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中
1
响坐在长椅上,目送一名女子夜里在大濠公园内慢跑远去。
进入八月后,即使太阳早已西沉,四周依旧弥漫着闷热的空气。响眺望着平静的水面,用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时,后方突然有人攀谈:
「小响,久等了。」
响转过身子回头看。
伊织就站在眼前。
伊织身穿套上背心的卡其色短袖衬衫,底下搭配刷破牛仔裤,脚上的勃肯凉鞋显得凉快。
「抱歉要你特地跑一趟。」
「没事,反正我周二公休。」
「你一下子就发现我了啊?」
「我看发型认出来的。还有背影也认得出来。」
伊织在响的身旁坐下来。看见伊织衬衫内侧隐约可见的胸膛出乎预料地结实,响这才迟钝地认知到与伊织两人在夜里碰面的状况有多么特殊。响不由得伸手抚摸浏海。
响迟疑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时,伊织主动提起话题说:
「昨天还真是一场灾难喔。」
「嗯……我到现在还无法平静下来。很想找个人吐露心情。」
「你没有做错什么。是小乡不对。」
响很感激伊织愿意斩钉截铁地这么说。不过,响不这么认为。
昨天晚上,响受骗于乡音而上了直播。虽说不知情,但响谈论了偶像时期的事情,并且在直播时与乡音大吵一架,最后甚至演变成因关闭滤镜导致SATONERU的真实容貌暴露在全世界面前的事态。响与乡音因此陷入在网路上饱受人们批评的状态。
对响而言,没有什么比网路上的留言更令人恐惧。毕竟过去让响罹患身体臆形症的导火线,正是网路上的留言。尽管如此,今天不论是早上醒来、上厕所或上班的休息时间,当响回过神时,却仍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查看网路上的反应。
网路上充斥着各种不同的留言。
当中最多是对响表示同情以及谴责SATONERU的留言。第二多是对乡音的灼伤表示讶异以及毁谤的话语。当中也出现SATONERU是为了想在排名战预赛胜出,才刻意安排昨晚那场骚动的揣测声音,但不用说也知道这说法与事实相违。
多亏响的本性使然,她在直播时所提到的偶像时期话题,自始至终都是温和的内容,所以整体来说,没有太多批评响的声音。不过,当中也出现一些做出无关攻击的人。
〈长那样就自称当过偶像会不会太扯了?〉
〈感觉就是一个没没无闻的在地偶像〉
〈我曾经在活动上看过这个人,本人一点都不可爱〉
管他什么都好,就是想攻击对方;世上一大堆人抱有这般心态,而响也理解这点。尽管如此,那些留言还是无情地啃噬响的心灵。
响是在几小时前,也就是下班后回到家时,才认知到这个事实。
洗手时看了镜子后,响异常地在意起浏海。不知道为什么,理应自然斜向左脸的浏海莫名地显得扁塌。
响立刻察觉到病症再次发作。
响持续在服用SSRI。她既没有减量,也没有跳着服药。明明如此,响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与这阵子所看到的模样有所差异。
网路上的批评声音又一次成了导火线。是说,在那之前与乡音之间的纷争所带来的压力,也帮忙囤积了不少炸药。
响心想再这样下去不妙,于是思考起有什么人可以商量乡音的事情,最后主动联络了率先浮现脑海的伊织。伊织很快地传来回覆,并告知接下来有空见面。响不想在明亮的地方与伊织见面,便指定家附近的大濠公园为见面地点。
「我也在想你会这么说。」
响这么嘀咕后,伊织加重语气回应说:
「任谁都会跟我说一样的话。乡音是自作自受,才会被判失去比赛资格。」
虽然昨晚的直播对乡音来说,也是在非出于本意之下而掀起话题,但身为主办单位的I Push得知骚动后,公开声明禁止做出未经本人同意便擅自让人加入直播的行为,SATONERU因此被判失去比赛资格。是说,SATONERU最终的排名为第34名,所以不论有没有失去比赛资格,都无法晋级决赛就是了。
到这里的确是乡音自作自受,可是——
「我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响无力地低下头时,耳边传来伊织的温柔声音:
「你是指不小心关掉滤镜?」
「乡音是自己决定隐瞒脸上有灼伤的事实,以直播主的身份维持着生计。这样的行为没有什么不对,毕竟每个人都是抱着自卑感在过日子。」
「嗯,我认同这点。」
「可是……我不小心揭穿了乡音隐瞒的事实。乡音已经无法继续过着像以前一样的生活。」
如留言中所看到的内容般,有不少观众无法接受乡音的灼伤疤痕。
留言中也零零散散可看到一些观众做出「我才不在意什么灼伤」的表态,以及「不需要加工修饰也很可爱」等善意话语。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看在响的眼里,无须偏袒也会觉得乡音是个美女。
然而,另一方面,对于乡音之前一直隐瞒灼伤而靠直播赚钱的事实,也有观众吵吵闹闹地表示那是诈骗行为。虽然那不过是一些情绪化的言论,但因为多了乡音这次对响做出恶劣行为所带来的影响,可观察到原本越是强烈支持SATONERU的观众,越容易做出剧烈批判的倾向。
「你又不是故意的,对吧?」
响无力地点头回应伊织的确认话语。
「我没有自己直播过,所以不知道要怎么停止直播,最后才会变成那样。」
「那就表示果然错不在你。」
「就算如此,还是改变不了我闯祸的事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赎罪才好。」
可能是喝了酒,四人组的年轻男子大声嘻笑地从响两人背后走过。对现在的响来说,就连这般吵闹声音也宛如救赎一般。
「在那之后你有没有跟小乡联络过?」
「从乡音把我赶出她家之后,就没有联络过。」
昨天响看见乡音手机画面里的自己面容,而意会到发生什么事态的下一秒钟,总算找到停止直播的按键,并立刻点击按键。
——出去。
响战战兢兢地准备朝乡音开口时,乡音保持双手捂住脸的姿势这么说。
——还不快点离开这里!
响连反抗的精力也没有,就那么离开了乡音家。响几乎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家。她苦恼过是不是应该传送LINE的讯息赔不是,但又深深觉得那么做别说是无济于事,甚至有可能加深伤口,所以就这么一直不敢传送讯息到现在。
「我跟乡音的友情是不是澈底结束了?」
响这么说出口后,泪水也跟着涌出。泪水一旦溃堤后就再也停不下来。响没空理会坐在身旁的伊织目光,就这么哽咽哭泣。
伊织什么话也没说,就只是静静地陪伴在响身边。对现在的响来说,伊织这般不会强势表达自我主张的体贴态度格外珍贵。响被笼罩在像是有人为她披上外套般的安心感之中,慢慢的恢复了平静。
「抱歉,我没事了。」
响用手帕擦拭眼角说道。这时,伊织站起身子,伸出左手说:
「我们去散步一下吧。」
伊织的动作不像男生对女生,而像大人对小孩伸出手。
响轻轻握住伊织的手后,伊织使力一拉让响站起来。伊织的指尖温暖极了。
大濠公园的大水池外围设有一圈人行道。两人缓缓走在人行道上时,响开口说:
「伊织,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拜托你对乡音好一点。」
伊织稍微乱了步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吧?我是说乡音的心意。」
伊织没有回答。
「现在的乡音很需要你。以前,乡音曾经跟我说过。」
——伊织还这么跟我说。他说:『小乡,不论在哪里,我一定都能认出你来。』
——我听了好开心。我心想这一定是命中注定。你不觉得吗?伊织他不会认出其他人,而只会认出我来。
「小乡说了那样的话……」
「我相信乡音现在正为了灼伤的事情很痛苦。只有你能够带给她支撑的力量。」
「也不能因为我有脸部失认症就——」
「我知道的。真的很不应该那样子说话。可是,我很希望你现在可以先不要计较。只要在乡音极度无助的现在这段期间就好。」
伊织的情感从晃动的指尖传递过来。
那情感与其说是愤怒,更像是悲伤。
「你太体贴了。你明明自己被骗得那么惨,竟然还在关心小乡。」
「没那回事的……我纯粹是因为现在的我应该没什么机会帮助乡音。」
「所以你就把这个任务硬塞给我?而且完全忽视我在这次的事件之后,对小乡有什么样的情绪。」
虽然伊织的话中带刺,但响没能够反驳。
「……对不起。」
两人从星巴克前面走过,走进树荫下的小路。再往前走一会儿,很快就会看见福冈市美术馆出现在眼前。
伊织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说:
「好吧,我会主动联络小乡看看。不过,我无法保证不论发生任何事,都可以善待小乡。」
「这样就够了。谢谢你,伊织。」
伊织松开了手。响顿时有种少了依靠的感觉,但心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或许是想改变话题吧,伊织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询问:
「在那之后,你有没有跟巧聊过什么?」
响抓重点地转述了巧提到的关于他哥哥的事情。
「原来有过那么一段往事啊……看来巧以前吃了不少苦。」
「完全看不出来,对吧?巧平常也总是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不过,这次的事情应该让他打击甚大。我看他似乎不打算继续帮忙一起调查。」
「巧应该也不想知道亲人的犯罪经历吧。」
「如果换成巧的角度来看,只会觉得我们是多此一举吧。」
这时,伊织突然直直盯着响的脸庞看。
「怎么了?」
「刚刚我没有多问,想说听过就算了。不知不觉中,你怎么已经改口叫他巧了?」
「喔。」原来伊织是想问这个,响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巧要我跟大家一样直接喊他的名字。我猜他应该是想要强调自己虽然跟哥哥同个姓氏,但完全是不同人。」
「就这样而已?」
「嗯。你怎么会这么问?」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跟巧怎么了。」
响的视线忍不住在空中游走。如果真的发生过什么,不知道伊织会有什么反应?
「什么也没有啊。我反而觉得在那之后,跟巧之间变得有些距离。」
「也是啦,难免会这样。所以现在要怎么办?既然巧不再帮忙,我们也只能自己调查了。」
响不禁感到讶异。
「你当真?乡音现在哪有心思管什么调查不调查。」
「小乡的状况当然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们没有被绑住。现在少了小乡,巧也退出调查行动,我们不是更应该连同他们两人的份也一起努力吗?」
「那是乡音起头的调查行动耶,我们不能擅自判断就采取行动。」
「你真心这么认为?」
伊织一向彷佛没看见任何事物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
「这调查不只是为了小乡而已吧?这也是为了你而做的调查。」
为了证明漫长十五年来,响一直认为是自己导致的一场火灾其实是纵火事件而做的调查——为了让响因为自责造成乡音灼伤而扛在肩上的重担多少减轻一些重量而做的调查。
「不可以把责任推卸给别人。不是交由小乡决定就算,应该要看你自己希望怎么做才对。」
「我自己……」
「搞不好有个纵火犯活得逍遥自在,浑然不知你和小乡一路受尽折磨走来。我们现在等于是已经揪出这个纵火犯。都走到这一步了,难道你认为放弃调查也无所谓吗?身为唯一的目击者,我可不想放弃。」
伊织的话语在响的脑海里不停回响,让响听得一阵晕眩。响恨不得可以捂住耳朵,而发起牢骚说:
「暂停!这事情那么重要,现在的我哪做得了决定。」
伊织猛地回过神说:「抱歉,我话说得太重了。」
「你是对的。我知道自己很懦弱,连自我想法都没有。不过,就算是为了我而做调查,如果少了乡音,查出真相也毫无意义。」
未经思考就先这么脱口而出后,响细声补充说:
「……现在跟乡音和巧的关系都变得尴尬,我不想也打坏跟你的感情。」
人行道上行人三三两两,两人沉默不语地走了好一会儿。可能是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闷热的空气浸湿响的白色T恤。
伊织总算开口说话,他明明近乎面无表情,不知为何却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可不可以聊一下我的事情?」
「请说。」
响让自己尽可能保持沉稳地催促道。
「那时候我正在上厨师专校。我第一次交到了女朋友。对方跟我同校。」
响心想这话题听起来像是会让人会心一笑,又有种不太想听的感觉,但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那是一场像在玩扮家家酒的恋爱。不过,我是真心喜欢她。她很调皮可爱,也很正向,不论做什么都全力以赴,拥有我身上找不到的特质。虽然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脸部失认症,但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她的外表才被吸引。」
伊织的模样像在描述比实际来得更加遥远的往事。
「最初,她常常夸奖我很快就会发现她的小变化,像是浏海分哪一边、指甲油颜色之类的。那是一定的嘛,因为我当时是在无意识之下,靠脸部以外的部位认出她来。不过,我这种虽然微不足道,但明显不太对劲的言行举止,似乎化为疑点在她心中一点一点地慢慢累积。」
伊织才描述到一半,响不知为何却已经觉得就快喘不过气。
「有一次,她学起电视节目的整人游戏准备整我。她找了一个跟我们同校,发型和身高都和她很接近的朋友,然后让对方全身上下穿戴她个人的东西,来到我们约会的碰面地点。她自己则是躲在远处偷拍整个过程。那时候正好开始流行把影片上传到SNS上。她事后向我解释是因为看见情侣的整人影片爆红,自己才会也想尝试看看。」
响心想:「这样的解释太贼了吧!若不是别有企图,哪可能执行那么针对性的整人游戏!」
「我们那时约在天神的大萤幕前面碰面。拥挤人群中,她的朋友低着头站在大萤幕前面。我没有起任何疑心,直接走近那女生说:『抱歉让你等我。』那女生以为是整人游戏,所以笑嘻嘻的,但没有说话。听说是她要求朋友不要说话的。正常状况下,我这时应该要吓一大跳,整人游戏也会宣告结束。可是,我因为在拥挤人群中顺利找到她,整个放下心来,所以没有做任何确认就东张西望地说了那句话。」
——中午要吃什么?
「她的朋友惊讶不已,这时才总算开口说:『我不是你女朋友喔。』我整个人愣住不动时,她从后面跑过来,用力揍了我一拳。」
——你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不认得吗?你脑袋有问题啊?
「她当时应该也很难过。因为我看见她眼里泛着泪光。不过,愤怒的情绪更加强烈。她把那天拍下的影片PO上网,我也因此被同校学生当成是冷血无情的人。当然了,我也被她甩了。」
当时没有人知道伊织患有脸部失认症。而且,大家都是年仅二十岁上下的学生,难免会有不成熟的反应。毕竟就连伊织本人,也对脸部失认症毫无自觉。
「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我竟然会有那么一瞬间把别人误认成自己的女朋友。那不是说声抱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也真的觉得自己脑袋有问题。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好好谈过恋爱。一路来,我都是抱着自己没有那种资格的想法度过人生。是说,诊断出患有脸部失认症的时候,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就是了。」
伊织展露微笑,但反而显得悲伤。
「在角岛时,小乡问过我记不记得凶手的长相。」
话题突然被拉回现代。
「那时我心想:『又来了。脸部失认症又跑来我面前搅局。』」
第一次交到女朋友最后却落得分手的下场、第一次就业却遭到解雇,这次换成了十五年前的火灾。
「我不想再屈服于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一路来,我这么说服过自己至少一百万次。可是,我还是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伊织颤抖着声音说道。响第一次目睹伊织会这样无法控制情绪。
「这完全是我个人因素,跟你或小乡都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如果有机会让我表达愿望,我会希望可以继续进行调查。哪怕小乡没有参与其中,对我而言,还是有意义的。」
可能是有鱼儿浮出水面寻求食物,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响丝毫没有察觉到原来伊织参与调查行动的背后,藏有这样的想法。响还以为伊织只是因为自己无法提供目击证词而抱着赎罪的心态,才陪着大家一起调查。
乡音、巧以及响,大家各自奋战着。倘若逃跑是战略之一,那无所谓。不过,如果纯粹只是逃跑,而没有起身奋战过、没有为了得到乡音的原谅而努力过,响一定会后悔。
「我知道了。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也继续进行调查吧!」
响如此表明决心后,感受到身旁的伊织放松下来。
「谢谢你。我们要亲手揭穿十五年前的火灾真相。」
「总之,我们必须先查出巧的哥哥——久我原幸秀的行踪。」
「应该是要委托征信社去调查比较方便省事。但要花钱就是了。」
「等一下。可以的话,我希望把这个保留为最终手段。」
伊织一副感到讶异的表情询问:「为什么?」
「巧不希望人家探听他哥哥的事情。明明知道巧的想法,却还委托征信社去调查,你想他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想?」
「呜……」伊织一阵呻吟后,继续说:
「保守一点来说,也猜得到他会觉得相当厌恶吧。」
「更何况我跟巧除了是朋友,还有一层同事关系。我不想跟巧打坏关系。巧应该也想得到我们不会在这里就停止调查。我在想如果我们是靠自己的力量做调查,巧应该还勉强可以接受。」
「可是,我们两个外行人的能耐有限。」
「即便如此,现阶段还是有我们做得到的事情。我觉得等到真的完全没辙时,再来借助专家的力量也不迟。」
响成功说服了伊织改变念头。
「说得也是。想要找到久我原幸秀的母校同学或中途辍学的大学同学,应该不会太难才对。或者是,也可以去找附近的居民问问看。我们就先从这方面着手好了。」
确认过双方的行程时间后,响与伊织敲定在下周末进行调查。两人也说好在那之前,彼此先运用网路等手段,尽可能地收集资讯。伊织说他会跟上次调查时一样,事前请好午餐时段的假。
「那就下周末见啰!」
绕了大水池一圈后,伊织挥挥手离去。伊织离去的那一刻,响就快脱口邀约伊织到附近的酒吧喝一杯,而响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2
大濠站前身心科诊所的小田医师,今天眼角也漾起祥和的笑意。
「今天怎么会来看诊呢?」
响深怕小田的表情会垮掉,不由得放轻声音说:
「因为……我的症状好像复发了。」
响上次看诊到现在,才过了两周。本来还要一阵子才会到预约回诊的日子,但响拜托诊所提早了时间。
「这样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引发覆发的事情呢?」
小田没有表现出失望的样子。
「我跟朋友起了一些冲突。」
响毫无保留地向医师说出自己受骗上了直播、无意中不小心让乡音的真实面貌暴露于世人面前,以及看了网路上的留言等等。
「那真是一场灾难呢。有没有发生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
「除了网路上的恶意留言之外,没有受到任何实质上的伤害。老实说,我以前隶属的经纪公司主动与我联络过——」
虽说不知情,但响毕竟在直播时说出揭露偶像时期状况的内容,所以被以前的经纪公司叫了过去。不过,幸好责任不在于响,加上响早已离开经纪公司不再是演艺人员,以及直播时没有做出可能构成问题的发言,所以最后经纪公司的经纪人只是口头上叮咛响以后多加注意言行,便没再追究什么。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因为心理层面受到打击,所以又开始出现症状,是吗?」
响不由得摸起浏海。
「我清楚知道在意网路上的意见根本是白费心思,但每次被批评是个丑八怪时,就会忍不住心情低落地心想:『对啊,我是个丑八怪。』」
虽然SATONERU的直播影片立即被删除,但影片早已被散播出去,尽管知道不该去看,响还是忍不住去看了那些影片。影片中的响表现松懈,即便是已经经过影像加工也掩饰不了丑陋,尤其是浏海的散乱程度更是惨不忍睹。光是想到自己这般模样被无数人们看见,响就会难以控制地坠入痛苦深渊。
「你应该没有减少服药吧?」
小田做着公务上的确认。
「没有。难得状况已经好转,所以我不敢现在就停止服药。」
「你开始服药到今天,已经是第八周了。」
「是的,我是在六月上旬开始服药的。」
「在与朋友起冲突之前,你的症状已经平缓下来了吗?」
「是的。那天我也很顺利地去到朋友家。」
医师晃动起旋转椅,嘎吱声随之响遍诊疗室。
「首先,精神疾病不是像感冒一样只要过了高峰期,再来就会慢慢治愈的疾病。本来逐渐好转的症状复发是常有的事情。」
这也是一定的吧。即便能够借助药物的力量让身心平衡接近正常,身心平衡本身还是会摇摆不定。
「虽然你的例子有明确的起因,但就算没有起因,还是会发生复发的状况。反而应该说,一路来的投药治疗之所以能够顺利发挥效果,也是因为你付出努力才得到的结果,我想或许刚好到了该让你休息一下的时候吧。」
这样的论调有种像在骗小孩的感觉。明明如此,响内心某处却觉得可以认同。
「长久以来,我一直抱着自己很丑的想法在过日子。虽然服药的效果惊人,但我不认为能够在那么短期间内,就把长久伴随的情感驱除干净。就算没发生这次的冲突,我想总有一天还是会复发。」
「有可能吧。不过,你没有置之不理,而决定前来看诊的举动具有很大的意义。你很认真地面对自己的治疗。」
响点了点头。响本以为自己的负面情感绝对不可能消失,但她尝到了从中得到解脱的自由滋味。响没打算走回头路。
「是不是应该换药效更强的药比较好呢?」
「SSRI的药效不佳时,一般会选择增量或是换成其他药物,但以你的状况来说,SSRI一路来似乎发挥着不错的效果,而且你才复发不久,所以还是再观察一下下好了。当你觉得特别焦虑时也可以并服抗焦虑药,要不要我开一些给你?」
响抱着求之不得的心情回答:「麻烦医生了。」
小田操作起电脑,替响追加处方药。完成动作后,小田让身体往椅背上靠。小田一向表现得十分可靠,难得会有这般散发出疲惫感的举动。
「接下来我不是以医师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说话,你可以听听就好。」
「医生想说什么呢?」
「我认为人类本来就不是有多美丽的动物。」
响摸不着头绪,发愣地应了一声:「喔……」
「虽然我过去不曾为跟你患有同样身体臆形症的患者看诊过,但一路来我看过许多想必就是得了身体臆形症的病人。这些病人都是基于自己不美这点而深感痛苦。」
身体臆形症是所有精神疾病当中最折磨患者的疾病之一——小田曾经这么做过说明。
「我就会想,为何他们会无法忍受自己不美的事实?明明人类基本上就不是美丽的动物。」
「为什么您可以说得这么笃定?」
「偶像或演员之所以能够有活跃的表现,是因为长得美丽是一件特殊的事情。当然了,唱歌、跳舞和演技也属于特殊技能,但因为不够美丽而没机会站上比赛擂台的人,压倒性地多过拥有美丽的人。正因为如此,拥有美丽的人才会被大家追捧。明知道这样的事实,却觉得自己也必须拥有美丽才行的想法是错误的。」
假设真是错误的想法,那又怎样?怀抱想要变美的愿望不是一种罪。
「医生,人们之所以会想要变美,是因为这个社会充斥着外貌主义,大家一次又一次被迫认知到长得美比较吃香的事实,不是吗?是社会有错,而不是身体臆形症患者。」
响提出反驳后,小田用指尖扶正眼镜说:
「我不是针对香住小姐你才说这些话。如果你期望自己现在的容貌可以变得更美,我不会阻止你。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人类的美丽总有一天会凋零。」
响暗自说了一句:「那又怎样?」她心想这样的说法就跟「反正早晚会变成排泄物,吃美食有什么意义」的说法一样极端。
「有人即使经历岁月,还是很美。」
「您说的很美是指『以该年纪来说的话』,对吧?那不同于年轻时的美丽。」
「应该也会有因内在而显现出来的美丽吧。既然这样,我认为即使老了,美丽也不会衰减。」
「是啊。不过,对一个因为外表而烦恼的人,就算告诉他『也有因内在而显现出来的美丽喔』,想必也传递不到他的心里。」
小田再次驳倒响的说法。响对医师难得就快建立起来的信赖关系再次动摇。响忍不住用着高八度的声音说:
「年纪大了之后的事情根本无关。重要的是现在。随着年龄增长,被人以外表评价的机会想必会比年轻时来得少。跟老了之后无关,年轻人就是现在想要变美。」
小田听了后,缓缓点了点头。小田表现出不是纯粹在应和,而是确实认同响说法正确的态度。
「是啊,就像灰姑娘希望只有今晚能够拥有礼服和南瓜马车一样。尽管知道会失去,还是希望此刻能够拥有,这是不限于追求美丽的人类本能,也是所谓的生存。」
「请问医生您想要表达什么?」
「香住小姐,我认为人们光是活在世上、一个人光是存在着,就是一件美好的事。你或许会觉得我在说表面话,但我是真心的。一路来,我实在看过太多人因为自己有所缺陷而苦恼、受折磨,甚至走上绝路,人数多到数也数不清。」
医师的这番话带有份量,响找不到话语反驳。
「一直以来,我自认抱着一颗诚挚的心,不厌其烦地一再说服患者说:『不是因为拥有什么,才具有价值,但也不会因为什么也没有拥有,就不具有价值。因为你是你,所以具有无可取代的绝对价值。』当然了,有时还是可以对自己争取到的事物,或累积而得的事物感到自豪。不过,我希望香住小姐可以记住一点。」
小田从椅背挺起上半身。
「绝对不要把自己的最大价值,放在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事物,或是你自知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事物上。」
响的脑海里重新响起那天听到的乡音发言。
——只要我一直漂漂亮亮的,大家就会看得开心。我的最大价值就在于这外表。这不是什么怪事,而且我反而觉得骄傲。
响想起当时很想否定乡音的发言,也认知到小田的主张与她的想法有共通之处。
「……我想要好好思考一下。我是说针对医生刚刚说的话。」
「但愿我说的话可以为你带来什么启发。请多保重。」
响走出诊所,到特约药局领了药。看着医师第一次开立处方的排装抗焦虑药,响觉得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看过。
3
当周周六,响与伊织在西铁福冈(天神)站搭上红色的特快电车,并肩坐在车厢内的两人座椅上交谈着。
「很肯定地,直到两年前久我原幸秀一直住在大牟田。如果想调查他的行踪,也只能从大牟田着手调查了。」
「幸好当初有拍下儿岛堂的帐本照片。回头看照片的时候,才发现上面确实记录着久我原幸秀当时的住处,也就是巧的老家地址。」
「小响,做得好!这样可以大大省去调查老家地址的麻烦。」
两人一路朝向大牟田市移动。西铁天神大牟田线是一条南北向连接西铁福冈(天神)站以及大牟田的铁路,搭乘特快电车从起站到终站约需一小时的车程。因为响没有汽车驾照,伊织则是有驾照但不敢开车,所以这次两人决定搭乘大众运输工具。
「不过,这样突击久我原兄弟的老家,恐怕也得不到太多资讯。现在住在那里的房客应该不太认识他们兄弟,万一不小心让附近邻居起疑心,那就不好打听事情了。」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先上网搜寻了久我原幸秀的资讯,但什么也没查到。也没有查到任何SNS帐号。我本来对SNS抱着很大的期待,尤其是Facebook一般都会以本名注册帐号,加上在久我原幸秀那个年代应该已经相当普及才对。」
「Facebook应该是在二○一○年左右开始在日本流行的吧?听说久我原幸秀是在十五年前发生火灾的隔一年大学辍学,然后开始足不出户……」
「他应该根本没有想要注册Facebook帐号的念头吧。」
假设流行Facebook那时期久我原幸秀早已断绝与人们的交流,其他帐号的分享内容恐怕也不太可能找得到关于他的话题。
「难得你已经从巧那边打听出久我原幸秀当时就读哪个大学,竟然连要找出他的朋友和同学都有困难,这实在很让人沮丧。如果至少可以知道他就读哪个学系,或许还勉强可以找到人。」
——我哥高中毕业后,跟我一样也就读佐贺大学,但人际关系似乎不太顺利。
伊织这几天积极收集资讯,但几乎没有收获。响笑着说:
「别担心,我早就料到会这样,所以先采取了对策。」
「意思是你有目标?」
「嗯,我后来决定不针对久我原幸秀,而是从巧的周边下手。」
与伊织在大濠公园交谈后的隔天,响立刻展开行动,在办公室里顺利从巧口中打听出当初就读哪所高中。
——说到这个,巧,你以前念哪一所高中啊?
响自认在闲聊之中,很自然地顺着话题发问。即便如此,响还是感受到巧有那么短短一刻犹豫着该不该回答。不过,巧再怎样也不至于拒绝回答。
——大牟田中央高中。你是城市小孩,应该没听过我们高中吧。
如巧所说,因为学区不同,所以响确实没听过大牟田中央高中。大牟田中央高中是一所位于大牟田市内的县立高中,也是一所学力偏高的高升学率学校。响以前不是会读书的料,所以忍不住心想:「原来巧很聪明。」是说,巧脑筋好早就是众所皆知的事情。
「我在Facebook搜寻后,没发现巧的帐号,但找到了几个应该是巧的同学的帐号。因为帐号的个人资料有写母校和毕业年份——其实呢,我已经事前约好巧的同学。」
伊织瞪大眼睛说:
「太厉害了,你真是心思周密呢!」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是个网路媒体编辑。采访是我的擅长领域。」
看见响得意地挺高胸膛,伊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说事前约好是指今天?」
「没错。我自己注册了帐号,然后一个一个跟看似巧的同学的人联络。结果就被我逮到了一个。」
「你用什么当借口?」
「我说我和巧在同一家网路媒体工作,现在正在编写要偷偷安排巧与他失散的哥哥重逢的报导文章,然后询问对方可不可以找时间聊聊。因为我觉得可能要表现得轻松一点,对方才会比较愿意提供协助。」
因为是寻找巧的朋友,目标自然会是男性。响试探性地传送讯息给几个对象后,当中一人明显做出正面的反应。看见对方的态度后,响想出可以捏造一场感动的重逢。只要说打算安排一场惊喜,也比较容易预防对方告诉巧本人。
况且,对方男性毫不掩饰他对响曾是偶像极感兴趣的态度。虽然响当偶像时使用了艺名,但当初是以本名撰写掀起话题的部落格文章,只要调查一下很快就会知道响的身份。响无意间利用了自己的经历以及女性身份于调查上,尽管对这个事实感到厌烦,但响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真聪明,能想到要这样骗对方。你真是太可靠了。」
伊织直率地表达佩服之意,浑然不知响内心的纠结。
「所以,你跟对方约了在哪里碰面?」
「地点是对方指定的,我们约好十一点在连锁家庭餐厅碰面。那家餐厅离车站有点远,但不至于走路走不到。」
「收到。就算不能直接掌握到久我原幸秀的去向也没关系,总之我们就尽可能地挖出越多资讯越好。」
「但愿对方是个很亲切的人。万一发生什么危险状况,你要保护我喔!」
「那当然。我今天也算是来当保镖的。」
看见伊织展露微笑,响感觉到脸颊逐渐发烫。车内传来广播声,告知即将抵达大牟田站。
以一个总站来说,大牟田站算是相当朴实,响与伊织走出大牟田站后,朝向Joyfull大牟田白金店前进。
Joyfull是以九州地区为中心展店的家庭式连锁餐厅,其价格合理,响也是从小到现在都经常光顾。
响与伊织找到靠窗的隔间桌位后,先点了饮料吧等待对方到来。时刻来到十一点整时,响看见只身男客人走进来,于是站起身子。对方的长相与事前确认过的帐号头像一致。
察觉到响的存在后,男客人慢慢走近。男客人抹上发胶的浏海分线整齐,五官看起来有些娃娃脸,一身藏青色的短袖衬衫搭配白色长裤的清爽服装。男客人拿在右手上把玩的汽车钥匙看来,似乎是驾驶丰田的汽车。
「冲野先生,对吧?您好,我是主动与您联络的香住。」
「我是香住的朋友吉濑。」
「你好,我是冲野。」
「真的非常感谢您今天百忙之中特地拨空过来。」
「不会、不会,我周末都很闲。」
冲野一边在对面座位坐下来,一边轮流看着响与伊织。看得出来冲野是在观察响与伊织的关系,但响没有义务特地说明。
响预想到冲野对调查行动可带来帮助,所以事先准备好名片。递出名片后,冲野确认着响的职位。
「你真的是Other Side的员工呢。」
「是的,绝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冲野按下桌上的服务铃叫来服务生,并点了饮料吧。冲野自行拿取冰咖啡回来后,主动切入正题说:「你说久我原的哥哥下落不明是真的吗?」
「巧先生本人这么说的,所以应该错不了。因为这不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所以编辑部上层很感兴趣,就命令我在瞒着久我原之下找出他哥哥。」
「我记得以前看过类似这种娱乐节目。就是节目工作人员会去找人之类的。」
冲野表现出兴奋的态度。
「所以呢,你要问我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久我原他哥哥的下落。就连久我原本人,我也从毕业后就没再跟他见过面。」
「巧先生似乎跟他哥哥,也就是幸秀先生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过去,所以几乎不太愿意聊起幸秀先生的话题。因为这样,所以老实说,我这边等于没有任何关于幸秀先生的资讯。我想到如果是巧先生的同学,或许多少会知道一些关于幸秀先生的资讯。」
「是喔~」冲野这么嘀咕后,喝了一口咖啡,跟着冷不防地丢出这么一句:
「我怎么觉得气氛好像很凝重,完全不像要安排一场感动的重逢。」
虽然就快被冲野散发出来的轻浮氛围蒙骗过去,但响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男人相当敏锐。响忽然想起冲野在讯息里提过他在地方银行负责跑业务。由此可见冲野的洞察能力很好,可以在看见对象后掌握气氛。
「这算是一种职业病。因为她经常做比较严肃的采访。」
伊织出面替响解围。冲野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说:
「因为这样才需要有人陪同啊。如果是学术性的采访,那还可以接受,连打听同学的事情也这么大阵仗,对方会吓得不敢敞开心房的。」
「抱歉让您见笑了。」响低头说道。
「不过,我也不是不懂你的心情啦。我虽然只是个小小上班族,但在家里也会像在对菜鸟训话一样骂我老婆,我老婆经常抱怨我这种态度。」
「您已经结婚了啊?」
「很意外吗?因为被人家说不早点结婚就会影响到升迁,我才不得已结了婚。加上我们公司强制要求所有男生都要住进单身宿舍,所以我也很想赶快脱离那里。」
冲野笑着补上一句:「我们公司真的很古板。」冲野嘴上这么说,却显得有些引以为傲。
响之所以会确认冲野有没有结婚,年龄当然是一大因素,但有部份也是因为看见冲野没有戴着结婚戒指。不过,仔细一看后,响发现冲野的左手无名指有着淡淡的晒痕。看来冲野为了与响见面,特地摘下了戒指。
「冲野先生,您高中时期和巧先生的感情有多要好呢?」
响拉回离题的对话后,冲野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
「我们算感情还不错。不过,我以前参加网球社,巧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所以也不是感情要好到经常混在一起就是了。」
「可是,您们毕业后就没再见过面?」
「学生时期的关系不都是这样吗?只要环境一改变,交友状况也会改变。」
响完全认同这个说法。事实上,响一路到高中所结识的朋友当中,到现在仍保持联系的对象屈指可数。
「您还记得巧先生,还有想必也是幸秀先生的国中和小学母校是哪里吗?」
「宫竹国中。虽然我没去巧他家,但我记得即使以大牟田市来看,他家都相当偏僻。至于哪个小学,我就不是那么清楚了。」
响事前根据记录在儿岛堂帐本上的地址,确认过市立中学的学区。冲野的证词与响的确认结果一致,看来其正确性应该不会让人失望。
「我听巧先生提到过他大学前都住在老家,那时期也没有跟您见过面吗?」
响这么发问后,冲野皱起眉头说:
「毕竟巧就读佐贺大学。他从老家去到佐贺车站南边的本庄校园上课,应该单程要花上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当时在福冈市内的大学附近自己一个人住,我们的生活圈相差太远了。」
单程一个半小时确实辛苦,但还算是勉强可以从老家往返学校的距离。以久我原家的经济状况来考量,除了从老家往返学校,想必也没有其他选择。
「您有没有听巧先生提起过关于幸秀先生的话题?」
「我不记得有特别说过什么耶。巧当时就不太喜欢谈论家人的话题。」
「所以,您也没听说过巧先生就读高中当时,幸秀先生一直关在家里?」
「真的吗?我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
对多愁善感的高中男生来说,有可能会觉得哥哥足不出户的事实令人羞耻。如果同学家离自己家很近,近到难以瞒住对方不说,那当然另当别论,但如果是住在较远地区的同学,选择瞒着同学不说也不足为奇。
看来从冲野口中似乎打听不到关于久我原幸秀的资讯。照理说,这时应该自认白忙一场而结束交谈,但响早已想出其他可以利用冲野的方法。
「我们等会儿打算去巧先生的老家那附近看一看。」
「去巧家?可是,我听说现在是其他人住在那里。」
「没错,所以我在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与附近邻居说说话。不过,光我们两个去到那里,可能只会被当成是在恶作剧,我很担心对方有可能不愿意理我们。」
「喔……有可能吧。」
「所以呢,冲野先生,我在这里有个不情之请。巧先生的小学或国中同学当中,应该也有人就读同一所高中吧?」
「当然有啊。虽然我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但还记得几个人。」
「可不可以麻烦您帮忙牵线?如果有当地人在场,我想大家会愿意听我说明的机率就会大大提升。」
看见响不让自己挫败收场的积极表现,一旁的伊织一副深感佩服的模样。
「有没有哪位同学您现在还联络得上?」
冲野操作起手机,似乎点开LINE和SNS的APP确认。
「嗯……也不是没有啦。像这个同学听说到现在还住在老家,而且周末放假,他今天搞不好也在那附近。」
冲野把手机往耳朵上贴,那动作看起来不像在逞强。没多久,冲野讲起电话:
「喂?好久不见~你现在人在哪?没有啦,就是有人跑来问我跟久我原有关的事情。好像是久我原的同事吧?我记得你好像跟他同一个国中,对吧?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出来陪他们一下?」
冲野意外展现出高配合度的态度,响不禁为自己先前对冲野抱有坏印象感到过意不去。
「不会可疑啦!对方也给了我名片。你忘了吗?久我原之前也说过他在Other Side上班啊。他们公司说要安排一场惊喜给久我原。对、对、对。可以喔?那我就把你的联络方式给对方啰。好啊,下次再一起去喝一杯!先这样啰~」
结束通话后,冲野面向响这方说:
「他说可以。」
「谢谢您。」
响和伊织一同低头致谢。
「照理说我应该要跟你们一起去的,但容我在这里先告退了。我今天已经答应老婆等一下要带她去永旺购物中心逛街。」
在最后展现出为人丈夫的态度后,冲野便起身离席而去。响嘀咕说:
「说来说去,他还满亲切的。」
「是吗?我觉得他不时显露出别有居心的感觉。」伊织苦笑说道。
「可是,他还介绍朋友给我们——」
这时,响的手机震动一下。冲野在Facebook上传送讯息给了响。
〈小响,你果然超可爱的!希望可以借这次的机会跟你当好朋友!下次一起去喝一杯喔!〉
响忍不住抱起头。
4
「——那栋房子就是久我原以前的住家。」
自称毛利的男子指向前方说道。响几人正站在一栋带有红瓦屋顶、显得老旧的独栋房子前方。
冲野帮忙牵线介绍了巧的同学毛利后,响与对方取得联系,并约好在巧家附近会合。因为徒步前往太远了,响与伊织在Joyfull前面拦下计程车往东行,在跳表跳了七次时,发现孤单一人站在会合地点的毛利身影。
毛利与冲野形成明显对比,毛利戴着眼镜,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给人木讷寡言的印象。毛利不仅脸颊的肌肤有些粗糙,而且明明与响几人相同年纪,浏海却已经显得稀疏。「他不会在意浏海吗?」响对自己忍不住有这般反应感到厌烦。谁要你多管闲事啊!
随着毛利,响与伊织首先来到久我原兄弟出生长大的房子。
那栋房子四周围绕着泛黑的白色围墙,门上挂着写出「稻永」的名牌。整块土地看起来差不多有四十坪大吧——响经常采访餐饮业,所以估算得出面积大小。这栋两层楼高的住家旁边有着空间只够停放一辆车的庭院,可能是基于防窃的目的,地面上铺着满满的碎石。
「我听说这栋房子在巧的母亲名下……巧的母亲应该是从父母手中继承的吧?」
毛利回应了响的发言:
「巧的外公外婆很早就过世,所以这栋房子就变成遗产留给了身为独生女的巧的妈妈。巧他们一家人原本住在大牟田市内的公寓,后来就搬到这里住。我记得巧还没有满一岁的时候就搬过来了。在那之后,巧的爸爸好像不到三年时间就搬出去了。」
如果当时巧还没有满一岁,哥哥幸秀就会是十二岁。有可能是刻意等到幸秀升国中的时间点才离婚的吧。幸秀在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时,接二连三地面临住在附近的外公、外婆死去,以及搬家、父母离婚,不难猜想他受到不少担忧情绪的折磨。
毛利的说明十分合理,但伊织就不同观点感到讶异地说:
「毛利先生很了解状况呢!你以前跟巧很要好吗?」
「毕竟我小学、国高中都跟巧同校。我也来这里玩过好几次。是说,我高中毕业后就到熊本工作,巧则是跑去念大学,所以后来几乎没什么机会见到面。」
从大牟田到熊本搭乘区间车最快五十分钟可以抵达,如果是搭乘九州新干线,只需要十七分钟的车程,就算自行开车,也顶多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以住在老家来说,完全是可以从家里上下班的距离。
「隔壁邻居跟以前一样吗?还是您知不知道这附近有哪个家庭与久我原家往来亲密?」
响询问毛利说道。
「那栋从这边看过去在右手边的隔壁住家,以前住着一对虽然不是同学,但年纪相近的姊妹花,巧跟她们好像往来满亲密的。我以前偶尔也会跟着一起玩,她们应该还认得我吧。」
宛如证明毛利所言属实般,右手边的和风建筑物颇具历史。另一方面,左手边的隔壁住家是一栋水泥房子,一看就知道屋龄偏低。
如果突然前往拜访,对方愿不愿意理会是个未知数。不过,响不希望放过任何可能性。于是,响来到挂着写有「堀内」名牌的右手边住家门前,按下对讲机。
『请问哪里找?』
中年女子的声音传来。响猜想可能是毛利提及的姊妹花的母亲。
「抱歉突然前来打扰,我叫香住。我是以前住在隔壁的久我原巧先生的同事。方便向您请教一下久我原家的事情吗?」
『久我原家?他们现在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啊……』
听得出来中年女子的困惑情绪。这样的反应再自然不过了。
这时,毛利迅速向前踏出一步说:
「阿姨,我是毛利。好久不见!」
堀内家的对讲机设有摄影机。中年女子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
『原来是毛利啊!等我一下喔。』
熟面孔的效果绝佳。响暗自庆幸带了毛利前来。
没多久,玄关处的拉门推开来。门后出现一名个子娇小、身材丰腴的五十多岁女子。
「毛利,真是好久不见呢!」
「阿姨好。我也是刚刚才认识他们,他们在找巧的哥哥……」
「是喔……要找幸秀啊?」堀内的表情黯淡下来。
响递出名片给堀内。因为Other Side算是颇有名声的媒体,所以堀内没有起疑。
「我听巧先生说他的母亲大约在六年前过世,巧先生在两年前准备离开这个家时,幸秀先生突然下落不明。这栋房子现在好像是租给别人住。」
「其实我也不知道详细状况。当时我参加过他们妈妈的丧礼,但在那之后,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搬出去住,听到连幸秀也已经离开把我给吓了一跳。巧那时候应该真的很辛苦。毕竟幸秀连自己妈妈的丧礼也没有参加。」
堀内擦拭额头说道。天气如此炎热,让堀内站着说话实在教人过意不去,但响也不好意思要求堀内让她们进到屋内。
「我们正是想请教您关于幸秀先生的事情。听说幸秀先生早在他母亲还没去世之前,就已经大学辍学,后来一直关在家里。」
「幸秀其实本来是个很活泼的孩子。他好像大学不知道怎样上得不顺利,后来渐渐不爱去学校,那时常常看见他平日的白天时间也在家。幸秀最后好像就这么辍学,然后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
响感到有些意外而开口追问:
「原来幸秀先生以前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啊?」
「是啊。严格说起来,他的弟弟巧看起来比较神经质,孩子会怎么改变真的很难说喔。幸秀像变了个人之后,他们妈妈当时也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跟幸秀相处。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以前听他们妈妈诉苦时,气色真的很差。现在回想起来,就会觉得他们妈妈搞不好在那时候已经生病了。」
「幸秀先生可能是遇到过什么纠纷,严重到让他一直关在家里吧……」
伊织嘀咕道。堀内看向伊织说:
「听说幸秀也没有向他妈妈和巧坦承不去上大学的原因。可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告诉人家的严重事情。」
幸秀当然不可能老实说出自己犯下偷窃和纵火的罪行。不过,如果幸秀真是被逼到不得不犯罪的绝路,就表示有可能在那之前已经发生纠纷。
「堀内太太,我们在猜幸秀先生当时有可能很缺钱。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这类的话题?」
响询问后,堀内摸着下巴沉思。
「不确定耶……当然了,毕竟是一个女人独自养育两个小孩,他们家看起来确实没那么富裕。不过,幸秀开始关在家里不出门那时候,他们妈妈还健健康康地在工作……他们妈妈也说过当初是因为老公外遇才离婚,所以确实拿得到赡养费以及扶养费。」
这是响不知道的新资讯。若非与久我原兄弟的母亲关系亲密的人,也提供不了这样的资讯。
「原来离婚的原因是因为父亲外遇啊。」
「是啊,真的很过分,那时候巧的年纪还那么小。从他们搬来隔壁住那时候,我就觉得那男人跟他太太不一样,一副不值得信任的样子。」
响猜想堀内可能是受到后来听到的一些话语影响,才留下这样的印象,所以告诉自己相信一半就好。
「久我原这个姓氏是幸秀先生母亲的姓氏吗?」
「没错,他们当初搬来这里时的姓氏是『鸟岛』。」
「您有没有听说幸秀先生的父亲,也就是鸟岛先生在那之后怎么样?」
听了堀内接下来的回答后,响有种点与点串成一条线的感觉。
「听说他跟外遇对象再婚,而且盖了一栋相当气派的房子。我记得好像是盖在福冈市的早良区——」
5
久我原兄弟的父亲在福冈市早良区盖了房子。
凡事不该贸然下定论。早良区虽说是政令指定都市※的一小区域,但面积还是颇大的。可是——
注7:政令指定都市为日本的一种行政区划,其基本条件为全市人口达五十万人以上,获指定者可拥有多于其他城市的地方自治权力。
既然连邻居都掌握到「鸟岛在早良区盖了一栋气派房子」的资讯,身为儿子的幸秀当然不可能不知情。尽管夫妻已经正式离婚,亲子间的缘分还是没那么容易说断就断。
本以为十五年前久我原幸秀只是偶然路过,因此才会闯进乡音家行窃。一直以来,响等人掌握不到幸秀理应与早良区毫无地缘关系,却会去到乡音家那个住宅区的原因。不过,如果姓鸟岛的男人在那附近盖了房子,状况就不同了。
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浮出台面来。
幸秀有可能是去找亲生父亲讨钱。
幸秀基于不明原因而四处奔波筹钱,得知亲生父亲盖了气派房子的消息后,幸秀跑去找父亲请求援助。不过,幸秀想必遭到了拒绝。幸秀失意地踏上归途,途中从新饲家旁边走过时,幸秀看见新饲家的窗户敞开且客厅里空无一人,跟着发现放在客厅里的LV手提包,以及还点着火的蜡烛。看在已无计可施的幸秀眼里,搞不好觉得自己捡到天上掉下来的好运。于是幸秀闯进新饲家偷了手提包,并为了湮灭证据而放火烧窗帘——
针对纵火这部分,难免会有「有必要做得那么绝吗?」的质疑想法,但就整体情节来说,可说是相当具有说服力的推测。与伊织讨论后,响做出如上的结论。
对响来说,堀内的证词算是一大收获。她恨不得能够立刻前往老家当地,寻找姓鸟岛的家庭。不过,伊织这天傍晚必须上班,而且就算找出鸟岛的住家地址,对方想必也不会轻易答应见面,于是响两人决定暂时结束调查行动。
「我今天已经请了半天假,所以下周末不能再请假。真的很抱歉,但我们两周后再继续调查好不好?」
对于伊织的提议,响只能表示同意说:
「好吧,我会尽量设法在那之前查出鸟岛的地址。」
「还有,对于久我原幸秀的金钱纠纷,我们到现在都还只是猜测。有必要更深入了解一下他当时所处的状况。」
「我会继续借助Facebook的力量,这次换成找找看久我原幸秀就读佐贺大学时的同届同学。现在已经掌握到他在哪一年入学,只要每找到一个就联络一个,总有人会愿意提供协助的。」
「是啊,就交给你了。」
这天,响与伊织在回程的特快电车上做了这类交谈后,便各自告别。
尽管调查行动有了进展,响依旧鼓不起勇气与乡音联络,而乡音也音信全无。
伊织说过他主动联络过乡音几次,但透过LINE发出的讯息只会转为已读状态,乡音从上次事件后不曾回覆过伊织半次。
既然讯息会转为已读状态,至少可以确定乡音还好好活着。响虽然担心乡音,但也不想扰乱乡音的心情,而且伊织也告诉响这么做会比较好。
没料到——
响切身感受到所谓「不好的预感」真的存在。
这天,响在办公室里耗费整天的上班时间在文件作业上。
巧一如往常地来到办公室上班,但与响之间只有过几次工作上所需的互动。响早已告知过与乡音之间的冲突,所以巧或许以为调查行动也跟着停止了。可能是冲野确实照约定保守秘密,所以也没发现巧接到过冲野联络的迹象。
远藤室长催促过响回覆要不要去东京一事。这阵子响的思绪全被调查行动以及乡音的事情占据,根本不是能够做出抉择的状态,所以只能拜托远藤让她延后回覆。远藤面对响时,可说是眉间越锁越紧。
过了晚上七点钟后,响下班后在附近的连锁义大利面店解决晚餐。走出义大利面店朝向地下铁天神站前进的路上,响拿出手机点开I Push。
上次的事件之后,响点开I Push查看过几次,但自从七月底那一天过后,SATONERU就不曾进行直播过。响这时也是抱着确认的想法,像例行公事般启动APP。
看见画面上显示出眼熟的大头照,响不由得停下脚步。
SATONERU正在进行直播。
那不是历史直播影片,而是正在进行直播中。直播主可自由编辑的直播副标题栏位上,写着「最后的直播」。
响急忙点开SATONERU的直播画面。画面里大大映出乡音的脸,看见乡音脸上挂着笑容,响先是松了口气。
『……可是啊~我啊~我真的觉得一切都变得令人厌烦。』
响才纳闷着乡音的口吻怎么比往常来得爱撒娇,便发现乡音似乎一边喝酒,一边进行着直播。从画面上,可看见乡音住处的桌上放着酒精浓度9%的大罐装调酒。
『当然啰,百分之百错在于我。我这一个星期不知道打从心底反省过多少遍。虽说一切是为了在排名战的预赛中顺利晋级,但我到现在还深深觉得自己怎么会做出那样的蠢事。我欺骗了最喜欢的朋友,也打破了主办单位定下的规则。』
可能是配着下酒菜什么的,乡音把放在掌心上的不知何物丢进嘴里后,大口喝下调酒。
『可是啊,就算我再怎么反省,失去的东西也不会回来。我失去排名战的参赛资格,也被朋友讨厌,真实面貌暴露后也被粉丝抛弃。我现在真的是一无所有啊~』
响的脚步自动转向乡音居住的药院地区前进。
「最喜欢的朋友」五个字不停在响的耳底回响。尽管不是故意,但响终究害得乡音在直播时让人看见脸上的灼伤疤痕,响因此感到过意不去,才会没有勇气与乡音联络。可是,乡音现在却透过直播,形容响为「最喜欢的朋友」。
这不见得是乡音的真心话。既然有观众在观看直播,乡音想必会为了尽力美化自己而扯谎。
不过,乡音理应有所掌握才对。乡音应该知道「HIBIKI」此刻正在观看她的直播。毕竟之前也是画面显示出响的帐号名称,才让响与乡音重修旧好。
当然了,乡音现在喝得醉醺醺的,所以也有可能没注意到显示。不过,假设乡音是为了让响也听见,才说出最喜欢的字眼,就表示——
乡音八成想与响握手言和。
不论形式为何,乡音确实做了表达。既然如此,接下来就应该轮到响表达才对。响打算直接前往乡音住处,告诉乡音她也抱着一样的心情。
响让直播就这么继续播放着,然后一边注意四周状况以免妨碍到他人通行,一边从大马路弯进小巷子里继续前进。
『我想了很多,但不管怎样,我都已经没办法继续当一个直播主。所以,我打算今天做完直播后就让一切结束。』
各种留言在留言栏里交错,当中有〈SATONERU,拜托不要放弃〉之类的挽留话语、〈谢谢你之前带给我们欢乐〉〈辛苦啦〉之类的慰劳话语,也有〈到最后还想把责任推给别人?〉之类的批评话语。乡音完全不理会这些留言,只见她不知道又把什么丢进嘴里后,嘀咕说:
『……这什么烂东西,怎么都没效啊!』
响的脑海里瞬间闪回某个画面。
那时响第一次踏进乡音的住处。响看见杂七杂八的东西散落在桌上。包括供直播时使用的灯具、零食包装、咖啡牛奶的空宝特瓶——以及排装的药物。
当时响纳闷地猜想不知道会是什么药物。不过,响现在不需要猜想也知道答案。
抗焦虑药。
上次到身心科诊所看诊时,医师追加处方开了抗焦虑药给响。响在药局领了抗焦虑药时,一直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一样的药物。
此刻响可以顺利想出地点。响在乡音住处看过一样的药物。
画面中的乡音把掌心往嘴上贴,跟着喝下一口调酒。
『怎么都没有觉得比较好过啊?不知道要吞多少颗才有效喔——』
响快步飞奔。
乡音服用抗焦虑药过度。不仅如此,她还是以不能一起服用的酒精饮料服药。乡音有性命危险!
响不确定需要花上几分钟才能够抵达乡音住处。不过,比起前往车站搭乘地下铁,或回到大马路上等待不知何时才会路过的计程车,不如直接跑去还比较快。
响一边气喘吁吁地拼命奔跑,一边拨打一一九报警。
『一一九消防局。火灾吗?还是需要急救?』
「需要急救。我朋友在自己住处服药过度。地址是——」
响告知地址后,挂断了电话。这时,乡音居住的公寓正好出现在眼前。响穿过没有自动上锁功能的公寓大门后,没耐心等待电梯便一鼓作气地冲上三楼。
响伸手抓住乡音房间的门把。然而,门上了锁。
「乡音,快开门!乡音!」
响不停地拍打房门。再这样下去,即使急救人员赶来,也已经流失时间。这段时间里搞不好会发生无可挽回的憾事也说不定。
响抱着一颗祈祷的心持续呼唤乡音的名字。没多久,房门传来喀嚓一声。
响再次抓住门把,用力一拉。
「乡音!」
乡音趴倒在门口的台阶上。
「乡音,振作一点!」
响蹲下来在乡音耳边呼喊,却得不到乡音任何回应。乡音似乎打开门锁便已耗尽所有力气,此刻正陷入昏睡状态。
响把双手伸进乡音的两边腋下,撑起乡音上半身后,一步一步拖着乡音到了厕所。
虽说乡音比响来得小个头,但对没什么力气的响来说,拖着全身放松力量的乡音走,可说是相当耗费劳力的任务。即便如此,响还是在一个单纯的念头推动下奋力拉着乡音。
——乡音,千万别死啊!
响让乡音的头部顶出在马桶上,跟着用手指往乡音的喉咙深处挖。隔了一会儿后,乡音在马桶里吐出胃里的东西。
「响……」
乡音用着虚弱的声音嘀咕道,似乎有些恢复了意识,乡音面向着响,但眼神没有聚焦。
响拖着乡音来到床边,让乡音靠在床边上,跟着随手抓起搁在附近的玻璃杯,倒了自来水让乡音喝下。响要求乡音必须大量喝水到喝不下为止,最后乡音喝下三杯水。
「乡音,你清醒了吗?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不会有事的。」
「响……对不起。」
乡音横躺在地上说道。响握住了乡音的手。
「响,我老是给你带来麻烦……」
「没那回事,我才应该跟你说对不起。」
乡音不肯停下来,像在说梦话似地继续说:
「我骗了你,还在世人面前暴露脸上的灼伤……我看到一大堆人的无情批评。什么浏览前请三思、快退钱给我、人长得丑陋,难怪个性也会变得丑陋之类的……」
泪水从乡音的眼角淌下。
「我一直很想变可爱。我想要催眠自己去相信即使脸上有灼伤疤痕,还是很可爱……其实我自己也明白那只是经过加工的假象。」
没那回事的。乡音你很可爱的;响心里这么想,却说不出口。响内心的声音阻止了她,并且告诉她现在不是对乡音说这些话的时候。
「直播时被那么多人捧来捧去,我真的觉得很开心……我也开始觉得即使脸上有灼伤,还是可以活得大大方方。可是,这样的开心日子也结束了。大家已经看到我的真实容貌……这辈子我只能当一个脸上有恶心灼伤的女人活下去。我的唯一依靠就是可以拥有觉得自己很可爱的时刻,现在却失去了一切。所以,我只能靠药物来压抑难过的心情……我知道吃太多药会有性命危险,但又觉得死了也无所谓……」
响从上方紧紧抱住乡音说:
「你一定很难过、很痛苦,对吧?对不起,害你受到那么多折磨。」
「为什么响要道歉?一切过错都在于我,不是你害的……」
「如果说你有过错,那我也有。那些口出恶言的人、那些只知道看你的长相的人,每个人都有过错。所以,你不要再继续自责下去了。拜托让我也一起分担你的过错。」
响趴在乡音的胸口上哽咽哭泣,内心同时浮现一个想法。
——这世界是一个镜之国。
每个人都在被迫面对镜子之下生存着。人人会因为容貌而被人擅自比较优劣、被夸奖或被贬低,在不断被迫得知自己外表好坏之下,不得已地度过每一天。
所有人都是在毫无选择余地之下,被丢进如此残酷世界的受害者。乡音是其中一人。响也是。因为外表而精神受创,最后走上绝路的那些人也好,因为外表不够姣好而受到迫害,或是反过来因为外表姣好而遭遇各种不幸的那些人也好,大家都是受害者。
在那同时,所有人也是助长这个世界的加害者。过去当过偶像的响也是其中一人。以容貌为卖点而进行直播来博得人气的乡音也是。哪怕是无法认知人们面容的伊织也不例外,除非他也无法认知发型和灼伤。在这个不公平且不健全的原始社会里,任谁或多或少都逃不过成为加害者的宿命——哪怕那个人笃信这样的世界不正常也一样。
即便如此,还是必须活下去。那到底该如何护身才好?谁会传授护身方法给我们?
小田医师这么说过:「绝对不要把自己的最大价值,放在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事物,或是你自己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的事物上。」响感受到这段话与自己的看法一致。
尽管如此,响此刻还是难以传达这样的看法给乡音知道。
乡音那么地迫切渴望得到姣好的外表,渴望到让自己陷入此刻的窘境。响实在不认为他人有资格否定乡音的这般渴望。从自己家发生火灾,宝贵的面容被火灼伤那天开始,乡音便一直在思考自己的容貌之下过日子。
正确理论根本不可能为乡音带来任何拯救力量。不过,响可以笃定地说出一个事实:
「乡音,我喜欢你。」
「响……」乡音的声音在响的耳边响起。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长得可爱,也不是因为害你灼伤而感到愧疚。你是你这个事实本身就具有无可取代的价值。那些说喜欢你的理由都只是附加上去的。打从一开始、从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当我意识到时,喜欢你的事实早就已经存在着。世上只有你一个乡音,而你也是我最喜欢的乡音。」
「你没骗我?」
响抬起头,轻轻露出笑容说:
「如果骗你,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乡音颤抖着嘴唇说:
「我……我不想死。」
「别担心,你会获救的。我已经来救你了。」
「响,谢谢你。响……」
乡音嚎啕大哭起来,响再次用力紧紧抱住乡音。
救护车的警笛声渐渐靠近,最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