向响说:

「小响,你刚刚要说什么?」

响笑着摇摇头说:

「没什么。好期待BBQ喔~」

响刚才就快成形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

9

多亏伊织的细心备料,以及久我原一手包办烧烤,众人享用了一顿极其满足的BBQ大餐。渐渐沉入西边海洋的夕阳美不胜收,为响的记忆增添难以忘怀的景色。

收拾好东西后,大家决定先依序洗澡,好洗去身上的烟熏味。虽然两位男士主张应该礼让女士,但响予以拒绝,让三人先去洗澡。原因是响担心自己一旦在浴室和更衣间看见镜子,有可能会拖延到排在后面的人的洗澡时间。率先洗澡的乡音和第二个洗澡的伊织简直像洗战斗澡一样快速,反而是久我原意外地花了比较长的时间。看来即使在这种时候,久我原仍然十分注重仪容。

响慢条斯理地洗了澡、吹干头发后,挪开宛如贴在镜子上似的身体走出更衣室。伊织换上T恤搭配短裤,久我原也是一身POLO衫搭配运动裤的轻便服装。露台上变得昏暗,伊织和久我原坐在椅子上休息,却没发现乡音的身影。

「香住,你也过来啊,这时间吹来的风变得凉快,很舒服喔!」

如久我原所说,响坐上椅子后,原本渗出汗珠的肌肤被凉风吹得冰凉,感受到彷佛整个人就快融化似的爽快感。

「乡音呢?」

「小乡说要去海边散步一下。我有问小乡要不要陪她去,但她说想要有独处的时间。应该差不多快回来了吧?」

看得出来已颇有醉意的伊织说得悠哉,但怎么想都觉得让女生在夜里独自待在人烟稀少的海边教人担心。响站起身子说:「我去找乡音一下。」

「我也一起去吧!」

看见伊织已经半抬起身子,响制止伊织说: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响可不想被乡音看见她与伊织两人一起行动,而引来不必要的误会。

响走出岸边的马路,环视四周一遍后,发现海滩上有疑似手机的灯光不停闪烁着。慢慢走近后,传来了乡音的声音。响心想乡音可能在讲电话,于是踩着沙滩朝向乡音走去。

「……看不看得到海?看不太到耶~我其实是希望在天色还没有暗下来之前先上来的,结果时间不够……」

「乡音,你在做什么?」

响走近到约五公尺远的距离时开口问道,乡音大大挥动手臂说:

「喂~响~快过来!」

响听话地走近乡音。走近到与乡音肩碰肩的距离时,乡音突然把手机架在响的面前。

「这位是我的挚友响~」

看见手机画面后,响倒抽了一口气。

I Push的APP正启动着。乡音正在以SATONERU的身份进行直播,而响出现在直播画面上。

——我现在正在参加排名战,为了多赚一些点数,说什么也想要去一趟角岛直播那里的美景。

响完全忘了这回事。当初乡音提议角岛旅行时,已经这么预告过。

响感觉到全身顿时发烫。她用双手按住浏海,抗拒地说:

「别这样。不要拍我。」

「为什么?又不会怎样!你看,有人留言给你呢!」

〈这位就是上次说到的HIBIKI啊!〉〈两个人都好可爱喔!〉〈HIBIKI~快看一下镜头!〉〈这么可爱的两个女生竟然是好朋友,简直像看到了天使一样!〉留言如瀑布般不断流过画面下方的留言栏。虽然整体留言都是带有善意的内容,但对响而言,问题根本不在于留言内容。

「乡音,拜托别这样,这样很难为情。」

「好啦,真是被你打败了。各位~响她明明很可爱,却非常容易害羞。她跑来找我回去,那我就结束直播啰!谢谢大家喔~」

乡音停止直播后,响顿时全身无力。乡音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说:

「对不起喔~因为你的声音已经被收进去,我就想干脆让你入镜比较好。你也知道,我跟观众说过是跟女性朋友来旅行,这样就能证明我说的是事实。」

「我才应该要道歉,抱歉打扰你直播。」

「没事。不过,大家看到你出现都很高兴耶!响,排名战的预赛结束之前,你再上一次直播啦!下次我会找个上相的地方,然后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化妆化得美美的上镜头。」

响知道主办单位没有禁止直播主在排名战期间,邀请其他人担任嘉宾一起进行直播。尽管抱着不敢再领教的想法,响还是敷衍地说:「我考虑看看。」直播时乡音坦荡荡地以挚友来称呼响,那种甜蜜的感觉令响难以忘怀。

响与乡音回到露台上后,四人再次举杯互碰,说了不知道今天第几次的「干杯」。响喝着买来调酒的茉莉花茶,另外三人则是喝着各自喜欢喝的酒。

四人男女交错地围坐在木制圆桌前,桌上放了一盏灯发出暖色光。那盏灯不是油灯,看起来像是LED灯。响看见LED灯旁边放着陌生的物品,开口询问:

「那些是什么?」

「桌游。应该是别墅提供给客人玩的,原本收在电视柜里面。」

久我原答道。

桌上共有三种桌游,响没玩过任何一种。响拿起桌游确认写在背面的游戏规则时,乡音指向响的手边说:

「我玩过那个。那游戏叫『ito(命悬一线)』。」

「ito?」响歪起头问道。

「ito在几年前就开始流行了。一开始大家要抽写上1到100的数字牌。接下来要决定主题,然后玩家要照着主题,想出一个刚好符合自己数字大小的答案。最终只要可以照数字大小顺序排成一排就算成功,算是一种合作游戏。ito很好玩的,不管跟谁玩,都可以玩得很尽兴。」

因为光听说明还是不太了解规则,于是四人决定先试玩一次。所有人都抽了数字牌后,乡音从写上主题的纸牌当中,选了一个比较容易回答的主题。

「好了,主题是『想要带去无人岛的东西』。100是最想带去的东西、1是完全不需要的东西。谁先想到答案就可以先回答。」

「我先来回答好了。」久我原率先举手回答:「口罩。」

「谁需要口罩啊~」伊织笑着说道。

「岛上根本没有人,是要怎么被感染新冠肺炎?」响也噗哧笑了出来。

「巧的数字应该很小吧。其他人呢?」

在乡音的催促下,伊织接续说:

「哆啦A梦……可以这样回答吗?」

「也可以是虚构的东西吗?」响问道。

「嗯,就勉强接受好了。看来伊织的数字相当高喔。响,你呢?」

被点名后,响再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牌。响的数字是25。

多亏久我原和伊织先做出回答,响已大概掌握到游戏规则。玩这个游戏如果抽到极高或极低的数字,就会很容易回答。最头痛的就是抽到半吊子的数字。

「镜子呢?」

「嗯~不需要吧。」久我原果决地舍弃镜子。

「我可能会觉得有点需要。」

乡音表达了符合女生作风的意见,但伊织反驳说:

「依常理来说,既然没有其他人,照镜子也没用吧?是说,如果利用镜子反射阳光,搞不好可以用来生火,或者是只要打破镜子,应该可以当成刀子来使用。」

「所以,响的数字应该介于伊织和巧之间。最后,换我,我选睡袋好了。」

看来已经明显区分出数字大小。大家一致认同由低排到高的数字顺序是久我原、响、乡音、伊织。

「好了,现在一个一个秀出手上的牌吧。」

乡音这么指示后,久我原递出自己的手牌,上面写着数字3。

响的数字是25,乡音是83,伊织则是99。试玩结果,大家完美地达成了任务。

「虽然刚刚的实在太简单了。但只要有几人抽到的数字相近,难易度就会大大提升,到时候就有可能会任务失败。」

乡音把牌集中在一起后,进行洗牌。

「这游戏很好玩耶。我还想玩。」响展现出积极的态度。

「是可以啦,但光是玩游戏,好像不够刺激。好歹要有处罚游戏才好玩。」

伊织做出像高中生会有的发言。

「可是,这是合作游戏耶。谁要接受处罚啊?」

响提出十分合理的疑问后,久我原竖起食指,提议说:

「不然这样好了,如果成功的话,就不用接受处罚。万一失败时,就采用多数服从少数的作法,四个人一起指向害得任务失败的那个人。」

「意思就是要把责任归给说出最不符合数字的答案,导致状况变得混乱的那个人。」乡音说道。

「至于要怎么处罚,我想想啊……要求回答一个问题,而且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都必须回答,这样如何?」

响很意外久我原会想出如此让人心惊胆跳的处罚游戏,但看见乡音和伊织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响也只能乖乖服从。

「谁要负责想问题?」

乡音这么确认后,这回换成伊织率先发言:

「看谁先想出问题就发问,这样就好了吧?而且,大家应该都有想问的问题吧。万一同时有多人想出问题,就猜拳决定。」

响有股不好的预感。万一被要求回答的那个人为了报仇而在下一次提出过于激进的问题,这样反覆几次下来,有可能会导致处罚游戏越演越烈。不过,大家没有给响提出反对意见的机会,便一一做好决定。

「好点子!那就赶快来玩看看吧!这次要以什么为主题?」

「是可以抽牌来决定主题,但如果换成更私人一点的主题,就可以玩得更嗨。比方说,『喜欢的人』这个主题如何?」

乡音早早便开始设下不明的圈套。

「喜欢的人是什么对象都可以吗?」伊织问道。

「嗯,有名人或是亲人都可以。往生的故人也可以,但虚构人物就不要好了。」

「不是那种感觉大家普遍都会喜欢的对象,而是完全照回答者的喜欢程度来回答,对吧?」这回换成久我原发言确认。

「没错。答案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认同,但如果给了不容易理解的答案,受处罚的风险就会拉高。」

「100应该就是回答最喜欢的人,但1呢?完全不在乎的人吗?还是50是完全不在乎的人,1是讨厌的人?」响也针对在意的地方发问。

「如果把讨厌的人放进来,那会变成另外一个主题,还是把1设为完全不在乎的人好了。」

「好喔~虽然先后顺序颠倒了,但就抽牌吧!」

伊织话一说完,立刻从堆成一叠的牌中抽牌。其他三人也陆续抽了牌。

响确认手牌数字——12。

响大大松了口气。她心想如果只是要举出不感兴趣的人并不困难,这样至少比较不容易成为被处罚的对象。

这次又是久我原率先回答:

「我的答案是——」

久我原举出给人清纯派印象的人气女演员。那名女演员与曾经在连续剧合作过的音乐人结婚后,人气依旧居高不下。

「这答案不太容易判断。」

伊织说道,乡音和响纷纷表示否定:

「数字绝对很高。我猜超过90。」

「我也这么觉得。如果回答这个答案却数字很低,那肯定要接受处罚。」

「原来她现在还那么受欢迎啊。我不太看连续剧,所以不是很了解。」

响想起之前在LINE上聊到喜欢什么电影的话题时,伊织曾嘀咕过有时会因为难以分辨演员的长相,而无法理解剧情。

「接下来换我来回答。」

响说出几年前曾经爆红过,但后来一下子就从媒体上消失不见的搞笑艺人名字。

「毫无兴趣。」久我原斩钉截铁地说道。

「感觉数字满低的。」乡音也表示认同地说道。

「呃……我的答案……」伊织吞吞吐吐一阵后,指向正前方说:「我选巧好了。」

「伊织,等一下你的数字万一很低,我会哭喔!」

看见久我原夸张地叹了口气,响不由得笑了出来。相较之下,乡音则是做出危险发言:

「如果反过来数字非常高,那也挺吓人的就是了。」

「伊织的数字应该介于我和香住之间吧。最后,乡音,你呢?」

伊织的答案改变了状况,现在变得容易举出在场者的名字,响暗自担忧起来。然而,乡音给了不同种类的答案:

「我回答姊姊好了。」

「姊姊?小乡的姊姊?」伊织反问道。

「没错,我的亲姊姊。」

响也记得乡音有个姊姊。虽说乡音的姊姊当天不在家,但响引起的火灾终究害得姊姊也必须转学。不过,乡音不曾提起过姊姊这十五年来的状况,所以响完全猜不到乡音与姊姊之间的感情是好或坏。

「姊姊是亲人,数字应该挺高的吧?」

伊织做出试探性的发言。响开口说:

「感觉不会太高吧。」

「小响,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这个嘛……」响心想如果数字很高,乡音应该会举出伊织的名字,但总不能这么说出口。「因为我也有个姊姊,对姊姊应该不会给太高的数字才对。」

如果以学年来说,响与姊姊只相差一届,她们姊妹俩一路来的关系时好时坏。有别于响还一度踏进演艺圈过,响的姊姊过着以「踏实」两字来形容,可说再贴切不过的人生,两人平时也鲜少互相联络。如果被要求以数字高低来表达喜欢姊姊的程度,恐怕会让响感到伤脑筋,但响必须坦白说她不会给高过70的数字。

「我也是有哥哥的人,我认同香住的意见。」久我原说道。

「我是独生子,对这方面实在不太了解。」

伊织试图把责任推卸到他人身上。最后,久我原做出了裁决:

「我选择相信伊织对我的情感。由低到高依序是香住、乡音、伊织,最后是我。」

「尽管相信伊织,还是把自己排在女明星之后啊?好谦虚呢!」

面对乡音的揶揄话语,久我原笑着说:「我怎么赢得了女明星呢!」

响翻开数字12的手牌。目前,进行得十分顺利。然而,乡音的手牌掀起了波澜。

「什么?86?」

响忍不住失控地叫了出来。

乡音的手牌数字竟然是86。伊织抱着头,翻开自己的手牌。伊织对久我原表达好感的数字为77。

「没成功啊。不过,看到77这数字我还是非常开心就是了。」

两个女生的预测正确,久我原的手牌数字为94。

乡音察觉到另外三人渐渐散发出把矛头指向她的氛围,开口反驳说:

「不是啊,既然是家人,肯定喜欢啊~我看你们三个都接受刚刚的说法,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但我心里其实觉得自己的数字会比伊织高。」

如果过度强调与自己的数字有关的意见,就能推测出数字,游戏也会变得无趣。与其说遵守规则,乡音其实是基于遵守礼仪的想法,而避免过度发言。

「那我们来决定谁要接受处罚吧!1、2、3!」

在伊织的指挥下,四人指向各自认为是造成失败原因的对象。

乡音——伊织。伊织——乡音。久我原——乡音。响——乡音。

「结论是由乡音接受处罚。是说,其实根本没有必要表决的。」

久我原说道。乡音露出干脆爽快的表情,表示接受说:

「没办法,我就勉为其难地回答问题吧!」

「我知道很突然,但可不可以让我发问?」

——此刻,响还不知道久我原在这里的提问,将大大改变四人的未来命运。

「乡音。」

看着灯光下的久我原侧脸,响不禁觉得他脸上彷佛挂着冷笑。

「之前我刻意没有提起这话题,但你应该就是香住在部落格文章里提到的朋友吧?就是因为香住而被灼伤的那位朋友。」

响顿时以为自己没了呼吸。

「久我原学长,你问这个会不会太——」

「响。」

响忍不住插嘴说到一半时,被乡音制止了。

「别在意,我们说好什么问题都要回答的。」

响紧紧咬住下唇。

响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恼。响不是没有考量到这个可能性,她知道久我原看见乡音的脸颊后应该会有所察觉。只是,响万万没想到久我原竟然会直接质问本人。

回想起来,确实明显有不自然之处。大家分成两组进行BBQ的事前准备时,久我原没有邀约同事响,而是邀约乡音一起生火。

久我原的目的应该是为了确认乡音怕不怕火吧?要不然就是想要在两人独处的状态下,伺机提起十五年前的火灾话题。

响内心忐忑不安,乡音本人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也是啦,看到我这灼伤疤痕也猜得出来。巧说得没错,我就是响在部落格文章里提到的朋友。」

「等一下,什么部落格文章?」

伊织听得一头雾水。乡音说明来龙去脉后,伊织压低声音说:

「前阵子小乡有提起过,所以我知道灼伤是因为火灾……我没想到小响也牵涉其中。」

——伊织还这么跟我说。他说:「小乡,不论在哪里,我一定都能认出你来。」

乡音想必是在伊织说出这些话之前或之后,坦承说出悲惨的往事。只不过,响并没有出现在伊织听到的那段往事里。

针对这点,乡音这么做了解释:

「毕竟不管怎么说明,响还是很容易被当成坏人看待。我心想没必要交代得那么清楚。」

「乡音……抱歉,还让你替我说话。」

「你又在道歉了。」乡音皱起眉头继续说:「老实说,我本来以为伊织的外婆已经跟他说过火灾的事。可是,大家一起去吃饭时,我才知道原来伊织并不知情。」

「外婆什么也没跟我说。外婆可能觉得我因为父母离婚已经够烦恼了,不应该再说其他会让我伤心的事情吧。」

「是说,当时只有我们家客厅被烧毁,火势并没有蔓延出去。」

响看见乡音脸上瞬间掠过某种似曾相识的情绪。到底是什么情绪?疲劳感?不,徒劳无功感?

久我原表情严肃地说:

「对不起喔。不过,我纯粹是在确认自己察觉到的事情而已。我们都一起出来旅行了,如果还装成什么都不知情的话,反而显得一副小心翼翼的感觉,这样会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响不是无法理解久我原的想法,但不可否认地,久我原确实太粗枝大叶了。响不由得表现出不悦态度时,乡音安抚她说:

「我们大家说好要设这样的处罚游戏,当然就不能有怨言啊。等轮到巧要被处罚时,我们再问他犀利的问题。」

「还请手下留情。」

久我原从容不迫地回应道,一副彷佛在说「我没有任何引人怀疑之处」的模样。

进行下一轮游戏时,响不幸抽到半吊子的数字,完全打乱了顺序,最后游戏宣告失败。其他三人都指向响,响也只好接受处罚。

「太好了,我正好有事情想问响。」

听到乡音这么说,响不禁心头一震。即便如此,响还是抱着撒娇的心态,认为身为好朋友的乡音应该会展现贴心才对。

乡音指向圆桌上的玻璃杯,开口询问:

「响,你今天为什么不喝酒?」

响顿时脑袋一片空白。

原本会喝酒的人突然不喝酒时,其原因大多与身体状况有关,也可能蕴含敏感要素。尽管如此,乡音却刻意提及这个话题。

都怪久我原刚刚那么发问,才会演变成如今这般可恨的事态。久我原提出提议的当下,响原本是担心被询问令人害臊的问题,像是初吻的回忆或是恋物癖之类的问题。虽然这类问题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响万万没想到在空中交错的,竟是一脚狠狠踩进内在脆弱处的问题。

「我有喝调酒啊。你忘了啊?就在我们抵达这里的时候。」

响迫不得已地反驳道,但一下子就被乡音击败。

「我们说好要老实回答喔!响,你之前不是都会跟大家一起喝酒吗?可是,你今天一直在找借口逃避喝酒,一下子说担心从中午就开喝会撑不到晚上,一下子又说喝一瓶就喝醉了什么的。你不喝酒其实有什么原因吧?」

圆桌上现在还放着响的玻璃杯,里头装着茉莉花茶。

对于这点,两个男生或许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听到乡音的发问时,两个男生最初表现出一副感到扫兴的模样,但看见响回答得不干不脆,表情也就渐渐变得严肃。

响拼命苦思。

响之所以不喝酒,是因为正在服用SSRI。虽然喝酒不是大禁忌,而只是应避免并服,但响不愿意自己在旅行中出现身体不适的状况。

可是,如果这么做了说明,响就必须坦承自己接受过身体臆形症的诊断。响怎么想也不觉得自己承受得了那种压力——想到这里,响忽然转变念头。

不对,应该相反才对吧?

正因为处于这般状况,才更应该坦承一切比较好吧?

如果趁现在告白病情,就可以把责任推到处罚游戏上,而不会被认为是想要博取同情或自我意识过剩。如果以后还想要与大家培养感情,让大家知道病情应该不是一件坏事才对。

到底应该告白才好,还是不应该?

响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开口说:

「其实是因为我最近开始在吃药。」

「吃什么药?」乡音问道。

「一种增加血清素的药物——医生说我得了身体臆形症。」

响真的说出口了。

现在就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响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因为无法承受三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响一直低着头。

「身体臆形症……就是指丑陋恐惧症吗?」

伊织用关心的语调问道。

「对。我当偶像那时候,看到有人在网路上批评我。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对自己的外表讨厌到不行。只要一站到镜子前面,我就会离不开,还会因为这样在重要约定时迟到。直到最近,我才第一次去看医生,结果诊断出得了身体臆形症。医生说只要吃药就可以治愈。」

「因为这样,你来我们餐厅采访那天才会也迟到啊……」

伊织显得痛苦地说道。久我原也一副感到惊讶的模样说:

「香住,我一直很纳闷你明明工作态度认真,大家对你的评价也都很好,怎么采访时却会迟到。没想到原来背后有这样的原因。」

「抱歉,响……我还以为你是明明知道隔天要去旅行,前一天还跑去约会,结果喝太多酒之类的。」

乡音像捱了骂的小狗一样沮丧不已。

「没事。我想也应该让大家——」响瞥了伊织一眼后,继续说:「应该让大家知道比较好。我反而庆幸有了机会向大家坦承。」

响猜想着不知道伊织有没有察觉到傍晚在厨房时,响其实是打算向他坦承患有身体臆形症的事实?

「响,你如果有什么困扰,要跟我说喔!」

「谢谢你,乡音。」

响看见大家都体贴地接纳她生病的事实,心情也随之变得轻快。不过,响还是觉得难为情到了极点,恨不得可以找大大一块布裹住全身就是了。

「那我们继续玩吧!」

久我原像要擦去黑板上的文字似的,带着大家展开游戏。

下一轮游戏大家成功依大小排出数字,也免于接受处罚游戏。不过,一路玩到这里后,四人之间莫名地弥漫起处罚游戏才是正式游戏的氛围。或许是受了这般氛围的影响,下一轮游戏失败收场,演变成乡音必须接受第二次处罚的局面。

「又是我啊~我该不会是感受跟人家有偏差吧?」

乡音诉苦说道。这次换成伊织要求负责发问。

「我也有事情想问小乡。」

「真的吗?请说~」

「在小响还没去过我们餐厅之前,你有去我们餐厅吃过几次饭,对吧?」

「嗯。这我以前也说过了啊。」

「那为什么你偏偏就那么刚好在那天认出我?」

在LINE上,伊织也与响商量过这件事。响答应过会询问乡音看看,却一直没有找机会询问,一路拖延到现在。

「这个嘛……那是因为那天你来到桌子旁边向我们打招呼,我才第一次有机会仔细看你的长相。」

伊织摊开掌心,摆出阻挡乡音继续解释下去的手势说:

「已经说好要老实回答的。而且是你自己这么说的。」

在那之后,伊织反覆说了一遍当初向响说明过的疑点。伊织说他当时戴着口罩,而且事隔十五年,乡音应该很难认出伊织才对。明明如此,乡音却一开口就说出伊织的名字。

「冷静回想起来,我们三人会再次重逢未免太巧了。话虽如此,但针对小响的部分,不管是来我们餐厅采访,还是透过直播APP找到小乡,都是受到公司指示而采取的行动,所以不太可能背后暗藏小响的意图。巧,我说得没错吧?」

「喔,是啊,你没有说错。」尽管感到困惑,久我原还是以同事的身份为响挂保证。

「这么推想下来,就会觉得只有小乡和我重新连线起来的部分,像极了事先安排好的情节。至少我不认为小乡是在那天那个当下认出我的。而且,不管是上次的聚餐,还是这次的角岛旅行,都是小乡用着算是半强迫的态度主动提议。」

「可是,当初是我主动提议,乡音才会跟我一起去Venti Quattro的。」

响替乡音解围说道,但伊织没有退让。

「小乡有先跟你说过Venti Quattro是她喜欢的餐厅,对吧?有了这样的前提后,就算你没有主动提议,也很容易引导到一起去Venti Quattro吃饭的状况。」

接着,伊织对着乡音丢出处罚游戏的问题:

「小乡,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希望可以在没有任何顾虑之下,跟大家当好朋友。我是说先确认过这样的状况,也就是十五年前一起玩耍过的三人聚在一起的状况并没有任何可疑点之后。」

虽然有些后知后觉,但现在响终于明白伊织为何会附议久我原提议的处罚游戏。

原来伊织就是想要询问乡音这件事。

久我原询问乡音敏感问题的举动,可说完美地形成一股助力,促成此刻的局面发展。不过,即便少了久我原的那段发问,伊织想必也早已打算询问乡音这个问题。

乡音表现出与第一次接受处罚时截然不同的态度,她一副腼腆的模样低声说:

「……我一直很希望伊织认出我是十五年前一起玩耍过的女生。这就是我开始会去Venti Quattro吃饭的原因。」

伊织眉头深锁说:「我?」

「没错。虽然你会戴着口罩,但我吃饭时整张脸都是露出来的。所以,我内心一直在期待你搞不好会认出我来。是说,你最后还是没有认出我就是了。」

听到乡音这么说,伊织脸上浮现像身体哪个部位发疼似的表情。

一股悲伤的情绪涌上响的心头。伊织就是想认出乡音也认不出来——因为他患有脸部失认症啊!

乡音在脸上浮现带有自嘲意味的笑容,继续说:

「我当初是在网路上搜寻你的名字后,才知道你在那家餐厅工作。因为餐厅的采访报导当中,有一篇报导曾放上你的名字和照片,还有你回答问题的内容。你想问我为什么会搜寻你的名字,对吧?就只是某天忽然想起你的存在,觉得很怀念而已。毕竟我小时候也很在意你的存在,所以得知你现在的工作地点后,就心想难得你也在附近,应该有机会再当好朋友,于是就去了你们餐厅。结果你没有认出我,而我如果主动说认出你也显得奇怪,毕竟你戴着口罩,头上还顶着厨师帽,所以最后我也就没能说出口。」

「老实说出在网路上看到采访报导不就好了?」

久我原的发言显得事不关己。

「是这样没错啦,但第一次去的时候没成功鼓起勇气,后面就会一直错过机会。你们想想啊,不过是十五年前一起玩耍过一小段时期的朋友,却一直念念不忘,还上网搜寻对方的名字,这感觉不就像跟踪狂一样很恶心吗?这么一想,我就没有勇气主动找伊织说话了。而且,伊织也几乎没有来上菜过。」

乡音的话语让响产生共鸣。如果换成是响站在乡音的立场,响肯定也会没有勇气主动向伊织攀谈。

「就在这时候,我跟响再次重逢,然后发现响写过Venti Quattro的采访报导。我心想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要响也在场,就算突然认出伊织,也不会显得太奇怪。」

事实上,在伊织表示怀疑之前,响也没有察觉到事情有异。

「因为已经说好要老实回答,所以我敢在这里发誓,我真的只是想要安排得像命中注定的重逢一样。如果当时伊织先认出我,应该就会自然多了。在那之后我之所以会积极要培养大家的感情,也是希望伊织会因此觉得这场重逢果然是命中注定的重逢。」

伊织一副没了劲的模样说:

「小乡,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你吧。不过,就算我没有得脸部失认症,要我认出现在的你,还是有困难吧?虽然你以前也曾经以『新饲』预约过,但福冈很多人都姓新饲——」

「因为我脸上有灼伤。」

海浪声填补了瞬间的静寂。

「我也没有自信满满到光靠长相,就可以让你认出我来。不过,因为我脸上有这灼伤疤痕。我心想或许只要看到这灼伤,你就会想起以前一起玩耍的女生家里闹过火灾。我一直要自己相信幸好脸上有灼伤,因为这样你就会认出我来——」

听到乡音如此悲痛的心愿,响不由得垂下视线。

——伊织还这么跟我说。他说:「小乡,不论在哪里,我一定都能认出你来。」

乡音总是渴望有什么存在可以肯定她脸上的灼伤。哪怕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存在也无所谓。乡音之所以刻意选择「直播主」这个可凭靠姣好容貌获得加分的行业,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乡音佯装自己已经克服悲痛,但其实到现在仍然一直纠结于灼伤疤痕。

对于伊织期望透过处罚游戏从乡音口中得到什么答案,响无从得知。不过,明显看得出来伊织的内心动摇。

「我刚刚也说过了,我并不知道小乡你家里遇过火灾。」

「我才更意外呢,没想到你竟然不知道这件事。发生火灾的前一天,我们还一起玩耍过耶。那时候我也是像平常一样跟你挥挥手说『明天见』。我根本没听说你隔天就要回去佐世保。」

「前一天还一起玩耍?也就是说,我是在发生火灾当天回去佐世保的啊。那天对我来说,也是晴天霹雳的一天,因为最后一次跟你们玩耍的隔天,我爸就突然来接我回去。」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来跟我道别一声?我就住在隔壁不是吗?」

「我去过啊。」

伊织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哀号似的显得悲伤。

「那时候刚过中午时间。准备搭计程车前往博多车站之前,我自己一个人去了你家。我站在门口打算按对讲机时,正好遇到叔叔从玄关里面走出来。于是我就问叔叔说:『请问小乡在家吗?』结果叔叔跟我说:『出去了耶,连去哪里都不知道。』我虽然心里觉得遗憾,但那时候因为就快赶不上特快电车的时间,所以也只能死心——」

「叔叔?」

响感到纳闷的同时,乡音这么反问道。

「叔叔是谁?」

「谁……当然是小乡的爸爸啊,不然还可能是谁?」

伊织一副搞不懂乡音在问什么的表情。

乡音微微张开双唇,做了两次急促的呼吸。

「那天中午过后我爸爸不在家。响,对吧?」

「嗯。除了我和乡音之外,其他人都不在。伊织,应该是你记错了吧?」

「不可能的!要不是看见小乡的爸爸走出来,我不可能没按对讲机就离开,不是吗?」

伊织一副没料到会遭人怀疑的模样反驳道。

如果正好是响和乡音两人在二楼打瞌睡的那段时间,就有可能没听到楼下的对讲机铃声。是说,这部分与伊织的说词并不一致,毕竟伊织主张他根本没有按对讲机。

「可是,那天是平日吧?我爸爸早就去上班了。」

乡音指出理所当然的事实后,伊织的视线在空中游移着说:

「没有其他男性大人会进出你们家吗?亲戚之类的。」

「怎么可能有亲戚会在平日到我们家闲晃?」

不可思议的沉默气氛笼罩四周。久我原嘀咕一句:

「那这样——那个人是谁啊?」

这时,响的脑海里闪过可怕的想像,不禁全身颤抖起来。

「小响,你怎么了?」伊织把手搭在响的肩膀上问道。

「没事……我知道会有这样的想法根本是愚蠢至极的妄想,可是——」

乡音的视线投来,响看着她的眼睛说:

「乡音,那真的只是一场火灾意外吗?」

「什么意思?」

「我们当时上了二楼,对吧?还让客厅的落地窗就那么开着,也没有把蜡烛吹熄。」

「是那样没错啦……」

「那样真的很粗心喔。如果被坏人看到了,坏人可能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吧?坏人可能会想『我可以进去偷值钱的东西,然后让蜡烛的火延烧到窗帘,这样就可以湮灭偷窃证据,让人家以为是偶然发生火灾。』」

黑暗笼罩住夜里的海边,那股沉重的力量压得响就快喘不过气来。

「香住,你这猜测未免也太夸张了。」

「就是啊,有点牵强附会的感觉。我根本也没有印象看到房子在冒烟。」

久我原和伊织各自做出依常识的判断,但乡音推翻两人的说词说:

「我有印象。我记得火灾现场有东西不见了。」

响探出身子说:「什么东西?」

「镜子。」

镜子——那是乡音的祖母留给她的遗物,乡音每天都会照那面老旧的金属镜子。乡音就是为了回去拿那面镜子,脸颊才会被火灼伤。

「那镜子明明不是会被火烧成灰的东西,我翻遍所有地方却都找不到。那时最后被认为是在其他地方搞丢镜子而没有探究下去。我一方面也因为被火灼伤,根本没有多余心思想那么多。」

「有可能偷镜子吗?镜子又不是什么昂贵到愿意冒险纵火的东西。」

久我原一副感到怀疑的模样说道。

「嗯……那是一面古董镜子,以镜子来说,看起来应该会觉得很高级。只不过,如果要说有没有可能宁愿纵火也要偷那面镜子,就很难说了……」

这时,正如镜子反射光线般,忽然出现一道光芒照亮响的记忆。

「乡音,那天我们上二楼之前,不是在客厅玩假装参加时装秀的游戏吗?」

「呃……有可能吧。那又怎样?」

「你不记得了啊?你不是还去拿你妈妈的手提包当道具来玩吗?你把镜子收进手提包里,然后途中拿出来假装在照镜子的样子。」

乡音表情愕然。

「真的耶……响,你的记忆力还真好。」

当时乡音得意洋洋地学模特儿走台步后,从挂在手臂上的手提包里拿出镜子,摆出迷人的姿势。看见乡音那有趣的模样,响捧腹大笑到肚子都发疼。

「那个手提包应该是名牌货吧?如果是这样,就有可能连同里面的东西被整个偷走。」

如果单纯只是手提包,在火灾现场找不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如果手提包里装了不可能着火的镜子,状况就不同了。

乡音一副感到头痛的模样皱起眉头。

「的确……那是Louis Vuitton的包包。虽然那不是衣服,但就像人家常说要拥有一件好衣裳一样,那个手提包是我妈妈所有包包里唯一的高级名牌包。因为我知道那是高级名牌包,那天玩参加时装秀的游戏时才会拿出来用。我想说如果拿便宜包包,装起来就不像了。」

「如果目标是高级名牌包本身,就不会还一一确认里面装了什么。有时间确认内容物,还不如赶快逃跑。我想应该就是因为这样,乡音放进包包里的镜子才会也一起被偷走,从家里消失不见吧。」

乡音突然一口气喝光还剩下的调酒。接着,乡音发出「叩」的一声把空罐用力放回桌上,宣言说:

「我想要揪出凶手。揪出害我的脸变成这样的凶手。」

「你在开玩笑吧?事件都过了十五年那么久,根本不可能还留有线索。再说,现在就连有没有实际发生过偷窃和纵火事件也不知道。」

「巧说得没错。就算我遇到的那个男人不是小乡的爸爸,也有可能是送货员什么的。对方搞不好只是基于没有人在家的意思,而回答一个小孩的发问。」

久我原一副感到难以置信的模样,因为自己的发言而导致事态朝向意外方向发展的伊织,则是一副畏缩迟疑的模样。

响有心认同两个男生的意见,但另一方面有着更加强烈的不同想法,响愿意奉陪到底,直到乡音可接受事实为止。再说……

如果那场火灾真的是纵火事件……

对响这个身为酿成火灾的罪魁祸首来说,多少可以减轻一些罪恶感。哪怕针对「把蜡烛带进新饲家而构成诱发纵火的原因」这个事实,免不了必须负起一定责任也一样。

「我也想知道十五年前的火灾真相。」

有了响当盟友后,乡音变得更加积极。

「拜托大家帮我忙!我知道这是近乎不可能的任务。可是,搞不好还是有机会揪出凶手也说不定。既然有那么一丝丝可能性,我还是想要赌一把看看。」

「我刚刚就说了,线索太少了……」

「有线索的。」

乡音打断久我原的发言,面向伊织说:

「因为我们有目击证人。」

与伊织交谈过的乡音「父亲」。如果凶手真的存在,除了这位「父亲」别无他人。

「伊织,那个自称是我爸爸的人长什么样?」

乡音让椅子发出嘎吱声响问道。伊织一副没什么自信的模样回答:

「长什么样……就是一个男人。就我记忆中的那个人的声音和服装来说,年纪应该介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之间吧。」

「他有拿着手提包吗?」

「我没印象有看到手提包,但有可能藏在背后也说不定。如果那个人手上有手提包,应该不会想让人看见吧。」

「那长相呢?那个人的脸长什么样?」

灯光摇来晃去,照亮了伊织的急迫表情。

伊织宛如被打上岸的鱼儿拼命挣扎般,表情痛苦地说:

「……我不知道。真的很抱歉,我完全想不出来那个人的长相。因为我有脸部失认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