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抉择

1

「——小乡!」

病房的门打开后,伊织戴着口罩,心急如焚地冲进来。

乡音躺在床上,虚弱地露出微笑说:

「伊织,这时间你还特地过来。谢谢。」

「你还好吗?我听说你是被救护车送来的。」

响坐在床边的圆椅上,代替乡音说明状况:

「医生说不会有生命危险。为了谨慎起见,今晚要住院观察,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多亏响急救处理做得好,连医生也大力夸奖响呢。」

伊织顿时放松因精神紧绷而耸起的双肩。

「幸好没事……真是太好了。」

夜里的医院充斥着奇妙的宁静气氛。响不禁觉得罩住她们三人的病房宛如避难所一般,可以保护她们在这个尽是错误的世界里不受伤害。

几个小时前,救护车抵达乡音的住处,响陪着乡音一起来到附近的医院。乡音的状况稳定,打点滴打了一小时后也完全恢复意识。乡音被要求住院一晚是为了预防万一状况突然恶化,但也包含避免乡音再做相同傻事的用意。

先取得乡音的同意后,响透过LINE联络了伊织。响觉得此刻有必要尽可能地让乡音感受到大家对她的思慕之情,越多越好。伊织本来还在上班,他回覆响会立刻赶来医院,并且在三十分钟左右后现身。

响劝说后,伊织坐上圆椅开口说:

「我两手空空就跑来探望。刚刚真的太着急了。」

「不用啦,光是看到你来就很开心了,还带什么东西。」

伊织毫不迟疑地握住乡音露出在棉被外的手说:

「要是你真的离开了,我会很伤心的。」

「……嗯。」

「在短短几个月前,我们的关系就只是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朋友而已。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是会一起喝酒、一起去旅行的好朋友。我因为脸部失认症的关系,总容易被人误解,所以本来就没什么朋友。我这样你还愿意跟我当朋友,我真的很感激。所以,拜托你绝对不要消失。」

乡音呼出一口又细又长的气。

「我真的是做了蠢事。我以为你和响都讨厌我,这世上根本没有我可以容身之处。」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不是传过好几次LINE给你?」

「抱歉,我一直已读不回。不过,那时候我就是觉得不敢相信任何人。而且,一切都是我自食恶果,所以也觉得没脸见你们。」

响有些能够体会乡音的心情。以前身体臆形症的症状严重时,响就连待她如家人的对象,以及真心称赞她外表的对象,也觉得无法信任。响也有过那种虽然事后回想起来会觉得可贵,但他人的体贴没能发挥任何效果,反而让人变得更加顽固的经验。

伊织重新用双手整个裹住乡音的手说:

「现在你可以答应我不会再做这种傻事吧?」

「嗯。响、伊织,真的很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没有放弃我。」

响沉默不语地摇了摇头。

这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响目前只有联络伊织一人。虽然响叮咛过乡音应该也要联络住在山口的父母比较好,但乡音不愿意这么做。乡音说:「这时段要从其他县市来到这里很麻烦,而且联络了也只会让我爸妈多操心。我想等心情平静下来后,再自己亲口告诉他们。」响选择尊重乡音的这般想法。

「对了,你们两个这阵子过得怎样?」

响捕捉到乡音这么询问时,眼里闪过害怕的情绪。

伊织语气平淡地回答:

「我和小响两人还持续在进行调查。这样等你随时回来都不用担心。」

乡音露出惊讶的表情说:「真的啊。」

「不只有你,小响和我也是当事人啊。我们都跟你一样想要知道真相。」

「说得……也是。有没有什么进展?」

响与伊织说明了一路的经过。包括约了巧的同学见面、实际去到巧的老家、从邻居口中打听出幸秀的相关话题、久我原兄弟的亲生父亲在早良区盖房子,以及幸秀可能是在去找父亲讨钱的回程路上,闯进新饲家行窃。

听着听着,乡音的双眼渐渐变得炯炯发光。

「好厉害!你们两个实在太厉害了!」

「是说,现在很多事情都还只是猜测而已。整个调查进行得太顺利,顺利到让人有点害怕。一开始明明是个不着边际的念头,现在却渐渐觉得真的能够查出一切真相。」

响带着鼓舞的意味说道。乡音把棉被拉高到下巴说:

「抱歉,我老是在拖累你们。说起来,最初还是我提出要求才开始进行调查的。」

「没事,不用挂在心上。」伊织说道。

「我也会重新加入调查行列。调查行动一定会成功的!我有种老天爷也在帮我们的感觉。我们绝对要亲手揪出真凶!」

乡音因为获得希望而开心,另一方面的巧却面临不幸境遇,这么一想后,响不禁感到心情复杂。被父亲抛弃、母亲逝世,哥哥似乎因为犯罪而足不出户后,目前下落不明——

然而,幸秀犯下的罪过不会因为这样就一笔勾销,响也无法放任不管。再说,幸秀是幸秀,巧是巧。响希望自己和伊织,可以的话,也希望乡音能在一旁支持巧。

「……响。」

听到乡音的呼唤,响回过神说:「怎么了?」

「你今天愿意陪着我,我说再多次谢谢也不够。你累坏了吧?先回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响看了时钟后,发现时刻刚过半夜十二点。「我不会累啊。」响就快这么脱口而出时,察觉到乡音的真心。

乡音想与伊织两人独处。

响明明已经决定支持乡音,却有种胸口深处像一把火在燃烧的感觉。响压抑住痛苦的感觉,露出微笑说:「好吧,那我就先回去啰。伊织,乡音就交给你了。」

「放心交给我吧。小响,辛苦了。」

从伊织的这句发言,响感受到伊织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乡音,我再跟你连络喔。」

「好。响,真的很谢谢你。」

响走出病房,悄悄关上房门。

一辆计程车从医院前面驶过,钻进计程车后,响才后知后觉地认知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不想再多思考什么。抵达住处后,响的泪水立即如雨般不停落下,连她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在那之后,响一路酣睡到隔天早上。

2

发热的掌心摸着倒入冰绿茶的玻璃杯,感觉舒服极了。

「真的是乡音呢!好怀念喔~看你都长这么大了。」

响的母亲说道。乡音在响的旁边低头行礼说:

「阿姨,好久不见。」

响趁着公司进入盂兰盆节※假期,回到了老家。响与母亲,以及乡音一起围绕餐桌而坐。父亲正好外出,住在外地的姊姊则是没有返乡。

注8:盂兰盆节为日本的传统节日,类似台湾的中元节,时间在8月中旬,日本人一般会利用此假期返乡扫墓或安排出游。

响回到老家的目的除了露个脸让父母安心之外,也想打听与调查有关的事情。几天前,响把这个想法传达给乡音知道后,乡音突然主动表示〈我也想去跟阿姨打声招呼〉。

〈真的吗?你可以吗?〉

响这么做确认是基于担心乡音的身体状况,乡音却误以为响是在担心行程上的安排。

〈看你什么时间要回去,我都可以配合。毕竟我现在是无业游民,时间多得是。而且我最近从早到晚一直坐在电脑前面,也想要动动身体〉

I Push严重看待直播主SATONERU一再做出违反规则的行为,最后采取帐号停权,也就是冻结帐号的措施。原本只靠经营直播来维持生计的乡音,顿时失去收入来源。幸好乡音的储蓄算是充足,所以短时间内还不愁吃穿。

服药过量事件发生后才经过一周,这么快就带着乡音到处走动其实让人有些担心。不过,比起一直关在家里,出门走走或许可以解闷。这般想法驱使下,响答应让乡音同行。截至目前为止,乡音还满有精神的。

为了以防万一,响也邀约过伊织,但伊织说他不能在盂兰盆节假期间请假。对于伊织与乡音两人在病房里聊了什么或根本没聊什么,响无从得知。响也觉得那不是她必须知道的事情。

小时候响与乡音两人经常进出彼此家,所以响的母亲对乡音印象深刻。当初与乡音重逢时,也是响的母亲帮忙接听乡音打来的电话。

看见乡音到现在即使上了淡妆,脸颊上还是明显可见灼伤疤痕,响的母亲不可能无动于衷。尽管如此,响的母亲还是没有提及任何关于灼伤疤痕的话题,可说展现出历经岁月洗礼的成熟大人态度。

「谢谢你还特地跑一趟到家里来。」

「哪里,我也很想见见阿姨。」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刚辞掉上一份工作不久。」

「这样啊。我还记得以前你常常来我们家跟响一起玩,还会跳舞什么的。」

响的母亲说得十分爽朗,浑然不知响与乡音之间流动起微妙的气氛。

「妈妈,我不是说有事情想问你吗?」

响早早切入正题说道。

「你知不知道这附近一带有哪个住家姓鸟岛?是说,我也不确定离我们家到底有多近就是了。」

「鸟岛?」

响的母亲反问道,响点头回应。

响就是想要趁着回老家的机会确认这件事。如果久我原幸秀当初真的是来找他的亲生父亲鸟岛某某人讨钱遭拒,结果在回程路上闯进乡音家行窃后,进了儿岛堂典当赃货,最后搭电车逃跑的话,就表示鸟岛家有可能盖在连起最近地下铁站与乡音家两处的延长线上,或是盖在这条延长线的周边地区。响的老家距离乡音家大约只有两百公尺远,所以响推测假设鸟岛家真的存在,长年住在这里的母亲应该有所掌握才对。

然而,响的母亲却给了让人期待落空的答案:

「鸟岛……没听过耶。他们家怎么了吗?」

「没有啦,我采访上需要一些资讯。」

对于响的工作内容,响的母亲一知半解,所以只要含糊带过去,也不会被追问什么。

「有没有多一点跟他们家有关的形容?」

「他们家的房子大概是在十五年到二十年前盖的。听说盖得相当气派。」

虽然也有可能已经搬家,但既然是自己盖的房子,某程度上应该还是可以怀抱希望。响说出的细节究竟能不能带来帮助?响的母亲似乎被唤起了记忆。

「喔~我想起来了。从我们家走过去大概要十分钟左右吧,有一栋新房子盖在小学旁边那条河的岸边。我记得那一家人就是姓鸟岛吧。你忘了吗?就是逆着河流往上走之后,靠这一边的房子。」

对当地居民来说,即使完工后已超过十五年,还是够资格称为新房子。

看来是错不了了。从火灾现场的角度来看,河川的地理位置与地下铁站的方向相反。如果是打算走路前往车站,途中恰巧经过乡音家门前也不足为奇。

「阿姨,谢谢你!」

看见乡音激动地站起身子,响的母亲歪起头说:

「这不是响的采访工作吗?你怎么会要跟我道谢?」

「啊……没有啦,阿姨也知道我现在闲闲没事做,所以会帮个小忙。」

乡音临时找借口答道,响的母亲丝毫没有起疑。

「乡音,怎么办?要现在去看看吗?」

响提出商量后,乡音毫不犹豫地回答:

「先不说能不能打听到什么,但至少也要去确认一下阿姨的资讯正不正确。」

「你们要走了啊?怎么不多待一会儿呢?」

响的母亲一副深感遗憾的模样问道。

「我们晚一点会再回来。」

说罢,响准备站起身子。这时,母亲投来出乎预料的话语:

「响,你好像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有吗?」

「感觉你跟乡音重逢后,整个人变得有精神起来。上次你回来的时候,还一脸疲惫的样子。」

看着母亲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响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那其实是——药物的功劳。

「妈妈,我跟你说喔。」

响下定决心准备开口说明时,乡音阻止了她。

「响。」

响直直盯着乡音的双眼看,同时确认自己内心没有任何迟疑后,开口说:

「别担心。早晚都要说的。」

乡音坐回椅子上。响转身面向母亲说:

「其实我从六月就开始定期到身心科诊所看病。医生诊断出来的病名是身体臆形症,就是大家说的丑陋恐惧症。后来,我开始吃药,现在好不容易才变得可以不在意外表。所以,如果你真的觉得我看起来变得不一样,有部分当然是因为乡音,但最大原因是药物的影响。」

这时——

响的母亲的表情明显变得扭曲。

「你在吃精神科开的药?」

原来是这么回事——响总算回想起来了。

响一直很纳闷为何自己十多岁时就开始受到身体臆形症的症状折磨,甚至严重到必须放弃偶像活动,却从不曾到身心科诊所看诊过。如果看诊过,就算诊断不出身体臆形症,也应该可以拿到作为抗抑郁药物的SSRI或抗焦虑药的处方。

现在响终于知道原因了。因为当时与她最亲近的母亲对此有偏见。

响最近读了一本某精神科医师的著作,根据书里的说法,与美国相比,日本到访过精神科或身心医学科等与精神健康方面相关的医疗机构的人数少之又少。

自古以来,日本人总认为承受、忍耐是一种美德。对拥有这般思维的日本人来说,「内心懦弱者才会罹患忧郁症等精神疾病」的错误认知至今仍根深蒂固。另外,很多人因为排斥面对职场等周遭人们对精神疾病所抱持的偏见,以及排斥服用精神活性药物,所以即使痛苦不堪,也不敢前往医疗机构就诊。有别于感冒等疾病,几乎所有精神疾病都不是只要忍耐就有机会康复,尽管如此,大家也一样不敢就诊。

近年来,这样的状况多少渐渐获得改善,但以现状来说,不可否认地,还是感受得到日本人依旧以异样眼光在看待精神科,专业人员也处于人手不足的状态。日本人的年轻族群(15~34岁)死因之首为自杀。这是在七大工业国(G7)当中,只有日本才有的现象。据说日本人的年轻族群死亡率约为美国、法国和加拿大的两倍,约为德国和英国的三倍,与义大利相比,更是高达约四倍。

就像我们被感染流行病时会去看内科、受伤时会去看外科、蛀牙时会去看牙科一样,身心科诊所也应该是贴近我们生活的存在。自己开始就诊后,响打从心底这么认为。原因是响亲身体验过药物所带来的明显效用。不过,在过去,响也曾经排斥过,她甚至一度拒绝接受被诊断为身体臆形症的事实。

或许不能说响的母亲用错了方式对待响,但至少可以说那不会是最正确的做法。不过,响没有想要责备母亲的意思。响深深吸入一口气后,开口诉说:

「妈妈,你应该还记得我十多岁放弃当偶像那时候,精神极度不稳定吧?那时候我一直很在意别人的目光,老是照镜子照个不停,然后一次又一次地问你我的发型是不是很奇怪。那段日子我真的过得很痛苦。」

「我当然记得。那时候你一直说自己是丑八怪说个不停……那时候我只能不厌其烦地一直对你说没有那回事。」

响还记得母亲的声音总是那么地温暖。

「我知道妈妈是真心在替我担心,也总是那么体贴我,我很感谢你的付出。当初要是少了妈妈的支持,我不可能有办法去咖啡店打工,也不可能到现在的公司上班。」

「我只是做了身为母亲该做的事。」

「可是,妈妈,我的状况会好转并不是因为你的体贴。」

响母亲的表情变得僵硬。

「我自己也非常后悔。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去看医生、没有早一点服药。如果早一点这么做,我就不会一直抱着那么凄惨的心情,也不会每天在镜子前面白白浪费好几个小时。」

「可是……青春期本来就都会有自卑感,不是吗?」

响彷佛听见了镜子裂开来的声音。

即使到了现在,响的母亲还是无法接受女儿患有精神疾病的事实。尽管已经拥有再可靠不过的依据,也就是女儿本人已经亲口告知「症状透过药物获得控制」也一样。响的母亲做出与响第一次到访身心科诊所时完全相同的发言:

「随着岁数增加,每个人都会慢慢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在意外表。根本就不是靠药物帮的忙。你本来就长得很可爱,所以只是现在终于愿意坦率地承认这点而已。」

「不是那样子的——」

「这不重要,倒是你吃那些药不会影响生育吗?妈妈真的很担心你的身体。这样你也会买不了保险,不是吗?你根本不用吃药也没关系的。你就是长得可爱,这个事实不会改变的。」

「阿姨。」

乡音突然插嘴说道。

听见乡音显得刚硬又犀利的音调,响有种乡音肯定是捡起了玻璃碎片的感觉。

「我也觉得响很可爱。听到响说自己是丑八怪,我也曾经听了满肚子气,觉得她是以自虐的方式在自夸。可是啊……」

乡音像是把收集起来的玻璃碎片,递给响的母亲似地说:

「我觉得响真正希望听到人家对她说的不是『可爱』。」

响感动不已。

原来响的话语确实传达到了乡音心中。

那些乡音在生死边缘徘徊之际,响拼命诉说的话语。

这个事实比任何事都教响感到开心。

响的母亲陷入茫然之中,指尖不小心碰触到手边的玻璃杯。绿茶从玻璃杯倾出,随之在餐桌上扩散开来。

「……抱歉。」

说着,响的母亲往洗手台的那一端走去。响听出母亲的声音夹杂着哽咽。

「我太多嘴了。」

乡音嘟嘴说道,那模样有些像在闹脾气。

响摇了摇头。

3

两人离开响的老家,朝向鸟岛家所在的方位前进。

从响的老家往南走五分钟左右,就会遇上金屑川。金屑川属于二级河,穿梭流动于住宅区间,最后会在流入博多湾之前与室见川交会。响与乡音以前就读的小学位在金屑川所形成的河岛上,而根据响母亲的说法,鸟岛家位在从小学位置顺着河流更往上游方向爬的西岸上。

「刚刚忘了确认房子的外观长怎样。」

响只是随口说道,却看见乡音沮丧地垂下头说:

「抱歉,都是我害的。」

「你误会了啦,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响的母亲在洗手台那一端消失身影后,就没有再现身。响没有勇气主动去向母亲攀谈。响心想反正最后还是会回老家,等那时再安抚母亲就好。

「只要一间一间确认,总会找到的。」

「也是。不过,我大概想像得到会是个什么样的房子。」

响感到意外而询问:「为什么?」

「照那个叫毛利的人的说法,巧的爸妈是在他三岁左右时离婚,对吧?然后如果邻居所言属实,巧的爸爸后来再婚而且盖了气派的房子,这样算一算就会跟你说的一样,应该是在十五年到二十年前盖的房子。」

「虽然我妈妈说是新房子。」

「没错,就是这点让人在意。」乡音指向响继续说:「如果是一个大多是老居民的地区,即使是十五年前盖的房子,相信也可能被形容是新房子。可是,这一带也不算是大家都是老居民的地区。」

「的确。」

「所以我在猜呢,所谓的新房子或许不单是指什么时候盖好的房子,搞不好也包含房子给人的印象。」

乡音的说法确实有理,响不曾想过可以有这样的观点。

「也就是说,不会是日式房子。」

「有可能。也有可能是颜色比较明亮,或是有顶楼露台之类的,总之应该会是那种以十五年前的私人住宅来说,不是那么普遍常见的设计。而且,既然还说是很气派的房子,对象物或许就会相当有限。」

毕竟原本预想的区域就不大,搞不好光靠外观这点就可以一鼓作气地找到目标。响再次深深佩服乡音的敏锐。

盛夏的烈阳照射下,响与乡音两人沿着河边的道路行走。去年之前,人们即使夏天在户外,也理所当然会戴上口罩。这般光景到了今年已大大改变,响两人虽然会随身携带口罩,但没有戴上。过去的日常生活遭到新冠疫情澈底破坏,严重到甚至让人觉得再也回不去,但现在似乎已经慢慢恢复中。现在能够放心吸入满满从玄界滩吹来的海风,感觉舒服极了。

响两人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目标的房子。

那栋房子有着淡淡的祖母绿色外墙,在现代反而显得过时老旧。房子的形状像是好几块长方体组合在一起,如乡音所猜测,房子面向河川的一端果然可看见顶楼露台。其占地面积应该有上百坪,可说十分宽敞。

从沿岸的道路弯进房子旁边的小巷子后,可看见一扇白色木门。名牌上刻着「鸟岛」的字眼。

「找到了,就是这栋!」

乡音用着兴奋的语调说道。即使原本就知道其存在,真的发现时还是不免感到开心。

照理说,这时应该会烦恼该不该直接按下对讲机,还是让今天的调查行动止于查出地点。不过,也不知道是好或坏,响两人完全不需要为了这点烦恼。

原因是正在院子里拿着橡胶水管清洗奥迪进口车的男子,看见了响两人的身影。

响尽管没有汽车驾照,也知道在如此万里无云,而且炎热的日子里洗车称不上明智之举。不过,现在正值盂兰盆节假期。平常生活繁忙的一家之主利用假日时间洗车,也确实是常见的光景。

男子的年纪看上去应该六十好几了。不过,男子的T恤底下露出相当粗壮的手臂,给人精力充沛的感觉。可能是为了遮阳,男子头上缠着白毛巾。

——你们像妈妈?

——是啊,幸好是像妈妈。

响回想起与巧的对话。男子的五官不算深邃,跟巧长得不像。话虽如此,但倘若一路得到的资讯正确,男子无疑正是久我原兄弟的亲生父亲。

「有什么事吗?」

男子站在原地不动地攀谈问道。男子的声音浑厚,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十分响亮。

响陷入词穷而苦于回答时,男子继续说:

「你是香住家的女儿吧?我以前看过你上电视,所以认得你。」

「喔,您好……我是香住响。呃……您是鸟岛先生,对吗?」

响不禁觉得自己的表现窝囊极了。男子一副搞不懂响在问什么的模样说:

「是啊,我确实是鸟岛。」

「方便跟您请教一些事情吗?」

男子——鸟岛转动水龙头关水后,朝向这方靠近。因为只会隔着大门交谈,响与乡音纷纷戴上口罩。

「请教?跟我吗?」

「是的。」响压低声音说:「请问您认识久我原巧先生吗?」

鸟岛的视线顿时在空中游走,接着回头看了住家方向一眼。

「巧是我和已故前妻所生的儿子,怎么了吗?」

虽然「已故前妻」的形容无误,但听起来宛如当初与妻子是一场死别一样。事实上,当初是鸟岛外遇才会演变成离婚的局面。

「巧先生是我的同事,我经常受他照顾。这位是我的朋友,她和巧先生也很熟识。」

「您好,我叫新饲乡音。我小时候也住在这附近。」

「新饲乡音……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但有可能只是刚好同名同姓而已吧。」

乡音直接替鸟岛省去翻找记忆的麻烦说:

「十五年前,我们家发生过火灾。如果鸟岛先生当时已经住在这里,或许会知道这件事。」

「没错!我想起来了!」鸟岛用着兴奋的语调说道,完全没有顾虑到受害者就在眼前。

「所以你就是当时那户人家的女儿啊。我们家当时才刚搬来这里不久,所以跟你们家没有往来过。不过,我当时听说有一对姊妹住那里,就觉得很同情。」

「鸟岛先生是什么时候搬来这里的?」

乡音问道,完全没有理会鸟岛的话语。

「应该是十六年前吧。嗯,没错,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家老二才一岁大。」

也就是说,鸟岛有一个现在已经十七岁大的孩子,而当初想必也是因为那个孩子出生,而决定购屋。另外,鸟岛以「我们家老二」做了说明,就表示另外还有一个孩子——久我原兄弟并没有被鸟岛算入其中。

十五年前发生火灾那天,鸟岛早已住在这里。目前看来,幸秀为了讨钱而到访这里的假设说法无矛盾之处。

「所以,巧的朋友为什么要跑来我们家?」

鸟岛想必是不愿意被家人听见而放轻音量,但那声音还是足以带来压迫感。响故作镇静地说:

「我们想请教鸟岛先生一件事。请问十五年前,巧先生的哥哥幸秀先生有没有来这里跟您要过钱?」

鸟岛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什么好问的?」

「幸秀先生现在下落不明。我们在猜他可能是因为大约十五年前不知被卷入什么金钱纠纷,才会断绝联系。鸟岛先生是他的亲生父亲,如果他曾经来求您帮忙,您应该会知道详情才对。」

然而,鸟岛的反应迟钝。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如果你们只是要问这件事,那我就失陪了。」

鸟岛转身准备离去时,乡音朝向他的背影撂下一句:

「都是你害的。」

鸟岛停下脚步,转过身子说:「你什么意思?」

乡音摘下了口罩。

「都是因为你赶走自己的儿子,我的脸才会变成这样。你儿子因为缺钱,闯进我们家偷东西,然后为了湮灭证据大胆纵火。」

「你在胡说些什么!你们特地跑来这里,就是莫名其妙地来找碴啊?」

鸟岛的双唇扭曲起来。

「失火原因不是纵火。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很久,但就连我也还记得失火原因。」

「就跟你说那是误判!我们可是已经掌握到你儿子偷走我家东西的铁证。如果你不想被家人知道——」

「现在是在威胁我吗?那我可要报警了。」

响搭着乡音的肩膀往后拉。

「请原谅我们的失礼。我们完全没有要威胁鸟岛先生私生活的意思。我们只是基于火灾受害当事人的身份,想要知道真相而已。」

鸟岛露出试探的眼神看着响。

「跟我无关。」

「只要鸟岛先生愿意回答问题,我们马上就离开。不然我们可能会一直待在这里。」

「你是想跟我说你不担心这样会被家人看见,是吗?这样还不是一样在威胁我?」

「意思是有什么不便被鸟岛先生的家人知道的事情吗?」

鸟岛呼出长长一口气。

「你想一下好吗?住在这房子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自己还有其他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我知道总有一天必须说出事实,但我想要谨慎拿捏那个时间点。」

在这个住家保护下的孩子们是无辜的。不过,相较之下,也有其他手足没能够受到保护。

「所以,您应该愿意回答吧?」

响的死缠烂打奏效。鸟岛一副死了心的模样说:

「有来过。幸秀确实来找过我一次。」

「什么时候?」

「我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既然你们主张说是十五年前发生火灾的当天,就有可能是那天,但也有可能不是。我只记得那天幸秀汗流浃背,所以是在夏天。」

「应该是平日的白天时间吧?当天是您本人跟他交谈的吗?」

「我从事不动产相关工作,固定都是星期三休息。幸秀应该也是知道这点,才会直接硬是跑到家里来。」

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鸟岛靠着不动产业赚了大钱,才会表现得那么濶气,甚至盖了这么气派的房子。

「您与幸秀先生谈了些什么?」

「那天我在家时,对讲机突然响了。我一看,发现一个用帽子和墨镜遮住脸,看起来就觉得相当可疑的男生出现在镜头前面。我当时是抱着防范的心态才去到玄关,哪知道靠近一看之后发现是幸秀,把我吓了一跳。幸秀那小子低头求我说:『我现在一定要设法凑到一笔钱。拜托借我三百万圆。』」

幸秀当初果然被卷入金钱纠纷之中。他还戴了帽子和墨镜掩人耳目,难道是怕被危险分子看见?

「幸秀先生有提到借钱的用途吗?」

「这我当然问过。只是,不管我怎么问,那小子就只会说他不能讲。那时虽说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果金额不大,我还不至于不肯借给他。不过,我怎么可能在什么都不了解之下,就把三百万这么一大笔钱借给他。我当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在那之后,我跟那小子就没有再互动过。」

鸟岛的用字遣词不时表现出瞧不起幸秀的意味,听得响一肚子火。响忍不住心想:「幸秀可是你的亲生儿子耶!」

「您知道在那之后,幸秀先生就一直关在家里吗?」

「这我有听说。我还听说他连自己母亲的丧礼也没去参加。我也曾经自责过,心想会不会是我不肯借钱害的。可是,如果要我说实话,我必须说我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毕竟我有现在的家庭。」

好一个缺乏责任感的解释。

总之,已经确认到想确认的事情了,是时候该离开了。响这么做出判断时,乡音开口说:

「刚刚我们提到幸秀先生时,你本来想逃避吧?为什么呢?」

面对乡音带有攻击性的口吻,鸟岛显得不悦地说:

「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想让家人知道那小子来借过钱。所以,我想要尽快结束话题。就这样而已。」

「是吗?你对火灾的事情其实也心里有数吧?」

「一派胡言!」

鸟岛再次展现出强压的态度。不难想像鸟岛在工作上或在家庭里,都是以这样的态度一路应付过来。

「我不难体会你因为家里遇到火灾,所以想要找个人来责怪的心情。不过,消防单位已经公布过那不是纵火。我从不曾怀疑过自己儿子。」

「就跟你说过我们有证据。如果哪天找到幸秀先生,然后他坦承说因为父亲拒绝借钱给他,所以泄愤纵火,你要怎么负起责任?」

鸟岛陷入沉默长达十秒钟后,表现出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部分你大可找律师讨论。虽然我不认为自己会有法律责任,但看你怎么出条件,我可以考虑接受和解。」

响的直觉告诉她:「输了。」

别说是与乡音对抗,鸟岛甚至懒得踏上擂台。鸟岛表现出的是怜悯的态度。这么一来,鸟岛自然会比乡音占上风。

鸟岛身后的玄关门打开来,一名差不多高中生年纪的女生现身。

「爸爸,你好了吗?你不是说洗好车子后,要带我们去买东西?」

「对喔,抱歉、抱歉!我已经洗好车子了。」

鸟岛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同,散发出满满的父爱。

「她们是谁?」

「她们是附近邻居。那我失陪了。」

乡音愣在原地,响在一旁深深鞠躬说:

「感谢您的配合。」

鸟岛推着女儿的肩膀走进屋内后,关上玄关门。下一秒钟,乡音用她的凉鞋踹了木门一脚,撂下狠话说:「早晚有一天我绝对会把秘密全抖出来!」

4

Venti Quattro也设有吧台座位,餐厅模式会随着夜色加深,逐渐转为酒吧模式。此刻时间已过了晚上十点半,店内剩下没几组客人,那些客人几乎都已经停下用餐的动作,所以伊织也有从容的时间,身为店员站在吧台内与响交谈。

「抱歉,还让你特地来到店里。」

「不会啊,是我比较不好意思,跑来打扰你工作。」

「没事,而且是我主动邀你的。」

回老家的一周后,响在伊织的要求下,于深夜时段来到Venti Quattro。伊织表示这天的预约较少,如果时间晚一点的话,即使工作时间中也能与响交谈,可见伊织有多么想要尽快确认调查的进度。

最初,响打算也带乡音一起赴约,没想到伊织主张希望响独自前来。响意会到伊织有话跟她说,而且必须在乡音不在场的时候。

「最近好吗?我是说身心状况。」

伊织一边递出响点的无酒精调酒,一边问道。眼前的饮料使用了草莓,呈现出鲜艳的红色,上面浮着一片散发夏日气息的薄荷叶。

「上次跟乡音闹不愉快后,身体臆形症的症状复发过,但目前又慢慢控制下来了。」

做这些说明时,响不会在意伊织的目光即是最好的证明。看来小田医师的判断没错,响的状况只是暂时恶化,不需要增加SSRI的剂量也能获得改善。虽然响也曾经仰赖于抗焦虑药的力量,但只要一想到那是威胁过乡音性命安全的药物,哪怕心里明白只要照规定用量服用就不会有问题,响也不会兴起想要服用的念头。

「这样啊,那就好。」

因为是员工,所以伊织戴着口罩,他眯起口罩上方的眼睛说道。

「小乡状况如何?她跟你一起回了老家,对吧?」

「乡音精神不错,还帮我骂了我妈妈一顿。」

响把当时的状况描述给伊织听。响以为伊织会为乡音的改变感到开心,没料到伊织的态度却相当谨慎。

「我也认为小乡说得没错。不过,那么做对响的母亲似乎太残酷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怎样面对身体臆形症患者才算正确。」

「这当然没错,只是……」伊织确认服务生拿来的订单内容后,从身后的葡萄酒柜取出瓶装的经典奇扬第红酒。「感觉有点过了头。」

「什么意思?」

那瓶经典奇扬第已开瓶过,伊织身手俐落在杯子里倒入红酒。

「小乡差点赔上性命才好不容易从一路来被束缚住的『可爱』咒语中解脱,我非常能够体会这会形成反作用,让她变成痛恨外貌主义者。我也觉得她经历一段这样的时期没什么不好。不过,很多人一路被灌输外貌至上的价值观走来,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他们吧?」

伊织带着自嘲的意味补上一句:「是说,我无法辨识人们的长相就是了。」

「小乡和你本来就喜欢偶像,也是这样你们才会自己也想当偶像吧。或许你们因为这样导致后来的日子受很多苦,但至少偶像曾经带给你们希望,对吧?」

虽然响当初是不是真心立志成为偶像这部分有质疑的空间,但对于带来希望这点,响毫无异议。

「响的妈妈因为看见女儿梦想成为偶像,所以给予支持。她当然会说你可爱啊。如果当初换成是我在你身边,我八成也会说一样的话。我也会说『小响你一点也不奇怪,你很可爱。』即使得了脸部失认症,我还是分得出来可不可爱。」

尽管知道伊织只是在举例,当着面被说可爱,还是让响忍不住脸颊发烫。如果是在以前,响肯定会反过来表现得卑微。

「虽然外貌主义是相对比较新,应该是近年来才有的的用语,但很早以前就存在着针对容貌上的歧视。在SNS开始普及的二○一○年代之前,针对容貌上的歧视甚至没有被看待成是个问题。人们长久受到这样的价值观控制,就算现在突然给他们下定罪说外貌主义是一种恶行,也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变他们的思维。」

「可是,设法传达给他们知道也很重要,不是吗?不然哪有机会改变?」

「我的意思就是现在也只能花时间慢慢去做。你的妈妈说你可爱时,肯定是抱着深信不疑的心态,认为这句话是在对女儿表示肯定。明明只是一心希望女儿重拾笑容,事到如今却被责怪做错了,这状况能不教人伤心哭泣吗?」

响注视着浮在调酒上的薄荷叶。

伊织说的是多数身体臆形症患者的家人朋友,都会实际面临的问题。说起来,家人朋友与患者本人所看见的光景根本不同。所以,周遭的人会抱着单纯在传达事实的心态,对患者说:「你很美,一点也不奇怪。」然而,这些话语传不进患者的心里。

这之间根本没有外貌主义可以介入的余地。不论响的母亲是个外貌主义者也好,不是也好,肯定都会对女儿说出一样的话。响的母亲纯粹是缺乏精神疾病的相关知识,所以伊织提出的论点有所偏差。不过——

想像母亲的内心感受后,响不禁感到心疼。

以客观的角度来说,很难说响的母亲没有任何疏失。当初响的母亲如果曾试图更深入了解女儿的状态,搞不好就不会乐观看待事态,以为只要休息一阵子就会好转。不过,这部分响本身也有疏失,因为她当初没能够好好说明自己的状态。还有,响的父亲压根儿反对响从事偶像活动,所以不曾认真面对问题,而响的姊姊一向与响处不来,母亲根本没道理比父亲或姊姊更强烈感受到责任感。

倘若身体臆形症与外貌主义之间真的有着极深的因果关系(假设动物真的也会发病的话,那不过是代表动物界也存在着外貌主义罢了),不免会觉得想要驱除人们从古老时代宛如拥有本能般,所具备的价值观没那么容易。

不过,至少可以参与精神医疗的启发活动。可以拓宽知识领域,努力让更多人理解。这么一来,相信多少能够减少响与母亲体验过的那般悲剧发生。

思考到这里,响告诉自己还是必须写相关报导文章才行。「调任东京」四个字在响的视野里,随着薄荷叶摇来晃去。

看见响沉默不语,伊织以为自己惹得响不开心而开口道歉:

「抱歉,我又不是当时也在场,还自以为了不起地说了一大堆。」

响脸上漾起自然的笑容,而不是假笑。

「不会啊,我反而觉得你很了不起,可以想得那么深入。那天我自己一个人再回到老家,结果也没能够好好安抚我妈妈。我真心觉得那时候要是有你在就好了。」

伊织转为柔和的眼神里,夹杂着安心以及害羞的情绪。

「正因为我无法辨识人们的长相,才会思考很多事情。也不知道该说我是不想自己变得漠不关心,还是怕自己会在无意识之下伤害到某人。」

响不禁觉得伊织为人诚恳的表现令人欣赏,也赫然发现一个事实。

响发现自己不是被伊织的脸部失认症,更不是被伊织的外貌,而是开始被他的存在本身吸引。

「跟你报告一下调查状况喔。」

响硬是改变话题说道,试图甩开对伊织的意念。

其实没有太多事项可报告。响描述到与鸟岛的互动场面时,伊织皱起眉头说:

「听了不太愉快耶。不过,那或许是一般会有的反应也说不定。」

「完全认同。一个人突然听到自己的儿子偷窃又纵火,还被指责要怪他拒绝借钱给儿子,任谁也不会不吭一声就接受事实。我能体会乡音难免会变得情绪化,但那天她确实有些操之过急。」

关于久我原幸秀到访鸟岛宅的正确日期,恐怕难以厘清。这样将会难以证明因果关系。不过,当初的推论可说大大增添了说服力。

伊织在胸前交叉起双手说:

「久我原幸秀当时果然被卷入金钱纠纷,真希望可以查清楚金钱纠纷的细节。有机会找到他大学时期的朋友吗?」

「我透过Facebook试着跟几个人联络过,但目前没有得到有利资讯。对方不是回我不认识久我原幸秀,就是根本不理会我。」

毕竟目前也没有掌握到幸秀当初就读哪个学系。假设幸秀早在辍学前已经很久没能上大学,其他学生就很可能对他没有印象。再加上幸秀与响之间非亲非故,所以与接触巧的朋友相比,引起对方疑心的风险也会比较大。

「我会继续找找看。你这边如果有什么新发现,也要跟我说喔!」

「那当然。」

吧台正前方有一扇横向长窗。窗外可欣赏到夜景,乍看下会觉得美好极了,但响此刻只看见住商大楼杂乱地挂着各种闪闪发亮的招牌,包括规模庞大的融资公司招牌、因电视广告令人印象深刻而广为人知的美容整形外科招牌、一看就觉得可疑的酒吧招牌等等。很遗憾地,那景色配上Venti Quattro的洒脱气氛一点也不协调。

响希望由伊织主动提起那话题。所以,尽管无酒精调酒所剩不多,响还是不停地往嘴边送,耐心等候沉默的时间流过。

「有件事我想先知会你一声。」

伊织这么切入话题时,响顿时陷入紧张情绪之中。

「跟乡音有关的事?」

「没错。小乡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听到你说不能带乡音来,我就猜你们可能发生过什么。」

伊织叹了口气后,开口说:

「小乡跟我告白。就上次在病房等你回去之后。」

响当下其实早有预感乡音会向伊织告白。

明明如此,实际从伊织口中得知这个事实后,响还是难掩内心的动摇。

「小乡对我说她不能没有我。她不能没有我这个能够以肯定的态度,接受她脸颊灼伤的存在。」

「后来……你怎么回乡音?」

「我拒绝了。我劝她不要在这种时刻做出重要抉择比较好。」

响的肩膀力量放松下来。

「不过,我猜小乡应该不觉得自己被甩。小乡肯定以为等她稳定下来后,我会正式给她回覆。我没有多做否定。面对一个服药过量才刚捡回一命的人,我哪可能当着面直接说我没办法跟你交往。」

响心想这是人之常情,也觉得伊织的应对方式正确。

「也就是说,你没有要接受乡音告白的意思?」

「嗯,至少我目前没有这个意思。」

响的内心闪过一抹安心的情绪,这让她感到愧疚。

——我明明答应过乡音要支持她,现在听到伊织的真心想法后,却忍不住感到庆幸。

伊织流露出苦恼的目光,继续说:

「不过,可以的话,我希望可以把这件事先搁在一旁,直到调查行动有个了断。小响,我希望你也可以尽可能地不要刺激到她。」

「为什么要这么做?到处逃避的做法不会对乡音太不诚恳吗?」

「你忘了吗?这场调查也是为了我们而做的调查。」

——我不想再屈服于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

「难得小乡重返战线,如果她因为被我甩了就再次退出调查,我们岂不是就会痛失战力?还有,虽然应该不至于这样,但万一她又恢复以前那样不稳定的状态,到时可能连我们都没有多余心思做调查了。」

伊织先做了最坏的打算。虽然不赞成,但响不会因为这样就觉得伊织的谨慎是多余的。

「好吧,我会留意不要让乡音失控暴冲。我也不会告诉乡音你跟我说过告白的事。」

「谢谢,真是帮了我大忙。」

「不过,答应我好吗?答应我到了该面对的时刻,你会好好面对乡音。」

伊织停顿一秒钟后,用力点头说:「我答应你。」

响提出结帐要求,并等待伊织送来帐单。正前方的大楼发出耀眼的光芒,响不禁深深觉得自己想在乡音面前,也想在伊织面前扮演好人的卑鄙心态被那光芒照得无所遁形。

5

「香~住~」

听见空气随之撼动的低沉声音传来,响惊吓地抖了一下肩膀。

远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朝向响投来充满怨恨的眼神。不过,远藤那不是当真在发怒,反而是心情愉悦时会做出的举动。

既然被喊了名字,响也只能乖乖上前。响从座位上站起身子,走到远藤的桌前立正站好说:

「部长,有什么事吗?」

「你还跟我装傻,我说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才要回覆我要不要去东京?」

响不小心叫出「啊」的一声后,搔了搔脸颊说:

「对不起……我还在犹豫。」

「你再不决定我会很伤脑筋耶。就算是下半年度的调任安排,也只剩下一个月又没几天而已。」

对响来说,今年的夏天变化剧烈,但过着过着,也到了接近夏季尾声的时刻。如果真要去东京,就必须做好交接等调任所伴随的业务,想到这点,响不禁觉得时间再多也不够。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到时候你不但薪水会增加,也会有机会做你想做的企划,简直无可挑剔,不是吗?说实在的,你进公司才第二年,这样算是破例的待遇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我还有心事未了。」

十五年前的火灾调查一路进行到现在,可说相当顺利。都走到这一步了,当然会想要揪出幸秀的行踪让他伏首认罪。不过,想归想,找出失踪人口没那么简单,而且幸秀也没有一定要待在福冈的理由。

还有,乡音令人担心。虽然乡音看似已经振作起来,但如伊织也有所顾虑般,谁也不敢保证乡音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又陷入精神不稳定。响真心希望自己可以身为挚友,尽可能地陪伴在乡音身边。

不过……

响忽然想起向伊织确认是否无法接受乡音的告白时,伊织这么回答过。

——至少我目前没有这个意思。

也就是说,伊织并非未来完全不可能与乡音交往。

响当然不会自大到认为伊织对她抱有好感。不过,响可以理解伊织不想打坏包含巧在内的四人关系。

如果响去了东京,就算不愿意,四人的关系势必会有所改变。乡音与伊织之间本来就关系紧密,除了儿时回忆之外,还有灼伤以及脸部失认症这一层关系。只要少了响的存在,伊织很可能就会自然而然地朝乡音所愿的方向改变心意。

薄荷叶在响的脑海里摇来晃去。

更重要的是,响想去东京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看见响沉默不语,远藤用着安抚的口吻说:

「也是啦,我也不是不能体会那种要离开自己出生长大的土地,去到东京工作的害怕心情。所以,我给了你时间考虑。可是,已经不能让你再拖下去了。我这个施压要你去东京的人或许不该这么说,但你如果真的不太想去,可以拒绝没关系的。绝对不会因为这样就让你变得尴尬不好做事。」

「真的吗?」

「你真是完全不信任我耶。」远藤苦笑说道。「要不是为了保护下属,我哪可能接下室长这个了不得的职位啊。」

响进公司将近一年五个月来,此刻的远藤让她觉得最可靠。

「真的很开心听到部长说这番话。我一定会在这几天内做出结论。」

「拜托啦。」

响低头行礼后,准备走回自己的座位时,远藤丢来一句话。那句话宛如带有回音般,听来特别响亮:「不要让你的学长脸上无光啊!」

下班后,响在Other Side设置办公室的大楼入口处逮住巧。

「巧!」

响从巧的背后搭肩喊道。巧回过头看时,即使隔着口罩也明显看得出他满脸惊讶。

「差点被你吓到心脏病发。小响,怎么了吗?」

「我听部长说了。听说是你推荐我调任到东京总公司?」

这是远藤直接告诉响的资讯。

——不要让你的学长脸上无光啊!

「部长,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响反问后,远藤一脸愣住的表情说:

「你真的是编辑吗?所谓的脸上无光就是……」

「不,我不是在问语意。」

响不得不吐嘈远藤装傻的回答,但就连这样的时间也让响感到不耐烦。

「为什么我迟迟无法决定要不要去东京,会让学长脸上无光?」

「咦?你没听说吗?我还以为他本人跟你说了呢。」

「我什么也没听说。」

远藤看了位在办公室一角、空无一人的办公桌一眼后,开口说:

「我本来怕你会不开心,所以刻意避免自己亲口跟你说的。老实说,总公司来跟我要人时,我最初是打算推荐久我原的。」

「部长本来要推荐久我原学长?」

在部长面前,响总不能直呼「巧」。

「那小子的资历虽然只多了你一年,但工作能力强。毕竟当初在疫情下举办征才考试时,久我原在视讯面试的阶段就表现得比其他应征者出色太多。我判断他到总公司也能即刻上手。」

巧此刻不在位置上。墙上的白板写着「久我原 12:00~采访」。

「久我原学长他……」

远藤缓缓点了点头说:

「他推掉了。」

「为什么要推掉?我可能没资格这么说,但这明明是相当难得的机会。」

「你还真的是没资格说这种话。」远藤笑着这么说了一句后,继续说:

「关键似乎在于他哥哥。你知不知道他哥哥下落不明?」

响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们正在寻找远藤口中的哥哥。

「久我原说虽然他们在大牟田的老家现在租给别人,但他哥哥如果哪天想回来,也只有老家可去,所以他希望自己在有状况发生时,随时都可以赶回去。」

「所以部长是因为听到久我原学长这么说,才放弃了念头。」

「老实说,我其实也很犹豫。毕竟我们办公室属于精锐型体制,少了久我原将会是一大损失。我在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时,久我原主动建议我说:『如果推荐香住如何呢?』」

据说巧当时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对香住的文章给予很高的评价,也因为这样,我才会擅自邀她来Other Side上班。最近香住也慢慢改了爱迟到的毛病,我认为她去到总公司也能够有出色的表现。」

「久我原这样说服我,我听着听着,也开始觉得推荐你比较好。虽然你无疑也是我们办公室的重要战力,但那时我正好看了你上次写的那份企划书,心想那或许可以成为促使你去总公司的动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远藤揉了揉下巴说:

「就是我跟你提起去总公司一事的两、三天前……七月下旬吧?」

部长是在响四人去到火灾现场附近进行调查,并得知久我原幸秀涉及其中后的隔天提出升迁转任的话题,所以巧不可能是那之后推荐响。不过,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巧推荐响的时间点会是在决定进行调查的角岛旅行之后。

响内心的疑惑如气球般逐渐膨胀,而此刻,响正准备找巧问个明白。

「部长跟你说的?亏我还千叮咛万交代过要帮我保密。」

巧试图以玩笑话带过,但响宛如抓住巧的把柄似地追问说:

「为什么要推荐我?」

「为什么……因为觉得你适任啊。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什么可能?」

「那时候我们才刚变得要好,还四个人一起去旅行,感觉接下来会有很多开心事情等着我们,内心正充满期待,不是吗?为什么这样会想到要推荐我?如果要推荐,应该还有其他人选吧?」

响暗地里责问着巧。

——你是不是因为害怕亲生哥哥的罪状被揭发,所以试图阻碍调查?

搞不好巧早已从久我原幸秀本人口中,得知他涉及十五年前的火灾。这么做了假设后,响过去感觉到事有蹊跷的某个行动,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巧读了响的部落格文章后,发现文章里描述到哥哥曾提及的火灾。所以,巧主动接近响。目的就是为了确认响并未联想到偷窃和纵火。也就是说,响与巧两人的相遇是一场刻意的安排。

然而,巧从意外的角度使出反击:

「小响,你喜欢伊织吧?」

看见巧的目光散发出从容不迫的感觉,反倒是响慌张失措起来。

「这事情跟现在的话题无关——」

「你以为无关,其实大有关系。因为那就是我会推荐你的原因。」

响顿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什么意思?」

「我一直很喜欢你。你应该也发现了吧?」

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响除了僵住身子,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伊织却突然出现。老实说,我觉得自己不可能赢得过伊织。你跟他之间有充满戏剧性的重逢、十五年前的旧缘。就算没有这些,伊织也长得比我帅气,人品又好。再加上伊织的目光也比较专注在你身上,而不是乡音。」

「我不觉得有那回事……」

「不,根本是一目了然。这么说或许会显得我不像个男子汉,但看在我眼里,真的很不是滋味。所谓『到嘴的肥肉飞了』,就是在形容我的心情。」

「不像个男子汉」的表达方式简直太落伍了;响脑中就像职业病发作似地浮现这般评论,阻碍着她的思绪。

「所以,你就试图让我去东京?」

「没错。你是不是觉得很瞧不起我?」

巧一直扮演沉着冷静的男人,此刻他的伪装面具脱落。

面具底下现出落寞情绪。那是一个失去家人,情场也失意,却仍旧表现冷静的男人,再也掩饰不住的哀愁。

「虽然不希望你去到遥不可及的地方,但也无可奈何。不过,我无法忍受看着你在我眼前,变成其他男人所有。你能体会我这种心情吗?」

「确实能体会那种心情,只是……」

「当然了,我认为你很优秀,才会推荐你也是事实。而且,不管怎样,你还是有权利拒绝。我不可能连这部分也控制得了。」

响让自己重新专注于思考。

一路来,响受到巧很多照顾,两人之间所建立的关系此刻可说已变得摇摇欲坠。还有远藤,虽然远藤嘴上那么说,但如果让他等了那么久,最后却是拒绝升迁转任的话,他肯定会失望。到时候响若是就这样继续待在福冈办公室,肯定也只会越来越不自在。

响与伊织、乡音的关系会如何改变呢?虽然巧的判断不一定正确,但倘若伊织真的对响抱有好感,响与乡音的关系早晚会变得别扭。响与乡音克服了多重困境,响相信两人之间的情感已变得坚定,所以应该不至于打坏关系。不过,这样的想法毕竟是乐观推测,而且不管有没有打坏关系,响肯定免不了又会对乡音感到愧疚。

——我……

难道我愿意不惜忍受这些,也要待在福冈?

短期间内还会牺牲觅得的新目标,我仍坚持要这么做?

「我决定了。」

响开口说道。与其说给巧听,响更像在说服自己说:

「我要去东京。」

一架飞机发出巨响飞过两人的头顶上方。